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19/首发于第一会所
第四十章 恍惊觉剑侣追索,猝逢甲两人落座 两个兵士将他押走。 剩下三个士兵在周围转了一圈,径直走入酱肉摊,恰好坐到潜真和无猜所在的桌子旁。 两人动都不敢动,只假装和桌上那烂醉睡死的酒鬼一样。 “老板,这眼看夜雨将下,等我们巡查完,就该收摊了。” “是是!” 摊主端过三盘酱肉,一大壶酒。 “孝敬军爷的!” “老板有心了!” 一兵士忽然道:“这酒还是不喝了吧?还要搜人。” 另一兵士却劝他:“无妨。又不是城主亲自下令,不过是几个江湖草莽,咱们做个样子就已经很给面子了。喝!” 一听这话,那两个兵士也就不再坚持。 “哈哈,有赵大哥这句话,咱们就有了主心骨!谁不知道赵大哥的大伯在城主府做事?” 另一桌,潜真和无猜却心中叫苦。 这怎么还喝起来了? 然而,还不等他们心里骂完,同桌那醉倒的人忽然嗅着鼻子,坐了起来。 “酒!酒!” “客官,你今夜已经喝了三大壶烈酒了。怎么还喝……” 摊主转过身来,盯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潜真无猜皱起眉来。 第四十一章 藏夜市醉汉论酒,指过失甲兵成怒 无猜眼珠一转,抓起盘中仅剩的几块酱肉,一把塞入那醉汉口中。 “舅舅,我们好不容易才在这里找到你,别再喝了!你风尘仆仆从关内来,屁股还没坐热,就跑出来喝成这样。也不怕娘亲骂你!” “喔喔喔……” 醉汉睁大眼睛,奋力地吞咽口中酱肉。 摊主眼中狐疑渐去,也跟着劝说。 “客官,酒这东西虽好,喝多了可伤身啊。你看这天晚要下雨,还是跟着两个孩子回家吧。” 醉汉好不容易吞下口中肉,一拍桌子,直接指向旁边士兵一桌。 这动作吓得潜真和无猜忙抓下他手。 “你这……老板!多管闲事,我喝趴下了,自有我两个孝顺的外甥照料。快拿酒来!我侄儿请我,我高兴!” 醉汉舌头很大,断断续续说出这番话。 潜真看了看无猜,她眼藏几分愠怒。 也难怪无猜不高兴,不想这醉汉竟借坡下驴。 “是啊是啊!老板你废什么话,给他上酒就是。” 旁桌的兵士也跟着吆喝,对他们半点没起疑。 潜真向无猜示意点头,对摊主有些无奈道:“没办法,我们娘舅就这副德行。上酒吧!” “慢着!”醉汉忽然高高举起双手,“别上那些猫尿似的玩意儿,给我上好酒!上你藏了几十年的酒,我……我外甥有钱!” 无猜小鼻子皱起,暗中施展气流,想要将醉汉直接锁死在桌上。 哪知那醉汉被压趴于桌后,竟摇摇晃晃又坐了起来。 “好大的风!好大的风!险些闪……闪了我的腰。” 无猜眼中闪过惊疑,向潜真递来询问的眼神。 潜真自然知道无猜的动作,他不动声色扶住醉汉。 “舅舅,你可小心些。” 送出气流试探,发现此人身上空空如也,比之常人还气息杂乱。 显然不像是修行中人。 对无猜摇了摇头。 醉汉拨拉开潜真的手。 “好孝顺的外甥,呵呵。请我喝好酒,才是真孝顺!” 潜真只得让摊主上最好的酒。 摊主摇头叹气,弯腰从他推车中取出一坛酒,满面惋惜。 “你都醉成这样了,喝我这好酒,真是可惜啊。” 醉汉拨浪鼓似地摇头。 “我就算醉得不省人事,照样可以品酒!你这酒给我喝,那是大大的长脸!” 一把从老板手中夺过酒坛。 “你这小摊的酒再好,能比得上,”他鼻子嗅嗅空气,“能比得上那霖茸松子酒?” 摊主被他气得一甩袖子。 “你怎么能这么比?那酒是随峰城名酒,平头百姓能喝上几次?” 醉汉哼哼两声,揭开酒坛的泥封,深深吸了一口。 “啊,好!” 而后将酒坛放在桌上,闭目养神起来。 无猜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他。 “你怎么不喝?” 醉汉并未睁开眼睛,嘿嘿一笑。 “这酒虽算不得多好,但也值得尊重,且让它醒一醒。” “醒?” 无猜好看的桃花眼瞪得更大。 “难道它本来是睡着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 醉汉仰天而笑,散发虬髯,摊位灯烛之下,颇有几分英豪之气。 “小娃儿不懂酒,说的话倒是引人开怀。” 他此时面上虽有醉态,但话语已然清晰利索。 “酒之为物,集五谷之精华,得日月之酝酿。始之神洲浩土,杜康造于仓廪,得天独厚;源于上古神庭,仪狄酿于熟果,瑰丽高昂。上应天道之经,银汉列酒旗之星;下合地理之纬,河西有酒泉之乡。酒史流芳,美名飘香。佛国禁戒称般若之汤,仙风道骨饮玉液仙浆。葡萄酒,鸟程酒,松叶酒,醍酒在堂;竹叶青,女儿红,菊花白,酒韵悠扬。” 他摇头晃脑,诵读起来。 潜真无猜惊得大张嘴巴,实在想不到这虬髯大汉竟出口成章。 无猜扁扁小嘴,娇哼一声。 “被你这么一说,这酒倒成了天经地义的好东西了。” 醉汉仍不睁眼,却大点其头。 “确实如此啊!酒之于人,如影随形,常伴左右。人生望月满月酒,百日喜庆百岁酒,合卺而醑交杯酒,功名及第状元红,新府落成乔迁酒,老逢生辰寿诞酒。春意盎然,上元须酌好友;艾叶幽香,端午须酌丽友;对月怀人,中秋须酌淡友;菊花泛黄,重阳须酌逸友。” 一口气说出这么多,他对无猜得意一笑。 “小家伙,你说这酒是不是天经地义的好东西?” 无猜撇撇嘴,又哼一声,却没再说话。 醉汉微微摇头。 “看来你还不大服气啊!呵呵,酒不仅为天经地义的好物,还是文人武士建功立业的良助!” “胡说八道,人人都知道喝酒误事!” 无猜瞪着他,一把按住了酒坛口。 醉汉哈哈一笑,接着辩白。 “且听我细细道来!尔乃玉液澄澈,纵横八万里,笑人生若梦,酒雄骋怀;琼浆扬波,驰骋五千年,看杯中日月,酒神励精。昔文王千钟治西岐,孔子百觚樽莫停。 “醉摹人间万象,吴道子鬼斧神工;醉里挑灯看剑,辛弃疾壮志豪情。李太白豪放,自称酒中仙;郦食其疏狂,则谓高阳徒。杜牧问酒,清明时节雨纷纷;文君当沽,相如狂吟赋《子虚》。曲水流觞,王右军序作《兰亭》;醉意淋漓,郑板桥妙绘《墨竹》。陶潜壶觞,采东篱诗稿;嵇康酩酊,抚《广陵》乐章。 “青莲斗酒成百篇诗稿,东坡把盏开词风豪放。七贤豪饮,然后啸聚山林;司马醉客,乃存《琵琶》悠扬。孔融座上客满,酒盈金樽;曹植七步诗成,斗酒恣欢。张旭狂书,借酒神隽永飘逸;刘伶赋酒,法酒韵引经据典。此乃酒之于文有千秋不解之缘也!” 无猜张张嘴,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醉汉接着道:“酒质之醇,悲英雄之怀抱;酒性之烈,壮烈士之肝胆。关云长饮酒刮骨毒,宋太祖杯酒释兵权。武行者醉酒打猛虎,鲁智深醉拔垂杨柳。青梅煮酒,曹操方论英雄;杯酒余温,关羽已斩华雄。