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绵绵冰是最好的 第76章第七十六章失踪 正午的巷道里也十分安静,只有偶尔的谈话声能从隔壁墙后传过来,只是那些声音再发现生人之后也都消失尽了。 秦绰栽赃魔教在偷偷与敌国做兵器生意,再加上魔教之前残害百姓的事情传了出去,正道门派也开始出动人手,找到魔教的踪迹就快了许多。 江湖里的人比朝廷要先一步找到了魔教,那时后者其实也不算狼狈,谢星摇他们那回只是除掉了他们一个据点罢了。但那么多年,魔教和正道少有这么大的冲突,偏偏这回撞上了,免不了一场相争。 余芊芊趁乱夺回了逍遥诀,恰巧朝廷追查的人赶到,正道众人不想与朝廷有什么干系,便当即离开,将一个乱摊子留给了朝廷的人。 后来听消息,魔教也不知道哪里就惹了朝廷,但不愿束手就擒,两相争斗,魔教损伤不少,之后声迹难寻。 谢星摇待此事毕后,便独自一人往东走,去找秦绰。 因为大大小小的争端,这一路上许多地方在白日里都是大门紧闭,偶尔谢星摇也能看到在街上劫掠的士兵,出手护过人,手臂上受了些伤。 此时她趴在地上又听到了一阵马蹄声,善恶不明,她此前的伤让她有些抬不起胳膊,只能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就在她四处观察着的时候,一旁似乎是土庙的房子突然开了门,一个裹着头巾的妇人看到她,焦急朝她挥手,她便赶紧跟了过去。 “你这女娃怎么回事,没看镇口挂了红布旗子吗?还敢在路上走。”那妇人说着,将她往庙里引。 照着这妇人的说法,他们找了人在不远处的山上盯着动向,只要发现有生人靠近,就会在山上挂上旗子,镇子上的人见了,便又在镇口挂上,好让这镇上的人趁早躲起来。 这妇人领着谢星摇进的的确是一个土地庙,只是恐怕这地方也少有人敬香了,她们从后院里一个不起眼的石盖子向下走,这是个隐藏起来的地室,谢星摇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浑浊的味道,再仔细一看就见到了许多人都躲在里头,密密麻麻的,通风处只是一个小孔,难怪会这样。 她跟着那妇人蹲在角落里,说了声“多谢”,就听到身旁的小孩哭得厉害。 那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偏偏都闹腾得很,她也顾不过来,谢星摇帮忙哄起了其中一个,把那小孩抱在怀里,摇了摇沾灰破旧的拨浪鼓,倒让那孩子慢慢不哭闹起来。 “姑娘抱过孩子?”那母亲问着。 谢星摇摇了摇头,看着熟睡的孩子面容浅浅笑着:“没有,唔……只养过半大的。”她也就养过唐放,喂一口吃的也就不会闹腾的那种。 “姑娘是过路?”那母亲问道。 谢星摇点头:“要往东边去,找我夫君。” 她方说完,那母亲便同她小声说起了这阵子隔两天就要往这里躲的状况,忍不住抱怨这儿的人越来越多,出去之后得想办法叫人把地下再拓宽一些。 “这原来是做什么的?”谢星摇四周望了望,还在这角落里看到了几个大箱子,似乎也很久没打开过了,便问,“怎么不把那东西搬出去?也能腾些地方。” “是从前修建这庙的时候就有的,似乎也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也在打仗,这样的地方也修得多。那箱子里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大家想着这毕竟是个庙,若是随意打开了,保不准是什么触犯神灵的事,或许折寿折福呢,便都不敢。” 是不敢,也不是不想。 谢星摇便道:“我不怕这些,若你们不介意,我倒是能帮忙。” 众人听了倒也没拒绝。 等到地上的动静散去,有人在石盖处有节奏地敲了五下之后,众人才松了口气,三三两两的就要出去。 谢星摇跟两个前来帮忙的人看着那角落里的箱子,上面还有封条,上头也是些奇奇怪怪的符文。她先伸手打开了其中一个。的确是太久没人触碰过,一阵扬尘让她猛咳,再定睛一看,那木箱子里装的又是一堆石头。 “怎么是石头啊?”一旁的人也不解。 谢星摇拿起了其中一块说:“不是石头,是雕像,或许是从前供奉的雕像给拆换下来了。” 其余几个打开也都是装的这样的石块,看数量应该是一座雕像上拆下来的。 “奇怪了,也没听说过这么多年,我们镇子里给这土地老爷重新造过像啊,修修补补倒是多次。”一旁的人应道。 另一个看上去颇年长些的人思索了一阵,打了另外一人一掌:“你傻啊,这哪里是土地爷的。” “那是谁的?”谢星摇好奇。 “姑娘有所不知,这地方从前并不是土地庙,一开始是座生祠……后来给拆了才建的土地庙,想来这便是从前那座生祠供奉的雕像。” “那为何要藏在这儿?还贴上封条?” 那人犹豫了一阵,叹了声气说:“当初拆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拆掉的东西去了哪儿。但想来封住,是为了封住这里头的邪气,这儿常年也没人来,便藏在这儿,用土地爷来镇住了。” 谢星摇动作停滞:“那现下打开了……” “无碍无碍,”那人忙摆手,“哎,这供奉的人现下就是个死人,那么多年了也没闹出什么事,想来也没什么邪怨气。” 谢星摇这才放了心,帮着人将这些石块搬了出来。 那两个人帮着把东西搬到洞口时,谢星摇也才打开了最后一个箱子。在清理到最后的时候,她怔了怔,一时无言。 谢星摇出来之后就急切赶路,记着当时秦绰交代她的掠影门布下的脚店地点,本来松了口气,一踏进去却发现满目是打斗的痕迹。 “谢长老?” 她闻声转头,看到了严缭,对方似乎也从的地方赶过来,沉着脸色说:“秦绰失踪了。” 秦绰脸上的黑布被揭开的时候,眼睛陡然进了光,一下子头脑晕沉。 谢宽一行将他从掠影门的铸造坊里带了出来,想来严缭赶过去也找不到什么踪迹。秦绰朝四周看了看,这应该是哪户人家堆放杂物的地方,临时清理了出来,放了桌子和一应陈设。房间西面照进来的光只从窗户顶照射进来,几道圆形光晕晃得他眼睛疼。 “您贵步临贱地,这是要做什么?”秦绰动了动手腕,他们现下倒是不绑他了。 “我还以为你打算跟我装一阵,至少得装不认识我才对。”谢宽坐下之后,手底下的人还奉上了茶水,怡然自得喝着茶。 “我既知道断疤是谁,猜到他这样卑膝侍奉的人是谁,应该不难吧?我为何要装?”秦绰也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坐到了谢宽对面。 谢宽笑道:“你该知道我来找你做什么?” “能让您不顾危险回到中原地界……大概是在南国也过不下去了。”秦绰接过谢宽递上来的茶,停了停,在谢宽的注视下喝了下去。 “你倒是不怕我下毒。” “给我下毒,谁帮您澄清呢?”秦绰笑道,“让我想想。您出兵一事,跟南国的孙丞相闹得有些不和了吧?他看不上你这叛徒,又嫌你这么多年博了南国皇帝的信任,多年龃龉渐生,他是不肯让你这回占军功的。应该是上个月,您的手下发现了孙丞相似乎在跟中原的人做兵器生意,你想要这南国至高权柄,孙家不得不除,于是你就逮着了这机会,让你在南国朝中的心腹向南国皇帝进言,特意请动了皇室禁卫军去查孙家的生意,谁料扑了场空。也不算扑空,毕竟你们还是找到了兵刃火器,只是那上面,是南国武林世家的标记,而你在一年前,才纳了那武林世家的女儿做侧妃。” 谢宽仍旧是不慌不忙的样子,轻叹道:“果然是你。这么多年你跟孙丞相做生意,挑拨着他对付我。在我们向武林放出消息你是季如犀的时候,你就给孙丞相送了消息,说你和他的生意已经被我察觉了,所以为了对付孙丞相,我故意叫人污蔑你,还声称丢了一批货物,是被我截获了。却在此时,我让断疤从百晓生那儿买到消息,知道了你跟孙丞相的来往,还透露了一个孙丞相藏武器的地方。孙丞相早就有谋朝篡位之心才会私藏武器练私兵,你也知我会讨好陛下,去找出那批武器。可在孙丞相看来,却是我劫了你的货物,故意设局,引皇帝去发现他的秘密。你又提前在那货物上做了手脚,如此一来,我与孙丞相成水火之势,陛下也会对我起疑心。” 秦绰长长叹一口气:“让孙丞相那个老狐狸能信我这些年,让南国人都知道你与南国武林交好,让百晓生听我的话,让你最莽撞贪功的手下去追查那批武器,都不是容易事……好在没出什么纰漏。