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鳖犊子!”病弱的爷爷死死地拽扯着奶奶,昏浊的眼眶里闪现着愠怒的
目光:“老鳖犊子!你,又要冒险,是不?”
“你放开我,”奶奶挎着装满鲜鸡蛋的小竹蓝,拼命地挣脱开爷爷干枯的手
臂:“就你这胆子,还没有兔子大,什么也不敢干,难道,一家人等着饿死吗?
你饿着就饿着吧,你也这个岁数了,土都埋到脖子根喽,可是,咱们的大孙子,
怎么办,吃什么,也跟你一起挨饿吗?”
“可,这是投机倒把啊,”爷爷无奈地摇晃着脑袋:“官家不让啊,一旦给
管理所的人抓住,不仅要没收,还要揪斗、游街,扣工分的!”
“哼,我不怕,”奶奶坚定地说道:“我不怕,我老张太太什么世面没见识
过,伪满那咱,日本人邪乎不邪乎?我照样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做走私买卖,八
路军厉害不厉害,我不也是绕过他们的封锁线,把大米背到进了辽阳城?哼,我
不怕,我什么也不怕,这个世道,要想活着,就得拼命,不然,就只好等着饿死
吧!”
“唉,”望着奶奶微微弓起的脊背,蹒跚着一双畸形的大脚,挎着沉甸甸的
小竹篮,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爷爷苦涩地咧了咧嘴:“唉,这个老鳖犊子啊!
真是拿她没办法,可也是,”爷爷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唉,细细想来,这些年
来,多亏老鳖犊子顶风冒险地四处飘荡,费劲巴离地挣点辛苦钱,一步一步地把
孩子们拉扯大了,否则,若是换了我,天天这么穷守在家里,这一家人啊,早就
饿瘪喽!”
“爷爷,”我拉着爷爷的干手问道:“爷爷,奶奶这是干啥去啊?”
“卖鸡蛋,”爷爷答道:“你奶奶做了一辈子买卖,而现在,官家不许老百
姓做买卖,抓着,就狠狠地收拾你!可是,你奶奶天生就是这么个傻大胆,为了
养家,为了糊口,你奶奶经常出去冒险啊!”
爷爷抚摸着我的肩膀:“力啊,大孙子,你奶奶为了让你能够吃上好吃的,
这不,又冒险去了。”
听到爷爷的话,我心里热乎乎的,我突然喜欢起奶奶:“奶奶,奶奶。”
爷爷瞅了我一眼,深有感触地说道:“你奶奶啊,胆子要多大,有多大,早
头,伪满的时候,日本人不许中国人吃大米、白面,抓住,就是经济犯,狠狠地
收拾你,弄不好,就得出劳工,给日本修碉堡,最后,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可
是,是人,哪有嘴不馋的啊,上顿下顿吃橡子面,把人吃的,肚子胀起老高,连
屎都拉不下来,这还有好。所以,人们就偷偷地吃。你奶奶一看,这事有赚头,
就偷偷地弄来麦子,磨成面,蒸馒头卖。我和你奶奶每天后半夜起来,偷偷地磨
好面,蒸完一屉馒头,你奶奶将馒头装在柳条筐的最底层,上面垫上一层芦苇叶
子,最上面,堆着猪草,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挑着柳条筐,佯装着打猪草的样
子,沿着公路闲逛,那个时候,嘴馋的人,都明白这档子事,见你奶奶走过来,
就拐弯抹角地问一问,如果是比较熟悉的人,你奶奶就告诉他们,我有馒头,想
吃么?想吃,拿钱来。这在当时,可不闹着玩的啊!一旦逮住,是要蹲大狱的
啊。”
傍晚,奶奶挎着空空如也的小竹篮,风尘仆仆地迈进家门,爷爷装腔作势地
讥讽道:“哎哟,老鳖犊子!你还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让管理所的给抓进去了
呐!”
“哼,老头子,”奶奶没有理睬爷爷,她将小竹蓝放到木柜上,然后,兴奋
不已地跃上土炕,奶奶端坐在炕沿上,哗啦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乱纷纷的
散币:“顺利,顺利,今个,头一天开张,就这么顺利,真没想到哇,老头子,
这官家越不让干的事,钱赚得也就越是容易,你信不信,一个鸡蛋,能挣一分钱
呐,嘿嘿。”
奶奶笑嘻嘻地数点着:“哎呀,真没少挣,在生产队干一个月,才能挣几个
工分啊,大孙子,”见我久久地盯她的面庞,奶奶放下手中的散币,自豪地掏出
一块小纸包,递到我的手上,我一摸,还微微发热,奶奶亲切地展开小纸包,露
出一个香气喷喷的白面烧饼,“吃吧,大孙子,还热乎着,这是奶奶用卖鸡蛋的
钱,给你买的,明天,奶奶还卖鸡蛋去,挣了钱,还给你买火烧吃!”
“嘿嘿,”我贪婪地啃了一口热乎乎的烧饼,心里一个劲地发笑:奶奶,真
好玩,管烧饼,叫火烧!
“嗬嗬,”爷爷继续讥讽道:“老鳖犊子!看把你臭美的,都快美出鼻涕泡
来啦,今个,是什么日子,你知道么,今个,是星期天,官家休息,你可别得了
便宜还卖了乖,等明天,官家上班了,你再去试试看,够你对付的!”
“老头子,我不怕,什么风雨我没经历过,官家不就是抓我吗,不让我卖
么,我就跟他们玩藏猫猫、摸瞎子,打游击,嘿嘿,这总比当年闯封锁线,轻松
多了!”
“奶奶,”我一边啃着烧饼,一边不解地问奶奶道:“奶奶,你闯过什么封
锁线啊?”
“哦,”奶奶接过二姑递过来的一块玉米锅贴,咬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口白
菜汤,她一边咀嚼着,一边不无骄傲地讲述道:“那几年啊,国军和八路打开了
锅,咱们家门前这条大道上,成天过兵,不是国军,就是八路,两家就像拉大锯
似的,你来我往,我走你来。嘿嘿,这打来打去的,八路就把国军围在了辽阳
城,这下可好,城里的粮食刷地就紧张起来,那个贵啊,就不用提了,我们城外
的农民,看着这是挣钱的机会,便背着粮食偷偷地往城里溜,用粮食跟城里人换
衣服什么的。”
“哎呀,”我惊讶地望着奶奶:“奶奶,那要是让人家抓住,可怎么办啊?
不得枪毙啊?”
“嘿嘿,没事,那个时候,双方管得都不太严,两方面都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看见偷运粮食的人,喊几声,放几枪,就拉倒了。奶奶一个女人家,跟着那
帮大老爷们,一次又一次地闯封锁线,大老爷们能背一百斤,我也能背一百斤,
一斤也不比他们少背。”
“奶奶真有劲!”
