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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烽火】(第五卷13-24)作者:教授乙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4-04-10 19:51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作者:教授乙  第十三回巨网   那日,檀羽和陶贞宝被陈庆之扣留,软禁在了侯家堡后院的一间柴房之中。陈庆之念及牛盼春的面子,倒也好吃好喝地款待两兄弟,还让自己的元配正妻甘氏亲自来料理二人的生活。   
作者:教授乙








  第十三回巨网

  那日,檀羽和陶贞宝被陈庆之扣留,软禁在了侯家堡后院的一间柴房之中。陈庆之念及牛盼春的面子,倒也好吃好喝地款待两兄弟,还让自己的元配正妻甘氏亲自来料理二人的生活。

  或许真的是命运的捉弄,陈庆之这位正房也是打小就过了门,而且跟兰英一般的贤惠温柔。那甘氏一进门,见了檀羽竟像看见多年不得谋面的亲人一样,分外热络地打起了招呼:“檀公子,这要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就给阿嫂说,我让下人给你们换。”檀羽对这位阿姊也是颇感亲切,回道:“有劳阿嫂。反正关在这斗室之中,也没什么过多的要求。”

  甘氏道:“郎君真奇怪,他告诉我说,檀公子就是他的至亲之人,要悉心备至的照顾,可为什么又把你关在这里呢?”檀羽自嘲道:“没什么,我这人天生就有牢狱命,被关押都已经习惯了。”甘氏道:“檀公子身处囹圄还不改乐观本性,真是难能。我听郎君说,你是为了自己未过门的小君才来这里的,莫非她也被关在我们堡中?”檀羽道:“这还得问陈公子啊。”甘氏道:“檀公子不必担心,阿嫂去帮你问问。”说着,她竟真的快步出了门去。

  檀羽真没料到陈庆之还有这样一位小君,无奈一笑,回头看看从一进门就蜷缩在房间一角的陶贞宝,问道:“贤弟还在想陈庆之那句话吗?”陶贞宝道:“兄长,我越想就越觉得是煮雪这小女。你想,当初小和是如何探听到我们每个人的消息,不就是通过煮雪吗?陈庆之说的‘自己人’,只有煮雪无疑。”

  檀羽若有所思,片刻方道:“希望林儿没像你这么想才好。”

  陶贞宝还有些不依不饶地道:“知道师姊她们藏身之处的,只有衙中剩下的三个人。主公一向谨慎,苻二沉默寡言,他们两个泄密的可能性都没有煮雪大。”

  檀羽道:“你怎知不是那些保护林儿她们的兵勇泄的密呢?他们都是临时征召来的,又都是本地人,焉知其中没有一二个奸细。”他说着,忽的摇摇头道:“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林儿。”

  陶贞宝诧异道:“师姊?兄长不担心兰英阿嫂吗?”

  “陈庆之与我虽相识不久,但我相信他不至于对我撒谎,英姊被抓应该和他没有直接的关系。这仇池国地处天下之中,集合了从中原到西域各国的势力,他们纠缠在一起,如同一张巨网,只有看清了这张网,才能解开中原乱局之秘。而我现在也完全分不清究竟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所以林儿现在一下子身负重责,身边又没人能出谋划策,真不知她能不能斗得过那些人。”

  “兄长放心,我和师姊从小一起长大,别看她平时贪玩好胜,可她的才智却绝不输于须眉。只是我还不太懂,兄长说的巨网是什么意思?”

  檀羽见他疑惑的表情,笑道:“贤弟你总算冷静下来了。”弄得陶贞宝尴尬不已。

  檀羽又道:“从陈庆之的言语来看,他是知道抓英姊的那帮人的。可他又有难言之隐,想必那些人绝非国主的人,但又与陈庆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贤弟你还记得我们遇到过的那些南朝客商吗?”

  陶贞宝道:“怎会不记得,我还被他们打过呢。”说着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

  檀羽微作一笑,“北朝很忌讳仇池国与南朝往来,这些南朝人能在仇池混得风生水起,后面也一定有原因。你再结合陈庆之他们控制官场、趋使富商、豢养匪军的种种行为,恐怕就会得出一个很可怕的结论。”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陶贞宝却一声轻呼:“反水?!”

  檀羽倒并没有急着回答,沉吟半晌方道:“如果只是反了北朝去投靠南朝,那也罢了,毕竟仇池国本就是独立王国,臣服谁也只是名义上的。我是担心……”他已经住了口,思绪开始紊乱起来。因为在过去百多年里,反水根本不算什么大事。真正的人间浩劫是灭族之战,把人当两脚羊随意消灭,神州陆沉正是由此而始。

  他正心中难过时,门开了,甘氏又走了进来。一进门,甘氏就迫不及待地道:“来来来,檀公子,跟我走吧。”檀羽愕道:“去哪?”甘氏道:“我给你们二人安排了两间上房,另配两个侍女,专候你们过去沐浴更衣。”

  檀羽更加吃惊了,忙道:“等等阿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都被弄糊涂了。”

  甘氏笑道:“怎么,难不成你们今晚真打算住这儿?郎君和我说,他白天也就是一时气不顺,把你们关了起来。这可不是我们侯家堡的待客之道。郎君说了,弟媳不在堡内,他一旦有了消息,会立刻告诉你的,檀公子就放心吧。”

  檀羽这倒有些手足无措了,说道:“那就多谢阿嫂了,小弟恭敬不如从命。”

  说着二人真的随甘氏出了房间。一路上,甘氏还不住的客套:“客房就在我和郎君院子的旁边,檀公子也不是外人,如若有什么住得不顺意的,只管来和我说。小女若使不惯,换一个就是。”

  檀羽道:“阿嫂太客气了。侍女就不必了吧,我二人都是粗人,不习惯有人服侍。”

  甘氏道:“这是哪里话。早晚端茶送水的,总要有个人服侍方便些。檀公子就客随主便,别再推辞了。”

  檀羽心中一笑,知这侍女还有第二重身份,就是监视他二人,也就不再多言。

  三人来到客房,果见房中已是一应俱全、准备妥当。两个小女,名唤作鸣蝉和采风,也早已候在门口。甘氏又嘱咐了一句:“我们这院中道路复杂,公子晚上若没事,切不可随处走动,若有什么闪失可就不好了。”檀羽应了一声,甘氏便先行离开了。

  陶贞宝走进房内,看了看周围,还有些不解:“兄长,这到底是哪出戏啊?”

  檀羽却径直过去探了探水温,冷热适宜,道:“管不了那么多了,既来之则安之。我要赶紧沐浴,坞堡里这么长时间,一直脏到现在。”

  第十四回西食

  当夜,檀羽是美美地睡了一觉,陶贞宝则抚弄着令晖送的香囊,久久不能入眠,也不知鲍小姑现在能安睡在床吗?

  次日一大早,檀羽起得床来。小女鸣蝉早已捧上热水让檀羽净面,又拿了杨枝食盐,让檀羽揩牙。

  檀羽看了那小女一眼,心想自己也乐得当一回公子,便不客气地任其服侍。那小女还算利索,待檀羽洗完,便送来干净衣裳帮他换上,又替他梳理头发。

  檀羽仔细端详了小女一眼,见她不过十来岁年纪,面容俊俏,肤色白净,充满了活力,一条马尾辫拖得很长。

  檀羽口中尚咀嚼着净齿的细杨枝,仍忍不住一边嚼一边打趣她:“你叫鸣蝉?女子以‘蝉’为名,最有名的莫过于三国时的貂蝉。你知道貂蝉吧?”

  鸣蝉答声“知道”。

  檀羽道:“你这名是你们陈公子给取的吧?这他就没学问了,那‘貂蝉’啊,本是指的女子头饰,你这鸣蝉的蝉当然也应该是指钗饰,可你头上除了马尾辫却一无所有,这名儿取得名不符实啊。”

  鸣蝉笑道:“我们是下人,哪有资格戴头钗啊。”

  檀羽瘪嘴道:“这你们侯家堡的规矩可就兴得不好了。在我们赵郡的大户里,下人也是打扮得花容月貌哩。”

  正此时,外面传来人声:“是谁又在说侯家堡的坏话啊?”说话的正是陈庆之。

  檀羽忙赔笑道:“我和这小女说笑呢,怎想到隔墙有耳啊。”

  陈庆之走进房门,直接从怀中取出一支玉蝉头钗交与鸣蝉,说道:“既然檀兄发话了,鸣蝉以后都要佩钗。这支就赏你了。”鸣蝉接过钗来,忙连声称谢。

  檀羽面露不屑道:“有钱人出手就是大方啊。不过,你一个大男人,没事随身带支钗,这算怎么回事啊。”

  陈庆之却一脸的春风得意,“长夜漫漫,自然是有佳人相赠啦。”

  檀羽一拱手,“算你狠。让‘主公’在柴房里受冻,自己出去风流快活。”

  陈庆之笑道:“风流快活也未必要‘出去’啊。要不留你在柴房,凭我陈某的面子,也留不住檀兄这尊大神啊。檀兄只管安心在我这堡内住上几日。国主已经传来话了,过些日子他还要专门宴请檀兄呢。”

  “宴请我?”檀羽大惊,忙从床上跳了起来,“陈公子怕是说笑吧,檀某一介布衣,无名无分,敢劳国主赐宴?”

  陈庆之道:“这种事我可不敢说笑。先不说这个了,檀兄收拾完就过来和在下一道用早餐吧。”说着,也不等檀羽答应,转身而去。陶贞宝此时正站在门口,陈庆之忙拱手道:“陶兄也一道来。”

  陶贞宝走到檀羽身边,问道:“兄长,国主怎么会请你,这不是鸿门宴吧。”檀羽笑道:“你我都是他们的阶下之囚,他有必要摆鸿门宴吗?管它是福是祸,我自冷眼对之。走,陪陈庆之吃饭去。”

  一说完,鸣蝉忙过来迎住檀羽,禀道:“公子在前堂等二位公子。”

  檀羽见她已经带上了陈庆之赏的头钗,笑道:“你们公子这位姘头挺有品味啊,这钗真好看。鸣蝉佩上玉蝉,才是名符其实的貂蝉嘛。”说着便往门外走去。

  那边,果然陈庆之和甘氏已经等在了前堂,身后一干下人均已是严阵以待。檀羽轻呼一声,这阵仗可真是了不得啊。他与郑羲家虽也时常往来,却也没见过这样整齐庄重的下人队伍。

  这时有下人送过来两把靠椅服侍檀羽二人坐下。陶贞宝看着靠椅,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檀羽。

  檀羽也是一脸茫然,转头问陈庆之道:“这么坐着吃?”

  陈庆之笑道:“檀兄博学多闻,焉能不知这西域之人的讲究?西域人天生骨头硬,不打弯儿,让他们像汉人一样跪坐而食,他们受不住,所以吃饭得坐着椅上吃。鸣蝉,赶紧伺候二位公子。”鸣蝉忙过来请檀羽二人坐。

  檀羽苦笑道:“千百年来我汉地子民都是席地而食,这半蹲着吃饭,如何吃得下去。”然而客随主便,他还是坐了靠椅之上。

  陈庆之又是一笑,唤下人端上食水。只见一个侍女拿着一个大银壶,给每人的杯中满满地斟上了一杯黑黄色的液体。陈庆之道了声“请”,当下举杯来饮。

  檀羽举起杯正要喝,那边陶贞宝却喷了出来,咂咂舌道:“这是什么呀?又苦又膻!”陈庆之却不答他,转头望向檀羽,檀羽浅尝一口,奇道:“羊奶茶?”