开战在即,南国那位陛下也是出了名的怯弱疑心,你恐怕不好过。” “季如犀,我没想过你还会活着,”谢宽盯着他,嘴角微扬,“不过就算我知道你活着,大概也想不到,你会用这种招数对付我。” “殿下,配得上这种招数。” —————— 第77章第七十七章轮转 这段日子以来,秦绰有一日做梦,记起季如犀和谢宽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他应好友之约,去救下一个被流放的文官。他将人救了下来,但还得找个可信赖的栖身所在,临淄王府,就是那个文官告诉他的安全之所。 那个官员与谢宽是故交,秦绰也跟着去了临淄王府。 那时候的谢宽二十有余的年纪,扶助君王,广纳贤才,轻徭薄赋,得了齐鲁第一贤臣的名号,纵然是在江湖里,季如犀也听过不少临淄王爱才的事。 而他又正是最自傲的时候,本就是谁也瞧不上的年纪,把人送到临淄王府就打算离开,可外头官兵追捕,他嫌麻烦,想着躲两天风声才勉为其难住下。 他其实不那么爱听这些忧国忧民的人坐在一处愁眉不展,对着湖水园林大发意兴衰颓、壮志不酬的感叹。他还不懂得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愁绪,他握着手里的剑,便不觉得这世上有能阻挡他的东西。 谢宽收留了不少因为朝廷世家争斗而受害的有识之士,而这些人手里,也有不少让这世上权柄在握之人寝食难安的东西。 那日夜里,有人趁着谢宽与那群人夜游的时候来刺杀,众人慌作一团,靠在廊道喝酒的季如犀慢慢醒转,持剑就迎了上去。 他本没有说自己的来历,这一下露了底,谢宽门下一些闻晓江湖风声的人,便知道了他的身份。 想着当时风声已过,季如犀本打算第二日就离开的,深夜里却见到谢宽一人在他回屋的路上等着。 围湖而游,那一夜他喝了不少酒,也总算明白了谢宽的本事,谢宽能得那些名号,的确是有三言两语就让人信任的本事在的。他将少年人想要涤荡世间所有不平之事的妄念一应倾吐,也得到了足以让他生出相惜之情的回应。 “惟愿倾此生之力,能见四海昌平。”谢宽同他论起这朝中许多事时,这样叹息说道。 也就是那时,谢宽告诉他,自己马上就要受命前往南疆作战,想要季如犀相助。 如果那时候季如犀能够意识到,一个王侯在朝野的名声甚至隐隐要越过皇帝,所谓的有识之士或许并不是全然无罪,能想到谢宽极力劝他召集江湖人相助战事并不是惜才敬才。 那个时候的谢宽,早就有一副为权柄而谋划的心肠,给自己挣得名声,笼络江湖武人,其心可诛。 季如犀明白得太晚,真以为自己在为四海昌平而战,却不过是他人的棋子,还搭上了那么多人的性命。 此刻的秦绰看着谢宽,总算能从他这副皮相下看到算计和步步为营,说道:“殿下的心肠,我不下作一些,实在难以撼动。” “我在南国,还没封王,许多年,没听人叫我一声殿下了,”谢宽也笑了笑,忽而又平静下来,“如犀,我当年也并非有意想害你们,你们是我找来的人,我何曾想你们出事?可情势所迫……” “情势所迫,我们不死,你交不了投名状,也难以有退路。毕竟那时候虞家在朝中做大,成年的皇族宗室都死了不少了,你们赢不了战事,一定会被杀,”秦绰帮他把话说完,笑了好一阵,“就这些吗?” 谢宽脸色微变,沉声说:“人总要活命,你若是我就能自己坐以待毙去送死吗?你觉得我如今该跪下认错才是吗?” 秦绰只是摇头,轻叹一声,盯着谢宽的眼睛笑:“殿下知道,我以前就不爱跟人讲道理,但凡打不过我的,我何必同人说道理?如今也是一样,就算你不觉有错也没有干系。我只要你走投无路,像案板上的肉一样,等着刀剐就好。” 室中寂静,谢宽倏忽冷笑:“你门下那些人的确是招不住打的,如今我把你绑来了,你说,我拿你的命去换,总能换得你跟孙丞相早就互为来往多年的证据吧。我来这一趟,也不是来叙旧的。”他已经被南国皇帝怀疑,再不立刻拿出证据,再有有心之人挑拨两句,就又是当年一般的险境了。 “殿下大可以试试。我料到过你会找上我,所以我也告诉了所有人,不会有人为了我的命来跟你做交易的。殿下的命,太多人想取了。” “连那位谢长老也不会吗?”谢宽说完这话,看到秦绰手指弯曲了几分,便接着道,“果然,看来她会帮我这一次。想来你若出事,她会不管不顾。而她若是出了什么事,你该什么都能让一步了。” 秦绰并未答话,谢宽站起身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有你在,把她引来不是难事。将你和孙丞相暗中往来的证据拿出来,我不动她,咱们俩的账,可以另算。” 此时屋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断疤走进来看着秦绰,眼神却有些不对劲,行礼道:“将军,我们的人看到了严缭,不过他身边似乎……” “怎么了?” “严缭身边还有个秦绰。” 谢宽闻言皱了眉,突然觉得他搭在秦绰身上的那只手有些发热,抬起了手,却也没发现掌心有什么异样,再看秦绰,却发现他的肩膀陡然瘦削了一些。 “咱们俩的账?”声音如初,秦绰缓缓转过身,“殿下似乎算错了账。” 谢宽再低头看时,发现面前的秦绰一下子变了面容。 断疤不知道谢宽看到了什么,他正对着谢宽只发现他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下来,神色慌张,突然就跑到一旁拿起剑,指着秦绰的方向大喊着“不要过来”。 断疤忙上前,看向秦绰却仍旧没发现什么异常,他劝着谢宽,却发现这人似乎听不进去他的话。 “原来也不是完全不怕啊。”秦绰无奈笑着。 谢宽没给他下毒,他却先做了手脚。从千面狐那儿得来的迷魂香,没什么味道,共处一室久了才会受其影响,容易出现幻觉。 秦绰就趁机将让千面狐准备好的人皮面具拿出,好好给谢宽看了一遍,看了一遍从前被他害死的人的脸,那些他夜里梦里,都该好好记起的脸。 他知道谢宽这样的人是生不出愧意的,但既然得了机会,他也一定要让谢宽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走到这个地步的。不生愧意,却还惧鬼怨,想做枭雄都还差了点胆量,就是不能吓疯,不过好在现下断疤这帮人也乱了阵脚了。 “你做了什么?”断疤问着,叫人进来扶好了谢宽,半晌都看不到谢宽回神。断疤看秦绰要起身,怕他有什么手脚就踢了过去。 秦绰的腰上挨了一脚,眉头一皱,重新坐了下来,笑道:“等你家将军清醒了,告诉他一声。我已经在两日前告诉了百晓生,现下整个江湖都知道了我就是季如犀,我承认了。千面狐在外面扮作我,不过一日,一定会有不少江湖人闻听风声来此处,到时候你们一定是逃不出去的。” “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江湖里的人一来,临淄王也好,季如犀也罢,谁都躲不过去。 换做从前,不要命也就不要命了,不过如今他倒不是真不要命了。千面狐教了他易容之术之后他才敢这样做的,他能保证江湖上的人找上他的时候,是认不出他的,也便足够了。 “你们还是赶紧走吧,若是你们不能从这儿逃走,我给你家主子安排的后面的好戏,可就看不着了。”秦绰笑出了声,眼神也变得挑衅许多。 听到外面有打斗的声音时,断疤脸色才真正沉了下来,还没来得及推着秦绰出门,屋门就已经被踹掉了。 见势不妙,断疤使了个眼色,手下的人先带着还不清醒的谢宽从窗户离开,而后断疤又拿出一颗毒药塞进了秦绰嘴里,对闯进来的谢星摇和严缭说:“想要解药,就把我们要的东西送来。” 断疤本想带着秦绰走,却被谢星摇一个暗器打中了胳膊,一时整个手臂都酸软下来,再被严缭逼近,只能先退到屋外。 谢星摇跑过去扶住要倒下去的秦绰,看她焦急担忧的样子,他尽量笑着说了声“没事”。 而后谢星摇抬起手,停留在她手背上的蝴蝶扇动了翅膀,又跑到秦绰肩上停留了一阵,她低声说:“回去之后得把它供起来才行。” 他说了声“好”,本来想起身,却“嘶”了一声,方才被踹了一脚,两条腿现在还有些不听使唤。 严缭见外头谢宽的手下要往里来,便道:“你先带他走。” 被谢星摇背起来的时候,秦绰因为那颗毒药的缘故有些神志不清了。 