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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烽火】(第一卷1-10)作者:教授乙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4-01-30 19:51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作者:教授乙 内容简介:这是一个神州陆沉、暗无天日的时代,这是一段斯文丧尽、豺豹横行的岁月。他是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他是名将后人,横遭灭门之惨。他唯一的依靠,是与生俱来的智慧、和她……哦还有,他
作者:教授乙 内容简介:这是一个神州陆沉、暗无天日的时代,这是一段斯文丧尽、豺豹横行的岁月。他是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他是名将后人,横遭灭门之惨。他唯一的依靠,是与生俱来的智慧、和她……哦还有,他不是穿越者,他为对抗穿越者而生。   序章长生

  在我不知道该如何选择的时候,我一定选择活下去。因为死亡,是失败的注脚。——孔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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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21世纪的头几年,考古工作者在对阿房宫遗址进行深入挖掘后,只发现了三面高耸的夯土墙和一块刻着“大匠乙”的秦瓦。

  难道,那个传说中盛极一时的阿房宫只是虚有?难道,它里面还藏着更多的秘密?

  千古一帝的秦始皇,毕生追求长生不老。那么,他真的得到了他想要的那副神奇丹药吗?

  ……

  盛夏。终南山的叶已绿得极富压迫感。渭河吹来的风,裹着厚重的历史沉淀,其中夹杂的,也许还有六国冤灵的哀嚎。

  今天是多年以来破天荒的日子,始皇帝的旨意,让所有修陵人全部停工、原地休整。今儿不用干活了。

  为了满足那位高高在上的千古一帝对其身后事的奢靡想法,这几十万的六国苦役们,已经不知道忙碌了多少昼夜。突然闲下来,大家很有些手足无措。

  在阿房宫的工地上,几个烧砖的苦役,趁这难得的闲暇,便走到皂河边去请他们的工头吃酒。

  这个工头名叫孔仪,是这里负责烧砖的大匠。此时,他正坐在皂河边发呆,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大匠孔仪,字乙,本是中原卫国人。卫国是秦的属国,所以秦在扫平天下后,仍然保留了卫君的封号和城池。卫国的有才之士,也被请到了咸阳,得委以重任。

  眼前这个来自卫国的大匠,实则不过十八岁的少年。只因皇帝有意拉拢卫人,这才给了他大匠的职位,让他负责阿房宫烧砖的事项。

  因其本身不是秦人,孔仪对手下那些苦役要比秦国的工头更仁慈。由是,苦役们都把他当长兄看,虽然他在年龄上只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小子。

  一个苦役见孔仪脸上布满愁容,不解地问:“大匠乙这是怎么了?和孔医官闹别扭了?”

  孔仪的手正在一块瓦片上刻着什么,待苦役问时,他便将瓦片递过去示意其观看。苦役接过来,却见上面有烧灼痕迹,隐隐还有数道裂纹。这些瓦都是他们工地上烧造的,本已历高温。如今却见烧裂的迹象,这只说明,这片瓦被孔仪用更高温度的火焰重新烧过。

  苦役们知道,孔仪是卫国的铸剑名师孔周的后人。孔周有三口着名的宝剑,一曰含光,二曰承影,三曰宵练。可惜当年魏国入侵,三大名剑皆不知所踪。不过,孔仪得家传真谛,对于火焰的掌控能力,非其他匠人可比。所以这片瓦的裂纹,整个工地上只孔仪一个人能烧得出来。

  这个场景,苦役们见得太多了,所以便随意地问道:“这回的卜辞是什么?”

  不错,孔仪烧这片瓦,实则是在占卜。卫国人是殷商的直系后裔,一向保留着商人最正统的儒家传承。卫国贵族几乎人人都深通《易经》,践行着每事必占的传统。孔仪无处去找龟甲牛骨,只好以瓦片为占卜的器物。

  谁知孔仪此时却意味深长地说道:“要变天了,我今天不去吃酒,你们自去吧。”

  ……

  约在掌灯时分,从远处匆匆跑过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小女脸上红扑扑的,胸前还挂一枚晶莹剔透的红玉,随着奔跑一荡一荡,增加了几分俏皮气息。小女额间渗出几滴香汗,想是因着事情紧急,才不惜力气跑来找孔仪。

  她就是苦役口中的孔医官,名叫孔沁,是孔仪的同胞小妹,受学于医官秦越人一门,在咸阳宫里做女医的工作。

  孔仪接着孔沁,忙问何事。孔沁气也来不及喘,便急道:“徐福回来了!”

  “真的?”孔仪急切间险些惊呼出声,拉着孔沁就往其来的方向跑。

  孔仪来秦国,正是因为徐福。因为据传说,他祖上珍藏的那三口宝剑,只有徐福知其踪迹。可惜,孔仪刚来秦时,方知徐福得始皇之命,赴东瀛仙山寻找长生不老药去了。无奈之下,孔仪才在这工地上谋职,等待徐福的归来。

  这时候听到徐福回来的消息,孔仪自然坐不住了,他要第一时间去找到徐福,打听出自己祖传宝剑现在何处。于他来说,找到家传的宝剑,是他这一生最大的使命。

  不过,刚跑出没几步,就远远地看到前面有个人影在鬼鬼祟祟地往前走。此时正是草长鹰飞时节,皂河边的杂草很盛,孔仪担心对方有危险,忙拉孔沁躲进草里。没办法,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小心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孔沁眨巴着眼睛看了半天,只见那人影有些佝偻,行动时手上还抱着一个长长的物件。她认出来了,那是高渐离这个糟老头子。

  “高渐离?和当年刺杀皇帝的义士荆轲是好友,我还会唱他们在易水河边唱的那首歌呢。他不是在咸阳宫里做乐师吗,怎么跑这里来了?”孔仪有些纳闷。

  “宫里的乐工都知道,高乐师接近皇帝,就是想替荆轲报仇的。听说他经常问工地上的匠人索要铅块,你看他手上那东西,沉沉的样子,肯定就是铅块做的。可皇帝也怪,就喜欢听他击筑,定要把他留在身边,别人怎么劝都没用。”孔沁撇着嘴说道。

  这个事情,孔仪之前也有耳闻,却并未放在心上。这一次亲眼见了高渐离的背影,他心里产生一个感觉:高渐离此时出现在这阿房宫的工地上,绝不简单。

  几乎是下意识的,孔仪便拉着孔沁小心翼翼地跟在了高渐离的后面。高渐离佝偻的身躯,本身走路就不快,加之蹑手蹑脚,更显缓慢。孔仪和孔沁就这样跟着,也没有出声。直至来到阿房宫的核心区域——前殿。

  阿房宫是建在一座一丈多高人工夯筑的土台上,长宽各有几十丈,一望不见边际。它的三面都被高大厚重的土墙挡着,只有正南方有一道开阔的门,可让工匠们进出。平素,南门处有一众始皇帝的精锐亲兵把守,进出之人都被严令封口。所以外人并不知晓在这土墙内正在修建的阿房宫前殿到底是何等模样,以致于猜测纷纷,溢美、诋毁之辞不绝于耳。

  然而,负责阿房宫烧砖项目的孔仪却太清楚了,他知道,土墙里并没有修建什么建筑,只有一个小小的祭台。但他不知道的是,祭台到底派什么用。这是不能问的,否则即便他是卫国人,一样被诛九族。

  前面的高渐离在土墙西南侧停了下来,他在四下张望,似在察看此处地形。他像是要从南门进阿房宫。的确,今天皇帝下旨休沐,于他是最佳的时机。

  孔沁一个小女,却终于忍不住担忧地小声问孔仪:“他不得允许擅自进去,被抓住了会被剁成肉泥的?”对于秦国的严刑峻法,每个人都噤若寒蝉。

  孔仪却有不同想法,“这老头委身秦人多时,心中必是有大抱负。他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事。这里面,一定正发生什么事。”

  孔仪的心中,之前占卜带给他的奇怪感觉越来越强,他坚信土墙中正在发生的事,一定会改变整个世界。而且,很可能改变他和孔沁的命运。

  “快看,他好像进去了。”孔沁见孔仪正自发呆思考,连忙提醒。

  孔仪看着高渐离矮身进了南门,心中的不安情绪愈发浓烈。他已经顾不得思考,便拉孔沁往另一个方向走。

  孔沁以为孔仪是不打算管高渐离的事,可她错了。因为孔仪拉着她来到了土墙的另一侧,在一个不起眼的墙根处,蹲身挖了起来。不多时,墙根处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孔沁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孔仪却镇定地道:“在这里做工,不知道哪一天就要给皇帝陪葬,当然要给自己提前预备一条出路。我们一起钻进去吧,这里进去是一处灌木丛,十分隐蔽,没人能发现我们。”

  孔仪说完,便率先向洞里钻。刚要探头入洞,他却突然又回转身来,问孔沁:“沁儿,你怕不?”

  孔沁微笑着摇头,只是说:“我要和阿兄在一起。”

  孔仪伸手过去,紧紧握了握孔沁的手,向她温柔一笑,这才奋力向洞里爬去。

  两人都爬过了洞,正如孔仪说的,里面是一片灌木丛,周围没有人,只几声夏夜里的蛤蟆叫。

  孔仪对这内里的环境极熟,他拉着孔沁悄无声息往中心地带的祭台方向走。很快,他们来到了祭台,一座不大的圆形建筑。

  孔仪找了个安全的所在与孔沁两个人躲起来,这才向祭台上面观察。平日里,这上面是不能有人的。但今天,这里有两个人。

  两个人他都不认得,但一看服饰就不难猜到。其中一人正是以一人之力扫六合、千古第一帝、那个做梦都想让自己长生的君王,始皇帝嬴政。今日的秦皇穿的是普通常服,却仍掩不住他那一双长目射出的凌冽寒光。这个人天生威严,高高的鼻梁、如挚鸟般宽阔的胸膛,足让人望而生畏。

  另一个人着方士打扮,飘然如神仙感觉,定然就是孔沁今天来找孔仪的原因,那个赴海外替秦皇寻找长生药的方士徐福。

  孔仪自来阿房宫做大匠起,从未见过秦皇来此。今日甫见,他却没时间惊讶,因为祭台上这二人正在进行着某种仪式。难道……

  “吾皇容禀,东海仙山二神仙,一曰羡门,掌《诸神名剑谱》,二曰高誓,掌‘紫金五行仪’,俱有经天纬地之能。此番臣宣陛下隆恩于海外二神仙处,求得灵药一副,名曰太岁锦囊,陛下只劳打开观看,即可年历万岁、青春永享。”

  秦皇听得徐福此言,心中急切不已,便欲取那锦囊来观看。

  徐福连忙阻道:“陛下千万不可心急。此物有大功用,要徐徐打开,陛下方能得其福祉。若急时,恐适得其反。”

  秦皇闻言,只得小心地将锦囊接过来。正欲打开,就听祭台下有另一人高声喝道:“凭尔也敢得万岁?”那声音,正是佝偻的糟老头高渐离。他的脚程慢,所以竟落在了孔仪二人的后面。

  秦皇倒似知道他会来,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道:“高乐正,你的脚越来越不灵光了。若非等你多时,这锦囊便已经开了。”

  他的声如豺豹,冷得让人不寒而栗。他的气势与生俱来,他的身上承载了秦帝国六世的威严和荣光,他完成了没有人能够完成的伟业,他的自负没有人胆敢丝毫轻侮。

  高渐离当然也不例外,他有些惊异,“你知道我要来?”

