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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零六折 心流无界,血蝠玉鉴】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1-05-16 19:51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第百零六折心流无界血蝠玉鉴“天下武功出东海”不是随便说的。白城山以东的一府廿九郡百廿六县,号称东洲文明之始,精研武学已逾千载,遗有神功无数;西山民风剽悍,南陵百花齐放,亦有可观处。央土恐怕是天下五道
第百零六折心流无界血蝠玉鉴

“天下武功出东海”不是随便说的。

白城山以东的一府廿九郡百廿六县,号称东洲文明之始,精研武学已逾千载,
遗有神功无数;西山民风剽悍,南陵百花齐放,亦有可观处。央土恐怕是天下五
道中,武艺最不发达的地方,排名还在抵御外族第一线、深受东西武脉影响的北
关之后,令“央土武林胆寒”云云,只怕作不得数。

但应风色偏偏听过“泼天风”虞龙雪之名——在评书里。

太祖武皇帝驾崩后,二子密山王、羽渊王年幼无德,兼且北关未定,群臣遂
敦请时任大将军、中书令、北关道三府总制、征北大都督的定王独孤容,以皇太
弟身份继位,改元“顺庆”。

有趣的是:原本不肯臣服的北西诸藩,在顺庆皇帝登基后,一个个像下水饺
似的归顺圣天子,百姓都说定王征北那几年,德行感化了这帮军头,除开少数几
场战事,双方都没怎么打,北地早在悄悄恢复,乃有如今的欣欣向荣。

这话反过来讲,可就不好听了。

但独孤容天生是当明君的料子,为人所不敢为,上位没多久,民间便有《说
巡北》这样的评书流传开来,讲述顺庆爷登基前征伐北关未定之地,不忍见百姓
膏锋锷、填沟壑,遂率文武僚属,微服潜入民间倾听疾苦,顺便摸清各藩不肯归
顺的理由。

评书里的北关诸藩多半不是坏人,有的忠于故主,有的身负奇冤,多为贪婪
作恶的属下所蒙蔽,而结尾处无一不被顺庆爷的宽大襟怀所感动,痛哭流涕,易
帜来归。

韦太师叔说,古今帝王中,十九八九是不让百姓议论的,妄议时政都能整成
死罪,况乎议君父?但独孤容是个明白人,他坐了兄长的大位,堵不了天下人的
嘴;横竖都得让人说,干脆整点娱乐性高的。

都说官方造谣最为致命,《说巡北》有磅礡的战争场面,各种儿女情长、阴
谋诡计,足以满足听众的需求;狂打贪官恶藩之脸,严惩居间上窜下跳的小人,
除了老百姓大呼痛快,顺便警示新朝小吏一把:今时不比往日,犯在圣天子手里,
仔细汝等狗头。

过往只能偷偷议论的事,如今在大庭广众下说,不仅呼朋引伴增添乐趣,还
带说学逗唱,比市井耳语动听百倍。而评书里除了剧情所需的若干虚构人物外,
要角全是时人,格外地新鲜刺激。

“泼天风”虞龙雪,便是《说巡北》中人气极高的角色,被描述成一名爱穿
红衣、武功高强的奇女子,不只刀法超卓,更能百步穿杨,多次搭救顺庆爷一行
人,最后更加入了队伍,担任顺庆爷的护卫。

小时候应风色总觉得她该嫁给顺庆爷当皇妃,以致听到后头虞龙雪与顺庆爷
的文胆健南先生越走越近,俨然是要被配成一对时,气得连瓜子糕点都不吃了,
仿佛被人塞了满嘴的死苍蝇,那份难受迄今记忆犹新。

“她最后嫁给袁祐了啊。”韦太师叔居然还恶意暴雷,完全不给人活路。
“嫁的时候袁祐还不算太老,一个是新朝显贵,平步青云,一个是俏美红妆,收
拾了师门叛徒,正是意气风发,平望都传为佳话,没提两人年岁硬生生差了一十
八。你想不想知道他们有没生娃?”

