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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靠预判成为逼王】(52-72)作者:霸道打野爱上我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5-01-26 19:51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五十二)宝月沉沉隔海天晚上有灯宵会,这么好玩的事你当然不会错过,天一暗就跑得没影了洛阳城里彩带高挂,香烛辉煌,月如冯夷推烂银盘,灯似仙女织铺地锦。箫鼓喧哗,戏班儿笙歌不断,热闹得不行。街边彩带串着
(五十二)宝月沉沉隔海天

晚上有灯宵会,这么好玩的事你当然不会错过,天一暗就跑得没影了
洛阳城里彩带高挂,香烛辉煌,月如冯夷推烂银盘,灯似仙女织铺地锦。箫鼓喧哗,戏班儿笙歌不断,热闹得不行。街边彩带串着糊了谜语的彩灯,有羊儿灯、兔儿灯、青狮灯、白象灯、白鹿灯、金鱼灯,相连相并,同走同行
不过,更令人称奇的是,还有一位劲装干练的女子,摆出了比武招亲的擂台
你趴在栏边,别有趣味地瞧着。杏花楼的酒美名远扬,初入口鲜如果浆,然而叁杯下肚,后劲才渐渐显出来,你享受着半醉的醺感,手指跟着那女子的招式比划起来
她身姿灵动,出手果敢。贪图美色冲动上台的几名壮汉都出乎意料地败下阵来。你手心麻麻的,正是技痒,恰好那女子在台上朗声道:“丝丝不过略施小计,洛阳就无英雄好汉敢来一试了吗?”
一阵风一样地跳下楼,你拨开人群,径自跨上台,“丝丝姑娘,本人不才,刚好想与姑娘过两招。”
你背着手,坦坦荡荡接受众人目光的洗礼。女子打量着你,笑道:“小公子就不要戏弄妾了。”
你唔了一声,“哦?我戏弄你什么呢?”
女子指着腰间那块圆润的黄玉,“公子细皮嫩肉,出身富贵,若想寻个乐子,还是下去吧。擂上刀剑无眼,妾实在怕弄伤了公子。”
你负手笑道:“丝丝姑娘名字甚美,本人心悦伊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姑娘何致使我败兴而返?”
丝丝这才认真起来,“妾明白了,还未请教公子贵姓?”
你眨了眨眼,“免贵,姓阮,单名一个郁字。不必客气,喊我阮郁便好。”
“好,阮公子,挑兵器吧。”她作了个请的手势
你看了看台上罗列的九节鞭、红缨枪、狼牙棒等十八般兵器,最终将目光放到女子背着的长剑上
“您是想用妾的剑么?”她无奈道:“此剑乃妾祖传,非未来夫婿不能用,望您见谅。”
“不必。”你随意抽出台上普通的青铜剑,挑了挑眉,“我只是好奇,待会它拔出来会是什么样。”
女子摆下擂台这么久,还无一人能令她拔剑。她听出你的弦外之音,含蓄道:“妾也很期待。”
台下响起一阵起哄声,也有大声骂你装过头了的,你并不在意,握着剑在磨刀石上正反蹭两下,看到女子还站在原地不动,不由讶异道:“丝丝姑娘,开始吧。”
她轻叹,“公子先吧。”
你无所谓地耸耸肩,“行吧。”
下一秒,剑尖直直向女子脖颈戳去,她愣了一愣,下意识后退一步,拔剑出鞘。两把剑铛的一声碰在一起再分开,台下哗然一片
地上还是落下了一根青丝,丝丝出了一身冷汗,眼中满是惊疑。你看了看她的剑,失望溢于言表
这柄剑在鞘里时其实与洛神剑有些相似,可惜拔出来后就全然不像了
丝丝起势,“公子深藏不露,是我托大了。”
你挥了挥剑,“无妨,放马过来。”
女子用剑招代替回答,长剑眼花缭乱地挥来,绵绵不绝若潮起潮落,可惜无一剑挥中,皆被你灵活避开了
直到被逼到擂边,你才横剑身前,挡住女子砍下的攻势,手腕一转,角度刁钻地挑飞长剑,稳稳架在她脖边
台下寂静一片,直到长剑呼啸着钉进地里,才有人反应过来,大喝了一声漂亮
丝丝满头是汗,气息紊乱,“公子技高一筹,是妾输了。”
你移开剑,“姑娘的剑法好生有趣,每一招都像海浪冲击岸礁,看似简单,暗藏变幻。”
丝丝秀脸微红,轻轻道:“这套剑法唤碧海潮生剑法,为家父所创,郁郎…这都能看出,真是好生厉害。”
对方陡然换了称呼,你正奇怪地瞧她娇羞的表情,台下有人起哄道:“亲一个!”
丝丝不语,你看看四边挂的旗子,统一写着比武招亲四字
先前饮的杏花酒全醒了,你捂着头自言自语道:“等等,我把剑挑哪去了,丝丝,你歇会,我来找找祖传的宝剑……”
说着就自然地走下擂台,挤进人堆。正要开溜,右手却猛然被谁握住不放
你回眸,银红茜衫的男子正拉着你的手,凤目静静映出你木然的脸
“真巧。哈哈,阮大人什么时候来的。”你尴尬地扯起唇角,去掰他的手
可惜男人握的极紧,好像你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战犯,“不巧,从你说不必客气,喊我阮郁便好的时候,阮某就来了。”
丝丝在台上,看你们俩拉拉扯扯,起身道:“郁郎,你是遇到认识的人了吗……”
阮郁习惯性回头,反正他不会松手,肯定想看你出洋相,你一咬牙,拽着他飞一般逃出人群
围观群众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你跑到人堆边缘,才有人惊醒地大喊一声:“那个小公子想逃婚!堵住他!”
你头也不回,拽着阮郁一路狂奔
*
喧嚣远去,你兀自靠着墙喘息,终于能狠狠甩开阮郁的手
男人因为剧烈奔跑面色通红,一双凤目难言地盯着你
你扯扯嘴角,吹声口哨,“郁郎,体力很棒嘛。”
你们居然不知不觉跑到了城门附近,男人平复着呼吸,“管大人把阮某拉到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个?”
你莫名其妙,“什么叫我拉你来这,明明是你自己……”
阮郁面带讥诮,“大人冒充阮某上瘾了么?不会要说是阮某自己拉你来的吧。”
你一时语塞,半晌才干巴巴道:“郁郎,我说话不中听,但你老是凶巴巴的,希儿小姐能喜欢你才怪。”
他皱起好看的眉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你正要说话,旁边的小巷里猛然爆发一阵争吵,在黑夜中尤为突兀,而且吵架的两个声音都有点耳熟
你蹑手蹑脚走到巷子边,探出半张脸
一名少女厉声道:“城内禁止流民进入,这人莫名其妙出现,这么诡异的事你也敢插手?暴露怎么办?招祸怎么办?蔡希儿,亏我叫你一声姐姐,你居然蠢笨至此,没有金刚手段,也敢菩萨心肠?”
另一名鹅蛋脸的少女护着车里昏迷的少年,语气坚决,“出了事我一人做事一人担,菡妹放心,这点担当希儿还是有的。”
是王菡菡和蔡希儿,果然是熟人。而那少年衣衫褴褛,瘦弱不堪,像是废了大力气逃进城的
这事不简单,洛阳城四个城门都有军备库、军械库,还有充足的巡城守卫和普通人绝不可能翻过的城墙,这小小男孩若无人里应外合,提前熟知换防时间,怎么可能一下出现在城里
说白了,城里一定有熟悉这一切的人在偷偷指导流民进入,这人是何居心,里头是否大有文章,若郡守严加追究,恐怕牵连甚大,蔡家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卷入其中
不过这些都不关你事,你直起身,纳闷地看着天边绽放的烟花
冲天炮咻地一声声飞入夜幕,徐徐绽开一朵绚丽大花,有红的、蓝的、绿的,五光十色,没想到郡守为灯宵会助兴还准备了烟花
你回到城门边,阮郁正盯着烟花,不知道在想什么。绚丽的彩光在凤目中飞逝。你知道阮状元不屑偷听,拍拍他,正要说蔡家两个妹妹刚刚为一个流民小孩吵架,要不要去管管
阮郁已转过脸,神情不算轻松地说着什么
你根本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因为今夜灯宵会,理应安静的城门口,骤然发出了奇怪的巨响
就像雨天,下水道的老鼠聚在家门口,争先恐后要挤进来觅食一样。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说不清是人声,还是老鼠错乱的语言。在震天的一、二,一、二的口号中,更加恐怖的撞门声一次次响起
阮郁拽着你的手向反方向跑去,这回真是他自己拉着你了,但好像所有事这一刻起变得无法预计,进入了不受控的路段
不堪重负的朱红木门重重倒地,发出轰隆一声,扬起的尘土足以迷熏人眼,而城外密密麻麻的人头可不在乎,争抢着率先涌入城内,像是蚂蚁…老鼠……总之不是通人性的东西
然而讽刺的是,他们确实是人。一群蓬头垢面,衣衫破败,甚至光着脚,被天灾折磨到麻木,失了人形的人
阮郁熟悉城中布局,拽着你拐进小道。在进入小道前,你最后回了一次头,就这一眼,你震撼得一路说不出俏皮话。那一张张饥饿、癫狂、看不出本来生活轨迹的脸,一张张神情扭曲、眼烁精光的脸,你毫不怀疑,如果洛阳是一块糖,那么这座城将一点渣都不会剩下
可是,就在一月前,他们还不是这样
还是说,这一个月中,没有变成这样的,都已经无声死去了
哗变的洛阳城内外,依旧享着同一轮明月

(五十三)烽火连三月

阮郁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他知道,流民入城只是个开始
事实也确实如此。
蔡希儿专心吹着手里的汤药,抬头时心里一惊,床上的人睁着眼睛,正无声地盯着她
“你醒啦。”她意识到自己神经绷过了头,这只是个逃难的小孩,“正好,把药喝了吧。”
少年不说话,瞧着药碗的眼神很警觉。她心里叹息,转而端来肉羹,“不想喝药吗?你脸色不好,要不先吃点粥吧……”
少年鼻头一动,不等她说完,抢一般把碗夺去。嚼都不嚼,迅速把粥狼吞了
蔡希儿面有犹豫,“慢点,别噎着…这里还有发糕,都是你的,不会有人抢。”
回答她的,是被举到面前的空碗
少年终于说话了,“糕,给我。”
*
阮郁拉着你狂奔,叁绕四绕进了一家客栈。老板似乎出去看热闹了,无人看店
他扔下一串钱,直接去牵厩里的马,你目瞪口呆,“阮郁,你想干嘛?”
“走。”栓马绳系的有些复杂,他一面解绳子,一面平静地下结论:“上马,我们不能留在洛阳。”
“啊?不至于吧。不就是流民强行进城了……”
“管平月。”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唤你,不过语气还算耐性子,“流民攻城,恰好城门无守卫。夏季潮湿,爆竹现定现做。郡守今早拍板办灯宵会,晚上就有这么大的烟花,这些事连在一起,难道就不蹊跷吗?”
“我当然知道你的意思,有人蓄意谋反。”你又不是傻子,老实道:“阮郁,你是朝廷命官,着急报信很正常。但在我眼里,这个天下分分合合,今天姓顾,明天姓李姓赵也很正常。我都没玩够,不会跟你走的。”
“玩?”男人重复了一遍,凤目似一把冷利的宝剑,把你全身戳个遍,“管平月,你的天真真是超乎想象。流民拿不到好处,凭什么叛反?他们进城难道是来走亲戚的?这座城的一草一木、男男女女,都是被许出去的好处。你的剑再快,快得过千军万马吗?你的身份,你的来历,统统会让你死无全尸。我不想再重复,现在,立刻给我上马。”
你正要说什么,尖锐的哨声响彻云霄,东边的城门冒起一团焰火,浓烈的黑烟融入夜幕
阮郁神色稍霁,“狼烟和战哨,东城门应该有守备军,我们可以从东城门离开。”
“好吧。”他言之凿凿,你纠结一秒,扭头向蔡府的方向跑去,“但是花神图还在蔡府,你先走吧,我必须回去一趟……”
你没跑两步,就被一股大力拽住后领腾空。阮郁单手把你提到马上,神色冷冷,“管平月,你真是疯子。”
街景在两侧飞驰,话虽然这么说,他策马的方向却是蔡府的位置
你后背撞在男人胸膛上,哎呦了一声。他按着你的肩,说了一句“夹紧。”
你夹紧马鞍,尴尬得直挠脸,“真看不出哈,郁郎还天生神力,厉害厉害。”
他语气和以前比没什么变化,但却莫名没那么讨人厌了
“管大人把油嘴滑舌的时间用在吃饭上,身上也不至于就一两肉。”
洛阳沦陷的消息传到上京已经是十五日后。太平盛世,居然有人谋反,皇帝大怒,欲命太子居京摄政,亲率十万精兵御驾东征
“什么?!”顾珵听到这个消息,顾不上赤足披发地跑出来,“你刚刚说什么?”
掌殿小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千真万确,洛阳,被反军占了!”