  秦皇仍旧冷然道:“知道朕为什么要留你在身边而不杀之?因为朕要让你替那些六国余孽睁眼瞧着,瞧朕登临极乐、享国万年。今日朕下旨停建皇陵,就是要撇开眼线,让你来此。高乐正,今天,请你为朕击筑。”

  高渐离闻此,心中气郁难解,当年燕太子丹和好友荆轲的音容尚在,眼前这个暴君,正是他最大的敌人。他乔装委身,正是要找机会杀了秦皇嬴政。此时,他的机会已经来了,他岂能错过。

  只听他一声高喝:“呔,竖子太过猖狂,今日就是尔的死期,尔不会再有万岁了。”

  说着,他举起他手上那个长长的物件,那是他奈以生存的乐器——筑。听孔沁说,他问工匠们要了很多铅块,所以这个筑比一般的更重。此时,他奋起了自己一生的力气,将这铅筑武器,重重地向秦皇砸了过去。

  和上次荆轲一样,秦皇轻易就避了开去。但是,他手上的锦囊却没有依照徐福的吩咐缓缓打开。急切间,锦囊被不小心撕开了一个大口。

  “咔!”一道刺眼的寒光照破天际,天地在一瞬间停止转动。

  祭台下,正小心观察的孔仪被这强光一震,眼前立时全黑,他整个人也如坠入深渊一般,再无知觉。

  强光过后,天地转回漆黑。只一声轻轻的瓦片落地,在四围厚重的土墙间回荡。那瓦片上刻着三个字:“大匠乙”。

  第一卷大浪淘沙

  第一回河西

  词曰: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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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西,汉武帝时才进入中原的一处天佑之地。当此神州陆沉年月,它是汉人最后的精神家园。

  其时正值西风肃杀,长长的古道上,却没有几个行人。

  道边一家小酒肆,几间黄土房,屋侧贴着已经泛白的告示。都督西北五州军事的奚眷将军年前就发下严令,凡与南朝宋人接触者,一律格杀勿论。

  酒家保正躲在屋里懒懒地烤火。虽只晚秋,关外的天却已极冷,这样的天气,今天应该不会有客人了。

  “叔,你知道是谁杀了沮渠蒙逊吗?”无聊的酒保在找掌柜聊天解闷。

  正在一旁喝酒的掌柜斜睨了酒保一眼,却不答话,心想着:这事情整个江湖都不知道,我知道个鬼啊。

  这沮渠蒙逊乃是河西五凉中的北凉王,曾经也是纵横天下、江湖排名前五的高手。河西只要有他在,哪还有第二个人敢在此地称王。可是,去年却从焉支山传来消息,一个虬髯汉子,只用了三招,就割破了沮渠蒙逊的喉咙。这是何等恐怖的实力。

  然而,整个江湖,竟没有一人知道这汉子姓甚名谁、出自哪个门派。

  沮渠蒙逊被杀后,河西局面陡然改变,来自南朝宋的汉人明显多起来,往返宋凉的使者不绝于路。显然,南朝皇帝刘义隆是想在河西把一盘大棋下活。镇守长安的鲜卑人自然坐立不安,不但严令凉州各国不得与南朝往来,甚至还在出入河西的关隘设下重兵,禁止宋人入境。也正因如此,河西各路的西域胡商也日益减少,原本还能勉强维持生计的小酒肆,变得越发困难。

  酒保正发着呆,却听有人敲门。来客人了。

  酒保忙不迭地起身去开门,走进来的是两男一女三个黑衣人,全都戴着斗笠,看不清模样。不过,女人是个大肚子,被其中一个男人抱扶着,像是要生了。

  酒保忙闪身将三人拦住,道:“你们不能进,在店里生孩子犯晦气。”一个男人直接扔过来一锭马蹄金,叫道:“一间干净上房,热水,再找个乳医来!”

  酒保掂了掂金子,心中骂了句:“娘的真晦气,好不容易来桩生意,却是南朝人。这五凉地界,也就你们敢这般阔绰。”他不敢得罪南人,只能应承着开了上房、打来热水,又要出门去。临走时,那男人还补了句:“敢报官,你全家死。”

  酒保心中“呸”了几声,只能去附近村里找了专事接生的妇人来。

  回店里时,两个男人已经在喝酒了,在他们桌边,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一个男人始终用手握着,看来是很重要的东西。

  见酒保回来,一个男人问:“这里离焉支山还有多远?”酒保心想:“焉支山是羌人的地界,南朝人看不上羌人,极少去那。这几个人不会是知道谁杀了沮渠蒙逊,所以去那?”他心里好奇,却又不敢问,只是回道:“往南不多远就是。”男人微点点头,便不再说话。

  约在傍晚时分,就听见屋里传来婴儿啼哭声,孩子生下来了。

  不多时,乳医笑盈盈地抱出一个已经包裹好的娃:“恭喜吉士,是个小女,这模样可俊,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

  一个男人接过婴孩,因用斗笠挡着,看不出他的表情。却听另一个男人有些兴奋地道:“兄长,给小公主起个名儿吧?”

  头一个男人抱着婴儿走到窗边,打开窗来,却见夕阳正好,轻声道:“就以‘祖娥’为名吧。”说完,他微叹了口气,又轻声道:“动手吧,不要让小女看见。”

  另一个男人立时明白,也不知从哪来的一柄剑,就架到了乳医脖子上,问道:“你家何处,我会把接生钱送过去。”

  乳医吓得一屁股坐了下去,却说不出话来。男人一回身,又看向酒保。酒保也被吓住了,正要往外跑,那男人道了声“对不住”,一柄袖剑便直穿他的心藏……

  ……

  大魏延和二年,史称太武帝的拓跋焘已经在位十一个年头了。这些年他南征北战,无往不胜,放眼中原神州故地,除了几个还在南方蹦达的汉晋遗老,曾经的汉人天下,便已尽在鲜卑人的手上。

  为了打败刘义隆这个岛夷,拓跋焘使出了浑身解数,成果却相当有限。根据倚重大臣崔浩的建议,此时宋人的气数主要在河西。当年晋人衣冠南渡后,大批的贤儒雅士都逃到了河西隐居。加之五凉诸国重儒兴文,汉晋的儒学正统便都传在了这河西地界。所以要想从南朝人手里夺取中原正朔,笼络五凉文人乃是正道。

  这番道理说来顺耳,可惜奚眷虽有谋略、却不懂收买人心。看样子,得再派个老成持重的汉人前去。

  焉支山,当年霍去病就是从这里走过,打出了“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的千古哀鸣。如今,这里早已成汉家天下,云杉成林、四季如春,那穿行其间的走兽野狐,正在等待百多年后将要来此会盟万国的另一位枭雄。

  就在焉支山北麓,有一个名唤长城窟的水池,因与过往行路人和马匹提供食水,渐渐便有人在此定居,做些过路人的买卖。其时正逢儒道西行和佛学东传,往来不绝的汉族儒士和西域胡僧,多有来此参禅论道者,一来二去,人烟便更加鼎盛起来。

  此时,两个身着常服的中年人正站在长城窟旁。中年人都是三十岁出头,身背长剑、腰挎书囊,看来皆是文武全才之辈。

  年长者,就是人称“铁齿安西”的魏高平公李顺,表字德正。拓跋焘此番给他的使命是稳住北凉局势。若北凉人听话,则多加安抚,若其人三心两意,则需采用雷霆手段。

  而另一个年龄稍小的,是他的从父弟,名唤李孝伯。其人少治《郑礼》、《春秋》,有大才,郡中请他做功曹,他推辞不去,又请他做主薄,到官月余即还。此人生平除了与人吵架,似乎没有太多爱好。

  长城窟边有一座小庙,庙门前一个弟子见二人站在水池边发呆,慌忙上前相迎,询问道:“二位有何贵干?”

  李顺从怀中拿出一个请柬交与那弟子,道声:“长乐仙人成公兴寄此英雄帖与我兄弟三人,叫我等来此一晤。”

  弟子拿过请柬看了看,又问:“怎么只来了两个?”

  “长兄李灵因闻新会陶隆亦在此地盘桓,便先去会他了,稍后即来。”

  “那二位别站着干等了,先请进庙中吧。”

  二李道声谢,抬脚走进那庙。

  “哈哈哈……赵李三杰,却少一人,有趣有趣啊。”突然从庙内传来有人大笑的声音。二人连忙向内观看,只见一个能容纳百十人的大殿里,竟是空空荡荡,只正中间摆了一张八仙桌。一个身着儒士衣衫的年轻人,端坐正首。笑声正是从他发出的。那笑声在这空旷的空间中反复传播,让人感到可怖。

  李顺止住脚步,冷眼看向那年轻人,闷声问道:“你不是成神仙!”

  那人听闻此言,又是一阵笑,笑毕却忽然将脸一转,亦是冷声问:“你手里拿的请柬上,何处写了‘成公兴’的名讳?”

  李顺道:“给我兄弟三人的信,前面一段俱是相同,请我们到焉支山赴约,可末了却各有一段几十字的瞎拼乱凑,全无文理可言。若非我弟孝伯粗通易理,从三封信送到手上不同的年月日时,再与八卦之数求解,方从这段乱文中找到了‘长城窟’三个字。某不才,也算遍交中原名士,除了成神仙,中原还有谁能将这周易象数之学玩弄到这样程度?”

  年轻人听他说完,便将眼光移到了他旁边的李孝伯身上,像是看奇景一般,从上到下看了半天,这才说道:“李孝伯,三岁读诗书,七岁便通晓六经,九岁即开席授课,天下人皆说你是不世出的天才,可你却从不入仕为官,每日只吐狂言,所以得了个‘狂儒’的雅号。可那些蠢人又哪里知道,天下间只你能破解我设下的谜题,只你配做我一生的对手!”

  李孝伯闻言,与李顺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方问:“阁下究竟是何人,叫我等来,又所为何事?”

  年轻人向座中一挥手:“请坐吧。河西之地甚偏,没有好茶招待,只有陈年的灵寿茶,还望二位见谅。”

  李孝伯一愣,旋即便坐了下首,将桌上早已泡好的茶端起来咂了一口,又细细品了几分,这才回道:“阁下倒是有心,知我兄弟皆是赵郡人,特意备上这灵寿茶。说起来,倒真是有段时间没品过这个味道了,多谢阁下美意。”

  年轻人略一拱手:“好说好说,高平公也请坐吧。不过,这里本放了三个位子,正是为‘赵李三杰’准备,可惜令兄未至,只好空着了。”

  李顺见李孝伯落了座,只好也跟着坐下,却不饮茶,只是问:“阁下可否告知你的身份,为何如此大张旗鼓把我们兄弟叫来?”

  那年轻人也如李孝伯一般,举起茶杯来轻啜了一口,方缓缓道:“不才姓义名康,生平没甚爱好,只会与人舌战。在下听说赵郡李氏的三位兄弟俱是个中高手,故而相邀。”

  听到“舌战”二字,李孝伯便一下来了精神,忙问:“义兄竟是相邀舌战,有趣得很。话不多说,请出题吧?”

  旁边李顺正要反对,义康抢先一拍手,道声:“孝伯兄果然爽快,既如此,在下也不客气了。敢问孝伯兄,当今天下,南北对决,北朝若想彻底打败南朝,当以何种策略为上呢?”

  这种关于时局的探讨,李孝伯等赵李儒士平日里不知进行过多少回。此时听闻义康相问,李孝伯当即答道:“南朝皇帝刘义隆刚愎自用,无人君之德,其手下南朝贵族也多是纨绔子弟,无堪大用者。南朝唯一可用之兵,只有一支北府兵,可用之人,只有一个檀道济。依我之见,北朝只要能灭了北府兵、杀了檀道济,拿下南朝便不在话下。”

  义康闻言,拍手赞道:“孝伯兄高见。那么如果南朝想拿下北朝呢?”

  “呃……”义康反口这一问,倒把李孝伯问住了。毕竟李孝伯身为北朝人,就算再狂儒,也不敢妄议如何颠覆朝局。义康之问,显然便是故意难为于他。

  义康见李孝伯沉吟不语,微作一笑:“其实孝伯兄心中必也是知晓的,只是不肯说出来吧?胡人的朝局,一向以来最大的问题便是继承制的混乱,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从无定数。眼下,北朝皇帝学南朝立嫡长子为太子,然而那些个皇叔皇子们,谁不觊觎?依在下看,南朝若想动摇北朝根基,最佳策略莫过于在当朝太子拓跋晃的身上做文章。孝伯兄以为如何?”

  李孝伯并没有说话,表情中却流露出对义康的佩服。看来,他也曾这般想过。

  义康见状,又是神秘一笑,续问道:“在下还有一问,听闻你们兄弟是奉魏帝之旨来北凉安抚民心的。倒要请教二位,当以何种态度安抚呢?”

  李孝伯这次不假思索地回道:“当然是‘广施教化’四个字!”

  义康却摆了摆手,做出不屑的表情,道:“书生误国,书生误国矣!”

  李孝伯倒不生气,却问:“敢问阁下有何高见?”

  义康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摇头晃脑地道:“这些年来,凉州地界的王权一个一个走马灯似的换,百姓日子从未安宁,李兄可知原因何在?只因西域的财货难以数计,凉州是中原西出塞外的唯一通道,此路上走私之利,堪比国帑。在这条道上,多的是亡命之徒,恶是除不尽的。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在此养一头狼,才能镇住群魔乱舞……”

  “喂喂喂,你们不能进去!”他这话刚说了一半,却从门外传来嘈杂声,像是弟子在阻止什么人进大殿来。义康立即停了话头,口中默念一句“狼来也”,便唤外面:“放他们进来吧。”

  话音刚落,走进两男一女三个人,俱着黑衣,其中一个女人,怀中还抱一个婴孩。为首的男人,手中拿一个包裹,刚一进门,便大声问道:“陶隆不在?他在哪里?”

  义康轻声一笑,回道:“陶医师有事不在,你可坐这等他一阵子。”

  那人也不客气,便在八仙桌剩下的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然后问道:“你们是谁?”