“唉,也不行啦,自从那阵子背粮之后,奶奶可累坏了,落下一个腰痛的毛
病,现在,稍微干点吃劲的活,腰就痛。有一次,奶奶背完粮,拎着换来的衣服
往回返,走到半路的时候,前边便噼哩叭啦地响起了枪,然后,轰轰轰地,大炮
又响了起来,我们可吓坏了,全都趴在路基下,谁也不敢伸脑袋。”
“奶奶,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停止了咀嚼,怔怔地望着奶奶。
奶奶顿了顿:“也不知道枪声响了有多久,当天完全黑下来以后,枪声和炮
声才渐渐地小了一些,我们这帮人,又困、又饿、又乏,可是谁也不敢动一动,
我一想,总这么扒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哇,我就站起来,沿着公路往前走,别的
大老爷们一看,便一个接一个地跟了出来,我们走出几里路,突然发现前面有许
多人影在晃动,我们走近一看,是八路,正在收拾地上的枪枝,抬伤号,埋死
人。越往前走,死人、伤号越多,那个惨啊,被打碎脑壳的,被击穿心脏的,炸
掉胳臂、腿的,还有的人,连脑袋都没有啦,唉,吓得我们都不敢细看啊。”
“奶奶,谁和谁打啊!”
“嗨,还能有谁啊,国军和八路呗,唉,都是中国人,这是何必呐,唉,死
的、伤的都是年纪轻轻的、驴呱呱的漂亮小伙啊,真可惜啊,谁家的孩子,谁不
痛心啊,唉——”
“妈——,”老姑插言补充道:“那场仗确实打死了好多、好多的人,现
在,就在那个地方,建了一个烈士陵园,清明的时候,老师还领着我们到那里扫
过墓呐,老师也给我们讲过这件事,……”
“好喽,好喽,”爷爷摆了摆手:“老鳖犊子!就别提你那些光荣历史了,
时间不早了,都睡觉吧!”
为了赚点可怜的散币,给我买回可口的食品,年迈的奶奶不顾爷爷的劝阻,
毅然挎起小竹篮,冒着被抓获、被揪斗的危险,做起了一桩大得不能再大的买
卖:街头鸡蛋贸易。
奶奶走家串户地收集鸡蛋,装满竹篮之后,奶奶便用手巾遮掩好,蹬上钢铁
厂的通勤小火车,溜到附近的钢铁厂,与钢铁工人秘密地进行鸡蛋交易,每只鸡
蛋赚取一点点根本不值一提的蝇头微利。
在那个火热的年代里,这可是违法的事情,被政府斥责为:投机倒把,是要
受到严厉打击的,必须坚决取缔的。
交易好做,一手交钱,一手数点鸡蛋,而与政府周旋,却是一件让奶奶非常
头痛的事情,奶奶必须一边尽力地兜售她的鲜鸡蛋,一边时时刻刻保持着高度的
警惕性,与政府管理人员打埋伏,像小孩子似地与之捉迷藏。
管理人员身着便衣,有时,甚至装扮成买鸡蛋的钢铁工人,奶奶不止一次地
自投罗网,满满一竹蓝鸡蛋,悉数没收,口袋里的钞票,全部收缴,然后,被扔
进学习班,眼泪汪汪地啃上几天硬梆梆的窝窝头。
每天傍晚,我都和老姑倚着木窗,焦虑万分地盼望着奶奶能够平安回来。
“妈妈今天不会出什么事吧?”老姑皱着眉头嘀咕道。
“不会的,”我则信心十足地安慰老姑道:“不会的,奶奶很机灵,不会被
他们逮住的!”
哗啦一声,房门被人重重地推开,奶奶一脸疲倦地走进屋来,我和老姑不约
而同地扑向奶奶:“妈——,”
“奶奶,”
“哈,”如果奶奶现出喜悦之色,那一定是顺利地卖光了鸡蛋,赚到了一点
可怜的散币,此刻,奶奶会无比自豪地掏出成把的散币,一边数点着,一边美滋
滋地讲述着这一天,非同寻常的经历,以及与管理人员巧妙周旋的、即可笑又惊
险,且刺激的故事:“今天,哈,一个老家伙又逮住了我,他拽住我的竹蓝,正
要掏证件让我看,我趁他稍一松手的机会,嗖地转过身去,拼命地跑开了,那个
老家伙上了点岁数,腿脚不太利落,没有追上我,我一口气跑出住宅区,钻进了
小胡同,嘿嘿,恰巧碰上一个大买主,一篮子鸡蛋都卖给了他,省了不少心
啊!”
然后,奶奶幸福地掏出一块热馒头,塞到我的手里:“大孙子,趁着热乎,
赶快吃了吧!”
如果奶奶进屋,空着双手,脸色黯淡,不用问,奶奶今天一定是又栽倒在管
理人员的手上,好话说了一万句,终于没有把她扔进学习班。
“妈,”老姑怯生生地望着绝望的奶奶,我拉着奶奶凉冰冰的大手掌:“奶
奶,”
“咦——,”奶奶突然涌出一串酸涩的老泪:“大孙子,奶奶今天又给管理
所的逮住了,鸡蛋都没收了,奶奶没能耐,钱都收缴了,没给大孙子买好吃的,
咦——,”
“妈,”二姑端来一碗热汤:“妈,别上火啦,今天没收了,明天,再想法
挣回来,妈——,吃点饭吧!”