生……一点都不想!男童脸都气歪了,回过神时还偷偷掉了眼泪,心里像有
什么活脱脱地碎裂开来,散得满地狼藉零落。

接掌风云峡后,应风色常出入通天阁,才知虞龙雪出身的“猿臂飞燕门”乃
央土武林少有的、具有真才实学的一方异数,从地缘上看,此派该被归入北关武
学源流,虽以刀法开宗,于射艺上的极致钻研,才是它们傲视武林的根本,是故
象征张弩彀弓的“猿臂”二字,还置于象征刀法的“飞燕”之前,可见一斑。

猿臂飞燕门兴于金貔一朝,于前朝碧蟾朝发展到极致,一度成为北方武林的
魁首,门中精英遂入央土,遍及军旅行伍、世家门阀,乃至皇宫大内,因而在异
族铁蹄入侵,白玉京付诸一炬的同时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虞龙雪并不是虚构人物,她那雌威凛凛的外号“泼天风”也不是。

《说巡北》中最着名的武戏段子,即顺庆爷一行对上当时盘据旃、圪两州,
自号“白狼王”的原旃州节镇浑邪乞恶。浑邪乞恶域外胡种,身材奇伟力大无穷,
麾下大将严人畏更是当时公认的猿臂飞燕门第一高手,人称“醉和金甲舞,大雪
满弓刀”,威名震动天下。

无论碧蟾或白马朝,这两人都只能以武力压服,没有了太祖武皇帝,没有虎
帅韩破凡和刀皇武登庸,浑邪乞恶遂据险自雄,再不受制。

而旃州和圪州的两场战役,也是独孤容那慢条斯理、宛如春游的北伐过程中,
少数动了真格的野战和攻城战,几乎所有伤损都交代在了这两处。

旃州狼兵勇猛善战,朝廷从未公布确切的伤亡数字,欲盖弥彰反而勾勒出战
事惨烈的鲜活印象。

按《说巡北》的段子,严人畏打败独孤容麾下所有喊得出姓名的武将,主公
浑邪乞恶伏诛后仍不肯投降,最后是虞龙雪单挑斩杀了这位“大雪满弓刀”,于
第三度交手中取胜,泼天之风吹散覆弓之雪,猿臂飞燕门至此完成了世代交替。

没想到评书中的人物,居然就这么出现在眼前,与自己仅有一门之隔,仿佛
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

虞龙雪——或该称她为“袁夫人”——比想像中更美丽也更有女人味,可能
是年少时对女性的幻想过于贫瘠,连拿来当自渎对象、矫健婀娜的红衣丽影,也
不及真人的风情于万一。

尽管虞龙雪要比他想像中年轻太多,似有蹊跷,并未改变阿妍的担忧。应风
色握着少女软滑的小手,忽然一笑:“那晚我们约好了逃出驿馆,你原本打算安
排我去哪里?”阿妍想也不想,便道:“我姨父在苍梧郡有座园邸,我与那儿的
仆人相熟,暂住一阵子不妨。”

应风色腹中暗笑,故作讶然:“你……没打算和我抛下一切,逃到天涯海角,
再不理这些烦心事么?”

阿妍被戳中痛处,俏脸霎红,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正欲跳起忽又沉落,
颓然片刻,才像辩驳般小声嚅嗫道:“我、我早同你说过,我是订……订了亲的,
没法嫁给别人,你说你能明白,我们……我才同你交……交朋友。我也想抛下一
切,什么都别管,逃得远远的,可没法子。这样……会害了我姨娘姨父,和其他
许许多多无辜之人,我不能这样做。我只能……只能帮你逃走,至少我们当中,
有一个人……能走掉。”说到后来声如蚊蚋,唇瓣轻歙了几下,似说了“对不起”
三字,却始终未开声。

应风色低头追着她的眼,温柔而坚定地,不让少女慌乱逃去。“那你觉得,
从小最疼你、最宠你的姨娘,她心里懂不懂你,知不知道阿妍是这样一个舍不下
无辜受累之人,不敢任性妄为的孩子?”

