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这场雨,究竟已经下了多久了呢? 在这个名为“世界”的错误集合体中,人的意识是不足以估算这一点的。 或许在时间的起点它就已经开始了吧。 就如同人类对痛苦的知觉一样,与生俱来,且毫无道理可言。 “啊,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她低声呐喊着。 虽然她并不寻求问题的答案。 “别这样,轻点。” 她恳求似的喊道,虽然这只是出于一种本能反应。以往的经历已经一遍遍地告诉过她,她要面对的这个不知道可不可以称之为人的东西,是听不懂这样的恳求的。 果然,不管经历了多少次,她还是习惯不了这种怪诞的知觉。 不管是他——或者说是“它”——的那个臃肿的身体,还是从他的那两个硕大的鼻孔里呼出的气息,都会让她感受到一种难以忍受的恶心。 可是,她到底是在因为什么而抗拒着呢? 不,这个问题本来就不存在。 这个被意识驱使着,主动躺在床上接受着一切的身体,也许并不算是在抗拒着什么,那些发自内心的东西不过只是对面前事物的厌恶与绝望而已。 不知从何时开始,意识已经开始麻痹了。现在的她还能够知觉到的就只剩下了胳膊和肩膀被按在床上的压迫感,以及那从窗户里灌进来的逐渐式微的雨声, 雨还在下着啊。 它是不会停了吗? 大概也下不了多久了吧。 “啊,疼!” 可能是觉得不舒服了,“它”换了个姿势,并把她抱起来又重重地摔在了床上。 还好,床上铺着弹簧垫子。至少,在脑袋撞在上面的时候不会有强烈的痛觉。 虽然她还是忍不住喊出了声。 她并不理解,为什么人类会在“性”这种难以启齿的东西上获得如此巨大的愉快。 哪怕是她面前的这个只有四五岁小孩子智商的暂且还被称为“人”的东西,都能够一次又一次地沉湎与它所带来的快乐之中。 虽然这个家伙并不知道,他本身的存在和他此时正在享受的快乐,都不过只是一个姓氏为了延续自己所选用的工具罢了。 那个臃肿的躯体又一次以奇怪的姿势压在了她的身上。“它”的呼吸、心跳直接以所有可能的方式糅合进她的灵魂里。 厌恶、绝望,这些由心底而发的东西也唤不起她丝毫的挣扎。 长久以来的经验已经如神的命令一般告诉了她,对她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而言,挣扎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她的生命好像是一开始就被置于了沼泽地里,越是挣扎就越是陷入到更深的黑暗与肮脏里。 希望这种东西几乎从来就没有在她的生命中存在过。 但这又是违反常识的,她现在到底是因为什么而继续存在着呢,在一个没有希望的世界上? 或许她自己是知道的,亦或许这是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雨,是停了吗?还是由于知觉的稀薄使得窗外的雨声无法再抵达她的意识里?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那个与她无关的世界已经是安静的了。 现在,所有的混乱与嘈杂都只是出自她的身体而已。 究竟哪里才是痛苦的尽头呢? 或许它只存在于时间的终结之处吧。 不知为何,最近这几天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小时候的事情,就像是一个年近垂暮的老婆婆一样。虽然明天才是她二十一岁的生日。 然而,小时候的事情又有什么好回忆的呢?是要寻找那些所谓的“逝去的美好童年”吗? 一个毫无情感意义的事实还是赤裸裸地摆在了她的面前:那些能够被看上去很美好的词语所表述的东西似乎并没有在她的生命中存在过。 “当啷” 这大概是她关于这个世界最早的记忆了吧。 还好,它和她后面的绝大部分记忆都是相融贯的,这样一来,至少在回忆它的时候不会感觉到有多少的失落感。 “我他妈这辈子真是倒霉,怎么就摊上你了呢!” “你以为你是谁呀!我告诉你,你别整天给我摆着个脸子,我这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不跟你闹!” “我操你妈!你也别以为你怎么样,要不是当初长辈们催得紧,我他妈会跟你结婚?” “怎么,想离婚啊?想离就直说,我怕什么!反正家里的财产不可能都是你的!” 这几乎每天都充满着整个房间的争吵声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她并不知晓。 这是在她正式知觉这个世界之前发生的事情。 她所知道的只是它的结果。 在她十三岁那年的冬天,母亲带着家里一半的东西走出了这个家门,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样的结局似乎也没有给谁带来多么美好的愿景。 