“不,”奶奶推开热汤,连衣服也没脱,便钻进了被窝:“我不吃,我不
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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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回kim 网友及老乡:
辽河的故事虽然与顿河的故事“没有一点相同”,但焦点却是共同的——土
地,所以,便套用《静静的顿河》的书名,写写辽河。
顿河忠诚的儿子,哥萨克的骄傲——葛利高里,为了本民族的利益,为了顿
河哥萨克的土地,英勇战斗,甚至连女人也可以不要,当然,为了保住顿河哥萨
克的土地,葛利高利什么手段都用过,频繁地往来与红、白军两股力量之间,而
其目的只有一个:保护本民族的“土地”。
但是,葛利高里失败了,哥萨克人没有保护住顿河的土地,写文的作者,充
满了矛盾,从字里行间,看得出来,肖洛霍夫,对哥萨克满含深情。碍于当时的
气氛,有些话,作者不便、也不敢直说,但细心的读者,却能品味出来。
昨天晚上,一边喝酒,一边重放电影《静静的顿河》最后一集,当看到葛利
高里孤身一人,绝望地回到归乡,抱着小儿子,泪水涟涟,我的心头又是一抖:
哥萨克人的下场好悲惨啊。
顿河的悲剧,使我联想起故乡的今天,那如诗如画的景色早已成为过去,成
为回忆。
辽河水越来越枯少,越来越苦涩,从井里汲起的新水,上面往往浮着一层让
人作呕的油渍,耕地不仅日益退化,并且一天天地在减少,人们见缝插针,到处
盖房,给我留下幸福回忆的小池塘,早已面目全非,成变了臭水池,用不了几
年,就得被垃圾填平,也得盖上房子。
更可怕的,故乡的天空,竟然飘浮起黄沙,遮天盖日,尤如到了世界末日。
为了生存,人们你争我夺,尔虞我诈,………,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重写《我的
老师》的写作激情。
面对这些,除了感叹,毫无办法,无能为力。祝愿故乡能够好起来,愿上帝
保佑故乡人们,别沦为悲惨的哥萨克,背景离乡。
哥萨克的土地是被强政夺去,而辽河的土地,再这样胡来下去,就是自己做
贱自己,而结果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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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老姑,”秋天的早晨,泛着丝丝怡人的凉意,我拽住老姑的细手,喃喃地
说道:“老姑,咱们到柴禾垛里玩一会去吧!”
“嘻嘻,”老姑早已明白我的用意,到柴禾垛里,除了任由我抠摸她的小
便,我是不会干别的、其他任何事情的,可是,老姑却明知顾问:“大侄,到柴
禾垛,玩什么啊?”
“老姑,走吧。”我不容分说地将老姑拽扯出屋门,来到静寂的柴禾垛里,
我一把将老姑推坐在松软的禾草上,然后,咕咚一声,身子一瘫,重重地压在老
姑的身体上,老姑喘息道:“哎哟,压死我啦,大侄子,快点起来,老姑都快上
不来气喽!”
“老姑,”我终于从老姑娇巧的身体上翻滚下来,一把拽住她的裤带,老姑
心领神会,一边褪着裤子,一边用指尖点划着我的鼻子尖:“小坏蛋,小邪门,
又要抠老姑的小便喽!告诉老姑,听不听老姑的话?”
“听,”我机械地答道。
“老姑好不好哟?”
“好,老姑好!”我抱住老姑的脑袋,非常讨好地亲了一口,老姑顿时喜形
于色,只见她双腿一扬,小屁股一抬,哧溜一声,便痛痛快快的褪下裤子,露出
雪白细嫩的圆屁股,将可爱的小便,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兴奋得呼地
低俯到老姑的胯间,一对小色眼死死地盯住老姑白嫩嫩的小便,老姑扭着脑袋,
淫迷地笑道:“嘻嘻,有啥好看的啊,天天看,也没看够哟!嘻嘻。”
我扯着老姑的两条小肉片,手指尖扑哧一声,毫不客气地探进老姑的小便
里,因紧胀,老姑本能地哆嗦起来,继尔,又轻轻地哼哼几声,我的手指肆意插
抠一番,老姑的小便渐渐地滑润起来,我的周身立刻产生一种莫名的快感,更加
得意地插抠起来,老姑面色绯红,玉嘴微开:“大侄,老姑好不好?”
“好,老姑好!”
“听不听老姑的话!”
“听,”
“嘻嘻,”老姑闻言,愈加淫荡地叉开了双腿,以方便我的插抠:“大侄,
只要你听老姑的话,你让老姑怎样,老姑就怎样!”
吧叽,吧叽,吧叽,我的手指快速地插抠起来,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溅
起片片晶莹的涟猗,股股迷人的骚气顿然扑进鼻息,我幸福地咧开了小嘴,得意
洋洋地微笑着,老姑也沉浸在性的享受之中,双目微闭,放浪地哼哼叽叽着。
“嘿嘿嘿,”
“嘻嘻嘻,”
“哈哈哈,”
从柴禾垛的后面传来一阵阵大人们的嘻戏声,我回过头去一瞅,身后是一堵
高高的土坯墙,声音是从土坯墙外传过来的,老姑睁开了眼睛:“那是生产队的
社员,一边干活,一边打闹呐!”
“哦,”我放开了老姑,将湿淋淋的手指从她的小便里抽出来,放到嘴里美
滋滋地吸吮着,然后,将散发着老姑小便迷人气味的小手搭到土坯墙上,身子一
跃,便非常灵巧地翻上了土坯墙头,我骄傲地骑在墙头上,冲着依然仰躺在柴草
上的老姑摇了摇刚刚插抠过她小便的手指头。
“大侄,下来,别摔着!”看到我示威般地摇晃着小手指,老姑面色红晕,
一边呼唤着我,一边套上裤子,站起身来,系好裤带:“大侄,听话,快下
来!”
“老姑,我玩一会爬墙头,还不行吗?”
“大侄,你又不听老姑的话啦,老姑不喜欢你了,不跟你好了,以后。”老
姑指了指刚刚被我肆意插抠的胯间,那个意思是说:你不下来,我就再也不让你
摸小便了!我央求道:“老姑,就一会,我马上就下来!”
“唉,那好吧,就一会,说话可要算数哦!”
“老姑,”我骑在墙头上,向老姑伸出手去:“你也上来玩一会吧,你看,
生产队的院子里,可热闹啦,哎呀,要杀牛啦!”
“是吗?”老姑闻言,一把搭住我的小手,秀美的小脚蹬在土坯墙的一个凹
陷处,我猛一用力,老姑便呼地翻上了墙头,她搂住我的腰,亦骑在了墙头上。
“大侄,”望着生产队的大院子,老姑突然骄傲地对我说道:“大侄,你知
道么,生产队的队长,是我亲外甥!”
“啥?”我绝对不肯相信老姑的话,这简直是吹牛啊:“老姑,你说啥
啊?”
“真的,”老姑一脸得意地说道:“你不信,问奶奶去,生产队长是你大姑
的大儿子永威,他是我的大外甥,你的大表哥,嘿嘿!”
“哇——,”我瞪着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
“还有,”老姑继续向我卖弄着她的老资本:“我三嫂,也就是三婶,是生
产队的妇女主任!”
“嘿嘿,”望着眼前得意洋洋的老姑,我不愿再理睬她,将面孔移到生产队
那宽阔的,但却极其凌乱的大院子中央,我突然发现,在院子中央,绑着两头为
人们劳累了一生,终于因年迈而无法继续劳累下去的老母牛,四只浑圆的,充满
绝望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无情无义的人们,不时扬起被粗大的缰绳磨得又光
又亮的脖颈,哞——,哞——,哞——地哀鸣着,向人们述说着自己可悲的、毫
无意义的一生。
“哞——,哞——,哞——,”
对于两头老母牛最后的哀号,人们根本不予理睬,一个个喜笑颜开、叽叽喳
喳地指手划脚,迫不急待地翘首企盼着行刑的时刻尽快来临:“操,”一个闲汉
操着双手,不耐烦地冲着正在磨刀的屠夫嚷嚷道:“操,真能磨矶,还没磨完
啊,我说,你是磨刀呐,还是绣花呐?”