(五十四)剑在人在

成群的流民持刀冲进商铺。刀光剑影中,老人昏在地上,小儿跌坐大哭,丈夫护着妻子死死守住家门,方才还热闹祥和的洛阳,眨眼乱成一团
战哨响,所有人的神情都变了
烽火狼烟在几百里外也清清楚楚,附近的城镇会迅速明白洛阳出事,向中央报告组织援军
这件事的性质在此刻尘埃落定,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流民们愈加疯狂,挨家挨户撞门,撞不开就放火烧街,叉着腰看居民们流泪逃窜
“想饿死老子,呸,烧死你们这些贱人!”
“兄弟们,这家婆娘最白,咱们一起上!”
或许最初只是想吃饱饭,但现在,一切都失控了
你终于明白为何阮郁说你天真。这还只是前奏,洛阳尚且变成人间地狱。当真正的战争来临,又会面目全非成何模样
街景飞驰,一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你大叫:“阮郁,等一下!”
“怎么了?”他没有勒缰,继续策马奔向蔡家老宅。你只好快速说:“我有件事要办,阮大人,拜托你替我收好花神图,我们东门汇合。”
说完就跳下马,阮郁当即来拽你。但还是慢了一步,只拽到了系发的发带
“管平月!”散开的青丝从掌心滑走,他气极,但还是没有掉头,“你最好说话算话!”
你知道阮郁这是答应了。落马后就地一滚,没事人一样向记忆中的方位跑去,头发被风吹得乱舞,但这都比不上你心中的急切
“丝丝!”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你一拳掀翻在她身上耸动的畜生,执着袖子擦拭这张血汗混合的小脸
女子已气若游丝,勉强睁开眼,“…郁郎?我…我是死了吗……”
“是我。”你握住她颤抖的手,“别瞎说,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会死呢?我带你出城,我们去找大夫。”
女子胸前有个大大的血窟窿,说一个字就会往外渗一点,疼痛难捱,她只能指指背上的剑鞘,苦涩道:“剑…抢…了……”
你连忙点头,“我明白,我明白,你等我,我现在就去找。”
你解下她的鞘握在手里,用所剩微末的灵气感应着,跟着感应迅速动起来,来到一家钱庄。一群互相认识的流民正在用麻袋装银子,为首的正握着丝丝的剑
他们注意到来者不善的你,“小东西,敢来妨碍大爷……”
一拳捣向这张不礼貌的嘴,踹飞想来帮手的其他人。你捡起被丢在地上的长剑,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了擦
“你给我等着…军师不会放过你……”捂着肚子蜷在地上的大汉拽住了你的皂靴
“哦。”你踏碎他的手骨,“我只怕你的命不够等。”
你抱着剑回到丝丝身边,女子的血好像要流尽了,一张脸一点色彩没有
她意识模糊地盯着天,瞳孔已经聚焦不起来。你把剑送到她手里,她摸着剑柄,在你怀里边喘边流泪道:“郁郎…这把剑叫留影……你…收下…好好对它……”
“不好,不好。”几个时辰前还面带娇羞地同你说话,现在就变成了这个鬼样子。你一再摇头,“丝丝,不要死。你活下来,自己对它好,我…我不会答应的!”
“郁郎…应了妾吧…”女子摸着剑柄的手慢慢垂下,你抱着她冰冷的身子不知所措。姜逾白曾说过,人死后,最后失活的器官是耳朵
你深吸一口气,俯到她耳边,“丝丝,安心睡吧,留影我收下了,今后,人在剑在,我说到做到。”
很久之后,当与顾珵重逢,和他说起洛阳的灯宵会,说起那些兔子灯金鱼灯,你声色中带着罕见的惆怅
“殿下,其实在这之前,我不理解什么是战争。”
顾珵不明所以,“姐姐是神仙,不明白也没关系的。”
“不,”你摇头,“正因为不明白,所以当看到不久前还年轻美好的生命因为这些那些可笑的原因消逝,我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情绪。”
顾珵宽慰着:“是阿珵不好,没有早点来接姐姐。姐姐是难过了吗?”
你没说话,心却默默诉说着答案
难过当然有,不过更多的是质疑、畏惧,最后演变成对人世间要有这么多不圆满的憎恶
你本就在这个时空如一抹幽魂,只愿寻欢作乐。因这种莫名的情绪,心灵很饥渴,饥渴地寻求一切能增加安全感的东西
对阮郁,你也是这么解释的
人间烟火困不住你,只因当时饥渴,所以噬骨销魂
不过他不像顾珵那么捧场,反而将冰冷的酒樽丢在了你的脸上

(五十五)天河此夜新

丝丝的尸首被你放在了珈蓝寺大雄宝殿
留了一些银钱和一张恳求僧人代为安葬的纸条。你抱着留影剑,孤零零地踏上征程
丧家之犬般在东城门口站了一夜。逃难的马车、行人,拖家带口的,形单影只的,一个个擦肩而过。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个人却始终没有来
曙光升起,你的心沉到海底
丝丝会死,那阮郁呢?他是遇到了困境无法赴约,还是已经……
蔡家老宅依然散发半旧的气息,让人想起年代久远放褪色的竹简。在人心惶惶的洛阳城里,沉静得有些诡异
四个流民军把守着蔡府大门,手握明晃晃的砍刀,迅速围住走来的你,“喂,干什么的?”
“你们把这家的人怎么了。”你没有表情,眼里只有刀,那上面沾着刺目的血污
阮郁生在上元节,是即便无享祖荫,亦可振兴家业,盛世中寿终正寝,风光大葬的命格。如果没有被九转金轮眼弄来的你,他现下应该正在京城做着五品小官,睡着简陋小床,安逸静好
那么聪明,一点亏都不吃的人,就凭阴差阳错点上了一只眼睛,折在了洛阳?开玩笑吧
小指银戒隐隐震颤,你一一扫视这四个流民军,他们不年轻了,风尘仆仆的身上馊着一股汗臭味。如果不以这样的场景相识,他们会是哪个老妪的儿子,哪个孩童的父兄?
可惜的是,没有如果
留影在鞘中嗡嗡战栗,九天云麓上传来雷鸣,但万千星光这次不在手中,而在心中
心,才是生出杀意的地方。没有杀心,剑,不过是防身之器,和其他武器,棍子、软鞭,甚至是绣花针,没有任何区别
剑者,君子武备,所以防身。老爹说过,你没有杀心,走不出昆仑。因为靠一柄防身之剑,管春秋的女儿是无法在仙灵大陆立足的
雷云盖顶,流民军亮出砍刀大喊:“不要过来!老实交代,干什么的,否则,我们就要动手了!”
没有用,只要眨一下眼睛,星光比风更快,这四人会瞬间被杀光
你退开叁步,想着不能污脏了鞋面
就在要出剑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急促的呼喊:“你们在做什么?”
她扑到你身前,大声说:“不得无礼!”
流民们连忙退后,生怕刀光把这小女子弄不舒服了,“王小姐。”
看自己说话还算管用,王菡菡松口气,护着你往门里走,“看仔细了,这是我家的人,再有下次,我就让希儿姐告诉少主!”
你跟她进到宅子里,一关上门,少女的神经完全松懈下来,“吓死我了,管公子,幸好咱俩有缘。”
“这是怎么回事?”你问
王菡菡一跺脚,“还不是希儿姐招来的祸胎孽根!”
蔡希儿之前救过一个男孩。这群流民造反,恰好那个男孩是反贼头目的小儿子。蔡家不仅因此免于搜刮,还被反贼头目的大儿子派了一支小队保护
然而王菡菡非目光短浅的后宅妇人,她深知这群流民良莠不齐,占据洛阳城不过侥幸。如今郡守无能,带兵出逃,山中无老虎,轮到这群猴子称大王。待朝廷派援军收复洛阳,蔡家现在和反贼扯上关系,到时候就是秋后的蚂蚱!
“管公子,我想写一封陈情书,你和阮家哥哥能帮我呈圣吗?”
阮家哥哥四个字就像触发了反射弧,你紧紧执住她的肩,“对,阮郁他…他怎么样了?无事吧?”
王菡菡小脸微红,“公子放心。那反贼听说阮家哥哥是状元,十分礼遇。还要他天天给那个什么少主上课哩。”
“无事就好,不,简直太好了。”你迫不及待问清楚,“他现下在哪?”
“鸡鸣才过,应当还在房里歇息罢。”她低低道:“公子…等等…我担心那反贼会同对阮哥哥一样,押着你不放……”
你根本没听进去,火速穿过前厅,一脚踹开厢房门。蔡府客房摆设不多,格局简雅。你跳上床,扯过被子蒙到床上人脸上,捂着他不放
被被子捂住口鼻的人也怒了,硬是连着被子把你推翻在床,“管平月!”
“发疯发到我头上了。”他玉脸浮着缺氧的红晕,狭长凤目冷冷俯瞰着你。眼头小痣似一粒沁出的鲜血,两条长腿螃蟹似地钳住腰,使你腰腹一点力使不上
坐身上也就算了,更过分的是,右手掐在了你的脖子上。虽然只是作个样子,防止再暴起捂他,可你还是感到了委屈
“阮郁,是你太过分。”你哇的一声嚎出来,“知不知道我等了你一夜,为你杀人了!”
“哦?你杀谁了?”青年衫垂带褪,一对凤眼上挑,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若隐若现的胸膛蜿蜒着美好线条,一直延伸到看不清楚的腹部
你大怒,“你只关心我杀谁了?”
“是。一个一点血腥味都没有,灰尘倒是一摸一手的人,我真想知道能杀谁。”说到这里,他嫌弃地放开你,背对着床整理衣服
青年系腰带的方式很奇怪,非要把腰带缠到最紧,摸着绦线打活结
你看着他动作,一把窄腰被缠得紧紧实实,风流倜傥得不得了,大为光火,“有空在这臭美,没空给我递个平安信吗?我还以为你…以为你去见佛祖了!”
“我觉得你明白利害,等不到就会走了。”他穿好衣服,回头打量着你
阮郁的目光扫到背上多出的留影剑时,顿了一顿,“你跳下马就是为办这件事?”
“嗯。丝丝死了。你见过她的,就在昨天还一朵花一样娇艳的女孩子。”说到这个,你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整个人蔫了吧唧
阮郁沉默一会,“管平月,我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你也觉得阮郁不懂你
他沏了两杯香茶,“花神图就在书篓里,喝完这杯茶,背上书篓走吧,别再回来了。”
“那你呢?”你捧着茶杯,嗓子干干的,一点也喝不下
“我走不掉。”他思索一会,说:“这群流民并非无首。安和乡有一乡民高闯声称会制符水,饮下治百病,刀枪不入。他爹高荡是乡长,大旱没来前素有贤名。这次受灾,安和乡举镇出逃,高荡一路与乡民不离不弃,是人心所向。高闯自称仙人入梦,授他符水,还说洛阳百花盛开是仙人迎他父子入城。虽根基不稳,但驭下手段已初成气候,洛阳没走成的高门大户都被关住了,他虽对我还算客气,但不会放我走的。 ”
洛阳沦陷是意外吗?是也不是。这里还有个关键人物,巡防守卫中有个当了二十年差的老教头,因偷偷把逃难的侄子放进来,丢了差事
就是这个积威深重的老教头,一气之下伙同高荡高闯造反,成功了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阮郁叮嘱:“你的身份也是个问题。不要耽搁了,带上心心念念的花神图,快点出城吧。”
高家父子不管出于招贤纳士的目的,还是充为人质的目的,总之尽可能地押住了洛阳的士大夫,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不理解,“你们当官的都还好好站着,我又不当官,能有什么问题?”
“你是六殿下身边的人。”他凤目隐晦,不着痕迹地看了你一眼,“又没老到不能看,这是最麻烦的。”
你发现不只阮郁不懂你,你也不懂阮郁的逻辑
“这里面有顾珵什么事?”你纳闷:“就算我被抓住了,难道顾珵还能飞来洛阳,亲自招降?”
他冷笑一声:“想得美。被高闯父子抓住,顾氏不仅不会搭救,还会杀你灭口。”
你险些一口茶喷出来,“阿珵杀我干嘛?怕我泄露他抱怨朱夫子像哑巴的坏话吗?”
“管大人天真多情,阮某就直言了。”他盯着你的脸,“六殿下不杀你,陛下呢?太子呢?折辱你,等同折辱天家,你凭什么认为从高闯这走出去,还有命回上京。”
有这么严重吗,你充其量不就是个小宫女?
你啪的把茶杯拍在桌上,“那阮大人还是陛下钦点的状元呢,他怎么不侮辱你,梆梆打陛下脸啊?阮大人不天真不多情,句句都在说洛阳前路凶险,还不是为希儿小姐留下了,痴情种好意思说我吗?”
他皱起眉,“我和表妹有什么关系,你要叁番四次拿她唇齿相讥?”
你冷笑,“我还想知道和殿下哪里得罪了大人,竟然让大人说我像路贞儿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过了半晌才轻轻道:“那时是阮某失言,抱歉。”
阮郁所见,不过世态炎凉四字。官场也好,后宅也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常事。世人好颜如玉,好黄金屋,导致娇媚皮囊下常常裹着狠毒谎言。而眼前这个人偏偏是反着生的,败絮其外,内里却赤裸到了在宫里生存下来都是谜的程度
你一怔,青年垂着眼,拨动面前滴水未动的茶盏
他薄唇轻启,带着一丝叹息,“管平月,事不过叁,为丝丝折返是一,此次为花神图是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不走,你就真的走不掉了。”
“阮状元,有没有搞错。”你深吸一口气,“我不是为了花神图回来。”
“站在东城门上等你时,我发现开阳破军并立闪烁一整夜。它们是北斗的第六与第七星,在夏季本该分前半夜和后半夜交替出现,而不是并行并立。”
就像你和阮郁——平行线的两个人,因为一张画,从此有了交点,见证一座城的倾覆
“那时我就想,不管等多久,一定要和你一起回去。”
如果不是因为你,因为九转金轮眼,阮郁根本不会来洛阳。你郑重道:“不明白没关系,阮大人记住,我绝对不会坐视你遇险。”
娘亲肖像再珍贵,若因此乱了一个青年人的命格,甚至害他英年早逝,日后要你如何面对此画
他睫毛动了动,凤眼中的情绪很难言

