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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耻至上美术课】(11-15完)作者:高小年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3-12-09 19:51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作者:高小年  11   八月将尽,阳光比任何时候都要刺眼,空气里弥漫着的是沉闷和压抑的燥热。一切的一切,阳光下的一切,滚烫的柏油路,耷拉着的行道树,喧嚣日上的建筑工地,阴影里躲避烈日的工人,还有不胜高

作者:高小年







  11

  八月将尽,阳光比任何时候都要刺眼,空气里弥漫着的是沉闷和压抑的燥热。一切的一切,阳光下的一切,滚烫的柏油路,耷拉着的行道树,喧嚣日上的建筑工地,阴影里躲避烈日的工人,还有不胜高温的一地死蝉空虚轻飘的尸壳,似乎都在等待,等着安静已极压抑已极的八月杪不知什么时候到来的一场注定的暴雨,高歌着阳刚的雷与电,带着破坏性的力量,将一切生灵解脱,将一切灵魂升华,安慰万千尘土,滋润一切的喧哗与骚动。

  等待,窗外行道树随着无力的夏风摇摆,两天后的课上,文婷没有来,望着眼前的空桌椅,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似的,心里空空的,有点失落,“也许她睡过头了吧,或者是身体不舒服”,可又过了两天,文婷还是没有来,她莫名其妙地缺了两节课了。我在那次课后去问了萌老师,

  “文婷为什么最近不来了啊?”

  “谁知道呢。”

  “哎,她没有向老师你请假吗?”

  “没请假,什么都不说,发消息也不回。”

  “啊是这样。好吧。谢谢老师。”

  “我说,你关心人家文婷干什么?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

  “啊我这个。。。还没有。。没有吧。”我心里一沉,脸也发烫起来,突然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我好像开始期待甚至渴望文婷看着我的身体发呆,画画,我对她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无所谓到现在的无法离开,真的,好像没见到她的时候,心里是缺了什么东西的。而见到了她,即使不和她说话,只是远远地看着她,我的心里也像被冬至的阳光照着一样愉悦。这种感觉真不好受。

  然后再下一节课,文婷来了,套着轻薄的黑色两用衫,带着黑色的鸭舌帽,一言不发地坐在第一排她向来坐着的位置,变了一个人似的。我拿着浴袍走进画室,看到她熟悉的身影,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香味,一瞬间感到了小小的快乐,就好像某刻遥远的午后那个暗恋的女生向我借了一支笔,明知道是无意之举,但却像阳光尖锐地下坠,破晓了乌云密布的雨季的天,直直地落到积满灰尘的心里的那样一种快乐——我想这大概是某种喜欢,但用喜欢这个词似乎太廉价,说爱呢,那又过于严肃正式而庄重,似乎带着某种过于深刻的悲剧气息,而我想,那时十六七岁的我们都不是这样的喜爱深刻的人。

  我们总是这样,在试图表演自身所不具备的深刻中暴露了那可爱的无知与幼稚。那是欲望?完全不是,自从上次从超市出来,我对她的感情似乎就褪去了肉欲的成分,失去了与她做爱的欲望,而对她的身体产生了一种美学意义上的赞赏与羡慕,或者说是唯美主义者对古希腊雕塑的能够净化污秽的爱。她的脸真是越看越可爱,越看越美。一想到自身的丑陋,心里就痛苦悲伤了。

  “嘿,文婷,好久不见哇?”

  “嗯。”文婷只是低着头,用沙哑的嗓子勉强挤出来一个嗯字儿,似乎不想同我说话。

  “你怎么啦,怎么两节课没来啊?”

  “……..”

  “这么热的天你穿什么两用衫,不难受吗?”我试着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别碰我!!!”