此乃酒之武功也。” 无猜缩回了手,放开酒坛,不敢再辩了。 “先生辞彩斐然,堪称酒之知音了。” 潜真由衷赞叹。 醉汉从怀中慢腾腾取出一只锈迹斑斑的青铜杯爵,拿起酒坛缓缓倒入。 “夫饮酒也者,吟诗作赋,曲水流觞,此文饮也;宾主奉迎,聚宴英豪,此儒饮也;花前月下,浅斟低尝,此雅饮也;循序相饮,位列幼长,此礼饮也;玉盘珍馐,醉意浓浓,此酣饮也;讲令划拳,鲸吞海量,此畅饮也。” 言毕,放下酒坛,端起酒爵深吸起来。 只见他喉头上下不断,足饮了一刻钟。 无猜嫩指敲敲酒坛,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惊疑地盯着他手中青铜锈爵。 “你……你这是什么饮?” 醉汉打个酒嗝,长出一口气。 “牛饮!” 无猜噗嗤一下,笑了起来。 “任你巧舌如簧,还是脱不了酒鬼本来面目!况且说了半天,也没说到为什么要酒醒。” “酒与人同,有贤愚不肖。饮酒自也当如育人,因才施用。多年窖藏,如人隐于深山,腹有诗书,酒韵醇厚。然不接世务,难免迂腐而有沉沉死气。醒也者,便是使之散去死涩之气,这样才更加纯厚。” “那……”无猜与潜真对视一眼,眼珠一转,试探问道,“你这酒杯是什么门道?” “这摊主饱经风霜,但难能可贵的是,仍不失一颗不平之心。经他手而成之酒,无不饱含愤世之意。此爵名荐血,能纳天下不平之愤。他这丁点悲愤,不到此爵万一啊!” 说着,他又长饮一阵。 而后咳嗽起来,眼泪自眼角不住涌出。 “如此愤意,烈而不醇!不痛快!不痛快!” 潜真忽然抬头四顾,发现旁桌兵士、食客摊主俱都各忙各的,似乎对醉汉的高谈阔论,以及一杯装尽一坛酒的事毫无察觉。 到了这里,他已然明白遇到高人,只是不知为何,对这醉汉,竟一点敌意都生不出来。 “先生是神仙中人吧?只是适才先生言语中的诸多文人武士,我怎么一个都没听过?” 醉汉蓦地伸手,压向潜真头顶。 无猜和潜真俱都一惊,却发现根本躲不开。 只是那只手仅轻轻揉了揉他脑袋,便收了回去。 “小娃娃能知道些什么?你们这阐洲偏僻之地,怎么会听过中土神州的风流人物?” “中土神州?”潜真试探问,“原来我们这里是九洲的阐洲啊!那宁洲和澜洲离这里多远呢?” “宁洲……” 醉汉举头望向黑沉沉的天空,喃喃一声,而后直接趴倒桌上睡了过去。 周围嘈杂人声忽地如实质般压拢而来。 潜真和无猜同时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 这人应该没有什么恶意。 如此神通,动动手便将两人碾死了。 旁桌的士兵饮酒正酣,其他军士也散开很远。 两人互换眼色,准备起身离开。 无猜面色猛地一变,向潜真连连摆手。 “没想到你随峰城的巡城卫竟是这样德行!” 苏蓉冷嘲热讽的语气自一旁传来。 距潜真和无猜不到五十步。 原本喝得兴高采烈的兵士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巡城卫是什么样子,轮不到你来插嘴!” 第四十二章 遭埋伏长街对峙,识封印潜真颓唐 有些醉了的兵士踉跄走前两步,伸出指头快要点在苏蓉脸上。 沈清铁青着脸将她护在身后,一跺脚,那兵士便当啷倒地。 “莫非以为我下晁武人好哄骗不成?哼,素闻清宁观治下乃首善之地,治安严格。