阿妍一怔,诧异地抬起眼眸。

应风色和声续道:“袁夫人若担心你毫无责任心,会因为一时糊涂,令众人
蒙受诛夷九族的大不韪之罪,岂敢放你在外头胡乱游玩?早把你锁起来啦。”

阿妍破涕为笑,嘴上兀自不肯饶,反口道:“锁我做甚?我又不是小狗,锁
你还差不多。”忽然发觉他用了“大不韪”三字,心底有些慌,犹豫了一会儿,
才小声道:“你……你发现了?”

应风色微笑道:“扇儿我没带在身上,但也是反复看过了的,每回想你便拿
出来瞧,没一万也有八九千次了。”阿妍红着脸啐他:“瞎……瞎说!”心里甜
丝丝的甚是受用。

知她是“泼天风”虞龙雪的外甥女后,瞧她总觉分外明媚,阿妍的容貌身段
本就无可挑剔,又是未来的太子妃,再加个“评书角色具现化”的属性,馋人何
止攀升数倍?暴增十倍都有余。

推算虞龙雪在定王帐下任事,差不多就是阿妍的年纪,顶多再长三两岁,她
是《说巡北》中那红衣霜刃的“泼天风”更嫩更完美的版本,是他情窦初开时的
美好投射,虽说现今的袁夫人虞龙雪依旧美艳,说不定熟得恰到好处,正是采撷
品尝的好时节,但未嫁人的阿妍犹是处子,啖啖头汤还是极具吸引力的。

若非顾虑莫婷,恐失玉人芳心,以莫氏母女高超的外科手法,修补少女的纯
洁之证还不是信手拈来?饱尝阿妍后再还皇帝陛下个完璧的太子妃,绿得未来的
天子一头,想想都觉过瘾。

“……喂,你想什么笑得这般猥琐?”阿妍轻撞他一肘。她虽不会武,这下
却甚有力,足见身子壮健,不似花朵蔫弱。“她……那位姑娘来啦。”

应风色回过神,见黑襦少女喂完乳糜,拍哄着婴儿走到门边,空灵的眼神轻
飘飘地投往这厢。

“要不进来坐会儿?阿洁吃饱啦,我正要烧饭。”气音虚渺,却未予人有气
无力之感,稚拙中透着股难以形容的韵致,就跟她的外貌衣着一样,既矛盾又迷
人,神秘得让人想层层剥开她周身的迷雾,直到再无丝毫遮掩。

阿妍胆大,嘴里说着“怎好意思”,却无意离开,但心底不无犹豫;毕竟幽
暗屋里两具摇篮轻晃,虽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差不多是乡野奇谭的画风了。

黑襦少女淡扫一眼,忽绽微笑。

“她们还没走远,我能感觉到。不想进来就在院里坐,现在出去,方才就白
躲啦。”转身入屋,将襁褓中咿咿呀呀的小东西放回摇篮里,皱着小巧挺翘的琼
鼻逗弄,精致的侧脸宛如玉砌,挑不出半点瑕疵。

这画面委实太美,再怀疑是狐仙什么的,阿妍都觉对不起她,拉应风色走进
屋内。从她背后居高临下一眺,摇篮里的婴孩小脸如熟透的红苹果,餍足闭眼,
撮拳颊畔,边缘似能透光。还好婴儿不是假的。

阿妍辨不出小孩年纪,喃喃道:“她是女孩儿么?好漂亮啊。”语声中充满
感动。少女推着摇篮并未回头,轻渺酥嫩的气音里听得出一丝笑意。

“是啊,阿洁是女孩。我也觉她挺漂亮。”