  另外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就这样尴尬地沉默了好一阵。这时,义康方道:“此地本是当年霍去病将军祭天之所。在这里流传一个老规矩,谁能在这里坐到一个位子,谁就可称当世英雄。今日我等四人有此荣幸,日后便足可称英雄矣!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找陶医师所为何事?”

  新来的黑衣人却并不答他话,只是将手中包裹紧紧攥着,很明显,那东西对他很重要。

  正在这时,门外又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李顺、李孝伯的长兄李灵,而另一人,神态飘逸,说不出的潇洒自如,黑衣人刚一见他,便唤了声“陶老兄,别来无恙?”

  那人自然就是南朝大医陶隆。

  陶隆正要回应,李灵却向李顺大喝道:“你要找的人就在面前,竟还在此安坐吗?”

  李顺一惊,“难道他是……”还未说完,李灵手中剑已出鞘,直刺坐着的黑衣人。那人见状,瞬间从座中弹起,与另一个站着的黑衣人同时攻向了李灵。与此同时,李顺亦拔出背上长剑,与李灵并肩对敌。双方便在这空旷的大厅中打斗起来。两下实力又极相当,这一打就从厅内打到了厅外。

  “哇呜!”黑衣女人怀中的婴孩哪经得住这样激烈刺激的生死搏斗,便不住啼哭起来。陶隆忙过去抱拳道:“夫人请随我去僧房,别让孩子受了惊。”黑衣女人知道他是黑衣男人的朋友,便也不多话,就随他去了。

  变起突然,可是厅内,竟还有两个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动。

  “义兄,他们都走了,我们的舌战可以继续了吧?”

  “孝伯兄不想问问那三个黑衣人是谁?”

  “不需问。”

  “为何?”

  “抢了我兄长位子的人,都活不下去。”

  “这个人可不见得。”

  “哦?”

  “因为他就是魔君李宝。”

  第二回从军

  公元四三六年。北魏太延二年,南朝宋元嘉十三年。春。

  这一年突然发生了两件事,让天下之人顿感时局之艰。

  第一件,北魏的太子拓跋晃,因突发之疾夭折,年方九岁。

  第二件,南朝宋皇帝刘义隆自毁长城,诛杀百战名将檀道济。

  兖州高平郡。城外古道。一匹瘦马,驮着一对十一二岁的兄妹。小妹低垂着头,在马上晃晃悠悠,若非兄长紧抱着,怕就要摔下马去。

  “林儿,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金乡了,我们一定能找到大父说的那位真人为你治病。”

  原来小妹此时正生着重病,想是两人仓皇奔逃,方使旧疾复发。

  那林儿半眯着眼,脸颊上仍有残留未干的泪渍。小小年纪的她,眉眼中却显出坚强的勇气。听得其兄之言,林儿忽然将身子一颤,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其兄关心地问:“又梦见那道强光了?这个梦从出生便纠缠我们兄妹,也不知何时方能止歇。”

  林儿摇摇头,“阿兄,刘义隆为什么要杀大父?大父不是为大宋立下过汗马功劳吗?”

  她的声如银铃,带着稚气的童声、却语调平稳,不似初遭大难。

  兄长一面用脸颊紧贴着妹妹,给她一些温暖,一面坚毅地道:“当今天下,神州陆沉,生死都不过一瞬。刘义隆心狠手毒、杀了那么多人,谁又知道他自己能不能逃脱这样的命运。大父临终时言道,要想明白我们兄妹梦中那道强光的含义,必须回金乡来寻找一位能医治你旧病的真人。林儿,我们就要到了。”

  原来,这一对兄妹正是提出“三十六计”的南朝宋名将檀道济的一对孙儿孙女。宋帝刘义隆冤杀檀道济,灭其全族,只这两个残余血脉侥幸存活,逃到了宋魏边境、檀道济的故土高平金乡。兄长名唤檀羽,小妹名唤檀林。这不过十一二岁的两兄妹,就这样被抛弃在了这千年一遇的乱世之中。

  正走着,忽听见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檀羽极目望去,那是一队北人军士。他二人自到边境后,已经换了魏人衣冠。但毕竟是南朝人,易被当成奸细。檀羽连忙勒马,退到道旁草边,小心低垂着头,等军士过去。

  过不多时,军士策马来到近前。为首一个军官竟与檀羽年龄相仿,他见道边立着二人,亦勒住马,侧目问道:“什么人?”

  “本乡农户。”檀羽操起并不熟悉的金乡土话小声回答。

  “给我绑了!”谁知那军士二话不说,就叫手下绑人。

  变起突然,檀羽连忙辩解道:“我兄妹良家农户,队主为何无故绑我们?”

  那军官咧嘴闷声一笑:“哼!农户?兖州连年战乱,百姓穷困难当,普通农户谁家有马?你这马虽瘦,却分明是匹良驹。这若不是你二人从别处偷来,那你们就是岛夷的奸细。不管如何,今天都可绑了你二人,绝错不了。”

  檀羽心中一咯噔:“素闻北人野蛮嗜杀、强横无谋,怎么这个北人军官倒如此有心?”

  然而他也并非等闲之辈。南朝人承魏晋遗风,酷爱玄谈激辩。檀羽虽出身将门,却从小受大儒们耳濡目染,方才十余岁,就已在南朝辩坛上崭露头角。

  于是,就听檀羽高声辩道:“队主此言差矣,你看我兄妹两个,瘦弱无力,哪个有此良驹的壮士会被我们盗了马来,又有哪个南朝不长眼的军官,会派我们来做细作?”

  军官被他这高声辩解,先是一愣,倒不生气,反是微点一点头。

  檀羽见一言奏效,便续道:“我知队主此番是为征兵而来,故而道边见人就绑。我被绑去倒也罢了,可我小妹体弱,若离了我却难以活命。还望队主开恩,许我为小妹先觅良医,而后再来从征。”

  那军官闻言十分诧然,把檀羽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方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为征兵而来?”

  檀羽似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道:“我听路人说,南朝岛夷自毁长城,大汗手下那些将领,听说檀公不在了,个个弹冠相庆,都闹着要南征北伐。加之皇太子不幸夭亡,大汗认定是北方蠕蠕所为,盛怒之下便要发兵征讨。起大军必先征兵,我们此来路上便已碰上好几次。我看队主这一路并无匆忙行色,不似开赴沙场,那么多半就是来征兵的。”

  军官一听,忽然就在马上前仰后翻地大笑起来,把檀氏兄妹都笑得莫名其妙。笑了半天,这才用马鞭指着檀羽道:“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今天会遇上贵人,没想到今天真让我碰见个能言善辩、足智多谋的。小弟,你这兵我征用了!”

  檀羽没想到这军官是个楞子,一时无语。

  却见那军官又突然凑过来,一脸坏笑地小声道:“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大忙?”

  檀羽一怔:“什么忙?”

  军官“嘿嘿”一声:“那边村里有一个叫木兰的阿姊,武艺高强,我想娶她做我的小君,可她怎么也不肯。小弟,你心思这么活,帮我把这事办成,如何?”

  “啊……好吧。”檀羽怕身份被拆穿,不敢轻易拂逆于他,只好暂且应允。

  军官立时得意起来,当下便带路,往他说的那个村子走。

  一边走,军官一边介绍:“我叫韩均,家中排行第二,我父是大汗帐下冠军将军韩茂。我向阿爹立了军令状,要在北伐中立头功。小弟你跟着我,保你吃肉喝酒。”

  说话时,便来到一处竹林,远远的就听见有金竹敲击的噼噼啪啪的声音。韩均忙勒住马,小声道:“木兰阿姊肯定又在练武。我不敢过去了,每次去都被她打。”

  檀羽见他一副怯怯的模样,心中一笑,口道:“二郎放心,此事交给我吧。”

  于是他当即策马,循声过去,才见一个黄衫的小女,正在用一柄宝剑敲击着周围的竹子,一招一式,很有模样。

  檀羽仔细打量那小女,约莫十三四岁年纪,清沏的脸颊,略带几分成熟气息,头发随意挽着,水灵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慧黠之气。她练武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显是完全陶醉其中。

  这便是韩均说的木兰了。

  檀羽见木兰专注非常,倒不好去打搅于她。便小心翻身下马,将小妹接下来找地方坐下,喂她吃了些干粮,这才坐下来静静地看木兰练武。

  林儿因身体疲乏倒在阿兄身上眯眼歇息。檀羽则看着木兰练武入了神,竟完全不知她是何时停了动作、走到自己身边,直到她问了一句:“你们是谁?”这才回过神来。

  “呃,我们从外乡来。我小妹生了病,想找个客栈打尖,顺便延请医师诊治。阿姊是本乡人吗?我看你的剑法超群,定是女中豪杰。”檀羽虽已知木兰之名,却不道破,只作路人口吻。

  木兰叹道:“若能在家耕织,谁愿习武。只怪大汗即刻要点兵北伐,发下军书十二卷,要阿爷从征。阿爷家无大儿,只有小女木兰,木兰只好替父去应征。”木兰虽然习武,声音却极细致温柔,如同邻家阿姊,难怪韩均为她着迷。

  檀羽又问:“木兰姊要去从军?你武艺这么高强,哪个将军若收你当兵,真是三生有幸呢。”

  木兰仍作哀怨之色,“鲜卑人从不读兵法,只知道杀人。有一个叫韩茂的将军,听说有一次攻打南朝时,连屠了十几个村落,致当地无人聊生。要是让我跟了这样的将军,再好的武艺,也只是为了杀人。与其那样,我宁愿抗命不从征呢。”

  檀羽两句话便问出了木兰不愿加入韩均队伍的原因,心中一喜,口中又道:“木兰姊不仅武艺出众,手中武器似也不凡。可愿与我一观?”

  木兰很爽快,便将手中宝剑交在檀羽手上,问道:“客懂剑?”

  檀羽拿过剑来,将宝剑略一拔出,登时一股寒光射出剑鞘。檀羽一凛,连忙收剑回鞘,大赞道:“好一方宝剑!我大父常年征战,故而家学中尚也懂一些剑道,可却从未见过如此宝剑?”

  木兰不无得意地道:“此剑乃是邻县郗家庄一位奇人所赠,剑身上刻着‘含光’二字。”

  “含光剑!”檀羽更加诧然,“先秦卫国铸剑名师孔周三大名剑之一的含光剑,据传早已失踪。今日有幸一睹,真乃三生有幸啊。握着此剑在手,我心中忽有一股莫名的亲切之感,想来定是与木兰阿姊甚有缘份哩。”

  木兰见他竟识得此剑,也是另眼相看,当即豪爽地一抱拳,“客识剑,想也是好义之人。今日能在此相识,以后自然就是道上的朋友。”

  檀羽回以一礼,方又问:“不知这位赠剑的奇人是何许人也,竟将如此宝剑相赠?”

  木兰道:“他是这十里八乡唯一的医师。不过这个医师是个怪老头,每次见他,不是脸上贴块膏药,就是手上缠着麻布,反正就没见他清爽过。人家问他:你老这又是怎么了?他总是大笑着说:好事,好事。你说这人怪不怪。有一次我与好友去郗家庄玩耍,恰巧碰到怪老头出山,我上前抱拳唤了一声‘真人好’,他就突然高兴得不得了,说我是有缘人,以后定要辅佐明君,就拿这方宝剑赠与我了。”

  檀羽闻言,心中大喜,若真如木兰所言,此地只这怪老头一位医师,那不就是大父让自己寻找的那位真人吗?檀羽心下一番盘算,便道:“我兄妹此来金乡,正有意去寻找这位真人。木兰姊如若方便,恳请为我们带个路。”

  木兰心肠热,自然挨不过他们的请,当即答应领路前往郗家庄。于是檀羽扶小妹上马,自己牵着马紧跟在木兰身后。至于后面那个着急的韩二郎有没有跟上,就不得而知了。

  第三回东山

  木兰向家里人告了假,收拾了几件衣物,同檀氏兄妹一路询问着,来到了邻县的一处客栈打尖,顺便向店家询问怪老头的住处。

  “老实说,没人知道怪老头到底住哪里。他愿意为大家看诊时,自然会出现,不愿意的时候,就消失不见。大家只知道他住在东山的某座山岗上,可到底是哪座山岗,没人知道。有好事者曾去跟踪过他,每次都看他从一个写着‘妙闻精舍’的山门进去,山门处有一个西域模样的小女在守门,年龄和你差不多。但是,如果你跟着进去,却找不到山里面有什么房子能住人。更奇怪的是,下次若再去,那‘妙闻精舍’的牌子,又换地方了。

  木兰听完叙述,笑道:“有趣有趣。”又对檀氏兄妹道:“不如我们去东山看看?”

  兄妹答声好,三人便来到了东山附近。这东山,就是当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的那座东山。山并不高,但在这鲁中平原地界,也算是山岗错落、景致绝佳之地。

  三人走到东山附近一个小山包上,极目望去,终于傻了眼。原来,这里根本就没有一个可以住人的地方,四方是延绵的山岭,让视线所及,只有山中的土石和野林而已。

  林儿“啊”了一声:“从小听人说孔子登东山,原来东山是这个样。这可怎么办?”

