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银钩铁画
2023-4-27发表于:SexInSex (7) 天文二十二年,西历1553年,美浓富田郡,正德寺。 “……呵呵,看来尾张的诸位豪杰,倒还真是给老夫道三面子啊!就‘三郎吉法师’这小子如此招摇,他们那帮人却还能让他这样来到咱们美浓了!” “那么……主公,还动手么?就算是这个傻小子带了这么多人过来,咱们也可以等下在佛堂上动手!而且今天即便是杀了他,我想尾州的那帮家伙们不但不会追究,大部分怕是还会弹冠相庆、为咱们道谢呢!更何况,还有这么多铁砲,如果杀了这个吉法师,那么这些铁砲不都是咱们的了?” 跪在道三旁边的猪子“兵助”高就,急迫地对道三劝说道。 听到猪子兵助如此盘算,跪在道三右手旁的一个身穿一袭蓝衣、明眸剑眉、薄唇皓齿的年轻人,脸上的神色有些不淡定了: “兵助大人,恕十兵卫直言——您这个想法恐怕不妥!十兵卫先前向信长殿下和归蝶小姐保证过信长殿下的安危,您若是执意杀了他……损害了在下十兵卫的信用事小,如若招来尾张众人进攻我美浓的口实,给明公大人招来麻烦,得不偿失!” 此人便是斋藤道三的侄子、归蝶的表兄,明智“十兵卫”光秀。 “啊呀?十兵卫,你答应过他跟归蝶么?那么老夫怎么没听说过这回事呢?”依旧站在窗前的,了望着三郎一行人的斋藤道三,一边故意说着,一边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就你看他那身不伦不类的衣服、还有那盘着腿坐在马上吃着甜瓜的姿势,一抬腿还能让人看见他那根黑粗的鸠鸠的裤衩儿——看着就让人来气!老夫还真有点想等下,就在佛堂上结果了这小子呢!” 十兵卫听到这话之后大惊失色。 因为起先他去帮道三去那古野给三郎送请柬的时候,先去见的并非三郎,也不是自己曾经一度垂涎的表妹归蝶,而是坐落在那古野城周围的豪族们:这里头有誓死跟随三郎信长的,也有表面上臣从但是暗地里跟末森城甚至是清须城有联系的——道三也算挺疼呵自己的这个侄子,从美浓稻叶山城出发到那古野这么点距离,换作一般人,比如一般的足轻、女忍者、女仆,一般情况下给个一两百文,再比如猪子兵助、西村赤兵卫这种自己的亲信,也不过六百文到八百文前,如果是自己周围能被自己当作把兄弟的家臣,一般的路上的盘缠也顶多给个二十贯、三十贯钱,而且这些通常就够了;而对于十兵卫,道三则给了价值一百贯钱的散碎银子,还有可以在道三自己的老相识、津岛凑商座的座主堀田道空开在津岛和热田的“金两所”兑换出一百贯的钞票,加一起就是两百贯钱。 结果十兵卫到了尾张之后,除了因为前一段时间清须城下被三郎带人放火烧毁的清须城下町之外,整个尾张剩下的地方,被十兵卫给逛了个遍,总共两百贯钱,被他花得七七八八,到最后差点都没路费回到美浓去,不得已他又厚着脸皮管堀田道空借了二十贯——大部分的公费,都被他用来买了珍贵礼物,送给了跟三郎和那古野城有关的所有豪强。不少人比如佐久间信盛、丹羽长秀、平手久秀这样的,就因为十兵卫出手大方、送礼贵重、乐意给自己花钱,便对十兵卫评价颇高——正应了明国的那句谚语叫作“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到最后,道三的请柬还没送到、三郎和归蝶的面还没见到,十兵卫就已经跟不少人能够称兄道弟了,甚至都有人怀疑他是不是想从美浓转投到那古野来。 “那我家主公前去贵地浓州之事,就全权拜托光秀殿下了!” 对十兵卫纷纷夸奖的豪强们,夸赞归夸赞,而到了关键的事情上,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碍于自己的身份礼数,跟十兵卫最后一天道别的时候,都会这么嘱咐上一句——他们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好于表现的年轻人所说的话,到底在美浓够不够分量;只不过这少年郎毕竟是美浓明智庄的少爷、又是国主斋藤道三的侄子,信任他,大概是没问题的。 对于这样的委托,十兵卫从来都很乐意买派: “请阁下放心,有我明智十兵卫在,贵君上信长大人,身家性命绝对无虞!如若不然,阁下尽管到美浓明智庄索我项上人头就是!” ——结果这下可好,十兵卫感觉道三这回是铁了心要杀织田信长。 (那古野该会有多少人来管我要人头啊……) 到底有多少人会问他要人头,十兵卫光顾着立口碑、卖人情,也没来得及查; 就算是退一万步说,道三杀了信长之后,直接打到尾张过去之后,他接触结交过的那些豪族们,在尾张归入道三囊中之后,下一步就是出仕道三麾下;即便说此后,十兵卫跟人家算得上是同僚了,那么,比如丹羽长秀、佐久间信盛、平手兄弟这帮家伙,怕是也得想个一百种、一千种方法给光秀下绊子…… ——所以,也就是道三那句话说完之后,大概就两三口柿饼的工夫,十兵卫连等下信长人头落地、自己该往哪跑的去处都想好了。 “哈哈哈哈!” 见到侄子如此脸色煞白,道三仰头眯眼大笑了半天——对于自己这个就好给人卖交情还好评的侄子,道三太知道在尾张期间,十兵卫会干点啥了,所以这会儿他是故意吓唬十兵卫——随后重重一拍光秀的肩膀头:“你放心吧,臭小子!老夫还没昏聩到什么混蛋事情都敢干的地步!” 旋即,道三转过头,又对亲信猪子兵助说道: “兵助啊,你的脑子可真是一根筋呢!老夫知道你对我忠心,但我又没说我一定要杀了这小子……呐,你看到了吗?在这个吉法师马前,扛着铁砲的那个为首的,就是那个没戴斗笠、却扎了个马尾的那个跟吉法师和归蝶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你看到了么?” “见到了,主公。这是谁啊?” “这个,就是纪伊国‘杂贺崎’的少主、将会继承下一代‘杂贺孙市’之名号的铃木重秀。先前我让赤兵卫跟‘杂贺崎’与‘根来寺’谈生意、买他们做的铁砲的时候,这小子曾今跟他的父亲,本代‘孙市’铃木久太夫一起来过尾张,所以我见过。你要是想抢他们的铁砲,除了杀掉信长,还必须干掉杂贺众,而大部分杂贺众又都是本愿寺的信徒,动他们就相当于跟本愿寺一向宗为敌。” “这……他们一向宗的人,怎么会站出来保护这个吉法师呢?”——实际上,家仆下人出身的猪子兵助,确实有点脑子回不过来弯:他没想到这些自诩“佛家居士”的一向宗信徒们,其实也会为了钱而什么都干——“不是说这个大傻瓜向来不喜欢佛家、还杀过叡山的和尚么?虽然叡山和本愿寺分分合合,但是毕竟都……” “所以,我这位好女婿,可不是像你我看到的这么简单……如果要是说,他爹跟老夫之间,要是能有一个人,成为这日之本列岛的霸主的话,那肯定就是老夫;但如果,要说这小子跟老夫之间,要是能有一个人成为日本霸主,那说不定,很可能是这小子呢!” 果不其然,等到在佛堂上正式会面的时候,原本头发散乱、衣服邋遢的三郎,穿了一身整洁朴素又不失规矩的乌帽狩衣;翁婿二人见了面后,也没聊什么太关键正经的东西,不过是相互寒暄问候一番,并且道三表达了对平手政秀的悼念,之后斋藤与织田两家,就是分座在佛祖两边享用斋饭。 饭毕,道三送走了三郎之后,还不忘对猪子兵助说道: “恐怕过不了多久,我的子嗣们,都要给那个‘大傻瓜’执缰坠蹬呐!” 话是道三对猪子兵助说的,但在一旁的十兵卫,却把这句话牢牢记住了。 ——转而,一年就过去了。 等到十兵卫再次见到三郎信长,是在第二年,也就是天文二十三年的年初。 前一年在三郎与道三会晤过后,得知了消息的骏远三霸主今川义元登时有点坐不住,于是再次集结兵马准备朝向三河与尾张的边界推进,以图肃清三河境内的亲尾张势力和独立势力。为此,处于西三河知多半岛、亲尾张势力中最大家族的水野信元,开始将家族内仅存大部分兵力集结在三河首府冈崎城周围的重原城和小河城。 然而,区区一介水野家,根本无法与兼具骏河、远江、以及大半部三河资源的今川家对抗,今川义元如果想要调动部队,动辄几万甚至十几万大军,而水野家撑死了不过能拿出三五千人已经是极限了。 十一月份水野信元进行备战和驻守、仅到了十二月份,重原城就被今川家用包围外加内应的方式攻灭,重原城中的投降守将,“大给松平家”的当主松平“越前守”忠广还利用威逼利诱的方式,使得重原城西南边的寺本成倒戈,仅剩下小河城死守;同时,今川家还在重原城附近迅速建成了一座支城,村木砦,以“村木-寺本-重原-鸣海-冈崎”连城成线的形式,直接隔开了尾张与三河,而如果等到今川家整饬军备,再次推进到知多半岛的绪川城,三河全境将彻底归入今川领。 如此一来,今川扑向并且吞并尾张,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意识到这一点后,三郎决定集结部队,向知多半岛出兵增援水野信元。为此,三郎做了两件事: 第一,亲自购下两百担米粮,并且亲自骑着马、派足轻打着“扬羽蝶”纹样的旗帜,前往末森城下,与林通胜和弟弟勘十郎“达成”会晤,并且交给了林通胜一封亲笔信,对自己即将出兵知多半岛、且需要末森城出人出力的情况进行了说明—— 毕竟即使勘十郎和三郎有点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但是名义上,林通胜到现在也是整个胜幡织田家的首席家老;而且,人家知道末森城这边物价高,人家三郎信长又亲自拿出一批物资,让末森城自己吃也好、拿去交易来供末森城调控物价也好,随勘十郎或林通胜怎么使用都行; 并且,自从勘十郎改了个十分大不敬的名字、又贴了告示,要求全尾州境内不准有人跟自己使用一样的家纹旗帜的命令之后,三郎主动把自己居城的旗帜纹样换成了“扬羽蝶”,这说明三郎是给足了末森城面子、是处处让着勘十郎的; 见这向来混不吝、不着调的“大傻瓜”,如今把事情做到这种地步,一时间林通胜也说不出来什么,只好答应自己会跟刚从牢中释放出来的柴田胜家,一起再找勘十郎跟土田御前商量一下,会出兵帮助三郎; 而第二,三郎则是派出已经成为自家“吏僚众”的前田玄以,前去美浓稻叶山请求援军—— “哦……那么,按照贤婿上总介殿下的意思,我美浓子弟兵该如何前往三河呢?也要从热田港渡海么?” 实际上,斋藤道三的心里也确实犯嘀咕: 首先,就是道三要不要出兵:虽说现在斋藤跟胜幡织田两家是姻亲,但是对于美浓跟尾张的土豪们来讲,这两家不过是休战中的仇敌,在三郎跟归蝶定下婚约之前,尾张人平均每个人手上就至少有两条美浓人的人命,而对于美浓人亦是如此; 况且,美浓下面是尾张,但是左边是南近江的佐佐木六角家,六角家一直以来都跟今川家的关系还算过得去;美浓上面是飞驼,飞驼的南面三木家,跟北近江的守护佐佐木京极家属于同族,而京极家又跟今川家关系也不差——毕竟这帮人都是室町幕府建立前的南北朝老豪族的后裔,八辈子祖宗留下来的交情;而飞驒的北面江马家,虽然说总算跟足利幕府一门血脉、跟那帮南北朝遗老扯不上关系了,但是好死不死,江马家又跟甲信霸主武田家交好,而武田家自上一代家督武田信虎开始就跟今川结了姻亲、论辈分今川义元是武田信虎的女婿,信虎的儿子武田晴信的正室三条夫人,则是由今川义元跟其母亲寿桂尼做保媒,让公卿三条权中纳言把女儿嫁过去的; 论到这还不算完,早在大前年,也就是天文二十一年,在今川义元的夫人、也就是晴信的姐姐去世之后,在今川家首席军师太原雪斋的策划和斡旋下,义元又把自己的女儿嫁回了武田家,让闺女嫁给了自己的表兄、也就是晴信的长子武田义信作为正室,尔后在下一年,也就是去年,晴信又把自己的一个女儿,嫁给了原为今川家世仇的北条家之世子氏政,而据说就在今年,氏政的父亲、号称“相模之狮”的北条氏康,又要把自己的一个女儿嫁给今川义元的儿子今川氏真——如此一来,这三家已经成了既定事实的“三国同盟”——这三家的联姻,一时间震动日本列岛,毕竟这可不是单纯的相互之间拜把子、相互之间认妯娌和连襟兄弟,而是甲斐、信浓、骏河、远江、三河、相模、伊豆与武藏之间、差不多有十分之一到八分之一的扶桑之土地的资源整合。 