“我叫阿妍,他叫阿雪,同阿洁一样,都是‘阿’字辈。”阿妍笑道:“是
了,你怎么称呼呀?我还没谢你,方才帮了大忙。”她本想管少女叫“姐姐”,
瞧着总觉她比自己小,又不好充大。旁人若以“你”径呼初识之人,难免显得无
礼,阿妍却说得大方自然,不致令人反感,反觉亲切。

“我叫简豫。”

“阿洁……是你女儿么?”犹豫半天,阿妍仍再确认了一次。

自称“简豫”的黑襦少女摇头,系着鬟髫的雪白丝绦轻晃着。

“阿洁是我妹妹。”两人这才放下心。

虽说幼女嫁人乃至怀胎时有所闻,应风色和阿妍都不希望发生在她身上。以
她超龄早熟的应对,应风色本以为是生活锉磨所致,此际心怀一宽,突然失笑:
“那阿洁岂不是叫‘简洁’?”

简豫俏脸上的诧色一现而隐,继而微露恍然:“也是,那她真得叫简洁啦,
这名儿怎取成了这样?”三人皆笑,登时拉近距离。

少女话少,瞧着像不想回答时、怎么问都会被无视的类型,以致闲聊半晌仍
难知根柢,只知她管屋主叫“先生”,那人是名大夫,她与阿洁寄居于此,与先
生一同生活,其余一概问不出。

另一具摇篮里铺着厚厚被褥,瞧着是空的,不知为何要替阿洁准备两个摇篮。
两人对育儿皆是外行,无从问起,索性跳过。

片刻简豫眉目微动,起身道:“她们走啦。你们坐会儿,我去瞧瞧。”自顾
自走出去;回来时拎了几个荷叶包,正是先前应风色在市集购买,遗落在暗巷里
的物事。

“猪肉、笋子……你还会煮菜?”阿妍诧异极了。

“我爱吃笋。”简豫更是直接。“你做什么菜式?”

且慢,是你说要烧菜,一副留人吃饭的样子,怎问起我来?

最后就是这样了,应风色边切笋片边腹诽着。讲到编派男人做什么,两个初
识的小妞都能联手得忒自然,比同门手足还有默契。

所幸厨下虽狭仄,倒也收拾得有条不紊,不致令他这个庖鼎新手恶心得踏不
进去,毙命于吊帘之前。

冒牌叔叔这道菜有个名目,叫“峒州山笋”,也有管叫宝剑笋的,听着颇有
跃马江湖的豪气,兼且美味无比,想必当年精于烹调的应无用也炮制过。

应风色没有看过叔叔煮菜的印象,可能年纪小不记得了,更可能是翻过哪本
食记残留于识海的片段,被冒牌叔叔拿来献宝。他出门采购前兴致勃勃,眼下却
是硬着头皮上场,万一难以入口,脸可就丢大了。

东海道西界的白城山延入央土峒州地界,盛产竹笋,尤以执夷左近的宝剑滩
最佳。书上说“箨红肉白,堕地能碎”,鲜滋饱水自不在话下,堪比瓜果。

古时从这里出发的商船,往往在甲板上以炭盆瓦罐炖煮新采的鲜笋,与猪肉
鸡肉同煨,船至越浦时,笋肉煨恰到好处,揭盖但见汤色乳白,咸鲜扑鼻,打上
一碗能解旅途劳顿,遂成三川名菜。

这“峒州山笋”的主角其实不是笋,而是肉;且不只鲜肉,须得新陈同煮,
才能激荡出这等鲜美到能吞下舌头的佳肴。除了新鲜的猪肉鸡肉,还需发酵过的
咸肉才行,新陈肉的比例是新三陈七,但冒牌货叔叔坚持五五对开,说这样滋味
更鲜。