他迷迷糊糊着问:“合欢宗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谢星摇不知道断疤给他喂的是什么药,看人的精神越来越不好,心里也就更焦急,忍着没哭说:“嗯,都处理好了,是不是很厉害?” “嗯,很厉害,”他说着还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然后趴在她肩上弱声说,“我睡会儿。” “不许睡。”她一口咬在他手上,咬出了血痕,让背上的人疼得叫出了声。 “当年我背你出雪原的时候可没不许你睡觉啊,怎么就不让睡了。”他无奈苦笑。 “不许就是不许,敢睡我就不管你了。”她说着气话,生怕他一睡不醒。 过了一阵,她背着人走过了几条街道,没听到动静,她试探性叫了两声,片刻后背上才有微弱的声音。 “别睡。”她又说了一遍,侧过脸看他睫毛轻轻抬起。 “嗯,不睡,”他的声音已经模糊不清,撑着最后一分精神在她颈项里蹭了蹭,低声笑说,“怕你不管我了啊。” 第78章第七十八章曾有星辰落山川 谢星摇把秦绰送到住处之后,温凉秋知道他被喂了毒药就赶紧先让他吐了一阵。 放着温凉秋在屋子里给秦绰诊脉,谢星摇先打了些水守在外头等着,这时候看到严缭也回来了才安了心,不过立刻就看到严缭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模样威严庄重,谢星摇对这人还有些警惕,严缭拦住她道:“这是江朗,你该听秦绰说过的。” 秦绰说过,当年救他出来的人里有这么个人,这才放下了心。 “我听说谢宽来此了,已经派兵去追了,季如犀怎么样了?”江朗问道。 谢星摇也忧愁看着屋子里。 他们在这镇子上临时找了个住处,严缭去后院烧水,就留谢星摇和江朗坐在庭院里,江朗看这小姑娘低着头忧愁过甚的样子,也听严缭讲了谢星摇和秦绰成亲的事,便出言安慰:“莫要太着急,他这人命大,从前那般都活下来了,绝不会折在此时的。” 她点头,勉强回以一笑,而后江朗又想起什么似的接着说:“我来还有一事,这几日楚阳王也会到前线来,弟媳既然在这儿,就好好看着秦绰,别让他与楚阳王碰面。” 谢星摇想起之前那个楚阳王谢宆的事,有些不解江朗的话,便问:“为何?” “也就是从前的旧怨。” “可当年的楚阳王已经死了,就算还记恨,为何只有秦绰不能见他?” 江朗还不知道谢星摇的身份,只想着秦绰对楚阳王府是有私恨在的,见谢星摇不解的样子,也疑惑:“他未曾告诉过你吗?他武功尽废,变成这副样子,是从前那位楚阳王做下的事,他这些年帮我做事,对楚阳王府也总是多回避,我看他是有心结,所以我特意来同你们说一声。” 夜里的风突然就冷了许多,谢星摇微微张口,在冬夜里吐出一团白雾,呆了好久才回过神,然后问:“将军当年同白霜前辈熟悉吗?那可知她后来的去向?”毕竟两人都一起救过秦绰。 严缭回来给他们俩倒水喝的时候,就看谢星摇神思恍惚,差点烫了手,他还没来得及多问,外头又有护卫前来请江朗回营,江朗也就没多留。 屋门打开的时候,谢星摇才清醒过来,往里头望了望,看秦绰睡得安宁。 “我施了针,暂时无碍,不过这段日子切莫让他运功动气,恐有经脉气血逆行之险。还是得尽早找到解药,我方才看了,是南国那边儿特有的毒。”温凉秋道。 严缭应下来:“你再说得仔细些,我立刻派人去南国找解药。” 他们俩忙活去了,谢星摇才坐到秦绰床边,看着他的睡颜,守了大半个晚上。 秦绰睡得很沉,他梦到了很多张脸,醒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很累,仿佛把从前的岁月又走了一遍,睁眼见到谢星摇趴在他床边,笑着伸出手摸她的头,倒是让她立刻就醒了过来。 “还睡吗?”谢星摇揉了揉眼问。 他摇头,暂时是睡不着了。 温凉秋说秦绰本来腰腿就有伤,又被击打了一回,这三两天还是别用劲儿的好。谢星摇就找来了木轮椅,推着秦绰到了院子里。 看她愁眉不展的样子,秦绰手指点了点她眉心说:“别那么担心。” 隔了一阵,她蹲到他身边,犹豫着盯他许久,才沉了口气开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我……是以前那个楚阳王,把你害成这样的。” 秦绰愣了愣才问:“上哪儿听说的?” “江朗前辈说的。” 秦绰见也瞒不过去,抿唇思索了片刻后说:“因为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 “跟你比,都不重要。” 月辉落在她眼里,眼里的泪光都变得柔和。秦绰拉着她坐到自己身上,揉了揉她的头:“也想让你一如既往,不要有愧,不要有疚,就这样陪着我就好。” 谢星摇靠在他肩上,碎发乱了她的面颊,她闭上眼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轻轻应“嗯”,又低声抱怨:“以后能不能不要再瞒我了。秦绰,我可以承受的。” 他还在犹豫,被盯得心虚了才应:“好。” 她收回了几分忧虑颓丧,又站起身说:“给你看个东西。” 而后秦绰就看她进屋把夷山川拿了出来。 如犀剑还没修好,她一路上用的剑也损坏了,就只能借夷山川一用了。 本来就捉摸不透她想做什么,秦绰就见她单脚点在这庭院静水湖边的石栏上,而后奔向湖中央,持剑向下一劈,湖面被破开一道长疤。两边的水被推开,长剑突然拦腰斩断被推高的水墙,那一团水像是裹在剑身上一样,谢星摇在空中不断转动着夷山川,自己的身子也横旋在空中,将那团水裹在剑周围一寸寸向空中推高。 而后她脚尖又点在石栏上,继而腾空,微微一侧剑,那团水从剑身上脱落,紧接着一道横着的剑气将一团水推平,在空中成了个水面。 那水面被剑气托举,在半空中没有落下,薄薄的一层,就在秦绰头顶,却像是半个天空一般。 星辰月亮都映在这水面上,微风吹动也使那薄薄的水面随之波动,映在上面的星辰也如流光般涌动,笼罩在他伸手可触的地方。 手可摘星辰,掌边即银河。 秦绰抬头望着头顶的水面,长久未言语,腾在空中支撑剑气的谢星摇有些撑不住了,变换了身姿,倒立着从上而坠。 夷山川的剑尖触碰到那水面的一刻,银河四碎,水滴簌簌下落,一滴冰凉的水落在秦绰掌心,他再低头时,发现那落在地上的水滴绕着他,成了一幅与天上星辰相似的布局。 谢星摇落了地,单膝跪在地上,扶着夷山川,大口喘着气。 她恢复了力气才擦了擦满额头的汗,带着些憨气笑着:“呐,星星摘给你了。” 她踮着脚从那些落下的水滴间隙走到他身边,握着剑环住他的腰,在他怀里待着,慢慢平缓呼吸。 泛冷的手揉着她的头,声音低沉温暖:“摔了不少次吧。” “横云裂我还学不好,就常摔。”她小声说。 借横云裂破空运风之力,在空中托举水面,合以长河决之迅疾和向下倾倒泼洒之势,才把银河下引。 感觉到他的手不怎么动了,谢星摇不解地抬头看他,秦绰低眉笑着,叹口气说:“现在突然觉得,老天爷也没那么讨厌我。” 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惨败就差点失其所有,听九榷事后念叨,或许真的是慧极必夭,不能得幸于上天。 此刻来看,有得有失,都是平常事。 “当年我也就是随口跟人说的,你较真做什么?”秦绰叹道。 谢星摇捏着他的耳朵:“我只是想着,不管你是从前的季如犀,还是现在的秦绰,这辈子你都只能喜欢我,只有我。” “是啊,哪儿找第二个小蠢蛋。”他无奈说着,抱紧她听着静夜的风声。 “嗯……要不,给这招取个名字,”她说着,又想起上次给剑取名的事,赶紧道,“不许像上次那样糊弄我。” 合两式之力,成此恢弘,再磨炼几番,也是杀招。 秦绰凝神想了很久,念叨了“银河”两个字许久。 “挽银河。这次可没糊弄你。”他说完松口气,再低头就发现怀里的人呼吸均匀,已经睡沉过去。 他苦笑着把人拢在怀里,挡住一阵寒风。 此夜玉树凋尽,曾有星辰落山川。 —————— 第79章第七十九章清白 严缭早上就发现秦绰一个劲儿打喷嚏,再看谢星摇好好的,心道奇怪。 “解药的事我已叫人去办了,不过眼前还有一事,众门派的人已经被我们引过来了,恐怕有些麻烦。” 秦绰喝了两口热粥,声音瓮着:“看谢宽的动向,我总不放心朝廷里那帮人,到时候恐怕还得江湖动手杀谢宽。不过他们来了,也还有一事,只是要等江朗的消息。” 