不想今日一见,却大失所望。” 他环顾四周,提高声音。 “城中已然为奸徒混入,我等好心告知,却不想你等阳奉阴违,混到夜市喝酒。如此军容,如全城百姓安危何?” 这时兵士们都聚到此处,听他这么一说,觉得理亏不再做声。 但不少喝了酒的兵士仍梗着脖子,手按剑柄。 一人怒吼道:“我巡城卫怎么样,城主可以骂,长官可以骂,但还轮不到你这草莽数落!” 沈清眼角一抽,伸手握住了斜插肩后的长条包袱。 围观人群顿时后退一大截。 摊主急得不住跺脚,却不敢说一句话。 苏蓉也神色紧张起来,抱住沈清胳膊,对他连连摇头。 “呛都”齐响,兵士们齐齐抽出几分长剑。 剑身映着灯光,散出一片星火。 寂静倏地降临到这个原本喧腾的闹市。 离得最近的潜真和无猜如坐针毡,却连一根指头都不敢动。 生怕一个小动作就打破了寂静。 然而,终究还是有人动了起来。 不是沈清,也不是兵士。 而是夜市外围的人群,开始移动,分出了一条通路。 头戴兜鍪的银甲军士走了过来,却一眼都没看沈苏夫妇。 沈清额角青筋隐现,后槽牙所在的脸部鼓起。 但还是松开了握着布条的手。 “城主府传令,西城所有巡城卫即刻赶往高囹坊,不得有误!” 兵士们肃然而立,收剑入鞘,列起队伍。 排在前面的那个被称为赵大哥的兵士嬉皮笑脸地问军士:“贾什长,这是出了什么事?这么急?” 兜鍪军士瞪他一眼,小声回了一句,在场没几个人听得清。 他转过身,挥手向前,带队离开。 “哎?不管妖族细作了?” 苏蓉伸手想拦,却被沈清按下。 甲兵们离开坊市的时候,潜真分明看到沈清肩膀放松下来。 不由心中暗笑,原来适才是装模作样。 沈苏夫妇两耳语片刻,之后从另一侧离开了坊市。 坊市之外的一条街上。 潜真和无猜快步走着。 “喔——” 无猜长长出口气。 “紧张死了!这些穿盔甲的看着就难打。潜真,咱们还要不要跟上去?” 她伸掌在细颈上横了横。 潜真皱着眉头,双指捻动衣袂。 “那军士说,城西高囹坊出了传染极强的怪病,这些军士恐怕一时半会不会再巡逻了。这倒是个机会。不过,毕竟是城中,难保他们不会惊动其它地方的巡城卫。” “从他们在酒馆中的态度看,似乎是想杀了我们独吞所谓的宝物啊!” 潜真顿住脚步,抬头斜望阴沉的夜空。 “阴云密遮月,夜雨好杀人!” 话音甫落,他们周围的地面就腾起了一层细细的灰尘。 如投石入水,尘埃一圈一圈地腾起,环绕两人。 不一会,他们便目不视物,置身尘雾之中。 “小兄弟这句话,可说到沈某心里了!” 沈清的声音自尘雾外传来,不辩方向。 无猜双手玉指微伸,抬至胸前,欲要施气镇下尘雾。 潜真却对她摇摇头,制止了她的动作,高声道:“阁下在夜市早就认出了我们?” “不错。” “阁下故意与巡城卫起冲突,是为了让我们掉以轻心?” “不错。” 潜真冷笑一声。 “阁下好算计。” “哼!清哥的算计又岂是你们两个娃娃能看透的?这次夜市的冲突,不出三日,便会传到来往的下晁豪侠耳中。届时我无极剑侣不惧强军,不屈于清宁之声名必更盛。” “蓉妹,何必对他们说这些?” “将死之人而已,不说出你的好计谋,人家心里不舒服!” 无猜呵呵呵笑起来。 沈清声音响起:“何故发笑?” “城前诬陷好人为妖族细作,且不舍得交予城主,不是生怕清宁观不知道你们拍的这一记马屁么?怎么刚才在夜市数落了几个兵卒,就成了不屈于清宁观了?” 说着,无猜又笑了起来。 “太好笑了吧你们?这不正是跳梁小丑的行径么?” “你!臭妮子,我夫妇倒要看看,你们有没有三分好事之人吹捧的本事!” 苏蓉厉声怒叱。 “在那里!” 无猜低声,指向一侧。 天际闪过第一道闪电。 雷声霹雳,四野皆震。 长街上一亮而灭。 尘埃落地。 四道身影交错,又分散。 沈清苏蓉背上长条布包已握在手中,交叉斜指地面。 潜真双手剑指,隐于袖中。 无猜举起双掌,缓缓下压。 四人面上皆有惊色,目光聚焦于地面一道细细深痕。 那是由潜真剑指划出。 沈苏二人惊于细痕深直而不散,潜真无猜则惊于两人竟能躲开这出其不意的一击。 “狡猾的小鬼!原来适才一直在听声辩位!” 苏蓉咬牙切齿。 潜真不答,前迈一步。 紧盯着沈清。 适才交手,他隐约感觉到了这人并非泛泛之辈。 沈清脚尖拈地,也紧盯着潜真的袖口。 地上尘埃石子再次晃动,微微起浮。 四人双方皆凝神静守,蓄雷霆一击之势。 一声不合时宜的哈欠,却打破了对峙氛围。 “你们还打不打?” 四人惊觉,一齐向街侧的屋顶望去。 一个黑黢黢的人影蹲伏在那,仿佛一直就在,又像是凭空出现。 他身影一晃,轰然砸地。 原本晃动起浮的尘埃土石纷纷落下,再无半点动静。 沈清闷哼一声,噔噔噔直退十数步,才止了下来。 那人张开双臂,搂住潜真和无猜肩膀。 “这是我的外甥和外甥女,你们还打么?” 沈清面上白而转红,红而转青,流转不停,哪还有余力回答。 苏蓉惊慌失措,扶着他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潜真和无猜这时也满身冷汗。 适才这人一眨眼便落到身后,被他搂住肩膀的时候,竟连全身血液都仿佛被逼停。 所幸他似乎也留着手,瞬间便撤去了压制。 两人通过声音已经认出了此人正是酱肉摊中的醉汉。 “你……你怎么能放他们走?” 无猜急道。 醉汉晃晃脑袋,将遮住眼睛的头发甩开。 “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是江湖至理,两个小娃娃要牢记!” “哼!” 无猜气得一跺脚,甩开了他胳膊。 “无猜,先生能够出手相助,还自承与我们有关系,这份恩情就已经很大了。之后的路,终究还是要自己应对的。” 潜真搂住她肩膀,柔声安抚。 此人实在太强,且举止难测,目的不明,他生怕无猜惹恼了他。 醉汉眨眨眼睛,打量几下潜真,不住点头。 “小小年纪,便有此等心性。不错,不错。” 他眉头一皱,出手如电,五指印在潜真腹部丹田处。 指尖甫一触及,潜真腹上便隐约闪起七点紫芒。 他连忙缩手,五指指尖却已冒出焦烟。 “好霸道的封印啊!” 这一切都不过眨眼,潜真根本来不及反应。 此时听到这话,心里却咯噔一下,如沉水底。 身体并无任何不妥,他明白醉汉没有歹意,所说属实。 “封印?我……我身上有封……印?” 话音颤抖,他隐约猜测,无法运使下丹田,无法在下丹田凝练气海,皆是由于封印。 醉汉惋惜一叹,看着地面上那道深痕。 “之前拿到那张拓印的阳气符时,我是不大相信这小小的阐洲会出现一个符道天才的。但看到你以区区一普通金气符,就能切出如此凝练的深痕,我才相信那些道士并无夸大之处。” 潜真攥紧手中的金气符,感受着其上传来的细细灵气,脑中却有些木然。 “你下丹田被封,仅凭初入气感境就能使用如此精纯的符箓,可想原本天资是何等之高了。