应风色在集子里买到一大块咸蹄膀肉,切开之后红白相间,红如染樱白似雪,
直瞧得人心旷神怡。

通通洗净切好,先扔鲜肉与笋进瓦罐,小火煨上半个时辰,再入咸肉。正从
厨房探头抹汗喘口气,前院里“砰!”一响,柴门已被人踹开来,大片脚步声沙
沙沙踩进,一把清脆的嗓音叫道:“兀那妖人,教你造孽!”正是去而复返的袁
夫人虞龙雪。

应风色正欲入屋,蓦地劲响破空,一枝狼牙羽箭射入屋里,削过简豫雪颈,
带着金芒“笃!”钉入墙,箭羽嗡颤。掀帘的应风色动都不敢动,余光瞥去,赫
见入墙的半截箭镞扎了条细金链子,正是简豫的耳饰。

前院中,虞龙雪拈箭彀满,仿佛不曾变换姿势,对屋里目瞪口呆的外甥女道
:“阿妍出来!有姨娘在,这妖女不敢对你怎样。”语尾一扬,森然道:“你若
胆敢碰一碰摇篮,我不介意送具尸首结案。”杀威凛凛,自是对端坐于摇篮边的
黑襦少女说。

应风色都听懵了,什么妖女,结什么案?

阿妍比他更着急,心知神箭无眼,取命不过一念间,忙道:“姨、姨娘!你
先把弓放下,这位简豫……简豫妹妹不是坏人,姨娘莫误伤了她!”

屋外虞龙雪银牙咬碎,差点跺脚,暗忖:“这孩子平素机灵,偏在这要命的
当儿犯糊涂!”明白宝贝甥女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动,唯恐妖人乘隙挟持,冷哼
道:“你忘了咱们这趟出门,除替你姨父找大夫,还为什么事来?”

阿妍脱口道:“受东溪等四县衙门所托查桩案子,但姨娘没说什么案,约莫
怕我听得难受——”

“杀婴案。”

虞龙雪冷冷接口,精钢箭镞晃也不晃,比架上石像还稳,呼吸说话都不能稍
稍动摇。

“四县以内,半年之间,七户不满周岁的幼儿被劫,共寻获六具婴尸,最后
一个活口就在这屋里的摇篮中。我已差人问过左近百余户,没人说得出这屋里住
的是谁;百户中光稳婆就有两家,没有替屋里人接生的印象,婴孩是自天上飞来?
玉鉴飞,你恶贯满盈,专挑无辜稚儿下手,今日撞在我手里,教你后悔莫及!阿
妍快出来!”

(玉鉴飞……“红蝠鬼母”玉鉴飞?她竟是那个玉鉴飞!)

玉鉴飞算不得是东海最顶流的妖邪,但对奇宫之人来说,其名却是如雷贯耳,
原因自是出在那个‘玉’姓上头。玉鉴飞出身唐杜玉氏分家,原也是备受宠爱的
千金,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学会武功,又怎么怀上的,只知分家匆忙处置掉胎儿,
死活要掩盖丑闻,被迫打了胎的玉鉴飞却从囚禁处神秘消失。

再出时,此姝便是一身红衣如血,四处劫持婴儿,本领似乎又有提高,寻常
武人奈之无何,得了个“红蝠鬼母”的浑号。

纸包不住火,这事终于惊动本家当主,本欲请奇宫对付,时值通天壁惨变后
不久,阳山诸脉凋零,顾不上除魔卫道,最后是“三绝”惟明师太出面,将玉鉴
飞打成重伤,从此消声匿迹,道上就当没了这号人物。

约莫大半年前,东溪、云桐等四县辖内,陆续传出婴儿失踪,原本谁也没联
想在一块,直到寻获婴尸,才想起十多年前有个抱婴杀婴的妖女来。东溪县令深
知这不是区区县衙所能应付,没敢拖延,赶紧上报东海道臬台司衙门,时任东海
经略使的饶清平饶大人既不敢让将军知晓,又满不愿开罪唐杜玉氏,暗示县令成
冶云另寻能人处理,他才辗转找上了袁健南夫妇。