  她惊叫一声,像是受了惊吓的野兔,时时刻刻对他人保持着警惕,无时不刻不在战斗状态,把其他同学吓了一跳,于是教室里弥漫着尴尬的空气,混杂着松节油和鲣鱼汤的气味。我伤心极了,胸口酸酸的,难道她讨厌我了么?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令她感到厌恶的理由,上次分别的时候明明还很好的,好奇怪。

  我照旧脱了衣服坐在熟悉的模特椅上,想着,等到下了课,找文婷把话说清楚。可一下课,文婷好像怕见到人似的,匆匆收作了画图的噶桑,等我从厕所间穿好衣裳出来,已经没影儿了。平时她都在厕所外等我。

  “也许她在画室里等我吧?”

  可我去了画室,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八月杪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照出倾斜的几何形状,看上去无奈而忧伤。于是我也向迷了路的阳光一样,心里泛起失落和孤独,好像掉了什么东西,阳光一点一点移动,成亿上兆的灰尘在光照下漫无目的地起舞,我也漫无目的地玩味着内心深处同样漫无目的的忧郁。

  12

  随着八月的结束,我要离家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这是我第一次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县城,一个人去大城市。爸妈积极又忙碌地帮我收作着行李箱,问这问那的,仿佛要去城市里上学的是他们而不是我。看着客厅里摆着的我的两大只拉杆箱,心里总有点不舒服。但我尽量不去设想分别时的情景,想着父母的脸,怕忍不住流眼泪。

  我为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八月份进行着倒计时,想着,离出发还有两周,离出发还有一周,还有五天,即使是还有五天,我心里还并没有将要离去的伤感或是对大学生活的兴奋,只是在熟悉的客厅里来回踱步,怔怔地想着,一个星期后的我会在什么地方,认识什么样的朋友,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真的要离开这里了么?

  八月末的那天是二中的返校日,文婷在微信里告诉了我二中的很多事。我想着在离开之前,在和文婷说说话,于是抱着试一试的情绪,到了她高中的校门口,因为是返校日,学校差不多中午就放了,主要也还是发一发新学期的教材,交一交暑假作业,做一做教室清洁之类的常规操作,同学们假惺惺地交流着各自的暑假……那是我最讨厌的事情。

  对了,我甚至没有去我们高中的毕业典礼,也许是对同学的虚情假意的关照感到难以忍受,又或许只是害怕离别时的悲伤忍不住化成眼泪,我一向是憎恶离别的,不过好在我在高中里没有什么朋友,所以大概不会有人在意毕业典礼上缺了我这么一个人。又或许,我只是在自我与他人隔离,故作清高的姿态,行着极为幼稚的任性。有时候真的很难区分这两者的边界在哪里。我想,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就会为我的幼稚行径感到后悔。

  返校那天的天空阴沉沉的,层层叠叠的黄云,整天不见太阳,也见不到一点儿蓝天,潮湿而闷热,用我们那儿的话说,这样的天气叫做“交关乌素,邪气齁水”。然后穿着校服的男男女女结对成群地从大门出来,就好像她在人群里闪着光一样,我没费多大劲儿就看到了穿着夏季校服的文婷,低着头,她似乎看到了我,只瞟了一眼,便慌慌张张地低下头,也许是想装作没看到,又或许是怕我认出她来,直到我穿过拥挤的人群,拍了拍她的肩膀。

  “嘿文婷。”

  “嗯。”

  这是边上几个女生凑了上来,看样子是文婷的同学,

  “哎,文婷,这是你什么人呀?”

  “你真的在校外交男朋友了啊?哈哈哈哈哈。”

  “哎,你们在哪儿认识的呀?”

  “哟,文婷你害羞啦?要不要我们把这件事告诉吴老师呀?”

  “说不定是炮友呢?不会已经搞过了吧?”

  “哎,别装傻啦,快说呀。”

  “别乱猜啊,他是我哥。”为了终结所有不快的闲话,文婷轻声说道。

  “诶,你还有哥哥呀?”

