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美女黄懿霖的牢狱采访】(全)作者:Dr.zhouzaipeng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4-05-25 19:52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美女黄懿霖的牢狱采访  作者:Dr.zhouzaipeng   (一)黄懿霖的拘留所采访   近期生活事务比较繁忙,更新速度慢下来了,大家应该也发现了。群友们也各自有要忙碌的事情~存稿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其实也不是
  美女黄懿霖的牢狱采访
  作者:Dr.zhouzaipeng

  (一)黄懿霖的拘留所采访

  近期生活事务比较繁忙,更新速度慢下来了,大家应该也发现了。群友们也各自有要忙碌的事情~存稿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时间,只是写作需要一个进入状态的过程,很难利用起一些碎片时间,并且还要独处,摸鱼的时候不方便写的。
  新文章也在策划中,之前给自己立了个规矩,同时挖的坑不能超过三个,所以国庆前预计会把妻子是个小女囚那篇完结掉(是的,并没有完结),还是会有很大反转,我们这个故事情节主打的就是一个把大家的腰给闪了!
  ---------------------------------------------------------
  这次是个独立的新篇,可以算是一种感激性质的约稿吧。之前在圈子里当了好多年的潜水小透明,近期跟许多朋友一起玩,感受到一些闪闪发光的真诚,感受到枯燥人生中一些难得的趣味。这篇文不一定对大家胃口,但我投入的感情很多,比任何一篇都多。经通讯作者同意后会有后续的,欢迎大家加我催更  
  ---------------------------------------------------------
  周载鹏:你好,我是光明台记者周载鹏,今天代表本台法治纪实栏目来采访你。
  黄懿霖:你好,周记者,我叫黄懿霖。嘉言懿行的懿,雨霖铃的霖。
  周载鹏:嗯,很好的名字。今天接受采访,你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呀?
  黄懿霖:您可真会问问题啊。谁来到这么一个地方会有好的心情?而且你自己看,我为了来给你采访,还要被戴上手铐和脚铐,坐在这个憋屈的椅子上。你觉得这会让我很舒服吗?这椅子很硬,要不你来试试吧,呵呵。本来明天就满七天可以释放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在今天安排一个采访,还非要让我来。希望您能快点结束您的采访。另外我事先说明,我来这里只是接受治安处罚,我并不是犯罪嫌疑人,如果你们要把采访资料放上电视节目,请你们做好打码和变声工作,我的姓名都不允许外泄,原始资料必须清除。并且介绍时不允许称我为犯罪嫌疑人,这应该是你们的职业操守。
  周载鹏:嗯嗯,不好意思,我这边跟警官说一下,为你打开手铐。
  黄懿霖:不必了,她们也是公事公办,你可以继续进行你的采访了,我只希望快点结束,还有,希望你尊重女性,不要提一些涉及隐私的、很冒犯的问题。再强调一遍,我只是接受治安处罚,跟你在路边停车被贴罚单一样。
  周载鹏:好的好的,我按采访稿来。请你介绍一下自己,分享一下自己违法的过程,可以吗?
  黄懿霖:嗯,可以。我出生在芝加哥,我的父母辈都是美籍华人,所以我是American-Born Chinese,这个你应该知道吧。受父母的安排,我大学期间回国留学,因为从小旅居欧美的原因,我对国内的很多东西不太了解,也很不习惯,包括法律法规方面的一些问题。可以说这是我这次被处罚的原因吧。我的行政拘留通知单你们应该也见到了,原因是酒后驾驶,拘留七天在国内法律下也算是合理得当的。当时的情况是这样,我跟朋友们一起去酒吧,本来是因为一个朋友分手,我们希望开导她一下。不过我们点的第一波酒都喝完了,她还是没有来,打电话发微信都没回应,我们担心她想不开,就立马开车去她家里找她。我当时没太在意,因为我的酒量还不错,一杯马天尼不至于上头,所以也没把酒驾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开出两个路口被警察拦车,我才想起国内抓得比较严。不过那时候我还是不太紧张,因为毕竟只喝了那一点点,如果这都超标的话,这个标准也太苛刻了。我下车配合吹气,吹出来是35,我一看不多,就准备回去开车,没想到警察说,我已经涉嫌酒驾,要让我去抽血。
  周载鹏:当时会有些慌张吗?
  黄懿霖:其实是有的,但是主要是担心那个朋友的安危,而不是觉得自己会被拘留。我安排另一个没有喝酒的朋友开上我的车去找她,后面发现她是安全的,只是忘了我们的酒局约定,自己在家不小心灌醉了自己。之后我就坐上警车去抽血,国内的警车除了外观以外和普通车一样,完全不是后面押送车那种形式,所以我根本也没紧张。去医院抽血之后没有立马出结果,有两个醉得不省人事的他们就带回派出所了,我这种没怎么喝的就让我打个车回家了。第二天警察打电话通知我说结果出来了,是28,还说有点可惜,让我去大队签字。我以为是罚款,就带了一些现金去,没想到等到这张拘留通知书。通知书上说拘留7天,5天内带好个人物品去拘留所报道。
  周载鹏:所以其实当时你完全没有这个心理准备吗?
  黄懿霖:是的。我一时间其实是有点懵的,主要是不知道怎么跟家里人说这件事,拿着拘留通知书愣了一会儿,警察说让我签个字,我才签字。我对这些事没什么概念,国内的法律也只是来之前跟着一起过来的同学上过几节课,知道那些东西是高压线,但真的不清楚国内这个标准是20mg/百毫升,这个真的太严格了。
  周载鹏:所以其实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吗?
  黄懿霖:你觉得这样礼貌吗?我现在穿着这个标识马甲,被铐着手脚,这么难受,享受着跟犯罪嫌疑人差不多的待遇,你还要问我是不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只是讲述我的经历和想法,我也说了这次处罚是合适的,态度也是完全的服从,在这里一直接受普法教育,你还要问这样的问题吗?
  周载鹏:不好意思,冒昧了,你继续说这些经历吧。
  黄懿霖:后来回到家,先打开贴吧看了看,发现酒驾拘留不算什么大事,也就没打算跟家里人说这个事,就说出个差,去的地方可能网不太好。然后就开始搜,去拘留要注意什么,看了好几个帖子,发现其实没什么,带点衣服就行了。这里吃喝都管的,说白了就是待几天小屋子,没有自由,用不了手机而已。
  周载鹏:所以大概几天去报到了?
  黄懿霖:我想着早点结束早点好吧。所以跟家里人交代了一下,第二天准备了点衣服就去报到了。嗯,其实去到那里还是不太一样的,虽然只是治安处罚,但是从进去那个屋子那一刻开始,基本上是对我们以一个犯罪嫌疑人的级别对待的,只是时间短一些罢了。进去之后先是要摘掉所有首饰,耳环、美瞳、发夹和手表都放在一个物品袋子里,存到我对应编号的柜子里。美甲片也得抠掉,我当时还打趣说,你们出钱给我重新做么?然后非要让我把鞋子脱掉,我当时就不太高兴,声音也比较高,大声质问凭什么,不是说穿自己的鞋子么?其实警官有好好解释,但是我那时候脾气不太好,一直跟她大声吵,结果又过来一个警官过来把我按住,给我上了反铐。被上铐的一瞬间是非常慌张的,因为觉得戒具是针对犯罪分子的,突然对拘留产生了一些恐惧感,并且反铐的束缚感很强,让我非常无措。警官按着我问冷静了吗,我说冷静了冷静了,警官就解开我的反铐,给我解释,因为我这个是过膝长靴,拘留所里不允许的,所以给我脱掉了鞋子,也装到一个袋子里,然后递给我一双粉红色拖鞋。拖鞋还挺新的,有一股消毒水味,但是确实不太好看,就是纯色的一字拖鞋。换完衣服就是简单搜身,双手扶在墙上,女警官过来,全身上下摸一遍,然后为了防止夹带,要蹲下岔开腿咳嗽几声。搜身完毕之后采了指纹,十个都采了,给了我一个皮筋让我扎头发,露出耳朵,然后拿着名字牌拍照,正面一张,侧面各一张。这个流程每个环节都不算严重,但是连着做下来,整个气氛让我有点紧张,感觉自己好像是犯罪分子,但转念一想又不是,却不敢再随便跟警官说话。
  因为我是下午到的,然后警官告诉我,凑够12个人去医院体检,让我等一下,但是并不是坐着等,而是拿来一个橘色马甲让我穿上,然后坐到类似审讯椅上,用手铐把我的左手铐在了扶手上。从后面进来的人背上发现,马甲背后写着拘留所三个大字,让我觉得有些紧张了。等了挺久的,已经到了晚上八点多了,凑齐12个人以后,上了三个押送车去体检,两车男一车女。
  周载鹏:体检的过程怎么样?