“哼,”屠夫嘻皮笑脸地抬起头来,我立刻看到一幅可怕的凶相,他扬了扬
手中寒光闪闪的屠刀:“急什么啊,磨刀不误砍柴功么!”
“大侄,他叫卢清海,是个杀猪匠,可狠喽,一喝醉酒,就往死里打老婆,
……,哎哟,”老姑突然搂住我的脖子:“哎哟,哎哟,太狠啊!”
我转过脸去,只见屠夫卢清海纵身跃到老母牛的脊背上,他伸出手去,拽住
牛角,另一只手将赅人的尖刀无情地压在母牛的颈下,我立刻听到一阵悲惨的哀
号,老母牛的脖子顿时喷出滚滚鲜红的热泉,继尔,老母牛咕咚一声,瘫倒在
地,圆圆的大眼睛痛苦不堪地瞅着身旁行将赴死的同伴,同伴则低下头来,无奈
地嗅了嗅同伴血流如注的脖颈,哞——,哞——地哀鸣着。
“哇,”我惊呼道:“好狠啊,老母牛好可怜啊!”
“啊哈,咱们的妇女主任今天打扮得咋这么水灵啊,有什么喜事么?”几个
正在铡草的汉子们顶着一头的草屑,一脸淫邪地望着我那刚刚精心梳洗打扮过,
满脸孤傲之气地走进院来的年轻三婶,也就是生产队里颇有些权利的妇女主任。
“嘿嘿,”屠夫卢清海开始剥牛皮,他亦瞅了瞅我那年轻的、身段匀称、适
中的、香气扑鼻的三婶,然后,转过脸来,一边用手中的尖刀在母牛的生殖口处
狠狠地扎捅着,一边悄声冲着那几个铡草的汉子嘀咕道:“操,操,操,这,是
王淑芬的,这是王淑芬的,操,操,操,操烂它!”
咣当——,屠夫的话,可没有漏过我三婶的耳朵,只见她秀眉微锁,冷丁飞
起一脚,将毫无防备的屠夫卢清海一脚踹翻在地,非常难堪地瘫倒在死牛身上。
“哈哈哈,”
“嘿嘿嘿,”
“嘻嘻嘻,”
“哼,”三婶冲着众人没好气地嚷嚷道:“笑什么笑,还不赶快干活去,等
我扣你们的工分啊!”
“老姑,”我指着怒气冲冲的三婶对老姑嘀咕道:“三婶好厉害啊,好像大
家都怕她!”
“嗯,我三嫂那才叫厉害呢,不但在外面厉害,在生产队厉害,在家里,也
厉害着呢,大侄啊,你三叔横不横,都拿你三婶没办法!嘻嘻,”老姑突然掩面
笑道:“你三婶有一个外号,你想不想知道啊!”
“什么外号,老姑,快告诉我!”
“滚刀肉!”说完,老姑再次嘻嘻嘻地笑起来,突然,她止住了笑声,惊呼
起来:“哎呀,我的天啊,这,这……”
听到老姑的惊叫声,我顺着她哆哆嗦嗦的手指远远望去,只见与我打过架的
脏鼻涕,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死牛的脑袋旁,黑乎乎的手指令我惊赅不已的捅进
牛眼眶里,非常大胆地将硕大的、颤颤抖抖的牛眼珠抠掏出来,放到手心上,得
意洋洋地鼓捣着,老姑一边惊叫着一边捂住了眼睛,我问老姑道:“哇,他真狠
啊!”
“哼,三裤子就这样!跟他那个爹一样,又凶又狠,不,他们老卢家人都是
一样,都是又凶又恨的,哼,杀猪匠没有一个心不狠,手不黑的!”
唉,人啊!望着眼前这惨不忍睹的一幕,望着人们那木然的表情,我心中默
默地念叨着:好凶狠的屠夫啊,好冷血的孩子啊,好冷漠的人们啊,对待可怜的
动物,我们难道就不能仁慈一点么?
“老姑,”无意之间,我的目光停滞在大院仓库的门前,那里聚集着一身知
识分子打扮的男男女女们,许多人戴着近视眼镜的,一个个非常笨拙地,一穗接
着一穗地揉搓着手中坚硬的玉米棒。旁边一些无聊的家庭妇女,望着这些读书人
干起活来笨手笨脚的可笑样子,交头接耳地叽叽咋咋着,不知道嘀咕些什么,时
而还不怀好意地放声讥笑起来。
“啊哈,”
咕碌碌,咕碌碌,一辆大马车咕碌碌地溜进生产队的大院子,一个黑瘦的小
老头,赶着大马车,悠然自得地哼着二人转小调,干枯的面庞,扬溢着快乐之
色,看到院子里正在埋头揉搓玉米棒的知识分子们,他兴奋之余,突然怪声怪气
地喊叫起来:“哎约!这可真不容易啊,城市里的大文化人下乡来啦,接受贫下
中农的再教育来啦,哈哈,好啊,很好啊,很好。请问:你们都来全了吗,‘河
里夹障子’来没来啊?”
“嗯,来了,”
“来了,来了,全都来了!”
呆头呆脑,书生气十足,而社会经验却极其欠缺的读书人们,显然没有听明
白车老板所说的“河里夹障子”指的是谁,是什么意思,一个个只是傻呵呵地冲
着小老头,木然地微笑着,有的人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看到这些知识分子们是如此的愚蠢,读了半辈子书却连“河里夹障子”是什
么意思都不知道,车老板开心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河里夹障子都来了?哈哈
哈,好啊,欢迎,欢迎,驾!——”
“老姑,”
这个最喜欢以捉弄他人为乐事的小老头,我认识他,他叫吴保山,除了赶马
车之外,他还有一项更为光荣而艰巨的伟大任务:定期给每户农家清掏厕所!吴
保山每次给奶奶家清掏完厕所后,便在一张小纸条上潦潦草草地写几个字,然
后,递给奶奶,奶奶握着小纸条,对我解释道:凭着这张小纸条,年终结算的时
候,能够领到几个微薄的工分。
我怔怔地问老姑道:“老姑,‘河里夹障子’是什么意思啊?”