(五十六)垂杨紫陌洛城东

洛阳沦陷,已有成千上万的人在一夜中死去。你与阮郁争论不休,忽有人闯进来,含泪道:“表哥,管公子说得没错,你们必须尽快离开。”
“希儿小姐?”你惊讶地看着蔡希儿,这位闺阁弱质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意识到不妥,连忙收了眼泪行礼,“表哥,公子。”
王菡菡说过,蔡希儿救了高荡的小儿子,蔡家因祸得福,免于搜刮
蔡希儿手上还提着刚出笼的桂花糕,哀嘁道:“我偷听到…高闯手上有一种罂草,燃之可令人临仙境,断之便如百蚁噬身,不得不听他号令。高闯信任我,罂草恐怖我亲眼所见。他押住全城世家显贵就是在等罂草完全成熟,最迟到今晚,他便要燃烧罂草,挟洛阳士大夫共存亡……”
蔡氏早已只剩个空壳子,在朝中无甚势力。但阮郁连中叁元,代表河南考生夺魁,高家一定不会放过他
你觉得蔡希儿对阮郁也不是全无情意,兴许还能凑成一对鸳鸯。干脆道:“希儿小姐,不如你和蔡兄收拾行装,我们一起走。这些流民军我还是有把握应付的,出了城门再说。”
“不可。”门边传来一道莺声
王菡菡跨过门槛,“他们走了,姐姐怎么办。我姐姐临盆在即,蔡子季别想丢下她一走了之。”
王氏身怀六甲,手脚肿得不成样子,外面又兵荒马乱,她身为孕妇受不得吓,肯定是走不了的
王菡菡不是傻子,蔡子季死了,姐姐会带着孩子为他守寡。若姐姐出事,蔡子季逃出去了,那情况可不一定了
好家伙,你一个头两个大,“现在到底怎么说?蔡兄留下陪着嫂夫人,你们两个收拾东西和我们走?”
“不行。”两个女娘这回异口同声
王菡菡坚决:“我要留下照顾姐姐。”
蔡希儿含泪,“高闯性情暴虐,我救了他幼弟,还能从中周旋一二。若发觉我走了,他定要拿哥哥和嫂嫂发泄。”
其实高闯昨晚夜闯蔡家,见蔡希儿秉烛待旦,神色自若,不禁心生好感。又见她心地善良,救了自家小弟,深觉二人有缘,暗暗倾心于她。蔡希儿察觉这点,自知自身难保,唯愿兄嫂与表哥平安
王菡菡凛然道:“管公子,只有你与阮哥哥可以走。我已作了陈情书,求盼朝廷收复洛阳,恳请你们代为呈圣。”
王菡菡的聪慧机灵可见一斑,虽为陈情,却字字不提何情。只言家人于灾祸中为人掣肘,泣泪盼圣恩蒙照
这样未雨绸缪的文字,竟然出自一位小女子之手。你暗暗对阮郁说:“你这两个妹妹胆识手段不俗,可惜未生在皇家,否则也是太平、安乐一流的人物。”
当年母亲也说过,蔡家积重难返,也就脂粉堆里出英雄
所以她宁嫁阿父,不嫁天子,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活出肆意快活
偏偏最终,还是事与愿违……
阮郁思索着什么,缓缓凝住你,“战乱非同儿戏,这里可不会有六殿下屈尊来救你。”
你冷笑,“谁救谁还不一定。”
外头蒙蒙亮,他眼里的光也是淡的,“管平月,你肆意妄为,不见正形,我们走到要生死相托的这步,全赖你所赐,我不该信你。”
“但是,”锋利漂亮的凤眼中,有什么一闪而逝,快得像幻觉,“我信。”
敲定了出逃计划。在东方未完全大白,看门小队换岗之时,由你挟持着蔡希儿,阮郁驾马车,奔出了蔡家老宅
一个流民军骑马追上来,因为姿势太滑稽,被你夺过弓箭,一脚踹下马
情况被迅速报告给高闯,他立马布人封锁城门,严阵以待
出乎预料的是,这个编出一串鬼话,传闻中神神叨叨的高闯,本人居然是个风华正浓的年轻人,也就比阮郁大了叁四岁
“放开蔡小姐。”他目光寒凉,“想不到状元郎连亲人都可以出卖。你可知蔡小姐为了你……”
蔡希儿暗暗捏了一下,你立马把剑逼近,无情道:“闭嘴。叫你的人走,我们出城自然就会放开她。”
“我怎知你会不会守信。”他寸步不让
你作势要挥剑,“那就让天下人看看,做你高家的恩人是什么下场!”见蔡希儿泪眼,高闯赶紧改口道:“住手,让你们走!”
围门流军在他一个手势后退开,你舒了一口气,叫阮郁驾马。临近城门口的时候,蔡希儿假装挣扎,滚下马车
你明白她的苦心,催阮郁提速。可惜高闯胯下良驹更快,手下接住蔡希儿的那一刻,他立刻拉弓搭箭,在少女不要的尖叫中,射出惊天一箭
这一箭直奔眉心,唳唳生风,你冷哼,“雕虫小技。”
高闯有些本领,不过你还不放在眼里,侧身一剑斩落羽箭,你拉满长弓,“姓高的,看好了,哥们不要钱教你一招。”
两支箭矢齐发,准确射穿前蹄。马儿跪倒,男人瞬间摔出马背,就地滚了两圈,脸上划出砂石磨砺的血痕,阴阴地看你们就此拉开距离,越行越远
手下带着蔡希儿追上来,“少主!”
“追!”高闯咬牙,“等等。”
蔡希儿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男人查看马儿的伤处后,脸变得更沉了
两箭都射在关节,位置对称,丝毫不差,就连穿过的长度都一模一样。哪怕行军几年的神射手都未必能做到
要么,这人有意炫技。要么……
“他不欲取我性命。”高闯折断箭矢,嗜血一笑,“此人武艺高超,桀骜难驯。吩咐下去,留活口,抓到后交我亲自审讯。”
天上的烈鹰,只有最老道的猎手才能驯服
不巧,高闯自认正是其中之一

(五十七)盘丝山庄

高闯居然还派了追兵,你百思不得其解,“我都放他一马了,这小子怎么还得寸进尺。”
坐前面的男人不吱声,你拽他一下,“喂,别装死。”
就是这一下,他倒进你怀里,不省人事
“阮郁!”你惊呼
青年左背被半截断箭扎穿,银红色的衣裳潮漉漉的,不仔细看还发觉不出是血迹
是高闯的那一箭,你轻敌了,只斩落了一半,剩下一半不受影响地射中了阮郁。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不吭一声,最后生生疼昏过去的
后面是追兵,怀里是紧闭的眉眼。青年俊颜似雪,鸦黑的羽睫合在一起,被冷汗沁湿。身躯冰冷,若不是胸膛还在起伏,简直像个死人
拉车的马识途,眼看将到拐弯的山口,你拉弓,连发叁箭警告后面的人停止追击
“欲晓。”随着轻念,银戒震颤,万千星光凝成一把巨剑劈向山口。山石滚木落下,瞬间堵住追兵道路
星光戳了戳留影的剑鞘,磨磨叽叽回到小指,化成圈口刚好的指环。你揉揉肚子,灵力被抽干了,丹田酸得很
欲晓剑如其名,是稀世难寻的神兵。既然水笙把它留给你,你也就不客气了。只是那次双修补来的灵力眼下已不够再驱使它了
不过,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
你撕开衣袍,握住那半截断箭,昏迷的男人立马闷哼一声
什么东西的跃动感透过木头传到掌心,你神色一变,不敢再动。这支箭,离阮郁的心脏只差一厘,在找到止血的药前不能拔出
你心里焦急,没注意到山路起了薄雾
马儿停在岔路口犹豫。阮郁的伤势不能拖,你看右边路口不远有庄子,驾车右拐。那处庄子渐渐清晰起来,门匾依稀是“盘丝山庄”四字,马儿似乎对这条路不熟,打着鼾嘶鸣
你跳下车拍门,“有人吗?请问有人吗?”
片刻后,一蛾眉童子开门道:“施主请进,家师久候了。”
你奇怪:“久候?我吗?我好像并不认得你师父哦。”
童子掩唇一笑,“施主斩下山口的那一剑气势磅礴,家师钦佩不已。”
你讶然,童子但笑不语。这盘丝山庄翠柳成林,石桥高耸,潺潺流水成溪穿过园景,时不时传来山间鸟禽幽鸣,清雅若仙痷。园中深处摆祭台一座,贡品若干,立着太上老君牌位
你瞧柳树上罩着许多麻网,童子解释道:“夏季多鸣蝉。师娘身体不好,惊梦浅眠,师父便每晚起来捕蝉。”
师娘?这庄子主人既供太上老君,那便是道士了。凡间道士不是不能成亲么?你心里纳闷,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含糊地唔了几声
“师父就在这里啦,那边是师娘的屋子,她身体不好,一般不见外人,施主见谅。”童子带你走进一处小院,一衣诀潇洒的道人从屋顶飘然跃下,方站定,与你见礼道:“在下柳梦尘,道友好。”
屋前鎏金饕餮纹青铜香炉正燃着沉水香,你感到一丝异样,但又说不上哪里出了问题,学着他的样子行礼,“柳道长你好,我姓管,叫我小管就好。实不相瞒,我的朋友身体不太舒服,请问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伤药,借宿两晚吗?”
你从怀里摸出锦囊,“小小敬意,不成意思。”
锦囊里没什么稀罕东西,银锭子两枚。柳梦尘命小童收下,歉意道:“小管道友,我等出家之人,日月精华为餐,花叶霜露为食,万事顺其自然,未备草药。庄上空房尚有二叁,你且随意取用,无需拘束。”
小童微笑,“师父忘了,庄子后头两里原有个山村,因虎患泛滥,前日里举村搬走了。施主需要药,何不上那看看?”
道人颔首不语,你挠挠脸,随着小童退下了
阮郁身高八尺,屈在怀里很是窝囊。你也管不上这姿势舒不舒服,抱着他在小童的带领下进入厢房,把人暂且平放在床上
小童好奇地看看你,再看看阮郁,“施主好像很关心这朋友哩。”
你叹气,“这是个倒霉鬼,全因我才变成这个样子。”
“施主莫急。”他搭住你的手,拂尘一挥,“我修的法门脚程很快,让我助你取药。”
话音刚落,你们便化作一道灵光,眨眼来到荒无人烟的山村
你觉得有点熟悉,童子神情得意,“施主,如何?”
“厉害厉害。”你顿了顿,“我有两个朋友也会这样。”
村民既然都搬走了,你便不客气地进去翻找。在一处晾着熊皮,应当是猎户家的地方找到了一箩筐药品
你抱着箩筐,出来时正看到小童拍着一个小皮球
他恋恋不舍地放下小皮球,“小乐还在时会和我一起拍这个,他走后就没人带我玩了。”
小乐听起来是小孩子的名字,你问:“小乐是你的朋友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孩子的友谊比大人更现实,童子大约是觉得小乐搬走了,就不能算朋友了。你又问:“你叫什么?”
“我叫阿梅。”阿梅搭住你的手,“施主找好了吗?我们回去么?”
“嗯。”你指指皮球,“不带吗?明明喜欢这个。”
“不了,师娘身体不好。”他摇摇头,转瞬回到山庄里。带着你又走了一遍去厢房的路,“我玩球,师娘只能在一旁听着,很不好。”