父亲不知何时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在一天到晚见不着人的同时,家里的物件也是一天比一天少。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了她十八岁那年。 转折终于发生了,虽然这只是向地狱最深处的又一次滑落。 那是她十八岁生日的第三天。 尽管临近高考,但有些重要的假日还是要过的。 虽然这不管是对她还是对普通的学子来着都毫无意义。 平时,她并不期盼着假日的来临。估计也根本没人愿意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家里,等着喝得不省人事的父亲半夜被人给送回家来。 但今天不同。 今天是她哥哥离世两周年的忌日。 平时生活过得浑浑噩噩的父亲大概是不会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的吧,就算是记得,他也会因为不愿承认儿子已经离开人世的这个事实而回避着这一天的到来吧。 就连去年忌日父亲都是以酩酊大醉的方式把祭奠回避了过去。 最后到哥哥的墓地去上坟的人只有她一个而已。 所以她也大概估摸到了今年的情况,父亲估计还是不会去面对那个刻着自己儿子姓名的黑色的墓碑吧。 从学校回到家,首先映入她眼帘的就是那个已经被人撬开的房门。 “这是我家,你们在干什么!” 她有些气急败坏地对着正在屋里往外搬东西的那几个人喊道。 “你是那家伙的闺女对吧?来的正好,有些事我们要跟你说一下。” 她父亲已经在昨天晚上跳河自杀了。 这算是什么呢?应该是哪里搞错了吧? 不对。在她所面对的这个世界里,这件事情的发生应该会使她如此震惊吗? 嘛,就这样吧。这个世界大概就是这么没意思吧。 “虽然这个时候很不合适,但我们该说的还是得说。你父亲向我们借了很多的贷款,其中有一些是以你为担保人的。” 那个看上去五十岁左右表情很和蔼的大叔这样对她说道。 “我们也不会把你怎样,但那些钱你是早晚都要想办法还的。那毕竟都是我们的血汗钱啊!” 一阵突如其来的震颤把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这几年她是怎么活过来的呢。 她不知道父亲的那些赌债跟她有什么关系,但最后要付出代价的却是她自己。 希望这种东西总是摆在你面前吊着你的胃口,但是当你真的要去触碰它的时候你却会发现它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在一年之前的这个时候她本来以为那种怪诞的日子已经快要结束了,但现在她发现那个她曾经以为是希望的东西,到头来只是一棵无力的杂草。 抓住它只能让她在泥潭中陷得更深。 “好!” 刚才还在她的身上喘息的那个臃肿的肉块现在已经躺在了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囔着什么。 “好啊,还是这个舒服。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多来几次啊?做这个我高兴嘛!” 恶心。 不管多少次听见这个她还是免不了胃里一阵翻腾。 如果要说的话,她现在就是把自己给卖了吧。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不把自己给弄到那些烟柳之地去呢? 都一年了,凭她的姿色大概也能混出点儿什么来了吧。 每次想到这里她都想笑。果然,相信着希望的存在只会适得其反啊! “肚子有点儿饿了,吃点东西去。” “它”嘴里嘟囔着从床上下来,一丝不挂地向门外走去。 爱咋咋地吧。 同样是赤身裸体的她真的很想就这样把一切都放任下去,但在她心里仅存的一点作为一个社会动物的本能还是阻止了她。 “等一下,先把衣服穿上再出去。”她冲着他喊道。 最少他还算是个人吧,如果他不算是人,那她现在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不嘛,我饿了!” 他停下脚步,满脸委屈地向她嚷嚷着。 “再饿也得穿上衣服,要不就别想出去!” 这种情况发生了也不止一次了,这家伙只有在冷的时候才会自己主动穿上衣服。 有一次她没有拦住他,让他赤条条地从卧室跑到了客厅里,在身上还带着各种液体的情况下一下子坐到了来访者身边的那个沙发上。 “嗯,好吧。不过,你给我穿上衣服吧。” 她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从床边拿起他的衣服,走到他面前一件件地帮他穿上。 不对。他真的还算个人吗?归根到底他只是一个不太好用的工具罢了。 是这个家族延续香火的工具,也是她偿还那些负债的工具。 …… “管家,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走到客厅里,他坐在了他经常坐的那个沙发上,开始叫了起来。 “好好好,来了。” 等待已久的管家端着一个果盘走了过来。 跟着管家一起过来的还有提着一个小箱子的私人医生。 “怎样,完事儿了吗?”私人医生向他问道。 “嗯,完事儿了。”正在不停地把果盘里的东西往嘴里塞的他吐字都不清楚了。“这么舒服的事,你们也不让我多做几次。” “怎样,刚开始的时候你还不愿意呢。”管家笑了笑说。 “嗯,那啥,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私人医生指了指走廊尽头的那间卧室,问管家。 “随便。又不是第一次了,你自己看着办就好了嘛。” 管家的语气明显有些不耐烦。 医生咂了下嘴,看了那个正在胡吃海塞的“肉块”一眼,回身向他刚才指的那个房间走去。 刚刚穿好衣服,把擦拭身体的纸巾扔进床头旁的纸篓里,一阵熟悉的敲门声便从门外传来。 “请问,我可以进去了吗?”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放在写字桌上的日历。 原来今天是十七号啊。 “可以,门没锁,进来吧。”她坐在床上,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医生打开门,提着箱子走到了她面前。 “最近没有感冒什么的吧?”他站在那里,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没有。”她简单地回答。 “嗯,那就好。” 说完,他蹲下去,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次性针管、酒精、棉签和医用血袋开始了他这次的工作。 大约在二十年前,世界上突然出现了一种新型疾病。 这种疾病的临床表现有点像在过去大规模爆发的艾滋病,染上此病的患者会出现急剧的免疫力衰退、肌肉无力与些许的贫血。如果长期得不到治疗就会因病毒感染或多器官衰竭而死。 过去了这么多年,医学家们依旧没有彻底弄清楚它的发病原理。它似乎来源于一种基因突变,每个病例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不通过任何媒介传染给他人。 对于它的治疗,面前人类也还是没有什么特效药物制造出来。不过。在经过多年的实践之后,人们发现了一种同样是来源于莫名的基因突变的产物对这种疾病有着神奇的治疗效果。 由于某种不可控的基因变异,世界上的一小部分人类拥有了一种特殊的体质。 这种体质的人类体内的血液与普通人的胃酸混合之后对于该疾病有着强大的抑制作用,患上上述疾病的个体只要定期服用这种特殊的血液就能使病情得到有效的控制。 由于患者的这种类似于吸血鬼的表现,这种疾病也被专家们命名为“德拉库拉伯爵综合症”。 他蹲下身子,从包装袋里拿出一只棉签,沾点儿酒精,涂抹在她的胳膊上。 他们到底是怎么发现她也是那种拥有特殊体质的人的呢? 她估摸着大概是来到这里的时候做的那个体检就查出来了吧。 可是,同样的体检她过去也做过,为什么那时候就没有被查出来呢? 那时候还是哥哥陪她一起去的呢。 医生扔掉棉签,给一次性针管装上针头,然后依着刚才涂抹酒精的地方扎了进去。 “距离第二次已经多长时间了?”医生突然问道。 什么第二次?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哦。”她应了一声,“已经一个半月多了吧。” “你觉得现在身体怎样?能应付得了吗?”医生接着问。 “差不多吧。我现在只想早点解脱掉。” 她说了实话。 “嗯,这次尽量注意着点儿。你已经流产两次了,这回儿要是再有事的话你身体会出问题的。” “没事儿,我知道,我会注意着的。”她面无表情地说。 医生拔出针头,把针管中的鲜血注射进医用血袋里。 “哎,医生,”她叫住了正要提着箱子离开的私人医生,“这么多次了我也没问过,如此治疗下去,董事长的那个小侄子的病就能痊愈吗?” “不会的。”医生惋惜地摇摇头说,“目前这种病还没有痊愈的可能性,你的血液只能抑制病情发展,延续他的生命而已。” 已经太累了。 医生离开房间了。她躺在床上,连衣服都没脱,头脑已经开始昏昏欲睡了。 她这两年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呢,在这个几近荒唐的世界上? 原本她只是去参加一个普通的企业招聘会的,只是在和面试官的交谈中无意地透露了自己的生活状况。 面试过去两天后,她便直接接到了那个公司的董事长打来的电话。 “你的那些债务我可以帮你还上。”他毫不含糊地说。 当然,这是有条件的:她得给他的那个智力低下的儿子当一段时间的“情人”,让他的家庭能够后继有人。 如果同意,那么她还有两个选择:要不就跟他儿子登记结婚去做试管婴儿,要不就去他家里去和他儿子同居一段时间。 