“大侄,”老姑笑嘻嘻的解释道:“这是吴保山骂那些大知识分子们呢,那
些知识分子还没听出来呐,还一个劲地傻笑呐。大侄,‘河里夹障子’能挡住什
么啊,嗯,一定挡不住鱼吧,鱼是长的啊,能从障子缝里游过去,所以啊,‘河
里夹障子’只能挡住圆的东西啊,大侄,河里边,圆的东西是什么啊?
“王八!”我不加思假地回答道。
“哈哈哈,对啊,‘河里夹障子’:‘挡圆’(党员)!哈哈哈,……”
……
(七)
“哈,好热闹!”我拍着双手,欲跳进生产队的大院里。
老姑拽着我的衣袖:“大侄,你要干啥?”
“到生产队玩去,好热闹啊,人好多啊!”
“不行。”
“哼!”我不听老姑的劝阻,挣脱开老姑的手臂,咕咚一声,跳到生产队的
院子里。
人们正嘻嘻哈哈地围拢在被剥得血肉模糊的死牛旁,谁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出
现,斜对面劳动着的知识分子们,用漠然的目光瞅了瞅我,我迷茫地环顾一下陌
生的院落,发现身旁是一栋大仓库,我悄悄地溜了进去。
嘿嘿,真好笑,偌大的仓库却没有任何贮藏,空空旷旷,我漫无目标地徘徊
在乱纷纷的,积满谷草的土地上,脚尖无意之中踢到一穗横陈在谷草中的,黄橙
橙的玉米棒,我低下头去瞅了瞅,脚尖一抬,将玉米棒踹出好远。
望着咕碌碌翻滚着的玉米棒,我顿然想起奶奶家的餐桌,想起那涩口的,但
却是珍贵的玉米锅贴:玉米面虽然不好吃,很涩口,然而,既使是这样,奶奶一
家人,也是不能放开肚皮,随便吃的,更不是顿顿都可以吃饱的。
我又想起爸爸和三叔挖空心思地往奶奶家里邮寄玉米面的事情。啊——,玉
米,玉米,你看着不起眼,却是穷人们活命的黄金食品啊。我走到被我无端踹开
的玉米棒前,轻轻地拾起它,放到眼前,久久地凝视着,心中暗暗嘀咕着:把这
根玉米棒拿回奶家去!
我握着玉米棒,刚刚走到仓库的门口,迎面走过来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他
身材臃肿不堪,浑身散发着呛人的烟草味,尤其可笑的是,在他那酱块般的脑袋
右上端,非常显眼地突起一个又大又红的肉包包,看到他这般尊容,更让我讨厌
得没法形容。
“小子,”长着大肉包的老人用手中的长烟杆指着我手中的玉米棒:“这是
生产队的苞米,是国家的财产,你可不能随便拿哦,送回仓库去!”
“我,我,我没拿,我只是随便玩一玩,玩完了,我还会放回原地的!”
“嘿嘿,”老人和善地笑了笑:“你倒是鬼机灵啊,你是谁家的孩子啊,我
怎么没有见过你啊,嗯?”
“老张家的,我是张家的,”
“老张家?”老人狠狠地吸了口低劣的烟叶,一对昏暗的眼睛久久地盯着
我:“老张家?老张家,嗯,我咋没看见过你啊?嗯,”
我不再理睬他,再度溜进仓库里,我心有不甘,决意要把这穗玉米棒,偷回
奶奶家去,让奶奶一家人,吃顿饱饭,可是,怎么才能偷回去呢?
我握着玉米棒,扫视一眼空空如也的仓库,哈,有了,仓库的后墙,与奶奶
家的院子紧紧相连,后墙处有一扇呲牙咧嘴的破窗户,我顿时来了灵感,小手一
扬,沉甸甸的玉米棒嗖地一声,钻过破窗扇,飞进奶奶家的院子里。
我兴奋的蹲下身去,又拣起一穗,又如此这般地投过破窗扇,扔进奶奶家的
院子里,我越干越得意,一穗又一穗的玉米接二连三地投进奶奶家的院子里,看
到仓库里再也寻觅不到一穗玉米棒,我终于拍拍手上的灰土,欢天喜地的溜出仓
库,翻过土坯墙头,回到奶奶家的院子里。
我扯过爷爷背猪草用的柳条筐,将散落在院子里的玉米棒一一拾到柳条筐
里,然后吃力地拽拉着沉重的柳条筐:“奶奶,奶奶,”
“哎,大孙子,什么事啊!”
奶奶循声赶来,见我拼命地拽拉着装满玉米棒的柳条筐,奶奶惊讶地地望着
我,她又瞅了瞅生产队仓库的破窗扇,立刻明白了一切:“大孙子,”奶奶一把
夺过柳条筐:“这可不行,这是小偷做的事情啊!”说完,奶奶手腕一用力,非
常轻松地挎起了柳条筐,另一只手拉住我:“走,力啊,咱们给生产队送回
去!”
“唉,”我跟着奶奶,怏怏地走出院门:“奶奶,这点苞米,放到仓库里,
也没什么用处啊,人见人踩,毛驴子也啃,”
“那也不行,这是生产队的,放在那里,就是烂掉,也不能拿的,懂吗,大
孙子,”刚刚走进生产队的院子,奶奶便嚷嚷起来:“老杨包,老杨包!”
“哎,”脑袋上顶着大肉包的老人闻声迎了过来,奶奶将柳条筐放到地上:
“嘻嘻,老杨包,这是我孙子淘气的时候,扔到我家院子里的,我把它都送回来
了!”
“哈哈,”老杨包将吸完的大烟杆往裤腰上一别,粗糙的大手友善地掐拧一
下我的脸蛋:“小子,你不是跟我说,随便玩玩吗,怎么,都玩到你们老张家的
院子里啦,嘿嘿,好个淘气包啊!”
他又将头转向奶奶:“嗨呀,老张太太,你可够认真的,算了算了,这点破
苞米扔在那里也是烂掉,小孩子淘气,就拉倒吧!”
“那可不行,”奶奶不容分说地将柳条筐里的玉米棒,悉数倾倒回仓库里,
老杨包笑嘻嘻地瞅着我,问奶奶道:“这小子,是你什么人啊,以前,我咋没见
过呐!”
“哦,”听到老杨包的话,奶奶的脸上立刻浮现出自豪的神色,美滋滋地说
道:“老杨包,你当然不认识他,他是我大儿子的小子,我的大孙子啊!”
“啊——,”老杨包眼前一亮:“豁豁,就是,就是,就是那个念大书的,
留过苏的,大仓子的儿子?嗯,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让我好好地看看!嗯,还
别说,真像他爹啊!”老杨包拍着我的肩膀继续说道:“嘿嘿,像你爹,真像你
爹,不仅顾家这点,特像你爹,翻墙头那灵巧劲,更像大仓子小时候,嘿嘿,”
奶奶与老杨包寒喧一番,便拉起我的手,回到家里,奶奶谆谆告诫我道:
“大孙子,人,再难,再穷,也不能伸手偷别人的东西,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啊!”
