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小年呀
9 这里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步行街,那对母女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我似乎应该为了那个女孩而感到伤心,但这种虚伪的多愁善感又使我感到不自在。 我看到满大街的帅哥美女,手牵着手,我突然发现,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好看的人。步行街中间,又是鲁迅的雕像,坐在椅子上,大概是在抽烟。灯光下许多打扮怪异的青年男女举着手机叫喊着什么,说真的,我直到走到他们面前,看到他们的手机屏幕,才意识到他们是在直播。 一个秃头的中年大叔,穿着不知道哪朝哪代的古装,脖子上挂着大金链子(好像是塑料的),肥头大耳怼着镜头用家乡话呼喊着什么。 “……兄弟们,现在直播间有一千人了嗷,一千人了嗷……” “……今天我牛子哥就给大家伙们整个狠的,整个狠活嗷,老铁们想看的扣666,老铁们扣666啊嗷……” 我走上前去,但“牛子哥”好像入了迷,丝毫没注意到有人在看着他。他这样的主播,整条街还有好多。在牛子哥左边几步路,有另外一个主播,梳着精神小伙头,年纪应该和我相仿,二十四五岁上下,站在一个梧桐树下,对着镜头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街边饭馆的灯光把他的半边脸照的雪白,而马路上路灯的光又把他另外半边脸照得蜡黄,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了野兽派的油画。 突然,那个精神小伙蹲了下来,把镜头对准树干下的泥土,我好奇地走上前去,才看到那里有一块干枯了的,乌黑的狗屎。 “ok大家伙们等着瞧,铁子们,今天我小于给大家整个狠的嗷!扣666老铁们扣666……现在直播间里有六百人啦!有六百人啦!好!有没有更多?我就操了,有没有更多……好了兄弟们,我给大家伙们操了……操了!” 然后那个人突然对着镜头捡起了地上的狗屎,送到了嘴里,还涂得满嘴都是。 雕像下,一个穿着暴露的女孩子对着镜头发了疯似的喊叫着什么,她看上去也很年轻,最多二十五岁,穿着黑丝,粉色的塑料拖鞋,修长的腿和惨白的脸,手指上黑色的指甲油在夜色里显得很廉价。 “小哥哥…..冲呀!……” “谢谢熊大哥哥送的火箭,哥哥爱你呦,mua!” 她一边喊着一边歪着头,两只纤纤玉手捂着酥胸,“mua”一下亲吻了镜头。 然后小吃摊大喇叭里的广告词又响了起来,“XX市最好吃的鸡柳,选用上等食材,老配方,有保障,欢迎广大顾客前来品尝。”,随后是一段劲爆的土味音乐,闻着鸡柳的味道,我又想到了那只被压死的小鸡,突然胃里一阵发酸,分贝压过了一切,铁喇叭压过了一切,天上依旧是红色的夜空红色的云,建筑的彩灯亮的人睁不开眼。 油烟的香味弥漫到路上,街角的阴影里睡着好多无家可归的老人,我居然这才注意到在这座城市居然还有那么多无家可回的人,掉了牙的,断了手的,缺了腿的,坐轮椅的,满头白发的,沉默地在坐捡来的报纸上,眼睛里反射着繁华的光影,满脸皱纹的老大爷把一件散发着尿骚味儿的军大衣披到了他老伴儿的肩上,后者傻傻地看着那个在雕像下搔首弄姿的年轻女孩。 他们好像坐在海滩上,看着眼前波涛汹涌的大海,自己不理解的神秘世界。那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世界,一个自己与之格格不入的世界。 再仔细看,那些无家可归的老人好像到处都是,在街边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没有光的地方,瞪着浑浊的眼望着黑白颠倒的一切。我很惊讶地望着这一切,好像是第一次恢复视力的人一样,近乎贪婪地吧一切都塞到我眼睛里。 “哎,帅哥,来一份炸鸡柳吧,哎,帅哥…..”,那是对着我喊的,口水溅到了我的脸上。 我摆摆手,走了两三步,又有一个男的凑近了问我, “帅哥,给我拍个视频呗。” 我一向讨厌别人叫我帅哥。我知道自己多丑,叫我帅哥简直是在故意讽刺了,于是我在也压不住心里的火,给了那个男的一巴掌。 呵呵呵,怎么可能呢,我在想象中给了那个男的一巴掌,现实中,我礼貌地摆了摆手,只想低头快步离开这片大海。 