  檀羽却只有一个信念:深山出高士。能躲在这里过生活的人,都是出凡脱俗的,难怪他的大父要让他来此地寻找真人。“要不我们先四处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可以问问。”

  说罢,三人便先往东南方走去。走了小半个时辰,果然见到了店家说的“妙闻精舍”的山门。山门在一座山岭脚下,山门之后是不知多少先民踏出来的一条土路,弯弯曲曲,一眼望不见头。

  山门处,是一个着西域衣服的小女,诚如店家所言,和木兰差不多年纪,身段也相仿佛,手中还握着剑。

  檀羽上前问道:“请问这里是不是有一位与人看诊的真人?”

  那小女面无表情,只懒懒地答了声“是”。

  檀羽又仔细打量了半天这小女,忽对身后二女道:“适才听店家所言,这妙闻精舍应当没有这么简单。要不,我们先不进去,到别处看看再说。”于是,三人又掉回头往西北方走去。

  有趣的事情发生了。西北方也走了小半个时辰,他们同样发现了一模一样的一道山门和一模一样的一个小女。他们就像踏入了一个迷宫一般,一切都回到了原点。这足以引发木兰的一声惊呼:“天呐,白日见鬼了吧?”

  檀羽却非常镇定地道:“这一定是一对双胞胎女兄弟。看来好事者找不到怪老头,就在于此了。我们得做选择,二选一。”

  木兰笑道:“那还不简单,两个山头都去走一遍不就知道了?顶多花点精力,总是能找到的。”

  檀羽道:“这个办法好事者一定能想到。我想,如果不破解这个谜题,不论从哪个山门进去,最终都找不到怪老头。因为,这些山头纵横交错,他只要在某些地方设下岔路、障碍,你就别想找到他。”

  木兰一听,便犯起难来,“难不成我们在这儿干等?”

  旁边林儿抿嘴一笑:“万一怪老头十天半个月不出现,我们也是等不到的。木兰姊别急,阿兄他一定有办法。”

  说罢,两人都不约而同看向檀羽。

  檀羽点点头,道声:“先找个地方坐着慢慢想吧。”便扶着林儿来到一棵大树下靠树坐了。他两个人走了这么多路,颇有些疲了,两人相扶而坐,却没有一句话。

  木兰有些无聊,只好也坐了旁边,不时地拣起一颗石子,掷向远处的大树。

  怪老头的谜题固然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可越是如此,檀羽越确定了此人就是檀道济要他寻找的那位真人。

  然而,檀羽仿佛生下来就只好儒学,自小将儒家经典背得滚瓜烂熟,却从没有打算如檀道济般走上兵家之路,所以这诡道兵阵他并不擅长。檀羽看看林儿,两人都有些无奈,半天也没拿出主意来。

  “哎哟!”木兰扔的一颗石子不小心蹦到了林儿脸上,吓得林儿捂了捂脸,木兰连忙道歉赔礼。

  这一个小变故,却忽地让檀羽心中一亮。他小声问林儿:“木兰阿姊的石子是向前扔的,怎会落到你这儿了?”

  “碰树上弹回来了,很奇怪吗?”

  “林儿你看,这精舍的山门,一个设在东南方向,一个设在西北方向。你抬头看这四周的山,连绵环绕,而我们恰坐在一个山谷里。这像什么?”

  “像我们目前的处境!”林儿与乃兄一般的聪慧,一经提醒立即明白过来。

  “没错。大父临终时让我们来此寻找真人,如此明确的任务,绝不会无的放矢。而这里如此怪象,绝不是简单的奇门兵阵,否则天下通晓奇门之人何止一二,又岂会无人能解?所以我想,这是那位真人在暗示我们什么,这个暗示只有你我二人才能明白,你说是吗?”

  “哦,我懂了!刚才我们在东南的山边,现在又在西北的山前,这不就喻示我们一路北来逃难的路线吗?现如今,我们坐在这山谷里,不知道哪里才是我们的出路。阿兄,你觉得哪里会是我们的出路呀?”

  “我们自南来,一路向北。物极必反,现在,是时候返回去了。”檀羽眼中显出坚毅果决的神情。

  林儿一击双掌:“是了。感谢木兰阿姊弹过来的石子,我们这就回南门去。”

  于是檀羽扶起小妹,三人一道,缓步向前,径奔东南的“妙闻精舍”山门而上。

  第四回孤峰

  刚走进山中,三人就感到了不妙。在这延绵的深山之中,真可叫抬头不见天日,没有任何可以判断方向的参照物,转几圈就迷了路,更别说找出往北的去路。这种地方,即使当地的老农,也要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而像檀羽他们从没来过这里的生人,是断不敢进来的。

  木兰急道:“哎呀,这可怎么办。如果陷在这里,不但找不到那怪老头,连出去都难了,我们会被困死在这里的。”木兰一腔热肠,又是本乡人,害生客在这山中迷路,她心里过意不去。

  檀氏兄妹却要平静得多,他们年龄虽小,可毕竟刚经历剧变,从生死线上活下来,心智远较旁人更为坚强。只听檀羽道:“木兰姊莫急。我向建康的星官学过一些占星之术,等一会儿天逐渐暗淡下来,北极星升起的时候,我们到一个相对高处去观察,就能准确地把握自己的方位了。”

  木兰诧异不已,观星之学于她而言是高深难测的学问,她何曾想过自己竟然能碰上一个懂这门学问的人。她忙问:“客会占星,可否教教我?”

  檀羽笑道:“说起来也不难。你只要先确定一个仰视的高度。这个高度跟我们所在的南北有关,在南朝仰的高度就低一点,在北朝则要高一些。如果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大约这个高度应该是这样……”檀羽一边说,一边过去托住木兰的下巴往上翘,续道:“有了仰视高度之后,在这个范围环顾四周,会找到一颗最亮的星星。这颗星星即使在太阳还没下山时就能看到,而且不会随着太阳一起动。这就是北极星了。它所在的方位,就是正北方。”

  恰巧,此时正是太阳西沉,天色逐渐变暗的时候,天上的繁星若隐若现。在那浩瀚宇宙中,檀羽仔细观察,很快就辨认出了北极星的方位。

  于是,便由檀羽在前带路,看着北极星一路往山顶的方向走。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已完全黑下来,三人终于来到山顶。

  “啊呜……”来到山顶那一刻,一声长啸在檀羽喉间不自觉地发出。他站在山巅,向群山眺望,顿时领悟孔子小鲁那浩然的情怀。

  与此同时,是林、兰二女的惊呼:“哇喔!”

  因为山顶的奇景,让三人真正的震惊了。

  在对面,有一处耸然独立的山峰,像一支毛笔一般,孤零零地站在这群山之间。而在那山峰的顶端,则有一群不小的宅院,岿然立于那座孤峰之上,映衬在夕阳之间,竟是那样的挺拔坚韧、傲然于世。

  是何等样奇特的主人,才会在这样独绝的境地,安下自己的家园?

  一股苍凉之感在三人心中油然而生,还没见到主人,他们心中已被彻底地征服。因为,这间房子,已真正与大自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满眼望去,伴随它的,是落日孤鸿,是群山环伺。它融入自然,成为这里唯一的王者,让所有山峦做自己的臣民。没有阿谀奉承,没有小人冷箭,它只淡然于世。

  林儿看着这奇景,长吁一口气,道:“阿兄,这间房子的主人,一定是造物主,对不对?兄长若有诗性,何不吟诵一阕以赞此景?”

  檀羽回头看她满眼期待之情,爽然道:“这样的美景,若没有诗文赞美,可不是糟蹋了哩。”于是他低头沉思起来,不多时,就听他幽幽地吟道:

  壮哉孤峰岭,天地共奇玄。

  森森多峭壁,浅浅少泉源。

  石皆呈魅影,草尽现缱绻。

  怪老比智者,真人作此山。

  借得神斧手,写就鬼才篇。

  松间饮美酒,月下脱尘凡。

  醉成造物主,醒为谷中仙。

  不知何所欲,我自在悠闲。

  林儿听他吟完,不禁赞道:“妙哉,这山如此出凡脱俗,再配上阿兄这首诗,真是不枉此行啊。”

  旁边木兰非文雅之人,此时却泼起冷水来:“你们这两个小文人,还是先想一想,我们怎么才能过到对面去吧?这路都没有,只那几根麻绳,如何能过去?”

  她一边说,一边手指着旁边一棵大树。原来树上挂着一根长长的麻绳,足比一握还粗。可是,麻绳只是独独地垂着,并没与对面什么东西连起来,更不可能通过麻绳攀援过去。

  檀羽皱眉看着这情况,是啊,从这边山顶望过去,到那孤峰足有几十丈。中间没有路、没有桥、没有任何联接。下面是真正的万丈深渊,让人一看,便不自觉的心下生怯。别说木兰还没有练到顶尖高手的轻功,就算有,她也无法带着两个不会武的人跃过去。还得想别的办法。

  檀羽有些迟疑道:“那房中的主人一般都是怎样过去的?”这地方如此险绝,且不论当初这房子是怎么造的,便是要每日往返,也很难让人想像。

  木兰走过去检视了一番那垂着的麻绳,想了半天,忽道:“你们看这绳端,好像有被啃过的痕迹。”

  “啃过?”檀羽也过去看了看,的确如她所言。

  檀羽又回头,朝天上望去。这时候,远处忽然传来几声鹤鸣,他听到这声,立即了然,便笑道:“应该是它们了?”

  木兰尚不明白,檀羽解释道:“我猜对面飞的那几只鹤一定是那房中主人养的。鸟儿可以把这麻绳从这边刁到那边去,然后再绑到什么地方,就可以顺着绳子往返了。”

  木兰随她指示看过去,对面山崖上的确有一个大的凹槽,必是绑麻绳用的。鹤是一定被训练得很听话,主人一声哨响,它便随时将麻绳传递。很显然,自己这三个人,使唤不了这些鹤。

  木兰回过头来,在道旁找到了两根大树,向着对面那个凹槽比划起来。檀羽一看她的动作,便知她是要用那两棵树做成一个弹弓,利用树杆的弹力,直接把麻绳弹射过去!

  待这个巨大的弹弓做好,木兰又仔细确认好方向,方在道边找了根结实的树杈绑在绳头,然后狠狠一用劲,便将一头绑着树杈的麻绳狠狠地弹到了对面。绳头的树杈,果然紧紧地嵌进了凹槽,将麻绳连在了两边山顶之间。

  麻绳在两头的固定方位似是经过了主人的精心设计,是从上到下刚好有一个斜度。檀羽抬眼望过去,对过的另一个棵大树上,同样绑着类似的麻绳,而己方这边,则也有一个凹槽,想来,若要从那头回来,则可反其道而行。

  于是,三人齐动手,收集了大把的树藤,制成三条绳环套在了手上。制作完成,三人互相对望了几眼,檀羽见木兰要发话,便抢先说道:“这种事,当然是男子先来。”说罢,便将绳环套在了麻绳之上,然后他脚下一用力,身子立即顺着麻绳滑了出去。

  麻绳的斜度确是经过了精确计算,并且麻绳上也抹了桐油。檀羽滑行速度既不快也不慢,就这样晃晃悠悠到了对面。

  刚一到,檀羽还没来得及脚踏实地,就听见了一阵女声:“奴婢恭迎公子大驾。”

  第五回历史

  檀羽转头去看,旁边站着的,正是山门处那个双胞胎女兄弟。

  檀羽先一诧,旋即反应过来,便问:“你们是?”

  女子中一人回道:“奴名光子,这是我妹电子,我们的主人姓牛。主人让我们在此恭迎檀氏两兄妹,二位既然到了,便请随我们去见我家主人吧?”

  正此时,木兰和林儿也顺着麻绳滑了过来,听见了光子的话。林儿奇道:“你怎会知道我们?”

  光子微微一笑,却不答话,只从其妹电子手上接过来一个锦盒,向林儿一递,柔声道:“奴家主人知晓檀小娘子感染风寒,特备良药一剂,小娘子服下,当会药到病除。”

  说罢,光子掀开锦盒,只见其中一枚小白药片,一杯清水,别无它物。

  “这……”林儿未答话,檀羽倒先迟疑了,“未经脉诊,贵主人怎知小妹之疾为何?这一小片东西就能药到病除?即便毒药也无这般药力,这却如何让人相信?”