挂断电话之后,整整在家里思考了两天的时间。 最终她同意了这个差事,并且选择了后者。 怀孕好像出奇地迅速,但是事情的发展却还是没有那么地得人所愿。 两次几乎原因相同的意外导致了她愿望的两次破裂。 因为当初商量的是孩子出生后她才能得到那笔钱,所以只要见不到孩子,她就算在这里住个五年六年也依旧是那个负债累累的样子。 而且,在这里,她要承担的东西还不止如此。 在她来到这里刚满一个月的那天,董事长又把她叫到了客厅里。 “你知道有一种叫‘德拉库拉伯爵综合症’的病吗?”刚坐下,董事长就开门见山地问道。 “知道。”她回答,“就是那种得了就必须喝人血液才能活下去的病吧。” “是的。”董事长点点头,“我姐姐家的那个小侄子就得了这种病了。” 她知道董事长说话很直白,从来不说那些有的没的客套话。只是她还不太明白,这件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董事长的下一句话便解开了她的疑问。 “他们这种患者需要的血液不是一般人的血液,必须是一种有特殊体质的人的血液。而经过我们的了解,你就是那种有特殊体质的人。 “因为稀少,所以这种血液的价格十分昂贵,有时候甚至花钱也很难弄到。而你正好是携带这种血液的人。所以我们想能不能在你还在这里的时候给我们提供一些血液,如果你同意,我们每一次都会支付一笔报酬。” 她又同意了。 只不过是每隔一段时间在她身上抽点儿血而已,这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还算是什么大事吗?而且,只抽点儿血就能拿钱,这种好事也没处找去吧。 这些钱只要能好好攒着,就算最后见不着新生儿,她照样能够把那些债务偿还掉。 可是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吗?在她发现自己被各种理由限制了人身自由的时候她才缓过神来。 是啊,好不容易弄到这么个救命稻草怎么能让它随便跑掉呢。 躺在床上的她翻了个身,拿起了放在枕边的手机。 刚才它响了一下。 已经有多长时间没人联系过她了呢? 不过也正常,既没亲人又没朋友的她怎么可能会有人找她联系呢。 划开手机,一条刚到的信息孤零零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如果方便的话,现在能到我家来一趟吗?你还记得我住在哪里呢对吧?如果忘了,那就看一眼下面的地址吧。” 发信人是个她异常熟悉的名字。 可是她为什么会对这个名字如此熟悉呢?这是应该的或者说这是正常的吗?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在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他要找她做什么,而是反复询问着自己为什么没有把这个名字忘掉。 这次应该不再是希望在作祟了。他从来都不是她心里的希望。 在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做什么之后,她才意识到那个她早该想到的问题:他是因为什么事而要叫她过去呢? 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中,但在他们重逢的这一年的时间里他们根本就没见过几次面,生活的范围也没什么交集。 按理说,他们现在应该是存在于两个平行世界的人。 她并没有立即回复他,因为她不知道今天晚上是否真的能够走出这个宅邸的大门。 但不管怎样,她总还是要去尝试一下的。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走出卧室,来到客厅里。 在狂吃一通之后,董事长的儿子已经去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平时他们要在不同的房间里睡觉——这是她在来到这里之后对自己的生活做出的唯一的安排。 管家在茶几前,自己一个人收拾着上面果盘和混杂着口水的各种水果汁液。 “管家,我现在得出去一趟。刚才有个朋友找我,可能有要紧事。” 她走到茶几旁,低头向管家说道。 “哦,现在吗?”管家站起身来,“有什么事啊,他说了吗?都这么晚了。” “呃,他没说。”她如实回答道。 “那你干嘛去啊!连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发的你都不清楚吧。” “不会是别人的。”她肯定地说,“我的手机号没几个人知道,再说了,我们早就认识,他说话的口吻我是知道的,别人学不来。” “明天不行吗?今天都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出门不安全啊。” “就因为这么晚了,他来找我肯定是有要紧事的,也许这件事是等不到明天的。” 