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鲁宁
简介:戒色吧统治了世界,这个世界的政府将城市划分为两半,以一道钢铁高墙所隔,男人和女人各居一侧,永远不能见面。人类想要繁衍后代要在政府的帮助下深度麻醉,将X染色体和Y染色体结合。戒色吧政府不允许存在家庭、亲人、爱情,统治者是无根天人,连人们出生的姓名都要无根天人开光并抽奖决定。
第1卷 戒色吧统治了世界。 这是历史书上的第一句话。 历史书上第一个有记载的日期,被称为“统治之日”。 自那一天起,人类与肮脏的过去完全决裂,进入了一个崭新、高尚、圣洁的时代。至于从前充满污秽与淫邪的日子,已经彻底埋葬在了黑夜之中,被世人永远遗忘。 晨曦又一次照亮这纯洁的城市。我睁开眼,朝屋顶的“纯洁之眼”监视器举起双手,示意一整夜我的手都放在被子外面。纯洁之眼昨晚毫无动静,这意味着我的潜意识一如既往地干净,没有在沉眠时让双手偷偷摸进被窝。 “七百三十天零报警。”纯洁之眼用一个中性男声报告。 整整两年。我不禁有些自豪。听说有些可怜人表面上思想合格,但一入夜屋里的监视器就叫个不停,弄得他们根本没法入睡,这些倒霉鬼只好自愿向睡眠监视局提出请求,在他们的床上加装一副定时解锁的手铐,这样他们才能管住自己不安分的双手。 我走到窗前,伸了个懒腰。窗外洁白的建筑群仿佛在闪耀,城市依旧光芒万丈。远处的天际线上耸立着一座高塔,塔顶一尊机械巨像直入云霄,从城市各个角落都能看清巨像的面容。 那是一张毫无性别特征的脸。 真正的圣徒,无根天人。非男非女,不老不少,祂毕生毫无邪淫念头,因为祂圣洁的身躯根本没有肮脏的生殖器。 一阵悠扬的钟声传遍全城。我看了看时间,正好六点半。巨像缓缓张嘴,一个深沉、有力的声音响彻天际:“念起即断,念起不随,念起即觉,觉之即无!” 念起即断,念起不随,念起即觉,觉之即无。我在心里跟着无根天人不断反复默念,钟声愈发洪亮,到无根天人念完第九十九遍时,钟声刚好止息。 新的一天正式开始。人们走出公寓,前往自己的工作岗位。 但我不必急着去上班。因为今天是我的审查日。 到市政厅门前时,等待审查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队。市政厅大门两侧矗立着两尊无根天人的塑像,左边塑像的基座上刻着“止思”,右边则是“无欲”。我抬起头,高耸入云的市政厅顶端有两个鎏金大字——“戒色”。 那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崇高的理想,远远超过任何狭隘的政治主义,正是在这信条的指导下,崭新的世界从废墟里诞生。 长队中清一色全是男人。人类是一种自制力低下的生物,伟大的无根天人深谋远虑,在建城时就已经制定了预防措施:将城市分为两半,中央以一道高墙隔离,男性女性各居一侧,永不相见。事实上,我自出生以来,还没有亲眼见过任何一个女人,只是从教科书上知道她们的存在。 长队缓缓向前,接近中午时,我进了审查官的办公室。 “请坐。七百三十天零报警,嗯?非常不错。”审查官低头审视桌上的表格,然后他摁了一下手边的按钮,旁边墙上的一扇门随之打开,“进去吧,你可以开始基准测试了。” 我走进隔壁房间,这是个很小的屋子,刚好能放下一把木椅。屋子的墙壁和天花板都雪白一片,十分明亮,我面前的墙上嵌着一台白色仪器,仪器上小小的摄像头正对着我。 “基准测试开始。”仪器用中性男声说道,“请以本能尽快对以下问题作出回答,每个问题的思考时间为两秒,两秒内未得到回答即直接进入下一题。” 我坐直身子。 “试定义你的性别。” “男。”“试定义男人。” “具有Y染色体,能制造Y染色体载体。” “试定义Y染色体载体。”“白色,液态,于体内纯洁有益,于体外肮脏不洁。” “试定义纯洁。” “无邪淫行为、思想。” “试定义邪淫。” “不知。” “试定义性别。” “男,女。” “试定义女人。” “不知。” “试定义生殖器。” “过时,无用,应被摒弃。” “试定义生殖器用途。” “唯一合理用途是排泄尿液。” “试定义阴茎。” “此名词已废弃,应称为排尿棒。” “报警。