道三跟晴信虽然谈不上有多大交情,但是美浓跟刚被武田整合没几年的信浓之间,一直处于两家相互秋毫无犯的关系,如果道三要是帮着三郎出兵攻打今川,那么势必会惹起武田的不满,而此时此刻,刚拔除了旧时代土岐氏影响力没几年的道三,还不太想跟武田正面冲突; 其二,说一千道一万,美浓跟三河并不接壤。唯独有点地方能凑上的,还有高座山在那里矗立;并且愣绕过去也不行,绕过去之后先是武田领、后是今川领,武田和今川两家是姻亲,所以如果走陆路去攻打今川,武田肯定要派兵阻拦截杀,恐怕到时候斋藤军势还没走到知多郡呢,人已经被杀没了;但是如果走海路、跟着三郎信长渡海,那就更完蛋:美浓地处整个日本大概最中间的位置,根本不靠海,虽然河流湖泊倒是不少,因此,大部分美浓的大头兵,还都多多少少有点晕船,道三倒是愿意把部队送到尾张去支援,但是这些援军的渡海之后战斗力如何,即便身为国主的道三也不敢保准。 “怪小僧没有把话说清楚,请恕罪——禀山城守大人,我家主公说,请岳丈山城守大人派兵,是要帮忙驻防那古野城。我家主公认为,此一战诚然困难,但难不在今川,而在清须。如果道三殿下能够帮忙守住那古野城,我家主公,便可高枕无忧。” “啥?” 玄以此言一出,稻叶山城主殿满堂皆是瞠目结舌。 就连自诩这辈子见过世面的斋藤道三也有点傻了。 (噫!我的宝贝儿信球龟女婿啊!你这迷瞪的脑子合计嘛呢?) ——也不怪别人,因为在这个时代,真没听说过敢把自己的居城让别人来帮忙驻守的,即便对方是自己盟友、是自己的老丈人,对平常的大名领主而言,甚至就算是父子兄弟,都不敢这么做:趁着自己外出,自家兄弟夺了自己城池、自己儿子不让父亲回去并且还放逐了亲爹,这种事实在是太多太寻常了,美浓隔壁的甲斐、信浓的国主武田晴信不就这么干过么。 “我问你啊,玄以和尚,你家主公,就不怕我趁着他在前线的时候,我派人把他的那古野城夺了么?——那可是你家老主公织田信秀,豁出去命拿下来的宝贝城池!三郎大人,就这么放心让我派兵,帮着他驻军?” “我家主公说了:他相信岳父道三大人是个豪杰,如果岳父道三大人真看上了那古野城,会直接派人打过来。” 玄以平静地说道。 这句普通的奉承,没把道三说开心,反而惹得坐在道三两旁的那个八字胡老虎髯、稀眉毛细眼睛的男人逗得鄙夷地笑了起来——这家伙便是斋藤家的笔头家老,具有“豪将”之称、与号称“仁将”的氏家直元、号称“谋将”的安藤守就合成“西美浓三人众”、且为三人众之首的稻叶良通: “哈哈哈!新九郎,你听见了吧?你女婿夸你是个光明磊落‘豪杰’呢?” “呵呵,是在夸我么?良通兄弟,老夫怎么听着,这话感觉像是骂我呢?” “哈哈哈哈……”美浓众豪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喂,还俗和尚!那‘大傻瓜’难道没听过,我家浓州新九郎,可有两个贺号么?其一叫作‘蝮蛇’,其二叫作‘国盗’!”稻叶良通笑得更欢之后,一拍面前的地板,站起身,踩在榻榻米上,指着前田玄以喝道。 ——实际上,良通自己也是个“还俗和尚”,到现在美浓的百姓们还是更乐意称呼他为“稻叶一铁大人”,而不是“良通大人”或者其他的官职通称。他这么对前田玄以大呼小叫,实属跛子骂少腿的、哑巴骂聋子,纯粹是为了吓唬人罢了。 “良通殿下稍安勿躁,小僧还没把话说完——我家主公还说:若是山城守殿下此番当真想要部下偷袭占了那古野,那也是该当如此;那么如果是这样,过后道三殿下您,仍乐意认我家主公为女婿,那么他今后给您鞍前马后服侍您,却不是不可以;假如过后,山城守殿下想要了我家主公的命,他当即就抹了脖子、赴死即是。可无论如何,今番出兵三河知多郡是必行之事:其一,此番乃是报当年鸣海城之仇,我家主公说生而为人、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不得不报!其二,三河水野家受荫于老主公信秀多年,对老主公也是尊敬有加,老主公于小豆坂两次交战,水野家也是浴血相助,此番水野家正处危急存亡之秋,若我那古野不出兵,则枉费了水野家一片赤诚之心!为了报答水野家,就算是我那古野仅有一兵一卒,我家主公亦往矣!” 这番话补上之后,坐在主殿内的斋藤道三倒吸一口气,随即大呼三声:“好啊!好!好!玄以殿下,你且等着!我这就召集各家、备齐粮草军马!待我收拾好了,美浓子弟兵即刻出发!”随后道三扫视群臣后,抬手一挥:“安藤道足兄弟,还有你,十兵卫,且随我来!” ——这敢情好,三郎只不过是求自己的岳父帮着自己守城而已,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最后三郎失败了、那古野被今川吞并了,如果过后武田或者今川扯着美浓的衣领问怎么回事,道三也好说自己不过是帮女婿守城而已,过后还有继续发展、继续对远江和信浓徐徐图之的机会; 而且三郎这小子可以,有义气也有志气,斋藤道三表面上笑而不语,实际上他心里快要乐开花了——他这辈子确实一肚子坏水、没拉过几泡好屎,但是从他年轻时候到现在,最欣赏也最不会坑害的,就是有任侠之心、讲究江湖义气的人,没想到老了老了,还能遇到这么一个后生仔、而这个后生还是自己的女婿!痛快! (嘿!吉法师这小子还真不赖歹!中!中!中!他现在能这么对那个什么狗屁水野家够意思,那将来也能对我美浓、对我斋藤家够意思!啧!归蝶这丫头真是嫁对人了!) 就这么着,十兵卫跟着安藤“伊贺守”守就,又一次来在了那古野城。 而那位安藤守就大人,则是西美浓三人众中素有“谋将”的美称,而且他自己本身也是一名美浓豪族国人头领,他所在的那座城,名曰“岩村”。 等十兵卫跟着安藤守就进入了南尾张的地界,就见到南尾张到处都是一身帽盔足具的兵丁——在当世的日本人,就没有搭帐篷的习惯、当然普遍也不会搭帐篷,所以几乎都是三五一堆围着一棵大树就算“安营”,讲究一点的会找个山东、土坷垃、草垛旁边待着,还有蛮横点的就直接住在了庶民百姓的家里——看了看他们后背上绑着的、肩膀上扛着的军旗,上面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家纹,十兵卫便知道这些大部分也都是尾张土豪国人众们的部队,有些人跟美浓子弟兵们还算眼熟,毕竟先前美浓和尾张也打了好几次仗,现在化敌为友,见了面也都点头招手相互打招呼。到了那古野城前,安藤守就先骑着马,带人在那古野城下町外二十里远的地方稍息,随后平手汎秀跟佐久间大学允两个人,则先把安藤守就和美浓军队安排在了志贺城里;另外,十兵卫则背着印有深蓝色“斋藤二头波”家徽和“南无妙法莲华经”七个大字的马印旗帜,作为通传使者,跟着城下待命的前田利家上了城、进了三郎的御殿府宅。 距离上次在正德寺见面,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小半年,当时三郎骑马进入美浓地界的时候,穿得叫一个“不伦不类”; 今天在那古野见着了之后,三郎依然穿得“不伦不类”。 ——但不同的是,先前三郎穿得那一身,那叫一个邋遢加上闹眼睛; 而今天,这家伙穿着的,确实一身肃穆的黑色铠甲——而且看起来好像还是钢甲:从脖子到胸口处,有个半圆箭尖形状的护颈,旁边连着两个半月形的护肩,从护肩下面嵌着两个精钢做的护臂、藏在传统漆木做的肩垫下面,然后还貌似是铁螺母,连着护肘护腕;护颈下面,是一个上半部微微外凸、到腰腹又有些收紧的护胸,黑黝黝的护胸上面,还用烫金纹上了两条似龙一样的金花纹,金边花纹旁边右胸口处,还漆了一只金色的“扬羽蝶”;再往下,从一片片组成貌似紫藤花一样形状的护裆、到护膝以及护腿,再加上足具,全都是实打实硬挺挺的黑漆精钢;除此之外,在铠甲的外头,还披了一件朱红色的立领披风,披风的后面,还用金色丝线绣上了一个硕大的“木瓜纹”; ——虽说信长此刻的衣着,跟寻常日本武士的铠甲比起来实在是“不伦不类”,但是不知道怎么着,这一身金纹黑漆钢甲外加殷红披风,看起来确实是威风凛凛; 更重要的是,大老远看过去,十兵卫就突然发现,三郎信长这家伙,似乎变了一个人似的——归蝶成婚之前,归蝶和道三分别拜托十兵卫潜入尾张窥查三郎时,那时候的三郎很明显就是个无赖头领,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一股子令人生厌的浑不吝跟懒散;第二次十兵卫见他,是给道三带信在正德寺会面,虽然那个时候,信长的后见人兼师父平手政秀刚刚去世,给了信长这家伙很大的振动,让他多多少少规矩了起来,且在正德寺内外,信长这家伙还玩了一出“人不可貌相”的小伎俩,但是从他的神态中看起来,至少十兵卫觉得算不上有多气派威严; 而且,更让光秀吃惊的是,此刻那古野城主殿的大广间内,不算三郎,一共坐了七个人:织田信光、丹羽长秀、佐久间盛重和信盛这对儿同族兄弟、平手久秀——这些全都是在信秀死后乐意跟在那古野的三郎信长身边的老班底;桌子的另外一边,却还坐了两个人——竟然是据说向来跟三郎这边水火不容的林通胜和林通具兄弟二人。 “这是……” ——而今,一身湖蓝铠甲的十兵卫站在大广间外头,看着正堂之上手握马鞭、身上穿着一身漆黑的又怪异又华丽的铠甲、一手攥着一把围棋棋石、又扶着皱着眉头的额头、看着眼前地图认真思考、时不时地还会把棋子往地图上摆着模拟出敌我双方军势势态的姿势,被一群家臣围簇着,这模样、这画面,简直如神人一般! 而就在十兵卫稍微嘟囔了一句之后,没一会儿,隔了少说二三十步远的三郎竟然抬起了头,先前常常眯缝着眼睑、习惯用着涣散的目光看人的那双眼睛,此刻竟然目光如炬:“怎么样?这是我从南蛮商人那里新订做的……叫什么……‘义大利式’的铠甲,没见过么?” 真没想到,十兵卫只是嘟囔了那么一句,竟然就被深处在坐满了将官之中的三郎给听到了。 十兵卫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单膝跪地、单手扶着佩刀。 (这个大傻瓜……还真是非同凡响!) (只不过他也有点太傲了吧?什么‘义大利’的铠甲……还真是没听说过……果真是好看得很!不过……显摆个什么呢!哼!) 其实十兵卫打心眼里是有些看不起三郎的——更准确地说,他看不起自己周围的任何人——这也是为什么归蝶从小十分喜欢十兵卫、但是十兵卫却从来没真心考虑过要娶归蝶的原因,哪怕归蝶的父亲,是自己的姑父、又是自己的主君。 十兵卫向往的,是京都。而他之所以乐意娶妻木熙子,是因为妻木家从南北朝时期,就一直在做土岐源氏与京都之间的联络员,尽管妻木城势力不大,但世世代代在京都就结识又经营了不少人脉,十兵卫觉得,这正是自己喜欢的。 所以,在每个夜里,在十兵卫饥渴地脱掉了身材苗条、肌肤白皙又吹弹可破的熙子的衣衫之后,他看到的,不是熙子那对如睡莲一般的微乳,也不是那只小巧却圆滚的似两只饭团一样的紧实的屁股,也不是藏在浓密的阴毛里、没抽插几个来回就一定会尿出喷泉的多汁牝户…… 他看到的,却是京都的繁花似锦—— 他向往的,是京都的公卿贵族、是京都的幕府将军与将军身畔的那些“御用人”,甚至是二条御所皇居中的“天子”大人。身处在这样的乱世,哪怕是京都的老百姓,其实对于这帮空有血脉和头衔、却毫不作为的贵人们也是深恶痛绝的,但是在十兵卫的眼里,那些靠着卖字画、帮人写扇面写书状、甚至让自己的妻女去卖淫来维持自己体面生活的公卿贵族们,依然风度翩翩、温文尔雅;那些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吃了上顿没下顿、却还对普通庶民瞧不起、对百姓们吆五喝六还要强调所谓的“公仪”的、最近听说他们还要愣扶持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做将军的幕府武士们,依然勇武非凡、豪情万丈;而至于躲在皇居里不敢出门、睡觉只敢坐着睡,日常喝的是雨水跟淘米水、吃饭吃一条咸鱼干能吃一个月且到最后鱼骨头都舍不得扔的懦弱的天皇,则是从穹宇天庭下凡的仙人。 ——十兵卫一直活在这样的美梦里,而且他也一直觉得,自己是属于这样的梦境里的一份子。他幻想自己可以穿着狩衣、手持象牙笏板,日日朝见天皇,跟着这位半神半人的天子陛下隔着竹帘相谈甚欢;他幻想着自己可以跟公卿们一起蹴鞠、下棋、品茶、插花、饮清酿、对和歌,一起指点风雅、谈笑风生;他幻想着自己可以与将军同那些所司、执事、探题、管领们策马扬鞭、一起东征西讨、杀伐肆意、剑指四方;他幻想自己是小野妹子、是藤原道长、是源义朝、是新田义贞…… 比起熙子的婀娜诱人的身姿,这样的幻想,似乎更能让他在床榻之上金枪不倒。 ——直到后来,他亲自去了一趟京都之后。 然后他就傻了。自那以后,也会经常性地出现男根不听使唤的状况。 现实并没有唤醒这个一直做梦的少年。或许有时候,现实的痛,反而会让一个喜欢做梦的家伙继续装睡下去—— 他认为这个天下,的确是被某些人给毁了,但不可能是那些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公家,也肯定不是那些勇武非凡、豪气千云的幕府御用人,更不能是皇宫里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照大神的直系后裔。 ——那就一定是有人造成的。 谁呢? (谁不尊重‘公仪’、谁轻怠传统、谁不附庸风雅,那么就是谁!) (很显然,先前一直霸占京都、赶走将军家的细川晴元是一个,此后把将军迎回京都的三好长庆公却是个好人,即便在包括我这个外人看来,长庆公确实常年把持着幕府权柄……) (而我这个主公、我敬爱的姑父斋藤道三大人,也是一个!虽然他对我很好,他也是我的姑父,但他却藐视一切,玩具化一切……而土岐赖艺大人,虽然只会、也只喜欢画鹰,但是他确实是个风雅之人——主君不就应该如此么?政事、军事的事情,由我们这些家臣们来作就好了嘛!) (还有谁呢……还有谁呢……哦,对了,隔壁尾张的那个‘大傻瓜’也是吧?他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从来不喜欢和歌、从来不喜欢书画,还偏偏喜欢些什么明国、高丽、南蛮的东西!天底下最大逆不道的人,不是他还能是谁?) 他心里这样想着,先前却对着归蝶把三郎夸上了天——最起码,他觉得如果归蝶能够安安稳稳嫁给那个“大傻瓜”,自己也就不用再粘上自己的姑父的,那么等到自己羽翼丰满之后,自己也可以安心地、不留一丝牵挂地离开美浓,去京都生活、乃至大展身手了; 更何况,即便听说先代美浓守护土岐赖纯有可能是个性无能,但十兵卫却仍然不乐意亲近嫁过人后的归蝶——虽然归蝶很可爱、虽然两个人是青梅竹马、虽然好几次两个人一起外出骑马狩猎的时候,十兵卫还都用嘴巴和手指给过归蝶快乐、自己也用肉棒侵犯过归蝶的幼唇,但是,女人嫁过人就是嫁过人了,就不是处女了,就已经是被人用过的破鞋了;自己身为美浓才貌勇武皆为第一的“礼节贵公子”,怎么可能会娶一个破鞋呢? 但是,自从自己帮着姑父道三前来那古野送信、当十兵卫再一次见到坐在织田信长身边的表妹归蝶的时候,他突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先那个有些干瘦、身材单薄的小傻丫头,胸部变得更加丰满、屁股变得更加圆翘——如果是现在的话,可能自己两只手都没办法握住她的一只乳房,更不能一下子盖住她的屁股;她走起路来的时候昂首挺胸,就仿佛别人看不到她的身体特征似的,而且明明是一介女子,昂首挺胸的步伐比男子更加高傲;而当她每每看像那个大傻瓜的时候,她的身上都笼罩着一层十分耀眼的光芒,仿佛阳光下的金子一样。 ——这种光芒,叫作幸福。 十兵卫似乎从来没从熙子的身上,看到过这样的光芒。 “来,熙子,你过来。” “怎么了,夫君啊?”熙子觉得十兵卫有些奇怪,自打他从尾张回到美浓明智庄后,就有些魂不守舍。 “熙子,来,你过来,你站在这……” “这里吗?” “不,你再往前点,别让庭院里的怪石和翠竹的影子把你遮住……对,就这。来,你把衣服脱了。” “什……什么?这……夫君啊,这样……不好吧?” ——虽说出身妻木城的熙子是个小地方的女孩子,但无论怎么说她也毕竟是个农庄地主家庭出身的大小姐,从小就是按照传统的“大和抚子”的礼仪培养的,她性情温和文雅,而且还特别容易害羞;况且,此刻的熙子,已然身怀六甲,所以让她赤身裸体沐浴在阳光下这种事情,的确会让她有些难为情。 “没什么不好的。家里的男丁,我都让他们去田地间帮着收割庄稼了;而所有的女人们,包括我母亲,也都在田垄处帮着农家造饭、生火、烧水,反正是都去帮忙了,现在家里就剩你我在。当着我的面,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来吧,你听我的!快把衣服脱了,都脱了,一件别剩、一丝别留!” 十兵卫的口气十分的强硬,而熙子从年幼且尚未跟十兵卫定亲的时候就对十兵卫逆来顺受、言听计从。见光秀如此坚持,熙子便也照做,先解开衣带,后扯下头上的发簪,然后脱了外面宽敞的吴服,接着脱到了贴身汗衫的时候,稍微有些忸怩,却在十兵卫如狼似虎的眼神之中,抿着嘴唇、双颊通红如同成熟枫叶一样,将汗衫缓缓脱下。和煦的阳光倾泻在熙子白皙的肌肤上,给她那对原本略微平坦、但自从怀孕之后就日渐隆起且已经有些像甜瓜一般的两只俏皮的奶肉上面镀上一层金黄,又笼罩在那膨胀如一只太鼓的、据云游医生说是怀了一对儿龙凤胎的肚子,和下面饱满如麦垛一样的阴阜,还有那光滑的后背和因为孕事而膨发得像一颗欲将绽放的荷苞的肉臀、以及依然修长的双腿,而怀孕中的女人通常多汗,在汗水的加持下,初秋的暖阳让熙子整个人看起来都亮晶晶的。 熙子羞赧又顽皮地看着十兵卫笑着。 而这一切,在十兵卫的眼里,全然不对劲—— “不……不是这样的……” 这样的熙子美么?美。单论美貌,熙子根本不亚于归蝶、不亚于自己的小姑姑小见之方、不亚于成日成夜只要得空就会被姑父道三拉到一个角落挺枪而入的那个天生媚骨的深芳野夫人,甚至略胜过这些女人;但是,比起现在的归蝶,十兵卫总觉得熙子的身上好像差了些什么…… “唉……” 于是十兵卫轻叹了一口气,向后将身子一仰,躺在地板上一言不发。 而熙子则迈着款款袅袅的步伐,轻轻地走到了光秀的身前,缓缓解开了丈夫的浴衣,并且用手指轻柔地在那条半勃起的阳具上面套弄着。 “呃……啊?你,你干嘛?” “嘻嘻,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十兵卫一瞬间立刻紧张了起来:“啊?你……你都知道了么?” (我从来没跟她说过我跟归蝶的事情……她怎么知道的?难道是归蝶告诉她的?还是说我做梦说梦话了?) “趁着家里人都不在,你想看我光着身子,肯定是想要了,对吧,十兵卫君!你难道不是想要了么?——女人怀胎十月,我这现在刚刚六个月,还有大概三四个月呢!在我怀孕这段期间,十兵卫君这么久都没有床笫之欢了,想必你肯定忍得很辛苦吧?唉,这是妾身的过失!来吧,就让妾身来服侍服侍你吧,夫君大人……” 十兵卫这才松了口气,而且在熙子含了一口香津的嘴唇与滑嫩舌头的温柔呵护下,十兵卫也很快陷入了一种轻飘飘的舒服之中——只是舒服,但是并不刺激。 (太温柔了……但是功夫甚至都不如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儿。) 常常会在云游和公干出访时在各处借宿,还会对该主家的女儿或人妻、甚至是人母、寡妇进行“夜这”来寻欢作乐并放松精神压力的十兵卫,当然会对自己的这位文静大小姐正妻的床技产生嫌弃。在闭着眼睛,应承着妻子过于温和的口技的十兵卫,分着心神,快速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汉字字典、和他从小到大看过的所有书籍、包括那些色情淫秽物语读本,最终,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了三个词汇: ——“淫乱欲张”; ——“制御不能”; ——“自业自得”; 所谓“欲张”,即“贪婪”——没错,十兵卫从归蝶身上、尤其是这个已再次为人妻的女孩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种饱含了对织田三郎那小子的肉欲的贪婪,十兵卫发现,即便是在公开的、正是的场合上,自己的表妹归蝶每每看向自己的这个“大傻瓜”妹夫的时候,除了满满的爱意,还有十足的、像是随时都想要把织田三郎给剥光再一口吞掉的贪婪;而在熙子的眼睛里,尤其是每每赤身裸体、与自己坦诚相见的时候,那黑亮的双眸确实充满爱意与温柔,但却少了那么一份充满原始野性的张狂的渴望; “制御不能”则是“失去控制”的意思——十兵卫从头迅速回忆了一下自己与归蝶从小到现在的相处的场景,他才发现,原来曾几何时,归蝶在看着自己的时候,眼里也是含带过那种“淫乱欲张”的神色的,但是那个时候的归蝶还是个小女孩,在“淫乱欲张”的外面不免会包裹了几层羞臊与胆怯;并且,那个时候的十兵卫,对于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自己又想着要若即若离的小女孩,根本没有太多在意;而今天,他才总算意识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小女孩是对自己非常渴望的——当初即便是取乐,也不过是用自己的手指和舌头、以及她的唇舌来敷衍戏弄罢了——只是,曾经那个在嫁人之前乐意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那个小丫头,现如今已经彻彻底底地成为了别人的妻子,并且,她过得还很好; (如果那个时候,可以直接把阴茎插进归蝶的牝户里的话……呵呵,那个大傻瓜还在我的面前有什么可神气的?即便是现在,我也早就玩过她的嘴巴和嫩穴了,但是毕竟没有实打实的侵占过……可她已经不再是我的了!唉……) “自业自得”,在明国那边的相同含义的说法是“自作自受”——光秀觉得自己“自业自得”,或许稍微有些过了头,但是看着如今长得比以前高挑了、身材比以前结实又有了圆润的曲线的归蝶,他无比后悔倒是真的。 至此,十兵卫的心中,彻底留下了酸楚的感觉。 但是,对于这个“大傻瓜”,自己对待的时候还必须得恭敬,毕竟自己虽然身为美浓的外戚,但是现在充其量也就是个“足轻大将”;而三郎那小子虽然比自己小了几岁,但人家已经是一个家族的家督了。 (如此学富五车的我,却要向这么个混不吝的小子毕恭毕敬,真是让人如鲠在喉……) “啊……织田上总介三郎殿下,请恕在下明智十兵卫唐突失礼!打扰了!” “嗐!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客气?搞这些多余礼仪干嘛?十兵卫兄,你是阿浓的表兄,那么你我也就是自家人!用不着这么些繁文缛节!” 正在十兵卫陷入自己的精神幻境的时候,却听见织田三郎信长如此说道。 并且,三郎说着,还挺着腰板从折凳上站了起身,大步流星地亲自走到了十兵卫身前,又转过身看着在一旁有点老实巴交、明明将十兵卫引到了居城里面却又因为见着三郎跟织田信光、丹羽长秀、佐久间兄弟等人商讨战事而一时间不敢打扰的从属于前田利家的那名近侍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喏,我这都已经见着来客了,你怎么不说话?行啦,你可以退下了!”随后又弯下腰来,一把搂住了十兵卫的肩膀:“来,十兵卫兄,你也过来,一起看看。” 这让十兵卫一时间脸红,又有些语塞。 “啊啦——哈啊!在下……受宠若惊!” 