  黄懿霖:非常糟糕。我都不想回忆,因为上车之前就给带了手铐和脚铐,脚铐有点不人性化的,虽然重量很轻,但是真的很限制步伐。而且碰到脚腕很疼,我个子比较高,脚码大一些,走起路来经常会卡到跟腱。我觉得这些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我们都是主动前来接受拘留处罚,又不会跑掉,没有必要给我们上戒具,尤其是脚铐。手铐可以说是防止我们想不开伤人,脚铐真的形式大于内容了,而且哗啦哗啦的声音太响了,幸亏我是晚上去的,医院没什么人,不然被人拍到真的会非常尴尬,完全没有隐私可言的,希望以后可以改进一下,最少允许带个头套吧。押送车也是完全按照送监狱的那种标准来的,后舱和前驾驶舱之间是铁网,四周的窗子有铁栅栏,这个时候我基本上完全当自己是犯罪分子了,心里十分害怕。体检其实也就是正常的项目,血常规心电图什么的,主要是保证我们不要在拘留期间患什么病,找场所的责任。心电图项目很尴尬,因为要上检查床,然后第一次戴手铐脚铐,行动很不习惯。然后要夹电极在脚踝上,我穿的肉色打底袜,脱到脚上以后,脚踝上有袜子、电极和脚铐的铐环,真的非常麻烦,就想着快点结束。只能说万幸是晚上吧,然后得知当天是不算在这几天内的,又感觉很绝望。
  周载鹏:嗯,感觉你总体还是比较配合的,第一天的感觉怎么样呢?
  黄懿霖:呵呵,你真(tm)会说话。我除了配合能怎么样呢,给你铐成这副样子,你也得配合着。第一天的感觉很不好,当晚其实到的很晚了,而且没吃晚饭,但是在这里,谁又会管呢。押送车走了挺久的,拘留所位置有点偏僻。到了以后下车来,进去以后有两道大铁门。过了第一道大铁门,警官给卸下了手铐和脚铐,终于能活动一下手腕。然后站好队,过第二道大铁门,就直接去监室。
  周载鹏:你家境这么好,能够习惯吗?
  黄懿霖:你挺会扎心啊。我当然是不习惯的,警官应该带你看过监室了,就是一个大通铺,水泥的,有点硬。鞋子要脱在一边摆放整齐,然后上到铺上睡觉。睡觉的要求挺多的,要轮流值班,但是好像我新来的就没安排我,然后还不允许蒙头、不允许侧躺,不允许乱动,让我感觉很受限制。
  要说监室条件的话,我家里比较宠我,家里的床垫非常松软,去外面住酒店也基本不会低于希尔顿、万豪这种级别,而里面的通铺就是一个水泥铺,加上蓝色底色、黑白条纹的一个褥子垫,感觉因为拘留所不会空置,所以也不会经常洗,里面的棉芯也早就塌了,我又这么瘦,感觉很硌关节。来之前还有些好奇,但是经过这些程序的折腾,基本上是只剩下害怕和难过了。我翻来覆去没睡着,好几次想翻身但是想起来不能侧躺,觉得很难受。虽然打开了手铐脚铐,但就像被一个巨大的枷锁锁在这个铺上,不知道身边躺着些什么人,害怕和委屈都涌上来。大概半个小时,其他女犯都睡着了,但是我开始哭了,平常都不经常回家,到了这里却会特别想家,觉得很后悔自己为什么犯了错,把自己送进这种地方。但是想到不能喧哗,所以哭也不敢出声,就更委屈了,一直默默流泪,几乎浸湿了枕头。可能还是折腾的太多了吧,所以可能到一两点钟,还是睡着了。
  周载鹏:啊,你不用自称女犯的,你自己也说过,你不是犯罪嫌疑人。这些经历会让你难过吗?
  黄懿霖:嗯,你说得对。唉,其实进来以后第二天,就开始学习纪律,学得完全是女犯的那套东西了。(哽咽)警官会专门点新人,先让站起来,又让蹲在铺上,特别羞耻。点到新人以后,开始教怎么跟管教说话,说话要喊报告,叫名字要喊到,早上要点名,警官谈话要蹲下抱头答话……这不全都是女犯做的事情吗?呜呜……(哭泣)白天很早就起床,然后起来吃饭,就只有白粥咸菜,根本下不去嘴的。吃完饭就是坐板,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姿势,非常难受的,幸亏不是夏天,温度还算适宜。坐板的时候不许说话,只能看电视上的法制节目,两天一轮换,这几天都看吐了。看完节目就只能看书,就那几本杂志,在外面肯定不会看的,但是在里面都翻烂了,估计几年也不会换新书进来。
  这些都是让我很难过,很不适应的东西,和我在外面的生活简直是天壤之别了,第二天一整天都在想着,我为什么要受这种罪……(哭泣)周载鹏:(递纸巾)嗯,或许也可以回忆一点在里面开心的事情吧?
  黄懿霖:嗯,谢谢你。嗯,不需要帮我擦,我现在戴手铐比较习惯了,可以自己擦。开心的事情大概就是出去放风吧,我其实平常比较宅,有时候天天点外卖,垃圾让男朋友带下楼,连续三四天不出门也是常事。但是监室里真的非常压抑,不光是因为四周的水泥墙面,墙上高高的铁栅栏窗和门口的加厚铁门,而且狱友们聊的话题也非常可怕,她们完全跟我不是一样的人,让我不知道怎么搭话,也不敢搭话……这种我就不细说了,你应该明白。因为这个,我就特别渴望出去放风。但是放风的地方也就是监所中间的一块空地,四周都是监房,位置又偏僻,看不到远处的楼,真的有些高墙之内的感觉。空地上只有几个井盖和一些杂草,完全没有什么可以玩的东西。放眼四周,都是穿着蓝色马甲的狱友,目光所及之处全都在提醒自己也穿着这件耻辱的衣服,和她们站在一起……不过相比之下,这真的是很快乐的时间。放风的时间是四十五分钟,在平常应该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但是在里面,我感觉这四十五分钟好珍贵,每一口新鲜的口气都让我迷醉……被叫回去的时候非常依依不舍,一直在回头看那一小片天空……好狼狈,你明白的。
  周载鹏:嗯,感觉到你的委屈了。不知道监室内的空气怎么样呢?
  黄懿霖:周记者,希望你明白,我们是平等的,作为一个异性,我认为你这个话题非常冒犯。我希望结束采访了。
  周载鹏:希望你配合我。在拘留期间,倾诉也是一种珍贵的权利,希望你明白。
  黄懿霖:嗯……好吧。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铺上要头朝外睡,离鞋子太近了,真的很难免有一股脚臭味。最讨厌的是,明明温度不高,却还是有几个女犯要临睡觉把袜子脱下来,塞进鞋子里,一晚上都在散发臭味,让从小有洁癖的我感到非常烦躁。整个监室的通风非常差,八个人的房间全靠那扇高处的小铁窗,便池又在监室内,空气非常污浊。这能满足你变态的爱好了吗?你真的是个没有职业道德的记者,我希望这些话不要出现在节目里。
  周载鹏:谢谢你,我们继续吧。后面几天你有习惯一些吗?