管家听完,低头沉思了片刻。 “你确定一定今天晚上就要去吗?不能等到明天?” “嗯。我觉得不能等到明天。”她点点头。 “那,行吧。”管家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环样的东西。“再把这个带上吧,要是万一有个什么事也好在第一时间求救。” “嗯,行。” 她从管家手里接过那个东西,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雨已经停了。 即使是在夜晚也能借着地上的灯火看见浓密的乌云已在天空中退却。 她缓慢地在街道上行走着,不时停下脚步,看一眼手机导航上面指出的路径。 那个地方她只去过一次,就算她记得那里,她也不会知道去那里该走哪条路,况且上次会走到他家门前也是纯属巧合。 偶尔地,她低头瞥了一眼她手腕上的定位器,不由地冷哼一声。 奇怪的是,这次管家倒是没有和她啰嗦多久,只嘱咐了几句话就放她走了。 这显然有些不太正常,要知道,过去她每次要出门管家得拦她一下,她不跟管家纠缠个二十多分钟管家是不会让她走的。 可是,就算是不正常又能怎样呢?现在还有什么事情是能够伤害到她的呢? 已经没有了吧,在本来就一无所有的她这里。 秋意还并没有多么浓厚,公园里、路边的绿化带里,大部分植物的叶子还绿得特别鲜嫩,要跟一个不知道现在是几月份的人说这是春天他怕是也不会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白天的气温还是很高的。但因为刚才那场秋雨的缘故,现在走在大街上就连深呼吸一口都能觉出浅浅的凉意。 时间还不晚,也许是因为这条路有些偏僻再加上雨后路面湿滑,路上的行人、车辆已经少得可怜了。 她又一次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导航。已经走了一多半的路了。 等到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吸引她彻底停下了脚步。 刚才还没有注意到,就在此时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便是一场车祸的发生地。 事情看上去已经处理地差不多了,事故一方的车辆已被拖走,现场只留下一辆头部被撞坏的大卡车和另一方车辆散落在路上的碎片。看样子应该是个出租车之类的。 两方的司机都已经离开了,只有几个交警还留在那里处理着现场。 她不是一个喜欢看热闹的人,这件事跟她大概没什么关系吧。那她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她只是出神了而已。 记得夺走哥哥生命的那场车祸也是发生在这个季节的吧。 等到从学校回到家,得知了这个消息的时候,哥哥已经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了。 在殡仪馆化妆师的巧手下,哥哥的容貌在火化前又恢复了生前的样子。 虽是最后一面,但也是她一生最难以忘怀的记忆。 她从恍惚中缓过神来。 他人永远也替代不了你自己的死亡。这是哥哥和那个人都说过的话。可是,那个“他人”是否就指的是同一种东西呢? 大概是不一样的吧。 同样不能作为“我”而存在的“他人”,并不是所有都是独立于我的。那些为“我”所爱的人或物在“我”真正去爱它的时候它就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它们的死亡并不只是一个“绝对他者”的离世,而是“我”这个存在者一部分生命的终结。 她从那个大卡车的车头上移开视线,然后摇摇头,继续向前方走去。 如果要这样说的话,那她现在的生命或许就只剩下一个扭曲的残骸了。 路过那个车祸现场,她也加快了脚步,没过多久她就来到了他所居住的那个公寓楼下。 这座公寓楼是这两年新建的,因为离市中心较远,所以价格也相对便宜一些。 其实这是她一直困惑不解的事情。 他在几年前就在某个大型企业任高管了,而且还曾经因为业务能力出众代表公司接受过媒体采访。 按照他的工资水平,就算他再挥霍,这几年下来怎么着都能在这个城市里买套不小的房子了。可事到如今他却依然住在这种廉价的公寓楼里,虽然据他所说,他现在已经是换了一个环境比较好的地方了,但这在旁人看来却依旧觉得是如此地不可思议。 上一次她无意间走到公寓楼下的时候,他才刚刚从他住了三年的老式公寓中搬来了这里。 她把手机上的导航关掉,走进了公寓里。 几个学生样子的年轻人急匆匆地在她身边走过去,看上去就像是赶场重要的约会,只是马上就要错过约定的时间。 她往里走着,用眼睛的余光瞥到了其中一个女孩子被门前的台阶绊了一脚,险些摔在那里。 看来他们并不是要去赶约会的啊。 她走进电梯里,按下那个位置最高的通往八楼的按钮。 他这次找她到底有什么事呢?