(五十八)才出狼穴又入虎口

你握住断箭,心跳加速。这箭头上带倒钩,这么拔出来,一块肉都得烂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你闭上眼,“阮郁,是我对你不起,只要好起来,你叫我割肉赔礼都行。”
薄弱的心跳从另一头传来,像一种回应。你不再犹豫,握紧箭矢一气拔出,血如泉涌,趴在床上的男人瞬间睁眼,失神地哼了一声
只是没有意识的应激反应,随即便又昏了过去
你按住止血布,快速缠绷带包扎。箩筐药品有外服的,有内用的,挑了几样塞到他舌下,等一个时辰过去,再解开绷带,撒上药粉,重新包扎
此处井水甘甜,你指尖蘸了丁点涂在他唇上。男人唇瓣软软的,将凉凉的指尖都烫温了
凤目忽然睁开,静静看着你
又是应激反应。夏季最忌高热化脓,你把手伸进被里,搭在蜂腰上,不意外地触到一手汗
他腰腹硬邦邦的,沟壑纵横。你握着湿纱布,正欲擦拭,青年再度闭上眼,声音沙哑,“够了。”
你一怔,“阮郁,你需要降温……”
你掀开被子,像对待名贵瓷器那样小心翼翼。他皮肤白,像一捧冷腻的牛奶。胸肌绷得紧紧,线条更明显了。避开淡粉的乳晕,将能碰水的地方都擦了一遍。他抿着唇,紧阖的眼下飞霞一片
你安慰着:“没什么的。阿珵发烧都是我来照顾,不用难为情。”
阮郁的脸迅速白下来,冷冷看了你一眼,向里扭过头
这么睡不会落枕么?你欲言又止,看到一只蚊子落上他肩膀,下意识啪得拍了上去
阮郁低低道:“别碰我。”
“噢…看,刚刚有蚊子…”你把手展开,他看了一眼光溜溜的掌心,眼神移到你脸上,似乎在说要他看什么
你也很尴尬,“刚刚真的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打到。”
点燃床头、桌案的蜡烛,你等着那诬陷人的蚊子再度出现,却越等越困,困得实在难以坚持,一头陷进黑暗
意识重获清明时,身周已经翻天覆地
这是一间地上铺满干草的牢房,四周昏暗,唯一的光源是牢外的地上,银盘中幽幽的烛火,一根足有树桩那么粗的红烛正在燃烧着
阮郁蜷在你身旁,嘴唇发白。你连忙将草堆盖到他身上。这里气温很低,甚至有一丝寒冷,夏天是绝不会这样的,除非你们在地窖,还是深入地下十几米的地窖
“施主,你醒了。”牢外有人叫你
你抬起脸,是阿梅
他蹲下身子,观察阮郁糟糕的脸色,“你朋友好像很不舒服,需要拿一床被子么?”
“你到底是谁。”你面无表情
“你们的书篓我也拿来了,如果无聊,请用里面的书打发时间吧。”他没听到一样自说自话,指了指某个角落
“欲晓。”你轻念,银戒却没有反应
“没用的,这是捆仙牢。”阿梅介绍着,“你看,每一条木柱上都有咒文,专门用来困住修士的。”
捆仙牢,顾名思义,用来惩罚十恶不赦的罪仙。老爹说过,那些犯了大过错的修士,不管什么修为,只要押到银昙海,关进捆仙牢,再大的能耐也使不出了
这个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凡界,你沉下脸,“你是修真界的人。”
“师父是。”他啊了一声,“师父要来了,我下次再带着被子来看你,不要告诉师父喔,不然就没被子了。”
阿梅隐入黑暗,你把阮郁抱在怀里,默默消化这番话的信息
不久,柳梦尘出现在牢外,面带微笑,“小管道友,别来无恙?”
“废话少说。”你站起身,审视这个道人,“你是谁?从哪弄来的捆仙牢?为什么要关我们?”
“小管道友,稍安勿躁。”柳梦尘不答反问,“道友可愿意听贫道说一个故事?”
你烦躁至极,“滚你丫的。”
柳梦尘叹息,没事人一样继续说了下去
从前有座小山,隐在十万大山中。故事的主角就诞生在这座小山,他修到四百来岁时,仍然是族中的老小,哥哥姐姐们都让着他
有一天,他遇到一个人族修士,就带这个人族修士回家玩耍
第二天,哥哥姐姐们把出去玩的机会让给他,他出去玩了一整天,回来时,全族人都死了
那个人族修士干的,那样利落的剑伤,只有他做得到
可十万大山的长老来调查时,却把他押往了银昙海。明明杀了哥哥姐姐的是那个人族修士,他却成为了顶罪羊,不管陈述多少遍,所有人都认定了他就是杀人凶手
你皱眉,“哪有这样的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柳梦尘轻笑,“小管道友涉世未深,自然想不到存在多少腌臜手段。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原以为已经忘了,今天才知道……那剑光是独一无二的,如炽热的金乌撩动翅膀,辉射朱霞,哪怕青云也要避其锋芒,见过一次就永生不忘。”
这像在阴阳你与欲晓不如这什么金乌剑,你脸都麻了,“柳梦尘,你既然是十万大山的妖修,能不能有点强者的尊严。觉得他更牛就抓他,抓我干嘛?”
柳梦尘笑呵呵的,“方才故事才只说了半截,容贫道继续。”
银昙海不分日夜,连时间也忽略了这里的人。终于有一日,他们决心给个了断,把他流放去了凡界,要他灵泉干涸,天人五衰,困死牢内
你呵呵一声,果不其然,柳梦尘下一句就是:“可来到凡界的第一天,他就遇到了一个善良纯真的美丽女子,不仅把他放了出来,还收留了他。”
你冷笑,“这么好,怎么没娶了她?”
柳梦尘整个人猛然一变,呲目欲裂,“你凭什么嘲笑窈娘,窈娘是我妻,也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人,哪怕九天上的仙女也不如她一根脚趾,你在她面前根本没资格说话!”
原来是个神经病,你麻木地想
柳梦尘口气温柔下来,滔滔不绝诉说对窈娘的爱慕,不重样的情话脱口而出,你忍无可忍,“你抓我和阮郁到底想干嘛?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要钱好说,要命休想。”
“小管道友,我怎么会想杀你呢。”柳梦尘抚摸木头上的咒文,絮语一般道:“我们只是想要孩子罢了。”
你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柳梦尘敲了敲银盘蜡烛,说什么大秘密一样神秘,“这叫梦涎烛,是鲛人脂膏混合朝天蛟血液,以及捕梦蛛的毒液制成的宝贝。无色无味,织毒网于无形。闻此烛者,情欲高涨,每隔叁个时辰需与人交合一次,否则便会爆体而亡。”
你看着那根树桩粗细的大红蜡烛,面色铁青,这神经病是想做死你和阮郁吗?
他说完就要沿地道离开,你开口:“等等!”
柳梦尘停住,“小管道友是没听明白吗?”
你冷冷道:“他伤这么重,强行行房只会性命不保。”
“那便不保吧。”远远的回声从地道里传来,“他死了再找其他男人来就是,反正,只要是道友你的孩子,我和窈娘是不会挑剔的。”

(五十九)平生不会相思

即便再气急败坏,梦涎烛还是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地无声燃烧着
阴冷的地牢里,一丝诡异的燥热爬上身体
你深吸一口气,暗暗想象出去后怎么大杀四方,先把变态柳梦尘劈成两截,再把他貌美如花的老婆抢回上京做丫鬟,夏天打扇子秋天织围巾,要有一丝手软,你就不姓管……
你这边想的好好的,蜷在草堆里的阮郁突然哼了两声
他情况要严重得多,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眉头紧锁,细细汗珠覆盖右眼眼头淡红小痣,明显睡梦中也不安稳
指尖触上淡红小痣的一瞬间,男人低低呻吟一声。你向上,默默将眉头抚平了
真善变,清醒时候还叫别碰来着
青年光裸的上身沐浴在烛光中,奶白的腹肌冒着一层薄汗,莹润似玉。一物不安于裤,挣着布料挺翘,形状不小
反正人也昏着,可以想干嘛就干嘛。你把他抱在怀里,说起宫中的见闻,“他们说,皇帝死后,光墓殿里就要用60根金丝楠木柱,这个虽然指望不上,但假如封侯拜相,待遇也是很好的。比如宰相,死后可以请人在墓室墙上画很多马,很多仕女,很多书童。那个谁……文章很有名,喜欢和兄弟牵黄狗逐狡兔的那个,病逝后兄弟就请陶艺大家制作了一室的陶狗陪葬。”
你从天南说到海北,总结道:“再看看你,小小五品侍读,死后既不能请文坛大拿立碑,也不能享受大官才有的豪华墓葬,顶了天多花点钱,棺材头多凿两花,墓室又窄又小,没准还不如这牢房大。”
咽了咽口水,你蹭到他耳边,“阮大人,现在守身如玉,后世还有谁会记得你的好文字,好风采呀。我知道你喜欢希儿小姐,可你不能死,人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啦。”
好话赖话说尽了,隔着衣料,你一下一下点在顶着裤绳的龟头,“阮郁,要是同意了就别醒,我就数叁声,一、二、叁……”
阴茎在挑逗下更精神了,卡在裤裆里肿胀。男人痛苦地闷哼,你抽掉裤绳,那物立马迫不及待跳出来,炫耀它傲人的尺寸
难怪睡不好,这东西都发肿了。你握住捋了两下,身体的水好像也被这灼热带得蒸发了,不仅口干舌燥,胸前还麻麻地发痒
你一手捋着那物,扶住他后脑,轻轻吻上去
唇在交缠中变得炽热,银丝挂在嘴边,他红扑扑的睡脸添了一分妩媚
“郁郎,这样看好像小孩子噢。”你低下头,亲吻对方滚烫的腮,“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呢?这么好看,十四岁?十五岁?和谁呢?京都花魁?洛阳才女?”
烛影在你低垂的眉眼间跳动,你哼笑一声,软绵绵地叫:“郁郎?这个名字又是谁取的。我名字是阿娘取的,我阿娘呀,绝色里的绝色,可惜到我这只继承了百分之九十九,只能算普通绝色了……”
他昏着,这么一个人唱独角戏像诱奸似的,没意思。你把玩着灼热的那物,准备说点别的,“柳梦尘给我等着,等出去了,你那漂亮老婆就是阿珵的洗脚婢,到时候,哼哼……”
说到复仇,你来兴致了,正想关于这部分详细讲述,猝不及防撞入一双潋滟的凤目
啊,这怎么好意思啊,你讪讪放开作乱的爪子,“阮大人,醒的真及时呀。”
一边衣衫周整,另一边一丝不挂,任谁都无法接受吧。像做贼被发现了一样,你不敢看他的脸,清咳一声,“好渴啊,阮大人渴不渴?那个,我去找点水……”
阮郁拽住你的手,眉宇透出一缕疲惫,“管平月,你和六殿下到底是什么关系。”
“阿珵?”你比了比,“小弟弟呀。他还只有这么高的时候就在我怀,额,和我认识了,那时候娇生惯养得不得了,可烦人啦。”
“你不想作他的侧妃、王妃吗?”他低低问
你惊掉下巴,“阮郁,好龌龊的思想啊。阿珵才多大,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你破处时候人家都在捉迷藏,你…你好意思吗?”
“胡言乱语。”青年嘴上呵斥,凤目中却有极淡的笑意。你一愣,心口怦怦跳,掉头道:“我去找水。”
谁知道他几乎同时说:“我没有。”
“什么?”你表示没听清,他一把将你拽进怀里,翘起的那物顶在小腹上,顶得你浑身发软,胸前又开始麻麻地痒
“我没有做过你说的事。”潋滟的凤眼倒映着你的身影,“既没有与花魁,也没有与才女。阮某…此生只会有一个女人,与她携手到老,再无旁人。”
说不清是他的眼神太灼热,还是离的太近,你有些惊慌,“哦…这样。”
“还要找水吗?”男人声音轻哑,眼头的小痣万分缠绵
“嗯,可以找…”你呆呆答应下来
他摩挲着你的下巴,“别去。”
下一秒,如玉俊颜在眼前放大,下巴被擒住,温热的触感在唇上蔓延,舌头被温柔地含住,再也分不清是谁与谁的心跳
他轻语:“我这里有水。”