严缭点头,这几日秦绰养着伤,却不料谢星摇突然提出想去江朗那儿一趟。 “严大哥,别告诉秦绰,我去去就回。”她说完便走了。 谢星摇没想过自己真的有回用谢宆信物的一日。 谢宆也是才得了命调来,自己也还没安顿好,就见谢星摇畏缩纠结着由他手下的人领了进来,倒是淡笑着迎了上去。 “怎么你也来了此处?秦绰也在吗?” 她点头,然后双手背在身后,绞在一起神色纠结看着他,后者心领神会,带着她在军营边走动。 “上回匆忙,忘了问许多事。我爹的丧事,是你处置的吗?” 谢宆点头:“那时义父病重,不久后撒手人寰,我便主持了丧事。” 她低着头踢了踢路边的石子,轻声说:“他……是死在我娘手上,是吗?” 显然谢宆也被她问住了,在他转动眼珠的时候,谢星摇先道:“我总要知道实情的。”她不想再听人骗她什么了。 一声叹息之后,谢宆点头。 “你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他们俩的事吗?”她从江朗那儿得知的话,得到了验证,惴惴不安一段时日,此刻更怅然。 谢宆温和笑了笑:“自然该告诉你,不过我所知,也不过尔尔。我初次见白霜前辈的时候,大概十岁,我父亲是义父的结拜好友,只是我父母早亡,义父便收养了我。那时他也未娶亲,还在京城住。也不知是哪一天,他就从王府外领会一女子,便是你娘。我只记得那时候他们俩整日里待在一起,那样的场面,就像我爹娘从前一般。后来有了你,他们俩也还是如胶似漆的样子,只是有一日,陛下提起要为义父赐婚的事,白霜前辈就总有些介怀。” “他们俩一直未成亲吗?” 谢宆摇头:“义父提过,但……无论是白霜前辈,还是朝中,都不算答应。赐婚一事之后,你娘就不知什么时候带着你走了,只留下信,叫你爹别去找了。义父找了你们许久,不过就算找到白霜前辈,她身边也总是不带着你,也不肯说你的下落。直到八年后,因为季如犀带着一众江湖人投军,白霜前辈也得知义父上了前线,两人才再相会。那段日子也难得,白霜前辈就陪着你爹待在一处,二人就像回到从前一般。” 讲到此处时,谢宆一贯的温和里才多了几分真心,想起那时场景,那个看上去持剑冷漠的女子,对他也极好,带他习武,喂他喝药。 “不过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天游山一事时,义父特意将白霜前辈支开,前辈知道了实情后,来刺杀过一次,二人也就此决裂。再后来,又是一次刺杀,只是你娘先被护卫斩杀,而义父受伤,却也因为你娘的死伤心欲绝,想要追随而去,便不用药石,任自己伤重而死。” 长久无人言语,谢宆怕谢星摇难过,便一直盯着她。 谢星摇注意到他的关切,勉强挽起一抹笑,又变得满怀心事起来 她蹲在河边叹了口气才开口:“人真的好奇怪啊,因为权势,可以用千百人的骸骨堆起来保自己的性命和权位,也可以因为喜欢一个人,就连命也不要。明明相爱,又不在一起,到最后又会变得互相怨恨。” 谢宆也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脚步轻缓走到她身边,看着河面的倒影,抚了抚她头顶。 “你娘把你安顿好了才来找你爹,义父临终前也总挂念你,就怕你的身份被江湖的人知道,会害了你自己,所以托我找回逢霜剑,也找回你。我想,就算他们最后刀剑相向,也并没有后悔曾经相爱,更不会让那份怨恨殃及你。” 谢星摇回头看谢宆,听到这话心里好受一些,便露出了几分真心的笑,谢宆才接着问:“对了,秦绰如何了?我听江朗说,对付谢宽的事儿已经开始做了。” “他,不太好。” 谢星摇把秦绰中毒的事告诉了谢宆,谢宆听后也担忧起来,便道:“真是旧仇难解啊,也罢,我也寻人去帮着找解药。” “多谢。” 说着话,谢宆也蹲下,看着她笑问:“不过我也好奇,你到底怎么喜欢上秦绰的?” 问完之后,谢宆就看着谢星摇的耳朵慢慢变粉,鼓着双颊的人低头看着河边的石头说:“他老调戏我。” …… “然后呢。” “我……挺喜欢的。” 谢宆闻言一顿,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轻声道:“以后有事,千万记得找我。” 她对面前的人没有从前那份提防,也轻点头应下。 这时不远处的军营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二人不明所以就走了回去,谢星摇才踏进去就看到江朗朝着过来,直接看向她,手里拿着个东西笑:“去找秦绰吧。” 温凉秋才给秦绰递上一碗药,忍不住嫌弃:“自己什么身子骨不清楚吗?还敢在外头待半晚上。” 秦绰声音沙哑得很,开口说话也嗓子疼,就不反驳。 他正咳嗽着,就听到院子墙外传来谢星摇欢快的声音。 “秦绰!” 接着就看到门口出现了一抹粉色的影子,三步并两步就跑了进来。 “怎么了?这么高兴。”他问,而后就见到江朗也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见到江朗朝他点头时,便知道了结果。 八年前一事后,秦绰还有个心结。 虽说当初为了不让罪名落到所有江湖弟子身上,他一己之力担了下来,但毕竟那些江湖弟子从一开始都只跟着季如犀,也只听他号令。他们究竟是被暗害,还是同谋,并未有人究其根底,朝廷也选择避而不谈,不肯给个说法。 那么多年,各派甚至连墓碑都不能正大光明为曾经死去的人立下墓碑。 江朗带来的消息,便是尚书台终于为他们正了名。 “等到那些来追杀我的江湖弟子来了,就把这消息带给他们,让他们传信给门派。尸首不能全然归故里,总要有个供奉祭奠的地方。”秦绰神色平淡,将那封诏告收了下来。 严缭应下,江朗暂且拦住了他,又拿出一道诏告递到秦绰手上。 “这是给你的。” 秦绰狐疑着打开了这一道,江朗本还等着他高兴,却看他皱了皱眉,看了江朗一眼,一言不发也收了起来。 见气氛有些不对,严缭才拉着江朗去了前厅。 “秦绰,”谢星摇看他失神,蹲到他面前问,“你不高兴吗?你脱罪了。” 第二道,是为他的。将从前的罪责推到了临淄王一个人身上,也不再将他视为同谋。自此,他这名字底下,也没有那么多仇怨了。 “他们若是为你做好事,你就该小心了。”秦绰有些忧虑看着手中的东西。 “江大哥你也不信吗?” “不是不信。只是他们可以为了大局将罪名推到任何无辜的人身上,也能因为我有益于他们,而答应还我们一个清白。这里头从来不是清清楚楚的,有得必有失,这就是他们的规矩,”秦绰叹了一声,把她拉起来,“走吧,听听他想要什么。” 江朗不知是何时走过来的,他年岁至此,耳力却也极好,也并不觉得秦绰的话冒犯,反倒走过来笑说:“你别多心,这一次真不是图你回报什么,就算是这些年我欠你的一份人情。” 秦绰盯着他,良久之后江朗看了看天:“不过确实还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我就说。 秦绰点头,示意他先说。 “再做一次季如犀。” 静了片刻,谢星摇看秦绰温和一笑,然后冷冷说:“送客。” 吃完午饭谢星摇蹲坐在门槛上,看着不远处背对着她的秦绰盯着墙角一个位置发呆,两个人就这样一个盯一个。 “谢星摇你看什么呢?” 谢星摇慌张眨了眨眼,也不知道这人警惕性怎么还这么强,赶紧溜进了屋子,翻找了一阵才又跑到了他面前。 “这什么东西?”秦绰看着她拿出的一个布包,她放到了桌上,而后一层层把布包打开。 在看到那里面一个石做头像的时候,秦绰脸都僵了一刻。 “哪儿来的?”他问。 “我来的路上,路过一个村子,他们说之前建的生祠里的东西,为了改建土地庙给碎了。” 这石像的确陌生得很,不过放在八年前,他倒是觉得熟知。 看着这张映在石头上的他从前的脸,他抿着唇许久,抱起了那个头,把它转向谢星摇。 “你不觉得拿着这个头一路过来,很吓人吗?”他认真问。 …… 是有点哦。 谢星摇挠了挠头。 然后就看秦绰把那个头像转向自己,仔细端详了一阵后长叹着点头:“年轻的时候真好,没有皱纹。”他想起今早看眼角细纹时的怅惘。 ——————
【挽银河】(76-79)作者:绵绵冰是最好的
作者:绵绵冰是最好的 第76章第七十六章失踪 正午的巷道里也十分安静,只有偶尔的谈话声能从隔壁墙后传过来,只是那些声音再发现生人之后也都消失尽了。 秦绰栽赃魔教在偷偷与敌国做兵器生意,再