在电梯上升的时候,她不禁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直接关乎她现在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他。 大概,那些受着永恒的硫磺之火所炙烤的灵魂会忘掉时间的存在吧。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呢?明明也没几年吧,在哥哥离世之后他还经常或者说更频繁地到家里来找她的。可是,为什么她会觉得那是遥远的过去之事了呢? 他从来都不是她的希望。正因为如此,在她对过去的回忆里,他的身影几乎就没有出现过。 她当然知道她是在害怕,她害怕那些回忆会这次让她看到一丝光亮,然后再把她扔进更为彻底的黑暗里。 就算等待是漫长的,电梯还是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到达了该楼的顶层。 “803……”她嘴里念叨着,从电梯里出来,向走廊的深处走去。 “有人在吗?”她试着敲了敲803号房的防盗门。 没有声音。 “喂,有人在吗?”她又敲了几下。 这次里面好像有人喊了一声“来了”。 几秒钟后,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嗯,来得挺快的,进来吧。”开门的人冲她笑笑,给她让开了进门的位置。 他的样子把她吓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了?” 她愣愣地站在门外,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憔悴、脸上缠着绷带、手上还撑着拐杖的男人。 “不着急,进来慢慢说。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但在死之前向你说明现在情况的时间应该还是有的。” 她永远不能理解他是如何笑着说出这句话来的。 她走了进去。 房间虽然不大,看上去也就五十多平米的样子,但因为设计得当,倒也算是宽敞。 屋里的模样是她意料之中的井然有序,各类文件杂物都妥妥当当地安放在各自的位置上。 她知道,这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之一。 一年之前来的时候,他才刚刚搬到这里,屋里的东西还根本没有收拾,到处乱七八糟的,人想在里面走动一下都很费劲。 等她走进屋里,他随手关上门,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走到沙发前,坐了上去。 “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这里也没什么能招待你的东西,到最后,我们又和小时候一样了呀。” 他费力地咳嗽了几声,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她说。 “你……到底怎么了呀,昀。” 她站在他面前,焦急地问道。 “没事儿,不着急的,霭。离天明还早着呢,我们还有的是时间聊天。” “你别搞得跟临终告别似的好吧!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她依旧站在他面前。 “说什么呢,霭,这就是我在做临终告别好吧!” 他嘲弄似的笑了笑。 “你要一直站着吗?站一晚上会很累的哦。” 她摇摇头。“不。”然后在他身边坐下来。 她知道,从她踏入这个房门开始,她所要面对的东西将是足以撕碎整个世界的。 “话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他有些纠结地自问道。 “先说你现在的情况。”她替他自己回答道。 “不,那么沉重的事情要放到后面说。毕竟就算是我,也不想面对自己大限将至的这个事实。”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在脸上却看不到丝毫悲伤的表情。 “先给你说个高兴的事吧,你爸由你的名字做担保的那些债务现在已经基本还清了。” “啊?” “别啊了,你没听错。”他看着仿佛有些理解不过来的她,又补上了一句。“现在就差不到一万块钱了,我屋里的这些东西随便卖卖就能顶上了。” “你在说什么啊?”她确实有些理解不了他的话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你自由了而已。” 他又咳嗽了几声。 她明白了过来,但是却没有哪怕半点欣喜的感觉。相反,一阵莫名的恼火突然涌上心头。 “凭我对你的了解,我大约也知道你现在在些什么。” 他的声音突然严肃了起来。 “抱歉,这件事情我对你说的太晚了。” 她没有搭话。 “从叔叔离世后你向我说这些情况时我就开始计划这些了。 “那时候我不想对你说,我不想伤害你的自尊,也不想让你背负更多的东西。那时候我所希望的就是能够在不知不觉中从过去里解脱出来。 “但是,在一年前我再次见到你时我才知道我犯了多大的错误。可是在我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 “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吗?”她依然坚持着刚才的问题。 “我生病了,如果不算刚才那场车祸的话。”他简单地回答。 “什么病?” “好长的名字呢。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应该是叫‘德拉库拉伯爵综合症’吧。” 又是这个奇怪的名字,又是在别人嘴里说出来然后灌进她耳朵里。 “然后呢?” 她的目光聚集在他的脸上。 “没有然后了。”他把脸从她的目光里移开。“你应该知道这种病,得了就要跟吸血鬼似的,靠别人的鲜血养活着。 “这样也就完了,关键是这种能养活人的血液一般人还弄不来,可惜啊,我就是那种一般人。 “所以,我现在就成了这个样儿了。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他的表情又恢复到了那副嘲弄的样子。 “已经几年了呀?”她继续问道。 “什么啊?” “查出这个病。” “两年多了吧。”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她大声喊道。 “要是你早点儿告诉我,我能救你的命啊!” 仿佛没有征兆地,本该退散的雨云又一次聚拢了起来。她的这句话像是给夜空下达的指令,瓢泼般的大雨随即倾盆而下。 他被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了一眼。 “我一直不愿相信传闻是真的。可是……咳咳咳……”他皱着眉头,重重地咳嗽了几下。 大概,那个总裁的小侄子有个固定的血液贡献者这件事已经被传出去了吧。她想道。 可是?他还要可是什么呢?这就是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女孩子本身,永远只是徘徊在地狱的最表层,因为地狱的谷底总是离她同样的遥远。虽然她一直都处在向下坠落之中。 “只要你跟我说,你这辈子都不用顾虑这个病会带给你的痛苦了。” 她懊悔地说着,已经不再顾虑话语可能会表达出什么额外的东西。 尽管对于此事她没有任何的主导权。 “你是不知道你哥哥也有这个病吧?” 他缓了口气,抬头面向她。 “你说……什么?” “其实,”他继续向下说着,“你哥哥早就知道你是有那种特殊体质的人,只是他除了我以外谁都没有说过。 “新闻上经常报道,你也应该知道这种病最后会造成什么结果,如果你以前不知道,那么现在看看我也大约能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了。 “话要说出来也是简单的,你哥哥的病只要没有得到治疗,就算是没有那场车祸他大概也命不久矣了……” 客厅的窗户敞开着,外面稀里哗啦的雨声直接没有任何阻挡地倒灌进屋里。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她还是听清楚了他的话。 “你哥哥不想成为你一生的负累,不想这辈子把自己依附在你的生命上活着。”他最后是这么说的。 早已在她眼里打转的泪水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从她的眼角倾泻而出。它划过她脸颊上的肌肤,像一只透明的画笔临摹着她的容貌,并最终在她的唇边归于圆满。 原来是这样啊。 可是从来都没有人对她说起过这件事。 “能不能把我扶到屋里去啊?” 在盈满房间的雨声里,他的声音好像比刚才更模糊了一些。 “走,我带你去医院吧。” 她用手背拭了下挂在脸上的眼泪,起身准备把他扶起来。 “去什么医院啊,我刚从那里回来。”他指了指脸上的绷带,“这不,刚在那里包扎好的。” 他又笑了一下。 “医生已经跟我说了,不管使用怎样的方法治疗,我都不太可能活过这个周末了。” “医生说的就是对的吗?”她喊了起来,“有多少被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的人都活下来了。而且,只要我在这里,只要你这次能够抗过去,你以后就不用再为这个病所威胁了。” 他又剧烈地咳嗽了几下。 “你知道吗,即使是在医疗技术不发达的过去,也会有人在一场可怕的瘟疫中活下来。那只是靠运气的事情。 “当然,每个人都希望成为那个幸运儿,但那是不可能的。 “活了这么多年,奇迹又在我们身上发生过几次呢?” 她所感受的时间突然停止了下来。 