10 二十四小时的小吃店门外,我闻到了呕吐物的酸味,那是一股水果酒精夹杂着胃液的酸,闻了简直想吐,顺着味道望过去,我看见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女孩倒在地上,短发遮住了通红的上半脸,看不到眼睛,鲜红的嘴唇大张,好像是排污管道的出口,呕吐物不停地从那里头涌出来。 突然那女孩的上半身抽搐了一下,更多的呕吐物像海浪一样拍打在冰冷的地砖上,散发着臭气。我看着那女孩挪动着上臂,试图把自己支撑起来,但试了三四次都没有成功,每次尝试都以重重地摔在地上告终。我那可怜的悲天悯人的情怀此刻突然发作,想着走上前去帮她一把。我的口袋里有餐巾纸,我应该扶她起身,给她擦去嘴角的呕吐物,再给她买一瓶水,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但我没有那样走做,而是静静地站在离她二十步远的位置,看着她扭动身体,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胸部,看着她裸露的脚踝和运动鞋里雪白的短袜,好像是在看一只动物,或是看舞台上的什么与我无关的演出。 不知道从哪里走过来一个主播,男的,长得和我很像,但头发比我短,举着手机,站到那个女孩前就不走了。 “兄弟们嗷,今天我给兄弟们捡到个宝贝,原汁原味的女高中生,想看的老铁们扣666,今天来整点硬的,这就给兄弟们福利嗷。” 那个男的一边说着,一边把镜头对准了那个女孩的脸,后者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哎呀铁汁们,这女的长得还不赖哈。”他说着,一边摆弄着女孩的五官和脸,好像在玩一个橡胶的人体模型。 然后又把镜头对准了她的两只脚,一手举着手机,一手开始给她解鞋带,两只鞋的鞋带一下子就给松开了,他慢慢地在镜头里脱掉了女孩的鞋,鞋里是雪白的短袜,温热温热的,还散发着处女的体香,与呕吐的酸臭味儿格格不入,脚后跟的皮有点儿被磨破了,她的脚不大,目测三十五码左右。 “直播间里的铁汁们,大家看看这小脚丫子看不好看,牛子嗯了,还想看的礼物都给主播刷起来…….” 他在镜头外面的手不经意地抓了一把那个女孩的下体,后者的腿条件反射似的一抖,没有人发现他做了什么,除了我。 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说实话,我有点儿羡慕那个主播,同时憎恨这种人,正如我既爱自己有讨厌自己,我想象此刻在那里给那个失去意识的女孩子脱鞋的主播不是他而是我,但我知道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去做这种事的。 但相反地,我平时不也是看这些东西么?我有什么资格装出正人君子的模样,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谴责任何人呢。没有,因为我也是那些视频的观众之一。这个世界的基本机制似乎就是一群有罪的人审判一个有罪的人。我想起了《复活》里的一句话。 “滚!” 一个女声响起来,同时三四个女人向着穿着校服的女孩跑去, “别碰她!” “叫警察!” 这三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惹得整条街上的行人都望向那个方向。男主播一见情况不对,马上扶起女孩,掏出餐巾纸给她擦干净嘴角的呕吐物。这时另一个主播走了上来, “正道的光,看看兄弟们,看看啥叫正道的光……” 不知道后来那个女生怎么样了。也许她死了。 霓虹灯在癫痫,铁喇叭还在喊,十字架似的黑色电线杆插进红色的天,晚风里夹杂着精液和呕吐物的气味,而我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所有,人们发展了科技,却成为了它的奴隶,在我们自己的双手建造的城市里,我们再也认不清它原本的面目,我们不再理解这个城市,不知道为什么天空是红色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空气里有精液和硫化物的味道。 炸鸡柳的油冒着热气,五光十色下光鲜亮丽的脸,口罩一片汪洋,梧桐冒出新芽,凌晨街道人潮汹涌,儿时的记忆恍如隔世,我再也分不清现实与回忆的边界,于是整个世界在我的眼前作为一台荒谬绝伦的戏曲存在,它是一个不怎么高明的现象,总而言之, 这整条街的人都疯了。 11 我摸了摸我的脸,才发现鼻子下的脓包破了,流了好多脓血,一抹,弄得手油腻腻的。我看到一家兰州牛肉面,就走了进去,但我不感到饿。