  陈庆之正要说话,反倒是甘氏先开口了:“檀公子果然是博闻。郎君鼓捣这东西的时候,都没人知道这奶和茶还能这样吃的。”说罢,甘氏又指了指桌上银盘中装的一黄一白两种东西,道:“檀公子再尝尝这两样?”

  檀羽微微一笑,也不去尝,直接道:“想必就是西域的乳脂和奶疙瘩。”

  甘氏一阵惊讶,道:“这可是我家秘制的,檀公子如何知道?”不可置信地看了看陈庆之。陈庆之道:“我给你说了我这贵客乃是当世罕有的奇才,这下你该相信了吧?”说得甘氏直点头,檀羽却只能摇头兴叹了。

  这一顿早餐,竟然全是以西域的饮食为主,真让人匪夷所思。至于陶贞宝在桌上出的“洋”相,倒不在话下了。

  饭毕,陈庆之又唤檀羽道:“檀兄,一会儿我要在演武场检视手下武艺,你我一道前往如何?”

  檀羽于武学一道毫无心得,道:“对武艺我是丝毫不通的。在下既然要在贵堡中住一阵子,总应该先见见令尊吧?否则失了礼数,倒显得我们赵李之人少礼。”

  陈庆之道:“那是应当的。只是我父亲这几日都不在堡内,以后有机会,自会给檀兄引见。檀兄不懂武艺没关系,看了我手下的演示,你一定会懂的。”说着,表情中显出了一丝神秘的笑意,也不经檀羽同意,拉着他出了门去。

  第十五回阵法

  当下,陈庆之拉着檀羽来到堡内的一座演武场。一路上经过的雕廊玉阁无数,道路更是弯弯曲曲,难怪韩均说这里面他也不敢轻易进来。而这演武场相较陇西帮的,则更显出大气庄严来。一众数百名家丁武夫早已按列站好,肃然立在场子两侧,各个精神抖擞,只待陈庆之检阅。

  陈庆之不无自豪地道:“檀兄觉得我这堡中儿郎的气势如何?”檀羽道:“很好。难怪又会打兔子,又会打豪强。”陈庆之也习惯了他的冷嘲热讽,并不生气,直接走到了场子正中。檀羽忙小声对旁边陶贞宝道:“一会儿他们演武时,你仔细看看他们的武学渊源。”

  陈庆之这时朗声说道:“小子们,我旁边这位檀公子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乃是赵郡李宣城最得意的门人,成公兴的入室弟子也是檀公子的伙伴。你们今天要拿出真本事来,可别让我丢了面子。”

  众家丁答一声“是”,列队走进场中。

  檀羽在旁听得心中一凛,成公兴的入室弟子,自然是指当年北斗七侠中的殷绍。虽然殷绍学艺后也回过几次赵郡,与檀羽深入探讨过他所学的奇门之术,可还是看得出陈庆之对檀羽真是用心至极,连这样的人都没有放过。

  檀羽心中正寻思着,那边家丁们已经开始操练起来。檀羽抬眼看时,着实又是一惊,他们练的不是什么武功招数,而是行军打仗的奇门阵法。换言之,这并非一群江湖之人,而是一支军队!

  檀羽来不及细想陈庆之为何让自己看这个,只是定睛观察其阵法精妙。他在李孝伯那所学的虽是以儒家经典为主,于这兵家的阵法并无过多涉猎,但周易象数之学却是必修的功课,自然也能由此而及行军布阵之法,加之檀道济的家学渊源,以及与殷绍的几次探讨,檀羽对这阵法一道虽说不上精通,至少也能初窥门径。所以兰英说她略懂一些兵家之道,正缘于此。

  这天下的阵法繁多,依天时、地利、人和而取法不一,但大抵无非是以极小之代价达到克敌致胜的目的。总体来看,阵法主要可分两类,一圆一方。圆者以八卦为本,方者以五行为要。圆则擅于交叉变换,方则长于犄角呼应,两者相互弥补,便能生出万千种变化来。

  可此时侯家堡家丁们所布的阵法却似乎并不在这一传统思维中。在檀羽的眼睛看来,他们的阵法有些凌乱散慢,不是十分严谨,但其中似乎又隐藏着巨大的杀机。他总感觉,这阵法在何处见过,但又难用生克道理来诠释,一时有些狐疑。

  陈庆之显然想要在檀羽面前露一手,不无得意地道:“怎么样檀兄,这阵法还有些趣味吧?”

  檀羽坦诚道:“有点似曾相识。不过在下眼拙,并不识得这阵法的精妙。陈公子略作讲解如何?”

  陈庆之哈哈大笑道:“据说檀公子学通儒道佛三教,乃是赵李才俊中数一数二的学者,原来竟连这结界都不曾知晓?”看着檀羽惊疑的表情,他又补充了一句:“密宗的四方结界,如何?”

  这一句话点醒了檀羽,他的思绪立刻从道家来到了佛家。传统中原的兵家布阵,遵循的都是道家的太极阴阳之道。檀羽一看到兵阵,自然也就极力往那方面联想。虽然他早已对传入中原的佛教学问了然,却只关心其中的因缘、轮回之说,从来没想过,佛学竟然还能用于兵阵?

  “对啊,难怪我觉得这阵法略显凌乱,但其中颇多陷阱,让人难以揣测,这正是佛家的密宗结界啊。沙门作结界,本意是为防止外道侵入行者修法之地。与道家以生克变化为布阵的根基不同,佛教密宗擅长使用陷阱、巫术。由此而生成的结界,其法力极其强大,用于兵阵更是威力无穷。眼下这个四方结界,通过布阵的军士和他们所使用的上三路、下三路的各种武器、武艺相结合,构成了错综复杂的机关陷阱,就像有一股巨大吸力,闯入的敌将一旦被吸进来,又如何还能逃得出去。这样的阵法实在太可怕了。”檀羽不禁暗暗心惊。

  陈庆之见他陷入沉思,笑道:“怎么,在想破阵之法吗?我用佛家密宗之法来布阵,除非你能同样用佛家的学问来破阵,否则此阵就是无敌的。”他语气中充满了兴奋之情。

  檀羽点点头:“真没想到,你会把佛学和兵家学问作这样巧妙的结合。说实话,使我的确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你这样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就这么自信我不会与你为敌,不会想出破阵之法?”

  陈庆之释然道:“如果你有一天真要做我的敌人,我也绝不后悔。给你看这些,不是想在你面前炫耀什么。而是想告诉你这些年我在等我的明主时都做了些什么。”

  檀羽道:“我并不惊讶,你的智力远胜于我,有什么样的表现都在情理之中。”

  陈庆之见他自谦,也不答话,只道:“再让你看看别的。”说着举手示意手下换一个阵型。

  有了陈庆之的提醒,檀羽自然知道了用佛学的眼光来看这些阵法,果然其中都暗藏着许多深刻的规律。他暗暗地将这些阵法记在心中,待日后再慢慢思索其中更深的本质和可能的破解之法。

  这时,檀羽忍不住问陈庆之道:“有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却仍然找不到答案,不知陈公子可否和我说句心里话?”

  “你问吧,我必定知无不言。”

  “你这堡中机关重重,又有这样一支训练有素的人马,而堡外更有你们各处的势力。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陈庆之道:“既然檀兄发此问,我就和你说句肺腑之言。檀兄自东到西,也走过了许多地方,应该能看清当今天下的局势。自晋末以来,天下大乱,五胡入华,神州陆沉。当今天下虽暂时分成南北二朝,然而北朝皇帝天性暴虐好战,南朝皇帝则刚愎自用,你怎知今后鹿死谁手,又怎知未来天下会否再度分裂?既然无法知晓,若不及早准备,如何能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站住脚呢?”

  檀羽在心中叹了口气,暗道:“自己离家远行,肩上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治愈崩坏的人心。可原本平和的人心,为什么会崩坏?不正是因为这些野心家总想着要争霸天下、耀武扬威吗?试想,如果人人的梦想都是提一只大军,饮马黄河长江,征服洛阳长安,那天下又怎可能不乱,人心怎可能不崩坏?”

  不由得,他又想起了那天他和林儿说过的话。也许,这些野心家其实都和自己一样,不过是不敢面对自己本心的懦弱之人吧。因为只有懦弱的人,才会成天想着在人前体现自己的强硬,以此来掩盖自己的懦弱。

  想到这里,檀羽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自信:他来侯家堡,就是要让自己不再懦弱,此时有了陈庆之的对照,他一定能实现这一点的。

  如此两日,檀羽都陪着陈庆之操练阵法,两人也不时聊起这些年的经历,互相之间也就多了一层了解,知道了各自奋斗的艰辛,敌意也渐渐消了。

  这一日上,二人正在堂上饮茶,从外面进来一个家丁,急慌慌地跑到陈庆之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陈庆之眉头立时皱紧,回头看了一眼檀羽,对来人道:“把人领到这儿来。”那人得令去了。

  陈庆之看着檀羽,忽然冷声道:“檀公子果然厉害,凭三寸不烂之舌,便破我多年的经营,你若不能与我为友,当真必成祸患!”

  第十六回作坊

  说话间,一个大汉被蒙着眼带了进来,檀羽立时认出了来人,正是慕利延。看来自己与他们的密约已经被识破了。

  果然,只听陈庆之道:“解开他的蒙眼布,给我绑了!”一群手下闻命,三下两下将慕利延绑了个结结实实。

  慕利延一面挣扎,一面说道:“陈公子这是何意啊?我可是诚心来此的。”陈庆之冷哼一声,“我看你胆子倒不小,抓了我的人,还敢来我这里。”慕利延惊道:“陈公子却是如何知道的?”陈庆之道:“难道你那坞堡是一道不透风的墙吗?”

  慕利延道:“也罢,既然陈公子已经知道了真相,那山人也就实话实说吧。二坞主的确是被我们抓起来了。这些年二坞主用我们吐谷浑坞堡的名义到处劫掠,捞了多少好处,坏名声全让坞堡来背,我想现在是时候把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要回来了吧。陈公子如果愿意,我愿代替二坞主,为你效力。”他这一套说词自然是早已准备好的。

  陈庆之仍是冷哼着道:“为我效力?恐怕是想趁机窃取消息,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慕利延道:“我明白,我这样说陈公子必定不肯相信。江湖上的规矩我懂,入伙前都要先取一个投名状来。山人这就回去准备一份厚礼,献给陈公子。”说着就要转身往外走,却被一干手下拦住。

  陈庆之哈哈大笑,别有深意地看了檀羽一眼,说道:“投名状,你把我当草寇了吗?哼,事先准备一份礼物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吧。”他此言看似对慕利延说,实则是冲着檀羽。

  檀羽早知他聪明过人,自己的密计被他识破倒也在意料之中。此时被陈庆之看了一眼,他倒恍若无事人一般,两眼观心,静候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果然,陈庆之话锋一转,说道:“既然你有意投靠我们侯家堡,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过侯家堡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要想投靠,就做一件让我看得上眼的事。”

  他停下来思索良久,续道:“近日洛阳有几个客商,在我们仇池国捞了不少好处。我听说,他们最近还要在长安城办一个洛商会议。虽说长安不在仇池国中,可长安这些年战乱频仍,若非仇池国的救济,长安早就衰落了,这些洛阳人跑去长安办会,未免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如果你能给我带回来一千担洛阳客商的货物,就算让你入伙了。”

  慕利延还有些迟疑,转头望向檀羽,檀羽微微一笑,眼神一瞥,示意他赶紧答应。慕利延便抱拳答道:“既然陈公子这么说,你放心,我保证让你在洛阳客商面前出这口恶气。”陈庆之一挥手,一帮手下仍将慕利延蒙上眼睛,领了出去。

  陈庆之回头对檀羽道:“此人我见过多次,心思极深,绝非笼中之辈。我劝你还是不要在他身上下太多工夫。”

  檀羽道:“你既已知道我和他们商量的计策,又为何还要给他们机会?”