“喂,”奶奶前脚刚刚迈进家门,身后传来阵阵喊声:“喂,姥姥,”我回
头望去,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英俊洒脱的男青年,他满脸堆笑,毕恭毕敬对
奶奶说道:“姥姥,今天晚上,大队要开批斗大会,姥姥,你可一定要参加哦,
可别像上次似的,说去,结果,点名的时候,就缺姥姥你家!”
“大侄,”老姑悄悄地拽了拽我:“他,就是队长,我的大外甥!”
“嗨,”奶奶苦笑道:“永威啊,上次开会,你姥爷突然犯了病,我倒是想
去,可是,你姥爷又是抽又是喘,外孙子,你说,我敢离开家么?”
“姥姥,”奶奶的外孙子队长一脸难色地说道:“姥姥,姥爷有病,你离不
开家,就派我舅去呗,这次,可一定要准时参加会议哦,公社有了新规定,不参
加生产队组织的革命活动,年终是要扣工分的啊!”
“姥爷,”大表哥走进屋子里,关切地问候着爷爷:“姥爷,你的身体最近
可好哦?”
“嗯,还行,”土炕上的爷爷板着枯黄的病脸不屑地对外孙子道:“哼,你
们这些人啊,没正形,就是没正形,一年到头,什么正经事也不干,不是练唱
歌,排舞蹈,就是开批斗大会,唉,啥人能架住这么折腾啊?打死我也不信,整
天介扯着嗓子唱歌,扭着屁股跳舞,举着拳头喊口号,就能吃饱饭,穿暖衣服,
过好日子?唉,真是没正形啊,这可怎么办呐!”
“唉,”大表哥叹了口气:“姥爷,我也是没法子啊,上级有精神,”
“嘿嘿,”我与老姑站在外屋,我以挑衅似的口吻对老姑说道:“老姑,你
不是说,队长是你的大外甥么,你敢叫他么,我听听!”
“哼哼,”老姑冲我撇了撇嘴:“大外甥,大外甥,”
“哎,”大表哥果然应答道,然后,向我们走过来,脸上带着些许可怜的卑
微:“老姨,有什么事么?”
“没,没,没什么大事!”老姑冲我自豪地一笑,对着大表哥指了指我:
“大外甥,这是你表弟弟!”
“哦,”大表哥点了点头:“老姨,我知道了,我妈跟我说过了,小表
弟,”队长大表哥亲切地掐了掐我的脸蛋:“哪天到大表哥家串门去,老姨,”
大表哥非常礼貌地向老姑告辞:“老姨,我得走了,我还有事!”
“去吧,去吧!”老姑得意地摆摆手:“去吧,去吧,忙你的事去吧!”待
大表哥走出屋外,老姑一脸得意地对我说道:“怎么样,大侄,你大表哥虽然是
队长,在生产队里再怎么厉害,可是,一到了我的面前,也得规规矩矩的,嘻
嘻,谁让我是他老姨呐!”
“嗨嗨,”奶奶打断还在喋喋不休的爷爷:“老头子啊,你就少嘞嘞几声
吧,还是寻思寻思,让谁去开会吧,你没听你外孙子说么,不去,要扣工分
的!”
“哼,”爷爷忿忿地说道:“爱谁去谁去,反正,我是不去!”
“你,这个该死的老头子!”奶奶虎着面孔嚷嚷道:“你,这也叫一家之
主,什么事情也不肯出头,唉,这也叫个大老爷们!”
“我看不惯!”爷爷坚持道:“我就是看不惯,没正形!”
“妈——,”二姑插言道:“我爹不愿意去,也别难为他啦,还是我去
吧!”
“唉,”奶奶指着爷爷一脸不悦地嘟哝道:“你呀,你呀,你的书算是白念
了,什么看得惯,看不惯的,这与你一个小草民有什么关系?你看不惯,就让孩
子出头,孩子才多大啊,万一碰到点什么事情,后悔都来不及。
你忘没忘,土改那年,斗地主,你不去,就让大仓子去,那天晚上,大仓子
开会回来,一宿也没睡好觉,一闭上眼睛就乱喊乱叫:我怕,我怕,我怕,看到
孩子吓成那样,我也一宿没睡觉,就那么抱着大仓子整整一宿。
我问他:大仓子,你怕啥啊?你没听到孩子怎么说的么:妈——,我怕,他
们可真狠啊,把地主吊在房梁上,把裤子扒下来,往死里打,一边打,一边问他
:你家的金银财宝都藏到哪去啦,地主说:没有啦,没有啦,我什么都没有啦,
都让你们给没收啦。可是,他们不信,还是往死里打,最后,只听扑哧一声,从
地主被打烂的屁股里,哧哧哧地窜出臭哄哄的稀屎,……”
奶奶越说越激动:“你啊,你啊,你啊,什么大事小情都不出头,全是大仓
子的事,分地的时候,工作组让每家派一个人,拿着四根木头橛子,这事,你也
让大仓子去,工作组长领着大伙走到地头,手榴弹一扔,轰的一声,大伙便开始
往地里跑,找到合适的地方,便钉橛子占地,可是,大仓子太小,根本跑不过那
些个大老爷们,结果,好地都让人家给占完了,大仓子只占了一块谁也不肯要的
涝洼地!”
“哼,”爷爷依然振振有词:“我就是看不惯,我就是不去,这就是没正
形,哼,……”
“妈——,”姑姑拽了拽奶奶的衣袖:“都别吵了,爹身体不舒服,不愿意
去,就别去了,我去,我开会去!”
“二姑,”听到爷爷和奶奶这一番争吵,我对傍晚将要召开的批斗大会产生
了浓厚的兴趣,听到二姑要顶替不愿随意抛头露面的爷爷去参加会议,我拽着二
姑的玉手央求道:“二姑,我也要去,我要也去!”
“不行,”爷爷警告道:“大孙子,你可不能去,没准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啊!”
“不,”听到会闹出点什么乱子来,喜欢看热闹的我,更加兴奋起来,可
是,看爷爷脸上那严肃的表情,我不禁失望起来,我扑通一声坐到地上,哇地嚎
啕大哭起来:“嗷——,我要去,我要去,我也要去,嗷——,……”
……
(八)
“好,好,好,”二姑蹲下身来,亲切地将我拽到她的身后:“去,去,大
侄,二姑带你去,别哭了!”
“我也去!”老姑也来了兴致:“我也去,我也去!”