(六十)把他夹射了……

这是一个富有耐心的猎手,磨着唇舌一点点深入,从浅至深品尝个遍
你已然迷乱了,“阮大人…好会亲。”
他的怀抱带着皂角香,夏夜里在皂荚树下乘凉的味道。你化身一只不懂事的大狗狗,把他扑在草堆上,蹭着脸嗅来嗅去
这个动作就像燎原的热火,阮郁抽气,漆黑的凤目潋滟一片。一滴汗顺着结实的胸膛滚落,你小猫扑蝶般按在奶白晶莹的腹肌上,听见男人轻轻嘶了一声
这双凤眼带钩子,晲人时风华万千,屈居人下依旧傲得跟什么似的
你不禁看痴了,鬼使神差地低头,亲了亲那颗淡红的小痣
他勾住你的腰带,腰扣啪嗒一声崩开,滑溜的夏衫一件一件剥去。修长的指从尾椎抚到脊背,毛孔在战栗,痒,好痒,身体在梦涎烛助攻下软成一滩水,滚在他怀里泛滥
鸭蛋大小的龟头抵在穴口,磨蹭着阴蒂,“平月。”他捧起你绯红的脸,“张嘴。”
你顺从地闭上眼,伸出丁香小舌与他湿吻,灼热的硬棒挺入花穴,一口气插到底
“唔……”阴道像被烫化了,裹着硬棒分泌淫水,舌与舌勾结纠缠,你模糊的呻吟飘散在地道里
阮郁摁着后脑加深这个吻,下身浅浅顶送起来。因为女上的姿势,可以完全感受他的形状。粗硕挺翘的阴茎插得你很舒服,断断续续地哼:“嗯…好厉害…好会顶……”
他就像掌舵手,每一次顶送都恰临浪尖。蜜液打湿腿根,唇舌的吮吸声淹没在啪啪啪的抽插中
梦涎烛燃至极盛,脑袋被情欲载满,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只知道身下的人有力地占有着你,却还要霸道地十指相扣,浑身上下处处留下他的痕迹
他声音低哑,“管平月,你又在想谁?”
臀肉被摁着向下,龟头猛然顶在圆圆的子宫口上,电流传遍全身,你夹着肉棒柔吟,男人额边渗出汗珠,显然也不好受
是了,既他是第一次,必然敏感无法持久。现下不过硬撑罢了
“大人疑虑。我不过想起洛阳有座耗子山,山里住着爱偷香芋的耗子精。”你攀着他的肩扭腰,横来竖往着打圈
湿淋淋的阴茎被穴肉整根含咽,左右攀扯吞吐,肿胀成深红色。“住嘴。”阮郁咬牙,显然是料到故事接下来的发展。飞扬的眼尾赤霞一片,生动诠释活色生香四字
你才不听,再接再厉夹紧研磨,“大人,那耗子精不止偷香芋一种果子,更爱偷人。有天夜里摸进一张生香软玉的床榻,勾着男主人叫玉郎,边叫边说……”
体内的阳物跳了跳,你与他耳语,“郁郎,轻点射,妾身弱柳,想与你日日恩爱,不愿作今日之拼,尽一夕之欢。”
句句不提他,却句句用他的名字调情。情与欲被撩逗到极致,阮郁闷哼着顶到宫口,炽热精浊悉数喷出。你伏他身上,听着身下人动情的低喘,慢慢将目光放在小指的银戒上
梦涎烛之毒已解,下一次是叁个时辰后
捆仙牢的困局,到底该怎么办呢

(六十一)梦涎烛

半软的性器埋在花穴里,腿心溢出一缕白浊。你想起来看他伤势,却被男人猿臂一伸,紧紧揽在怀里
梦涎烛之毒已解,按理说不会这样。难道是阮郁受了伤,代谢比较慢?
你任他抱了一会,再抬头,人已经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牢门从外面被敲了敲,你轻手轻脚地挣脱男人的怀抱,披起外衣
是阿梅,被褥和伤药被从栅栏中间塞了进来
你把阮郁卷进被子里,与小童面对面坐下,“不管怎么说,谢谢你遵守承诺。”
“施主客气了。师父来见过你了么?”阿梅摆手
你冷笑,“柳梦尘?他疯了,想生小孩自己不去想法子,捉我来异想天开。修士本就孕育艰难,他要等便等吧,叁年五年,十年八年,就算我出不去,家里人也自会来寻我。”
这完全是假话了,你的亲人只剩燕梧一个,现在不知道在哪逍遥快活,但你不会在阿梅等人面前露怯
“施主,”小童摇头,“看来师父并未与你说实情。”
都到这地步了,柳梦尘还能撒谎?你抬眼,“什么意思?”
小童道:“师娘多病,师父一直用独门药方与她医治,这药方需一味特殊的药引才能奏效。”
你心里一阵古怪,只听阿梅平静道:“需得七岁以下孩童带血的心肝,放于祭坛上贡拜一夜,吸天地精华,第二天一早沸水煮开,和药服下,自后山山村搬走,师娘已断药叁天了。”
你呕地一声差点吐出来,总算知道第一次见柳梦尘的异样感从何而来
盘丝山庄院子里随处放着饕餮纹青铜香炉,炉里燃沉水香不假,可道士器皿多刻四圣兽纹,即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饕餮乃上古凶兽,暴虐贪婪,太上老君的弟子怎会与之为伍
真是比想象的还要变态,你拍着胸脯换气,“柳梦尘老婆是不是凡人?”
阿梅点头,“师娘是普通人。”
那便难怪了,什么重病难愈,你冷笑,“他是妖修,修为再高,身上多少带妖气,你师娘凡人一个,怎么受得住与妖亲近?不生病才怪。”
还心肝药引,恐怕是献祭妖法,人类孩童最是纯粹,杀十个八个,总能炼出些阳气补到他老婆被妖气侵蚀的身子里
不,还有哪里不对,你反应过来,修士不能杀凡界之人,柳梦尘抗得过一次天雷,抗不过十次八次,除非动手的,不是他本人……
阿梅一对黑眸盯着你的脸,“是么?原来是师父害了师娘。”
你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他指指脚边的银盘红烛,“师父有说梦涎烛的来历么?这里面掺着捕梦蛛的毒液与精血,你们需日日交合解毒,如此算,只需一轮弯月到圆月的时间,你必定会怀胎。”
一轮弯月到圆月,那不就是十五天。你面色难看,“哪有这种事?这什么蛛是送子观音么?”
阿梅撑腮,“捕梦蛛多子,精血可催人结胎,虽取时痛了些……师娘赖这药方多年,师父已决意根治她,想来只有上界孩童的心肝,才能根除师娘病痛。”
你怔住,“不,不对……根本没有这种药。即便一切如他所想,怀胎十月,那也要叁百多天,叁百多个孩童,柳梦尘想将方圆百里内的小孩抢光么?”
小童不语,你想起那座仓皇搬走的空村,猛然抬起脸,“那个山村,不是因为虎患搬走的,是不是?你既听命于柳梦尘,杀人不眨眼,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阿梅沉默一会,低低道:“施主有朋友,阿梅也有。师父不会进捆仙牢,你们很安全,待孩子出世,由我带孩子出去,届时你可以和朋友偷偷离开,我不会阻拦。”

(六十二)地牢(1)

这份迟来的坦诚让人无言以对,地牢里架了竹片引来的溪水,你盯着竹片,缕缕清流在其上来去匆匆
乖乖听话等着被放?假好心,谁稀罕
阿梅指了指角落的书篓,“施主会吹笛吗?”
书篓是蔡希儿收拾的,除了花神图,这位端方闺秀还将家中珍藏的数本古籍放了进来,希冀你与阮郁顺利逃出生天,蔡氏珍藏不至毁于战火
其中,包括蔡妧少女时常用的白玉笛
你学着阮郁的样子将玉笛举到唇边,熟悉的音阶流泻,凄婉地共溪水声缠绵
一曲吹毕,栏外童子掉下一滴泪。他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还在愣愣地说:“这笛曲里似乎有雨声。”
你抚着笛管道:“这是唐玄宗为死去的杨玉环写的曲子,名雨霖铃。寓意闻雨溅铃,思君令人瘦。”
初闻《雨霖铃》时,洛阳尚未经烽火。半旧的花厅里,阮郁在,希儿在,一曲箫笛合奏宛若天籁,菡菡缠着你说俏皮话,你的心却早飞到快点一睹花神图真容上
对这解释,阿梅没有作声。好一会才听他说:“小乐死时也是一个雨天。”
你冷冷不语,柳梦尘不敢大肆杀人,刽子手还得是眼前这位。什么小乐什么皮球什么好朋友,惺惺作态
阿梅似乎从神情中猜出了你的心声,安静地垂下眼,“施主猜的没错,小乐因我而死。”
那个封闭山村娇养出的、小门小户家的孩子,死时还不到七岁。他们亲密无间,哪怕是撞见捕梦蛛真身,被吓得浑身抽搐,活活呛死在他怀中时
“小乐那么胆小,偏偏,我的真身是一只大蜘蛛。”阿梅静静叙述着,“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至死也没有分开。”
“带小乐回到山庄时,师父说已经没救了。”
他有时候会想,他们不应该是朋友,如果不是见到他真身,小乐不会被吓得早夭。“小乐的心成了第一颗药引。我想治好师娘,至少这样,小乐的离开不会毫无意义。”
你将笛子放回去,盖好书篓,“没有人能治好你的师娘,神仙也不。”
阿梅并不接话,反而轻轻说:“施主的朋友看起来不是很好。”
你立即反应过来,俯到阮郁身边查看。男人滚烫的身体像一座火山,眉头在梦中亦是紧锁
说起来,一天未进粒米,又是箭伤又是情毒,这会才发起高热,已是身体素质很好的表现了
“怎么发烧了!”你被这温度烫得心惊,撕下衣角绞了清水敷在额头上,“阿梅,他需要服清热解毒的汤药,能不能……”
栅栏外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小童的人影
你低骂一声,赶紧绞了帕子一遍遍擦洗这具火烧似的身躯,偏偏这样都阻止不了体温继续升高
青年面色酡红,嘴皮干裂,睫毛在烛光中投下一片阴影。还不退烧,脏器牵连受损,能不能再睁眼都得打个问号
你摘下银戒捧在掌心,第一次以十二万分的期待呼唤。银戒纹丝不变,不真实的烛影在墙上无声嘲讽着
这一刻比蔡家老宅外晃着血迹的刀光更让人想发疯
“阮郁,”戒指落进草堆,你拍着青年的脸呓语,“醒一醒,我们说说话好吗。”
这么一个小小牢笼,不仅要困住你,还要你眼睁睁看阮郁步入鬼门关,何其诛心
其实就算青年醒来,也多半是神志不清的状态,于事无补。你发着呆,想起丝丝濒死时冰凉的小手,下意识去摸阮郁的手,“阮郁,只要你醒过来,我…我再也不和你犟嘴了,醒醒好吗…要我做什么都行,我发誓,这次说什么都会答应你…”