作者:绵绵冰是最好的 第76章第七十六章失踪 正午的巷道里也十分安静,只有偶尔的谈话声能从隔壁墙后传过来,只是那些声音再发现生人之后也都消失尽了。 秦绰栽赃魔教在偷偷与敌国做兵器生意,再加上魔教之前残害百姓的事情传了出去,正道门派也开始出动人手,找到魔教的踪迹就快了许多。 江湖里的人比朝廷要先一步找到了魔教,那时后者其实也不算狼狈,谢星摇他们那回只是除掉了他们一个据点罢了。但那么多年,魔教和正道少有这么大的冲突,偏偏这回撞上了,免不了一场相争。 余芊芊趁乱夺回了逍遥诀,恰巧朝廷追查的人赶到,正道众人不想与朝廷有什么干系,便当即离开,将一个乱摊子留给了朝廷的人。 后来听消息,魔教也不知道哪里就惹了朝廷,但不愿束手就擒,两相争斗,魔教损伤不少,之后声迹难寻。 谢星摇待此事毕后,便独自一人往东走,去找秦绰。 因为大大小小的争端,这一路上许多地方在白日里都是大门紧闭,偶尔谢星摇也能看到在街上劫掠的士兵,出手护过人,手臂上受了些伤。 此时她趴在地上又听到了一阵马蹄声,善恶不明,她此前的伤让她有些抬不起胳膊,只能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就在她四处观察着的时候,一旁似乎是土庙的房子突然开了门,一个裹着头巾的妇人看到她,焦急朝她挥手,她便赶紧跟了过去。 “你这女娃怎么回事,没看镇口挂了红布旗子吗?还敢在路上走。”那妇人说着,将她往庙里引。 照着这妇人的说法,他们找了人在不远处的山上盯着动向,只要发现有生人靠近,就会在山上挂上旗子,镇子上的人见了,便又在镇口挂上,好让这镇上的人趁早躲起来。 这妇人领着谢星摇进的的确是一个土地庙,只是恐怕这地方也少有人敬香了,她们从后院里一个不起眼的石盖子向下走,这是个隐藏起来的地室,谢星摇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浑浊的味道,再仔细一看就见到了许多人都躲在里头,密密麻麻的,通风处只是一个小孔,难怪会这样。 她跟着那妇人蹲在角落里,说了声“多谢”,就听到身旁的小孩哭得厉害。 那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偏偏都闹腾得很,她也顾不过来,谢星摇帮忙哄起了其中一个,把那小孩抱在怀里,摇了摇沾灰破旧的拨浪鼓,倒让那孩子慢慢不哭闹起来。 “姑娘抱过孩子?”那母亲问着。 谢星摇摇了摇头,看着熟睡的孩子面容浅浅笑着:“没有,唔……只养过半大的。”她也就养过唐放,喂一口吃的也就不会闹腾的那种。 “姑娘是过路?”那母亲问道。 谢星摇点头:“要往东边去,找我夫君。” 她方说完,那母亲便同她小声说起了这阵子隔两天就要往这里躲的状况,忍不住抱怨这儿的人越来越多,出去之后得想办法叫人把地下再拓宽一些。 “这原来是做什么的?”谢星摇四周望了望,还在这角落里看到了几个大箱子,似乎也很久没打开过了,便问,“怎么不把那东西搬出去?也能腾些地方。” “是从前修建这庙的时候就有的,似乎也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也在打仗,这样的地方也修得多。那箱子里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大家想着这毕竟是个庙,若是随意打开了,保不准是什么触犯神灵的事,或许折寿折福呢,便都不敢。” 是不敢,也不是不想。 谢星摇便道:“我不怕这些,若你们不介意,我倒是能帮忙。” 众人听了倒也没拒绝。 等到地上的动静散去,有人在石盖处有节奏地敲了五下之后,众人才松了口气,三三两两的就要出去。 谢星摇跟两个前来帮忙的人看着那角落里的箱子,上面还有封条,上头也是些奇奇怪怪的符文。她先伸手打开了其中一个。的确是太久没人触碰过,一阵扬尘让她猛咳,再定睛一看,那木箱子里装的又是一堆石头。 “怎么是石头啊?”一旁的人也不解。 谢星摇拿起了其中一块说:“不是石头,是雕像,或许是从前供奉的雕像给拆换下来了。” 其余几个打开也都是装的这样的石块,看数量应该是一座雕像上拆下来的。 “奇怪了,也没听说过这么多年,我们镇子里给这土地老爷重新造过像啊,修修补补倒是多次。”一旁的人应道。 另一个看上去颇年长些的人思索了一阵,打了另外一人一掌:“你傻啊,这哪里是土地爷的。” “那是谁的?”谢星摇好奇。 “姑娘有所不知,这地方从前并不是土地庙,一开始是座生祠……后来给拆了才建的土地庙,想来这便是从前那座生祠供奉的雕像。” “那为何要藏在这儿?还贴上封条?” 那人犹豫了一阵,叹了声气说:“当初拆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拆掉的东西去了哪儿。但想来封住,是为了封住这里头的邪气,这儿常年也没人来,便藏在这儿,用土地爷来镇住了。” 谢星摇动作停滞:“那现下打开了……” “无碍无碍,”那人忙摆手,“哎,这供奉的人现下就是个死人,那么多年了也没闹出什么事,想来也没什么邪怨气。” 谢星摇这才放了心,帮着人将这些石块搬了出来。 那两个人帮着把东西搬到洞口时,谢星摇也才打开了最后一个箱子。在清理到最后的时候,她怔了怔,一时无言。 谢星摇出来之后就急切赶路,记着当时秦绰交代她的掠影门布下的脚店地点,本来松了口气,一踏进去却发现满目是打斗的痕迹。 “谢长老?” 她闻声转头,看到了严缭,对方似乎也从的地方赶过来,沉着脸色说:“秦绰失踪了。” 秦绰脸上的黑布被揭开的时候,眼睛陡然进了光,一下子头脑晕沉。 谢宽一行将他从掠影门的铸造坊里带了出来,想来严缭赶过去也找不到什么踪迹。秦绰朝四周看了看,这应该是哪户人家堆放杂物的地方,临时清理了出来,放了桌子和一应陈设。房间西面照进来的光只从窗户顶照射进来,几道圆形光晕晃得他眼睛疼。 “您贵步临贱地,这是要做什么?”秦绰动了动手腕,他们现下倒是不绑他了。 “我还以为你打算跟我装一阵,至少得装不认识我才对。”谢宽坐下之后,手底下的人还奉上了茶水,怡然自得喝着茶。 “我既知道断疤是谁,猜到他这样卑膝侍奉的人是谁,应该不难吧?我为何要装?”秦绰也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坐到了谢宽对面。 谢宽笑道:“你该知道我来找你做什么?” “能让您不顾危险回到中原地界……大概是在南国也过不下去了。”秦绰接过谢宽递上来的茶,停了停,在谢宽的注视下喝了下去。 “你倒是不怕我下毒。” “给我下毒,谁帮您澄清呢?”秦绰笑道,“让我想想。您出兵一事,跟南国的孙丞相闹得有些不和了吧?他看不上你这叛徒,又嫌你这么多年博了南国皇帝的信任,多年龃龉渐生,他是不肯让你这回占军功的。应该是上个月,您的手下发现了孙丞相似乎在跟中原的人做兵器生意,你想要这南国至高权柄,孙家不得不除,于是你就逮着了这机会,让你在南国朝中的心腹向南国皇帝进言,特意请动了皇室禁卫军去查孙家的生意,谁料扑了场空。也不算扑空,毕竟你们还是找到了兵刃火器,只是那上面,是南国武林世家的标记,而你在一年前,才纳了那武林世家的女儿做侧妃。” 谢宽仍旧是不慌不忙的样子,轻叹道:“果然是你。这么多年你跟孙丞相做生意,挑拨着他对付我。在我们向武林放出消息你是季如犀的时候,你就给孙丞相送了消息,说你和他的生意已经被我察觉了,所以为了对付孙丞相,我故意叫人污蔑你,还声称丢了一批货物,是被我截获了。却在此时,我让断疤从百晓生那儿买到消息,知道了你跟孙丞相的来往,还透露了一个孙丞相藏武器的地方。孙丞相早就有谋朝篡位之心才会私藏武器练私兵,你也知我会讨好陛下,去找出那批武器。可在孙丞相看来,却是我劫了你的货物,故意设局,引皇帝去发现他的秘密。你又提前在那货物上做了手脚,如此一来,我与孙丞相成水火之势,陛下也会对我起疑心。” 秦绰长长叹一口气:“让孙丞相那个老狐狸能信我这些年,让南国人都知道你与南国武林交好,让百晓生听我的话,让你最莽撞贪功的手下去追查那批武器,都不是容易事……好在没出什么纰漏。