三郎不由分说,就把十兵卫连搂带挟、勾肩搭背地推搡到了自己坐着的总大将的坐席上,且一把将十兵卫按在了折凳之上——这个举动,但凡换成别家别国的一个统帅的话,手下人都可以当即站起身撤出并且不再出兵:“总大将”的位置不是任何人都能坐的,即便就连拥有“当主”身份的人也不行,而直接把一个别国别家的即便拥有“足轻大将”职位的小人物给摁到主帅位置上,这算是对麾下的豪族国人众们的不敬; 但是对于此时此刻,坐在尾张那古野城主殿的织田三郎周围的这帮人,也包括今天反常地也来到了三郎身边的林通胜、林通具兄弟来说,这都不叫事。 自从平手政秀去世、斋藤道三召见之后,这位“大傻瓜”主公现在的行为,可以说是收敛良多,对于如织田信光、丹羽长秀这些家臣而言,已经十分知足了。 ——毕竟十兵卫是通传兵,这会儿直接把局势让十兵卫记住、再由他去跟带兵前来驰援的安藤守就说明白,能节省不少时间。随即,在三郎看了一圈之后,他便让丹羽长秀给十兵卫详细地讲起当前知多半岛的对峙局势来。 就在丹羽长秀再给十兵卫讲解着知多半岛村木砦周围的局势、孙三郎信光殿下也在一旁帮着补充的时候,站在一边的三郎,却直勾勾地盯着十兵卫一言不发。 (呵呵,三郎啊三郎,你能说出来把这个人当作‘自家人’这样的话,现在的你可真行!自打跟蝮蛇大叔见过面之后,你可真是越来越虚伪了!) 三郎暗暗自嘲着。 诚然,换成过去的三郎,必然不会多理睬诸如十兵卫这样的人一下。即便是刚刚,三郎也只是嘴上客气而已,他并没真心把十兵卫这个男人当成“自家人”——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当明智十兵卫光秀真正成为织田家臣之后,三郎信长却并没有因为光秀与归蝶和斋藤家的关系,把光秀的名字写在自家家臣谱的“御一门连枝众”的名单里。 因为实际上,从三郎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后,在他心里就对这个衣着体面、谈吐儒雅、举手投足的一板一眼的动作透着一股无比规矩的男人产生了隔阂。 (这个人太装了、太无聊了!) 三郎不是没见过公卿贵族——自己小的时候,公家飞鸟井卿与山科卿来尾张的时候,自己就作为父亲信秀的陪侍接待的二位贵客,当时的三郎观瞧得真楚:当飞鸟井雅纲殿下和山科言继殿下宣读天皇旨意的时候,那确实是一板一眼、动作缓慢且庄重,念御书信的时候发出的鹤音严肃又不乏清朗,但是等父亲信秀收了天皇御笔之后,那二位上官,无论是吃饭喝酒、还是蹴鞠、闲逛,从头到脚的状态都很轻松,俩人除了穿着贵气一点之外,正常庶民百姓什么样他俩就什么样;远的不说,热田神宫的宫司千秋父子,往祖辈论那也是藤原贵族血脉,而这二位在祭祀诸如天云丛剑、惠比寿、大楠木这样的神祇或神物的时候,会把架势端得足足的,但是平素里三郎见到他们俩,那千秋季光老爷子活着的时候,根本就是个邻居家爱唠叨、好管闲事却成天都会笑吟吟的“欧吉桑”,至于千秋季忠,在他父亲季光老爷子与加纳口被美浓军的乱箭射死前,那小子根本就是最开始经常被三郎带人欺负、后来也放开了自我喜欢跟三郎他们一起到处瞎胡混的小胖子; 而十兵卫这哥们儿,他第一次见到三郎的时候,是在胜幡城的城下町中,当时的三郎正带着一帮津岛众的兄弟们,看一位从琉球王国前来尾张的街头艺人耍猴,而且一下子是耍一公一母两只猴子——一起耍两只猴的场景可在当时十分稀奇,而那个艺人老者满嘴乱七八糟的口音,听着唐人不像唐人,扶桑人不像扶桑人,却也逗得围观的街坊们哈哈大笑;再加上那两只猴子的动作极其利索,假装用纸刀纸枪打了一架之后,两只猴子还主动丢了武器,抱在了一起作了亲嘴,更然人乐不可支的同时,情不自主地纷纷鼓掌;而就这位十兵卫大人,就仿佛是故意要让三郎发现自己是来窥探观察三郎似的,对于这耍猴打把势的街边小戏,完全嗤之以鼻不说,跟人凑在一起,却常常慌乱地会倒退三两步、生怕人家老百姓粘上油污泥土的衣服蹭上他自己的袍子,当时被人们围在圈子里的那两只小猴子表演结束,端着铜锣朝着观众们求赏钱的时候,这家伙也是用着极其抗拒的目光盯着那两只小猴子,似乎如果那两只畜生胆敢碰到他的布靴、他就能抽刀杀了俩猴一样;并且,当探子斥候就当呗,自己问路、跟人买东西、坐下来吃东西的时候,也要摆出一副贵气派头来,在三郎眼里他倒觉得,这位仿佛并不是来当斥候、而是从京都下来巡查尾州胜幡城治理情况似的; 尤其是这个在做浪人远行时候在诸国留下所谓的“礼节贵公子”之美名的家伙,看谁都是眯缝着眼,以至于一开始三郎都以为这家伙是不是视力有点问题;可等到后来,十兵卫这家伙发现了自己的存在之后、且每每在暗中观察自己的时候,都是睁大了眼睛的,这一举动,让三郎心里特别地不自在。 等三郎后来再派泷川一益的“飨谈众”一打听,才知道,合着这家伙其实就是道三的侄子、美浓明智庄的少庄主——即便这样,三郎也有些哭笑不得:一介小小农庄的少爷,却看起来比一个家族的笔头家老、甚至比那些从京都下向到各个地方的公卿贵胄都有派头。 (十兵卫此人,怕不是徒有虚名吧……这家伙的德性,可真是自视甚高!之前听说他还认识那么多近畿名宿,现在想想,怕不是吹牛吹出来的吧?) 而想到这里,三郎不免又走了神——因为当初十兵卫这家伙来尾张,是为了帮助斋藤道三和归蝶窥查自己的行为举止,而在此之前,三郎还真有心思接触一下这个十兵卫,甚至觉得如果自己能和这家伙谈得来,都想要把他延揽为自己的家臣——一回想起当时,三郎就头疼加心疼,倒不是因为十兵卫的出现,而是因为在那不久之后,阿艳就被嫁去了青山家; 但那时候,自己跟阿艳总共也不过是几个月没见面而已; 这一次,两个人已经差不多有一年多没见到了。 这一年多里,三郎一直是在隐藏着自己对于阿艳的思念的,毕竟平手爷的遗书还化在自己的肚子里;三郎自打安葬了平手政秀的那一刻起,他就发誓:等到统一整个尾州,才是自己再见阿艳之时。于是,在这一年里,在反复跟自己先前得罪过的众多老臣与谱代继承者道歉安抚之后,三郎一直可谓是励精图治,白天亲自带兵操练、晚上常常夜读至天将破晓,对于胜幡城和那古野的大事小情,基本上皆事必躬亲,甚至是庶民之间因为粒米半糠引发的争端官司,自己有的时候也会去帮着判、帮着调解;他也不再贪玩、也戒了酒,对自己唯一的放松方式,也就是每隔三天会花出一个晚上去跟归蝶同房,两个人赤裸着身躯搏戏到大汗淋漓、三郎会疯狂地在归蝶多汁的蜜穴里多灌注几次热烈的阳精之后,才会跟归蝶相拥而眠,但通常他只是睡上两个时辰后,又会轻手轻脚地推开归蝶,离开被衾,跑到书房去看书;如果再觉得无聊或者情绪滴落,他便会趁着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骑着那匹高头大马,跑到热田神宫旁的海滩那里,跳进海里游上几个来回,让自己对阿艳的渴望之心彻底麻木疲惫下来,等到旭日东升,他才会离开海水,就着一身湿穿上衣服,任由风吹日晒把自己的肌肤熥干,然后才会去处理政事或者继续操练兵卒。 ——但是有一天,他突然有些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了: 因为那天,卧在自己身上、手上还攥着自己阴茎的归蝶说梦话了——她念叨的,是她表哥的名字: “十兵卫大人……不行!十兵卫……十兵卫!不要……不要……” 这一瞬间,让三郎的心里瞬间诞生了一股比长在热田神宫周围那些梅树上的刚结出来的青梅果子还酸的滋味。 ——归蝶先前坦白过自己在土岐赖纯身边时候的遭遇,但是对于她和十兵卫之间的事情,女人则是一笔带过;后来若不是三郎点破了泷川一益在美浓的调查,她是不是还会对自己有所隐瞒呢? 三郎不想多疑,但他又不得不对归蝶产生怀疑,因为即使归蝶先前跟自己保证过,自己会忘了她和十兵卫的过去、和她小时候对十兵卫的倾慕,但她每次再次提起“明智光秀”这个名字时候的语气和神态,却都像极了自己每次谈论起阿艳时候的样子——一如自己所想象的,当阿艳在青山家和清须城里跟人谈论起自己的时候,一定会表现出来的样子。 而当道三再次派这个十兵卫前来送会面邀请函的时候,也证实了这点——即便那天,分明是三郎主动告诉归蝶说“你表哥十兵卫兄要过来,你要不要也出来见见”而拽着一起迎接的;即使那天一整天里,大部分时候,归蝶一如既往地全心全意扑在自己身上,但是,就在那刚刚见到十兵卫的时候,归蝶的眼神中,还是突然流露出了七分惊喜、两分惦念和一分流连。 三郎本来有些愤怒,他恨不得马上叫醒归蝶问个究竟,并且还准备将归蝶训斥一番;可刚准备起身,另一个念头突然塞到了自己的脑海中,旋即,他的眼神又突然黯然了下来。 (或许,此时此刻,在清须城里的阿艳也是如此的吧……) 到现在,三郎的确很喜欢归蝶,但他又清楚,自己对于归蝶的这种喜欢,跟自己对阿艳的钟爱其实根本没法比;三郎也知道归蝶现在对自己很是死心塌地,但若是问她还喜欢不喜欢这个叫十兵卫的男人,追究到底,她要是说不喜欢,三郎心说就算是归蝶自己她都不会信。 (如果她仍旧真心喜欢这个十兵卫,那我就确应该放她走……至少对于她、对于我、对于这个十兵卫而言,都是好事——起码不会让大家心中各自积怨,别弄得到最后因为这种事情彼此憎恶就好。而我倒是也不缺人陪着……如此一来,我的心倒也能空出来留给阿艳了。) ——于是,此刻的三郎倒是有心思想要休了归蝶,让她跟十兵卫回美浓去吧,想必如果道三大叔能够知晓个中缘由,也必然不会怪罪自己,归蝶也确实是个好女孩,自己这么放纵不羁、归蝶还能不离不弃到今天,两个人有过那么多花晨月夕的快乐,已经很让三郎知足了; 至于尾张跟美浓之间的联盟,反正道三大叔还有两个儿子没娶亲,自己这边还有一大堆弟弟没结婚,而三郎早就查明,那蝮蛇道三大叔跟父亲信秀一个德性,全都是晚上在床上闲不住的主儿,膝下的女儿无论是嫡出还是私生,也都有一大堆,所以即便是三郎休妻,如果美浓那边愿意,想让另外的两个亲族子女兄弟结姻,甚至大不了自己再娶个斋藤家别的女儿,那么织田与斋藤倒是肯定还能继续做亲家。 因此,三郎纠结半天,等到丹羽长秀给十兵卫把三河知多郡当下的势态说清之后,他才开了口: “这样吧,十兵卫兄,我们决定明天正式出兵。今晚你去跟安藤大人通传一声之后,明早上,你让安藤大人自己带几个亲信近习过来,跟我一条船渡海,咱们走水路去知多郡;剩下留守在那古野周围的美浓子弟兵,总得有个负责调度和监管的,那么,莫不如这样,十兵卫兄,从明天开始,你就在此那古野城中驻扎吧!” 在一旁的林通具听罢,很刺耳地“哼”了一声,笔头家老林通胜也忍不住笑了笑。但其实并没有被三郎当回事。 ——对于此事,三郎考虑得倒是挺周全:他是不可能真的给岳父道三或者安藤守就真正占领吞并那古野城的机会,而且安藤守就大人本来就是援军大将,把援军总大将放在自己身边,一来能让这位号称“西美浓三人众”之“谋将”的安藤伊贺守帮着自己参谋参谋军略,二来这也是将对方的侍大将兼家老放在自己身边当做人质,以防自己不在那古野的时候这帮“美浓老倒子”真的犯了贪心病、真的把那古野据为己有;至于让明智光秀驻守那古野,三郎也是故意想给这家伙跟归蝶制造接触的机会,哪怕到时候两个人根本没有什么,三郎却也有借口自污、说归蝶不贞不轨,然后直接休了归蝶就算罢了。 而就在这时候,向来娇生惯养的归蝶,竟然亲自穿着粗麻布衣、身上绑了一条套在脖颈、绕到后背上的干活用的捆袖带,跟一帮女孩们亲自端着一木板接一木板走进了主殿的大广间。那些木板上盛放的,是几千几百个紫苏叶饭团,另外还有几百条被搓成麻绳一样的、实现腌浸在味噌酱里的红薯秧——遇上能够烧水做饭的时候,这些“麻绳”丢进水里煮,就是红薯秧味噌汤;如果不能生火造饭,饿了的时候随便取下来一节放在嘴里嚼着,倒是也能充饥。 ——还坐在主帅位置上假装低头看着地图的十兵卫,对于光着脚踩在地板上的归蝶发出的脚步声,实在是太过熟悉了,于是尽管他的头依旧低着,但他的嘴角却不免上扬了起来; 但等他抬起头,看向带着一帮女孩子端着饭团前来的时候,他的目光,却一点都没迟疑的被归蝶身后的一个身高比归蝶略高、身材也更加婷婷袅袅、容貌更加清丽似玉、肤色更加白皙胜雪、五官更加立体如雕、甚至比画册上的静御前一样秀美的、看起来有十岁多大的小女孩给吸引了,他的心跳也跟着加快了起来,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就连归蝶是谁都差点忘了。 “殿下,还有各位大人……啊哟,十兵卫表兄也在啊!” 归蝶的脸上挂着很不自在的笑容,她倒不是因为十兵卫的目光明显忽视了自己才这样,而是因为在刚刚自己抬着盛放了饭团的木板走向主殿的时候,隔了大半个庭院,归蝶就听见了三郎跟十兵卫所说的话——倒也不是说归蝶的耳力跟素来对待事物特别敏感的三郎一样好,而是“大傻瓜”这家伙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调门和嗓门本身就高,想听不见他的话实在是太困难:“喏,妾身刚刚跟各位姑娘一起在伙房做了些饭团,是分给众家兵卒将官的,这会儿锅里还有正闷着的呢!明早你们就要出征,此刻又是渡海、又是去知多郡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怎么说都得带足干粮才行!妾身祝主公殿下,和各位大人武运昌隆!” “啊啦!万分荣幸啊!”“侄媳妇有心了!身为道三大人的掌上明珠,如此劳碌,实在是让我等过意不去!三郎啊,你可真娶了个好媳妇啊!”“啊呀呀,闻起来就好香——夫人的手艺不错啊!” ……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夸赞归蝶和其他女子们的手艺,就连一直撇着嘴、皱着眉的林通具,嗅见了从津岛运过来的香喷喷的熟米粒的气味,也忍不住流了口水。 就在围着地图召开军议的在场将官们纷纷称赞归蝶的时候,十兵卫却看着归蝶笑了笑,随后又指了一下归蝶身后的那姑娘: “辛苦了,表妹……哦不,浓夫人!嗯,敢问上总介殿下与夫人,这位姑娘是……”正常人如果向第三方问人身份的时候,到这里就会拉长音然后停顿留白,等着他人向自己介绍;可十兵卫话说到这儿,却生怕谁会对自己的行为起疑心似的,反应很快但又很多余地马上补充了一句:“……哦,在下倒是认得所有跟表妹嫁到上总介大人身边的咱们浓州的婢女们,但是,哈哈,在下不记得,浓夫人从我浓州带来的陪眷里面有这位姑娘呢。” 十兵卫说完了,自己仿佛松了口气似的,但是眼睛却还忍不住朝着那女孩的身上瞟。他后面这多余的话不说倒还好,一说出口,反倒是更让人纷纷觉得:这个从美浓来的莫名其妙的家伙,是不是对咱们尾张的姑娘有所垂涎。 “十兵卫兄,你真是走了眼了,”三郎倍感突兀地看了看那绝美的女孩,随即又礼貌地微笑道,“这位可不是什么婢女,此乃家妹,阿市是也。” “啊呀!这位就是阿市公主么!在下真是失礼……” 却就在十兵卫对着阿市准备下跪赔礼——当然,十兵卫身为友军的足轻大将、既不是家臣也不是客卿,这样做本就没什么必要——的时候,阿市只不过匆匆而轻轻地说了一句,“无妨”,随后却转过头一脸顽皮地笑着说道,“哥,有好几个都是我做的呢!伙房的那些阿姨阿嬷们都说了,我做得饭团比归蝶义姐都好!归蝶义姐自己都承认了……喏,这上头的,还有这个,上面点了腌咸梅碎的这些,是我做给你吃的!你可不许让给别人!里头我可加了你最爱吃的烤鲱鱼松的!可好吃了!” “是是是,阿市的手艺比我都巧!你嫂子我自愧不如哩!”在一旁的归蝶也笑着说道。 “是么?我先来一个尝尝,呵呵,说一说,现在还真有点饿了……”三郎看着阿市也笑了笑,从木案板上拿起了一只饭团,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唔——‘哦迈’!确实很好吃啊!” 兄嫂加上一个妹妹三人就这样很家常地聊了起来,而大广间中间的桌案上,织田信光跟丹羽长秀几个还在摸着地图犯头疼,林佐渡与林美作兄弟两个,也依旧在沉默着看着桌上的地图事不关己地一言不发;但是一时间,所有人却都把十兵卫晾到一旁,很巧合地谁都没理睬十兵卫。本来要跪下的十兵卫,他的腿微微打弯而登时僵住,咬了半天牙,又只好自己直起了身子,孤伶伶站在了一旁。 而这边一直对兄长撒娇的阿市,发现眼前这个干瘦干瘦的男人还在用着一种让人一点都不自在的眼神看着自己,她当即眼珠一转,笑着对兄长三郎笑道:“哥,敲你吃的!马上都已经要上战场了,身为总大将,脸颊上怎么还能吃上饭粒呢?” 三郎一摸脸颊,短暂疑惑了一下:“哪有啊?” 归蝶也往三郎的脸上看,而三郎的脸上的确干净得很。 夫妇俩正疑惑的时候,阿市却突然翘起脚尖,在三郎的脸颊上重重吻了一下,之后对着兄长信长笑了笑,旋即又斜着眼睛瞪了一眼十兵卫。 ——这一吻,别人倒是哈哈大笑,反而给三郎自己弄得有点不知所措。 “你……干嘛啊,你这丫头真是!你都已经八岁了,怎么也是个半大姑娘了,咋还这么乐意撒娇呢?孙三郎叔父、林佐渡守殿下和众家臣们都看着呢……” (什么?才八岁?) 一旁的十兵卫听了,刹那间冒了一脑门冷汗。 而这边的阿市被兄长如此一说,便脸红着跑开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妹妹?阿市这是跟你亲近——妹妹跟兄长亲近还不好?哪像我跟我那个木鱼脑勺的哥哥新九郎!我从小见到他,他就只会‘嗯、嗯、好的’那样地瞎答应?我跟他每次聊天、每次一起玩,都觉得可无趣了!”说到这会儿,归蝶也好像是才重新想起来十兵卫似的,对着十兵卫问了一句:“呐,表兄在这呢,不信你问表兄——十兵卫表兄,你说说,我哥新九郎是不是个极其没有意思的人啊?他跟我父亲可一点都不像,对不对?” “啊……是也不是吧。新九郎可能不太会哄你和自家其他妹妹,但是,他跟我们几个男的在一起,倒是玩得挺开的——你哥的弓道极好、枪术也应该是继承了主公殿下的精湛技法的,而且写和歌也是能手,画画也挺厉害的……”十兵卫如此说道。斋藤道三的这个大儿子“新九郎”高政,在美浓是出了名的愚钝老实,至少看起来如此,高政为人看起来倒是挺憨厚的,但是说话做事都稍稍有那么些许拖泥带水的感觉,就连斋藤道三自己都说自己的这个儿子是个“耄者”——十几、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却仿佛耄耋之人一般迟钝;毕竟十兵卫跟高政可谓发小兄弟,即便是十兵卫也觉得长得五大三粗的高政有些太过木讷,但是当着信长和一帮尾张人的面儿,他还是不乐意说太多关于自己这位少东家的坏话。 “好了好了,耽误了这么半天的时辰了,要是闲话家长里短的事情,等此战之后,待我有命回来了,咱们再继续闲聊……”三郎说着,对着归蝶和十兵卫摆了摆手,一扯身后的披风再一扬,“众位,咱们该各自准备了;然后,十兵卫兄,这么着吧,我跟你一起去回禀安藤道足大人,我也得看看从美浓来的各位不是——阿浓啊,那些都是你的父老乡亲,你也跟我走一趟吧!——等到了明天一早,十兵卫兄,我就带人渡海,而你就可以入驻此城了,那古野的众位留守将士,将会听你调遣——欸,那莫不如,你今晚就住在那古野吧?正好,你和归蝶,你们还可以多说说话。” “那就……” 却不想,十兵卫刚准备答应,一旁刚才还笑呵呵的归蝶登时变了脸,很简单地回了一句: “我不!” 正跟十兵卫客气着的三郎听了归蝶的话,还有点没回过味:“什么啊,阿浓,我得出征了,你不让我去慰劳从稻叶山远道而来的浓州子弟兵,有失地主之谊……” “我说的不是这个。”归蝶黑着脸,严肃地看着三郎道,“我说的是,我不需要跟十兵卫表兄再继续闲话什么家常了——刚才我在这站这么长时间了,该寒暄的都寒暄完了。你们男人继续准备打仗去——不是都准备去三河那边么?你们都去,十兵卫表兄,你也跟着去,还有待会儿你再见到安藤叔叔之后,你替我给他带个好,然后你让他也跟着去!你们男人去打仗,战场上的事情,你们男的说了算;但是城中的事情、家里的事情,得由我们女人说了算!那古野谁都不用帮着守!我就能带着女眷们守!” ——这倒真不是说大话。 就在去年,三郎开始重新收拾了自己的德性、开始亲自设计长枪和阵型、为自己扩充实力的时候,归蝶也没闲着:她也拿起了长卷薙刀、带着一帮那古野城和胜幡城里有些体质底子的姑娘们操练了起来。 归蝶爱舞刀弄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父亲斋藤道三早在还不是卖油郎、且从寺庙里还俗没多久的时候,就是在近畿地区周围出了名的任侠浪客,那时候一说起“‘松波庄五郎’的枪术剑道”,是个人都得挑大拇哥,甚至诸如一些剑术、枪术名流,比如冢原卜伝、柳生家严、穴泽盛秀、成田大膳等,都曾经想过要去京都挑战道三——虽说道三到最后也没跟这帮人过一过手,但在那个时候,能出名到被这些兵法武术宗师给惦记上,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这样的男人养出来的闺女,对于武艺兵法自然十分嗜好;她过去经常被虐待,那是因为她在尚未长成的时候,就被嫁给了土岐赖纯,那时候的赖纯比她个头高、体型大,所以那时候她自然总受赖纯的欺负,而且土岐赖纯那个混账腌臜东西根本不让归蝶操练耍弄兵刃,归蝶在赖纯身边的时候,一天十二个时辰,至少有十个时辰归蝶是被捆着待着的;但三郎不一样,归蝶在城中乐意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那古野和胜幡两座城池的武库,无论是平常操练用的木枪、竹刀,还是刚打造好的、抑或已经沾过鲜血的铁枪、钢刀,甚至弓箭、铁炮,都任由归蝶随便拿去随便玩,如果换成现在的归蝶,假使赖纯没死,两个人相见,那还真不一定谁会把谁给揍哭。 而素来文静、性格温柔到有点懦弱的阿市,也是在这个时候听说了自己的义姐在那古野城里带着姑娘们练起了长刀,她也觉得好玩,便总会从母亲土田御前和哥哥勘十郎的居城里溜出来,上那古野城的内城里面看义姐训练那帮侍女,归蝶和阿市都是自来熟的女孩,一来二去的,归蝶便也拉上了年纪尚幼的阿市、让她拿着根木棍一起跟着练,时间一长,阿市索性也就住到了那古野城里面。阿市的性子野,打从出生那天大人们就管不住,而土田御前也不是个对每一个子女都很上心的母亲,阿市乐意在那古野和末森城两头跑,土田御前索性也就由着她了。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林通胜林通具哥俩都吃了一惊,却倒不是惊讶于归蝶身为一介女子、一介人妻却有多好战——谁都知道归蝶这小妮子从小到大娇生惯养,脾气秉性骄横跋扈,但是从嫁到尾张来,如此当着众人面愣愣地撅折丈夫三郎信长的面子,这还是头一次。 “不是……这……”三郎还不禁有些愣住了,“阿浓,你别闹啊!我之前可都派玄以去跟道三义父谈好了……” “谈好了又怎的?就算是父亲今天在这儿,我也是这番话!而且从小到大,大部分时候父亲都是任着我、听着我的,我说不行,他肯定也得说不行!”话说完了,也不等三郎再说话,归蝶又转头看向十兵卫:“表兄明智十兵卫光秀,我且问你,你是不是斋藤家的家臣?” 其实这个时候,脸上最难看的就是十兵卫了:起初他这次前来,确实有冲着自己表妹归蝶企图更加亲近的侥幸和心思,但是就在刚刚看到那个小姑娘阿市之后,十兵卫一时半刻的魂儿都被阿市给勾走了——以他浪迹列岛的见识,确实是没见过六、七岁的还未长开的小姑娘里头,有像这位织田市公主那样出落得惊为天人的绝美,所以他还寻思着,“帮着卫戍那古野”的时候,能多跟这位阿市公主套套近乎;结果现在可好,归蝶一句话,直接把十兵卫的两个念头全都打消了,然后现在,她又问我是不是斋藤家的家臣,这后面的意思,自己得有多傻才能听不懂? “哈啊——浓夫人,在下十兵卫光秀,当然是美浓斋藤山城守的家臣!”但是表面上十兵卫还得这么说;而且他还耍了个小心思,故意说自己是“美浓斋藤山城守”的家臣——我是你爹的家臣,而不是你斋藤归蝶的家臣; 却没想到,归蝶压根没按照十兵卫的小设计搭茬:“行!你说你是就行!我虽然嫁人了,但我毕竟也是斋藤家的人——现在在尾张,就数我在家中的位置最高!