  陈庆之笑道:“因为我想和你打个赌,看他们能不能完成我规定的任务。”

  檀羽也笑了,“有点意思。你是想看看,我在被你严密监视之下,还能不能帮到他们,完成这个任务?”

  陈庆之点点头,道声“聪明”。

  檀羽脸上露出一丝自信的笑容,说道:“没问题。那我们的赌注是什么?”

  陈庆之想了想,说道:“如果你赢了,我就接受他们入伙,并且今后绝不为难吐谷浑坞。如果我赢了,你要在我身边为我出谋划策。”

  后面陶贞宝叫道:“这不公平,你本来就答应了要让他们入伙的,这根本不是赌注!”

  檀羽却止住他,对陈庆之坦然一笑,道:“非常公平,我接受你的赌约。”

  陈庆之倒是微微有点诧异了,不过也并未深究,只是安排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儿我们吃完午饭,我带你去个地方,也许会帮到你。”

  午饭过后,陈庆之就拉了檀羽出门,后面跟着陶贞宝和陈庆之的两名贴身卫士侯午和侯未,五人五骑并辔出堡,往东面山中而去。

  檀羽也不询问,只由得陈庆之带路。山路崎岖,五人左转右绕,约有大半个时辰,才来到一处村庄,只见村头石碑上三个斗大的字:云雾村。

  檀羽略为动容,心道:“原来这里就是云雾村,刚来仇池时就听说了此村的大名,不想直到今天才来走访,还是身被软禁之后。不知道陈庆之带自己来此,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他仔细观察着这个村子。这里与其说是村子,不如说是个乡社,村上大大小小的房舍有数百间之多,而且人声鼎沸、商业繁荣。一个如此偏僻的小山村,竟然会出现这样的景象,着实让人叹为观止。

  想必已有人见到陈庆之之后就去上报了,此时云雾村的白村长笑呵呵地迎了出来:“陈公子你怎么来了?山路不好走,你也不通知一声,好让我派人去接你啊。”

  陈庆之摆摆手道:“我没事,就是带个朋友来随便走走。你忙你的吧,我们逛完就自己回去了。”

  那白村长自然是跟陈庆之很熟的,知道他的脾性,也就不再多话,客套两句就离开了。

  陈庆之对檀羽道:“走,带你去看看这里的小作坊。”说着当先往前,穿过市集,向一排民居走去。

  檀羽一边走一边观察,这里的市集汇聚了南来北往的客商,操各种口音的人应有尽有,市中贩售之物也是花样尽出。

  陈庆之见他吃惊,说道:“是不是超过了你的想像?一个如此偏僻的小山村,竟然如此繁华。”“是啊,能告诉我是怎么做到的吗?”“带你去见一个人,见完你就清楚了。”

  说着,五人已经来到一条僻静的街道。街两边是一个个大的院落,陈庆之在一个最大的院门口停下,见门没关,径直走了进去。檀羽也顺势跟进,一进院门,就发现这里正热火朝天的,几十个工匠在摆弄着一个大家伙,看形状,不像是普通纺车织机。

  陈庆之驻足向檀羽道:“很陌生吧?”

  檀羽点点头,“这是什么?”

  陈庆之道:“白叠子布,从西域高昌国传来的,产于一种叫‘棉’的草木。相比于蚕丝,这种棉布产量大、易织造,也是这云雾村主要的货品之一。”

  檀羽赞道:“长见识了。”

  陈庆之又道:“走吧,进去和钱掌柜聊聊。”说着就拉檀羽进了一个房间。那房中正有两人在喝茶闲聊,其中一人檀羽竟认得,乃是他们刚到汉中时,在那诗会上对过诗的李茂才。那二人见有人门也不敲就往里进,先是一怔,定睛看时才知是陈庆之,忙起身相迎。

  陈庆之拱手道:“李兄也在啊,小弟扰了二位的雅兴。”那个掌柜模样的人道:“陈公子怎想起到寒舍来了,这位是?”陈庆之忙给众人介绍。

  四人分宾主坐定,陈庆之寒暄道:“钱掌柜最近买卖可好做?”

  钱掌柜叹口气道:“唉,别提了。都是洛阳那帮人搞的,最近我们布行的买卖是一落千丈啊。”

  檀羽诧道:“我们刚从集上过,眼看着商贾云集,何故钱掌柜还抱怨买卖差呢?”

  这一句话,惹得另外三人都笑了,好像他很没见过世面一般。李茂才道:“檀公子想必第一次来云雾村吧?我们这儿买卖兴隆的时候,你从村头走到钱掌柜的作坊,至少得两个时辰。”檀羽闻言大惊,不禁对云雾村有了全新的认识。

  第十七回平准

  檀羽又问:“既然买卖差,为何我看外面院中的织布机还在不停地工作呢?”

  钱掌柜道:“买卖总是有好有坏,可工匠却不能停,否则等到买卖好的时候再忙就来不及啦。檀公子是读书人,看来对做买卖还不是很精通啊。”

  檀羽心道:“这叫什么道理,万一东西做了很多,却卖不出去,那岂不是要赔钱了嘛。”他疑惑地看了看陈庆之,却见他微微一笑,示意回头再解释,也就不再说话。

  陈庆之又和主人攀谈了几句。原来钱李二人是表兄弟,钱掌柜本是当地的农民,因见村中其他人都做买卖发了财,才想到自己也做点什么,于是问亲戚借了钱,从药王坛买回几台新式的织布机,开起了这布行,专售白叠布。要说这做买卖最重要的是资财和人力,云雾村借着多方势力,恰恰最不缺的就是这两项,所以赚钱还真是容易得很。至于李茂才,很早就成了茂才,是村中唯一的读书人,即使在汉中也是小有名气。然而自云雾村开了风气之先,人人想着赚钱营生,这“读书”二字不但提不起别人兴趣,反而常常遭人讥笑,李茂才索性放弃了出仕的念头,平日替人绘绘图谱、算算帐什么的,也乐得一身轻松。

  又聊了一阵,陈庆之便起身告辞,与檀羽走出布行来,然后带着一丝神秘的语气说道:“感受如何?”

  檀羽摇摇头,示意还是不太懂。

  陈庆之便开始了他的高谈阔论:“檀兄,你肯定很奇怪,为什么买卖差了,可他们还不停止生产呢?这是因为商贾的真谛在于人心。除了战争饥荒时期,一件货物值多少钱,不完全取决于它本身,而是人们对它的期望之心。要想保持住商业的繁荣,就必须要保证人们的心理需求,让人觉得货物总是不足的。这就叫‘谷贵伤民,谷贱伤农’的道理。所以,要实现这种局面就只有一个办法——平准。”

  檀羽听明白了,二坞主慕聩的作用,不正是打击那些与他们争利的富户和消耗他们剩余的货物吗,难怪他要让慕利延去劫洛阳客商的货物而不是钱财。

  对历史谙熟的檀羽,自然联想到了西汉的桑弘羊和他的平准之策。的确,桑弘羊天才的经营为汉武帝赢得了大量财富,也因此成功消耗掉了当时最大的敌人匈奴。如果没有桑弘羊,或许就不会有大汉四百年的辉煌。

  然而一向从儒者角度看问题的檀羽,虽然并不十分认同《盐铁论》过度偏向儒者的观念,但还是对平准之策心有芥蒂。如今看到陈庆之对自己的“天才”做法沾沾自喜,他心里却堵得更加难受。在他原本的想像中,除了技艺、货物、买卖,云雾村本应该有更多的东西。

  记得那时候第一次听到令晖说起云雾村时,提到了郑修希望把云雾村建成世外桃源,这里只有欢笑与幸福。而现在看来,她的确是赌徒们的世外桃源,也的确是有忙碌的幸福,可她的面貌却让人难以喜欢。檀羽说不出这其中到底哪里不对,因为陈庆之的道理似乎无懈可击。这时,他忽然想起了高长恭,那个对赚钱很自信的高长恭,或许能为他解此谜题吧。

  接下来的几天,檀羽就一直和陈庆之待在一起。陈庆之好像卯足了劲,绝不让檀羽参与长安的事,内有鸣蝉、采风,外有侯午、侯未,四人无时无刻不盯着檀羽和陶贞宝,以致于他们没有丝毫的机会向外传递消息。

  直到这一日上,刚吃过早饭,陈庆之忽道:“檀兄,国主传下话来,请你过去一叙。不如一会儿让鸣蝉收拾一下,咱们今天就到汉中去吧?”他语气虽是询问,实为命令,不等檀羽点头,鸣蝉跟采风两个小女就下去收拾细软,准备出发了。

  檀羽心中一阵苦笑,暗道:“也罢。来仇池国时间不长,即得面见国主,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我倒要看看,这个一方霸主,究竟是什么角色。”

  趁着陈庆之回房准备的间隙,檀羽悄声对陶贞宝道:“贤弟,昨天让你办的事怎样了?”陶贞宝苦着脸道:“采风那小女,我走哪儿她跟到哪,根本没有机会到前院。也不知道师姊有没有派人来与我们联系。”

  檀羽将一个纸团塞到他手上,道:“你将这封密信放在身上,等我们走出侯家堡的时候,你找个机会扔在路边。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但愿林儿会派韩均尾随我们。”陶贞宝捏着纸团,默念道:“师姊,你一定不要让我们失望啊。”

  二人正商量着,下人已经将细软什物装上了马车。陈庆之别过小君,与檀羽登上另一辆马车,加上两名服侍的小女,四人一车在前,陶贞宝与侯氏兄弟、鸣蝉采风在后,三辆马车驶出了侯家堡。

  此时陶贞宝手中正紧紧攥着那个纸团。那四人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但还没到目不转睛的程度。所以陶贞宝总能找到机会,借着欣赏车外风景的间隙,将纸团远远地抛出车外。接着就只剩默默地祷告了,希望那纸团真能被捡到。

  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韩均已经在侯家堡外徘徊许多天了。檀羽临走时就留下了话,一定想尽办法将消息传出去,林儿他们一到汉中,立刻就派了韩均过来接应消息。只是这几天侯家堡一直大门紧锁,韩均几次试图闯入后院,都差点被人发现,好在他轻功了得,才没引起大的动静。直到这天,他看到三辆马车驶出,自然会使动轻功远远地跟随,直到发现车上扔下的纸团为止。接下来,他就是骑上快马,飞奔到汉中宫殿后门的淮北医馆。