虞龙雪见阿妍瞠目结舌,却未动身,强按焦急心火,冷冷哼道:“莫看她十
七八岁的模样,这妖女也四十好几啦!迷信婴血能保青春,才干下这等天地不容
的恶行。”硬生生将“阿妍出来”四字咬在樱唇皓齿间,免被妖女窥破,徒陷阿
妍于险境。

应风色心想:“照你这么说,她的妖法可不能算是迷信,这也太有效了。”
然而方才羽箭削过简豫颈侧的一瞬,他清楚见她颈间的肌束乍绷倏弛,显是察觉
对方意在牵制,以不变应之,光是这份心性修为和临敌判断就非同小可。

况且“简豫”之名委实太瞎,怕人联想不到玉鉴飞的谐音也似,大大增加虞
龙雪的说服力。简豫若真是“红蝠鬼母”玉鉴飞,出现在无乘庵附近肯定不是巧
合。

应风色的心沉到了谷底。

遇阿妍、入此院是偶然,简豫留他们却未必。若她早知虞龙雪一行在追查劫
婴案,又窥得毛族少年出入无乘庵,似与惟明老尼的徒弟过从甚密……应风色头
皮发麻,与阿妍交换视线,少女水灵灵的眼波一瞟厨房,无声地做了个“走”的
嘴型。

居然是她更果决——青年苦笑,两人心念相通,下一霎眼,阿妍脱兔般冲出
屋门,应风色则倏然转身,足不点地,飞也似的掠过狭仄的厨房,“砰!”撞开
茅屋后门,落地时单臂一撑,魁梧的身躯斜斜飞起,犹如炮石甩出,飕地飞过一
人高的院墙!

不知该高兴或寒心,起身瞬间,他听见弓弦啪响,虞龙雪逮住简豫分神的一
霎出手;算上这倏忽一箭,简豫面前有三个目标,两逃一取命,千钧一发的当儿
她却瞟向应风色,与百忙中忽觉悚栗、猛一回头的青年对上了眼。

——干!

他奔跑全靠筋骨之力,这撑地一跃差不多便到了头,应风色没敢再瞧,唯恐
拖慢了速度,所幸直到出墙,背门皆未有劲风扑近。

身在半空不及调息,四面八方忽爆出连片飕飕劲响,视界里一霎布满乌蝇,
密密麻麻的小点又成弧线,由弯而直,滑润如水,破风声转眼即至!

(是……是连珠箭!)

——干!

这半个时辰里虞龙雪不但排查了周遭百余户,更在院外的制高点伏下射手,
那帮跟丢阿妍的从人瞧着是酒囊饭袋,原来她另携有训练精良的雕弓侍卫,个个
能发连珠箭,不愧是从《说巡北》里走出来的人物。

应风色别无选择,连通心识,虚境中俄顷千里,速度不知快过现实百倍千倍
:“……叔叔!”

“收到!”应无用的从容笑语回荡于脑海中。

“‘无界心流’已准备妥适,随时都能开始。”

这是他们俩给思绪加速的异能,所取的名目。

“‘心流’也者,是指极端专注之下,所产生的超乎寻常的能力,理解成下
棋的入神坐照之境就好。”冒牌货叔叔说道:“现时我们只能在识海内运用,发
乎于外,不过是一息之间,所以名为‘无界’,就是‘无明界内’的意思。

“有朝一日神功大成,心流无分内外,一体用之,那就不再是无界心流,而
是‘化境心流’,诸界之妙,俱入彀中,而无不自得矣。”

“化境心流”……总有那么一天,我们定能做到。

“……那就来罢!”狞恶的箭镞如雨攒至,应风色嘴角扬起,动心即出。

(赤龙漦,发动!)