  “说不定是推特上认识的那种‘哥哥’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了不说了我走了。”

  “哎呀,跟你开开玩笑嘛,真是。”

  没等那几个女生说完,文婷就一把拽过我的肩膀,朝着马路对面走去,等到走了十几米,学生散得的差不多了,才开口问我,几乎是用指责的口气。

  “你怎么来了。”

  “真是的,为什么不能来,我是你哥呀!”

  “别开这种玩笑了。”

  “啊,好吧……就因为我下周要走了,想再见见你。”

  “明天不是还有最后一节美术课嘛?”

  “啊,我怕到时候你又一声不响就走了。像上次一样。”

  “……”

  “我说你上回干什么不理我了啊。”

  “对不起……”

  我们沉默又尴尬地走着,潮闷的天气让文婷精致又白嫩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香汗,我的后背也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哎,我帮你背书包吧,看起来还挺沉的。”我突然说道。

  “没事儿我自己背。”

  “哎真没事儿,今天不是发书嘛,书包挺重的吧,再说了……我是你哥嘛!”

  “好吧,你要这么说那就没办法了。”

  于是她从肩上卸下书包,她校服短袖的后背和肩膀也早已被汗水浸透了,透着内衣的印子,散发着处女的体香,

  “谢……谢谢你。”

  “这有什么,应该的。”我这么说道,背起她被汗水浸湿的书包,心里却想着,我好像还从来没有想今天这样和一个穿着校服女高中生肩并肩地行路。高中三年,我除了如何与自己的孤独和解之外,貌似什么都没学会,想来还真可悲,高中一毕业,我就好像失去了再去体验那种青春的校园恋爱的资格了。真是的,我高中三年都在做什么啊。

  文婷卸下书包,好像是摆脱了什么沉重的担子,不禁伸了一个懒腰,我望着她掀起的校服下摆和里头雪白的腰肢上的肉,还有黑色校裤里若隐若现的内裤松紧带,心里不禁思绪万千。我想着,要是时间能够就这样停止了,那该有多好,或者,全世界的人都在此刻消失,只留下我和文婷,然后我们将环游世界,去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情,没有家庭和学校的舒服和烦恼,没有人际关系的纠葛,没有过去的忧伤与未来的迷惘,只有连日阳光普照和两颗尚未枯萎的心……总之时间就像坦克,碾碎了青春和一切单纯又美好的理想,只留下一地夏天的碎片,在记忆里闪闪发光。

  然后我注意到了她手臂上的血痕。

  “哎,你的手。”

  文婷转了转她的手臂,把手腕对着我,我清楚地看到在她纤细又白嫩的手腕上横亘着十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有几道特别深的还没有结痂,血肉模糊连成一片。

  “天呐文婷,你怎么……”

  “啊,我自己割的。嗯。”

  “为什么啊,不疼吗?”

  “疼啊,怎么可能不疼。”

  “那为什么…..”

  “这个……说来话长哇。”

  13

  文婷她父母又吵架了,这个暑假他们吵了不下十次,而他们吵架似乎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单纯地为了否定对方,或者发泄自己的负面情绪。为了很小的一件事情,甚至为了碗筷的摆放位置,他们也可以吵起来,至少五次,父亲在餐桌上莫名其妙地在餐桌上把筷子掷向母亲的脸。

  “你他妈的又去哪了”

  那天母亲和她的男同事一起去吃火锅,很晚才回来。父亲发了一场火。

  “和你说了啊,去吃火锅。”

  “吃火锅这么晚才回来?啊?你还是别回来了。去和男同事过夜算了。”父亲带着酒气喊道。

  “哎,你轻点儿声,文婷已经睡觉了。”

  “哟,现在假惺惺地装作关心文婷的样子啦?有你这么做妈妈的么?文婷迟早要和你学坏。”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可不想我女儿和你一样成为一个臭婊子。”

  “你说谁是臭婊子?”