  这医馆堂面不大,可能是新开的关系,堂中并没有什么病人。坐堂医师是一个年轻俊秀的后生,说话间还带着一丝女子气。此时见一匹快马奔到,来人直接就进了后堂,医师忙吩咐自己的南朝伙计上了门板,今天不看诊了。

  医师与手下正是林儿与司马灵寿。后堂中除了寻阳、木兰、仙姬、煮雪,还有一人,长相憨厚老实,自然便是綦毋怀文。煮雪是从上邽县衙过来,自然是带来了陈庆之给慕利延提的条件。至于綦毋,则调查了郭七郎近期的动向。那郭七郎最近一段时间都神出鬼没的,没有几天是认真待在坛中,据熟识的人说,他一直在长安一带活动,但具体情况就不清楚了。

  林儿不等曾韩均坐定,急切地问道:“怎么样,阿兄有消息吗?”韩均忙将捡到的纸团交给林儿,道:“从侯家堡出来了三辆马车,应该是往汉中方向来的。从马车上扔出来这个纸团,我猜是阿羽留下的。”林儿拍手道:“好啊,阿兄终于有消息了。”

  第十八回端倪

  檀羽信中写道:“我们一切安好。陈要带我去汉中见国主,想个办法把你们近况告知我。长安之事不必着急,先派人去长安探探虚实再说。陈说的‘自己人’可能在药王坛、也可能在紫柏山,让阿文和木兰详加调查。派人去定襄把高长恭请回来,他能解开很多谜团。这里各方势力交织在一起,盘根错节,林儿务要以保护自己为上。羽。”

  林儿看毕,第一个转头看向寻阳。那日韩均传回陈庆之原话,寻阳还担心他们会怀疑自己的侍女煮雪,羽、林二人却从头至尾信任自己的伙伴。

  林儿略作一笑,对煮雪道:“有一件要紧的事,只能交给你去办。在定襄县城西有一户姓高的人家,女儿名唤作乐安,你去那里一打听就知道。阿兄信上说的高长恭就是这家人的。你骑快马去把我们这里的情况告诉他,就说他师父让他赶紧回来。”她沉吟片刻,续道:“此人有些疯疯癫癫,你说的话他如果听不进去,你就给乐安说是我让你去的,让乐安帮忙劝他。”

  她对高长恭仍是耿耿于怀,不知檀羽为什么一定要找回这个人。煮雪“哦”了一声,又回头看看寻阳,寻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交给她,道:“你顺便去一趟陇西帮,把这信交给慕容香主。”煮雪依言去了。

  那边仙姬等不及了,问道:“小姑,我们该做什么,你赶紧安排任务吧。”林儿菀尔道:“玉娘怎么这么着急?”“这几天一直在等消息,又不敢出门,都快把我闷坏了。”“要是天天都像在坞堡里跳舞那样,那就快活了。可惜那些人不给我们这个机会。”

  她叹了口气,续道:“正好,阿兄说让我们先去长安探查虚实。前几天我已派人去给三坞主传信,让他先行前往。我看,三坞主在明,不如玉娘你和木兰阿姊再去长安,从暗中探访,一来你会易容,可以隐藏身份,二来三坞主在那边,两下也能互相照应,你觉得如何?”

  仙姬立时拍手答应,反倒是木兰不放心道:“主母,我若一走,你和寻阳公主的安全如何保证?我觉得不如让司马大侠与玉娘同去吧?”她话一出口,立时遭到仙姬绝口反对。

  林儿却不理她,点头道:“嗯,司马大侠心思缜密,不在木兰阿姊之下,他是个不错的人选。那就这么定了,司马大侠和玉娘去长安。”

  看着仙姬嘟起了小嘴,林儿在她耳旁轻声说道:“你想替师弟报仇这不正是机会吗?”

  仙姬闻言,狠狠地看了司马灵寿一眼,心想:“是啊,到了那边,有我三叔撑腰,还怕制不了你。”神秘地朝林儿一笑,抢先出了门去。后面知道原因的,都忍不住哄笑起来。

  待二人走后,林儿方道:“木兰阿姊,司马灵寿走了,你有话现在可以说了。”原来自从司马灵寿来了之后,木兰一直在防着司马灵寿,可那司马灵寿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不苟言笑,也搞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有许多话也就不敢轻易说出口。

  此时,她才放心大胆地说出心里话来:“主母,我心中实在纳闷。你明知道那司马灵寿是来监视我们的,却为何一直让他待在身边。万一他有什么奸谋……”

  她一说完,韩均急道:“啊?那司马灵寿明明有问题,小君你为何还让他和于公主去长安啊?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吗?”木兰见他犯傻,白了他一眼,道:“就你聪明,如果司马灵寿会对我们下手,早在灵官村不就动手了嘛。”

  韩均被他一骂顿时傻了,旁边綦毋却忍不住扑哧一笑。韩均眼见自己在小伙伴面前丢脸,急得打了綦毋一下,骂道:“笑什么啊,你以后肯定娶个比她还凶的。”綦毋偷眼看了林儿一下,也急道:“要是能娶木兰阿姊这样的,我还巴不得呢。”说着也动起手来,两人就这样小动作不断,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

  木兰看着这两个不争气的,叹着气摇着头,一阵无语。反倒是寻阳颇为兴奋,小声对林儿道:“羽郎对我说,他以前从军时,小伙伴们每天都在一起打闹,开心得很。二郎和阿文到现在还像孩童一般,真好。”林儿似乎也有些触动,点点头,任由他们打闹,并未阻止。直到木兰实在看不下去了,才让两人赶紧收手。

  林儿给綦毋淡淡一笑,方对木兰道:“阿姊说得没错,这正是我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也是我让司马灵寿待在身边的原因。你们想,那司马道寿分明是南朝人,可他在仇池似乎并没什么地位。记得在密洞时,司马灵寿完全不认得洞中之人,而且还主动提醒和保护我。这说明,他又不是奸细,且对我们似乎也没什么恶意。不仅如此,他做事情严肃认真,是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伙伴,我打心里希望他不是一个奸细。两相斟酌,也令我对他的真实身份无法看透。这次倒好,叫他去长安,让玉娘和三坞主去想办法对付他吧。”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的确,大家这几天和司马灵寿接触,都发现其人思想简单、执着,并不是一个深藏奸谋的人。此时听到林儿的心中所想,也就将心中的戒心稍微放下。

  这时,寻阳又悄悄拿起了檀羽的信来反复读了几遍,小声道:“林儿,我觉得羽郎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所以才让木兰阿姊去调查紫柏山。说不定兰英阿姊真是紫柏山人抓走的,整个仇池国,除了侯家堡,也就他们有这样的武功啊。现在,如果排除侯家堡,便只有紫柏山最为可疑。”

  众人一听,便纷纷点头。唯独綦毋还有些犯傻地道:“可我不太明白,虽然我们一直在查许穆之与紫柏山的秘密勾当,可是却并没有真正做什么威胁他们的事啊?他们也未必知道阿羽的目的是匡正中原乱局。要说起来,我们和他们真正直接的冲突,也就是几个小师太出走的事。难道他们就为了这个抓走英姊她们?”

  林儿微笑道:“是啊,阿文兄说得很有道理。紫柏的昙无谶和尚当时到鲍家向阿姊赔礼时,那么和蔼,虽然这可能是装出来的,但他实在犯不着为了几个小师太的事迁怒于阿姊和阿嫂。不过,这也正是事情最奇怪的地方,我敢肯定,紫柏山一定是我们解开所有秘密的钥匙。”她第一次叫綦毋作“兄”,这句话让綦毋从耳根一直红到了脖子。

  木兰这个阿姊,自然看出了綦毋对林儿有意思,不由得啐道:“阿文都快十八岁了,还像当年那么忸怩。”一句话让綦毋更是羞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林儿反倒是放得开,微微一笑,又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按阿兄说的,兵分两路。阿文兄仍回药王坛,详细调查那里的每一个细节,记住一定要注意保密。木兰阿姊则再上紫柏,探访那山中虚实,尤其是自从我们上次离开之后那里都有哪些变化。一会儿我把上次我们在紫柏的详细遭遇再和你讲一遍。”

  木兰道:“主母放心,此去一定不辱使命。”林儿又嘱咐道:“紫柏山是个龙潭虎穴,稍不留神就有性命之虞,你要千万小心,绝不可大意。”

  木兰点点头,又看看韩均,忽道:“我走了之后,你们如何能与阿羽联系?郎君说他观察过仇池宫殿的情况,里面至少有四个侍卫是江湖顶尖的高手。以郎君的功力恐怕难以越雷池一步。要么还是让我先去会会他们吧?”

  林儿忙阻道:“不行,我们都不能轻易露面,否则之前隐身的安排都付之东流了。”

  她一边说着,眼睛不住地四下张望。忽然,她发现了挂在墙上的水心琴,这琴从小一直陪她到现在,从未离开。林儿会心一笑,说道:“我想,我已经有了联系阿兄的法子。”

  第十九回暗语

  是夜,出奇地静。空气中传来一阵古琴之声。琴声微弱,带着丝丝伤感,懂琴之人都知道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小石调》,想是某个怨妇又在思念着离家多年的夫君。檀羽此时尚未入眠,也听到了琴声。他并不怎么懂琴,这曲子在他生命中也只听过一次。可此刻,他却已完全听懂曲子的含义。

  今天白天,陈庆之带着他和陶贞宝、以及一干手下到了仇池宫殿。谁知国主临时有事,没空接见,只好先由宫卫安排在了客房住下。随后一个宫卫传过话来,国主明日将在冷水溪设宴,专请檀羽。檀羽倒并不在意这个,反而是那个传话的宫卫让他大吃一惊,那不是别人,竟是紫柏山因他们而被扫地出门的阚爽。阚爽传话之时,对檀羽冷笑不已。

  陈庆之自然知道个中关系,好言提醒道:“檀兄,明日宴会可是你露脸的好机会,你要好好把握才是。”檀羽明白,他们已经为他设下了重重的考验。

  仇池国不是什么大国,疆域大小还不如中原一个大州,而汉中为仇池国所占也并没有几个年头,所以这所谓的宫殿,也就是一个大郡的守衙规模。其中的客房并不比石文德庄上的舒服,今夜也没有下雨。

  檀羽独自靠着窗台发呆。林儿琴声清晰地告诉他,她们就在附近,并且已经得到了他所传递的讯息。当务之急,固然是早点与林儿接上头,互通消息。可是,白天阚爽的眼神清楚地写着,自己已经被重点看管了。如果连阚爽这样的武僧都能在此做宫卫,这宫中必定是藏龙卧虎,要想靠韩均进出来传递消息恐怕是不可能的。很显然,林儿专奏这首《小石调》是隐含深意的,因为当初第一次听她演奏此曲时,檀羽正在病中。所以唯今之计,便只有那一招棋了:装病。

  檀羽自六年前留下咳喘病根,每年秋冬之时必发。此次离家远行,也正是为了求医问药而来。自从上次碰到王显,得了一个良方,又遇到学医多年、医术精湛的胞妹林儿,他就再没犯过病。林儿用梨汁、杏仁等物做成丸剂,让檀羽随身携带,遇痰多实热时取来含服,又嘱他在咳喘欲发时挤按胸背俞府、定喘诸穴,使痼疾得以控制。然而,此时机缘巧合,生病竟也成了一招妙棋。咳喘病发,难受不过几日,却不但避开了国主之请,还能引林儿进宫。

  檀羽思量既定,便除去了周身衣服,任由窗外寒风吹打在身上。咳喘本自寒起,此时又已深秋,不自觉檀羽就打起了喷嚏。直至半夜,檀羽喘息之声大作。鸣蝉本睡在外屋,听得檀羽呻吟之声,忙进得内屋来,但见檀羽坐于床沿,双手撑着身子趋前,面红耳赤、大汗淋漓,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鸣蝉一下慌了神,转身冲出门去,喊着公子快来。

  陈庆之此时正在梦中,闻得鸣蝉叫喊,忙起身过来探视,见檀羽模样,问随之赶来的陶贞宝道:“这是怎么回事?”