开战在即,南国那位陛下也是出了名的怯弱疑心,你恐怕不好过。” “季如犀,我没想过你还会活着,”谢宽盯着他,嘴角微扬,“不过就算我知道你活着,大概也想不到,你会用这种招数对付我。” “殿下,配得上这种招数。” —————— 第77章第七十七章轮转 这段日子以来,秦绰有一日做梦,记起季如犀和谢宽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他应好友之约,去救下一个被流放的文官。他将人救了下来,但还得找个可信赖的栖身所在,临淄王府,就是那个文官告诉他的安全之所。 那个官员与谢宽是故交,秦绰也跟着去了临淄王府。 那时候的谢宽二十有余的年纪,扶助君王,广纳贤才,轻徭薄赋,得了齐鲁第一贤臣的名号,纵然是在江湖里,季如犀也听过不少临淄王爱才的事。 而他又正是最自傲的时候,本就是谁也瞧不上的年纪,把人送到临淄王府就打算离开,可外头官兵追捕,他嫌麻烦,想着躲两天风声才勉为其难住下。 他其实不那么爱听这些忧国忧民的人坐在一处愁眉不展,对着湖水园林大发意兴衰颓、壮志不酬的感叹。他还不懂得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愁绪,他握着手里的剑,便不觉得这世上有能阻挡他的东西。 谢宽收留了不少因为朝廷世家争斗而受害的有识之士,而这些人手里,也有不少让这世上权柄在握之人寝食难安的东西。 那日夜里,有人趁着谢宽与那群人夜游的时候来刺杀,众人慌作一团,靠在廊道喝酒的季如犀慢慢醒转,持剑就迎了上去。 他本没有说自己的来历,这一下露了底,谢宽门下一些闻晓江湖风声的人,便知道了他的身份。 想着当时风声已过,季如犀本打算第二日就离开的,深夜里却见到谢宽一人在他回屋的路上等着。 围湖而游,那一夜他喝了不少酒,也总算明白了谢宽的本事,谢宽能得那些名号,的确是有三言两语就让人信任的本事在的。他将少年人想要涤荡世间所有不平之事的妄念一应倾吐,也得到了足以让他生出相惜之情的回应。 “惟愿倾此生之力,能见四海昌平。”谢宽同他论起这朝中许多事时,这样叹息说道。 也就是那时,谢宽告诉他,自己马上就要受命前往南疆作战,想要季如犀相助。 如果那时候季如犀能够意识到,一个王侯在朝野的名声甚至隐隐要越过皇帝,所谓的有识之士或许并不是全然无罪,能想到谢宽极力劝他召集江湖人相助战事并不是惜才敬才。 那个时候的谢宽,早就有一副为权柄而谋划的心肠,给自己挣得名声,笼络江湖武人,其心可诛。 季如犀明白得太晚,真以为自己在为四海昌平而战,却不过是他人的棋子,还搭上了那么多人的性命。 此刻的秦绰看着谢宽,总算能从他这副皮相下看到算计和步步为营,说道:“殿下的心肠,我不下作一些,实在难以撼动。” “我在南国,还没封王,许多年,没听人叫我一声殿下了,”谢宽也笑了笑,忽而又平静下来,“如犀,我当年也并非有意想害你们,你们是我找来的人,我何曾想你们出事?可情势所迫……” “情势所迫,我们不死,你交不了投名状,也难以有退路。毕竟那时候虞家在朝中做大,成年的皇族宗室都死了不少了,你们赢不了战事,一定会被杀,”秦绰帮他把话说完,笑了好一阵,“就这些吗?” 谢宽脸色微变,沉声说:“人总要活命,你若是我就能自己坐以待毙去送死吗?你觉得我如今该跪下认错才是吗?” 秦绰只是摇头,轻叹一声,盯着谢宽的眼睛笑:“殿下知道,我以前就不爱跟人讲道理,但凡打不过我的,我何必同人说道理?如今也是一样,就算你不觉有错也没有干系。我只要你走投无路,像案板上的肉一样,等着刀剐就好。” 室中寂静,谢宽倏忽冷笑:“你门下那些人的确是招不住打的,如今我把你绑来了,你说,我拿你的命去换,总能换得你跟孙丞相早就互为来往多年的证据吧。我来这一趟,也不是来叙旧的。”他已经被南国皇帝怀疑,再不立刻拿出证据,再有有心之人挑拨两句,就又是当年一般的险境了。 “殿下大可以试试。我料到过你会找上我,所以我也告诉了所有人,不会有人为了我的命来跟你做交易的。殿下的命,太多人想取了。” “连那位谢长老也不会吗?”谢宽说完这话,看到秦绰手指弯曲了几分,便接着道,“果然,看来她会帮我这一次。想来你若出事,她会不管不顾。而她若是出了什么事,你该什么都能让一步了。” 秦绰并未答话,谢宽站起身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有你在,把她引来不是难事。将你和孙丞相暗中往来的证据拿出来,我不动她,咱们俩的账,可以另算。” 此时屋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断疤走进来看着秦绰,眼神却有些不对劲,行礼道:“将军,我们的人看到了严缭,不过他身边似乎……” “怎么了?” “严缭身边还有个秦绰。” 谢宽闻言皱了眉,突然觉得他搭在秦绰身上的那只手有些发热,抬起了手,却也没发现掌心有什么异样,再看秦绰,却发现他的肩膀陡然瘦削了一些。 “咱们俩的账?”声音如初,秦绰缓缓转过身,“殿下似乎算错了账。” 谢宽再低头看时,发现面前的秦绰一下子变了面容。 断疤不知道谢宽看到了什么,他正对着谢宽只发现他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下来,神色慌张,突然就跑到一旁拿起剑,指着秦绰的方向大喊着“不要过来”。 断疤忙上前,看向秦绰却仍旧没发现什么异常,他劝着谢宽,却发现这人似乎听不进去他的话。 “原来也不是完全不怕啊。”秦绰无奈笑着。 谢宽没给他下毒,他却先做了手脚。从千面狐那儿得来的迷魂香,没什么味道,共处一室久了才会受其影响,容易出现幻觉。 秦绰就趁机将让千面狐准备好的人皮面具拿出,好好给谢宽看了一遍,看了一遍从前被他害死的人的脸,那些他夜里梦里,都该好好记起的脸。 他知道谢宽这样的人是生不出愧意的,但既然得了机会,他也一定要让谢宽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走到这个地步的。不生愧意,却还惧鬼怨,想做枭雄都还差了点胆量,就是不能吓疯,不过好在现下断疤这帮人也乱了阵脚了。 “你做了什么?”断疤问着,叫人进来扶好了谢宽,半晌都看不到谢宽回神。断疤看秦绰要起身,怕他有什么手脚就踢了过去。 秦绰的腰上挨了一脚,眉头一皱,重新坐了下来,笑道:“等你家将军清醒了,告诉他一声。我已经在两日前告诉了百晓生,现下整个江湖都知道了我就是季如犀,我承认了。千面狐在外面扮作我,不过一日,一定会有不少江湖人闻听风声来此处,到时候你们一定是逃不出去的。” “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江湖里的人一来,临淄王也好,季如犀也罢,谁都躲不过去。 换做从前,不要命也就不要命了,不过如今他倒不是真不要命了。千面狐教了他易容之术之后他才敢这样做的,他能保证江湖上的人找上他的时候,是认不出他的,也便足够了。 “你们还是赶紧走吧,若是你们不能从这儿逃走,我给你家主子安排的后面的好戏,可就看不着了。”秦绰笑出了声,眼神也变得挑衅许多。 听到外面有打斗的声音时,断疤脸色才真正沉了下来,还没来得及推着秦绰出门,屋门就已经被踹掉了。 见势不妙,断疤使了个眼色,手下的人先带着还不清醒的谢宽从窗户离开,而后断疤又拿出一颗毒药塞进了秦绰嘴里,对闯进来的谢星摇和严缭说:“想要解药,就把我们要的东西送来。” 断疤本想带着秦绰走,却被谢星摇一个暗器打中了胳膊,一时整个手臂都酸软下来,再被严缭逼近,只能先退到屋外。 谢星摇跑过去扶住要倒下去的秦绰,看她焦急担忧的样子,他尽量笑着说了声“没事”。 而后谢星摇抬起手,停留在她手背上的蝴蝶扇动了翅膀,又跑到秦绰肩上停留了一阵,她低声说:“回去之后得把它供起来才行。” 他说了声“好”,本来想起身,却“嘶”了一声,方才被踹了一脚,两条腿现在还有些不听使唤。 严缭见外头谢宽的手下要往里来,便道:“你先带他走。” 被谢星摇背起来的时候,秦绰因为那颗毒药的缘故有些神志不清了。 