“无界心流”与血髓之气齐齐作用,刹那间视界里一片赤红,万籁俱寂,所
有流动之物忽然静止,只有应风色的身体和意志仍在正常的时间流速内。

他从距离周身不到三寸、减速至几乎不动的箭雨中一跃而下,踏上实地。若
非机缘巧合得此殊能,哪怕他身负内功、状况完美,下一霎眼也只能沦为刺猬,
惨遭几十枝利箭撕碎身体,死得苦状万分。

他本想回头打开后院门扉,瞧瞧屋里的状况,但得到赤龙漦和“无界心流”
的过程若教会他什么事,就是“好运厄运仅一线之隔”,永远别托大,永远别作
死,危险只在脱离后才不叫危险,没什么比安全更重要。

虽对阿妍有些抱歉,这当儿走才是上策,既知她是袁氏义女,再找不难——
青年数着心搏,正欲遁去,忽见墙边倚着一名略显佝偻的小老头儿,青衣小帽作
仆从装扮,拿了杆旱烟,烟锅里红丝透亮,但老人的侧脸没什么肉,活像髑髅上
贴了层皱皮,看不出是吸还是吐,也算奇事。

应风色隐生不祥,想闷着头掠过,赫见小老头转过一只浊眼,与他对上。应
风色一惊,还想是不是看错了,布满血丝的浊瞳已“唰!”追着转来,一股大力
将他掀翻在地,急速失衡的结果,应风色铲着地转了大半圈,内脏像要被压爆似
;虚疼之间一股腥咸溢出口鼻,浑身无处不痛。

视野一黑的刹那间,应风色灵光闪现,忽意识到老人对付他的方法虽与满霜
不同,效果却几乎一样好。

她在身侧布满真气,这是陷阱流,而小老头儿只不过是在必经之路上拨了他
一下,让他失去平衡而已;剩下的,光靠失控的极速便能收拾了他。

应风色在浑身磕碰的疼痛中恢复意识。

小老头提他后腰,一跛一跛走过后院,回到茅屋,应风色的口鼻——可能还
有眼耳——滴滴答答地坠着血珠,就这么蜿蜒了一地。

“他……任伯!”阿妍仓皇的声音从前院里来,恐被姨娘看破与毛族少年的
关系,未喊出韩雪色之名。

被称为“任伯”的跛脚小老头不发一语,扔破麻袋似的把应风色掼在脚边,
静立在厨房的吊帘前,与屋外的虞龙雪呈包夹之势。简豫……不,该说是玉鉴飞
的本领尚且不知,但这任伯是比虞龙雪更深不可测的高手,兼有院外高处的强弓
伏击,“红蝠鬼母”眼看插翅难飞。

“交出婴儿,别耍花样,我饶你不死。”虞龙雪寒声叱罢,嘴角忽扬:“别
误会了,其实我很想找个借口不这样做。世上有些人就不配活着。”

茅屋墙底插着第二枝羽箭,应是适才离屋之际,虞龙雪松弦的那一射,落点
与第一枝差不到两寸,深浅一致,可见美妇人控力精准,已至随心所欲之境。

简豫仍坐于原处,连姿势都没变,很难判断是她避过了箭,或虞龙雪真打着
活捉妖女的主意,但无论原本是何盘算,都随简豫无意交出女婴,即将走到至极
相对的境地。

墨玉般凝肃的黑襦女子,令应风色本能感到心慌,仿佛明知深不见底的林影
间伏有狞兽,却什么也看不见,不知哪一霎眼即欲扑来,身畔那宛若枯木的跛脚
老头也是。两人的下一动,眼看便是血肉撕裂,剑去刀来;悚栗和压迫感攫取了
青年,即使在降界面对黑山老妖或灰毛巨虎时似都不曾有过。

墙外忽来一阵吟哦悠扬。

“承平久息干戈事,侥幸得充文武备。”