  陶贞宝一面过去替檀羽揉揉胸脯,一面说道:“我兄长从小有这咳喘病,逢秋风肃杀时必作,想是这几日天气转凉,触动肺脉,才使发作。要不我现在就去请个医师来替他诊治吧?”

  陈庆之伸手一拦,转身对采风道:“出宫往南不远,有家炮灸堂。坐堂医师就是号称四大名医之首的医神雷学文,雷医师有‘火神’之誉,宫中有什么病人全都是请他诊治。你赶紧去敲开他门,让他来此看诊。”采风应声去了。

  不多时,采风孤身一人又跑了回来。陈庆之忙问:“医师呢?”采风道:“那炮灸堂的伙计说,下午时分,有人持了拜帖来请雷医师,说是雷医师多年的好友,雷医师见了帖就跟那人走了,至今未归,想是老友相见,喝酒去了吧。”

  陈庆之皱眉道:“怎么这么巧。”他又回头看看檀羽,檀羽的表情更显得难过万分,只得道:“那附近还有别的医馆吗?”采风道:“刚刚回来的路上,看到有一家好像还亮着灯,应该还没有睡下吧。”陈庆之道:“也罢,赶紧去请来先救个急。明天再去请雷医师。”采风应声又出去了。

  这次跟着采风来了两个人。前一个是一位年轻医师,在他后面的伙计则悄无声息地紧紧跟随。陈庆之也是习武之人,立时觉察出异样,小声对鸣蝉道:“让侯午兄弟在院中待命。”然后试探地问道:“这位医师好面生啊?不是仇池人吧?敢问尊姓大名?”

  那医师正是林儿。白日里她定下妙计,用琴声告知檀羽,然后派了木兰去打探宫中一般都是请谁看诊,得知是雷学文,林儿心道:“天助我也。”

  原来林儿师父陶隆与雷学文有故交,两人时常书信往来,雷学文还去过陶隆处一二次探讨医术,林儿是认得他的。于是林儿盗用了师父之名去帖赚出雷学文,让木兰稳住他。再派韩均在宫外守候,只待有人出来寻医,即想方设法将其引到自家的淮北医馆来。经过这番巧妙的安排,她与韩均二人也就顺理成章进到了宫里。

  可林儿万没想到,千算万算,就忘了提醒韩均不要暴露自己的武功。甫一进门,就引起陈庆之的怀疑,林儿不禁后背都凉了。

  好在她与这陈公子已有多面之缘,在鲍府上还有过近距离接触,此时只得硬着头皮回道:“不才姓郭,家父姓郝,陇西人氏。我家祖上是一个郭姓一个郝姓,因为当年在太白山附近做点秘密勾当,关系极好,这才有了我家隔代传姓的规矩。又因为他们的买卖和药有些关系,后来我家就世代行医,所以不才也是医学世家之后。”

  她这话是用仇池方言说的。他们到上邽也有不少时日了,接触的全都是当地人,本地方言虽还不够纯熟,但绝没有了刚来仇池时的赵郡口音,再加上她这几天还跟仙姬突击学了不少土话,这仇池本就是十里不同音的地方,她这口音竟瞒过了身为上邽本地人的陈庆之。

  陈庆之有些不耐烦地道:“行行行,赶紧看诊吧。”

  林儿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正在床上难受的檀羽。他二人对互相的眼神是何等熟悉,只一眼檀羽便知这是林儿了。他把刚才林儿的话细细一想,立时便明白林儿是想告诉他,发现了一个姓郭和一个姓郝的人在太白山附近的秘密据点。至于姓郭和姓郝的人是谁,他们最近接触过的这两个姓氏的人并不多,凭檀羽的才智,毫不费力便了然于心。

  此时林儿正走过来替他看诊,忽的“啊”了一声,道:“这么严重啊。拿我的药箱来。”后一句是对韩均说的。

  韩均正要将药箱递过去,陈庆之一伸手抓了过来,道:“对不住,我得先检查一下。”便让采风将药箱中的物什一件件翻出来放在桌上。

  林儿佯怒道:“你们做什么,我是要拿我秘制的止喘丸。刚刚你那个小女不是说病人是得了咳喘病吗?”说着去桌上取来一个瓶子,倒出两颗丸药来。陈庆之见药箱中也没什么异样,也就随她去了。

  林儿拿着药丸对檀羽道:“这是用前不久一个紫柏山的老法师送给我郭某的名贵药材炼制而成的,专治咳喘,官人先服下一颗。”

  檀羽接过药丸吞下,闭上双目,表面上是消受药力,实则是将林儿送来的情报好好消化一下。

  不多时,檀羽睁开眼来,林儿忙问:“感觉如何?”檀羽颤巍巍地道:“感觉不错。丸中加有石决明吧?”

  林儿略一皱眉,随即答道:“石决明是雷学文医师在他的《炮灸论》中写的一味药,专治肝虚血弱。小人不是雷医师,不会用那药,以后还要多多学习使用。”

  檀羽点点头,便闭目不再多言。

  他二人这一番对话,旁人实在听不出什么漏洞。然而兄妹二人心意相通、又都博学多闻,一番暗语便将信息沟通了。

  檀羽提及石决明,林儿作为医术精湛的医者,岂会不知。所谓的石决明,实则就是烘干研磨后的鲍鱼壳。檀羽提及“鲍”鱼,自然是指出了鲍家在整个事件中的重要性。于是林儿用暗语告诉檀羽自己的确疏忽了,回去便尽快去找鲍照。

  此时,陈庆之虽听不出暗语来,却已经着实不耐烦了,嗔道:“叫你来看病,没让你解读本草。赶紧诊脉开方子。”

  林儿见他发怒,知道再说更多话必为所疑,赶紧住了口,真格地给檀羽把了脉,写下了上次王显留下的方子。陈庆之在旁不停催促,直待方子写毕,就立即命采风送林儿两人出宫,顺便去抓药。

  第二十回邸舍

  话分两头。先说林儿与韩均出了宫,帮那采风抓了药,关上店门,林儿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二郎,刚刚差点被你害死了。就忘了提醒你一句,进去之后别用轻功。”韩均无辜地道:“我以为要是发生意外,可以随时带着你离开的呢。”林儿摇摇头道:“算了,还好一切无事。那陈庆之毕竟也不是疑心重的人。”韩均忙问:“你刚才和阿羽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啊,我一句也听不懂。”林儿忙给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小心说话,万一陈庆之派人来监视我们怎么办。”韩均吓得立刻闭了嘴。

  这一忙活,一夜也快过去了。林儿吩咐医馆中的人都要安安心心睡觉,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给可能的监视之人看。只有木兰奉林儿之命,从炮灸堂中赚出了雷学文,却又不敢暴露身份,只好将其绑在了一家客栈之内。直到次日午后,木兰才按计划放走雷学文,自己则小心回到了淮北医馆。

  林儿见木兰回来,忙问:“雷师叔没事吧?”

  木兰道:“一切都按主母的安排办的,没出岔子。雷医师虽然愤怒,却也不知是谁绑了他,无可奈何。”

  林儿道:“情非得已,有得罪之处只好以后见面时再当面道歉了。一会儿我还得写封信寄回去给师父,和他解释盗用他名义的事,估计他肯定又会把我一顿臭骂。”说着她摇摇头,想是很怕陶隆生气。

  直到她缓过神来,才将昨夜和檀羽的暗语和大家说了一遍。众人都赞道:“你们果然是一母同胞,心都在一处。”林儿心中也禁不住为自己兴奋,只是想到师父发火的样子,怎么都笑不起来,只是给众人安排道:“木兰阿姊这里的事已了,即可就启程前往紫柏吧。我和寻阳姊一会儿就去鲍家拜访。我们大家都要格外小心,千万不要暴露身份,特别是经过昨晚的事之后。”众人答应一声。于是木兰与韩均回房去收拾细软准备上紫柏。林儿则跟寻阳两人略作梳妆,往鲍家而去。

  一路上,寻阳问道:“林儿,你说如果鲍兄长还是没回来,我们该怎么办?”

  林儿看她一脸疑惑,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是啊,我们干吗去鲍家,应当去他经营的圣水院邸舍看看才对啊。商贾上的事,邸舍的人肯定比他家里人更懂的。”

  说着两人便转向奔圣水院去。其实,他们刚到汉中时,曾在鲍家住过几日,林儿也随着檀羽到过圣水院,只是那时候只顾着好玩,并没有刻意去了解邸舍的买卖。

  林、寻二女进得邸舍,直奔鲍照的大徒弟贺四爷的面前。贺四爷本认得林儿,只是她易了容,此时倒认不出来。

  贺四爷见客人来,笑脸相迎道:“二位,有什么需要吗?”林儿左右看了看,小声对贺四爷道:“四爷,我是你们鲍小姑的义妹檀林,上次你见过我。我们可否借一步说话?”贺四爷自然听出了她的声音,忙将二人引进内堂。

  贺四爷奇道:“檀小姑怎么变这个模样了?”林儿道:“说来话长,我这是为了避人耳目。今天来,是想请问四爷,你师父回来了吗?”贺四爷道:“师父去外地了,一时半会儿恐怕也回不来。”林儿追问道:“看来四爷你知道鲍兄长的去处。事情紧急,可否如实相告?”贺四爷道:“小姑见谅。师父吩咐过,他的行踪绝不可对任何人明言。”

  林儿心道:“今天既已来到这里,总要有所收获才行。我先诓他一诓。”便道:“鲍兄长不在,柜上的事都是四爷操持吧?”“承蒙师父看得起,买卖还算没亏。”“哦,看来鲍兄长不是出去做买卖的,有四爷这样贤能的帮手,鲍兄长自然可以毫无担心买卖的事。”贺四爷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不知如何应答。

  林儿却在旁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变化,希望从中捉摸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她续道:“我曾听说鲍兄长对新近在汉中出现的典质行很不理解,说他干脆去云雾村养老算了。”“是是是,那些南朝人宣扬说典质能赚钱,可你要是赚了钱,就总有人赔钱吧?那赔钱的人凭什么让你赚钱呢。”“这倒是,还是你们邸舍踏实,公平清楚。看来典质的事是长久不了的,难怪国主会查封那个什么典质行。”

  林儿说着,却见贺四爷苦着个脸,很有些不以为然,忙道:“四爷不同意吗?”贺四爷道:“南朝人不管怎么说也是老老实实的贾人,不知道为什么国主会这样做。”言谈中充满了激愤。

  林儿却奇道:“这倒怪了,南朝人的买卖也算和你们是对手,他们被查封四爷应该高兴才对啊。”

  贺四爷忽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忙纠正道:“我的意思是,唇亡齿寒,南朝人难以好好做买卖,我们也就自然好过不了。所以才会为他们鸣不平。”

  林儿自然不会管他这些推脱之辞,他们这些贾人,要说互相之间毫无牵连是绝无可能的。而现在汉中的局面,很难不让他们这些人抱在一起。

  她忽然有些领悟了,又问道:“最近在长安有一个洛商会议,不知你可有耳闻?”