明智十兵卫,我命令你,作为斋藤家的援军‘军代’,你必须去跟织田上总介信长殿下出阵!” 这番话,把十兵卫说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胡闹!军国大事,岂能是你说不行就不行?”等归蝶那边话音一落、光秀迟迟不出声,三郎却带着些许愤怒地跺起脚来。 “怎么?我一介女子家家,替你这个丈夫守家看城,你倒是不乐意了?哼,‘大傻瓜’,你好自为之!” 归蝶也挺生气,撂下手上的东西就走人了。 三郎留在原地,看着归蝶背影,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他刚才对归蝶吼,其实一大部分是出于装的,自己的女人敢当着自己的臣下的面前如此对自己不留情面,换成那个年代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愤怒,哪怕是做做样子;他更多的是困惑——试想如果一个荡女,在自己的丈夫身边的时候还想着其他的男人,那么在后来某一天,自己的傻夫君突然说,要让那个男人跟自己同处一室,那么按常理想,这个女人都应高兴,那古野和胜幡城城下町中的不少庶民家里有的是这种事情; 但刚才看归蝶的态度,很明显,她一听到三郎的话之后,反而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而且看着完全就是真情实感,一点都不像装的。 (难道,自己寻思错了?那么……那天晚上她说的那几句梦话是什么意思呢?) “哼!女人啊!算了,不去理会……”三郎向来是心里对某件事犯嘀咕的时候,表面上却还要故作漫不经心,他笑着大手一挥,“无所谓啦,无所谓,孔夫子大人都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嘛!那个谁,犬千代,你在找几个人,你们把这些饭团都拣了,放起来当去了知多郡之后的军粮!佐渡守、美作守殿下,还有孙三郎叔叔、五郎左,你们都回去准备吧!今天先散了!明早我们热田大社门口鸟居集合,咱们一起去港口!” 林氏兄弟也没多说话,双双拿了佩刀,意思意思对三郎点头示意、就当做鞠躬行礼,之后先离开了那古野城。紧接着,孙三郎信光和丹羽长秀等一帮人也先后跟三郎行礼后下了主殿。旋即三郎自己也出了城,脸上还挂着十分礼节性的笑容,跟着十兵卫一前一后,到了安藤守就暂时被安顿在的志贺城。一路上,三郎继续跟着十兵卫谈笑风生,就仿佛刚才在城里没发生任何的不愉快似的,而这会儿的十兵卫,对于三郎,在心里已经有了很大改观——跟前两次自己见到这家伙时,这家伙对人爱答不理的态度,实在是大有不同,或许真就像斋藤道三所说的那样,织田信长很可能是个人物。 等三郎到了志贺城后,一进演武场,正好场子里屡屡行行地三五一堆儿勾肩搭背喝酒的、聊闲天的、睡觉的,还有先前被平手汎秀与佐佐孙介从那古野及周围招徕的一帮女人,什么云游巫女、白拍子舞女、城下町里的暗娼、清州城附近游郭春馆里的娼妓,也跟着有不少正喝着酒、喝完了酒或者根本睡不着觉的足轻兵丁们寻欢作乐的——有廉耻些的,会找个譬如米仓、兵器库之类的私密所在、脱了全身片甲跟那些女人赤裸相拥,猴急的且不讲究的,直接把护裆一解、扯了女人的吴服就当着众人的面开始肏弄起女人的牝眼儿来,甚至还有两三个插肏一个的、两对儿三对儿比赛谁先射精的,一时间好不热闹,但也乱乱哄哄;结果一切都在三郎跟十兵卫前后脚走进演武场之后停滞了,那一根根在姑娘的嘴里、肛洞里、牝穴里抽插着的男根也都硬挺挺地停住了动作——首先,没人能合计到,这大半夜的,那古野城主会亲自前来慰劳;其次,别说那些光着屁股的美浓子弟兵,就算是那些袒胸露乳的尾张女人们,也几乎从没见过织田信长殿下这一身乌黑光亮的西洋钢甲,造型怪异得很,但是穿在身材高大的上总介殿下的身上,着实太好看了! 三郎看着尾张的女人们被这么玩弄,觉得心里多少有些憋屈,十兵卫看着美浓的男人们这么丢人现眼,觉得脸上多少有点难堪,俩人便有点抢着似的,走上了演武场观台旁的长廊,顺着长廊往北,正是安藤守就和其他一干斋藤家的家臣们的起居室。一进屋敷内,三郎倒是正看见,厅堂里竟然还坐着犬山城的城主织田信清,此时信清还带了十几个人前来,给美浓诸位将官们送了几坛子酒和一些猎物野味作为礼物,此刻正跟着安藤守就喝得有来有回。 其实原先很久以前,信清是看不起自己的这位品行不羁的“大傻瓜”堂兄的;但在去年冬天,岩仓城和犬山城城下发生了村落斗殴,城下的两个村子,因为争抢一口甜水井而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了五条人命。原本按照正常情况,犬山城这边这次肯定是要吃瘪,因为不论怎么说,岩仓城也是尾张境内的三个最有实力的织田分家之一,一般人不敢惹,但是万万没想到,就在织田信清在跟岩仓城城主织田信安准备委屈求和的时候,此刻已然搬家到胜幡城的织田信光,却带了守山、那古野和胜幡每个城的各一部分兵力,前来为自己这个侄子织田信清站台。 ——并且,信光还带来了三郎跟清须城内的老武卫殿下斯波义统的两封亲笔信,全部是要求织田信安主动把甜水井所在的土地让出来给信清。这下,岩仓家的当主信安有些傻眼了:斯波义统虽然是个象征,但就是这个象征,却不能轻易地违逆;至于信长,放在以前自己是绝对不会多看他一眼的,可现在不一样了,那混逑小子先是让清须城内自己都得给几分面子的坂井大膳吃了瘪,去了一趟美浓面见斋藤道三之后还被斋藤道三全须全尾地送了回来,说明美浓是彻底认可了自己这个女婿,所以现在这小子是又能打又有靠山。于是,一直以来都把三郎当作一个人畜无害的小宝宝哄着玩的织田信安,不得不低了头,主动让人让出了那口水井周围方圆十里的地界划给了犬山城。这样一来,岩仓城是恨上了三郎,而犬山城倒是对那古野开始稍微亲近了起来。 但亲近的程度也止步于“稍微”这个词了,毕竟犬山城跟那古野之间隔着清须和岩仓,信清是不敢轻举妄动的;更何况,自己和三郎都是信定的孙子,小时候就听家中老臣说过,伯父信秀和父亲信康年轻的时候也争过家督之位,后来信康服了信秀,但是信清可不觉得自己会服气信长。 此时此刻,他能带着人前来慰劳给那古野帮忙的美浓援军,虽说有自己想要跟美浓人套近乎的私心,但这也是信清能做到的对三郎最大的仁义了。看见了三郎之后,信清便上前客套寒暄了几句,聊了一会儿就带人回了城——至于那古野跟三河水野家的事情,信清是不准备参与的。 这一夜,三郎也留在了志贺城,跟安藤守就与十兵卫彻夜饮酒闲聊,喝完了酒、两边都操着浓重的美浓与尾张的地方口音、聊了没几句没有多大内容的闲嗑,就都找地方穿着甲胄囫囵眯呼了一觉。一转眼,就到了第二天的大清早。 一大早十兵卫是被吵醒的,自己睁眼的时候,安藤守就就已经站在了演武场的小天守看台上了,看表情,这老家伙也是对突然传来的嘈杂有些迷茫。 “道足叔父,”十兵卫揉了揉眼睛,抓着长枪杵地起身,走到了安藤守就的身边,“怎了这是?” “不知道……我也是睡到刚才就被吵醒了,那边那个拿着长枪的小伙儿,可慌张地跑了过来咧,不知道这‘大傻瓜上总介大人’的城里又发生啥事了……” 十兵卫又拿着一名普通足轻递过来的湿手巾擦了擦眼睛,仔细观瞧,但见身着黑甲红披风的三郎正无奈地叉着腰站在志贺城门口,望向城西南方的一座还没稻叶山城下的一间院子大的小城,无奈地叹着气;而另有一名黄铠小将,正欲哭无泪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信长。十兵卫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小将不正是昨天最开始把自己迎到那古野城下的前田利家么?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前田又左卫门这小子犯事儿了? 但见三郎大手一挥,对利家言语了几句之后,利家便当即对三郎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跟着三郎一起转身又回去了那古野。在那古野呆了会,三郎又单人单骑回到了志贺城。等三郎下了马,毫不保留地跟安藤守就一言说,众人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志贺城西南边那座小城名曰“荒子城”,正是前田家时代经略的小城池。而现在这个事情,倒不是那个前田犬千代犯下的事情,而是整个前田家家族犯的事情:一大早,本来说好要出兵一起跟着信长渡海去三河知多半岛的前田家家督前田利久、跟隐居老大人前田利昌表示,自己此番不会发兵;这倒也不算什么,就前田家那座小城,能拿出来一百多人已经撑死了,问题在于,原本答允此番也会拿出七八百人参战的林通胜、林通具兄弟,一大早竟然带着人直接入驻了荒子城,进城之后即闭门不出; ——再解释一下其中的意思就是:其实老早前田利昌与利久父子,就跟林氏兄弟商量好了,此番就是要摆三郎信长一道。而身为前田利昌的四儿子、前田利久的弟弟,从小一直就混在三郎身边的的利家的脸上自然非常不好看。 但三郎却也不能迁怒于利家,一来这狗屁决定是他爹跟他哥做的,不是他,他在自己身边能做个足轻大将,但他在自己前田本家,说的话就跟打嗝放屁一样,听都没人听,二来本身前田家就是林氏的“与力寄骑”——所谓“附庸的附庸不是你的附庸,家臣的家臣不是君之家臣”——这样的局面三郎能有啥办法呢。 但是对于这样的局面,却也不能不理会:原本三郎统筹的是三千人乘船渡海,其中林氏兄弟拿出差不多八百人的兵力,荒子城、算上利家自己组织起来的人,大概能有两百人的兵力;现在可好,林氏与前田家不出兵,直接削减了三分之一的人马,这将让三郎此战打得非常困难,而且如果是单纯按兵不动也就罢了,如果林通胜动了心思,想趁着自己出兵三河的时候,直接带人杀到那古野,那情况就很被动了——这还是只考虑荒子城一家呢,当下在那古野周围,还有勘十郎的末森城、织田信友和坂井大膳的清须城、织田信安的岩仓城;甚至最近就连三郎的那位庶出大哥织田信广最近也不怎么消停,本来三郎还挺可怜丢了自己居城安祥城的大哥信广,准备把自己和信光叔父暂时共管的胜幡城交给信光,结果没想到自己在重新打下了松叶、深田两座城之后,在大家纷纷朝着那古野靠拢的时候,大哥信广却隔三差五地从自己的屋敷跑去清须城做客,根据阿艳从城中传回的消息来看,信广最近跟那须与一走得相当近,他想做什么,很明显,城下町的三岁小孩都能看明白。 所以,三郎在跟安藤守就等一干美浓将领说明情况的时候,当即就做了两个决定: 其一,前田利家带领的“马回母衣众”也不用出兵了,就带人在那古野城下驻守——如果林氏和前田家真动了心思准备袭击那古野,前田父子就算不顾及先前老主公信秀的庇荫,那也得顾及与犬千代的父子兄弟之情吧; 其二,美浓人必须得拿出至少一百人的兵力跟着自己去三河上阵,要不然自己带两千人的部队去支援也就剩下两千人不到的水野家,去跟动辄就是八千、一万人兵力的今川家死磕,那就是给人家今川义元送礼去的;美浓子弟兵这边虽然总共也就一千来人,好在美浓兵普遍比尾张这边吃得饱、身体素质过硬,而且他们的甲胄兵刃材料都比尾张群雄手下的部队好很多,七八百人美浓子弟对上一千两三百尾张散沙,那是不在话下。 “伊贺守殿下,还有十兵卫,不情之请:咱们浓州这边必须挑差不多一百个不会太晕船的好手跟我一起过去。另外,伊贺守殿下,当下情况有变,您跟十兵卫看看,您诸家将领,谁跟我走?谁能帮忙驻守志贺城跟那古野?” “那么,十兵卫,老粗我就跟随上总介殿下前往三河了,接下来就由你驻守志贺城和那古野一带吧?” “别别别,道足叔父,还是我跟着信长殿下去吧!