  光子闻此,向旁边电子眼神示意一下。电子直接上前,从锦盒中的药片上掰下来一小片,直接喂进了自家嘴里,又安安静静退到后面。

  这一番动作,让檀羽三人全都傻了眼。

  光子却不介意,只等了半刻钟时分,方开言道:“时间过去这么久,奴家小妹安然无恙,贵客相信这不是毒药了吧?一会儿山路寒冷,恐怕小娘子的身体支撑不住。此药自有奇效,请小娘子务必服下。”

  檀羽见状,真是倒吸凉气。对方将什么都想好了,礼数做到了极致,可自己又如何能拿自己的小妹去冒险呀。

  倒是林儿生性坚毅开朗,见对方这番礼数,便径直走过去,将那剩余的小药片就水吞了。她的动作很快,檀羽竟也没反应过来。见她如此行状,正要出言斥责。却见林儿笑容灿烂,安慰乃兄道:“阿兄放心,我感觉没什么事,倒是精神有些振作了哩。”

  檀羽更感诧异,这究竟是何种特效药,竟有这等神力。正无所措时,又听光子催促起来:“恐奴家主人等急了,贤兄妹还请这就随奴家上山吧?这位木兰阿姊,还请在此地稍等片刻,贤兄妹见过主人后,自会回来与你会合。”

  檀羽看看林儿,林儿点头道:“主人家如此盛情,却之无礼,我们就跟去看看吧。适才服了那药,我感觉身体轻盈了很多,阿兄扶着我走,应该可以的。”

  檀羽依言扶着林儿,又与木兰相约仍在原地相见,方才随那光子一路往前走去。山路艰险,雾气沉重,路愈走愈窄,天愈走愈寒。光子很善解人意,为两兄妹准备了狐皮衣服取暖,如此缓步向前,倒也不算困难。

  走了一炷香工夫,突然看见一道天光射下来,眼前一迷糊,就仿佛直达天境了一般。周遭景致也发生了极大变化,原本泥泞破败的山路,却变成了平坦的青石板大路。仙雾缠绕的前方是一块一块的牌坊,立在道路中间,层层叠叠,被迷雾挡着,一眼望过去,却似乎望不到尽头。

  只有第一个牌坊上清晰的写着两个字——伏羲。

  檀羽扶着林儿,一路走一路看,他们看到了“唐尧”、“虞舜”,看到了“夏”、“商”、“周”,也看到了“秦”、“汉”、“魏”、“晋”,前面的牌坊仍然看不到尽头,可是突然,光子却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前。

  “牛先生让二位在此等他,请稍候片刻。”光子说完话,与电子一侧身,消失在了云雾之中。

  两兄妹正自狐疑,却听一个声音传来,“你们总算到了。”

  “你是?”檀羽警觉地问。

  话音刚落,一个打扮奇异的人站在了他们面前。这是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然而却未蓄须,满脸上下无一根胡渣子。檀羽从他的声音即能判别,他不是宫里的阉人。“不是阉人却为何没有胡须”,檀羽心中疑惑不已。

  更奇特的,还是他的装束。头上一顶深绿色的帽子,却只有前沿。身上衣服是短打,皮质面料,却也看不出是哪种动物的毛皮。裤子鞋子也都是皮质,鞋子是纯黑色,走在石板路上声音清脆。这是一个怎样奇怪的人啊,即使在这胡人当道的年月,也是不常见的。

  那人脸上挂着笑容,还算和蔼。只听他道:“小朋友们,总算等到你俩了。随我来吧。”说罢,他就当先领路,往旁边一条侧道走去。道路不远处,有一间不大不小的砖房。

  檀羽问林儿:“怎么办?”林儿坚毅地道:“都走到这儿了,总不能回去吧?这人一定就是大父要我们找的人。我看他说话倒还和气,跟去看看又有何妨。”

  于是兄妹两个便随来人移步前行,到了那座砖房前面。

  只听“吱呀”一声,房门开了。里面透出刺眼的光来,让兄妹不自觉地遮眼。“这人也太奢靡了吧,这要点多少蜡啊。”檀羽心中一阵腹诽。

  那怪人在前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兄妹二人跟着进了门。进门一看方傻了眼,房中没有一盏蜡,只在房顶上悬下来一个圆圆的怪物,亮光是从那里来。

  兄妹二人好容易适应了亮光,睁眼看房中,却只有一张桌、几张带靠背的胡凳,桌上散放着一些纸,便再无其它物事。

  怪人端了凳来请兄妹坐下,自己则大大咧咧坐了桌子另一侧。兄妹二人都是南朝的贵族出身,极少像这般坐过胡人马凳,感觉颇有些奇怪。然而既来之则安之,也只好就这胡人之礼了。

  怪人见兄妹扭扭捏捏坐下,爽朗一笑道:“我是无礼之邦来的,没有什么礼数,你们可别见怪哦。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牛盼春,是一名科学家,也就是你们说的炼气士。牛盼春是我这一世的名字,如果你们觉得不习惯,也可以叫我前世的名字,徐福。”

  檀羽有些奇怪,怎么还有人知道自己前世叫什么,这人还真当自己是神仙啊。不过他还是有礼地拱手道:“就叫这一世的名字吧,见过牛真人。牛真人一定认识我大父,对不对?”

  牛盼春递过来一张纸:“当然。我也不卖关子了,两位小朋友先请看看这个。”

  檀羽接过纸来,打眼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旁边林儿好奇,也去接来看,刚一过眼,立时吓得扔了出去。

  原来,那纸上的人物,竟然在动!

  “这是什么法术?”檀羽还算胆大,竟还能发出此问。

  “这是电子纸,上面显示的动画,应该就是两位小朋友前不久刚刚经历过的南朝皇室中的场景吧。我拍摄的时候,你们的大父就在身旁。我本可救他,他却不让我救,只是不断提到贤兄妹。”牛盼春好整以暇地说着。

  “电子纸?”

  “这是一千多年以后的东西。历史不断演进,自然会有越来越多新的物事出现。一千多年前的商周之人,想必也很难想像纸张这种东西吧?”

  “一千多年后?”兄妹二人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我是从一千多年后来的,你们看到我身上穿的,这里用的,以及适才光子给小妹服用的抗生素,这些都是那时候的人常用之物。我们制造了时空旅行的机器,可以从未来穿越到过去。”

  “未来穿越到过去?那我们能回到大父被治罪之前吗?我想去救大父!”林儿思维转换很快,马上就想到了这个。

  牛盼春尴尬一笑:“理论上当然是可以的,但实际上却不行,这也是我来这里见你们的原因。我们制造了时光机,作为第一次实验,我们送了很多人来到现在这个时代。结果,那群人因为对历史进程的熟悉,却轻易地改变了历史。历史进程的改变,让一千多年后的时空秩序也发生了极大的混乱,给我们造成了许多无法预料的巨大麻烦。所以,我受上级委派来此,就是要恢复历史原来的轨迹。”

  “历史原来的轨迹?”檀羽似乎懂了些什么。

  “是啊,历史有它本来的演进轨迹,你们刚刚走过来这一段,看到了从三皇五帝到秦汉魏晋的历史,这是历史本来的轨迹,它不应该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被强行改变。强改历史,后果是严重的。这也是我眼看着你们的大父死去,却不能施救的原因。”牛盼春语气中诸多无奈,想来他们遇到了比他语气中表现出来的更多的困难。

  “那要恢复还不容易吗?你们既然可以到处穿越,再穿越回去把历史改回来不就好了?”林儿的问很天真,却让牛盼春脸上充满尴尬。

  “历史已经改变,如果我们再用更多力量把它改回来,万一出现新的意外,历史只会越变越混乱。历史是历史之人书写,我们现在能寄望的,只有依靠历史本身强大的力量,自我修复其回到自身应有的轨迹。而我们能倚重的,就只有身处历史中的人,这也是我把你们请到这儿来的原因。”

  “我们?为什么是我们?”

  “因为你们也是因历史被强改而出现的人物。”牛盼春看着兄妹惊讶的眼神,小心地组织着措辞,“按照我们的历史记载,檀道济被灭族的时候,其家人当中并没有子孙活下来。现而今却出现了你们这对幸存的兄妹,应该是由历史被人为改变而引发的偶然事件。我们经过评估,认为你们兄妹的出现,很可能是我们上一次时空穿越实验失败后的产物。你们正确的生存年代应该是六百多年前,而你们之所以被送到这个时代,很可能就是历史自身对其运行轨迹产生自我修正的结果,你们也很可能是让历史回归正确轨迹的关键人物。”

  “这么说,我们倒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你们篡改历史,我们本应该随大父一起被杀头?或者六百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檀羽语气中颇有些不忿,但又不知道究竟应该怪些什么。至少此刻,他有点明白自己和小妹梦中的强光意味着什么了。

  牛盼春无奈地耸耸肩,恳切地道:“请你们一定帮我这个忙,也算是帮你们的子孙后代吧。”

  “那我们能做些什么?”林儿相比乃兄,似乎更容易接受现实。

  牛盼春闻言,当即从桌上翻出一叠纸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符号。他看了一阵,方道:“对于目前的局势,我们做过仔细的评估。虽然很多历史细节与后世的史书记载有所出入,但大多数并不影响关键历史走向。当前最要紧的一件,可能你们也听说了,那就是北魏九岁的太子拓跋晃在月前突然夭折。按我们的历史记载,拓跋晃本应该活到十五年后,他的儿子拓跋濬将在那时登基、成为北魏文成帝。那群人为了改变历史,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年幼的拓跋晃害死,那么北魏以后的皇帝必定全都要易主。你们觉得,这该如何是好?”

  林儿想了想,说道:“既然拓跋晃才九岁,就算十五年之后,也才二十四岁,那他的儿子又能有几岁?就算继任当皇帝,还不是别人的傀儡。这种皇帝,能对历史造成什么影响?换个人上去,还不是一样的。”

  牛盼春睁大了眼睛,重又将林儿仔仔细细打量了半天,这才回过神来,续道:“他们选择你们兄妹,我一开始还不以为然,没想到你们年龄虽小,见识却非同寻常。你说得没错,小皇帝是谁并没有什么要紧,我们对此也是这样的评估。拓跋晃夭折这事所造成的影响,倒并非文成帝再无法存在于世。更重要的是,将对历史造成重大影响的文成帝皇后冯氏,她的命运将会如何,我们现在无法评估。”

  “这个冯氏现在何处?你们把她找到,让她嫁给你们新选中的皇帝,不就好了?”林儿不解地道。

  “呃……”牛盼春尴尬地笑笑,“冯氏还没有出生……”

  看着檀氏兄妹向他翻白眼,牛盼春尴尬地连忙解释:“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们的历史记载。冯氏将是未来北魏的主要领导人,两千多年最具权势的文明太后。她历经三朝,屡次在与权臣的决战中获胜,她主导了鲜卑人的汉化,她……”

  “好吧!”林儿打断了牛盼春的话,“这个冯氏的阿翁阿母现居何处?”

  “我已经安排他们入京了,目前住在皇三子拓跋翰的府中。”牛盼春呵呵一笑,“在拓跋焘诸子之中,能活得比较久的有两位,分别是三子拓跋翰和六子拓跋余。我们经过了仔细的评估,在个性方面,拓跋翰和历史上记载的文成帝更为接近,由他或他的子嗣递补继位,我们认为对历史造成的变量理应最小。所以我们把冯氏的父母安排在他的府里,就是希望以后冯氏能顺利执掌权柄。”

  “你想得真‘周到’。既然如此,还要我们做什么?”

  “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我们的穿越实验已经被上级下令暂停,再过两个月,我们的时光机就要被关闭。届时,还愿意留在这个时代的人,就将永远留在这里。我虽然自愿留下来尽力修正自己的过失,但历史细节已遭强改,我的历史知识还有多少有用将无法确知。我只能作为普通人,与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共同走过这段历史时光。更要命的是,上一次穿越实验失败的影响可能还在延续,除了你们,可能还有更多人因时空错乱而来到这个时代。如果他们对这个时代产生影响,后果更是灾难性的。贤兄妹,历史大势是否还能恢复,就只能依靠你们了。我相信你们不是普通人,看在你们大父的面子上……”

  说到这里,牛盼春忽然站起身来,给檀氏兄妹行了一个大礼,语气十分诚恳:“匡正中原乱局,治愈崩坏的人心。贤兄妹,拜托了!”    