  贺四爷刚才就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此时忽然笑道:“檀小姑,你可真厉害,比你那个阿兄口齿还要伶俐。你就别再问我了,言多必失,我再说下去,恐怕就要说漏嘴了。”

  林儿知道,贺四爷也是商道上多年打拼的,此时断难再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便诚恳地说道:“不瞒你说,我之所以这么急着找鲍兄长,是因为我的义姊、鲍兄长的小妹被不明身份的刺客带走了。我怀疑这和鲍兄长的买卖有莫大的关系,这才来找你的。”

  谁知贺四爷却似乎并不特别紧张,只是将信将疑地道:“女公子被带走了?这我倒完全不知情啊,也没听师父说起过。”

  林儿道:“既然四爷不相信林儿的话,我也没办法。但请你如果能见到鲍兄长的话,务必将这消息转达。另外,还请你保守这个秘密,不要泄漏出去。”

  贺四爷点点头,却不说话。

  林儿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便起身告辞,和寻阳一起走出邸舍来。寻阳小声问道:“贺四爷什么都不肯说,我们该怎么办?”林儿笑道:“他其实什么都说了。我们回去收拾一下,马上去长安。”

  第二十一回火神

  林儿见寻阳似乎并不吃惊,好奇地问道:“寻阳姊怎么不问我既然已经派了玉娘他们去长安,为什么还要亲自去?”

  寻阳道:“林儿一定有你的原因的。”

  林儿有些无语道:“唉,不知道寻阳姊什么时候才能开朗一点。要是姓和的在就好了,他肯定能把你变得爱说爱笑。”她顿了顿,“三坞主第一拨去长安,他想必是被陈庆之重点盯住的。我再派玉娘和司马灵寿去第二拨,相信这也在陈庆之他们的意料之中。但他们一定想不到,我们还会去第三拨人。所以我们的活动一定会非常安全的。从目前得到的各路讯息来看,各方人等都集中在了长安,想必那地方会非常热闹,我们自然得去凑凑这个热闹,救阿嫂他们的事,也要着落在此行中。”

  淮北医馆此时只剩了三个人。林儿有些迟疑地道:“我们的人手真是越发紧张了,如若高长恭回来,也无人给他报信。这可如何是好,要不二郎……”

  韩均不等她说完,忙抢道:“不行啊,小君嘱托过,我一定要留在主母和公主身边,这是我的责任。”

  林儿见他认真,心中一阵感动,忍不住打趣道:“二郎,那我和寻阳姊如若同时遇到危险,你先救谁啊?”

  韩均不想她如此问,先是一愣,然后凛然道:“主母如有事,我愿以死谢主。”

  林儿一句说笑却引出他如此真挚之语,大赞道:“二郎重情重义,木兰阿姊有你为伴,真是三生有幸啊。”她顿了顿,便续道,“那就留个暗号也罢。反正现在这医馆未必安全,留人在此倒也没有太大意义。”

  三人自昨天到现在都未合眼,此时只等天黑,三人各自睡去。直到月已中天,才由韩均驾了马车,林、寻二人卸去假面,坐于车内,往长安而去。

  长安之事,尚有诸多好戏,此处且放上一放,先说檀羽。

  林儿留下了王显的药方离去,陈庆之派人抓了药来煎上。次日一早,陈庆之将檀羽染病之事告知国主,国主无奈,只得将宴会顺延,待檀羽病好。

  可是说来也奇怪,以前用了王显的方子,檀羽的咳喘病都是不须多少时日就会见到起色。可一夜一日过去,这病没有一点好转,似乎反有加重的趋势,不但咳嗽越发厉害,咳出的痰内还隐隐有血色。

  陈庆之一看,骂采风道:“看你找的庸医。还不赶紧去请雷医师。”采风挨了一顿骂,只好悻悻地去炮灸堂另寻名医。

  陶贞宝虽不善医术,但毕竟从小耳濡目染,一些基本医术还是知道的。他把了檀羽的脉,小声道:“兄长这脉象洪数无力,想不明白是什么病征。更奇怪的是,从小到大,我还从没见过师姊失手,这次却是为何。”

  檀羽拖着颤颤微微的腔调说道:“我听说行医之人须宁神静气,方能辨对脉下对方。林儿这次却是带着极险的任务而来,失手也是无法避免的。”

  陶贞宝啧啧道:“师父要是知道这事,肯定又要骂师姊的。他最恨行医时不专注、拿病人生命当儿戏的庸医了。”

  檀羽叹口气:“也怪我,让林儿承受如此大的重担。”

  正说着,采风回来了,仍是一个人,脸上似还带着泪痕。陈庆之有些生气:“怎么回事?”采风道:“雷医师说他这几日不出诊。”她言语中还带着哭腔,想必是苦苦哀求却遭了雷学文的冷脸。陈庆之道:“他没说为什么不出诊吗?”采风摇了摇头。陈庆之皱眉道:“这可如何是好?”

  陶贞宝本也认得雷学文,听这一言,忽然明白过来,忙低声对檀羽道:“肯定是昨天师姊把雷医师骗了,雷医师在生气吧?”

  檀羽忙问:“那有什么办法请他来看诊呢?”

  陶贞宝想了想,“雷医师生性孤傲,不为金钱所动。不过因为他的师父是河西的鸿儒,所以他自己是个极重礼节之人。如果以古礼相请,或许能打动他。”

  檀羽点点头,便朗声对陈庆之道:“雷医师有医神盛名,想来寻常人物是请不动他的。陈公子是仇池名人,如果能亲自走一趟,好言相加,以诚意动之,或能奏效。”

  陈庆之道:“也只好如此了。我这就去备一顶蓝呢大轿,亲去下帖,正好拜访一下这位名医。”

  陈庆之果真是说做便做之人,当下就率人前去请医。陶贞宝对檀羽道:“这个陈公子做起事来干净利落,对兄长又如此之好。若不是因为鲍小姑的事,他也是一个不错的朋友吧。”

  檀羽叹道:“是啊,命运捉弄,让我们如同陌路之人。我这些日子,每晚都会因这事而梦中惊醒,真是唏嘘无比啊。”

  约去了一二个时辰,陈庆之竟真的带回了雷学文来。只见这位雷医师身着普通的麻布衣衫,一脸的络缌胡须,颇有些江湖气。陶贞宝怕雷学文认出来有些不便,借口上茅房溜了,房内就剩了檀羽一个。

  陈庆之一进门就介绍道:“雷医师,这就是檀兄,请你务必施仁术助他康复。”

  雷学文看了看檀羽,也不说话,直接拿起他的手腕来诊脉。

  没半刻工夫,雷学文转头问陈庆之道:“把前一个医师的药方拿来我看。”陈庆之忙令鸣蝉取了来。

  雷学文接过药方,打眼一看,立时便大笑出声,笑毕,又忽然冷森森地道:“这老匹夫何时到汉中来了,还用陶老伧的话来诓我,这梁子今天算结下了!”他说这话,自然是因为他看到的是王显的方子,便以为是其人到了。

  可陈庆之却听得一头雾水,忙问:“医师这是何意?”

  雷学文道:“前一个医师可是一位长须的老头?”

  陈庆之奇道:“不是。是一个年轻俊秀的后生,想必这医术是不能入你法眼的,我当时就说只是救个急……”

  他没说完,却被雷学文抢道:“后生?老匹夫派个徒弟就来叫阵?这把谁看在眼里了。”陈庆之却越听越没有头绪。

  这时,那雷学文却从怀中取出了一片鸡舌香,将叶子仔细揉了揉便扔进嘴里嚼起来,一边嚼一边闭目静静思索着。

  良久,他睁开眼来,缓缓道:“甘寒一派称良法,并未逢人用附姜。拿纸笔来。”早有下人将准备好的纸笔奉上。雷学文提起笔来,饱蘸墨汁,写下了他的药方:

  炮干姜二两附子二两灸甘草一两

  写完将药方递给陈庆之,也不说话,拿了药箱即自行离去。陈庆之拿起药方给檀羽念了一遍,就命下人去抓药。

  陶贞宝适才也在门后偷听,见雷学文走,这才回到堂前。

  他此时表情中充满了惊疑之色,对檀羽道:“兄长,雷医师这方子着实让人毛骨悚然啊。姜附二味竟按‘两’计,这怕是要吃死人的。”

  这话连旁边的陈庆之也深感同意,“是啊。昨天那个后生的药方虽然无用,好歹看上去还算规矩。可雷医师这方子就三味药,剂量如此之巨,所谓人如其名,今天总算是见识了。”

  陶贞宝担忧道:“那这药能吃吗?万一吃出问题可怎么办?”

  陈庆之也一片狐疑,转头看着檀羽。檀羽却微微一笑,“没事,沉疴用猛药。我从小吃的药比饭还多,从没吃出问题的,今天正好亲自见识一下‘火神’的威力。”

  不多时,药煎好了。鸣蝉将药端了过来,旁边采风则捧了另外一碗汤剂。原来陈庆之也担心药有问题,又命人煎了人参等物在旁候命,若那药不对,则赶紧取来吊命。衙中之人都是胆战心惊,当夜无法安寝。

  第二十二回离宫

  鸣蝉伺候檀羽服下药去,陶贞宝在一旁不断询问是否有什么不适。约过了两个时辰,檀羽的脸上竟有了些血色。陶贞宝道:“兄长觉得热吗?”檀羽道:“胸中非常凉爽,没有热的感觉。”

  众人闻言,无不大奇。

  陶贞宝道:“姜附都是大热之剂,兄长服下去却觉得凉爽,这太让人诧异了。”

  檀羽笑道:“看来雷医师的医术已经炉火纯青了,信手之间,阴阳运化、冷热轮转。下次见到林儿,一定要好好地和她说说。”

  就这样过了一夜,檀羽的病竟真的好了起来。陈庆之夜里来探视过几次,不自觉地啧啧称赞雷学文的医术之神奇。又过了一两日,檀羽便拔了病根,可以下床行走了。

  这一日天气不错,一大早陈庆之衣着光鲜、带着两套华服来找檀羽,“檀兄把这衣裳换上吧?今天可就看你的演出了。”

  檀羽看了看那衣裳,乃是上等蜀锦制成,相当华美,却摇头道:“我不过是白丁一个,哪里穿得了这样的衣服,还是穿我的粗麻衣裳舒适些。”