我三天没吃饭也不感到饿,吃了很多也不觉得饱,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得病了。我的胃一直有问题,我的肝也一样,时不时地痛起来。我一直想去医院做个检查来着,但总是忘记了,或是嫌麻烦,不想去。我今天早上没洗脸。不,不,好像是洗了脸的,我不记得了。我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上嘴唇,痛。 兰州拉面店里很暖和,我点了一份三两的拉面,加牛肉,加一份卤蛋,找了一个靠角落的桌子坐下,傻傻地盯着油腻的桌面发呆,桌面上有上个坐在这里的人留下来的撒出来的汤水,夹杂着汗水,形成一个个圆点,在桌面上反射日光灯五颜六色的光,我想着那个呕吐的女孩,然后呕吐物的酸味从我的胃里涌了起来,我感到透不过气来,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了呢,警察应该已经来了,她也许会后悔和这么多的酒,也许她习惯了。生活呵!苦闷的生活!你是这一切疯狂的罪魁祸首。你用无形的酒精杀死了一切,现在又要来杀死我了。 “哎,有香菜。” 我听到坐在我后边的一个女生婊里婊气地喊着。 “哦,没事儿的。” 这是另外一个男生。 “我不要吃香菜。” “那你把香菜捡到我碗里吧。” “给我勺子。” “哝。” “真是的,都说了不要香菜了。” “哎,这也没办法啊。你为什么不吃香菜啊。” “不行吗,就是讨厌这个味道啊。” 这对情侣的对话是我感到恼火,从而产生了某种生理上的厌恶,我感到我也要吐了。莫名其妙的愤怒占据了我的胸腔,于是我奋力一拍桌子,转过身去,指着那对情侣说(其实是喊叫): “操你妈的,给老子安静的呐!” 突然整个拉面店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把目光转向了满脸通红的我。时间好像凝固了,店门外的喧嚣乘机涌进小店,那是千里之外的热闹,在那热闹里有失落和惆怅在风中飘荡,有无数无家可归的男男女女在行尸走肉般地拖动着腐烂的皮囊转过大小街巷,笑着哭着清醒着醉着,他们说着谎言犯下世界上形形色色的罪恶,随后陷入无限的自责和后悔中去,我并没有比大多数人有任何的差别,甚至不如他们。 在长久的沉默中,好像感到了不好意思,我默默地坐下来,脱下眼镜,用两只手掌搓揉着丑陋的肥脸,试图忘记我刚刚做了什么,我好像听到了背后传来那个女生小声抽噎的声音,然后是那个男生安慰她的语句,无非是那些媚俗的语句,和虚情假意的关怀,这是我所厌恶的,是我愤怒的。但是我克制住自己,让自己不再注意到身后的那对情侣,只是茫然地看着桌上的油渍和水渍在日光灯下展现出怪异的形状,那形状是我在揉眼睛的时候见过的。 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们,那对情侣,大概也是我们学校的。我开始觉得对不起他们,希望他们也会觉得对不起我。但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原谅我,因为过错在我。我有罪,我是一个有病的人。不,既然我有病,那我就是无罪的。也不对,那么,应该说,我的病就是我的罪过,但过来说,有罪过的人都是有病的,亚当和夏娃就是世界上第一第二个病人。妈的,我是不是有病啊。 我的牛肉面上来了,但我一点食欲也没有。吃和不吃没有什么两样,我还想着那个醉酒的姑娘。她确实很可爱,希望她没事儿。 12 吃完面出来,街上越来越热闹了。夜晚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思想,好像白天的我和深夜的我是两个不一样的人。白天的城市和夜晚的城市也是两个不一样的地方,但两者都是真的我,两者都是真的城市,这割裂的感觉真奇怪。 人行道上,一群人围着一个什么东西看,我也凑近了,想看看大家是在看什么东西。 那是路灯下,一个中年男人拿着手机直播,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撅着屁股,黑色半透明连衣裙,低着头,弯着腰,两手支撑在膝盖上,头发下垂挡住了脸。她没穿鞋子,两只穿着黑色丝袜的小脚直接踩在肮脏的人行道上,脚尖内扣着,脚跟的地方透出肉色的皮肤,那丝袜已经很脏了,大腿的地方几乎被撕破。正在我困惑的时候,那个直播的男的举起右手的粉色塑料拖鞋,狠狠地像那个女孩的屁股上打下去。 “一下!” “两下!” “三下!” “四下!” “五下!” “六下!” “七下!” “八下!” “九下!” “十下!” “感谢直播间的老铁们嗷!” 