男子嗓音有些浊哑,以应风色对医道的涉猎粗疏,也知此人肺带虚火,痰热
阻壅,应在家中好生静养,实不该于他人的屋墙外吟诗。

然而声气听着舒心,旷达中自带轩昂挺拔,不迂不阔,中气不足底气足,定
是饱读诗书的大儒,非茶楼评书的腔板可比。

另一人吟道:“……除灾辟患宜君王,益寿延龄后天地!”中气倒是挺足的,
却没什么记忆点,如耳畔回风,倏忽即逝。

墙外弓刀次第垂落,远处制高点忽不见了箭镞的金属钝光,似不敢以械对之。

两名初老的男子哈哈大笑,携手走进柴门,一人锦衣华服,头戴乌帻高山冠,
五绺长须乌灰交杂,相貌清癯,年轻时必是美男子,惟面色蜡黄,肌肤无甚光泽,
明显有恙,眸光湛然有神,却是丝毫不逊于年轻人。

另一人肩背微佝,几乎察觉不出他比身畔的锦衣儒者高得多,中等身量,皮
肤黝黑,燕髭与眉鬓略见灰淡,说不准有多大年纪;白棉袍灰褙子、草鞋绑腿,
单肩披着棉布长口袋,背了只与莫婷近似的乌木医箱,只差未持摇铃,便是乡下
常见的郎中。

两人相挽而入,引来两声惊呼:“……老爷!”“先生!”俱是女子所发。

只见虞龙雪吃惊回头,原本不动如山的简豫匆匆起身,提裙碎步出迎,满身
透着撒娇也似的小儿女情状,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哪儿有半点“红蝠鬼母”的
妖邪架势?

锦衣儒者笑顾虞龙雪:“你讨了任公和飞燕卫去,我知定是要胡闹的,不想
竟闹到了先生家里。”连连摇头,说是斥责却难掩宠溺,仿佛面对的是坐地撒泼
的宝贝女儿,又气又好笑。

虞龙雪自是不服,但“先生”二字如紧箍咒般兜头落下,明白自己闯了大祸,
歙着小嘴儿嚅嗫半天,既不敢反口,又拉不下脸道歉,顿有些进退维谷。

锦衣儒者倒舍不得让她太难堪,掂量着教训够了,对阿妍招手。少女识趣地
上前挽住姨娘,乖巧道:“姨父好,前辈好。我叫阿妍,与二位尊长请安。”说
着福了半幅。

虞龙雪被她挽住手臂,只能跟着行礼,小声喊了“先生”,话匣一开,别扭
渐去,低头道:“多年未见,先生没怎么变,袁祐……我家老爷却无先生的本领,
也是我不好,照顾得不周全。天可怜见,让我夫妻俩又寻到了先生,望先生……
袁祐他……”眼眶一红,倔强地咬唇抿嘴,硬撑着不在众人面前掉泪,这模样竟
倍添丽色,令人心痒难搔。

——果然是他!

本朝名臣袁祐袁大人致仕多年,如今便没六十也五十好几了,犹有如此风采,
廿年前意气风发时,娶得虞龙雪这般尤物嫩妻实不意外。毕竟“健南先生”如雷
贯耳,下里老妪亦知,也是《说巡北》里的传奇人物。

应风色在心里叹了口气,正式向童年遗憾作别,却听那锦衣大儒袁健南呵呵
笑道:“阿妍乖。姨父给你介绍,这位乃是当世奇人,若其有意,大名传遍天下
不过反掌事耳。锥囊之才而欲无名,才是最不容易。”

郎中苦笑摇手。

“承休兄这般取笑,令嫒会当真的。”

“小弟平生最佩服之人,唯先生耳。此乃肺腑之言,如何能说是取笑?”

袁健南走到妻子身畔,悄悄握住她的手,虞龙雪心情平复,抿住笑意,与丈
夫并肩而立。牵挂既去,袁健南越发疏朗自在,将宝爱的外甥女牵到那郎中面前,
和声正色道:“坊间虽有‘藏林先生’一说,然而先生不露姓字、潜心杏林的高
远志向,我等不可轻之慢之。你随姨父和姨娘,也喊‘先生’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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