  陈庆之无奈,只得道:“也罢。那檀兄这就收拾一下,我们出发吧,别让国主等久了。”

  檀羽知道今天这场宴席终是躲不掉了,只好与陶贞宝二人各自梳洗好,抖擞精神,随陈庆之出了门。

  三人各乘一顶凉轿,周围簇拥着多名侍女家仆,一行浩浩荡荡往那冷水溪而去。这冷水溪是宫殿外一处水池,水自汉江源而来,清澈见底,山石成趣,是汉中文人雅士时常玩乐之所。

  仇池国主杨难当,正如紫柏山李敬爱所言,爱财如命,整日与商贾之人交往。他在冷水溪旁起了一处离宫,日日有宴会往来,极尽奢华之能事。三顶轿沿着汉江,一路穿过喧闹的街市,进入一条宽广的大路,整条路上竟只有一处大门,正是国主的离宫。那大门外两尊极大的石狮,比侯家堡门口那对还要大了不少,极力彰显着这家主人的权势。

  檀羽三人下得轿来,早有宅中之人过来接住,为首的是两名中年男子,陈庆之见来人,忙拱手道:“龙兄,赵兄,何劳亲自迎接啊。”

  那姓赵的板着脸,一副很不情愿的模样:“傲天这厮非拉我出来。这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什么可看的,真是。”

  那姓龙的却满脸堆笑:“什么这厮那厮,还竹笋炒肉丝呢。日天这人就是这样无趣,实在让贵客见笑了。”

  谁知姓赵的却不依不饶:“被你说着了,我就情愿坐在里面吃竹笋炒肉丝,好过跟你出来走一趟,一会儿进去兴许连肉沫都没了。”

  姓龙的也不服输,还口道:“嘿,竹笋炒肉丝有什么好吃的,你婆娘不是每晚都要给你吃竹板炒肉片吗?”说罢大笑起来,姓赵的听他提到婆娘,不禁心生胆怯,可嘴上却还是不服软。

  陈庆之想是知他二人习性,也就任由二人脸红脖子粗地吵闹,轻笑一声,带着檀羽往内走,不时给檀羽介绍道:“这二位名叫龙傲天和赵日天。平时除了吵架拌嘴就没别的事做,也不知为何国主要将这二人收为幕宾,或许国主觉得听他们吵架可以解闷?”

  两人并肩走进离宫。当先所见是一条小溪,横穿着流过一处极大的庭院,溪边是两个花圃,圃内种了几棵大汉桂。汉桂深秋时开得最盛,此时正是桂香四溢时节。檀羽只见花色映着波光,当得是满眼的妖娆。汉桂以当年汉丞相萧何在此亲手种了几株桂树而闻名,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那溪流之上有三座小桥,左手那座是金属质地的铜质拱桥,横在溪上如一张拉满弦的弓;中间那座是汉白玉的七孔桥,桥上玉柱则刻有石狮、麒麟等物;右手却是一座樟木曲桥,微风飘过,还带着桥木散发的辛凉味。

  陈庆之欲带檀羽从玉桥上过,檀羽一看即知,那铜桥是武士过的,木桥是文士走的,中间玉桥必定是达官贵人方可从上经过,便笑道:“我看我还是走这座木桥吧,这气味闻一下神清气爽,前面纵然是万丈深渊,倒也不怕的。”说着自行从木桥过溪。

  陈庆之也就陪他走了木桥,道:“檀兄看来已是成竹在胸,今天就瞧你的了。”檀羽笑而不答。两人继续向前。

  过了桥,眼前就是一座宫殿式的大房子,房前有台阶九级,上得台阶,则有青铜大鼎一尊置于房前,再往前,就进得殿内。殿内的装饰自是豪奢无二,不必细说,只是此时殿内已坐了十数人,分于两侧,每人身前一张矮几,放着各种蔬果食物。可以想像,置身于这样空旷的场所与人舌战,将是何种感觉。檀羽马上就要经历这样的场景,因为他们一进门,十几双眼睛齐齐地看了过来,每一双都来者不善。

  后面龙傲天却凑上前笑眯眯地道:“陈公子、檀公子,请到首座。”说着引了二人在最前排两个位子坐下,又道:“国主在后殿小憩,片刻就出来。”这“小憩”二字,被他说得格外轻浮,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檀羽此时正两眼观鼻,鼻观心,兀自坐定,他在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毕竟自己对座中这众多君子几无了解,但对方却必然对自己了如指掌。如此明暗悬殊,要真的战而胜之,实在太过困难。陶贞宝也有些不自在,坐在檀羽身后不时地左顾右盼,一会儿如果有什么事,他也希望能帮檀羽做点什么,而不是无能为力。

  陈庆之见檀羽淡定的模样,略略有些吃惊,凑过来小声道:“檀兄,殿内这些都是国主的食客,平日里一向是眼高于顶。你现在坐的这个位子,不知有多少人坐过,可像檀兄这样沉得住气的,还真没见过呢。”

  檀羽笑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若不安然自处,如何能思虑缜密,应对自如。”

  他自当初年少时便家破人亡开始,经历了六年前的生死时刻、六年的寒窗苦读、以及近一年的各种遭遇,此时的他,即使内心中难免紧张不安,但对于场面的把控,他已经非常熟练了。

  第二十三回群英

  说话间,国主杨难当已从后殿出来。座中众人只闻脚步声便纷纷站起,檀羽见状,也只得站起身来,抬眼略一瞥,不禁一番讶然。那杨难当并无想像中大腹便便的官式模样,而是相当的精干。最奇特是他的服饰和发式。自魏晋盛行玄学以来,汉人常见的官人闲装多流行宽衣博带、羽扇纶巾。仇池国中虽羌人居多,但早已汉化,服饰习惯上也与汉人无明显区别。可杨难当穿的竟是紧身胡衣,全无汉人气质。

  陈庆之自然明白他的惊讶,说道:“后面还有令你吃惊的呢。”檀羽知他说的是实情,便即收敛住表情,沉心应对。

  杨难当目光看向檀羽,脸露一丝难察的表情,方才朗声说道:“檀公子是名门弟子,寡人相请再四方请动公子,你们今天可要抓住机会好好向檀公子请教。”众人齐答声“是”,才纷纷坐下。

  杨难当拿起面前酒杯啜了一口,道:“飞龙,你给檀公子介绍下我们的人。”坐檀羽对面一个中年儒生便站起身来,向檀羽介绍道:“在下司马飞龙,檀公子有礼。”

  檀羽知道,此人正是林儿她们从侯家堡密信中得知的“司马兄”,只是微一拱手,道声“失敬”。司马飞龙随即将座中之人一一介绍。

  “这位卢遐卢先生,乃是北朝司徒崔浩之婿。范晔范蔚宗,南朝治史大家,《后汉书》就是由他编成。赵温赵思恭,北朝皇帝侍读赵逸的兄长,治书大家,姚秦时曾做过天水太守。扬晚,南朝客商。李欣,他可是檀公子的族人啊,赵郡李氏后人。班孟、黄卢二位神仙是静轮宫的道长。沮渠唐儿和沮渠董来兄弟,是伊吾城四大护法之一,合称双龙手。跋陀罗尊者,汉名觉贤法师,西域的高僧。龙兄和赵兄,檀公子已经见过。还有阚伯周法师,是公子的老熟人了。”

  这中间,觉贤自然就是他在太原比试时见过、许穆之请来的那位裁判;扬晚则正是那天林儿在司马道寿的典质行见过的那位,后来典质行被赶出汉中,正是拜他所赐;李欣虽是赵郡子弟,却常在平城活动,檀羽未得一晤。唯坐在最角落不起眼位子的阚伯周向檀羽投来一道如剑的眼神。檀羽知他心怀怨恨,也不理会,只是颔首见礼。

  陈庆之小声道:“怎么样,不是文坛豪宗、就是武林巨侠,这阵势够唬人吧?”

  檀羽表面上镇定,隐隐也觉得,今天这关果然难过了。

  司马飞龙介绍完,向座中群英一挥手,朗声道:“诸位请吧?”

  这时赵温站起身来抢先发难道:“檀公子可知在下是从何处举的孝廉乎?”

  檀羽拱手道:“正要请教。”

  “我本是从赵郡出仕。”

  “哦……”

  “你不问我在北朝出仕却为何没有在北朝任官?”

  “想必兄视名利如草芥。”

  “哈!哈哈哈……”那赵温竟不怒反笑起来。

  檀羽岂会不知他的意思,他既是在赵郡出仕为官,而自己六年前就到了赵郡,与各方诸人均很熟络,可自己却未曾听说过这人,那么他出仕至少也有六年以上的年头了。按照正常的官员升迁速度,他现下至少应是一州的刺史、别驾之任。想必是自己当年的一个心蛊之计,让赵郡许多人被清理出仕途,这个赵温可能就是其中之一。至于他是如何逃到仇池做了幕宾,中间怕是还有一段艰辛的故事了。

  檀羽没想到一上来就是以此为题,直逼其要害,只得勉强反讥道:“看样子这位赵兄的心蛊之毒还未拔除干净。如若需要,在下可助你一臂之力。”

  赵温怒不可遏:“你……”却被旁边站起的觉贤拉住,道:“赵兄且勿动怒,待贫僧会会此人。”

  觉贤双手合什,“无量寿佛。檀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法师有礼。”

  “上回在河东,公子仅凭一番胡搅蛮缠,就令天师道门人溃败的场景,贫僧仍是历历在目啊。”

  檀羽却故作不知地道:“天师道?就是太原天师观所见,让很多人像动物一样相交的那个天师道?”他知道今天要独战这么多人,最重要的就是多攻击对方的弱点,而不能露出自己的破绽,所以他一上来就先谎作不知,来迷惑对手。

  谁知那觉贤远比赵温要沉静得多,听檀羽的话,并不发作,反而笑道:“正是那个天师道。能够公开行男女之事,说明他们已经洗净了羞耻心,真正把自己的同伴当成了自己。试想,谁会看着自己的裸体而感到羞愧呢?荀子说,人之所以成为人,是因为‘人能群’,‘人能群’才使人成为了天地的主宰。而要做到‘人能群’,当然首先就是要放弃羞耻心,全身赤诚地面对自己的同胞。所以天师道的主张,贫僧以为相当精到。恰恰相反,如若人人都像檀公子这样去残害自己的同胞,人怕是早就败于禽兽了。”说罢一阵冷笑。

  檀羽见他一笑,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自己本不想露出破绽给对方,可对方对自己是如此熟悉,一上来就用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办法,直打自己要害。在汉中诗会时,他就是用这句“人能群”对付高长恭的,此时一上来就被这觉贤用同样招数击中。他就像胸口中了一记闷拳一样,五藏六腑都翻滚起来,说不出的难受。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席中诸人,一开始就如此难缠,后面还有那么多人虎视眈眈,自己已是深陷重围、孤立无援。想到这里,他的心已经凉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群英中沮渠唐儿眼光最是毒辣,一眼就看出了檀羽心中已显出败退之象,适时站起来补充道:“法师所言不确,檀公子其实是深得我辈精髓,以强凌弱、痛打落水犬。”

  觉贤道:“此话怎讲?”