检测到非法关键词‘棒’。” “更正。排尿道。” “报警。检测到非法关键词‘道’。” “更正。排尿径。” “基准复稳。继续测试。试定义人的生育。”“不知。” “试定义人的繁殖。” “不知。” “试定义人的遗传。” “不知。” “试定义人的成胎。” “不知。不知。不知。” “测试完毕。” 走出那间小屋子后,测试报告已经摆在了审查官桌上。“两次关键词报警。你是怎么了?”审查官望着我,说。 “抱歉,长官。”我低下头,“也许是工作环境的原因。” “你在‘高墙’那里做Y染色体载体搬运的工作,是吧?”审查官翻了翻我的资料,“鉴于以往的良好思想审查记录,你暂时不会被列入观察名单。另外,今天是你最后一天在那里工作,明天起你会得到一个新岗位。我们必须防患于未然。” 我真诚地感谢了审查官,然后离开,搭最近一班公交前往高墙。 半小时后,车摇摇晃晃地停下了。我面前是一道近五十层楼高的巨大钢铁墙壁,墙壁下建有一系列工厂厂房——即便是无根天人,也不能让只有一种性别的社会运转起来,某些工作,必须由男人与女人合力完成。 “刚从市政厅过来?”主管与我打了个招呼。我点点头,不想多谈那失败的基准测试,匆匆走向更衣室。在那里,我换上一套纯白色的长袍,用白色纱巾严严实实裹住面部,再戴上厚厚的手套,全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然后朝库房走去。 等待搬运的货物——Y染色体载体,已经装箱,上千名和我一样的搬运者将那些箱子搬上专用运输车,我们也上了运输车,等待专用驾驶员向仓房另一边驶去。 仓房另一侧的大门通向一条长长的走廊。这走廊是唯一一条穿过高墙的路,而它的唯一用途就是向墙对面的女人区输送Y染色体载体。 我对人类繁殖的细节一无所知,只知道那是一种邪淫、秽乱、肮脏、可憎的行为,被无根天人所痛恨。当年为了引起避免旧世界的警惕,“善缘正气戒色无垢大洁至圣普济救世百万众联合起来吧为积福治病奋斗议会”隐姓埋名,简称“戒色吧”,无根天人也改用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飞翔”。他们成功后,无根天人随即下令彻底改革人类繁殖的程序,尽量由经过开光祝福的机器来进行。在男人区这边,我们每半年要捐献一次Y染色体载体,具体过程如何我们丝毫不知,因为捐献时我们都会被深度麻醉,机器完成采集操作后我们才会醒来,对捐献的细节毫无感觉、记忆。 然后就是将Y染色体载体搬运到高墙另一边。 我们装满Y染色体载体的运输车,在走廊尽头的钢门前停下。这里站着两百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和我们一样人人裹得只露出两只眼睛。队长走上前来,挨个查验我们的身份,随后他下令:“放行。” 轮轴吱吱呀呀地转动起来,巨大、厚重的钢门缓缓升起。 “禁止交谈。禁止接触。禁止对视。禁止拖延。”队长向我们申明“四禁止”的命令后,示意士兵们让开道路。 门的另一边站着一群全身裹着黑衣、同样只露出两只眼睛的人。 她们就是“女人”。 但除了这个称呼以外,我对她们一无所知。无根天人编着的《戒为良药》和《以戒为师》堪称人类发明文字以来最伟大的作品,两书分三藏:有《法》一藏,谈天;有《论》一藏,说地;有《经》一藏,度鬼。共计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可以超脱苦恼,解释灾愆,真是修真之径,正善之门,凡天下之天文、地理、人物、鸟兽、花木、器用、人事,无般不载。唯独对“女人”,无根天人一字不曾详说,只说人类要繁衍后代,缺了男人不行,缺了女人也不行。 运输车向那边驶去,车上的我们个个都很自觉得低下了头。如果与对方视线相触,会直接被思想审查官列入严重监控名单;如果与对方交谈,则终身都要在净心牢中度过;如果与对方有身体接触,更是会被身后的士兵当场击毙。 女人们也上了另一辆运输车,但运输车却隐隐有啼哭声传来。 我知道那些是刚刚出生的男婴。 据无根天人说,人类只能在女人区那边降生,但降生后男婴必须立即送到男人区,这样才能让男女都从小远离邪淫,积下福缘善庆。 