  黄懿霖:我有些累了,我想喝口水,休息一下。
  (黄懿霖接过警官递来的水,喝了几口,用戴铐的双手托起下巴,闭上眼睛休息了几分钟,继续说着)黄懿霖:其实我只在八人监室待了第一天,因为很不适应其他七个人,中午吃完饭午休的时候还和其中一个吵了架,差点动起手来。警官很快就赶来了,大声呵斥我们,我只好蹲下抱头,警官要给我上脚铐,我当时就哭了,因为担心要给我戴七天,其他人也一直劝,说只是口角没有打架,警官也就没有给我们戴。这件事很感谢同改们。
  然后第二天,可能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吧,管教给我调了监。另一个监室只有一名同改,并且气质上一打量就和我差不多,让我感到舒心了许多。一间监室对两个人来说足够宽敞了,并且她也很爱干净,我们聊了一下案情,她和我差不多,不过她是因为酒后和人互殴进来的,也是七天,比我早进来一天,今天她已经放出去了,祝她好。第二天的气氛就愉快了很多,但我们说话的时间其实很少,因为一天中很长的时间都是坐板看电视,坐板的时候是不允许交谈的,不然就要罚站。坐板真的真的很痛苦,如果这段会播出的话,我真的劝大家不要违法犯罪,坐板不同于平常的打坐姿势,不但要盘腿还要上身挺直,不能伸腿放松、不能垮腰休息,还不能双手支撑,我和第二个监室的小姐妹个子都很高,保持这个姿势十几分钟就累得出汗,腿和腰都很疼,一个小时的坐板下来,我们只能相互帮助着把腿拉开,然后随着血液循环回去,才感觉到腿部又刺又麻的痛感,几分钟都很难消去。
  本来当天的心情已经很好了,晚上要熄灯的时候又吵了一架。警官拿着两副脚铐进来,说要给我们上脚铐。我很生气,我们按规定坐板、按时间吃饭,和和气气不打架,在这里干聊天,什么都没违反,凭什么给我们上脚铐啊?况且虽然我是穿了打底袜不怕磨脚,但是小姐妹穿的是船袜,一晚上下来脚铐真的会把脚腕磨坏的,她们考虑过吗?我怒火上涌,直接跟警官吵了起来,坚决不同意上脚铐。闹到另一个警官过来,她伸手想打我,被前一个警官拦住。两个人商量了一下,说我不服从管理,要么给我调回原监室,要么上束缚绳作为惩戒。我听完后很害怕,小姐妹在一旁求情,说可以戴铐的,请警官不要惩罚我。我有些感动,也知道不服软只会吃更多苦头,就答应她们戴铐。前一个警官打发走后一个,给我上铐的同时解释了一下,她们晚间值班只有一个人看监控,我们这里两个人没人值班,如果发生伤害他人或者自残的事件,她们无法及时响应,所以这副脚铐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呵,保护我们,方法是给我们上戒具,给我们痛苦。好在警官之后拿了一双灰色的中筒袜过来,我不知道这是法外开恩还是拘留所本身有准备的。虽然这双袜子很丑,但保护脚踝是很重要的,我就让小姐妹赶紧换上。这一晚睡得还比较安心,大概是习惯了吧,也可能是坐板真的太累了。尴尬的是夜间会忘记自己戴着脚铐,伸伸腿的功夫会引起一阵铁链的响声,像在提醒自己是戴罪之身。好在第二天就又来了另一位同改,她严重一些,要拘留十五天。有第三个人之后我们都不需要戴铐了,也不需要值班,这让我们很开心。
  周载鹏:这次的经历对你以后会有什么影响呢?
  黄懿霖:额,我还没有满七天,也不好预测以后的事情。大概会对法律产生深深的敬畏之心吧,做任何事之前都会好好考虑。这几天反复看那些普法栏目,也很害怕自己有一天成为其中的一员,我深知犯罪的代价是我所不能接受的,并且我也没有必要去做违法犯罪的事情。这几天已经对警官有了一些条件反射,见到之后就要立正站好,答话要蹲下,希望出去之后可以忘记,不然也太奇怪了。从另一个角度上讲,我从小没有经历过这么差的生活条件,这里艰苦的环境,也算给我的一种磨砺吧,虽然我并不想要这种磨砺。
  周载鹏:对司法机关感觉满意么?
  黄懿霖:总体上还可以吧。非常感谢警官按照我的要求没有将我的信息透露给我的家人和学校,不然肯定会对我造成严重的困扰。我还很年轻,希望这个教训保留在我被处罚的这七天里。这七天的生活给我带来了足够的痛苦和羞耻,我已经接受了惩罚,希望出去之后还是一个普通的守法公民,不要因为这件事产生后续影响。如果可以的话,还希望警官的态度能再好一些,理解一下我们这种平常生活环境比较好的人,对我们耐心一些。我们也并不是误入歧途了,没有必要以对罪犯的态度对待我们。现在的这套制度流程里,侮辱和惩罚的成分大于教育和规训了,我觉得不好。还有体检的事,我觉得行政拘留应该有别于刑事拘留,希望能允许个人前往指定医院自行体检,递交体检报告。还是那句话,我们只是暂时接受处罚,以后还要继续生活的,如果在医院被人偷拍了,或者碰到亲人朋友,我们很难解释清楚,会对后续的生活造成很大的影响,程度远大于被拘留本身。
  周载鹏:好的,这次的采访基本上结束了。感谢你的配合,希望你改过自新,成为一个守法公民。

  (二)黄懿霖的第二次采访

  延伸续作哦~
  这次的细节还是比较多的。可怜的大美女变成了服刑人员,真是可惜!
  周:黄小姐,你好呀,时隔许久,我们又见面了。
  黄:哦,这不是周记者吗?这次也是你呀,真是挺巧的。看你最近还黑了些,瘦了些。
  周:啊,是的,最近任务多一些。黄小姐气色好像不怎么好呢?
  黄:心情不好,气色肯定不会好咯。
  周:应该不必如此吧,黄小姐。这次是在你家里采访,你应该比上次戴着铐的时候轻松很多才对,不需要眉头紧锁吧。
  黄:可不能这么讲。上次虽然我坐在冰冷的审讯椅上,但我只是个接受行政处罚的公民,而且第二天就可以重获自由;这次我虽然靠在柔软的沙发上搭着脚,但我已经是一名社区矫正的罪犯,唉……这明亮的房间,何尝不是我的另一间牢房呢?脚上这个顽固的东西也让我没法忘记这些。我的生活状态很不好,或许得挺过这一阵才会好一些。
  周:我对你的遭遇表示遗憾。不过我们还是适时地进行下一步吧。首先我想了解一下,这两年你都经历了些什么呢?
  黄:嗯,那就从上次你采访过我之后说起吧。第二天我就走出了拘留所,我本想稍微休整休整,就回到工作中去了,但是身边很多朋友不知怎的知道了这件事。或许他们不理解吧,作为被处罚人的我,还是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们有的人确实是抱着关心的态度来问我,但是这也让我十分难堪和尴尬。还有很多人对里面的事情十分好奇,但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讲的,回忆起来也很痛苦。从那之后,我跟许多本来就不是很熟而且还一直提起这件事的朋友断了联系,但是朋友嘛,一般都是有圈子,一个圈子里断掉一两个,基本就大大疏远了这个圈子。那半年,我的社交圈进行了一次大换血,平常一起玩的朋友换掉了很多,就认识了昱波他们。嗯……算是我比较失败的一次社交吧,就是这个昱波,他表面上的职业是在银行工作的,那次玩得开心的时候,他说想借我两张银行卡用,当时人多嘴杂,而且我一想那两张银行卡也没有什么钱,毕竟我银行卡多了去了,所以我就没在意,就借给了他。之后他经常请我们出去吃饭喝酒,每次消费都不低,但是我平常消费也不低,所以没想太多,没觉得不对。
  之后大概过了又有半年,有一天刚想出门上班的时候,就被两个警察堵在门口了。“帮信”这个词儿我之前都没听说过,也是有点懵的就被通知了刑事拘留,戴上了手铐,然后一个警察按着我蹲在门口,另一个就进我屋子里去搜,把我的电子设备全都装起来了,然后让我跟着走。当天我就和几个人一起体检,流程其实和拘留那次差不多,但是跟着看押的警察更多了,而且戴了脚镣。那天印象挺深刻的吧,因为不清楚情况,警察的声音又特别大,心里慌慌的,手心一直在出汗,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戴上脚镣之后,第一感觉是怎么这么凉,这么重?还好没多久就被押到了看守所,脚镣也就摘下来了。后来就是关了8个月,一审判一缓二,我也就没上诉了,终于回了家。
  周:你感觉这个量刑合理吗?
  黄:嗯……其实在看守所里学了不少法律知识吧。我是觉得这个量刑对我是过重的,律师也是这样说的。我这种情况没有什么获利,相似案情下有不少的案例是改成不起诉了的,而且我已经在看守所待了8个月了。不过缓了就是好的吧,总归是回家了。
  周:既然觉得量刑不合理的话,为什么不进行上诉呢?