他迷迷糊糊着问:“合欢宗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谢星摇不知道断疤给他喂的是什么药,看人的精神越来越不好,心里也就更焦急,忍着没哭说:“嗯,都处理好了,是不是很厉害?” “嗯,很厉害,”他说着还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然后趴在她肩上弱声说,“我睡会儿。” “不许睡。”她一口咬在他手上,咬出了血痕,让背上的人疼得叫出了声。 “当年我背你出雪原的时候可没不许你睡觉啊,怎么就不让睡了。”他无奈苦笑。 “不许就是不许,敢睡我就不管你了。”她说着气话,生怕他一睡不醒。 过了一阵,她背着人走过了几条街道,没听到动静,她试探性叫了两声,片刻后背上才有微弱的声音。 “别睡。”她又说了一遍,侧过脸看他睫毛轻轻抬起。 “嗯,不睡,”他的声音已经模糊不清,撑着最后一分精神在她颈项里蹭了蹭,低声笑说,“怕你不管我了啊。” 第78章第七十八章曾有星辰落山川 谢星摇把秦绰送到住处之后,温凉秋知道他被喂了毒药就赶紧先让他吐了一阵。 放着温凉秋在屋子里给秦绰诊脉,谢星摇先打了些水守在外头等着,这时候看到严缭也回来了才安了心,不过立刻就看到严缭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模样威严庄重,谢星摇对这人还有些警惕,严缭拦住她道:“这是江朗,你该听秦绰说过的。” 秦绰说过,当年救他出来的人里有这么个人,这才放下了心。 “我听说谢宽来此了,已经派兵去追了,季如犀怎么样了?”江朗问道。 谢星摇也忧愁看着屋子里。 他们在这镇子上临时找了个住处,严缭去后院烧水,就留谢星摇和江朗坐在庭院里,江朗看这小姑娘低着头忧愁过甚的样子,也听严缭讲了谢星摇和秦绰成亲的事,便出言安慰:“莫要太着急,他这人命大,从前那般都活下来了,绝不会折在此时的。” 她点头,勉强回以一笑,而后江朗又想起什么似的接着说:“我来还有一事,这几日楚阳王也会到前线来,弟媳既然在这儿,就好好看着秦绰,别让他与楚阳王碰面。” 谢星摇想起之前那个楚阳王谢宆的事,有些不解江朗的话,便问:“为何?” “也就是从前的旧怨。” “可当年的楚阳王已经死了,就算还记恨,为何只有秦绰不能见他?” 江朗还不知道谢星摇的身份,只想着秦绰对楚阳王府是有私恨在的,见谢星摇不解的样子,也疑惑:“他未曾告诉过你吗?他武功尽废,变成这副样子,是从前那位楚阳王做下的事,他这些年帮我做事,对楚阳王府也总是多回避,我看他是有心结,所以我特意来同你们说一声。” 夜里的风突然就冷了许多,谢星摇微微张口,在冬夜里吐出一团白雾,呆了好久才回过神,然后问:“将军当年同白霜前辈熟悉吗?那可知她后来的去向?”毕竟两人都一起救过秦绰。 严缭回来给他们俩倒水喝的时候,就看谢星摇神思恍惚,差点烫了手,他还没来得及多问,外头又有护卫前来请江朗回营,江朗也就没多留。 屋门打开的时候,谢星摇才清醒过来,往里头望了望,看秦绰睡得安宁。 “我施了针,暂时无碍,不过这段日子切莫让他运功动气,恐有经脉气血逆行之险。还是得尽早找到解药,我方才看了,是南国那边儿特有的毒。”温凉秋道。 严缭应下来:“你再说得仔细些,我立刻派人去南国找解药。” 他们俩忙活去了,谢星摇才坐到秦绰床边,看着他的睡颜,守了大半个晚上。 秦绰睡得很沉,他梦到了很多张脸,醒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很累,仿佛把从前的岁月又走了一遍,睁眼见到谢星摇趴在他床边,笑着伸出手摸她的头,倒是让她立刻就醒了过来。 “还睡吗?”谢星摇揉了揉眼问。 他摇头,暂时是睡不着了。 温凉秋说秦绰本来腰腿就有伤,又被击打了一回,这三两天还是别用劲儿的好。谢星摇就找来了木轮椅,推着秦绰到了院子里。 看她愁眉不展的样子,秦绰手指点了点她眉心说:“别那么担心。” 隔了一阵,她蹲到他身边,犹豫着盯他许久,才沉了口气开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我……是以前那个楚阳王,把你害成这样的。” 秦绰愣了愣才问:“上哪儿听说的?” “江朗前辈说的。” 秦绰见也瞒不过去,抿唇思索了片刻后说:“因为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 “跟你比,都不重要。” 月辉落在她眼里,眼里的泪光都变得柔和。秦绰拉着她坐到自己身上,揉了揉她的头:“也想让你一如既往,不要有愧,不要有疚,就这样陪着我就好。” 谢星摇靠在他肩上,碎发乱了她的面颊,她闭上眼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轻轻应“嗯”,又低声抱怨:“以后能不能不要再瞒我了。秦绰,我可以承受的。” 他还在犹豫,被盯得心虚了才应:“好。” 她收回了几分忧虑颓丧,又站起身说:“给你看个东西。” 而后秦绰就看她进屋把夷山川拿了出来。 如犀剑还没修好,她一路上用的剑也损坏了,就只能借夷山川一用了。 本来就捉摸不透她想做什么,秦绰就见她单脚点在这庭院静水湖边的石栏上,而后奔向湖中央,持剑向下一劈,湖面被破开一道长疤。两边的水被推开,长剑突然拦腰斩断被推高的水墙,那一团水像是裹在剑身上一样,谢星摇在空中不断转动着夷山川,自己的身子也横旋在空中,将那团水裹在剑周围一寸寸向空中推高。 而后她脚尖又点在石栏上,继而腾空,微微一侧剑,那团水从剑身上脱落,紧接着一道横着的剑气将一团水推平,在空中成了个水面。 那水面被剑气托举,在半空中没有落下,薄薄的一层,就在秦绰头顶,却像是半个天空一般。 星辰月亮都映在这水面上,微风吹动也使那薄薄的水面随之波动,映在上面的星辰也如流光般涌动,笼罩在他伸手可触的地方。 手可摘星辰,掌边即银河。 秦绰抬头望着头顶的水面,长久未言语,腾在空中支撑剑气的谢星摇有些撑不住了,变换了身姿,倒立着从上而坠。 夷山川的剑尖触碰到那水面的一刻,银河四碎,水滴簌簌下落,一滴冰凉的水落在秦绰掌心,他再低头时,发现那落在地上的水滴绕着他,成了一幅与天上星辰相似的布局。 谢星摇落了地,单膝跪在地上,扶着夷山川,大口喘着气。 她恢复了力气才擦了擦满额头的汗,带着些憨气笑着:“呐,星星摘给你了。” 她踮着脚从那些落下的水滴间隙走到他身边,握着剑环住他的腰,在他怀里待着,慢慢平缓呼吸。 泛冷的手揉着她的头,声音低沉温暖:“摔了不少次吧。” “横云裂我还学不好,就常摔。”她小声说。 借横云裂破空运风之力,在空中托举水面,合以长河决之迅疾和向下倾倒泼洒之势,才把银河下引。 感觉到他的手不怎么动了,谢星摇不解地抬头看他,秦绰低眉笑着,叹口气说:“现在突然觉得,老天爷也没那么讨厌我。” 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惨败就差点失其所有,听九榷事后念叨,或许真的是慧极必夭,不能得幸于上天。 此刻来看,有得有失,都是平常事。 “当年我也就是随口跟人说的,你较真做什么?”秦绰叹道。 谢星摇捏着他的耳朵:“我只是想着,不管你是从前的季如犀,还是现在的秦绰,这辈子你都只能喜欢我,只有我。” “是啊,哪儿找第二个小蠢蛋。”他无奈说着,抱紧她听着静夜的风声。 “嗯……要不,给这招取个名字,”她说着,又想起上次给剑取名的事,赶紧道,“不许像上次那样糊弄我。” 合两式之力,成此恢弘,再磨炼几番,也是杀招。 秦绰凝神想了很久,念叨了“银河”两个字许久。 “挽银河。这次可没糊弄你。”他说完松口气,再低头就发现怀里的人呼吸均匀,已经睡沉过去。 他苦笑着把人拢在怀里,挡住一阵寒风。 此夜玉树凋尽,曾有星辰落山川。 —————— 第79章第七十九章清白 严缭早上就发现秦绰一个劲儿打喷嚏,再看谢星摇好好的,心道奇怪。 “解药的事我已叫人去办了,不过眼前还有一事,众门派的人已经被我们引过来了,恐怕有些麻烦。” 秦绰喝了两口热粥,声音瓮着:“看谢宽的动向,我总不放心朝廷里那帮人,到时候恐怕还得江湖动手杀谢宽。不过他们来了,也还有一事,只是要等江朗的消息。” 