  “除了你还有谁?你要是不满意可以不回这个家。”他把“这个家”说得特别重,似乎确实在强调这个家都是因为了他才得以存在。

  “干什么,你要吵架啊?”

  “你他妈的,这房子是我的,车是我的,家里的钱是我挣得,你要是不满意,就给老子滚出去。滚啊,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你轻一点儿,文婷都听到了。”

  “妈的我教你滚出去,你听到了吗,喂,文婷!”

  文婷被洪亮粗暴的声音叫醒,然后酒气未消的父亲愤怒“咚”地捶开了女儿的房门,“你他妈的也别给老子睡了,都给我滚出去。妈的,和你妈那个狗逼养的一起,快点儿!”吼罢,便要去把文婷从床上揪起来。

  “哎,你干什么啊。”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叫你给我滚,你怎么还在这里?去啊,和男人去吃火锅去啊,拿着老子的钱,啊?”

  “好,我滚出去,你放开文婷。”

  “去你的,你和文婷一起走,快点儿。”

  文婷昏昏沉沉地被叫醒,只是低着头,握着妈妈滚烫的手。

  “行,妈,咱们滚。”

  “哎,真是的,你爸在说胡话呢。”

  “谁和你们说胡话啊,我叫你们滚,听不懂人话吗?要我再说一遍?”然后,似乎是为了展示他的威严,又或者是为了发泄情绪,他抓起文婷书桌上的台灯,重重地砸向地板,随着清脆的声响,玻璃灯管儿碎了一地,文婷吓得捂住了耳朵,连拖鞋也没来得及穿,光着脚跑进了厕所,把门反锁了起来。

  “嘿,还敢跑呢?”

  “你别去管文婷。”

  “你算什么东西,命令起我来了?我让你知道这里要听谁的。”然后父亲拿起文婷的粉色的拖鞋重重地抽在母亲滚烫的脸颊上。啪一声清脆又响亮。

  厕所里的文婷坐在马桶上,光脚踏着冰凉的厕所瓷砖,听着门外的父亲的吼叫和母亲的抽噎,盯着自己的惨白的脚背,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想到了小时候。她好渴望回到小时候,那个时候父亲还会陪自己玩,给自己讲笑话,放学接自己回家。那个时候母亲每天早晨都会给自己扎好漂亮的辫子,父亲从工厂回来,总会给自己带一两个有意思的小玩具,有时候是洋娃娃,有时候是模型。那时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那应该是小学吧,好想回到那个时候啊。

  于是她恍惚觉得,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是一场噩梦,只要自己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就会在小学的那个遥远午后的课桌上醒过来。

  ……

  “……文婷,文婷,别睡啦,放学啦!”同桌小声地搡了搡文婷的肩膀,后者昏昏沉沉地从课桌上抬起头,甩了甩被脑袋压得麻麻的手臂,又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下午太阳从教室外面照进来。外头体育课学生的打闹声恍如隔世。小学五年级的夏天,外面是蝉鸣聒噪和树叶的沙沙声。

  “哎,我睡着了呀?”

  “是啊,你睡了一节课耶。都已经放学啦!备忘录都抄完啦。”

  “唔,我跟你说哦,我刚刚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特别真实。真的。”

  “诶?是吗?”

  “嗯,我梦见我小学毕业了,上了初中,然后还上了高中,唔,还梦见我哥哥死了,然后父母一直吵架。真是好奇怪的梦呢。”

  “啊,你怎么梦见了这些啊。好可怕。”

  “没关系啦,还好只是一场梦。不是都说梦和现实是相反的吗?”

  “哈哈,是这样的,诶,文婷,你爸来接你了。”

  于是文婷转头看向门外,看到很多来接学生的家长中,自己父亲温柔又亲切的笑脸,那时他的头发还没有白,脸上也没有那么多皱纹,也不喝酒,也没失业,正隔着门上的玻璃朝着自己微笑,然后文婷理好书包,坐上父亲的自行车后座,双手环抱着他的腰,将落未落的斜阳把光照在小县城的每一条街道,父亲的汗衫上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烟味儿,让人闻了感到安心。

  “今天学校里怎么样啊?中午吃了什么啊?”