  黄:多方面原因吧。最主要的是,我判的是缓刑,不上诉就可以释放回家了,上诉的话还要继续待在看守所里,重新等待证据整理、起诉、开庭的周期。在里面的时候我有跟人聊过,这个过程会耽误挺久的,几个月都很常见,而我已经关了8个月了,再几个月的话跟直接判了一年实刑没区别了。这个情况你也懂的,判的数量一般是不会低于羁押的时间,所以我就没考虑上诉了。而且我这个案子跟我那几个朋友的案子也有牵连,我上诉的话,他们也要增加看守所羁押的时间。看守所的日子很不好过的,不如让他们早点送监了。
  周:是诶,那你已经羁押了8个月的情况下,有没有考虑过进去服完剩下4个月的刑期,以免未来2年受到缓刑限制呢?是否有犹豫过这两种选择?
  黄:不会的,这根本不是个选择,犹豫一分钟都是对自己的不尊重。只要能放出来,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在外面缓刑的话,别说两年,哪怕是四年,我都宁愿承受在外面的四年……你不懂的,在看守所里的那种日子,你根本不会明白……(擦眼泪)周:不好意思,黄小姐,可能是我的问题不太合适了,你不要太激动。
  黄:嗯,没关系,我有些失态了。我说说在里面生活的真实感受吧,你听了就会明白,为什么我说这根本就不是选择了。
  对我来说,最直接、最根本也是最无法忍受的事情在于身份的突然变化,这会造成非常大的心理落差。上次在拘留所被采访的时候我说过,我当时虽然在接受行政处罚,但我仍然是普通公民;这次不一样,从进入看守所那一刻起,我是法律意义上的“犯罪嫌疑人”,也是管教口中的“罪犯”——虽然在采访和纪录片里,她们会称呼我们为“在押人员”,多了一层没有定罪的感觉。但实际上大家都清楚,能进到看守所的,基本都是有了实际证据,会被判刑的,真能无罪释放的几乎没有,改到不起诉的都是凤毛麟角。这在正常人的生活里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从公民到罪犯,是从完整人格到待改造分子的巨大转变。公民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人,罪犯只能遮遮掩掩地生活;公民可以平等地面对执法人员,而罪犯甚至不能平视管教,站立时视线不能超过管教的胸部以上,蹲下时视线不能越过管教的膝盖以上。在里面的这段时间我已经养成了非常迅速的反射,管教查房时会立马站得笔直,双手并在身侧;管教叫到名字,就上前一步,蹲下抱头,准备接受马上到来的手铐。这些动作都是一次次训斥、惩罚下养成的,就像一道尖刺扎在了我的心里。前天下楼买菜的时候,看到两个警察路过,我还下意识地转了身,差点抱头蹲下,大喊管教好。
  还有就是看守所里弥漫的恐惧和郁闷的情绪,仿佛泼洒在空气中,任何人进到里面都会被传染上这种感受。我平常是非常乖巧的守法公民,家境也好一些,在社会上接触到的人的层面也比较窄,而被收进看守所的第一天,我就见识到了各式各样的人。我在外面接触到的人大部分都戴眼镜,而里面20个人的监室里,却只有一个。她们的年龄基本都比我大,每个人的态度和脾气我都很难拿捏。有的看着和善,但精神不太正常,偶尔会发起疯来,叫喊着什么东西,而其他人似乎已经习惯了;有的看着好相处,到了出问题的时候,却在管教面前把所有责任都推卸给别人。还有一个非常凶暴,一直戴着脚镣,平时沉默不语,但是见不得人哭,谁哭了她就要张口训斥。那里面也像一个小社会,而我深切地体会到了我跟她们是多么格格不入。这让我感觉很害怕,因为不知道身边的人是不是暴力犯,不清楚她们会不会聊两句就翻脸,甚至害怕被她们殴打;看着一些贩毒犯身上的针孔和深陷的眼窝,害怕被传染上什么疾病或毒瘾。好不容易处到了两个合得来的,就开始为她们的案情担忧,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会被判刑收监,因为这一切都没有征兆和提前通知。毕竟我们是罪犯,我们只需要接受和服从所有的指令,没有被提前通知做准备的权利。
  里面也有的人很烦,她们对自己的案情含糊其辞,巧言令色地掩盖自己的主要犯罪事实,避重就轻,然后装出很懂的样子探查我的案情。我一开始不知道,跟她们聊了之后,她们就一阵唏嘘,把我这一件小事说得快要够上无期的样子,还提一些她们“熟人”的案例,现在想来大多也是编的,或者隐去很多细节,强行往我的案例上套。我本来就在担心37天会不会被检察院下批捕令,这些话就让我更感到害怕,仿佛自己会被判上几年,在牢里消耗掉最好的青春,焦虑和郁闷占领了我的大脑。或许也是营养不足的原因,我那段时间生理期也紊乱了,整个人的状态特别差,真的是面黄肌瘦的样子。
  周:里面的生活条件怎么样呢?
  黄:你没有去参观过吗?算了,你没去过也好。听我刚刚说过的这些你应该也明白,里面的人压力都很大,又焦虑又敏感,看到你过去拿着个机器又录又拍的,心里只会更加难受。我就大概给你讲讲吧,我关的那间看守所已经算很好的了,但也只能说仅仅是维持人正常生命活动的最低限度了。
  那间监室是正方形,监仓门在南面正中间,仓门有两层,内层是横竖杠的铁栅栏,,用横杠铁门闩和大挂锁锁上,每天都会有一段时间只锁内门,让监外的新鲜空气交换进来。外门则是一个非常沉重的大铁门,厚度至少有20cm,管教每次开门的时候也很费力,门轴也需要经常上油,不然会很难打开。我和监仓里一个小姐妹开玩笑道,这个外门符合消防要求吗?如果监仓里发生了火灾,我们就算所有人一起推门也推不开的。她说,作为没有人权的罪犯,我考虑的还是太多了。
  北面有两个非常高的窗,而且上面还有铁栅栏。这个窗的目的真的很迷,它的高度太高,没有人能够到,而且没有玻璃,所以一年四季都没法关上。冬天监仓里冷得几乎能结冰,这两个窗就往仓里灌冷风;看守所本身就建在荒郊野外,蚊虫很多,又没有相应的驱蚊措施,夏天的时候,这两个窗就让我们成了蚊虫的自助餐。
  走进仓门,左右两侧有两堵矮墙,右侧是两个蹲便的坑位,左侧是一排水槽。矮墙后面就是一个差不多一米高的水泥台子,上面铺着一张巨大的蓝色垫子,这就是仓里的简单大通铺了。相对于一个仓20人的最高容量来讲,这个仓的通铺真的太小了,宽度估计也就是个十几米的样子,关满的时候,几乎是人挤着人。记得有一次硬塞进来了两个人,关了22个人,我们只能被迫着头脚交错着睡,那一晚真是恶心的我几乎没睡,眼泪一次次流出来,又一次次擦干。
  里面的生活用品也很稀缺。套指牙刷、牙膏、牙杯都只发一次,不会因为关了几个月就给换,所以只要看看一个人牙刷上还有多少毛,就能知道她已经在这里蹲了多久,大姐头是团伙案,流程非常慢,关了快三年,的牙刷毛几乎掉了一半,剩下的毛也有些发黑了。我之前早上洗脸要忙十几分钟,洗脸补水上好水乳才能开始化妆,但在里面只能用香皂抹一把。碱性的东西特别容易干脸,我的肤质也容易干,进去不到三天,我就感觉到脸颊开始爆皮了,甚至能感觉到撕裂似的痛感。无论最后判的刑期多少,大家都希望赶紧宣判,因为一旦关了几个月换了季节,更多麻烦的事就来了:比如我,我是8月份关进去的,那时候天气还很热,我是短袖短裤,到了10月下旬天气已经转凉了,我又不能整天盖着被子躺在铺位上,所以根本就支持不住,但家人又没法探视我,只能托律师送衣服进来。律师手里案子很多,分不出太多的心思顾及这件事,而看守所的规矩又特别特别多,送进来的衣服不能有金属,不能有尖锐物,不能有抽绳,不能有藏匿物品的内兜等等,能满足这种要求的正常衣服太有限了。我站班的时候经常冻得发抖,一直穿着单薄的短袖短裤坚持到11月初,才等来律师送进的一包衣服。拿到包裹的时候觉得很开心,但打开的时候几乎崩溃了,一股库房的霉味直冲脑袋,让我觉得穿了肯定会皮肤过敏。里面是一套灰色的秋衣、秋裤,好像还是男款的,前裆有开口,尺码也宽大的不成样子;灰色的短袜薄薄的,而且不是那种吸汗的棉袜,穿了没几天就捂得发臭。这不就是囚服么?纯灰色的,就差上面印个号码了,我外面还得穿着看守所的马甲,没有一点违和感。还有一双加绒的黑布鞋,丑得我没眼看,还比我的脚码大了两码,我做了半个月的心理建设,后来冷得实在受不了了,才勉为其难地穿上它。出来以后我才知道,他估计是直接在拼多多搜“看守所衣服”,随便找一个套装下了单,都没有打开看看就给我送来了。就这么一套东西,他还问我家里要了1000块钱,现在想想真有些恶心。
  周:吃得怎么样?或许就像盒饭?