可惜,可惜啊!不知是何人如此狠毒,想要断你仙道!” “难道……难道,就真的没办法解开了么?” 潜真语气前所未有的颓然,喉咙干涩,如吞草芥。 无猜温柔地搂住他胳膊,轻轻抚着他背脊。 醉汉摇摇头,天雷一闪,映出他亮晶晶的眼睛。 “这封印霸道,外力难破。你之前机缘巧合之下已解开一分,不过我猜那必定是在性命危亡之时,”他看一眼无猜,发现她有些慌张地低下头,“如无莫大机缘,恐怕早已命丧黄泉。所以,唉!” 天际又一声霹雳,直接炸在潜真心里。 夜雨瞬间铺张满天地。 四下一片灰蒙蒙水雾。 潜真已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满脑子里只有“断你仙道”四字不断回荡。 大雨浇身,无猜瑟缩着抱紧他几分,仍不住抚着他后背。 “痴儿!” 一声暴喝,尤胜雷霆。 潜真心神为之所夺,不由抬头望去。 只见雨幕中,醉汉须发湿成缕缕,双目却亮若星辰。 “刚才还赞你心性甚好,怎么一受打击便如此不堪?不走仙途,便不能建功立业了?天下间昙花一现的大好男儿多得是,胜过了那些活了千百岁的缩头乌龟不知多少!” 他一把揪住潜真领口,将他提起。 无猜急了,想要拉开他胳膊,被一把推开。 “我来问你,你如今带着妹子深入险境,举目皆敌,这时心神失守心灰意冷,是要害死你妹子吗?” 潜真一震,眼神渐渐清明,心中颓唐之余,一阵后怕。 “不……不能!多谢先生喝醒我!” 第四十三章 求醉汉无猜先行,沐雷劫潜真后醒 醉汉微笑点头,这才将他放下,还抻了抻他微皱的领口。 “孺子可教也!不过是下丹田封印而已,修行又不是只此一途。人身窍穴多矣。无非是多耗费些精力与时光罢了。” 潜真眼睛一亮,激动之下,不顾地上泥水飞溅,纳头便拜。 “先生教我!” 醉汉却一把握住他胳膊,将他拦下。 伸展大手,亮出一张皱纸,上书“夜市后街,速来”几字。 “小家伙。真的想带着妹子寻死不成?一会若是被群起而攻,我恐怕也保不住你们,总不能因为喝你一坛酒而屠城吧?” 潜真看着那张渐渐为雨水打散的纸条,惊疑问道:“这是?” “这是方才那夫妇与你们对峙时暗中以尘土送出的字条,被我压下了。不过,不见得就只有这一张。” “啊?那你刚才还放他们?” 无猜抹把脸上雨水,气呼呼地质问醉汉。 醉汉哈哈一笑。 “若是不放他们,二人拼死一搏,也有可能惊动全城。”他一指远处最高的一栋塔楼,雨幕瓢泼却仍遮不住那高耸挺拔的尖刺,“我倒是不怕,你们不怕呐?那楼是此城枢纽,有监视追踪之效。” “这……”无猜咬咬嘴唇,跺脚道,“那怎么办?说来就来了!哼,大不了拼了!” “哈哈哈,小丫头烈性!不错!” 醉汉甩甩湿透的长发,索性揪下上衣,任雨水浇透上身。 “天降大雨,可沐浴,可凉身,可安然高卧,静听云中浪潮;地发惊雷,可清耳,可砺心,可洒然长啸,骤惊天上仙人!” “事已至此,惊惧无益。先生,晚辈求您一事。” 潜真此时已恢复镇定。 醉汉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等他说话。 “一会还请先生救下无猜。” “不!要死一起死!” 而后眼泪突然决堤,扑在潜真身上,死死抱住他胳膊。 “乖,听话。” “不!” 无猜不住摇头。 “这次我不听!我不听!” 