‘笼城’和‘协防’我还没有什么经验,不如您在这坐镇……” 安藤守就和十兵卫彼此看看,心里都在犯嘀咕—— 其实谁都不知道,安藤守就此次前来援助是带着任务的:斋藤道三本次确实没有想趁机干掉自己这个女婿、吃掉那古野的意思,但他反倒是像继续看看三郎到底能在战场上玩出什么花样来,所以安藤守就确实有心思想跟三郎一起去知多郡,并且他跟斋藤道三早就安排好了,每日都有田宫俊二、安斋纳卫门、甲山佑二、熊泽大隅守和物取新五这五个美浓的长跑健将,在从知多郡到尾张到美浓稻叶山这条线上,不停地给斋藤道三送去关于信长言行的情报,所以用不着三郎说,他自己肯定是会跟着三郎去三河的; 而光秀原本想的是守在那古野的,但是经过昨晚归蝶那么小小一闹脾气,自己这下也不好留在那古野了,他寻思着还莫不如去见识见识今川部队;而且,今川家的冈部元信和庵原之政两位家老,自己是在京都时候就见过的,退一万步说,如果信长带着尾浓联军在三河打了败仗、自己若是跟着被俘,那么大不了,自己也可以联系冈部和庵原,直接转投到今川门下就好了。 就在安藤守就和十兵卫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抢着要求跟三郎渡海的时候,三郎不耐烦的本性即有些暴露了出来;而且安藤守就跟十兵卫如此的磨份,反而让三郎多心,觉得两个人是都觉得此刻的那古野,局势是在有些烫手,于是两个人都在推诿,因此,三郎便有些不高兴地说道:“二位,要不我说,您二位既然都不乐意帮着在下守着这块巴掌地,那么您二位就都跟我出阵,作为我那古野军势的参讚。军情紧急,您二位就别在这商量了,不然您二位再多说几句话,水野家怕是要亡。” 这一青年一中年二人,看着三郎,全都悻悻笑笑。 而另一边有位身材短小、看起来也文质彬彬的一个比十兵卫还年长了几岁的足轻大将站了出来——他似乎一直等着机会跟三郎说话呢——等这会儿安藤跟十兵卫都不言语了,他便自己站出来自荐道:“道足大人、十兵卫公子,还有上总介殿下,不如这样,您三位安心去三河,小的我自认有过几次,分别跟着老太守赖艺大人、和主公道三殿下笼城与协防的经验,而且,小的的本家籍贯,原本就是尾张,小的算是半拉尾张人,对尾张的情况也算是了解甚多;况且,小的跟那古野城里,三郎大人您的夫人浓夫人也是认识的,我也算是看着浓夫人长大的,她也应该能信得过我。不如这回在志贺城这边,就由我协防吧?” 三郎是没见过这家伙,但一听说这个人早在土岐赖艺在美浓国说得算的时候就参与过防守的战事,心里倒是挺踏实。 “十兵卫兄,此人值得信任么?”三郎拉着光秀的护腕,小声问了一句。 “信得过。此人是乃是‘八幡太郎’源义家的后人,剑道差了点,但是枪法在吾美浓之地,能排得上前五的。上总介殿下放心吧。” 而另一边安藤守就也点了点头:“也好,与三,差点忘了,咱们有你在啊!此次前去三河,尾张绝对无虞!” “嗯……”三郎便也点了点头,“那么此次就有劳您了,与三大人!” “——哈啊!” 这位“与三大人”,便是后来三郎麾下骁将森长可、和三郎身侧最欣赏的且长相俊美的神童近习森兰丸的父亲,森可成。 定下了协防笼城之人,安藤守就又在自己的亲兵里挑选了一百个硬手亡命徒,随即跟着三郎从那古野城各处、各家那里纠集的一千一百余人,还有孙三郎信光从守山城带来的八九百人开拔,走向了热田港。 本以为登船渡水就好,可偏偏这个时候,天色瞬暗,狂风大作,眼看着湛蓝湛蓝的海水,顷刻之间就变得一团乌黑,随即乌云密布、骤雨倾盆,海面上一浪卷积一浪,等排在岸上的时候,拍打得岸边的岩石霹雳作响,一个浪头扑过来,近乎快要把岸边那一排排木船掀翻。 “这鬼天气,这么高的浪,咱们还能渡船么……”十兵卫自诩也算是见识过的,但是对于老天爷大自然的力量,纵使心气高远如他明智光秀,却也不得不对此产生敬畏。他看了一眼迅猛如群狼的海浪,又瞥了一眼三郎,似自言自语地说道。 “上总介殿下……这怎么办?”安藤守就则是直接对三郎劝谏道,“咱们还是择日再出发吧?这么大的风,这大的浪花?咱们美浓子弟兵平时在长良川坐船,都有晕水的啊!” 除了安藤守就和十兵卫,织田信光和丹羽长秀等人,也走到了三郎面前来劝。 再看三郎的脸上,比眼前的海水、天上的浓云的颜色都黑,眉毛皱得比眼前的急流巨浪都深。谁都不知道,此时三郎的脑子乱得很,脑子里跟过南蛮景画片似的,从小到大享过的乐、受过的委屈,全都在脑子里一幕幕地过着,然后思绪又自然而然地到了此时此刻眼前这片海。 (出发么?不出发么?) (如果不出发,按照先前知多郡传来的消息,水野信元大人肯定是撑不了多久了……如果水野家覆灭或者投降,今川义元要吃掉的下一个肯定是我那古野!要杀掉的肯定是我织田信长!) (那么如果出发呢……我怕是要去喂了龙,到海底去见“二位尼”平时子夫人跟安德帝陛下了……这难道是老天爷大人要灭亡我三郎信长么?) (等下……二位尼跟安德天皇……坛之浦!) 想到这儿,三郎骑在马上的三郎,却也像自言自语地说道: “当年攻打平家的时候,源义经公是否爷有过今天这般踌躇?” “嗯?上总介大人,您说什么?”安藤守就晃了下神,没听清三郎的嘟囔。 三郎在这会儿,却突然很难看地笑了出来:“我是说,当年攻打坛之浦之前,九郎判官源义经公,是否有过这样的踌躇?当年再西国攻打平家的时候,在福岛之地,源义经公所率领的源氏军势也遇到了这样的恶浪吧?当时梶原景时和北条义时也都劝过源义经不要渡海——《吾妻镜》的故事,想必诸位比我都熟悉吧?” “是。”“对,是的,我也记得有这么个事……” 众人纷纷低头应道。 “那么当时的源义经,是否退缩了?如果他退缩了,就不会有后来的坛之浦之战了,那么平家不会被灭,二位尼夫人也不会抱着安德帝和天云丛剑跳海,源氏也自然不会再后来受封开府,镰仓一朝自然也不会存在了!” 旋即,三郎独自下了马,前去跟事先联系好的热田港的渔家聊了一会儿,并从怀里掏出了一袋子金粒递给了渔家,然后让渔家们的女眷把自己的马牵走,随后三郎跟着那名老渔夫上了最前头的一艘晃得整个人都站不稳的木船;晃了好一会儿,三郎咬着牙扶着船舷,随后一脚在前一脚在后,踏着弓步站在船头,回过头来对身后众人大声喊道: “愿与吾信长同生共死者,皆随我来!” (——这家伙怕不是个疯子!) 骑在一匹白马上的十兵卫正想着,却没想到紧接着就有人真的下马,唤来了不远处的一个渔民,牵走了自己的马、还给了一块银矿块,随即跑上三郎的那艘船; 在这个世代的男人就是这样,尤其是这帮武士们,就怕被刺激——一来是气氛到了,众将士都看三郎身为家督,居然敢第一个冲在前面,第一个上了船,而且站立在惊涛骇浪之上的模样甚是豪迈,大家大多数都被感染了,二来即便还有害怕的、或者平时多少还有点看不上三郎的,却也都生怕被人认为自己怕死,于是,有一个跟着上船的就有第二个,有第二个就有第三个、第四个,很快,骑在一匹枣红马上、就在十兵卫身边的安藤守就也在自己身边马弁足轻的帮扶之下下了马,跟着上了三郎后面的另一艘船。 眼看着所有人都上了船,就剩下十兵卫自己了,于是十兵卫也只好壮着胆子、屏住一口气,最后一个踩上了船板。 “好样的!那古野的、跟浓州的众家兄弟!出发!”三郎笑着看向众人,发令道。 ——结果就是上船后屏住的这一口气,让十兵卫在这此行中胃里跟着巨浪翻江倒海,几乎是吐了一道。 而这一行,因为全都是逆着风浪而行,让三郎的部队一直在海上飘了差不多整整两天。除了十兵卫,晕船的比比皆是,更有甚者,扒着船沿儿清空自己肠胃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再加上一个浪花把整艘船几乎掀得跟海平面快要垂直,于是就此坠海的人也不老少;而且这个时候还是冬天,虽然东海道比北陆的越前、能登、越后,北海道的陆奥虾夷之地暖和很多,但是海风依旧刺骨剜心,无论是尾张的还是美浓的士兵们,本来都有不少在隆冬腊月光着腿、光着脚的,经过海风这么一刮、海浪一拍、海水一浸,便也有不少军卒冻伤的。 但是,坐在首支船,一直双手把着桅杆的三郎,却似乎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样,挂着一张铁面,直勾勾地看着知多半岛的方向。 等到两天后的那个下午,船队才总算看到了知多半岛小河城港的海岸。 小河城港的守备军卒看到了织田家的扬羽蝶纹同木瓜纹后,一个个全都感动得痛哭流涕,随即,水野家的家督水野信元便也是热泪纵横地亲自前来迎接——从年龄上讲,水野信元大概也就比三郎年长个八岁而已,但是经过最近的战事,且主要是今川军的逼近和围困,水野信元剃了月代般头的脑袋上剩下的头发,已经几乎全白了,人也根本睡不着觉,整张脸浮肿着、眼袋外凸着,看上去就像一个快要去世的老头一般。 “您是……” “我就是上总介三郎。您肯定是水野‘下野守藤七郎’殿下吧?您受苦了!”在这之前,水野信元几乎没跟三郎见过面。 “万分感谢!再造之恩啊!上总介三郎殿下!我没想到您真的能派兵过来啊!再造之恩啊!”水野信元哭着攥住三郎的手,“我以为我被全天下抛弃了呢!没想到……万分感谢!” “别这样,藤七郎殿下,您先别急这说谢,今川军还在呢!咱们走吧,我得先看看……” 随后,三郎吩咐丹羽长秀和水野家家臣久松俊胜,带着尾浓众人在小河城附近安顿下来,喝了热乎汤、吃了热乎饭,找了热乎地方生火睡觉——而且三郎下了军令:所有人吃饱喝足之后必须睡觉,不睡觉抽鞭子,睡不着也得躺下闭眼休息;一旁的十兵卫心说:这都不用下令,自己漱完了口之后,吃饭团吃烤葛根、喝热鲣鱼汤的时候,一口汤一口干粮,得同时打个二十来个哈欠才能往下就。 但是,却没想到十兵卫在躺下之后,观察三郎的时候,却发现这家伙整个人精神矍铄得很。他跟水野信元两个人虽说都不睡觉,就在小河城边上搭个台子铺上地图商讨军事,但是很明显,水野信元是被逼得、是精神压力过大而睡不着,而这大傻瓜三郎,反而是越聊军事越兴奋一样,两只眼睛都放着光。 十兵卫看着三郎癫狂地对着水野信元来回在地图上指点着的模样,看着看着,他也就在火堆边靠着城墙睡着了;等他睡醒,已经几乎是半夜,一睁眼睛,却看见地图旁边除了信长和水野两人外,还围上了水野信元的弟弟水野“金吾藤治郎”忠分,还有家臣久松俊胜、高木清秀、浅井道忠,那古野这边的织田信光、丹羽长秀、平手久秀,当然还有睡了一会儿便睡不着了的安藤守就。再一看周围,大部分的足轻们也都在吃饭团、喝水喝汤、或是闲聊,也都不睡了,本来还有点困的十兵卫见状,自己也抻了个懒腰站起了身。 等他走近织田、水野众将旁边,才发现,包括安藤守就在内的所有人,全都皱着眉头,在像看着一个怪物一样地看着三郎。 却听见水野信元顶着两个黑眼圈,难以置信地对三郎问道:“……上总介殿下,您确定……您要这么做么?”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恕我直言,藤七郎殿下,您这一个月来,不也是没别的办法么?”面对水野信元的不信,三郎的话,一时间充满了冷酷。 “好吧……在下无言以对。” 且听三郎又对众将士说道:“诸位该干什么,现在没有不清楚的了吧?都去准备吧。”接着,三郎又看向了十兵卫,“哦,你醒了啊。” “哦,御免,对不住了,我睡太实了……” “无妨,十兵卫兄,你本来就是跟安藤伊贺守殿下是作为参讚来的,您二位都不用列阵,就在本阵休息就好。” 十兵卫有些羞赧地笑了笑,一转头,却见安藤守就有些脸色不好看地叹了口气。 等包括三郎信长在内的众人去为了作战准备的时候,十兵卫也得空对安藤守就问道:“怎么了,道足殿下?刚才,三郎这小子说什么了?” “唉……倒也不是他说什么了……咱们美浓的这位女婿大人啊,脑子太过于天马行空了……” “啊?怎么回事?” “反正……我也不多说了,我反正是没见过准备这么打仗的!反正村木砦的位置距离小河城也不算远,肉眼就能看见,待会儿你慢慢你看吧……”小河城东北边没几里就是绪川城,而西南边也就十几里的地方,就是村木砦。 “好吧……” 等到了后半夜快到清晨的时候,三郎一声令下,尾浓·水野联军便悄悄朝着村木砦的方向进发,此刻彻底缓过神来的十兵卫也登上了小河城的了望大手橹仔细观察着: 只见三郎把整个差不多四千人不到的兵力分成了三股:孙三郎信光和其家臣六鹿勘兵卫带一路、水野金吾和高木清秀带一队,三郎自己则和丹羽长秀、平手久秀带一队——刚开始十兵卫还以为,这是自己很熟悉的斋藤道三常用的“三才阵”打法,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结果,等到三股队伍潜到了村木砦之下,十兵卫定睛一瞧,才发现这个阵型问题大了去了! “噫!亲母个龟孙!”十兵卫一着急,向来一口文雅京都话的他,也忍不住骂了一句美浓脏话:“这大傻瓜是要弄啥咧!三路包抄哪有朝着城寨的木档围墙包抄上去的啊?” ——孙三郎信光带了差不多五百人,准备攻打的是村木砦的后面小搦门;水野金吾也带了差不多五百人,对标的是村木砦的前面大手门;而村木砦的两边,北面是峭壁、南面则是挖了差不多一人半多高的空堀沟,堀沟上面则有松木料拼成的厚木墙,墙上还有箭垛,但是剩下被三郎带领指挥的三千人,全是冲着南面去的! 这种行为在任何人看来,都无异于带着手下人集体自杀:首先城寨下面的堀沟里,肯定有不少的铁蒺藜或者竹刺、木刺,基本上不会让人好好地下去之后再往上爬;而就算堀沟里什么都没有,上面箭垛里,也会射出来箭簇、甚至是铁砲的铅弹,或者砸下来滚木擂石,挨上边就够人受的。 “我说的就是么……”安藤守就也咬着牙看着眼前的战事,一时间他自己都说不上来自己是生气还是紧张,“这帮尾张人也是真是苦了他们了,摊上这么一个家主……这是纯纯送命去了!” 安藤守就这边话音刚落,不远处,三郎一声令下,在自己身后的水野军就吹起了海螺号。在螺号声下,水野金吾和织田信光便同时开始攻打起村木砦的前后门。 ——而此刻,村木砦里的松平忠广与砦中的大给松平氏和今川氏的军卒们,其实还都在睡觉。 然而这帮人也都是打仗打习惯了,日常枕戈待旦,听到说砦子前后门被人夹击,松平忠广倒是并没慌乱,直接组织起城内的三千名士兵开始反击,并且还让人放了烟火,对附近寺本城和重原城发起了信号求援。 但三郎算准地方就在这:无论是寺本城还是重原城,虽然在地图上看起来距离村木砦挺近,但是中间有不少沼泽地和山地,平常一两个人过路还好说,如果是成建制的部队想要通过是非常困难的,只能从旁边绕路,这样一来,无论从哪个城前来支援,行军都差不多得用上大半天时间;而三郎就瞅准了这个时候,直接下令,开始攻打南面的空堀跟围墙。 于是,站在小河城里的十兵卫,眼见着三郎身后的军卒,如同在年糕汤里下面片一样地,前赴后继跳入空堀里,但随后又被下面的硬刺之类的东西,扎得手臂腿脚上、甚至脸上都是血地痛苦地爬了回来。 而这个时候已经是早间,日出东方,拨云见日。 且就在这时候,十兵卫突然看到三郎那边的位置,被初日的阳光晃得锃亮——却见一身黑甲的织田信长,抽出了自己的那把长刀“压切”。 大老远地,却也不知道三郎对着那群刚爬回来的军卒们说了什么,于是一帮军卒只能继续重新往堀里跳,结果不少人一下去,就再没上来;还有两三个即便听了三郎的话,也硬要往回爬,但见三郎直接对着那几个人举刀便砍,其中一个直接被砍断了手臂,一个骨碌,直接重新滚下了堀沟,另外两个,一个被三郎砍得身首异处,另一个被刺透了后背,也被三郎连踹带踢地弄进了堀里…… 甭说十兵卫,就算是有过二十来年征战经历的安藤守就,看到这一幕后,心里也直发毛…… 却见三郎站在一抹从乌云缝隙里倾泻而下的阳光之中,举着那把沾满了自己人鲜血的钢刀,看着身后所有人,说了一番话——十兵卫多少会一些唇语,大老远瞧着,十兵卫也算连看带猜,探晓到三郎的话: “诸位,别怪我三郎无情!若有人胆敢后退一步,先问问我的这把‘压切’同不同意!刚才我杀掉的那三个,有两个都是我从小到大、在胜幡城下、津岛凑内跟我一起长大的兄弟!但是我不得不这样做!咱们身后的这座砦,咱们必须要拔!如果不打下来,那么早晚有天,今川义元的大军将会踏进咱们尾张的土地!骏远三的虎狼们,将会抢夺你们的农田、打砸你们的房屋家产,屠杀你们的兄弟父子,奸污你们的妻女姊妹——甚至这里面如果有知多郡的兄弟,你们可以跟周围的尾张弟兄们说说,你们现在是不是已经遭遇到这样的痛苦了呢?这条堀,我们必须得拿命去填!众位,如果今天死在这儿的,我三郎信长保证,从今天起,你们的父母子女,就是我三郎信长的父母子女!我把他们都接到那古野去替你们养!诸位,后退只有死路一条,冲上去或许还有生的希望!” 这一番话之后,三郎身后的士兵,全都跟三郎一同疯癫掉了一样,再没有一个后退的;又先下去了二十来人,下去之后再没上来…… 但是紧接着,又下去了十几个为一排的人之后,总算有人开始扒着堀沟的另一面,就跟用人血洗了一遍澡一样地沾了一身的殷红、踩了一路的赤色脚印,开始朝上爬了起来! ——这一幕,彻底给十兵卫看傻眼了。 只不过,朝上爬的人还没爬多久,就又倒在了堀里:村木砦里面的人也已经反应了过来,于是便举着硕大的石头,打开了砦墙上的暗窗,对着尾张的军卒的身上猛砸…… ——这几乎是三郎和十兵卫,同为第一次,看到有人,且有那么多人的脑袋,在一瞬间,被巨大的石块儿砸成了一片肉饼;而那些被瞬间砸碎、迸出黏滑的殷红的头颅,却并没阻拦到那些巨石接着朝下坠落,直到那些巨石砸到了先前被三郎砍杀的、或者直接被堀壕中刀片铁签插死的那些尸体的四肢、脊柱、肋骨,发出了即便隔着十里地都能听见的“咯吱-咯吱”的清脆声音之后才彻底稳稳落下,然后就又是另一轮落下的擂石…… 十兵卫见着这场面,又开始反胃了起来,即便他确实也上过战场、也杀过不少人; 可三郎却屹立在阵前,大呼着:“不许退!继续上!弓箭手!铁砲奉行队!给我瞄准!齐射——放!” 他说完话之后,自己也从自己的贴身侍卫、同时也是自己的庶出弟弟爱智十阿弥的手里接过了一杆铁砲,身子趴在一片刚立好的盾牌之后,对着城里从箭垛出露出眼睛的敌军弓手放了一枪,却听城里“哎呦”一声闷响,随后里面是一阵手忙脚乱,被三郎打中的那里对应着的暗窗处的擂石才缓了一下打砸的节奏;随后三郎赶忙把铁炮丢给爱智十阿弥,又从十阿弥的手里接过了另一杆刚灌好弹药的铁砲,对着垛口又是一砲,这次似乎什么也没打到,反而没一会儿,从那个垛眼之中,射出来了一根响箭,几乎就差了半寸,险些就射中了三郎的头颅; 众将士见到三郎虽然杀了自己人、情绪多多少少都有些低落抵触,但却也如此不要命地对着砦中射击,于是每个人也都振奋了起来,铁砲手和弓箭手们咬着牙,力求能射得更准,而举着刀枪的足轻们,也都疯狂地大叫着,踩着先前还一起插科打诨的战友弟兄们的尸体迈过了堀沟,趁着砦中的擂石丢落的速度减缓了,一点点艰难地朝上爬着…… 而在小河城的大手橹之上,安藤守就和明智光秀二人,也出神且心惊胆战地观望着,全都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谁也不知道拼杀了多久,村木砦南面墙下的空堀都已经被血淋淋的尸体填满、甚至堆出了一个小山包,总算有人踩着尸体堆爬到了堀下暗窗之处,拽着还试图搬来滚石、或张弓拉弦的守军往下扯,随后又一批人,举着三间半长枪朝上一阵乱刺,这个时候,守军们的尸体才顺着暗窗不断往下落;同时又一批人,举着长枪、死去战友身上的头盔、砸在己方身躯上之后碎裂的石块,开始朝着砦墙不断猛砸;如此一来,也没比南面好过多少的前后门的织田军与水野军所面对的守势反击的势头开始弱了下来,接着,织田信光便和水野金吾,分别指挥着手下扛着撞木,猛撞村木砦的前后门; ——但听得三声:“轰隆!轰隆!轰隆!”村木砦的大手门、搦门和南砦墙,全被砸出了一个大洞! “我的佛祖……还真成了!”安藤守就望着村木砦瞬间从三面而破的场面,难以置信地大呼着,但旋即,他又忍不住从怀中掏出佛珠,对着村木砦的方向双眼紧闭、双手合十,默念起《地藏经》来。 而此时的十兵卫,早已目瞪口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帮扛着青色底“三叶葵”纹和白底“二引两”的足轻们,纷纷垂头丧气地被绑着双手、连在一根麻绳上被人从砦中推了出来;而水野家的高木清秀,则提着一颗头颅,在其后的几个足轻则抬着一具盘膝坐下后身体僵硬、身前下腹部黏糊糊的肠子流了一地、并且那里还插着一柄短刀的尸体,从村木砦的大手门中走了出来——那具尸体,便是已经切腹自尽的“大给松平家”家督松平忠广; 再看向三郎面前的堀壕,那里虽然不容易让人看清,但依旧能够见到,原本看似空空如也的壕沟,已然被红到发黑的粘稠浑浊液体给填满了;甚至过后,清扫战场的百姓们从里面抬出来的,或是残肢断臂,或是还穿着甲胄、连着四肢、却早已经不成人形的尸骸。 等十兵卫再回过神,看向身后的油漏,才发现,此时此刻,已然是下午的申时三刻。 ——从清晨日出之时开战到傍晚,小小一座村木砦,俨然如同一只巨大的绞肉机…… 十兵卫分明记得,那已经被搅成肉馅的、砸成肉饼的,其中有不少人,是自己这三次来尾张后还见过面、还一起聊过天的活生生的朴实的百姓。 (那些,可是他们尾张那古野城下自己的子弟兵啊……) (所谓战事,难不成本应该是点到为止么?织田三郎,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十兵卫所向往追求的所谓战事,是一种很缥缈理想的艺术,他畅享的,是一切的一切都能回到平安时代的武者“公仪”、甚至是海对面大陆上周天子乃至春秋时期的“以仁为本”,是“不违时,不历民病”,是“不加丧,不因凶”,是“冬夏不兴师”,是“不重伤,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 就在十兵卫想到这里的时候,三郎却似听到了他的心声一般,缓缓放下了手中那铳管已经打得发红发烫的铁砲,蒙着满头大汗,回过头望了望小河城大手橹上站立着的十兵卫——原本十兵卫一直保持着弓着身体、胳膊拄在橹窗沿上、捏着自己下巴的姿势,并且这么一个半天,因为见到了如此血腥到难以置信的残酷场面,十兵卫一直忘了换自己的姿势;可结果被三郎如此回首一望,十兵卫却突然被惊得直起了身子,还朝后退了三步。 而三郎那冷峻的表情,仿佛就像在跟十兵卫无声反驳道: 抱歉了,十兵卫兄,打仗,不是温良恭俭让! ——但其实,此刻的三郎,只不过是愣回过头,让自己随便朝着身后去看一眼罢了。 这还没完: 随即三郎迅速带人飞奔到绪川城下,问水野信元要了二十来匹快马,调了手下还能继续骑马的迅速挂鞍上马,另外又叫水野金吾唤来了一百余名轻骑,并包括三郎自己在内,每个人担上一罐火油、怀里踹上一柄火褶,当即朝着寺本城的位置快速进发; 大概两炷香的时间,跑到半路的三郎便跟寺本城的援军遭遇,很快,那片林子冒起了黑烟,痛苦的嘶吼与求饶声一时间此起彼伏;又过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寺本城那边也冒起了浓烟…… 而另一面,从重原城赶来的援军,在看到寺本城起火、村木砦已破,而绪川城的城墙上挂好了松平忠广的首级之后,重原城的众人,根本连打都没打,便也只好慌张地丢下武器盔甲,要么就此下跪投降、要么四散而逃。 ——自此,从西三河知多郡到尾张那古野陆路,被再次重新打通,太原雪斋设计的“村木-寺本-重原-鸣海-冈崎”屏障,在一朝一夕之间被毁。 战事临近尾声,在平手久秀的组织下,大部分士兵,该养伤的养伤,没挂彩的,则跟着久松俊胜一起打扫战场,并且再次后驻扎在小河城,协防绪川城与刚打下来的寺本、重原两城。 当天晚上,三郎就带着兵马,同安藤守就和明智十兵卫一起走东海道的陆路回去了那古野,去的时候在海上花了两天一夜,回来的时候则仅用了两个多时辰。去知多郡的时候,三郎一路上威风凛凛、面带笑容,回去的时候则面色惨白、面无表情;反倒是十兵卫,去的时候因为一路反胃,所以面如白纸,眼看着马上要回去比起三河跟尾张要富饶秀丽得多的美浓,并且一想到也能暂时不再跟眼前着身穿一身漆黑、在战场上如同罗刹魔王一般的这小子见面,十兵卫的脸上则万分轻松。
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