  黄:营养很差,但也很难瘦下来。碳水是管够的,窝头、馒头、米饭都可以续加,但是菜几乎全是炖的,我在里面8个月,吃到小炒肉可能都没有8顿。味道也是十分难吃,比我吃过最差的食堂大锅饭都差多了,更别说跟盒饭比了。少放油或许是因为经费不够,但是那些菜里连盐和味精都不舍得放,我真是不理解了,后面出来以后我吃清汤面都觉得有滋有味的。刚进来的时候因为心理压力很大,对着寡淡的水煮菜经常下不去嘴,但不到半个月,饭量就开始变得越来越大了。长期吃不到蛋白质的话,身体会强迫人尽量多吃任何吃得到的东西,尽管它们都难么难吃,最后我每顿都能吃三个馒头泡菜汤,吃完没多久又会饿了。这种饮食结构很不健康,而且也不会像想象中那样能让人变瘦,如果吃完躺着不动可能还会变胖。
  周:在里面有什么特别刻骨铭心的事情吗?甜蜜的或者痛苦的都可以。
  黄:有的,有两件事我印象很深刻,可能是调动的情感比较多吧。第一件事是我进去之后大概一个多月吧,管教押进来了一个妹妹,差不多一米五的样子,非常小巧可人,长得又白又甜美,我们第一眼看过去都以为她还是未成年的,后来才知道她只比我小两岁,还在读大学。她一直特别乖,说话都轻声细语的,让我们没法把她跟任何的犯罪行为联系起来。可能是教育程度相近的关系,我和她处的特别好,她的心里话只跟我说,还说自己吃不下太多饭,总是把饭菜分给我吃。她平常有时候会发呆,呆久了就会默默流泪,所以每次发呆我都去陪着她,跟她聊聊明星八卦之类的,我们成了互相陪伴的小姐妹。我知道自己的案子会久一点,很珍惜这个陪我的人,但也很认真地希望她37天内能不批捕,转不起诉。后来我才知道,她被她的男友蒙骗着,在微信上卖减肥药,其实大头的钱都被她男友拿去了,她获利很少,但主要业务都是她做的,所以很难判缓。
  她的案子就只有她和她男友,所以流程很快,她关了两个多月就下判决了,她判了一年半,男友判了三年。她家里是农村的,家人不懂,请的律师也不怎么样,所以判成实刑,我很替她惋惜。可惜这妹妹是个恋爱脑,还经常傻傻地想着她那害了她的男朋友,一直强调说男朋友不知道这是犯罪。我又气又笑,但想到她不久就要送监狱服刑了,想着,不如给她留个好的念想,在里面也不会那么苦。送监之前一晚上,我和她手挽着手聊了挺多,她还挺乐观的,说感觉终于落定了,悬着的心放下了,进去好好改造就好了,一年多的刑期也没有减刑压力,觉得自己会很轻松。她没提学校的事情,我也就不会提,看着她乐呵呵的样子,我也感到有些高兴。
  没想到第二天早晨完全不是这样子,一早上管教就来提她,她立马神情慌张,之前很熟练的蹲下抱头上铐全忘了,呆呆地在原地愣着。管教过来一边呵斥一边给她上铐,她却呜呜的哭了,嘴里说着:“不要啊,我就赚了两千块钱……警官,让我走吧,我要回去上学,我是乖孩子,我不要坐牢,不要坐牢……我要上学,呜呜……我真的不要,这是什么啊?我只有一年,为什么要戴脚镣啊,我没做错事,我不跑,警官,求求你了……呜呜,放我回去吧,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也没赚到钱啊,钱都去给他买东西了,警官你放了我吧……我不想坐牢……呜呜……”身边的大姐头都被她逗乐了,说她这一年多的刑期听起来比死刑都可怕了。我本来以为我会判得比她久,但是现在缓了,我先出来了。我留了她的联系方式,等她放出来,我们还会一起玩的,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妹妹。
  周:听起来确实很可爱。感觉她蛮可怜的,希望服刑改造结束之后可以做个守法的好公民吧。
  黄:对。这是比较甜蜜的,还有一些不好的经历。大概是小妹妹走后没多久吧,天气逐渐转凉了之后,有一次我洗了衣服,晾在门口的位置,然后第二天想穿的时候,发现我洗的袜子找不到了。我当时没注意,而且马上要上板了,我就没管也没去找,光着脚去坐了板。等晚上我又想起来这件事的时候,我怎么找都找不到。我疯了似的满处地找,发现有一个大概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我的灰色袜子。我立马就急了,质问她为什么穿着我的袜子,她也急了,立马说她穿的是她自己的,还脱下来在我面前晃。她的脚气很严重,我立马被臭得捂住口鼻,然后到她的盆子那里去找。找了一下才发现,虽然我们的袜子都是巨丑的灰色棉袜,但是她的那两双在脚趾出多一圈蓝色线条,她收衣服的时候收错了,把我的两双袜子一双收到她的盆里,另一双穿上了。她感觉到理亏,又大大咧咧得说“啊,无所谓,我洗了再还给你。”我平常本来就是非常爱干净的人,进来看守所已经是在挑战我的极限了,何况是穿这种脏人穿过的袜子?她这句话让我感觉仿佛是故意在侮辱我,也彻底引爆了我的委屈,我把她的盆子一扔,大吼一声:“谁要你的脏东西!”然后我们就推搡了起来,直到管教来了,完全没有问事情缘由,只把我们两个都戴上了脚镣。
  我那天特别伤心,特别委屈……一双袜子,而且还是丑到爆的灰色棉袜,上面还有线头,看上去那么劣质,在外面的时候我从来不会穿的。而进到里面的时候,我竟然会连这点东西都得不到,为了这点东西跟人吵架,还被戴了脚镣。是啊,可我又能怎么办呢,不光是这个,之前没有上账的时候,我看别人吃方便面、酸辣粉,吃火腿肠的时候,我也馋得很难受,而平常我根本不吃这种廉价的零食。有一次,或许是看守所外面有人烤淀粉肠和铁板鱿鱼,那天飘进来的香味让我久久不想离开放风场,回到监室之后很久还觉得那味道若隐若现。平时我感觉不到,但在里面连花钱的权力都被人限制,真的让人觉得是种酷刑。我也体会到了,服刑,刑字为什么是立刀旁,这种力量虽然不像古代的肉刑那么残忍和不人道,但也是切切实实如刀刺骨,给犯罪者以足够的痛苦,以此来威慑她们。至于改造,则是其附加作用。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这大概是我出生以来上的最大的一课。她穿过的那双袜子被我扔掉了,剩下那双在她盆子里放过了,我也很膈应,所以没穿,但第二天早晨,脚踝的部分就已经被脚镣磨红了,我思虑再三,还是穿上了那双袜子。穿上之后我一直隐隐约约地觉得脚痒,但是经过管教的惩罚,监室里的氛围已经凝固至冰点,我也不好再提这件事,只能默默承受着,好在没有被她传染脚气。
  周:脚镣戴了多久?
  黄:其实就三天。但是三天已经很煎熬了,因为第二天是洗澡的日子,我以为我不能洗澡了,就在那里趴着哭。**,我在外面的时候几乎天天洗,这次错过一次洗澡,感觉自己身上都要臭了。但是那个和我吵的大姐,不知道是良心发现还是怎得,主动坐在我旁边,也不说话,只是把裤子穿出脚镣去脱下来。我看到她能做到,也学着慢慢地戴着脚镣脱下裤子,虽然费了很大力气,但是总归脱了下来。戴着脚镣洗澡也十分难堪,本来大家都是坦诚相见了,哗啦哗啦的脚镣声没法不吸引别人的注目……虽然说都是罪犯,但别人都是来去自由的,我拖着个脚镣,总是感觉好像我是犯中犯一样。
  周:感觉你的心态和之前相比,有所改变?