世界安静地出奇,刚才还充斥在耳边的风声雨声此时都被隔绝在了意识之外,只有他所说的那句话在她面前的空间里回荡着。 他说的没错,这么多年过来,每次都是满怀憧憬地渴望着幸运的降临,但是现实却每次都将这样的愿望打得支离破碎。 最后,只有那个发着光的希望还依旧在远处诱惑着你。 一种发自内心的疼痛感突然遍袭全身,原本站在他面前的她就这样倒在了他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好了,没事儿。” 尽管双手颤抖着用不上力气,但他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们都不是被命运眷顾的人,这个世界的冰冷与无情就赤裸裸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能做到的就只能是自己尽所能改变自己能够改变的事情,对吧?” “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改变不了。” 她哭着说,样子就像是一个满腹委屈的小姑娘。 “但你能够好好地活下去呀。” 他轻声说。 “你能够好好地活着。这是现在的我对于这个世界最后的憧憬了。” 窗外的雨好像真的小了不少,但风却大了。哗哗落下的雨水被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屋里,最后积蓄在墙角处。 “你应该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吧,那时候,你哥哥经常在你爸妈吵架的时候带你来我这里。 “我家里倒是挺安静的,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我妈妈又长年躺在床上,对你们来说我家大概就真的是天堂了吧。” 他笑了笑。 “你哥哥这个人对生命这种东西基本没什么态度,在查出病来之后情绪也几乎没有变化。他从不恐惧死亡,他希望的只是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尽力守护住这个世界上他所爱的一切。” “可是哥哥离开得太突然了。” 她已经不再哭了。 “是啊,他在离开的时候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好呢。” 他抬起头,把目光转向正在往屋里潲雨的窗户。 “他走就走吧,对一个死去的人来说这个世界都已不复存在,就不要再让他担负太多东西了。” “然而可惜的是,这个世界依然在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这里延续着。” 他们相互拥抱着,沉默了好久,一直聆听着窗外的雨声缓慢地减小到乌有。 “也许,从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刻起,我便担负起了和你哥哥同样的命运了。” 他依旧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只是他的声音已经小得几乎听不见了。 明明就近在眼前,但听起来就如同是从某个无限遥远的国度传来的一般。 “抱歉,我可能还是没能把你从这个地狱里拯救出去。” 她把头彻底埋进了他的臂弯里 “不,这一刻的我已经身处在天堂之中了。”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管家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三个多小时了,她还是没有在这栋公寓楼里出来。 他拿出手机,重新看了看从霭那里截取到的短信。 “走吧,上去看看。”他对同样坐在车里的仆人说。 这种事情算是缺德吗?管家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他们在控制着那个女孩子,而且可能还会给她带来痛苦,这些都没错。 然而他们却也实际地给更多的人带去了幸福与满足。 难道这不是道德的吗?难道要让那列疾驰而来的火车轧死那五个人才是对的吗? 显然,谁都不能忍受那样的事情发生。 管家他们走进公寓,直接坐电梯来到八楼。 他们来到803号房门前,在敲了几下门没得到回应之后,直接拿一张万能房卡打开了房门。 屋里没有开灯。 他们用手机提供的照明缓步走了进去。 然而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定位手环还在沙发上亮着它的指示灯。 窗户依然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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