  “中午吃了鱼,可不好吃了。”

  “是吗,吃鱼变聪明的,可不能不吃。”

  “啊,但是那个鱼好难吃呀,大家最后都倒掉了。”

  “哈哈。爸爸小时候也讨厌吃鱼,还是你爷爷逼着我吃。”

  “还有,今天班上最皮的那个同学又没带作业,被教导主任骂了一顿,骂得可凶了……”

  夕阳下,自行车拖着长长的影子,嘎吱嘎吱地响着,夏天的太阳落的总是特别的慢,好像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背负着承重的回忆,充满了留恋与不舍,想要在最终离去之前再好好看一看这个充满温情与希望的世界,甚至在从未离开过这座县城的人们心中唤起了一种莫名的乡愁。街道上吃完晚饭的人在遛狗,或者拿着收音机散步,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厨房的油烟味和无数家庭的饭菜香,夏天傍晚特有的气味。菜市场的叫卖声。而明天,明天是那么遥远,充满了希望。看到街上面孔成熟的高中生嬉笑着走过,心里总盼望着能快点儿长大呀。

  “今天你妈做了红烧大排,还有鸡汤。”

  “耶,最喜欢吃红烧大排了。”

  “那好,你和你哥都多吃两块!”

  “嗯!”

  ……

  “哎,你他妈的去哪?”

  父亲一路追着母亲到了厨房,后者用颤抖的双手抽出了一把水果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厕所里的文婷盯着脚尖,机械地想着,眼泪滴答在赤裸的大腿上,心里是绞肉一般的疼。握着剃须刀的手微微颤抖,“大概是从哥哥的死开始的吧,那就是三年多前,爸失业后不久。”一面想着,一面开始用锈迹斑斑的剃须刀片切割手腕上的青蓝色的鼓胀血管。这几乎成了她的习惯性动作,每当父母吵架,她就会用刀片割开手腕,然后滴着血走到正在吵架的父母中间,一方面是为了停止纷争,还为了获得自己原应拥有的关爱。

  她感到,好像只有当自己的手腕滴着血的时候,父母才会对她展现应有的关爱,这种爱使她获得某种虚假的满足感与幸福,而想到这里,似乎鲜血淋漓的手腕也一点儿不疼了,只觉得每滴血都是从扭曲苦痛的心里滴出来的。丝毫没有肉体上的痛苦,只有某种复仇的发泄与快感,不过,在情感极端失控的情形下,似乎肉体是无法感知疼痛的,这也大概是为什么她能过习惯割腕的原因,只要压力过大,文婷就会割腕,或是舒缓压力,或是博得同情与爱。她的笔袋里一直有一把美工刀。

  于是,当她这次再一次捂着血淋淋的手腕走到父母面前的时候,她只看到客厅的地板上一滩滩暗红色的血,说实话她一开始没有意识到那时血迹,还以为是撒在地上的果汁或是什么其他的东西,知道她看到父亲拿着水果刀把捂着腹部的母亲往门外驱赶,像是驱赶一个乞丐,后者的血液汩汩地从伤口流出来,滴在地上,文婷突然意识到,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见到母亲的血。

  14

  “然后呢?”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局。

  “然后,邻居就报警了呀。”

  “那,你妈妈后来怎么样了?”

  文婷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我觉得我好像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东西。

  “她还在医院里。”文婷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她没什么大事儿吧?”

  “不知道。也许有事。不知道。”

  沉默。一阵风吹过树梢,给这个沉闷的夏末带来了久违的骚动和清凉。

  “那你的伤口,这…….”