  黄:不止如此,几乎是完全换了一个人的感觉。之前的生活里,犯罪离我很远,几天拘留也没有给我太多的感觉。但进到看守所之后就完全不一样,就好像之前我是个立体的人,进去之后,直接就被压得扁平。
  周:这个扁平是什么意思?
  黄:人是由很多属性组成的,比如名字、性格、职业、爱好、能力、相貌……等等很多的特性,这也是人的区别所在。但进去之后不一样,人变成罪犯,仿佛把人格压缩了,只剩一个罪犯的编号。里面的管教虽然不会明说,但态度很明确,不会关注你的性格、职业等等,你和其他因为组织卖淫、杀人抢劫等进来的一样,就是罪犯。管教不会叫你的名字,也不会关注你是谁,不会管你什么时候出去,只是按规矩办事,叫你的编号出来提审或会见;也不会关注你的性格,如果你过度表现性格,可能会被在广播里厉声呵斥,或者被戴上戒具。没有人会喜欢被戴戒具的。她们当然也负责人,但是几个人关着几十上百号人,她们真的只负责关心你的死活,只要你不自残、不自杀、不伤人,其他任何的行为她们都不会多看一眼的。至于爱好和能力,也完全没处施展,里面很多高度近视的人因为申请不到眼镜,都没法看那几本翻烂了的杂志书,整天就只能闲聊天。关到半年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过,如果一直这么关下去,我出去以后真的还跟这些人有区别吗?一想到这些,又想到我在外面的生活,眼泪就会莫名地想流下来,但是还是会故意控制住,不想给本来就很压抑的气氛再雪上加霜了。
  周:里面的事情我们就告一段落吧,聊点轻松的事情。听说你是个平面模特?
  黄:那是我的兼职。我一般不公开自己的账号,只接点对点的约拍之类的。这件事或许也不轻松吧……周:为什么这么说?
  黄:很简单,这次被判刑,基本是断绝了我的模特生涯了。我平常做模特一般接两种,一种是那种给别人的产品出个上身图之类的,当然主要是裤子、裙子和鞋子这类;另一种是去漫展约拍一下,有时候在一些展台玩一玩,撑撑场子。这两件事都难免需要我亲自去,要么是去影楼、影棚,要么是去别的地方的会展中心、体育馆赶漫展了。但是现在我两个东西基本都去不成了。司法所要求我不能出市区的三个区的位置,当然这也是法外开恩了,一些别的省市,一个区大一点的地方,会要求不能出区的。谁都不会天天旅游、周周赴约,但是出来了之后想做什么事的时候,想到自己还是戴罪之身,就会特别气馁。这种事多了,生活的热情就会逐渐消失掉,而且还得不断找不去赴约的借口。两年的时间,我估计那些朋友们都会知道我大概出了事吧,但是只要我不说,也就不会戳破这一层。有点悲哀了,唉。而且就算能去附近的影楼,我的电子脚镣也不能拆下来,总不能戴着这个东西给人家出图吧,也不能要求别人出了图再把它p掉。总之,这个兼职基本上是被我的刑期给切断了。
  周:那真对不起,我不该提的。不过出来了就好,听你说里面太苦了,还是在外面的好。
  黄:是啊。不过出来之前的心态其实还是挺怪的,检察院建议量刑结果下来之前,每天都想着自己能出去,经常做梦梦到自己出去了,甚至有一天梦到自己穿着马甲就被稀里糊涂的放出去了,出去以后想脱,脱不下来,家里人看到我这样子,不让我进门,然后就哭醒了。但是从接到消息开始,就意味着自己要面临一个新的阶段,莫名的焦虑感很快就上来了。打听了一下自己大概放出去的时间之后,就开始每天对着盆子里的水照镜子,看自己的皮肤变差了多少,有没有变胖,有没有变黑。除了这个以外,最多的肯定是担心出去之后怎么面对家人,不想看到家人小心翼翼跟自己说话的样子,就好像残疾人不愿意别人总是考虑着她残疾一样。还有就是朋友和同学,平常我的社交媒体还是比较活跃的,大半年的时间什么都没更新,他们肯定会过来问,聊天框里也肯定有很多条未回的消息。怎么回呢?什么理由呢?这也让人觉得很难过。
  不过想是没有用的,想的时候时间也是一样流过去了。后来也就放出去了,没有想象中的热泪盈眶,没有大大的拥抱,没有报复性的吃喝玩乐。可能因为我虽然释放了,但是还在缓刑期吧,我没有那么开心。出来立马就换了衣服,里面那些衣服家里人说要烧掉,我压根也没管,路边遇见第一个垃圾桶,我就让他们停车,把那个包丢掉了。家里人先接我回去跨了火盆,说是能去掉晦气,去掉盘在身上的坏东西。他们订了一桌菜,我也没有狼吞虎咽地吃什么,只是随便吃了吃。吃完之后我说散散步,然后就去了一个烤鱿鱼的摊子,要了四串大鱿鱼,两串淀粉肠,在小摊老板奇怪的注视下迅速炫完了。心病还须心药医啊~或许这种感觉你不会明白吧。
  周:这段时间的社区矫正感觉怎么样?
  黄:还可以吧。“矫正”这个词很有意思,其实和“改造”一样,都是把刑罚的本质冠上教育的名号。刚才我说了,我已经深刻体会到,刑罚毕竟还是给予痛苦的方式,缓刑也是一样,避免不了带来痛苦。除了自由的限制以外,它还占用了我很多的时间。我的手机不敢调成静音模式,而且通知声始终放得很大,因为社区管理的app随时可能会发来消息让我定位+拍照,十分钟内必须回复,否则记一次违规;好几次是在我午睡、洗澡的时候来了抽查消息,头发都没擦干就开始拍照,真的又狼狈又烦躁。有时候不出区也能去看看电影、话剧之类的,有时候看到一半被抽查,要假装上厕所,出去拍照,也真的很烦。这个抽查每天最多三次,有时候还会叫去司法所报道,其实去了也就是进行一些训诫之类的,没什么正经内容,但是会让我什么正事都做不了,随时会被打断。除了这种之外,每周六,本来是我固定的跟朋友们去做美容的时间,现在要去做社区服务,服务内容基本上就是扫扫地,给老人做做义工之类的,但是要穿着社矫人员的识别马甲,上面的字样还挺显眼的,所以我每次都戴着口罩去,有时候一上午,有时候一天,劳动强度不算大,但是做完了还得手写1000字心得体会,跟考试一样,真的很烦。而且这段时间也是不能用手机,简直就像出来之后的“体验牢”。
  这个电子脚镣也蛮烦的,它扣得有些紧了,所以我没法向上把它抬到小腿比较高的位置,所以也就没法穿上我喜欢的长靴了,只能每天晚上躺着的时候把它弄上来一点,让被覆盖的那块皮肤透透气。我加了个缓刑群,里面因为不适应这些器材,皮肤被磨破、捂肿了的也不在少数,感觉这方面还可以再优化优化,不然也太煎熬了。最可笑的是,这个脚镣还有每个月150元的租用费,束缚我的戒具,我还要为它买账。每周六劳动结束以后要充电,而且还不是拿下来充,因为那边的警官嫌麻烦,干脆让我们坐在那里充,一条充电线连在脚镣上,总有种被拴在墙边的牲畜的感觉……周:那今天我们的采访就到这里吧。祝你生活愉快。
  黄:谢谢。

  (三)黄懿霖的狱中采访

  感谢大家的厚爱。《黄懿霖的牢狱采访》系列的第三篇。这个系列共四篇,大部分内容已经完成,会在近期完结。
  周:黄小姐,咱们还真是有缘分啊,竟然又是我来采访你。
  黄:(轻笑)呵,或许是吧。如果这么说的话,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跟你有缘分了。
  周:哈哈,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感觉你只是有点走背时了。
  黄:谁说不是呢?你知道的,上次你采访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是缓刑期内了。
  周:缓刑期的表现怎么样?