(六十三)坐射昏迷的他

不知道还能作什么努力,梦涎烛情毒的燥热再次发作。意识恍惚起来,你抱着阮郁喃喃:“你的朋友死了,就要我的朋友陪葬吗?”
怀中人的眼皮动了动,像是幻觉。你低下头,忽然怔住了
细细的灵丝在掌心丛生,因为刚才过分焦急,你都没发现自己催动灵力护住了阮郁心脉
大喜过望,你翻出欲晓化作的银戒,那细细的灵丝却在触到欲晓的瞬间溃散
捆仙牢封印灵气的咒文并没有出了岔子,这份特殊仿佛只针对你个人。你收好戒指,对着掌纹自语:“为什么水笙的剑不可以,我就可以……”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你钻进被褥,对昏迷的男人低低道:“阮郁,我有办法救你了。”
你捏住青年两颊,轻柔舔舐半张的唇舌,腿间的那物很快在湿吻中站立,因为主人昏迷的缘故,你只得分腿跨坐,自己扶着那物坐入
肉棒被湿热小穴裹着上下吞吐,从你的角度看,青年昏睡中泛着红晕的腮,很像秋天待摘采的苹果
你前后扭腰,软软的低吟没在溪流声里。这肉棒似乎爱极与你嵌合,在穴里越发变粗变硬,烫得如刚从火焰山中取出的金箍棒。蜜水流满棒身,这番捣插十分顺畅,插得你头脑发昏,差点忘了该做什么
鸭蛋大小的龟头抵在宫门口跳了跳,你知道时机已到,在精关大开的瞬间,深深吻住阮郁。丹田运转,灵气以八卦顺位从结合处涌入男人身躯,洗涤通身经络后,被你从口中引出,如此循环
这是和合双修的法子,听说灵力从精关流入体内的快感比做爱爽千百倍,试过双修的男修没有一个把持得住精阳。穴里的肉棒却愈发精神起来,挺在宫口一阵阵喷射白浊
子宫被射得满满当当的。灵气循环十八个周天后双修结束,你累得说不出话,瘫在他怀里喘息
青年背上的箭伤在灵气的修复下愈合如初,昏迷中的高潮射精使他浑身出了一层薄汗,两点殷红乳珠凸立在胸肌上,秀色可餐
你咬了那红点一口,有气无力道:“真是费了姥姥劲,以后让你往东,你敢朝西走试试……”
这场近似采补的双修太累人,你没有坚持多久,迷糊地陷入梦乡
睡梦中,隐约有个人紧紧搂着你,语焉不详地问:“什么都答应吗?”
你困得紧,被搂得束手束脚,睡也睡不好。一心打发走这扰人清梦的傻子,只得连连点头
那人轻笑一声,“这可是你说的。”
管谁说的,你翻个身不欲理睬。那人的怀抱却如影随形地紧紧缠上来,缠得你透不过气,情急之下大喊道:“阮郁,你是什么恩将仇报的乌龟王八蛋!”
话一出口,你立马完全清醒,猛然坐起身,哪有什么人缠着你。俊朗的青年正靠着墙看书,清冷的凤目因这动静,平平淡淡瞧了你一眼
你尴尬不已,“阮大人,我刚刚做噩梦了,误伤…误伤…”
地牢里一时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一卷阅闭,阮郁合上书卷,轻轻说:“过来。”
你小小犹豫一下,走到他身边,“阮大人……”
他不掩倦态地捏了捏眉心,“下官何德何能,当得起这声大人。”
这是阮郁被关以来首次未被情毒影响,意识清醒地同你交流,你想他大病方愈就要面对这一系列变故,被气傻了也情有可原。正简单说着你们的处境,“阮大人,我们被坏人抓住了,那个坏人要我们,额,交合。我也是情急中迫不得已,如有冒犯,还请大人原谅则个。”
只见青年放下书卷,淡淡道:“是么?下官听到管大人梦中都阮郁阮郁叫得起劲,还以为大人乐在其中呢。”
你知他心有所属,被柳梦尘这番操作弄得痛失处男身不说,还差点命丧黄泉,心里有怨气。只是这怨气也不能冲着你来吧!正欲为自己辩解,男人忽然把你拽进怀里,隔着衣衫浅浅送来体温
“我只问这一次,你想好了再回答。”阮郁为你拂了拂肩头,“阮某官职低微,却绝不与他人共妻,天潢贵胄也好,九天神仙也罢,如果管大人是为情势所迫,非心悦于在下,我们还是划清界线,各寻出路的好。”
你呆住了,“阮郁,你在说什么?什么各寻出路,你不要命了吗?”

(六十四)嫁他

你觉得阮郁疯了,男人却神情平静,“管平月,为人一世,逃不开活着二字。但世上不是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他的母亲蔡妧是洛阳才女,拒绝入宫为阿父浣衣洗菜,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却…未能求得花好月圆
自知道阿父进过花楼,她就变了。变得不爱笑了,也不热衷做那些消暑的甜点了
母亲逝去前夜,他被叫来跪在床前,对月发誓此生只有一个心悦的女子,不做负心人
那时的他尚带懵懂地照做,临了,母亲咳嗽着说:“好,你去吧。记着,不做负心人,更不要被人辜负。”
直到母亲的死讯传来,他才明白,不做负心人,更不能为人辜负,是母亲对阿父怨憎的遗言。身为人母,她终究做不到教唆孩子怨恨父亲,只能以这样的方式逼儿子不要重蹈覆辙,成为他们这样的怨侣
之前你只把重点放在千辛万苦救回来的人说要各寻出路上,这会突然反应过来了,“不共妻…你…等等,你要以我为妻?你喜欢我?”
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目静静注视着你,“不然呢?”
难怪一醒来就发神经,原来真是神经坏了。你咽了咽口水,“我…唉呀,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我老喜欢你了,但是成亲这事吧,不是一个人的事儿。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一家舞刀弄枪,粗俗惯了,我弟弟性情凶悍,野蛮无礼,家中两个仆人刁钻刻薄,虽然我长得跟天仙似的……”
骂了燕梧和青黑二蛇一通,你总结:“但实在配不上阮大人这样的文化人。”
阮郁看了你一会,扭头道:“大人既不愿意,不必再顾及下官了。”
“我哪不愿意了,这不是愿不愿意的事儿好吧……”
他放下书卷,“大人句句言配不上阮某,实则是嫌阮某配不上你。”
你火气噌地上来了,“阮郁,别搁这敬酒不吃吃罚酒,威胁谁呢?是谁忙里忙外在把你治好?这叫嫌弃?退一万步说,嫌弃你怎么了?八抬大轿有吗?十里红妆有吗?我一箭可洞穿杨树,十步外杀人能不见血,你能吗?”
阮郁罕见地没有动怒,凤目淡淡凝在你的脸上
世界是要乱套了吗?你蹙眉,闻他道:“在洛阳城时,是你默认婚事,与我叩拜长辈。城门失守,也是你死生相托也要带我走。”
他轻笑,“对想做的事,你一向不死不休,百无顾忌,与我并不相合。我一早就知道,你我不合适…但病中听到你说,只要睁眼说一句话,要你做什么都愿意…我终究是……”
你听不下去了,大喊道:“别说了!”
他却置若罔闻:“我终究是,动了痴妄的心。”
阮郁的脸如碎纸般苍白,掩藏着一眼能看破的脆弱,你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扯住袖子认真道:“不能不分道扬镳?即便是死路一条?”
他薄唇微动,你仿佛预料到结果,气愤地丢开袖子,“你想死,我有什么办法,死吧死吧,我们一起死在这算了!”
话说出口,男人苍白的脸更白了。你心里绝望,行了,原来不止阮郁疯了,你也疯了
在自己胳膊上扭了一下,你确定一切不是梦,强作冷静下来
“好了,刚刚是气话,我家没啥好人。你要是连这些都不介意,备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我就答应过门。”
青年鸦睫微动,“只嫁我一人。”
“只嫁你一人。”你扯扯嘴角
《鲛珠记》之流荒唐话本还是不够写实,初次定亲是在无良老爹的蒲团前,后来和师弟掰了,也就不提了。这次更好,竟然直接在地牢里。

(六十五)地牢(2)

纵盘丝山庄植香花奇草,设园林山石,说白了不过是柳梦尘豢养妻子窈娘打造的金银窟,不知多少孩童在仙境似的园中丧命,令人恶寒
柳梦尘是上界十万大山的妖族,被一柄其形容为“金乌逐日”的剑刃灭族,后在银昙海受刑,带捆仙牢来了凡界,机缘巧合下被窈娘救出,两人共结连理
从他和阿梅的语气推断,捆仙牢应当寻常人就能打开,受制的只有灵气。欲晓无法化形也验证了这一点
银昙海捆仙牢的大名和欲晓的无能为力早让你先入为主,心焦于步步惊心中,并未发现体内还有一条不受影响的灵脉……可是,凭什么呢?柳梦尘忌惮到不敢踏足的捆仙牢,凭什么对你网开一面?
这些问题,你思忖,以阮郁的高傲和对鬼神之说的不屑,若告之你与柳梦尘的来历,恐怕得被嘲笑白日痴梦,不如不说
阮郁的心态也是出奇的好,借着烛光看书的模样温良谦和,一点鲜红小痣缀在眼头与鼻梁之间,说这里不是地牢,而是书屋都会有人信
他合上书卷,若有所思地盯住封皮,“奇怪。”
“什么?”你靠过去
青年缓缓抚过书脊,“此书以唐时武皇口吻自叙宫廷见闻,我原以为是后人杜撰的话本。只是……”
死后敢立无字碑的女皇?你来了兴趣,“武则天么,确实会有人冒充她的笔墨卖钱,只是什么?”
“只是书中确有诸多旧时唐人习俗,宫中点点事无巨细,非身在其中,不能挥洒成文。”
“哦?没准此书作者身份不低,曾在唐宫生活过。”你不以为意,“蔡家唐时曾出过女官,后人从先人口中索得细节,加工也未可知呢。”
“就是如此才令人生疑。”阮郁淡淡道:“在武周在李唐,这都是获罪抄家的东西。蔡氏先祖秘密珍藏,着实费解。”
“好吧,给我瞧瞧。”你捧过书卷,半旧的油墨味透过纸张扑来,一行行清丽小楷中,浓郁的盛唐风采依稀在昨日,隐约可窥见一位少女传奇的一生。
杜撰唐宫秘闻本不足为奇,你也不是没见过金山银山的土包子。然而,书的第一页就结结实实让你大吃一惊。

(六十六)阿照小扎其一

我们被叫醒整理行装时刚过鸡鸣,顺姐不忿地咕哝,但父亲已去世,武元庆和武元爽打定主意赶我们走,母亲也无法了
“顺姐。”我唤着姐姐的名字,“你的发髻歪了,我替你挽一挽吧。”
顺姐把脑袋凑过来,对着铜镜喜笑颜开,“阿照,以后你嫁人了,姐姐造一个玉梳子给你作陪嫁。”
纵然父亲的宅子不能再住,母亲的嫁妆还是可以带走的。弘农杨氏嫁女的二十八抬气派红妆如进门时一箱箱地运走,武元爽倚在门牙上阴阳怪气着,顺姐红了眼,捂着脸跑上了牛车
我倒没有什么波动,清点了东西才上车
我的父亲武士趯曾是富商,途径长安时追随高祖起兵,建朝后受封应国公,算灭隋开国的功臣。在发妻相里氏病逝后,续娶了我的母亲,弘农杨氏贵女,也是前隋的县主
母亲不无惆怅地说过,如果前隋没有灭亡,她是断不用为人续弦的
武元庆、元爽是相里氏与父亲的孩儿,也就是我的异母兄长。武顺、我则是母亲与父亲成婚后生的。这二人狂妄自大,素来对母亲不敬,与我们并无兄妹之谊
我听说过父亲与相里氏有龃龉,令相里氏郁郁而终的事,不过那到底是父亲与她的私事,武元爽兄弟对母亲针锋相对,不过是仗着母亲没有生下儿子,父亲死后,无人替我们做主
我安慰着顺姐,她与贺兰家的公子订有娃娃亲,如今在成婚前夕被赶出家门,武元爽是成心要她在夫家受蔑视
顺姐哭了一会,咬牙切齿地说:“阿照,以后姐姐绝对会让这两个王八羔子付出代价。”

顺姐出嫁一年后,我因“容止美”的名声受召入宫,无法尽孝在侧,只能寄书信问候母亲安康
母亲问去长安的路是否顺利,我回一切皆好,长安繁华,非家乡洛阳可岂及
其实倒也不是一路顺风,牛车行至安阳县时,有一伙强盗认出弘农杨氏的族徽,欲拦车抢劫
我做好了破财消灾的准备,却有个从天而降的神秘男子,持剑打跑了强盗
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他就轻佻地用剑挑起我的帷帽,“原来下一代天之子是个女娃娃。”
他微微一笑,“女娃娃,你叫什么名字?长安之路凶险未卜,要不要拜个师父保保平安?”
他的神情有风的潇洒,月的随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像载着洛水的清波,我几乎下意识回道:“武照。”
他挑挑眉,我突然意识到这样同恩人说话是不礼貌的,连忙行礼,“小女武氏阿照,洛阳人士,多谢侠士出手,不知您如何称呼?”
他清了清嗓子,“这个嘛,他们都叫我剑君。”
“建军?原来是建侠士……”
“打住,我不姓剑。”他想了一会,轻笑道:“我…姓管,名讳春秋。你还这么小,喊我大哥就好。”
春秋,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我在心里默默咀嚼着,“您说笑了。我今年十四岁,不小了。”