  “哦,我是没什么关系啦,已经不出血了。”她举起手臂说道。

  “不是,你没去处理一下啊。”

  “不用,我已经习惯了。没什么的。不疼。”

  “不不不这不是疼不疼的问题,你这样下去不行啊。”

  “那我能怎么办?你倒是说个办法啊。”

  “啊,这。反正你这样绝对不行的。真的,要想个办法。”

  “有什么办法啊?”

  “比如,报警呢?”

  “噗,”文婷一下子笑了出来,“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你以为他们会管这种事情啊?只有真的出了人命他们才会来呢。”

  “那你也要想个办法呀,想个办法离开这种地方。”

  “我有什么办法。”

  “总之别泄气,真的,那句话怎么说的,只要思想别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呀!”

  “嘿,你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我哥了。”

  “你吃午饭了吗?”

  “没呢。”

  “总之,先去吃午饭吧,我请你。相信吧,一切都会好的,真的。都会好的。”

  “是吗。”

  “是的,一切都会好的,一定是这样的。”但突然,我似乎觉得我根本就没有资格评价和安慰他人的苦难。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在穿过主干道,经过关帝庙前的那个小儿童公园时,我们看到一个父亲正带着他四五岁的女儿在那里玩秋千,俩人的脸上都露出稚气的笑。文婷远远地站着盯着那对父女看了好久,突然毫无征兆地哭了。

  15

  离家远行的前一天,我到画室去做最后一次的裸模。乌云层层叠叠地遮住了天,天气预报说有雨。

  我最后一次脱了衣服,裹上浴袍,坐在那把无比熟悉的模特椅上,窗外阴沉沉的,空气压抑沉闷,虽然是下午,画室里也开起了灯,把我的皮肤照得苍白又病态,阴茎无力地蜷缩在浓密卷曲的毛里,耷拉着,简直像是一具尸体。

  文婷好像整节课都心不在焉,看着我耷拉着的的阴茎发呆,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那样会使得她好受一些。后天就开学了,今天来画室的只有平常的一半不到,看着空荡荡的教室和零星几个女孩儿,心中总有一种将要离别的悲伤,落寞,与依依不舍。空调单调着轰鸣,隐隐的,那远方响起闷雷,兴许是建筑工地的噪音吧,更加凸显这个午后诡异的寂静。明天我将要离开这里,而高中三年,倒也没什么值得留念的,初中和小学呢?几乎记不起来了,那时候的小学同学现在也失去了联系,初中只有几个好朋友还会一起约出来打打球,其他的都在短暂的重逢后渐行渐远。

  有上了职高的,有去了省会读高中的。大概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依稀觉得人与人的平等与平权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言,我们活在这样的体制下已经太久了。总之,我已经受够了这个正在死去的县城的无奈生活。好像这里是时间冲积而成的寂寞沙洲,与陆地分离,眼看着时间从周围流过,却无能为力。恒河沙数的私人回忆,连同着这个国族十几年来的沉浮一起,真真假假,有的被冲走,有的被带到沙洲上,停一会儿,又被新来的回忆掩盖下去,那座小时候经常去玩儿的钢铁厂现在已经拆除,地产商在那工厂的原址上一幢挨着一幢造起了无数一色样的高楼。

  似乎已经回忆不起来钢铁厂的澡堂子是什么模样了,唯一的记忆是那里头的一股铁锈味,和每回经过那条门前马路上的一地氧化铁的深红,一下雨便格外的清晰,就像是一代代人的血液从柏油路下古老的黄土地渗透出来,喘一口气,再喘一口气。那个路口有一个无人的火车闸道,但轨道是废弃了的,不会再有火车满载着新鲜的钢铁隆隆地驶过,那两道永不再落下的褪色的闸道杆成了历史唯一的目击者者与见证人。