  黄:唉,别提了。缓刑的那段日子里,我逐渐发现,我这刑罚不但是加在了自己身上,还给家里惹了这么大的乱子。我真正洗心革面了,想规规矩矩地做人,做家里不惹事的好女儿。毕竟我爸妈就我一个孩子,他们太记挂我了,我蹲看守所的八个月里,他们老了好多。我缓刑期表现的特别乖,哪儿都不敢去,生怕再惹出了什么乱子。我的手机24小时不关提示音,随时准备人脸打卡,在他们的系统里留下了无数张睡眼惺忪、头发蓬乱的记录照。我们那的社区服务频次挺变态的,几乎每周都要耗去我一个下午,有时候周六周日两天都要,很多在工作的同改都苦不堪言,但我一句话也不敢说,大气也不敢出,每次就是穿着显眼的红马甲,戴着口罩,低着头做事。我的手也变巧了,我自己做了一个小布套,既能避免电子脚镣直接接触我的皮肤,又很方便穿脱。
  周:那为什么后来又涉嫌犯罪了呢?
  黄:唉,说起来都觉得很无语了,我觉得我立功的成分比犯罪大多了。上次判一缓二,我一直都没法去上班,兼职模特也没法做了,这些都跟你提过了。我家里不缺钱,我不去上班也没关系,但我还是很想去上个班的,我觉得这样能把我从前面这段不太对劲的人生里给带出来。缓刑考验期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我就开始着手投简历。我没打算瞒着任何人,就大大方方的把服刑期也写上去了(笑)。这个年头工作本就不好找,正常的应届生尚且找不到工作,何况我这种刑余之人呢,几百份简历都石沉大海。后来还是有一个公司热情地给我发了面试,他说是做时装设计和销售的,还是高端公司,办公地点也不远,只跟我隔着一个区。但是缓刑期的话,出区还是有点麻烦,我就说等两天再面试,可以先线上交流一下公司的业务什么的。
  周:可以先去一次嘛,面试一下等之后再入职也可以的。
  黄:嗐,我也是这么想,没想到害了自己。那个HR好几次要我去,我眼看推脱不过,又想到自己这两年几乎都没请过假,就打了个请假申请,然后去了。没想到这一去,就回不来了。我也是没想到,那么正规的一个写字楼里,竟然会有个地下非法组织的窝点,我一去就被拽着听他们打了鸡血一样的演讲,然后就被带到里面去了。我很认真地跟他们说,我脚上这个是电子脚镣,带定位的,如果不让我走,警察就会找来,但那里的小头头根本不管我说的是什么,直接就把我安排到他们的“宿舍”,跟那帮疯子在一起,每天敲键盘、打电话,要不停地发展下线,能骗来人就骗来人,骗不来人就骗来钱,达不到业务量的人,只能吃白粥,晚上睡在地上。我的手机当然也被他们没收了,电子脚镣三天后也没电了——很难相信,这件折磨我用的东西,竟然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日夜盼着警察赶紧发现一名缓刑犯脱离监管,然后循着最后的定位位置抓过来,大概我这也算提供线索吧?没想到他们的办事效率这么差,又过了三四天,警察才破门而入,把我们一个个按在地上,双手用扎带反捆起来,然后依次编号,押下楼去。
  周:为什么用扎带?会很难受的吧。
  黄:那个窝点里面的人非常多,睡觉都是人挤人的,他们派出所的手铐根本不够用,所以用了扎带,确实是难受死了。之前拘留和上庭的时候,手铐脚铐我都体验过了,那些虽然也会划到皮肤,但起码是一个为了限制人行动设计的械具,但扎带不一样,它设计之初就没考虑会被用在人的身体上。扎带死死扣住手腕之后,过不了多久,手就会因为血液循环不畅而发紫、发红,又痒又麻。而且你得时刻保持那个姿势,不能让它滑动,不然它就会勒得更紧,而且扎带扣是单向的,勒紧了就没法松回去。那天抓的人太多,一个公安局放不下,我们被男女分开,分到两个分局去收押的,从下午两点多一直搞到晚上十点才解开,我的手几乎都没有知觉了。
  周:后来呢?
  黄:后来他们就挨个给收押的人录入身份信息,有的人取保回家了,领头的组织者押到囚车上准备送看。录身份的时候,就查到我的记录了,我解释了一下事情经过,跟定位器的时间轨迹也对得上,我当时还想问我这算不算提供线索的立功表现呢,那两个警察却阴沉着脸给我戴上了手铐,押上了囚车一起送看。我当时就一头雾水,我可是受害者啊?我急得要哭出来了,本来打算解释一下就能赶紧回家的,但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听,把几乎崩溃的我送去体检,然后关进了看守所。
  周:唉,很同情你的遭遇,真的是被波及了。
  黄:是啊,真的难受。进了看守所之后,我的状态非常不好,疯狂地跟身边每一位同改倾诉我的事情,希望得到一点点同情和安慰。但那种地方,每个人都是顾着自己,谁会跟我交心呢?我真的觉得我太无辜,太痛苦了,坐板的时候经常坐着坐着就哭了,不光是因为身上的疼痛,更是说不出的委屈。从帮信到传销,我没有哪怕一点点主观上去犯罪、去获利、去危害别人的意图,却一再因此遭遇牢狱之灾,几乎要把我的生活给毁掉了。过了半个月,管教喊我出去,我以为要释放了,没想到是下了逮捕,把我跟其他传销人员分两个案子来处理,美其名曰“赶紧把我的事处理好”。
  周: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呢?
  黄:之后他们提审了我好几次。我每次都噙着热泪地从监室里被提出去,被他们一个个陷阱式的问题逼到退无可退,大喊大叫,他们就把我按在审讯椅上死死扣住,给我戴上手铐和脚铐。我歇斯底里地挣扎着,手脚上留下了一道一道的伤痕,甚至几乎哭到晕过去,才被押回监室。每次提审问的问题都一样,大概就是想告诉我,不认罪也没有用,他们会一直问下去的……不知道过了几次,我最终还是在提审中招认了,也签了认罪认罚书。之后的程序就非常快了,没几个月就下了判决。这个结果你也看到了,我不算组织者,但是在里面那一周当键盘手被定性为诈骗了,加上之前的帮信罪缓刑期还没结束,不但要撤销缓刑还要数罪并罚,最后判了有期徒刑五年。
  周:唉,黄小姐你确实是运气太不好了,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
  黄:你说得太对了,就是身不由己。我的缓刑期过得相当稳当乖巧了,去面试也是为了之后能回归一个正常的生活节奏,也让自己的心态更积极乐观一些。谁能想到,传销窝点就藏在大厦写字楼里面呢?而且我去了以后,完全失去人身自由,也没法跟外面通信,这难道不算是非法拘禁吗?我人都被扣在那里了,如果不帮他们做的话,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没有的,我能怎么办呢?如果不配合他们,不就等于自杀么,这法律摆在我面前的两条路就只有犯罪和自杀了。
  周:很同情你的遭遇,这种事情上真的需要考虑实际情况,不能硬抠法条字眼呀。
  黄:是的,这件事让我一直耿耿于怀,一直到入狱后一年都还没有调整过来。监狱里非常强调认罪伏法,我虽然签了认罪书,受了审判,但从心底里根本就不认为自己犯了罪。监狱里有经典的三个问答:-你是什么人?-我是罪犯。-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女子监狱。-你来这里干什么?-服刑改造,重新做人。这三条问答遍布每个女犯监狱生活的每个角落,在监舍的墙上、走廊的墙上都能看到,每天上工、跑操前也要大声地喊出来,大概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对于习惯了的犯人,这就只是个简单的形式,但我每次喊出口,都觉得一把尖刀刺在我的心上。大概人的心理都有一点自我调节的机制吧,大概过了半年多,我开始主动跟同改们交往,聊自己的案情,我发现承受了冤屈的远不止我一个人,不少人都或多或少是因为对法律的淡漠和不了解,无意之间构成了犯罪,葬送了自己的美好生活。还有一位同改是从缅北被抓获回国的,她向我讲述了缅北地狱一般的生活,还说在国内坐牢至少有生活保障,比起缅北来好太多了。她还做了个日历,数着能够回家见父亲和女儿的日子,说的时候眼里闪着若隐若现的泪光。我听着觉得愤愤不平,觉得她都被骗过去了,根本就是受害人嘛!没有什么补偿就算了,竟然还被判刑入狱,这可比我冤枉多了。但是她反倒劝我,并跟我讲了她如何逐渐接受罪犯身份的:她想,法律惩罚的标准不应该只建立在主观的恶意上,客观的行为也必须考虑,一是因为有的案子主观因素难以分辨,罪犯自然不会承认自己的主观恶意;二来,判罚建立在事实上,主观因素只作为衡量量刑轻重的依据,这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听了她的话,我也觉得有些道理,但看着她和我身上宽大臃肿的囚服,望着高墙上这片可怜的天空,我还是没法接受自己就这样变成了一名罪犯。
  周:事已至此,给自己一些心理安慰也没什么不好。
  黄:是的,也只能学着接受了,以后也要加强对法律的学习。
  周:这些年有什么印象很深刻的事情吗?