  

  第六回伙伴

  行礼完,牛盼春将一张他说的电子纸放到了檀氏兄妹面前,那上面的人物正在快速地变化。牛盼春道:“我这里有两段影像,记录了多年前发生的一段关于李孝伯和陶隆的事情,你们先看看吧。我希望你们接下来能去跟随他们二人,暂避祸端。”兄妹二人拿过电子纸来,便把发生在河西的事看了一遍。

  从牛盼春那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月明星稀,今夜天色不坏。

  二人年龄虽小,却都是极聪慧之人。他们得知自己的阿公檀道济明知能受牛盼春之助而逃脱,却仍安然赴死,正是出于对历史的尊重,便顿感自己之于历史之责,再不敢大意。

  牛盼春那有很多从一千多年后带来的物品,但他的上级有严令,这些东西再不能拿来影响历史进程,所以檀氏兄妹没有得到任何礼物。

  事实上,他们甚至也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任务。这一趟东山之行,更像是一场梦境。等明日醒来,也许什么都没有改变。

  当然也有不同。牛盼春给二兄妹安排了临时避祸之地,小妹林儿去跟随名医陶隆修习医术,顺便调理自己的宿疾,而兄长檀羽则赴数百里外的赵郡,追随名满天下的大儒李孝伯,学文。

  的确,在当今这样一个极度看重门第的时代,依附一个好的门第是成功的唯一钥匙。何况兄妹二人仍是南朝逃犯,公开身份并无任何好处,目前还是分开隐匿形迹为上。匡正乱局这种大事,也并非一天就能完成。至于以后如何安排行动,他会传信通知二兄妹。

  这一番东山之行,当然也改变了木兰。檀羽向她坦诚了自己的来意,木兰笑道:“韩二郎那个二楞子我当然知道。反正从军之事已经确定了,北朝哪个将军不是杀人如麻,到哪个军中都是一样的,跟着他就跟着他吧。”

  至于后面跟着他们的韩均韩二郎会如何对檀羽感恩戴德,便不消细说了。

  牛盼春的两个侍女,光子和电子,分别作为引荐人,带领檀氏兄妹前往各自的避祸之所。兄妹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之深非同寻常。这一天突然就要分开,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林儿抚着乃兄的脸颊,眼中噙满热泪,幽幽地道:“阿兄,我们还能再见吗?”

  檀羽紧抱着小妹,小声安慰:“一定能的,一定能的。”

  就这样分别,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再见之日,会是兄妹纵横天下、书写历史的开篇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

  ……

  牛盼春做了精心安排,他给檀羽找了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妻认作父母。老父古庖,母亲全氏。他们本是淮阴人,去年淮河发大水,被迫逃到赵郡。古庖本有一些灶台上的手艺,靠着勤勉赚了些银钱,便在赵郡东北数里滹沱河边一个叫槐沙的小集市开了家小酒肆维持生计。

  而天下闻名的狂儒李孝伯,正在这个集中开馆授课。

  檀羽前往拜师时,李孝伯正在给一群孩子教《论语》:“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念了几遍李孝伯才让孩子们停下来,抬眼问道:“大家觉得,这孔颜之乐,究竟所乐何事啊?”

  这一问让下面的孩子闹开了。有人回答:“一会儿去钓鱼肯定很快乐,有个鱼窝子我都喂了好多天了。”有人回答:“我阿爹说他最快乐是每个月收租的时候。”

  李孝伯笑了笑,忽然掩上书,说道:“好了,今天就这样。”说完,便拿起书本起身。下面的小孩儿一番欢呼,打打闹闹便离开了学堂。

  李孝伯走出门来,看见了垂手恭立的檀羽,却似认得檀羽一般,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来了?”

  檀羽一时有些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李孝伯也不介意,面无表情地道:“已经耽搁了许多时日,好在还算来得及时。明日一早,随我去赵郡吧。”说罢便离开了。

  檀羽心中一笑,“早听长辈们说过狂儒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也罢,不得闲暇一日,就要做事了。”

  原来前赴赵郡的路上,陪同而来的光子已经将牛盼春的用意告知了檀羽。一群从未来穿越而来的人拉起了一支队伍叛乱,已在北方打下了许多城池,近期内正要攻打赵郡平棘城。檀羽若能在这一战中有所作为,便能在赵郡李氏这个天下望族之中站稳脚跟,这自然能对日后的成长多有裨益。

  当下檀羽也不多言,便径直回到韩均的队伍中。

  韩均的队伍目下一共八人。中间除了檀羽和木兰是强征而来,其余五人均是北朝的世家子弟,从小与韩均玩闹着长大的伙伴。韩均之父韩茂正是此次领命迎击叛军的主将,他有意让儿子立军功,就将这个小队编成了斥候分队,令其先行前赴赵郡侦查敌情,为来日的赵郡之战做准备。连日疾行,此时队伍正好来到槐沙集的驿馆休整。

  檀羽一边走,远远就见一个身着绿衫的少女正在田埂上等他。那自然就是木兰。

  韩均韩二郎也在一侧,见檀羽到了,便挽着木兰的手,高兴地道:“木兰阿姊,今天就看你的了哦,我都把你夸到天上去了,不知道有多厉害呢!”木兰拿手肘顶了他一下,“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到时候捉不到才丢人呢。”

  那韩均少年心性,听闻木兰有一手捉蛇的本领,就一路央着她捉蛇。此时正好队伍休整,便要捉蛇来给大家打牙祭。

  说话时,队中的其他几个小伙伴也走了过来。年龄最大的杨大眼问道:“木兰阿姊是跟谁学的捉蛇本领啊?我也想学。”木兰笑道:“大眼你是要带兵打仗的,学捉蛇做什么啊?我是很小的时候经常跟阿爷上山去捉蛇的。”

  于是众小子边说边走,来到附近一个小山丘。木兰捡了一根树棍走在最前面,一帮小子便紧跟着。

  初春时节,山中的蛇不少,不多时便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声音。木兰小心翼翼的拨开草丛,便见一根菜花蛇在里面游动。蛇这东西相当机敏,一感到周围有异状,立时便“嗖”的一下往前溜。哪知那木兰眼疾手快,没等那蛇溜走,手中树棍一挥,正中蛇的“七寸”,那蛇立时便不再动弹。众小子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立即大声欢呼。韩均更是得意,跑过去抓起蛇在空中荡了荡,然后扔进了早就准备好的麻袋里。

  这时,后面几个小子纷纷抢上去拉着木兰要她教,韩均赶紧拉开他们,一把抱住木兰,说道:“我是队主,当然要先教我啦。”木兰轻轻一笑,啐道:“你这厮哪里有个队主的样!”众小子又是一阵哄笑。

  这样说着笑着,不一会儿木兰又打了好几条,装满了一个麻袋。于是大家捡柴火的捡柴火,支灶的支灶,便忙活着烤蛇肉吃。

  檀羽随着一群小伙伴玩,不自觉地便融入其中。家族灭门之后,他一直在逃难和奔波中渡过,现下才总算有了片刻的欢愉。

  大家一面烧烤蛇肉,一面又在谋划接下来做什么。杨大眼便道:“我们练剑时用实兵容易伤人,阿文不是说要削几把木剑给我们平时练习用吗?我看你这几日走路时都在削,可成了?”

  阿文名叫綦毋怀文,出身木匠世家,年龄虽小,却已经习得一手木工活的绝艺。綦毋闻言回道:“全都在我的包袱里了,一会儿吃完了去拿。”众小子齐答一声好。有了木剑的诱惑,小子们还哪有心思吃烧烤啊。于是大家草草地吃完蛇肉,便随着綦毋去取木剑。

  回到驿馆,綦毋便从马驮的包袱里取出一堆木剑,一共七把。檀羽拿起一把来看,那剑削的十分整齐,剑柄还刻着一点简单的花纹,不由得暗自佩服綦毋的木工天赋。他心想,这小子长大后一定是鲁班的接班人,得好好留意着。

  这时众小子中最有文采的小书生殷绍道:“阿文的剑削的真好,我得给你想个好听的名字。呃,就叫北斗七星剑吧。”綦毋却不干了:“我每把剑可都削的不一样呢,你也要每把剑取不一样的名字。”众人一看,果然每把剑的长短宽窄样式都不同。

  綦毋有些得意地解释道:“阿绍你最爱读书,所以你的剑要像文人的剑一样有灵气。大眼的剑最威武,又宽又厚。韩二郎喜欢跑来跑去,所以匕首最适合了。小熙弹弓打得那么好,所以专门帮你削了把飞刀。小懿太小了,所以就短剑吧。木兰阿姊的剑我可是做了好久呢,你看多轻啊。我自己的剑是我们木工最拿手的单刃剑。哎呀,没有阿羽的。”

  还是殷绍聪明,立即从包里摸出一本书放到檀羽手上,“我们是北斗七星,以后阿羽就拿着书站在中间不动,就是我们的北极星。”

  众小子一起拍手称好。于是一帮小子便拿起各自的剑打闹起来。

  第七回赵郡

  次日一早,檀羽与韩均谋划,槐沙集离平棘城已不远,韩均可先带队在槐沙集至平棘附近来往的商贾中打探乱军集结的消息,好将情报快速上呈。而他自己则随李孝伯往平棘去赴会,有任何消息也将随时通报。

  与二人同去的,还有一人,名唤眭夸。此人年龄与李孝伯相当,然而一头白发,据说是当年为一好友哭丧所致。其人是赵郡知名的逸士,与李孝伯臭味相投,不愿入仕为官,只爱在赵郡隐居厮混。

  那眭夸见面就与李孝伯逗乐:“老腐儒,听说你收了个小腐儒为徒?”

  李孝伯一脸严肃,未答一句话,只是闷头往前走。

  此时虽已入春,这北地的天仍是极寒。檀羽出生在建康,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这慷慨悲歌的燕赵故地。一路走着,古史中“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觉不忍油然而生。檀氏一族初蒙大难,檀羽逃至北地也是迫不得已,在这萧瑟风中行走,悲凉之情又能与谁言说?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远远便望见了平棘的东城门。此时这里丝毫还未有战争的迹象,那城门外热闹非凡,做生意的商贾、行脚的过客,各类杂耍、玩艺、吆喝,真是一派繁华景象。

  眭夸跑到城门边一个马圈旁,付了些铜钱,便雇了三头驴。三人骑上坐骑,李孝伯对檀羽道:“德正家住西门外,我们得穿过整个平棘城。你要跟紧我们别走丢了。”

  檀羽早知,“德正”是高平公李顺的字。李顺是李孝伯的从兄,因在朝中犯了些事,目下正在平棘闲居。

  这平棘是自魏以后,赵郡移治于此,多年之后,便成了燕赵第一大城,气派非凡。那城墙均有三四层楼高,全是青砖垒就。从外城门进去则是一个极大的瓮城,少说也能容纳上千人的军队。城门处更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檀羽从小就常听老人们说起燕赵乃销金碎玉之地,赵女之风情天下闻名,从这城门处进去,便是这个久富盛名之城了。

  不过,平棘的街道却与其赵郡治所的地位极不相称,道路多以小巷为主。或许这是因为平棘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的缘故吧。巷战发生得多了,百姓就想到把路修窄一点,这样敌人即使打进来,也比较容易分散抵抗。

  平棘的水系是从滹沱河来的,不过自移治此后,河道便拥塞严重。一路走过,便见许多河道均已干涸,露出了河床,很多人甚至在河滩上摆起了摊子做买卖。

  出西城往北走不多时,便到了李顺家。门外的装饰有些古,想来有些年头了。三人下得驴来,眭夸便在排头的驴屁股上一拍,三头驴便自己原路返回了。

  府门径直开着。李孝伯是常客,不敲门便自己走进去。登堂入室,只见堂屋内已有十几个人。

  堂屋布置很有趣,一进门便见孔子的巨幅肖像挂在正当中,两旁则是一副对联,写的是:“世易道衰,尚存竹林故事;言清行正,当效汉魏遗风。”屋内完全是按魏晋名士清谈时的景象安排。左右两侧宾客也很分明,一边是方巾束发的儒生,一边则全是僧道。值此佛学鼎盛时节,这一场景颇有趣味。

  见三人进来,坐在主位上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便站起来见礼,想必便是那位李顺了。李孝伯还礼毕,便将檀羽叫了过来介绍给李顺:“德正兄,此子便是我上次提到的檀羽。我已收他做我的弟子。望日后德正兄多提携于他。”李顺看了看檀羽,笑道:“能得贤弟教导,此子日后定是前途非凡呐。来,你与公主坐一道吧。”

  这时李顺身边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过来领着檀羽到了主位旁边的一个内间。拉开帘来,就见一个与檀羽年龄相仿的小女,正端坐在竹席上。檀羽见到其人,身子登时一颤,差点惊呼出声。

  原来,座中坐着的,竟是他幼时的伴侣,受封寻阳的南朝公主!

  寻阳公主已经嫁为人妇,因此着的是妇人打扮。然而她的脸颊白皙中带着红润,眼神清澈又带着迷离,她的身段含苞待放却又楚楚动人。寻阳公主,依然很美。

  寻阳也在第一眼便看到了檀羽,她的口中立时发出一个温柔又急切的声音:“羽郎……”

  伴着双方互相惊讶的眼神,檀羽也唤了声:“公主……”

  寻阳站起身来,拉住檀羽双手,她的眼神柔和至极,仿佛随时要浸出泪水来,“羽郎,我听说檀阿公……”

  檀羽却摇着头,只是问:“郗家对你还好吗?你怎么在这里?”