醉汉既未答应也未拒绝,反而问了潜真一句。 “为何不求我连你一块救?你求我连你一起救,兴许能说动我为助你而屠城。” 潜真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潜真并非什么圣人君子,但却也有感恩自强之心。如若是我有先生这般本事,自保无奈之下而屠城灭国,也并非做不得。只是如今我力量低微,自己无能,不能让先生因一小我而灭杀众多无怨无仇之人。况且一人做事一人当,带无猜犯险已是大错,只求您能救她一命,我或死或擒,皆是咎由自取!” 言及于此,一阵悲慨涌上心头。 既后悔自己适才冒进,想要斩杀那对夫妇,又恨苍天不公。 他搂住无猜,凝望瓢泼夜雨的黑天,额角青筋暴起。 我潜真何辜? 沦落得举目皆敌,天怒人怨? 醉汉缓缓点头。 “如此,便依你。” 四方街巷传来脚踏泥水的声响,比瓦上雨点还要密集些许,人不在少数。 醉汉一手按住无猜肩膀,拔地而起,于远处屋顶几个起落,消失不见。 潜真缓缓站直,手中准备好符箓,独自一人硬抗天地大雨以及雨中的无数敌手。 他知道,这次无论什么符箓都无法脱离险境了。 城池太大,他太渺小。 不管逃过几次,终究会被耗死。 死便死吧。 无猜没事就好。 姨,不管你对我是何居心,我终究没负了诺言。 这一刻,他忽然便晋入了空明之境。 神识与身体五感剥离开来,达到了一种玄而又玄的境地。 天地间的灵气更加明显起来。 一瞬间,他神识不再局限于身体,而是罩在了方圆数十丈的空间。 这方圆的灵气皆与其化为一体。 雨滴、脚步踏入积水飞溅的泥点、檐瓦涌水声、兵刃的森冷,一切都仿若发生在潜真身体之上。 第一个敌人挥舞着长刀劈开雨幕,转过巷口,踏入长街水潦。 溅起的泥水与雨水相击,绽出朵朵水花。 潜真的神识再次回到身体,却感到胸膛中烧如火焚。 “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 耳边响起醉汉的声音,震如闷雷。 随后他感到一只大手抓住肩膀,天旋地转。 眼前雨幕纵横四飞,扭曲起来。 全身血液也跟着在血管中横冲直撞,加之胸膛如焚,更是苦不堪言。 “咦?刚刚这里明明有个人影,怎么忽然不见了?” 扛着长刀的人冲到潜真所在,雨幕中茫然四顾。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涌入了长街,都有些茫然。 “各位英雄,那两个符道妖人就在这里!” 沈清由苏蓉扶着,慢慢走过来。 不见潜真无猜踪影,不由一怔。 “这……不可能啊,明明在他们身上沾了追踪用的尘土。没有移动啊!难道……那人竟如此神通?” 想到这里,他大雨之中,犹自出了一身冷汗。惊疑中闭目凝神,却再无所觉。 冒雨而来的众人纷纷指天骂地,虽不好意思翻脸,却盯着沈苏夫妇,面目不善。 远方天空一道极粗壮的弯弧闪电撕裂厚重乌云。 天地一亮。 雷鸣如横亘天地的巨兽怒吼,将整个城池都撼得振动不已。 又一道极粗壮的蓝色弯弧闪电蔓延而出,与第一道交错形成一个不完美的半圆。 天地更加明亮,城池和雨幕都染了一层妖异的蓝。 两道闪电弯弧竟不消失,反而不断涌动着细小的电流枝杈揪扯着周边翻卷的黑云。 第三道电弧出现,震地动天的轰鸣声中,与前两道弯弧交错,构成了一个圆。 扭曲的,仿佛烫在漫天黑云身上的烙癍。 