  而在那条街上来来往往的骑着助动车的麻木的人,好像都抛弃了过去,恍恍惚惚,在麻木的当下里寻找一个没有希望的未来,至少和那边的高楼无关。铁路两旁长满了一人高的杂草,一到秋天便有无数像蒲公英种子似的无根飞蓬随风飘扬,尽头是开发区永远住不满人的高楼,支撑起雾气中的灰天,像是帕特农神庙的大理石柱,守卫着新时代的高高在上的神明。那神明可曾向这个绝望到被时间抛弃的小县城青睐过一眼呢。于是只能够在沉默中喊出。

  “神明……神明万岁。”

  我在心里默默想着一会儿要和文婷说的话,没意识到下课时间已经到了。她好像是害怕见到我,同上回一样,赶忙收拾了画具离开教室,我赶忙追上去,顾不得自己赤裸着的身体和吊在一边的浴袍,和一个变态一样,光着脚底板啪嗒啪嗒地尾随文婷而去,地砖的冰冷从脚底传到全身,这时我在意识到,自己的脚底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在走廊的地上留下了一连串滑稽的脚印。

  “文婷,你等我一会儿。”

  听到了这话的文婷走得更快了,几乎是慢跑着转入了楼梯间,洞洞鞋踏着楼梯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楼梯间回荡,通常这个时间,在那堵墙上,应该会有阳光。我也跟着跑下了楼,因为没穿鞋,脚跟被坚硬又冰凉的地震得生疼,褶皱的阴茎也在晃荡中左摇右摆,像是一条捞出水面不安分的活虾。

  我到现在还弄不清文婷试图躲避,拒绝同我好好告别的原因,既然她不至于讨厌我,那大概是觉得这样的告别过于伤感,因为不想承受离别的悲伤而拒绝作离别的仪式。也罢,毕竟我也出于同样的原因而躲开了高中的毕业典礼。一想到自那以后所有朝夕相处的同学便要各奔东西,开始完全不同的生活,心里便又一块东西堵着,总是不那么舒坦,但那又怎么样呢?说到底似乎还是一种懦弱胆小的体现,以及对不安和未知的消极回避。离别就像生孩子,痛那么一段时间,接着就习惯了,时间会使得分娩的疼痛被遗忘,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同样疼痛的空虚和无聊,人便是在这样的两种无法逃避的痛苦中度过自己纠结空虚又轻飘的一辈子。

  “文婷,你等我一会儿。”

  但这种回避似乎反证了我在她心中地位的真实不虚,这种地位,在那么一个瞬间,使我狂妄自大的心灵沾沾自喜了一小会儿,当从玻璃反光里看到现实中我扭曲的身体和猥琐的脸之后,这种自喜便堕落成同等量度的自怜与自恶。而自我厌恶又使得我的心获得某种受虐的建筑在拥抱恶之上的爽快。

  “你走开,别来。”

  她啪一下猛地推开楼底的那道门,外头一股热气也同时包裹了我赤裸的身体,然后我下意识地想去擦蒙了雾气的眼镜儿,才发觉自己全身什么都没有。而空气中的压抑分子已经积累到了极点。

  又是一阵闷雷在不远的厚重雨云里发响,那是与建筑工地类似的噪音,又像满载钢筋的火车隆隆驶过闸道。大抵算是自然对文明对自身的拙劣模仿的怒吼。光脚踩在人行道上,粗糙又滚烫,一滴热水落到我的裸肩上,“是空调的冷凝水吧?”,接着是第二滴,滴三滴,于是夏天的最后一场雨便毫无疑问地来临,蔓延着铺天盖地,坠落得气壮山河,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时候,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好像云彩被打碎,漫天繁星坠落,一地的碎片反映这巴洛克油画似的天。