严缭点头,这几日秦绰养着伤,却不料谢星摇突然提出想去江朗那儿一趟。 “严大哥,别告诉秦绰,我去去就回。”她说完便走了。 谢星摇没想过自己真的有回用谢宆信物的一日。 谢宆也是才得了命调来,自己也还没安顿好,就见谢星摇畏缩纠结着由他手下的人领了进来,倒是淡笑着迎了上去。 “怎么你也来了此处?秦绰也在吗?” 她点头,然后双手背在身后,绞在一起神色纠结看着他,后者心领神会,带着她在军营边走动。 “上回匆忙,忘了问许多事。我爹的丧事,是你处置的吗?” 谢宆点头:“那时义父病重,不久后撒手人寰,我便主持了丧事。” 她低着头踢了踢路边的石子,轻声说:“他……是死在我娘手上,是吗?” 显然谢宆也被她问住了,在他转动眼珠的时候,谢星摇先道:“我总要知道实情的。”她不想再听人骗她什么了。 一声叹息之后,谢宆点头。 “你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他们俩的事吗?”她从江朗那儿得知的话,得到了验证,惴惴不安一段时日,此刻更怅然。 谢宆温和笑了笑:“自然该告诉你,不过我所知,也不过尔尔。我初次见白霜前辈的时候,大概十岁,我父亲是义父的结拜好友,只是我父母早亡,义父便收养了我。那时他也未娶亲,还在京城住。也不知是哪一天,他就从王府外领会一女子,便是你娘。我只记得那时候他们俩整日里待在一起,那样的场面,就像我爹娘从前一般。后来有了你,他们俩也还是如胶似漆的样子,只是有一日,陛下提起要为义父赐婚的事,白霜前辈就总有些介怀。” “他们俩一直未成亲吗?” 谢宆摇头:“义父提过,但……无论是白霜前辈,还是朝中,都不算答应。赐婚一事之后,你娘就不知什么时候带着你走了,只留下信,叫你爹别去找了。义父找了你们许久,不过就算找到白霜前辈,她身边也总是不带着你,也不肯说你的下落。直到八年后,因为季如犀带着一众江湖人投军,白霜前辈也得知义父上了前线,两人才再相会。那段日子也难得,白霜前辈就陪着你爹待在一处,二人就像回到从前一般。” 讲到此处时,谢宆一贯的温和里才多了几分真心,想起那时场景,那个看上去持剑冷漠的女子,对他也极好,带他习武,喂他喝药。 “不过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天游山一事时,义父特意将白霜前辈支开,前辈知道了实情后,来刺杀过一次,二人也就此决裂。再后来,又是一次刺杀,只是你娘先被护卫斩杀,而义父受伤,却也因为你娘的死伤心欲绝,想要追随而去,便不用药石,任自己伤重而死。” 长久无人言语,谢宆怕谢星摇难过,便一直盯着她。 谢星摇注意到他的关切,勉强挽起一抹笑,又变得满怀心事起来 她蹲在河边叹了口气才开口:“人真的好奇怪啊,因为权势,可以用千百人的骸骨堆起来保自己的性命和权位,也可以因为喜欢一个人,就连命也不要。明明相爱,又不在一起,到最后又会变得互相怨恨。” 谢宆也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脚步轻缓走到她身边,看着河面的倒影,抚了抚她头顶。 “你娘把你安顿好了才来找你爹,义父临终前也总挂念你,就怕你的身份被江湖的人知道,会害了你自己,所以托我找回逢霜剑,也找回你。我想,就算他们最后刀剑相向,也并没有后悔曾经相爱,更不会让那份怨恨殃及你。” 谢星摇回头看谢宆,听到这话心里好受一些,便露出了几分真心的笑,谢宆才接着问:“对了,秦绰如何了?我听江朗说,对付谢宽的事儿已经开始做了。” “他,不太好。” 谢星摇把秦绰中毒的事告诉了谢宆,谢宆听后也担忧起来,便道:“真是旧仇难解啊,也罢,我也寻人去帮着找解药。” “多谢。” 说着话,谢宆也蹲下,看着她笑问:“不过我也好奇,你到底怎么喜欢上秦绰的?” 问完之后,谢宆就看着谢星摇的耳朵慢慢变粉,鼓着双颊的人低头看着河边的石头说:“他老调戏我。” …… “然后呢。” “我……挺喜欢的。” 谢宆闻言一顿,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轻声道:“以后有事,千万记得找我。” 她对面前的人没有从前那份提防,也轻点头应下。 这时不远处的军营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二人不明所以就走了回去,谢星摇才踏进去就看到江朗朝着过来,直接看向她,手里拿着个东西笑:“去找秦绰吧。” 温凉秋才给秦绰递上一碗药,忍不住嫌弃:“自己什么身子骨不清楚吗?还敢在外头待半晚上。” 秦绰声音沙哑得很,开口说话也嗓子疼,就不反驳。 他正咳嗽着,就听到院子墙外传来谢星摇欢快的声音。 “秦绰!” 接着就看到门口出现了一抹粉色的影子,三步并两步就跑了进来。 “怎么了?这么高兴。”他问,而后就见到江朗也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见到江朗朝他点头时,便知道了结果。 八年前一事后,秦绰还有个心结。 虽说当初为了不让罪名落到所有江湖弟子身上,他一己之力担了下来,但毕竟那些江湖弟子从一开始都只跟着季如犀,也只听他号令。他们究竟是被暗害,还是同谋,并未有人究其根底,朝廷也选择避而不谈,不肯给个说法。 那么多年,各派甚至连墓碑都不能正大光明为曾经死去的人立下墓碑。 江朗带来的消息,便是尚书台终于为他们正了名。 “等到那些来追杀我的江湖弟子来了,就把这消息带给他们,让他们传信给门派。尸首不能全然归故里,总要有个供奉祭奠的地方。”秦绰神色平淡,将那封诏告收了下来。 严缭应下,江朗暂且拦住了他,又拿出一道诏告递到秦绰手上。 “这是给你的。” 秦绰狐疑着打开了这一道,江朗本还等着他高兴,却看他皱了皱眉,看了江朗一眼,一言不发也收了起来。 见气氛有些不对,严缭才拉着江朗去了前厅。 “秦绰,”谢星摇看他失神,蹲到他面前问,“你不高兴吗?你脱罪了。” 第二道,是为他的。将从前的罪责推到了临淄王一个人身上,也不再将他视为同谋。自此,他这名字底下,也没有那么多仇怨了。 “他们若是为你做好事,你就该小心了。”秦绰有些忧虑看着手中的东西。 “江大哥你也不信吗?” “不是不信。只是他们可以为了大局将罪名推到任何无辜的人身上,也能因为我有益于他们,而答应还我们一个清白。这里头从来不是清清楚楚的,有得必有失,这就是他们的规矩,”秦绰叹了一声,把她拉起来,“走吧,听听他想要什么。” 江朗不知是何时走过来的,他年岁至此,耳力却也极好,也并不觉得秦绰的话冒犯,反倒走过来笑说:“你别多心,这一次真不是图你回报什么,就算是这些年我欠你的一份人情。” 秦绰盯着他,良久之后江朗看了看天:“不过确实还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我就说。 秦绰点头,示意他先说。 “再做一次季如犀。” 静了片刻,谢星摇看秦绰温和一笑,然后冷冷说:“送客。” 吃完午饭谢星摇蹲坐在门槛上,看着不远处背对着她的秦绰盯着墙角一个位置发呆,两个人就这样一个盯一个。 “谢星摇你看什么呢?” 谢星摇慌张眨了眨眼,也不知道这人警惕性怎么还这么强,赶紧溜进了屋子,翻找了一阵才又跑到了他面前。 “这什么东西?”秦绰看着她拿出的一个布包,她放到了桌上,而后一层层把布包打开。 在看到那里面一个石做头像的时候,秦绰脸都僵了一刻。 “哪儿来的?”他问。 “我来的路上,路过一个村子,他们说之前建的生祠里的东西,为了改建土地庙给碎了。” 这石像的确陌生得很,不过放在八年前,他倒是觉得熟知。 看着这张映在石头上的他从前的脸,他抿着唇许久,抱起了那个头,把它转向谢星摇。 “你不觉得拿着这个头一路过来,很吓人吗?”他认真问。 …… 是有点哦。 谢星摇挠了挠头。 然后就看秦绰把那个头像转向自己,仔细端详了一阵后长叹着点头:“年轻的时候真好,没有皱纹。”他想起今早看眼角细纹时的怅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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