白袍男人们和黑袍女人们交换了车辆,随即各自返回,钢门再一次落下,将两边的世界隔开。 满载婴儿的运输车飞速前往医院,医院是中式建筑的装修,相比别的西式建筑到有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上写“彭鑫博士中医”六个大字。门口有着一堆接生稳婆,还有一群跳大神的小鬼。 有个道士在运输车上贴了一张很大的符,传说这能增加新生婴儿的福报。 让我感到疑惑的是这道士嘴里竟然不断絮叨着“阿弥陀佛”。 运输车将婴儿们送往这里后,带着我们返回更衣室。 我打开更衣单间的门时,发现里面已经有一个白袍人了。 “兄弟,这是我的隔间,你走错了。”我客客气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是你兄弟。”白袍人背对着我,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 随后他转过身,解下围巾,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庞和一头秀发:“我是女人。” 我好奇地打量着这张陌生的面庞,两秒钟后才反应过来:“女……女人?”我惊得倒退两步,跌坐在地上。 接着我眼前忽然一花,她以惊人的力气和敏捷将我拉进隔间,然后关上门。她比我稍矮,因此需要仰头望着我,她的眼睛——我,我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颜色和光亮,与男人的眼睛有微妙、却重大的不同。 隔间很小,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轻缓的气流中夹杂着令我感到陌生的芳香。 “如果被人看到你刚才的反应,你就要在净心牢里终老一生了。”她在我耳边悄悄说道。 我的头脑一片混乱。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与一个异性面对面,而且身躯贴得如此之近。 她眨了眨眼睛:“你不想问点什么吗?” 数百个问题同时涌入我的脑海,我费了一番功夫才挑出最关键、最简短的那个:“你是谁?” 她把下颔放在我的肩头:“我是你的姐妹。”她的嘴唇几乎碰到了我的耳垂。 姐妹。姐妹。姐妹。我又费了一番功夫才从记忆深处挖出这个词语,那是很早很早的旧版教科书上才会出现的词,类似的词语还有母亲、妻子、女友、情人等等,都是属于过去时代的肮脏词汇。无根天人教导我们,这些称谓与“家庭”有关,而家庭正是以最邪淫的行为为核心联结在一起的,家庭的繁衍、扩大与那些邪淫行为密不可分。自从戒色革命之后,人类社会的组织方式天翻地覆,无根天人洗刷了一切污秽与耻辱,将家庭及家庭中的许多称谓都扫入历史的垃圾堆。 随着社会的进步,今日的教材上连这些旧词都没有了。无根天人向来重视对下一代的保护,感谢思想审查局,如今孩子们根本不必接触黑暗的过去。 “姐妹。”她又重复道,声音很轻,但十分清晰。她忽然握住了我的手——光滑,冰凉,从未有过的触感令我本能地抽出了手:“你是偷渡者。”我坚定地望着她,“我现在就叫执法者来——” 我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她忽然凑近我,用她的嘴唇封住了我的嘴唇。 我惊恐地向后躲避,却结结实实撞在了隔间门上,她随之向前一步把我牢牢压在门上,那双眼睛离我如此之近,近得令我毛骨悚然。 有人敲了敲隔间的门:“兄弟,怎么这么久?工厂那边要催我们了。” 我几乎魂飞天外。我想回答,但是这个女人把我压得根本发不出声音。“兄弟?”外面的人又叫了一遍。 她终于放开了我,将一只手绕在我的脖子上。我顾不上喘气,冲外面喊道:“我的衣服不小心刮破了,你们先走,不用等我。” “尽快跟上,兄弟。”外面响起脚步声,他们离开了。 我重新低头望着女人。 “这叫‘接吻’。我想,无根天人肯定没教过你们这个。” 她微笑道,把手从我脖子上拿了下来。 “恭喜你,如果你刚才透露了我的存在,你现在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她拉起袖子,露出手腕上一只小巧的皮套。