  街道已静已极,一个人也没有,不真实地简直就是舞台布景,而我和文婷就是这出存在主义戏剧唯二的演员,也是自己这幕荒诞剧落幕之前唯二的观众。雨水逐渐猛烈地坠落,人行道遇水变成深色,干裂滚烫的柏油路氤氲着灰尘味儿的水汽,散发着工业城市特有的潮锈香。泥土的湿气和氧化铁的气味儿混杂在一起,无情地冲击着我和她的鼻腔,大滴又温热的雨水温情脉脉地打在身上,酥酥麻麻,像是触了电,小时候在钢厂的澡堂里洗澡的记忆,就像深红色的氧化铁,经过雨水冲刷,从不知何处冒了出来,渐渐清晰。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文婷你别走啊。”我用湿漉漉的手抓住了她同样湿透的小臂。

  “放开我。我不要再见到你。”她挣脱我的手。

  “哎,你这是做什么呀?”我丝毫没有意识到我没穿衣服的事实,只是头脑发热地吼着,完全是无意识地。

  “哎呀我不是说了吗,我不要再见到你,你快走啊,快点走!你明天不是要走了吗?快点去啊!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去城市里啊。”还没说完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看着她雨中滴水的黏在一起的头发和狼狈的脸,便一把迎上前去,抱住了她瘦弱干瘪的身体,拥抱她之前,我从没意识到她是那么瘦小,像是抱着一捆湿淋淋的柴火,散发着隐约的香气。她也好想知道自己就是一捆柴火,一旦淋了雨就失去了功能与价值,所以面向我,踢掉了脚上穿了一个夏天的黑色洞洞鞋,把脸埋在我滚烫又黏湿的胸口,嚎啕大哭起来,如同夏天那样忧郁,又像秋天那样绝望。我不禁诅咒着这像淋浴般浇在身上的雨。在抽泣颤抖和忧伤的释怀中,夏天终于结束了。

  “哥……哥…….哥!”

  “哎,别哭了,哥在呢,哥在,别哭,哥不走,不走了哦。”

  雨越下越大,像雪白的纱帘,连接天与苦难的人世间,把我俩的声音都盖了过去。低洼地积起了水。此刻如果有行人走过,他会看见那雨帘包裹中的一男一女,男的赤身露体,女的光着脚丫,那是伊甸园里食用禁果前的亚当和夏娃。

  尾声

  第二天,天气依旧是浑浊的灰色,小雨淅淅沥沥。气温断崖式下降,全城树叶一宿变黄,风吹来冷飕飕的。爸妈开着车送我去了火车站,后备箱里是我的两大只行李箱——终于还是要走了。甚至直到出发前的一刻,我还有“反正时间还早”的错觉。

  去火车站的路上,妈妈一直叮嘱我,到了学校,要主动去交朋友,多说说话,和室友搞好关系,冷了别忘记多穿几件衣服,住到寝室里就和爸妈打个视频,报个平安。火车站不大,挤满了来送行的家长和拉着行李的学生,纷纷同家人挥手告别,我愚蠢地居然想在送行的人群中看到文婷的脸,随后便被自己这个荒谬的想法感到可笑,笑完了却又是一阵荒凉与空虚,我尽可能地把自己沉浸在对过去生活的回忆里,而不去看当下风别的场面,似乎要远行的不是我。

  接着火车开了,我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湿的窗玻璃上,水珠纷纷后退,站台也退到后面了,然后是一闪而过的紧挨着的高楼,冒着白烟的烟囱,锈迹斑斑的工厂,杂草丛生的荒地,又经过了我熟悉的,从小生活的街区,我甚至看到了我们高中的校舍和画室所在的楼房的顶。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无所谓的近乎冷漠的平静。

  “第一次以这种视角去看这座县城呢,如果有太阳就好了。不过,这样细雨淅淅沥沥也挺好……这次是真的,真的走了呐。”然后,我看到了画室的楼顶天台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在朝着铁路这边张望,“那是文婷”的这个想法一瞬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随后渐渐无可置疑地清晰起来,于是,听着火车在铁轨上有规律地敲击出节奏,心里开始泛酸,仿佛再也无法承受水汽的乌云,十八年的眼泪从眼眶里肆意涌出,那是对被火车留在身后的过去一切生活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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