“芳子,”当二姑背着我走出房门时,奶奶不放心地叮嘱道:“芳子,小心
点啊,站在旁边点个卯,凑个数,就行了,可千万别图着看热闹,往人堆里扎
哦!”
“放心吧,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看什么热闹,不得不应应点!”
黑漆漆的夜色,尤如一块硕大无边的帷幕,死死地罩裹住大队部的上空,凌
乱不堪的院子里,早已聚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那份嘈杂,那份喧嚣,活像是无数
只苍蝇大集合,嗡嗡地乱叫着,让人心烦意乱。
在院子的中央,临时搭起一个简易的大木台,十五六个穿着绿军装的青年男
女,伴随着悬挂在电线杆上的高音大喇叭流出来的剌耳的乐曲声,非常卖力地舞
动着身躯,样子既滑稽又可笑,使我不禁想起在家中阳台上所目睹到的那一幕
幕。
“哎呀,二丫头,你还别说,跳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呢,喂,我说,二丫头
哇,你对象让你跳哇?”台下的人群吵吵嚷嚷着:“操,跳一个晚上的忠字舞,
给两天的双份工分,谁不跳哇!”
“豁豁,黑小子什么时候学会跳舞啦,我咋不知道他还有这两下子呢!”
“工分啊,还不都是为了几个工分啊,大家不都是这样说么:有钱能使鬼推
磨么,你们说,黑小子笨不笨,笨吧,笨得都出了名,可是,为了工分,竟然学
会跳舞啦!啊——,”
“嘻嘻,你看,马丽的屁股可真够大的啊!”
“……”
“走,快走,别他妈的穷磨蹭!”
几个怀里搂着大杆枪,嘴里叨着烟卷的壮年男子,阴阳怪气地推搡着一个胸
前挂着大牌子的瘦老头,摇头晃脑地走进生产队的大院子里:“快走,快走,磨
蹭个啥啊,早晚你也是躲不过这场批斗会的。”
“你们,你们,”瘦老头打着趔趄,在几个壮年男子的推搡之下,绝望地嘟
哝着:“你们,你们,干脆把我毙了算啦,这么天天折腾,我可活够啦!”
“哎呀,你瞅你,”一个倒背着长枪的中年男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嘿
嘿,你啊,你啊,这是何苦呐,这上的是哪门子火呀!晚上吃完饭,闲着没事干
啥呀?大家伙就当闹着玩呗,都消消食,何必当真啊!嘿嘿,”
“唉,”
瘦老头无奈地叹息一声,很不情愿地爬到木台上,大表哥队长一声喝令,正
专心跳舞的青年男女立刻哗哗地站成一排,一溜小跑地走下木台。
大表哥队长信步走到木台上,他先是瞅了瞅呆立在木台中央的倒霉蛋、哆哆
嗦嗦的瘦老头,然后,清了清嗓子,不耐烦地挥动着双手:
“静一静,静一静,大家静一静,都别瞎嚷嚷啦,肃静,肃静,……,咳—
—咳——,今天,咱们生产大队召开忆苦思甜批斗大会,请社员同志们踊跃发
言,控诉万恶的旧社会,歌颂社会主义新中国!歌颂我们伟大的、光荣的、正确
的中国共产党,歌颂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
“嗨,”台下悄声嘀咕起来:“还忆个什么苦哇,现如今,还赶不上早头
呢!早头再咋的,也能吃饱饭啊!”
“是啊,早头给地主种地,一天下来,工钱一分不少,还供顿饭,有酒有
肉,一色的猪肉炖粉条子,现在,”
“现在,在生产队干一天的活,累得鼻青脸子肿的样,回到家里,别说什么
酒啊、肉啊的,白菜汤能喝上,就他妈的烧高香,磕响头喽!”
“……”
“喂,”大表哥队长煞费苦心地一番宣传动员之后,热切的目光扫视着嗡嗡
乱叫的台下:“喂,大家倒是积极发言啊,怎么,怎么啦?”
令大表哥队长无比失望的是,他那热辣辣的目光所过之处,原本叽叽喳喳、
一片纷乱的木台下,却突然死亡般地沉寂下来,没有一个人响应大表哥队长的号
召,跳上台来控诉旧社会,歌颂新社会。
“哼,”大表哥队长板着面孔吼叫起来:“你们啊,你们,平时没事的时
候,比他妈的谁都能瞎掰唬,这不,一到了动真章的时候,都他妈的哑吧啦!”
“嘿嘿,”一个红脸汉子幸灾乐祸地悄声嘀咕道:“嘿嘿,再这样沉闷下
去,这次批斗大会就得他妈的卡壳,我看队长他怎么向公社交待!”
“嗬嗬,”另一个操着双手的汉子接茬道:“弄不好,没准队长头上那顶刚
刚戴上的乌纱帽就得弄飞喽,嘿嘿。”
“二宝子!”
大表哥队长突然嚷嚷道:“二宝子,你过来,你来控诉控诉这个大地主刘有
德是怎么剥削你爹的!”
“是!”
一个看上去刚刚二十出点头的年青人应声跳上大木台,健步走到大地主的身
旁,一把拽住大地主的衣领子。
“嘻嘻,又扯这个啦!又用工分雇人喽!”
“就他啊,解放后才生出来的,懂个屁啊!”
“是啊,这二宝子小学还没念完呐,他知道什么叫剥削、什么叫压迫啊?”
“可是,咋的也比他爹强啊,你忘啦,上次开批斗会的时候,队长费尽了心
机,把他爹劝上了台,哈,你没听到,这老东西都说了些什么:唉,要说早头那
些事啊,这个刘有德还算比较仁义的,我们这些帮工的晚来一会,早走一会,或
者少干一点,人家从来不说什么,上顿下顿都有菜,还有猪肉炖粉条子呢!”
“嗨,是啊,队长一听,鼻子都气得歪到一边去啦,这,这他妈的是什么
啊,这哪里是批斗啊?”
“嗯,没办法啊,为了完成任务,队长只好嘴对嘴地教二宝子,如何如何控
诉地主的罪状!”
“刘有德,”二宝子拽着大地主的衣领子,恶声恶气地骂道:“你他妈的有
什么德啊,你这个老不死的家伙,可把我爹给剥削苦啦,我爹辛辛苦苦地给你干
活,你只给那么一丁点工钱,这点钱能干个啥呀?嗯?你给我爹吃的饭,里面尽
是砂子,吃着都碜牙。你这个黑心的大地主。打倒地主恶霸!”言罢,二宝子挥
舞着营养不良的干巴拳头:“打倒地主恶霸!”
众人在木台下机械的挥舞着瘦拳头,有气无力地随声附和着:“打倒地主恶
霸!”