(六十七)阿照小扎其二

管春秋到长安后便与我分道扬镳,虽不知他要去做什么,但我按部就班入了宫
长孙皇后薨逝,陛下茶饭不思,今年起广纳有美名的女子充填后宫,如湖州来的徐慧,她是当地有名的才女,如我一般应召入宫
入宫觐见后,我与徐慧一同受封五品才人,既为女官,也为陛下妃嫔
我与陛下第二次见面在跑马场,突厥进贡的十匹汗血宝马中,最健美的一匹叫狮子骢,太子承乾很喜欢,请求陛下割爱,但狮子骢桀骜难驯,许多驯马高手都难以接近,陛下面有难色
出乎意料的是,管春秋也在场
他看到我时,无声地弯了弯眼睛
我盯着他,身边有人说这是长安最快的剑手,是太子承乾的门客
或许别人与他说起我时,也会说,这是陛下新封的才人武氏。看起来,东宫门客与后宫妃嫔,完全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陛下看了一圈,目光落到我脸上,“阿武可会驯马?”
或许陛下根本不记得我叫什么,只记得这是洛阳应国公武士趯的女儿,年岁比他几个女儿还轻一二,所以亲昵地叫了一声阿武
我颔首,“回陛下,妾略懂一二。”
“好。如果是你,可有法驯服这匹狮子骢呐?”陛下抚着胡须,仿佛只是家常叙话
我思索后答:“只要陛下赐妾叁样东西。铁鞭、铁锤、匕首即可。”
陛下诧异,“这些都不是驯马的工具,你要这些做什么呢?”
我平静道:“先用铁鞭抽笞。若还不听话,便用铁锤打它,如果这都不能驯服,妾只能用匕首剜断它的咽喉。”
太子承乾面色不善,“汗血宝马珍贵,哪能说杀就杀?”
陛下却大笑,“将门虎女,果然勇敢过人。”
后来有一天,管春秋说,我本该有一点点小麻烦,但有人提前替我解决了
我照旧握着画笔给纸鸢上色,“这世上讨厌我的人本就如喜欢我的人一样多,这不是我该操心的事。”
不过当我真正知道这件“小麻烦”是什么时,已经事过境迁很久了

女官的职务已足够繁忙,狮子骢之事后,我没有再被召见过。我知道,虽然那日得到了陛下夸赞,但他喜欢的只能是徐慧那样才情温婉的女子
花匠说今年的牡丹已盛开,不日就可送入各宫观赏。洛阳没有牡丹,我对这种存在于诗歌里的花充满兴趣,答应去验看
去时花房的人在忙,匆匆指了个方向
我朝那个方位走去,走了好久也没见到温室,七拐八绕下,竟来到一处后院
院中栽满了从未见过的美丽花朵,浅粉的花瓣媚而不妖,艳而不俗,朵朵身姿饱满。一名少女合衣睡在花丛中,纯白的衣袍恍若月光织就,我被晃了眼睛,好一会才走上前,推了推她
“姑娘,醒醒。”我轻轻唤她
那少女打个哈欠,不紧不慢睁开一只眼,瞧了我一眼后,哼了两声,“紫微帝星?我还以为是谁,哼哼,有趣……”
她下巴上有一颗秀气的美人痣,打哈欠的模样尤其惹人怜爱
我温声道:“姑娘,这儿容易着凉,回去睡吧。”
她伸个懒腰,闲闲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话音刚落,花房的人找到院里,问我看得怎么样,他们要准备装盆了
我想拉美人痣的女孩起来,这一院的花都是花房辛苦的结果,若看到被她睡在身下,定要不高兴
女孩却不动作,在花中支着颐懒懒看我们
直到花匠离去,她在花丛里翻了个身,“我叫宴语,你有名字么?”
这话问得奇怪,我答道:“妾是五品才人武氏。”
她笑了,“五品才人武氏…好长…记不住,你的名字怎么这么长?”
“这是陛下授封的官阶,”我无奈,“姑娘喊我才人就好。”
“好吧,小才人。”她嘟囔着起身
我犹豫,“这…花房的人不会说你么?”
她微笑,“说我?为什么?”
她好似完全不懂人情世故,我为难道:“你是新来的宫人么?花匠培植这色牡丹辛苦,纵使面上容忍,背后也要说你坏话,你这般…将来在花房要如何自处?”
“噢,你说这个啊。”她抖落袖上层层粉瓣,“不用担心啊……”
她打了个响指,一道金光闪过,所有掉落的花瓣飞回原位
“小才人没发现么,除了你,没人能看到我。”她眨了眨眼,“因为,我是神哦,只有有缘人能看到。”

(六十八)阿照小扎其三

当今陛下不禁鬼神之说。他代父出征夺下杨家天下,本身就孕育了众多玄之又玄的传说
比如当今国师袁天罡,许多人说他是半仙,为报李家恩情才未飞升
再比如玄武门前的石狮子,不止一个宫女说,见到过石狮子在雷雨天打鼾
宴语姑娘天真的脸,与从腥风血雨里诞生的那些传说并不相配,与庙宇里高高在上的塑像也并不类同
“姑娘…在说笑吗?”我愣了愣
宴语咯咯地笑,“没有呀,我骗你做什么呢?”
她远远看了一眼院门,“小才人,我们还会再见的,不许忘了我。”
我顺着宴语的目光看去,再回头时,人已经消失了,只剩满地无言的牡丹花
“小徒弟。”背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我心跳慢了一拍。转过身,管春秋正带着促狭的笑,“小徒弟,怎么一个人在这看花,你的皇帝夫君呢?”
我今天穿了浅红的石榴裙,拍皱了不好看,又不好意思抖衣服,梗着脖子道:“先生要找陛下么?陛下应当在忙。”
“哎呀,女孩子家家,不要这么严肃嘛。”他瞧了瞧粉红的牡丹花,又瞧了瞧我的衣裳,“师父只是想找个理由和你说说话。”
近来宫中盛传太子承乾与男宠称心夜夜笙歌,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管春秋是太子门客,我想出言提醒,瞧他轻松的样子,又不知从何开口

宫里的日子照样有一茬没一茬过着
宴语偶尔来找我。她神出鬼没,有时一天都在我殿里呆着,有时叁四天也不见人影
玉华宫的宫人送来了拜贴,请我去看徐慧新得的珊瑚。我不爱走动,但今天是徐慧晋封充容的日子,不去不好。说起来,徐慧晋升之快,算是长孙皇后离世后最得圣眷的人
去时天还好,回来就有点小雨。我仗着脚程快不撑伞,回到殿里时,襟子湿透了
宴语悠闲地躺在我的床上,“去哪了,神色匆匆的?”
我换下襟子,“在徐慧宫里看陛下新赐的珊瑚。”
“噢,这样。”宴语唔了一声,“为什么要跑到她那里看,你没有吗?”
虽然知道她不通世俗,我还是有点脸热,“那是很珍贵的宝物,只有得宠的妃子才有。”
她噢了一声,没有再问为什么徐慧受宠而我不受宠
我感到一种微小的难堪。她笑了两声,“珊瑚而已。你的命比徐充容好千百倍,她有的也就眼下这些了,你拥有的还在后头呢。”
我鼓起希望的力量,“宴语,你是财神吗?”
“我让花开花就得开,让花落花就得落。”她凭空变出一支百合,“是吗?”
“……不是。”我有点泄气,这分明是花神。花神说我有好日子,难不成…我将会成为一代育种名匠?
“没关系,没关系。”少女摇头晃脑,“反正我是世间最后一个神,你说我是什么都可以。”
宴语说,很久之前,人与神是住在一起的。后来水神共工撞倒不周山,天河淹没山川,人间进入万古长夜的大洪水期
“后面的故事我知道。”我插嘴,“女娲炼制五彩石补天救世,避免了这一场灾难。”
宴语的神情有些古怪,我奇怪道:“怎么,我说错了么?”
“不,你说的没错。”宴语将百合投入床头的花瓶里,“你是旧世界的人,自然觉得女娲补天是好事。”
我听的云里雾里,她叹了一口气,“共工是灭世神,本该由他毁灭世界后诞生新世界,成为新世界的创世神。但女娲用五彩石将所有神族困在九重天上,以黏土复活此界众生……因此,新世界虽然诞生,旧世界却没有毁灭。神族沦为新世界的养料,我也不能例外……小才人,我本该在沉眠中寂灭,却被人唤醒,也许是上天也想做个了断。”

(六十九)阿照小扎其四

贞观十六年,魏王李泰告发太子巫蛊、豢养男宠之事,陛下大怒,称心被杀,太子承乾被废,储君之位空悬
作为内帷宫妃,我心中早有准备,但还是吓了一跳。陛下在废太子之后,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
李承乾是他与长孙皇后的第一个孩子,早早被立为太子。作为补偿,陛下将所有父爱给了次子李泰与幼子李治。这位为夺嫡,曾在玄武门一箭射杀兄长李建成的君王,竟不可避免地在晚年见到自己儿子们为权力反目
陛下罕见地开始称病,拒绝上朝
也就是从这时起,频繁有人声称白天见到太白星闪烁。民间兴起童谣,说这是“女主昌”的预兆
国师袁天罡已云游四海,不过他的弟子李淳风还在长安。陛下为此特地召见了李淳风
李淳风的话令在场的人都大惊失色:“唐叁世之后,当有女主武王取唐天下。”
“天师,此话当真?”
“陛下。”李淳风并不觉得自己语出惊人,“您的天下将终结于此人之手。您的子侄也会被此人屠戮殆尽。”
听说陛下当时就黑脸了,问李淳风这个逆贼是谁
李淳风并没有回答,只说此人是紫微星所化。现在杀了这个人,十几年后,转世的这个人会挟着更大的怨气重来,届时唐室将彻底断绝生机
我将这番话学给宴语听,她在床上笑的喘不过气,“李淳风还算上道嘛,嘴严也要神神叨叨的。”
我问人是否真有来世,她歪头,像听到陌生词汇的小狗,“有的,旧世界都有,包括你,你们的灵魂是不灭的,转世后头几世或许你还能梦到我,再多转几次,就算见到我也不认得我啦。”
她说过还有一个新世界,言下之意,新世界是没有来世了
宴语满不在乎,“另一个世界都是想成为神的人。神没有转世,没了就是没了,这些人已经拥有类神的肉体,当然不能再有不灭的灵魂了。”
“人…可以成为神吗?”我问出心中的疑问
“可以啊,只要肯放弃一些东西。”她掰着指头,“嫦娥、后羿,不都是从人化神吗。我的沉眠都被这群想成神想疯了的傻子搅和了。”
太子被废后不久,陛下真的病倒了
宴语问我,这么多皇子,如果让我选,会选谁做新太子
这个问题毋庸置疑,不论是谁,必出自长孙后一脉
长孙皇后的儿子里,只剩李泰与李治了。李泰是兄,更合礼法。但他告发废太子一事,终究让陛下存下了芥蒂
宴语笑了,“问你呢,鬼关心李老头儿怎么想。”

将近年关,陛下照例请文武百官国宴
李家是武将出身,宗室里的武官子侄多的数不过来,一时倒不像国宴,而像家宴了
管春秋也在席中,说起来巧。太子刚被废时,东宫旧部皆对旧主躲避不及,唯有管春秋言谈举止如旧,陛下因此十分敬重礼遇他,不仅未被废太子案牵连,反而得了个小官
废太子巫蛊案刚发生时,所有人被禁足东宫等待清查。我偷偷去探望,他举着酒樽,“怕什么,你师父这么厉害,天下有谁能杀的掉我?”
青年无畏的神色很潇洒。我很怀疑,他到底是无畏还是无所谓。因为宴语也常常用这种天塌下来都没什么的语气说话
不过宴语是神,天底下没几个有她那样的好心态
席间有个面生的宗室喝多了,恳求陛下允许他剑舞为众人助兴
我觉得气闷,悄悄和徐慧说出去透透气。天色刚晚,宫人们还没开始点灯,路黑蒙蒙的,我有点辨不出回宴的路,匆忙间撞上一个人,对方轻轻哎了一声
我连忙道歉,那人轻轻问:“武才人?”
我不得宠,除了年关大宴,不怎么露脸。他既然认识我,必然常常在宫里行走了
我疑惑,“你是?”
他声音里有微微的笑意,“我是李治。才人还记得我么?我们在马场见过,才人的驯马论很新颖。”
李治,长孙皇后与陛下的幼子,论辈分,我算他的庶母
“见过晋王殿下。”我福身
身份上,他是元后嫡子,一品郡王,我只是个小才人,虽然比我小四岁,也该受我一礼
遇到李治就不愁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但我毕竟为人庶母,还是要稍稍避嫌。正欲先进去,他忽然轻轻叫住我
我回头,少年捧着一只眼熟的珠钗,“才人,你的钗子方才掉在我怀里了。”
我一摸鬓发,还果真是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踮起脚。随着钗子回到发间,年轻的脸上闪过一瞬我不懂的喜悦
“才人。”他低低道:“这只钗子很配你…的这条榴裙,很好看。”
“是么?”我摸了摸头发,“谢谢殿下。”
这条裙子十成新时,管春秋拍皱了也没瞧出是条新裙子。现在只得五成新,居然有人开始称赞它的美丽
我回到席间时,徐慧将我拽到身边。我这才发现,殿中气氛有几分诡异
宫人说,有个喝醉的宗室持剑作舞,一舞后向陛下讨赏。陛下原本兴致很好,问这宗室姓名,然后就成了这样
陛下可不小气,难道还能拒绝么,我奇怪着。李治来到我身后,“这是左武卫将军李君羡,袭爵武连县公。他是我很远的堂哥,一直生活在洺州的武安,第一次来长安。”
我问宫人,陛下脸色不好,可是这人说了酒后胡话
宫人摇头,“也没说什么。就说他是武安人,父亲是谁,母亲是谁。内侍通报了官爵后,他说家里有四个姐姐,父母给取了个小名,叫他五娘子。”
我沉默,大约知道陛下为何变脸了
李淳风作下“唐叁世之后,当有女主武王取代天下,”的谶语,陛下表面不在意,心里却十分忌惮
这李君羡武官出身,又是武安人,官职刚好是左武卫将军,封地还是武连县,家中行五,小名五娘子,每一条都与“女主武王”对上了
很快,陛下叫人将醉酒的李君羡拖下去惩杖二十,罚他君前失仪,撤爵贬官
贬到哪里我没注意,只记得大约一个月后,李君羡贬官途中溺水身亡,他的家人请求带他的骸骨回乡安葬
陛下准了