  寻阳抿着嘴,小声道:“大郎病逝后,我就一直为他守灵。郗家见我哀苦,才许我出来走走,缓解悲思。听闻高平公在郡中开席论道,小妹就来此拜了师尊、学习文艺。如今,小妹已经没有亲人,师尊便如我的生父一般。”

  檀羽闻言,便再难忍住对寻阳的怜惜之情,“为夫守灵,孤灯相伴,真是苦了你。怎么不给我写信?”

  “郗家不让……”寻阳的声音极微,几不可闻。然而眼泪,终于不自觉地流下来。

  原来,檀羽本与南朝皇帝刘义隆的寻阳公主自小就相好,本来是要由檀道济亲自去向皇帝提亲,却没想到被高平郗家抢了先。

  那郗家本是自汉末赋税实行户调制以来而崛起的大户,因一直与晋宋皇室联结有亲,故而成了高平有名的望族。一山不容二虎,郗家和高平檀家素有过节,便让其大郎抢了檀家这门亲。要命的是,郗家大郎素来身体有恙,寻阳本是提前出嫁,却还没走到金乡,那短命鬼就一命呜呼了。寻阳与林儿一般年纪,还没过门就做了寡妇。加上后来,金乡被北朝不断蚕食成了边地,郗家日渐势微,寻阳在郗家的日子也就更加凄苦。

  想到这里,檀羽心中也是一阵酸楚。他替她拭去泪水,扶她重新坐下,让她倒在自己胸前尽情释放压抑已久的的情绪。

  第八回清谈

  此时,外间又陆续进来几个人,把一个堂屋坐得满满当当。清谈也正式开始。

  先有家仆端上茶来。李顺端起茶杯,闻了闻,开言道:“沙门慧观法师近日刚从蜀中云游归来,带回了一些蒙山茶。诸位品品,看看味道如何?”众人依言品茗。

  这时僧道席中一位紫衣僧人说道:“贫僧半年来游览天下诸国,感触颇多。尤以西南之人,饮食好味,与中原之地大相径庭。就以这蒙顶甘露为例,嘬之在口,浓香入喉。非大性情之人,不能饮此物。”想来说话者便是慧观。

  果然,众人见到慧观说话,纷纷拱手见礼。一位书生道:“法师化外之人,竟谈大性情。反倒是我等红尘中人,却偏爱我灵寿茶的清雅。”

  身边寻阳此时已恢复平静,便小声向檀羽介绍:“郑羲郑公子是荥阳郑氏的子弟。”

  僧道席中便有人欲起身反击,李顺挥手制止道:“今天请法师来,非为茶道。诸公若有雅兴,不妨择日再谈。吾等虽学建安,却不谈清言,专论国事。诸位想必也听说了,北海近日冒出一支乱军,一路向西,已攻陷多处城镇。颖川、西凉皆有响应。听闻蠕蠕也派军袭边,已打到了代郡。大魏立国数十载,一向对境内汉人多有镇压,无人敢轻易谋逆。可为何一夜之间,战乱四起?难道汉人素日懦弱皆是幻象?我是百思不得其解。慧观法师刚从北边过来,不如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檀羽闻言,心中怆然道:“他能说清楚才怪了,我若不是有东山奇遇,怕也是难知一二。”

  果然,慧观摇摇头道:“说来真是奇怪,贫僧云游天下,半年前从北海至柔然,去的时候商贾云集,尚属祥和。然日前从蜀中归来,再赴北地,却见生灵涂炭,血流漂橹。细细打听,才知是荒土盟北海分舵的分舵主,忽然带着一群弟子从荒土盟中独立出来,成立了一个什么北海帮,揭竿造反。他们还联合了静轮宫、麦积山的许多弟子,声势浩大,立时打下了许多城池。更奇怪的是,很多地方的守军要么直接投降,要么就是军官被部下杀死后起义。因此,这支人马一路杀过来,竟未损失什么实力。”

  檀羽虽已知道此事,但听此言仍是颇为震惊,心想:“早闻当今江湖三大门派,静轮宫、荒土盟和麦积山,一向泾渭分明,并无实质联盟。这些来自未来的人,究竟如何这般强大,能把三派的人马都汇聚在一处?”

  李顺又问:“那这些乱军是为了什么造反呢?或者他们有没有什么檄文?”

  “有倒是有,不过贫道不大理解,叫什么民主与科学。”

  “哦?老夫也算行走过大半个天下,却不知这是何意?”

  “贫僧仔细打听了这檄文是什么意思。这民主是说,天下是所有百姓的,不是皇帝一个人的,皇帝要靠百姓聚在一起投票选出来。而科学则是说,这世上没有什么神仙鬼怪的东西,人要相信真理,要崇尚百工的技术。”

  他这话一出,大家都显出不理解。眭夸首先站起来言道:“太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之所欲,天必从之。这天下自然是百姓的,天子不过是代天巡狩,天子无德,民心自然相背。尧崩之时,诸侯均去朝觐舜,而不朝觐尧之子,舜不得已而登天子位,足见民心之向背。汉魏时之储君择立,官员均有奏荐之权。我就不懂了,让百姓都来选,百姓连皇子们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如何分辨孰贤孰劣?”

  另一个青衫儒生道:“还有这个什么‘科学’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子曰:敬鬼神而远之。神鬼之事素来虚无缥缈,只是人心中的一个幻象,不做亏心事者,谁会相信这种东西?至于百工者,子夏有言: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崇尚百工的技术?难道要教人贪图物欲?”

  他俩说完,两边众人纷纷点头。李顺捋捋胡须:“的确令人费解。看来,今天这个话题是谈不起来了。那我再出一个题目,请诸位参详。武王伐纣,便是顺天应人,王莽篡汉,便是倒行逆施。自古云:成王败寇。莫非此中果真全无天理吗?”

  这次李孝伯率先说话了:“武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仍以服事殷,岂能与假作谦恭的王莽相提并论?”

  眭夸见他说话,便突然笑嘻嘻地言道:“腐儒啊,腐儒!武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不过是论语的夸大之言,岂可相信!武王夺了天下便‘以服事殷’,若如与王莽一样败了,未尝便不是未篡之谦恭吧。”

  另一个儒生摆了摆手,道:“尔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乃所谓春秋笔法。太史公说,记史乃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史官自有一家之好恶,试问这世上除了先圣之外,又有谁能真正堪破正邪道义。有言道:公道自在人心。孰王孰寇,本就当由世人评说。”

  一位皂衣道士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武王也好,王莽也罢,亦不能逃于天地五行之外。天命武王兴,王莽灭,吾等凡夫,岂可尽知此等天机?”

  “道长所言固然不错,所谓成败自有天定,然而人力亦非全无可为之处。依我看,自古的英雄不过是四个字,审时度势而已。纵观历朝历代,哪位开国之君,不是在无数天下英雄之中脱颖而出?其形势之凶险,创业之艰难,决非常人所能想象。吾等此番讨论,也不过是管中窥豹耳。另外,对时下的战局,依我看,也不过是一帮庸人作乱,掀不起什么大浪来。”

  他这大话一出,满座哗然。先前的郑羲道:“李真奴兄这么大的口气,想必是有所恃而言吧?”

  那李真奴正欲回话,门外忽然吵闹起来。几个法曹参军闯进门来。李顺连忙起身相迎:“冯参军来此,不知有何贵干?”那冯参军拱手还礼道:“请秃发破羌出来回话。”李顺不明所以,转身叫秃发破羌过来。那冯参军道:“请跟我们去一趟衙门吧!”

  那秃发破羌就是适才给檀羽领路到内间的后生。寻阳见变起突然,连忙与檀羽解释:“秃发兄长是原南凉国主之子,南凉国灭后,其国主将之托付给师尊,故在身旁做了义子。”

  那边冯参军二话不说便将秃发破羌带走,李顺忙叫家仆:“赶紧跟过去。”家仆依言而行。

  李顺眉头紧锁着回到主座,慧观法师言道:“公子一向行正言恭,乃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今日怎地沾上了这等刑责之事来。”

  “我也是一头雾水啊,”李顺站起身来拱手道,“诸位,今日之会不想横生出此等变故,实在是在下失礼。莫如今日就此散去,等了结了犬子之事,我等改日再会如何?”

  郑羲便拱手道:“那晚辈先告辞了,世伯若有需要帮忙处,托人来庄上知会一声便是。”于是众人纷纷起身离开。

  李孝伯也起身欲走,李顺却抢上前拉住李孝伯,跟他耳语了几句。李孝伯道:“哦?兄长,贺喜啊。”李顺一阵苦笑:“好贤弟,就别说风凉话了,务必要替我办好此事啊。”李孝伯道:“只管放心,我即刻启程。只是我这弟子……”他说着指了指内间中的檀羽。

  李顺道:“不如让贤侄留下来住几天。我观此子眼神炯炯、性格沉稳,应是个可造之才。我有意栽培于他,弟不会介意吧?”李孝伯道:“能得兄长指点,乃此子三生之幸,羽儿还不快来感谢。”檀羽忙走出内间,躬身向李顺道谢。李顺勉强笑了笑,便让家仆将檀羽与寻阳带出了正堂。

  正堂之后是一处天井,中间一口大缸,盛满了水。这平棘人居所,不论贫富,均会在堂后设一处天井,每逢雨季时,雨水顺着房檐便落在天井内,以示“肥水不流外人田”之意。

  此时天井中并无一人,只檀羽和寻阳两个。两人对视一眼,却不知该借此机会叙叙旧,还是说说兄长破羌的事。寻阳毕竟小女脾性,两件事情压在身上,她便不自禁地将两颗泪珠挂在眼眶中,眼看就要掉下来。她只是自言自语地说着:“他们为什么要抓兄长?”

  檀羽看着这水灵灵的小女,江南少女的灵气在她身上一览无余。这个小女,原本与自己是青梅竹马,他本也筹划过以后明媒正娶,给她一生的幸福。然而时事作弄,让有情人难成眷属,更令寻阳的命运多舛,檀羽一时心情也难以平复,只好将其揽入怀里,在她耳边轻声安慰几句。

  第九回实证

  羽、寻两人就这样心情复杂地在天井里坐了半个多时辰,就听见外面像是家仆回来了。两人连忙跑到墙边偷看。

  此时正堂中客人已走光,只剩李顺和几个家仆。见探查的家仆进来,李顺忙问情况。家仆赶紧道:“小人一路跟随法曹来到府衙,太守已经升堂。见秃发公子被带到,劈头便问公子昨夜去了哪里,跟何人在一起。公子回答说与好友李均在得月楼饮酒,后因家人来报,说家中来了客人,便匆匆回家了。谁知太守惊堂木一拍,喝道:‘什么家中来了客人,怕是你杀了李均,将他抛尸河滩之上,才匆匆离开吧。’公子听说李均死了,又惊又悲,就在堂上说不出话来。太守见公子不承认,就想动刑,旁边一个主簿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太守就说了句此案明日再审,便退堂了。”

  李顺听了回信,沉思片刻,说道:“破羌虽有豪侠之气,却非嗜杀之辈,定是有人诬陷于他。”家仆道:“公子一向与人为善,不曾听说他与谁结下这般冤仇啊。”李顺道:“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这样,你陪我去得月楼看看。”家仆应了声,“是”,主仆二人便出了门去。

  这边寻阳听到兄长涉嫌杀人,却倒没有表现出檀羽意料中的惊慌无措。相反的,她用很坚定的语气说道:“兄长不会杀人的,师尊一定能找出真凶。”檀羽奇道:“公主适才见到兄长出事,险些哭了,怎么现在却这般坚强?”

  寻阳道:“羽郎有所不知,来抓捕兄长的那位冯参军本是家中常客,与兄长又是好友,两人经常切磋武艺。可今日他似乎完全不认识兄长一般,所以我才会这般惊惶。”

  檀羽闻言大惊,按寻阳这说法,那冯参军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适才他还在思考,到底那些来自未来的人是如何能汇聚三大门派,不费兵卒就攻城拔寨。如果按照寻阳的说法,这个冯参军原本是个厚道、友善之人,突然转性则只有一种可能——他是冒充的。

  来赵郡的路上,光子就和檀羽说过此事。那些人带过来一些特殊的易容工具,能轻易地装扮成其他人。他们通过这种手段渗进了很多重要衙门,看来冯参军便是其中之一。檀羽隐隐感觉到这个案子恐怕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但不论如何,他们终于开始杀人了。

  念及此处,檀羽心中又是一叹。他当时还与光子说笑,问光子她们那个年代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有没有比太阿、湛卢更锋利的宝剑。

  光子却严肃地回道:“我们那时最厉害的武器叫核弹,只要一枚,一个城的人就全部要死光。不过穿越时有名文规定,一切武器都不能带过来,穿越者有本事就自己去造。易容工具这种没有直接杀伤力的东西虽然可以带来,但不能用来易容成皇帝、权臣等影响历史进程的重要人物,否则会受到时空委员会严惩。”

  檀羽不知千年之后杀人武器将作怎样恐怖的更新,但他知道,杀人者从来都是没有底线的。

  又过了一会,李顺回来了。寻阳连忙跑出去拉着乃师的手询问情况。李顺叹了叹气,道:“昨夜破羌与李均在得月楼饮酒,破羌有事先回来了。今早得月楼的掌柜却在其楼下的河滩上发现了李均的尸体,连脑浆都出来了。太守闻讯到现场一勘察,立时断定是有人从楼上把他扔下来的。再一问掌柜,自然就知道了昨夜与他饮酒的破羌,这才派人前来拿人。”

  “不对呀,这不可能!”那边檀羽喃喃自语道。

  李顺好像听到了檀羽的话,便问:“贤侄,你说什么不可能?”