“社员同志们,跟我一起喊啊:一、二、三,”大表哥队长拼命地挥动着拳
头:“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毛主席万岁!”
“……”
“臭地主,呸!”
二宝子还觉得不够解恨,冲着垂头丧气的老地主脸上恶狠狠地吐出一口粘
痰,然后嘿嘿笑着,开心地走下台去。
众人无聊地折腾着那个倒霉的老地主:“刘有德,你家的地到底在哪个位置
啊,你还能找得到吗?”
“找不到啦!”
“刘有德,你是凭什么攒那多钱,置下那么多的田产啊!”
“唉,别提啦,作孽啊,那些分掉的土地和房产都是俺家祖祖辈辈省吃俭
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啊,细细想来,有什么用哇!”
“……”
“啊!不好啦!卢清海放火啦!”
忆苦思甜大会正在荒唐可笑地进行着,突然,大队部的西侧莫名其妙地窜起
滚滚浓烟,继尔,又扬起熊熊的烈焰。
“不好喽,杀猪匠又喝醉了,又开始打老婆喽!”
“哈,走哇,看热闹去啊!”
哗啦一声,黑压压的人群丢下焦头烂额的老地主,尤如决堤的洪水,一路汹
涌着,嗡嗡乱叫着,哗啦啦地冲向烈焰翻滚的地方。
“别跑,别跑啊!批斗会还没有开完呢!”大表哥队长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尽力阻止着四散奔逃的人群:“别跑啊,别跑啊,都别跑哇,批斗大会还没开完
呐!”
可是,大表哥队长的努力是徒劳的,整个院落很快便空空如也,仅剩台上那
个挂着大牌子的老地主,孤苦伶仃地东张西望着。
“哼,”望着渐渐消散在夜幕中的片片黑影,大表哥队长怒火万丈:“哼,
跑吧,跑吧,明天,每人扣你们一天的工分!”
“啊——,啊——,”
烂醉之后的纵火犯卢清海,就是白天在生产队院子里用极其惨忍的手段杀死
两头将自己的一生全部无私奉献给人们的老母牛的屠夫,饱餐一顿煮牛肉之后,
他又理所当然地喝得酩酊大醉,这丝毫亦不足为怪,生产队的社员们谁都清楚,
卢清海每饮必醉。
每醉之后,屠夫卢清海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凶暴无比地殴打自己的老婆,然
后,再把早已折腾得空徒四壁的家,重新折腾得一埸糊涂。今天晚上,屠夫卢清
海乘着酒兴,非常满意地砸烂了家里仅存的桌椅和碗筷。
“你,你,”屠夫的老婆徒劳地阻拦着自己的醉鬼丈夫:“你他妈的不过日
子啦,喝点马尿就穷耍!”
“豁,他妈的,”
屠夫卢清海一把将老婆推倒在地,盛怒之下,竟然不可思议地剥光老婆身上
所有的衣服,然后,一脚将其踢出门外:“滚,滚,滚吧,骚货!”
“妈妈,妈妈,妈妈!”看着赤身裸体、披头散发的妈妈。屠夫的儿子,就
是那个抠掉母牛眼珠的三裤子,吓得屁滚尿流,拼命地喊叫着,屠夫见状,索
兴,一不做,二不休,好似老鹰抓小鸡般拎起哭闹不止的三裤子,顾头不顾尾地
将其胡乱塞进一条油渍渍的麻袋里,接着,得意洋洋地倒吊在棚顶上。
“我不活啦,我他妈的不活啦,这日子,有什么意思啊,有什么意思啊!”
说完,屠夫开始纵火焚烧自家的房屋。
“啊——,啊——,我不活了,我要像洪常青那样,活活烧死,我不活
了!”
屠夫手里拎着一把雪亮的、闪着寒光的杀猪刀,嘴里还叼着一把长刃刀,望
着屋子里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屠夫的弟弟卢清洲试图冲进屋子里扑灭火焰,可
是,看见屠夫哥哥凶神恶煞地堵挡在房门口,手里胡乱挥舞着杀猪刀,他不禁停
下了脚步,迟疑起来。
望着眼前这滑稽可笑的场景;望着手舞足蹈,丑态百出的醉汉屠夫;望着津
津有味、兴灾乐祸的人们,我不由得想起高尔基笔下的旧俄罗斯。
“这可了不得啊,一会儿着大了,可没个救!”黑暗之中,我看到平日里总
是沉默少言的老叔,他冲出人群,一边说着一边操起一根大木棍,径直朝醉汉走
去。
“老哥,小心点,那小子可虎啦,喝点烧酒,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二姑抱
着我,不安地叮嘱着老叔,老姑哆哆嗦嗦地拽着二姑的衣襟,嘴里一个劲地叫
着:二姐,二姐,我怕,我怕!
“哼,”老叔毫不胆怯地回答道:“我才不怕他呐,全是装的,我今天非得
好好地收拾收拾他,看他还学好不!”
“老弟啊,少管闲事,没用!”众人纷纷散开,三叔悄声对老叔说道:“你
就少管闲事吧,没用!”
“我找个机会把他撂倒,你们赶紧上去把他捆住!”老叔叮嘱屠夫的弟弟以
及另外几个热心的壮汉。说完,老叔拎着大木棍,迈着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地
走向屠夫。
“滚,滚,”见老叔向他走来,屠夫手中的尖刀再次挥动起来:“滚,你敢
过来,我杀了你,我砍死你!”
“来啊,来啊!”老叔右手拎着大木棍,左手毫无惧色地点划着自己的额
头:“来啊,来啊,你往这砍,往这砍!往这砍啊!”
望着面色沉稳的老叔,屠夫迟疑起来,手中的尖刀抖动起来,老叔一步一步
地逼过去,屠夫一步一步地向倒退着。
“砍啊,砍啊,”老叔继续喊叫着,可是,屠夫手中的尖刀,似乎中了什么
魔法,一动不动地悬在了半空中。
“兔崽子,有种的你倒是砍呢!”老叔大骂一声,手中的木棍飞快地抡起,
还没有等屠夫醒过神来,无情的木棍已经重重地击打在他的腰身上,只听咕咚一
声,可恶的屠夫应声倒地。
“我叫你往死里喝,我叫你往死里喝,这都喝成什么形啦!”
在木棍的重击之下,屠夫仰面瘫倒在地,嘴里叼着的长刃刀嗖地飞将出去,
咣当一声滑落在草堆上。屠夫的弟弟和以及其他几个壮汉见状,立刻以迅猛之
势,扑将过去,把醉汉屠夫死死按在地上。
望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屠夫哥哥,屠夫的弟弟突然纵声抽泣起来,继尔,无情
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在屠夫哥哥的头上和身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让不好好
地过日子!我打死你,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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