  沮渠唐儿道:“当年的赵郡,上有李顺、李孝伯,下有号称赵郡四少的统率第一秃发破羌、武艺第一李均、谋略第一李真奴、财富第一郑羲。李均身死,赵郡的少年谁不想攀上这高枝,从此飞黄腾达?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位子竟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子抢去。我不得不佩服檀公子的心机谋略当真是天下罕有啊。就凭一个心蛊谎言,骗取了所有人的信任。”

  “至诚之道,非至圣不能知。至圣之德,非至诚不能为。”旁边范晔摇头晃脑地说着,他这一代治史大家,对儒学经典自有自己的阐发,“赵李诸人都不过是棋子而已,檀公子骗骗他们,有何不可?你们看结果不是很好吗,檀公子从此成了赵郡四少之一。什么‘至诚’,什么‘至德’,不过都是骗人的鬼话。‘天与不取,反受其殃’,这一点上我和诸君不同,我支持檀公子的做法。”说着他脸上露出一阵笑意,那笑意在檀羽看来竟如此渗人。

  檀羽被这连串的讥语、嘲讽攻击得毫无还口之力。刚才被觉贤一招击中后,对方这几句话,就像一套组合拳,招招打到檀羽身上。檀羽羸弱的身体,如何扛得住这样的打击,立即就显出了崩溃的迹象。而范晔这种天下顶尖的学者,更是用一个大招直接要了他的命。

  他此刻只感头如炸裂了一般,脑中不断地回响着“唯天下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这些话。

  这不是自己一直奉行不悖的真理吗?可自己又何时为自己当年撒下的弥天大谎有过一丝的内疚呢?既然没有内疚,自己所奉行的“至诚”之道又是什么呢?

  短短几个问题,让各种不安、自责纷至沓来,令他喘不过一口气,心思陷入了极大的迷乱,他一时挣扎着,竟无论如何也脱不出来。此时,他已近疯狂。

  混乱中,他仿佛回到了六年前那个春天,回到了陇西帮初见李灵时的场景。那时候,李灵听他的建议,一个个询问属下,言语中充满了赤诚。记得他还向稚媛埋怨李灵为何不会说谎。那时固然是自己涉猎儒家经典尚不深入,可这不也说明自己的本性并非至诚吗?这岂不与人性本善的儒学道统大相径庭吗?那么自己深信不疑的儒学,岂不是错了吗?

  檀羽心思越陷越深,不自觉便要走火入魔了。

  第二十四回重生

  仇池国群英,一上来就怒喝、排斥、抹黑、嘲讽,无所不用其极,必欲致檀羽于死地。此时的他,心志已经迷乱,立场已经动摇,要么,就从入魔的险境中挣脱出来,浴火重生,要么,就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何去何从,此时就在檀羽心中一念之差了。

  后面陶贞宝看出了此时情况对檀羽极为不妙,忍不住出口相帮:“你们这样说对兄长不公平。虽说九黎教连我师父也不知道,可兄长乃饱学之士,知道这个极神秘的教派也不奇怪。兄长虽然贵为李宣城开山弟子,又有赵郡四少的名头,可兄长从不放在心上,遇人不论贵贱,一律待人以诚。兄长一身的学问,却从未想过凭家学出身博取功名,视名利如粪土,这样高洁的品性,试问座中诸君,能比得了吗?”

  他无奈之下,只能祭出出身这个最终的筹码。他满以为这番话定能让群英汗颜,却不想话音刚落,觉贤就哈哈大笑起来:“亏你也是游历江湖多时,竟如此鼠目寸光,当真让人笑掉大牙。远的不论,就说今天在座诸位……”

  他走到扬晚身边,“扬晚,南朝金陵人。出身在金山银海中,然而他却弃暗投明,毅然放弃在南朝的富贵日子,来仇池襄助国主,令仇池不到两年便国阜民安,成为天下数得着的富庶之地。”

  他又走到李欣面前,“李欣,赵郡子弟。放弃功名利禄,一心从教。别看他年纪尚轻,竟已是桃李满天下。再看陈公子,不过十八岁年纪,已是统率一方之豪巨。这几位,哪个比檀公子差啊?”

  他点的三人,陈庆之表情尴尬,毕竟檀、陶二人是他带来的,今天恐怕是要出丑了,他的面子上也挂不住。李欣念及与檀羽同族,不便出言相讥,只是略略颔首。唯扬晚一脸得色,起身道:“法师谬赞了。钱财于我不过是身外之物。只要能让此方百姓生活富足、安居乐业,那就是在下最大的心愿了。”

  觉贤又道:“至于陶公子说的什么九黎教存不存在,这又从何说起啊?卢先生云游四方,见多识广,可否为我等解惑?”他言语中充满了胜利者的骄狂,毫不把陶贞宝放在眼中,只是回头望了卢遐一眼。

  这时一直闭目不语的卢遐缓缓睁开眼来说道:“无量寿佛。‘如来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心蛊之言,诳语也,九黎教之说,异语也。汝不说真语、实语,却说诳语、异语,实已着相了。以异语反说诳语,却不怕堕入阿鼻地狱吗?”

  他语气虽是平和,可话中狠劲十足,陶贞宝被批得体无完肤,登时羞得无以复加,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可这番话却结结实实传进了檀羽的耳中。那声音有如醍醐灌顶,直通檀羽心脉,竟令他有如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舒爽自如。

  他暗自偷眼看向兀自端坐的卢遐,见他仍不动如山,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秘表情,忽然心中一动。他是范阳卢氏之人,又是崔浩之婿。听说最近北朝朝廷有一些传闻,因西凉战事不顺,皇帝迁怒于崔浩,而欲重新起用以李孝伯为首的赵郡诸李,檀羽的两位结义兄长秃发破羌和李真奴就已得到任用。崔浩闻弦歌而知雅意,就有了与师尊和解之意。此番这卢遐来此,莫非就是得了乃翁之命,故在这最为紧要的关头,说出一番禅语解自己倒悬之危?

  卢遐说得没错,以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谎言,只会增加更多的罪孽,殊不知自你撒下第一个谎言起,后面就要用一千个谎言加以弥补。因为任何一个谎言都是着相的、都是不究竟的。如此反反复复,除了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实在找不到别的出路了。

  “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所谓“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所以“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儒家所说的至诚之道,并不是不许人撒谎、不许人犯错,而是在犯了错之后,能够真诚地忏悔和道歉,即孟子所谓“人恒过,然后能改”。只要能做到知过而改,就正说明其人的本性恰是善良的,之前撒谎犯错只是源于一时的迷妄。所以,能真诚地面对自己的过去、面对自己的本心,这就是至诚之人。

  此次檀羽前赴侯家堡,正是感觉到了自己的懦弱。这个懦弱,是因为他在过去六年成长的过程中,虽然读了很多书,却逐渐地失去了自己的本心,或者说,他自己变得不再诚实。引起这个不诚的原因,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正是当年的“心蛊”谎言。

  心蛊之事,当年自己凭着这一谎言,的确是让赵郡免于浩劫。其结果是正面的,起心也是善良的。而其后果,就是令像赵温这样的、并没有起任何恶念的人,也遭遇了不公对待。而如今,既然战事已经解除,自己就必须要真诚地去面对自己所种下的恶因,向那些因他的过失而受影响的人致歉。只有如此,身心方可健全,修道才能进阶。

  “呼……”檀羽终于从入魔的深渊中转了回来。他长吁一口气,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额头,早已是冷汗涟涟。

  他抬头看看卢遐,对其抱以一丝微笑,感谢其在危难之际出手相救。然后慢慢站起身来,对座中群英抱拳道:“卢公所言不错。当年在下一时情急,撒下了弥天大谎,且不说令诸位饱受困苦,也致赵郡族人蒙蔽至今。一切错皆在檀羽身上。然而大错既已铸成,只能尽力弥补,我会立即修书一封告知赵郡乡老并李灵师伯,等下次回乡时,檀羽当负荆请罪,冀望天下人的谅解。从今往后,檀羽若再有一丝戏言欺世盗名,将自刎以谢天下。国主,诸位前辈,因为在下当年的一句谎言,致大家都不愉快,我先在这里向诸位赔罪。”

  他说完,忽然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门口,然后对着殿上诸人,长揖及地。

  座中诸人刚才还眉飞色舞,见他如此动作,一时竟全部愣住了。站在卢遐身前的觉贤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逃出心魔的纠缠,睁大了眼,再也说不出话来。

  檀羽见众人如此,心想:“今日这番舌战,让你们赢了又有何妨。来日方长,我自有找回场子的那天。”于是叫了陶贞宝到他身前,然后说道:“在下才疏学浅,实在当不起国主的邀请。与各位前辈说辩,那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诸位高才,在下实难望其项背。不若在下就此告辞,各位请尽兴畅饮、纵情开怀。”说罢便转身快步走出大殿。陈庆之见状,忙向杨难当赔了礼,也跟了出来。

  在旁人的眼中,檀羽是输了此番舌战落荒而逃的,殿上群英当是此次的胜出者。可此时,群英的脸上竟没了一丝笑容。刚才檀羽的话不卑不亢,这些人都是个中高手,自然明白他已经渡过了最艰难的考验。下次若再遇到,恐怕就不那么好对付了。

  多年后,当檀羽回想起这次“冷溪之辩”,仍不由得心有余悸。这是他人生中的重要转折,从此后他内心中的缝隙完全弥合上了,他变得不再懦弱。也正是在这一天,他了悟了“至诚”之道的精神内涵,完成了“修身”法门的关键一步,实现了从学子到儒者的成功进阶。

  陈庆之当然也清楚这一切的过程。晋升为儒者,就意味着实力的一次质的飞跃。此时,他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失落,就这样陪着檀羽走出了离宫的大门。

  三人正要上轿,旁边突然冲过来一个无赖,拉住他们的轿子死活不放。侯午、侯未正要动武将其赶走,陈庆之忙出言喝止,问无赖道:“你做什么?”那无赖道:“这位公子,你还没给我回信呢,我怎么去领赏啊?”旁边檀羽不解地看着陈庆之,“怎么回事啊?”陈庆之忽地犹豫起来,半晌方道:“这人前几天送了封信给你,被我拦下了。不过……”他顿了顿,“其实给你看了也无所谓。”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递给檀羽。

  檀羽一阵纳闷,接过信来,先看落款,竟是“牛盼春”,不由一惊,忙将信来读:“还记得当年你们上孤峰时的场景吗?悬崖上拉着两条很粗的麻绳,过山就是从麻绳上一路滑过去,从麻绳向下看就是悬崖峭壁。这个场景我近日写了一首诗,诗作奉上,帮我润色一下。”下面便是一首七言绝句,诗曰:

  孤峰九月得落英,

  老叟三生在博陵。

  目下紫峦山色好,

  柏间古道水流行。

  檀羽尚未读完,“啪”地将信合上了,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来。

  陈庆之见状,说道:“牛真人真是越来越像孩童了,最近竟琢磨起诗来,也是有趣得紧。他知道我生性喜爱诗赋,便写这首藏字诗给你,意在向我表现你的才能。不过牛真人显然多虑了,这么简单的诗,想来檀兄一眼便看懂了罢。”

  他说得没错,因为檀羽的确在字里行间中找出了那四个字来:“英在紫柏”。

  (第五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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