  檀羽道:“世伯容禀,刚才你说那李均的尸身脑浆迸出。而小侄今日从平棘城中走过时,见许多河滩虽铺有乱石,但却是河道壅塞所致,所以乱石之下定是淤泥堆积。人从楼上摔下,经淤泥缓冲,断无可能受此重挫。”

  李顺闻言,颇为惊异,“贤侄小小年纪,思虑竟如此敏捷?”檀羽连忙谦逊称谢。李顺旋又皱眉道:“不过贤侄这般说法,终究是凭空臆想。那得月楼号称‘得月’,其楼之高为平棘之最,人从楼上摔下来,岂有不粉身碎骨之理?”

  檀羽当然明白李顺不会轻易相信。他心中开始快速盘算起来,不多时,他便有了主意。

  只听他道:“世伯,小侄倒有一法,可令人心服口服。”

  “哦?”

  “小侄画一幅图,请世伯派人骑快马到槐沙集,交与驿馆里一位叫綦毋怀文的人,让他帮我做一点东西。明日一早,便知端倪。”

  李顺对这个小子的话仍然是将信将疑,不过反正试试也无妨,便答应了。

  檀羽心中早有计较,此时便要来纸笔,向寻阳问清楚李均的身材比例,画出了一副人体草图来。在草图旁边,檀羽详细标明了人体各部位如何制作,骨架以硬木雕刻,中间掏空,塞入谷草,重量不足处注水补足,表面则以泥土覆之,充当皮肉。虽然仓促间有些潦草,但他相信綦毋怀文的手工技艺,弄出个大概模样应当不成问题。

  画完后,他便交给李府的下人骑快马去送信,并嘱咐他一定要让綦毋争取在明早以前完成。其时已将近黄昏。

  寻阳一直在旁边守着檀羽,见檀羽忙完,才弱弱的问了一句:“羽郎,这办法真的行吗?”说完这话,她脸上挂满了歉意,似乎不应该怀疑自己的羽郎。檀羽则微微一笑,向寻阳点了点头,让她放心。

  夜里李顺又去找了几个相熟之人询问情况,檀羽便在家与寻阳说话解闷。一夜无事。

  次日天还没亮,就听见有人敲门。家仆开门后,便见送信回来的下人。那下人进得门来,将一个木制的人形模具搬到前院,这时家中的人都醒了,檀羽过去打量了一下比他长上许多的模具,真是不由得佩服自己这位小伙伴的手艺。

  檀羽对李顺道:“世伯,不知这人形模具身形比例与那李均是否接近?”李顺过去掂了一下那个模具,心中惊叹不已,“不错不错,果然相当接近,不知贤侄欲拿此物作何用场?”檀羽道:“我们可将此物搬到那得月楼上,从前日秃发世兄与李均吃饭的房间扔将下去,看是否真会粉身碎骨。”李顺仔细一想,点头道:“此法的确有趣,不妨一试。”

  约莫辰牌时分,檀羽便随李顺往得月楼去,寻阳在苦苦哀求下也得一同前往。

  那得月楼在城中最繁华的安乐巷口,背后却是一处僻静的干涸河滩。楼有三层,在这平棘城中的确算得上鹤立鸡群了。此时楼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原来太守已率人来此勘查案情。李顺便领着羽、寻二人与家仆上得楼去。围观人众见家仆们扛的人形模具都感诧异,想来定有好戏看了,这人群竟是越来越多。

  上得楼来,那太守正在一个雅间中听店掌柜报告情况。李顺走进雅间,便向太守见礼。那太守斜眼看了一下李顺,问道:“你是何人?”李顺便自报姓名。

  此时太守旁边一个主簿模样的人凑到太守身边耳语了几句,太守方道:“原来是你,来此何干啊?”李顺忙道:“草民听说太守昨日在公堂上判说,李均是被摔死在楼下的。草民的一个侄儿告诉草民,李均绝无可能被摔死,他有一法可验证此说。”太守道:“听你这么说,是不相信本府的判断了?”李顺道:“草民绝无此意。只是此法试过,立时可知犬子是否便是杀人凶手,这楼里楼外许多双眼睛皆可为证,太守何不妨一试呢?”那太守想了一想,方才说道:“也罢,将你的法子说来听听。”

  李顺便让仆人搬上人形模具来,说道:“太守请看,”他边说边向太守展示那模具,“那李均的身形模样大人想必是见过的,此模具是以硬木为骨,泥水为肉,竟与李均的身形颇有几分相似。若将此物从这楼上扔将下去,如若完全散架,则见那李均极有可能是从这楼上被人摔下去致死,犬子自然便难逃干系。但若是丝毫无损,抑或只是擦破一点皮毛,大人请想,这人脑之坚硬,岂是这木头能比?此物且不碎,那李均焉能脑浆迸裂呢?”

  太守闻言,默不作声。旁边的冯参军忽道:“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在里面做过手脚?”李顺看了他一眼,道:“冯参军自己来检查一下就是了。”那冯参军竟真的拿刀割开几处泥土验看,果如李顺所言,方才信服。李顺道:“既如此,那便请冯参军来扔如何?冯参军的武艺当在犬子之上吧?”

  旁边寻阳听父亲这么一说,忽然担心起来,拉着檀羽的衣袖小声道:“冯参军功夫很厉害的,不会一扔就扔坏了吧?”檀羽笑了笑道:“没事,放心吧。”

  太守便唤了几个法曹去疏散河滩上的人群,然后对冯参军道:“那就你来吧。”冯参军应了一声,便过去扛起模具,朝着窗外狠狠的扔了出去。寻阳随着他的动作越发的紧张起来,双手紧紧地握住檀羽的手臂。

  檀羽脸上却露出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容。

  第十回跟踪

  檀羽这时心里正狠狠地鄙视那冯参军。身为穿越者,智力竟如此浅薄。从他这两天的表现来看,摆明了他是要诬陷秃发破羌以达不可告人的目的。可就这点智力,连当坏人都不配!他在扔木人的时候,竟是平平地扔出去,这样着地时受到的主要是擦伤,不仅头部绝不会受到多大冲击,便是身体,恐怕也不会有多少创伤。看着他的动作,檀羽心中已经踏实,便开始思考下一步的行动了。

  果然,不多时下面就有人来报告,模具竟然丝毫未损。众人皆诧异无比,忙随太守下楼来到河滩上。

  太守俯身翻看那具模具,果然除了一些泥土被擦掉,里面的木架几无损伤。众人纷纷验看,俱是啧啧称奇。那边李府的下人早在旁边替檀羽解说,言及此法便是这个神断想出来的,人们便对檀羽投上了赞叹的目光。寻阳更是兴奋不已,抓着檀羽的双手比刚才更紧了。

  这时李顺拱手道:“太守,就像刚才说的,死者绝非被人从楼上扔下来致死的。”

  站一旁的店掌柜纳闷不已,道:“但是小人夜里的确没有看见李公子走出得月楼啊,小人做了这么多年的买卖,谁进谁出,瞟一眼我就知道,难道他是长了翅膀飞出去的?”太守听他这话,重重地点了点头,道:“不错,看来此案的确是扑朔迷离。虽然从今天来看,那秃发破羌的嫌疑大为减轻,但他依然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所以还得让他再在衙门里待上几日。”李顺还想争辩,却听太守道:“冯参军,收拾人马,回衙吧。”冯参军应了一声,便收起人马回衙门去了。

  李顺摇摇头,转身对檀羽道:“贤侄这方法果然巧妙,日后定要向朝廷建议在各郡县推而广之。其实我真是个老糊涂,那李均是虎符兄长手下头号武士,真正的武学奇才,从那楼上摔下来,顶多受些内伤,怎可能摔成脑浆迸裂呢。”

  可檀羽似乎没听见他说话,只是口中喃喃地道:“翅膀……飞出去……”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忙对李顺道:“世伯,小侄还想在此地调查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要不你与公主先回吧。”寻阳闻言忙道:“我陪着羽郎。”李顺点点头,便率家仆回去了。

  待人群散去,寻阳高兴地道:“羽郎你真了不起。我猜你一定已经想出办法救兄长了吧?”

  檀羽笑了笑:“对于李均是如何死的,我有一点猜想,不过还有几个疑问,公主你帮我解答吧。”

  两人便来到另一面的河滩上坐下来。檀羽道:“第一个问题,太守似乎并不认识世伯?”

  寻阳道:“这两天着实奇怪,不仅冯参军对我们相当陌生,连太守竟也如此。要知道,太守放外官以前,可是与师尊同殿为臣的呢。”

  “第二个问题,李均与秃发世兄是故交,公主昨日又说秃发世兄与冯参军交好,那想必李均与冯参军也认识吧。”

  “那是自然,他们几人常常以武会友,感情自然是没得说。羽郎有所不知,平棘有一个陇西帮,是由师尊的大师兄李灵李虎符所创。李均是虎符世伯的幼弟,论辈份还是我们的叔辈呢。李均年岁尚浅,职位不高,但却在陇西帮的武人中最是了得。大家都说,我们平棘城中有四个后生最有前途,被称作赵郡四少。破羌兄长叫统率第一、李均小叔是武艺第一、李真奴兄长是谋略第一、郑羲兄长是财富第一。”

  檀羽心下恍然。那赵郡四少他已见过三个,的确都是人中龙凤,想来李均被杀,必与其超群的武艺有关。

  思虑既定,檀羽点点头,既然事情基本弄明白了,接下来就是寻找更多的证据。

  檀羽在河滩上搜索起来,寻阳双手托着小脸看着他。檀羽本性是个心细如发之人,搜索起来真是一丝不苟。

  这河滩上由于已有众多围观百姓光顾,脚印凌乱,任何的现场痕迹都已被破坏。可即便如此,檀羽还是在河泥中发现了一些东西。他捡起来擦了擦上面的泥土,发现那是一个鎏金的耳坠,忙问旁边正好奇的寻阳:“你来看看,认得这东西吗?”

  寻阳接过来看了看,“这耳坠表面看上去金光灿灿,可内里的材质却很普通。我认识的阿姊好像没有戴这个的。”

  “你认识的应该都是平棘城的大家闺秀吧?想来也不会戴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看起来要找到这耳坠的主人,怕是不太容易。”

  “要不我们把这个交给府衙,让太守去调查?”

  檀羽沉思片刻,摇头道:“不行。适才不是说太守也变得很怪吗?我估计若将此物交到府衙,非但救不出世兄,恐怕还会带来更大的危险。”

  寻阳双瞳忽然睁大,“你说兄长有危险?”

  檀羽正色道:“不仅世兄,恐怕世伯也不安全,所以还是以小心为妙。这里我已经翻遍了,看来不会再有更多发现,我们先回去吧。”

  寻阳答应一声,二人便回到大街上准备往回走。正此时,一个身着麻布衣衫的小子忽从一侧巷口中穿了出来,正撞在檀羽身上,把檀羽撞了一个踉跄。那人连忙道歉,然后便匆匆离开。

  寻阳赶紧去扶檀羽,正想说话,却不想檀羽拉了寻阳的手便往旁边的小巷中闪。接连跑了五六个巷子,方停下脚步。

  檀羽一边喘气,一边说道:“还好平棘的巷子窄啊。”

  寻阳被他拉着跑了半天,完全不明就里,连忙问:“羽郎,到底怎么了?”

  檀羽看了看周围,小声说:“刚才撞我的那个人,与我眼神交汇时,小声说了四个字:‘有人跟踪’!”

  寻阳一听,两手捂住了嘴,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我们被人跟踪了?”檀羽点点头。寻阳道:“那人是谁?怎么会好心提醒我们?”

  檀羽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大概我们也被卷入到某些人的阴谋中了,这个城中有很多眼睛在盯着我们。不过公主,越是这样,我们越要为世伯做点事情,对不对?”

  寻阳早对檀羽深深信服,此时更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贴主:吻眼泪于2024_01_27 9:43:39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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