不知她做了什么,皮套上突然弹出一根纤细、锐利的钢针,然后又突然缩回。 “这玩意刺进你的颈部大动脉,几秒钟内你就再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我背后的冷汗不停渗出。一时间我甚至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因为什么而害怕——是因为面前出现了一个女人?还是因为这个女人差点杀死我? 我慢慢明白过来。 我违犯了“对视、交谈、接触”三禁令中的每一条。这已经足够让执法者将我当场击毙。即便思想审查官能根据以往的良好记录对我网开一面,我最好的结果也是成为社会的渣滓和垃圾,在净心牢中度过余生,再无机会聆听无根天人的教导,再无机会亲近无根天人的伟大光辉。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她对我摊开双手,一只手上放着一颗红色药丸,一只手上放着一颗蓝色药丸,“任选一个。吃下红药丸……你将回到以往的生活,回到你熟悉的工作中,并会遗忘刚刚发生的一切,根本不记得我的存在。吃下蓝药丸……你会从此走上一条痛苦的道路,了解一些无根天人从未告诉你们的事情。” 我迫不及待抓起红药丸,然后闭上眼睛一口吞了下去。 “傻瓜。”我听到了她努力压抑的笑声。 我困惑地睁开眼。她亮出手心剩下的那颗药丸——是红色。 我刚刚吃掉了蓝药丸。“不可能!”我叫道,“我明明——”“我骗了你。我向你提供的选择一开始就只有一个。”她笑嘻嘻地说道,“无论你选哪一颗,我都有本事保证让你送进嘴里的是蓝药丸。调包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 “你……”我伸手指着她,然后感觉身躯开始摇晃,视线开始模糊,接着黑暗就降临了。 我知道的下一件事,是她把我重重扔在了地上。 我挣扎着爬起身。周围阳光明亮,我们似乎站在某幢建筑的顶端。 我困惑地环顾四周。这里显然很高,洁白的城市在我脚下向四面八方铺展开去,远处的天际线上可见巨大的高墙,还有那尊贵无比的无根天人巨像。 然后我抬起头,看到了两个明晃晃的鎏金大字。 戒色。 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是市政厅的顶端。 “起来,这里不会有人看到我们的。”她踢了踢我,“把你一路扛上来费了不少功夫,我们没时间可浪费。” “你要我做什么?我只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市民,两千四百次思想审查均符合基准……”我绝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第两千四百零一次呢?”她斜睨着我,“最近的那一次?” 我忽然语塞。这个女人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没有那两次基准警报,我才懒得找上你。”女人扭头望着远处的晴空。“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我也有很多事情得向你解释,但首先……你要记住一句话。人性无罪,天道自然。” 性。道。她一下说了两个最高级别的违禁词。我本能地捂上了耳朵,却被她粗暴地拉开,接着我感到冰凉的长针抵在了我的喉咙上:“重复一遍。人性无罪,天道自然。” 我别无选择。“人……人……”我艰难地张嘴,她加了几分力,钢针顿时刺入了我的皮肤。 “人性无罪!”我一生中第一次主动说了一个违禁词。 “很好,继续。” “天……天……天……天道……自然……” 喉咙上的压迫感消失了。 “跟我来。”她说着站上市政厅大厦边缘,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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