众人尽皆东望,似将浇在身上的大雨浑然忘却。 没有人见过这种异象,神色间都是怔然痴惧。 只是下一刻,痴惧就由怔然变做了无比的惊撼。 不少人开始退却逃跑。 “灭世了!” 不知谁呐了声喊。 雨中人影乱糟糟散开,朝着圆形雷弧的相反方向奔逃。 那蓝色雷环电流四溢,如无数暴起的细小血管网络,在乌云中延伸很远。 雷声如龙咆,不断于半空轰响。 蓝光一盛,由环身陡然倾泄而下一片蓝色电网。 顶端远观粗如井口,而后向圆心收紧,到得半空,已收成一条细线。 四散乱窜的电流枝杈在雨幕中就着茫茫雨滴跳溅瞬移,似乎下一瞬就会闪到远观的人身上。 城池中心,最高的塔楼上。 一人身披黑色毛氅,静立于大开的等身窗户前。 任天风乱卷大雨打在脸上身上。 远处天空之上的雷环蓝芒映照,他身上的黑毛大氅闪耀的蓝色高光如水般顺滑流动。 “破境雷劫!破境雷劫!” 他肩头不住颤抖着,语音激颤。 “惊雷淬体滴天髓,死骨逢春溢饮香。我儿,我儿有救了!来人!来人!” 他踉跄转身,磕碰倒了身后的大椅,而后桌上的瓷杯茶器尽皆带倒于地,碎成片片。 “取……取镇楼玉!” 潜真此时别无他想,只求速死。 胸口火焚益盛,冒出缕缕青烟。 因瞬间被带着跨穿空间而导致全身爆出的血液渐渐凝固,在乱射的细小电弧中呈焦黑之色。 背心涌来阵阵清凉之意,回护心脉,助他清神。 那是醉汉贴在其背心的一张符箓。 除了急喊一句“五心朝天”之外,他只来得及做这一件事。 自天云之上的雷环倾斜下的电网,如瀑布般全数浇灌在了潜真的身体上。 那电瀑在半空中并非向圆心收束,而是要精确击中地上的潜真。 远观如细线,置身其下,却如瀑如洪。 天地方圆一丈之内,雨幕皆化蒸汽,偌大气团中不时有电弧乱窜。 光这份气势就足以压得人匍匐于地,更不用说其上无数的电流击灼。 如万鸟惊鸣,似千鼠嘶啮。 地面上,以潜真为心,也邢成了一圈黄色雷环,亦是尽数灌入他体内。 潜真一个毛孔都动不了。 这如暴雨洪流的黄蓝电弧,每一道都越过骨肉直直击打入了骨髓之中。 仿若万亿钢针在骨髓中搅刺游动,又似无数蚁虫一齐敲骨吸髓。 此刻他多么希望能够立刻就死,哪怕失去意识也好。 可是后背的符箓总在堪堪昏迷之时就增大清凉之气的输入。 潜真要疯了。 这已经不能用痛来形容,生吞活剥都不及这深入骨髓。 仿佛经过了无尽的岁月,又似乎只过了一瞬。 地面的黄色雷环渐渐消散,乌云中的蓝色雷环也同时暗淡。 而后是倾斜和倒灌的蓝黄雷瀑,相向消散。 如两个急速行动的光点划过直直的轨迹,相撞。 于潜真胸前,交汇成了一个真正的点。 成了一滴浓稠的雷髓,指尖大小。 黄色的内心外裹一层蓝色的电弧。 这是潜真晕倒前所见的最后景象。 不知在黑暗的混沌中漂浮了多久。 潜真感觉到自己好像变成了流动的液体,粘稠的,散发着微微的白光。 阵阵玫瑰花的香味涌入鼻腔,给人一种不庄重的感觉。 眼皮很重,他眼珠转动几下,也没能撬开。 只是身体的感觉清晰起来。 他知道自己裹在温暖绵软的床被之中。 除了那意外得到的短暂幼时回忆,这六年来他还从没睡过这么绵这么软的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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