我问周围的另一个看客,这是在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呢?花钱打姑娘屁股。” 啊,是这样么。我看着那个女孩下垂的头发,想看清她的脸。 “老铁们接着刷啊啊啊啊!好啊!!” 那个女孩撩了一下头发,我似乎认出了她的脸廓。 这不是薛书阳么?不会认错的,我在梦里还见到了她来着,虽然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六年多没见了,但是我不会认错的,她我高中的初恋。一定是她。 薛书阳的可爱不是那种妖艳或者风骚的美,而是那种天真的孩子美,精致地像一座雕塑,干净的得像人间的天使。我高中的时候暗恋过她,她也应该喜欢过我,我猜。 高二结束前的那个四月份吧,我们班组织去延安进行研学活动,我们坐着高铁,一路北上,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薛书阳坐在我对面,也靠窗,和我面对面,但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生怕自己的丑陋的目光玷污了她天真的灵魂,说真的,直到现在我也不敢直视任何女孩的眼睛。阳光照在她的右脸上,把她的头发和瞳孔照成浅浅的棕色,她的脖子上有一颗痣,她的左边坐着她的好朋友们,整节车厢里都是穿我们学校校服的男男女女,笑着,聊着,期待着什么幸福或美好在不远的未来。 窗外的田野不停地后退过去了,天气很好,天心蓝的发黑,没有一片云,一切都是最好的状态,好像路边的蒲公英都满怀希望,春末夏初的风像是晒了一个冬天的棉被,有一股太阳香,我们就是在这样的暖洋洋的太阳香里穿行,我很怀念那时候的样子,好像连忧愁都是轻飘飘的,风一吹就无影无踪了。 直到现在,我还认为那是我整个高中,甚至是我整个学生生涯之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我只注意着薛书阳一个人。她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看手机,只是看着窗外,似乎在想心事。忽然,她好像意识到我在看着她,便从窗外收回目光,看着我,我俩的目光一瞬间碰到了一起,我触了电一般,觉得浑身一股酥麻,不到一秒钟,我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地,凝视着阳光落在地上形成的几何图形,却忍不住浑身冒汗。 薛书阳笑了,小心翼翼地脱下她脚上的白色运动鞋,露出褶皱的白色短袜,然后一点儿不羞耻地把两只白袜的脚伸到我的两腿之间,脚跟搭在座位上,对着我的裤裆。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好分开膝盖,尽量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同时注意着自己的大腿不要碰到她的脚。她看着我不知所措的样子,越发大胆起来,直接伸直了腿,然后她的脚就抵到了我的裤裆,我不可避免地有了生理反应,即吧顶到了她小小的脚底板,然后她用那种很不可察觉的声音轻轻地笑了一声,似乎是在笑我的那不知所措的可爱。 她的脚暖暖的,散发着同她的身体一样的香味,脚趾甲顶着袜尖,没有一点儿臭味或者脏东西。 然后她绷直双脚,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两只脚的脚心一左一右地包围了我的充血的阴茎,我条件反射地并拢大腿,把她的两只白袜的脚夹在我的腿间,同时那两只脚更加用力地挤压我的阴茎,我感到浑身都在冒汗,心跳加速,激素顺着血管流遍了整个身体,火车在铁轨上敲击出节奏,连同着我和她的心跳声一起,两拍子的曲子融化在这个万里无云的世界里,我由此失去了时间观念,就像缺氧时的那样眼前一黑,千百种奇异的情感像开了闸的洪水淹没了我的回忆和意识,我再抬头去看对面薛书阳的脸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 好像这辆火车上只有我和她两个活人,其他的人都在这一刻死去,与我们无关,而窗外的田野也无穷无境地铺展开去,有一种承载了五千年阳光普照的古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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