(七十)阿照小扎其五

陛下病重,大臣们关于储君之位的定夺爆发了几次争吵,权力的游戏行进到顶峰,谁也不退让
李君羡死后,陛下心上松了一口气,身子却一日日坏下去。他时常梦魇,请了许多术士名医会诊,还是不起效。继而疑心宫中有人行巫蛊之事
徐慧此时已是贤妃,位列四妃之一,说起此事都不轻松。我自觉山雨欲来风满楼,为避祸,自请为陛下安康祈福,入感业寺出家抄经
就这么一声不吭离开了大明宫。徐慧气我自作主张,连送都没来送
相比她的气愤,我太畏惧天命无常了。我怕不知不觉死在宫里,尸布一裹运入皇陵,与母亲见最后一面都不能,还不如李君羡回乡下葬
做尼姑虽清苦,没准有与母亲再见的时候
我给徐慧写了信,信中说会为她与陛下祈福,如果她还记得我,或者想找个人说说话,可以来寺里看我
徐慧没有回信,不知道是还在生气,还是太忙了
四月,陛下突然殡天,李治持诏登基
与此同时,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息传入我耳朵里。徐贤妃思念先皇,绝食叁日而去,死前,她遗言希望入感业寺净化自杀的罪过
徐慧是记得我的,只是不知道宫中争斗恶化到了何地步,要她以死保全身家性命
我在地藏王殿见到了徐慧的遗体,她一向美丽,沁着江南水乡的知书达礼。如今这份美被温养在水银里,可望而不可及
“阿照姐姐。”忽然有人叫我
我一惊,连忙跪下行礼,“陛下。”
他扶起我,“姐姐作了尼姑,头上都插不了钗了。”
李治长高了许多,成熟了许多。叫着我的名讳时,仿佛在与情人调情,全然不像那年宫宴外,规规矩矩受庶母行礼,唤着才人的小郡王了
不管真相是什么,作为胜利者,他与徐慧的死脱不开干系。我一抖,挣开搀扶,“陛下说笑了。”
李治眼睛冷下来,嘴角还挂着温和的笑,“姐姐还是穿裙子好看,这样的缁衣配不上你。”
这是仅有的、会夸我裙子好看的男人,也是我的继子。我不敢接话,只能垂着头盯着地
他叹一口气,跨出了殿门

从自请出宫,宴语跟着我一起来到感业寺
我曾问,反正别人也看不见她,在宫里吃香喝辣不好么
“要不是你,我才不想待在宫里呢。”她抱着牡丹花盆打呵欠,“那里有讨厌的人,看到我得没完没了。”
徐慧死后,管春秋来寻我
“原来你在这。”他还是那样无惧一切,“难怪贤妃死了也要来这里。”
我没告诉他离宫祈福之事,此时见他找来,居然有些愧疚和感动
此后一年,管春秋频频来找我手谈,他的棋风杀伐果敢,往往杀的我一盘无剩子
宴语对他没有好感,他一来,她就要躲到树上的鸟窝里,抱着猫偷鸟蛋。甚至冷笑着说:“抱一把破剑,真把自己当剑仙了。”
我不解,“你很讨厌管先生?为什么?”
宴语皱眉,“哪有这么多为什么。难道你很喜欢他?”
我答不上来,宴语小脸绷得更紧了,“这个人心机深沉,散布谣言,幼使李淳风作谶,如果不是我快一步,你早就……”
“小徒弟。”门外有人敲门
宴语霎时间消失
我瞧着推门而入的管春秋,心中一片茫然

(七十一)阿照小扎其六

距离那件事后,已好久没拿起这支笔了
一年前,宴语感寺中寂寥。第二天,宫中佳酿就被放在寺中石桌上
我以为是宴语取来的,喊她过来对饮。酒过叁巡,困意袭来,我伏案小睡。迷糊中,听到宴语与管春秋大吵
隐约听见管春秋说:“神女大人,我捉到你了。愿赌服输,你必须随我回去。”
宴语不服,哇哇大叫着我的名字。我想动一动,脑袋却一阵阵地疼,等到完全酒醒,一切人与物已经不见了
我意识事情的不可挽回,可是除了一只猫,一盆牡丹,宴语本就没为我留点什么做念想。她从没没想过离开我
至于管春秋,不提也罢,能看见宴语这一条已经说明了他冲着谁来的。他是围棋高手,而我,不过是跳梁小丑
宴语失踪后一个月,我磨了新的松烟墨,对烛光沉吟片刻,缓缓落笔
这是写给李治的信。其实,我也不知道能否到新帝手上,至于到了会不会看,看了能不能激起一丝动容……这些全部打问号,因为我已经许久没和他联系了。但想到少年炽热的眼神,我还是想试一试
叁天后,感业寺迎来了当今最尊贵的访客
我虽不意外,但很吃惊李治一个人就来了。假使我是刺客,而不是什么偷情对象,大唐大约就要易主了
李治笑着将我揽进怀里,“阿照,朕等这一天很久了。”
李治当时已有王皇后、萧淑妃等众妃,我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左不过得不到的永远在悸动罢了,只求这份悸动能久一点,更为我所用一些
直到叁十年后,与我少年起就相识的这个男人病重,意识不清地要宫人去找东西,嚷着要将一个小匣子带入陵墓
我代行朝会结束,宫人将那个匣子拿给我过目
图案精美的木匣里只有薄薄的冰纹雪宣一张,书着一首热烈大胆的情诗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笔迹无比熟悉,正是我在感业寺中,寄给李治的唯一一封信。尘封叁十年仍保存完好的信纸,无声描绘着少年天子收到心上人来信,小心收好的模样
而也是这封信后,我入宫与李治厮守叁十年,再没分开过

夜访感业寺不久,李治昭告天下要接我回宫,并封我为昭仪
想当初,武才人变成感业寺女尼,也就一夜间的事。如今跃为二品昭仪,竟然还是一夜间的事
纵使朝野哗然,没有什么能改变李治迎我为妃的心意。前所未有的盛宠,也让我在此后的五年间,一一扳倒萧淑妃、王皇后,培养党羽剪除长孙无忌的政治势力
面对所有反对者,如当初太宗问如何驯马,我的作答那样。不能为所用的,或杀或弃
永徽六年,我如愿当上皇后,与李治共享李唐天下
顺姐、母亲被我接进宫,请陛下赐下诰命与封邑。因为需要更多值得信赖的人手巩固势力,我不得不放下旧怨,封武元庆、武元爽兄弟为异姓王,启用武氏子侄入朝
不过武元庆、元爽好日子没过多久,就相继水土不服在赴任路上暴毙了
顺姐请求我将她的女儿贺兰敏月也接入宫,我答应了。说起武元庆兄弟的死讯,她表现得早就知道一般,好一会才欲盖弥彰地骂:“两个小羔子,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么挑时候。”
我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并未揭穿
宫人忙前忙后,搬进几座大红珊瑚,说是波斯国新贡的,陛下觉得好看,全都赏给我装饰屋子
顺姐眼中不掩艳羡,我想起那年从玉华宫看珊瑚回来,身上淋得像落汤鸡。唯一作伴的宴语趴在床上,预言我拥有的还在后头
为什么真到了这个时候,心却不如那年躲雨时跳得激烈呢

(七十二)阿照小扎终

陛下缠绵病榻,由我替他代行朝会
敏月献了很多丹药上来,陛下很高兴,说要封她做大唐最年轻的诰命
敏月是顺姐与贺兰的女儿,也就是我的侄女。她很像二十年前的顺姐,妖冶、美丽,还有我不再拥有的年轻
陛下欣赏她,说她眼里的东西,让他回想起在跑马场第一次见到的我
腊月头,敏月冒着暴雪跪在殿前,恳求我允许她做陛下的侍妾。陛下坐在我的对面,我们谁也没说话。龙涎香静静燃着,燃到最后一丁点,顺姐闯进来,手中握着入宫那年,她重金为我打造的玉梳子。入感业寺为尼时,这柄玉梳被我辗转托人带回,没成想再见却是这幅场景
梳齿在顺姐掌心扎出点点血孔,血液顺着手腕渗下。陛下仍未说话,我开口了
“好。”
来年六月,贺兰敏月被封为魏国夫人
我依然是陛下最爱的女人,可能是愧疚,可能是亏欠,他给了我更多权力,甚至让我代去泰山祭天
我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好消息是,如果这是桩买卖的话,并不亏本。坏消息是,没有如果

陛下如愿带着见证我们往事的信纸先一步而去。他留下的巨大权柄被我收入囊中,东魏国寺僧人法明等撰《大云经》四卷,称我是弥勒佛化身下凡,应作为天下主人
民间再度兴起“女主昌”的童谣
一个前所未有念头诱惑着我,如果能做到这件事,我将会是比姜姬吕后更被牢牢焊在丹青中的女人,那些失去的东西也将不足为道
是的,我想做皇帝。李治长年的放权已经让这一切有了雏形,何况大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本就是我的儿子,偏偏他们没有一个敢从我这里要权
曙光前夕,李淳风秘密请求见我
“国师,你曾对太宗作下谶语,还记得吗?”事实上,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轻笑,“国师可曾想过,李君羡可能是枉死?”
李淳风双手合一,“娘娘,收手吧。”
我为称帝做准备,网罗罪名关押众多李唐宗室,重用酷吏血洗朝野,这是把住权柄的必经之路,李淳风却自以为能说动我,自顾讲起当年的事
“贫道演算天机,知唐叁世将亡,而覆唐者,将是一女子。”他叹气,“此女杀气甚重。就在我想继续推算,找出此人是谁告知太宗之时,庭中百花骤然盛开,紫气盘旋在梁上,我便知,是真神驾临了。”
我静静听着,在宴语消失的多年后
当初,李淳风动了将未来告知李世民的心思。是宴语现身,说服他只作模糊的谶语
虽不知道她与管春秋打了什么赌,我在赌注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不可否认的是,那些岁月里,那个女孩给出了陪伴与保护
管春秋、李治、顺姐……大明宫里的来去匆匆,总是要将人变得很冷。只有宴语,她那令人头疼的不通世俗,或许是我触碰过的最纯粹的东西,是为数不多可以反复回味的一点温情
人一旦变得复杂,就会越发向往那些纯洁无瑕的东西
这年冬天,我成功登基为帝,改名武曌,立年号天授,定国号为周,武周女帝之名传遍神州大地
花房的人为讨好我,用银丝炭提前烘了一个月,终于赶在登基那日百花齐放,美不胜收。所有人高呼着女帝天授
我找了找,并没有看到宴语留下的那盆牡丹
宫人说,那盆牡丹不适应宫中水土,早就不开花不授粉了,只因是我的东西,花房不敢随便丢弃,收在了温室里
我挥手,“上阳宫不是修缮完毕了么?长安养不活就送去洛阳养着。”
天授二年,我力排众议,迁都洛阳,回到了养我十四年的这座古城
出乎意料的是,那盆牡丹来洛阳后就落地生根,被花匠培育出诸多变种。这给了我莫大的信心,或许宴语还在默默守护着,以我不知道的方式
我召见张宣,要求他作一幅仕女图
张宣问,陛下想要什么样的侍女图呢
我陷入回忆
半晌,如梦初醒
“就作一幅,即便严冬,花朵在她身边也会照常开放的、牡丹花神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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