  黄:当然有的。最难忘的事情都集中在从下判决开始,到入监的前几个月。下判决之后我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是非常恍惚的,有点躁郁症的感觉,不是特别低沉不跟任何人说话,就是疯狂地言语攻击和抗拒每个人。从法院被押回到看守所,我拖着哗啦哗啦的脚铐,踉踉跄跄地走向监室,机械地抱头蹲在门口等管教开门,两眼直愣愣地走进去,回到位置上坐板。管教给了我一件新的马甲,是蓝色的,代表已决犯,只等着和其他的蓝马甲一起送监。我想起第一次被刑拘的时候,跟我关系很好的那个妹妹,上次采访我跟你提到过,她送监那天的情形历历在目。我们约了等她出来一起玩,没想到她还没出来,我又进来了(笑)。大概监狱也是个围城吧,总有一些我们这样的人命里注定要在这里进进出出的。我运气还算比较好,大概过了一周就排到了给我们送监,我这时候反倒没有了恐惧和忐忑,而是一种彻底摆烂的心态,感觉活都不想活了,一个送监能折磨到哪去,大不了在路上被一枪毙了算了。那天早上吃过早饭,管教在监室门口点名,听到名字的按顺序抱头蹲在门口等待。门外有两个管教“流水作业”,先给每个人都戴上脚镣,然后用手铐两两铐在一起。我的运气还可以,我的左手和另一个女犯的右手铐在一起,这样我的惯用手还是自由的。脚镣则是我戴过最重的一副,绝对超过五斤重,走起来很难受。管教给了我们一人一条软绳,我们系在镣链上,用被铐住的那只手提着镣,减轻一点脚踝的压力。那次送监的人不太多,女犯们统一用一辆囚车押送。囚车的后舱是关押犯人的,像个移动的临时监狱,前后舱之间是隔开的,通过铁栅栏窗能看到一点点外面的样子。我提着脚镣艰难地迈开步子,在警察的搀扶下上了囚车,然后脚镣就立刻被锁在了地板的铁环上。监狱的位置一般都远离市区,你来的时候应该也感觉到了,我们在车上保持正坐的姿势不能动,也不能聊天,感觉时间过得分外漫长,脚腕和脚背也被压得很痛,我感觉我的小腿逐渐开始浮肿,脚也因为缺血而变得冰凉。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监狱,这时候已经是下午,我们都很饿了,打报告说想吃点饭,管教说没有办收监手续进不了生活区,进不了食堂,让我们先忍着点。警官去里面交了文件核对身份,然后管教跟着一起出来问我们的个人信息,年龄姓名之类的,一一核对之后给我们打开了手铐和脚镣,送我们走进了监狱大门……然后到现在为止快两年了,我都没有走出去过。周记者,你或许不明白,不,你一定不明白这种感觉,我跟外面是完全隔绝的,除了晚上的新闻联播以外,我得不到任何外界的信息,如果能让我出去,哪怕只是吃顿饭,在街上走走,或者只是在车里看一眼外面也好,我都愿意做任何事,可惜这是不可能的。
  周:大概对你来说,也是一种心态的锻炼吧。
  黄:是的,入监之后每天我都在经受锻炼。以程度说,可以叫锤炼了。仍记得那天晚上管教领我们到监室,让我们抱头蹲在地上,第一次给我们训话,她说了一句“我们的任务就是把你们这些人渣改造好,就算改造不好,也让你们不敢再犯罪进来。”我当时就情绪失控,这些日子积攒的委屈一起爆发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丢掉了手里的脸盆和个人物品,开始对着管教大吼:“谁是人渣!你说谁是人渣!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被你们搞得一团糟,甚至坐了牢,你们还说我是人渣!我明明是那么好的人,都被你们毁了!你们才是人渣!”旁边的几个同改也都是新送监的,直接被我吓懵了,抱头蹲在旁边一句话也不敢说,也不上来阻拦我,外面走进来两个管教直接架住了我的胳膊,还伸手捂住了我的嘴。我的手被架住,双腿则还是不安分地蹬踢着,释放着愤怒,把印着监狱徽标的丑陋蓝色拖鞋都踢掉了一只。两个管教见状则死死地按住了我的头,直接把我按跪在了地上,我仍然疯狂地扭动着,嘴里含糊地骂着那个管教,一直被按了有好几分钟,直到彻底没有力气,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后来我也得到了相应的惩罚,把我铐在了监区走廊B门的铁栅栏上,反铐着。我只好倚靠着铁栏杆坐下,蜷缩起双腿,赤着的左脚踩在穿着蓝色拖鞋的右脚脚面上。来来往往的犯人非常多,老犯人或许是守规矩不敢乱动,也或许是已经见惯了这种惩罚,并不转头看我,而新犯人则向我投来害怕的眼神。我低下头,希望头发能遮住自己的脸,却又发现刚刚被剪成的齐耳短发根本遮不住脸,又委屈地哭了出来。到了晚上熄灯时,我有些害怕了,管教忘了我还被铐在这里吗?如果被这样铐一夜,第二天怕是要浑身酸痛,而且地板很凉,我已经感觉很不舒服了。我想喊,却因为刚刚的事而感到害怕,根本不敢出声。大概过了半小时,监室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基本消失了,管教才走到我面前,问我改了吗,认罪了吗。我当然没有认罪,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极尽自辱之能事,说了很多现在想起都不堪入目的话,她才终于为我打开手铐,放我回了监室。
  这之后的日子里,我知道了必须忍气吞声,才能走过这段布满荆棘的路。我不再跟任何人交流,跟管教除了必要的回答之外也什么都不说。管教会叫我去办公室谈心,但我单方面的很抵触这种谈心,因为谈心的时候要单膝立直蹲下,手放在膝盖上,做“谈话蹲”的姿势,这个姿势不但很累,还把我牢牢固定在了罪犯的地位上,让我无法接受。我穿着宽大臃肿的囚服,管教穿着威严肃穆的警服,再加上这个姿势,我心里即使有委屈,也一个字都倒不出来。管教问什么,我都只是敷衍地回答。这么过了两次,管教不再叫我谈话,而是在跟别人谈话的时候,让我抱头蹲在旁边听着。我听了几段,感受到了管教的用心,而且腿也麻到不行了,就主动举手报告,想站起来跟管教谈谈话。管教走到我身边,轻轻把腿已经麻到不行的我搀扶起来,让我坐在椅子上,跟我进行了一次谈心,我也就哭着描述了我的案情,说出了我的委屈,这大概就是管教的“恩威并施”吧。
  周:唔,看来监狱的干部还是很有管理经验的,想必让你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吧。
  黄:管教干部确实很努力,可当时的我实在是太顽固了。入狱的一年里,我曾经两次想要自杀,第一次失败了,被通报批评了一次,扣了不少改造分;第二次是私藏了一小块刀片想要割腕,被同改们及时发现了送去了医院。疗养好后,我私藏违禁品和自杀被戴上了很重的制式脚镣,然后被关进了禁闭室里。监狱的禁闭室真的是我待过最煎熬的地方了,大概只有两个平方米的样子,地上只有一个床垫和一个便池。关进去的第一天我还在跟监狱、跟管教赌气,直接在地上大睡特睡,管教递进来纸笔让我写悔过材料,我直接把纸丢进了便池。可第二天开始我就近乎疯狂地砸着禁闭室的门,求着管教放我出去,哪怕让我透过饭孔看看外面都好,还求管教再给我一张纸,如果不给我就写在胳膊和腿上。管教也有些生气,没有理会我近乎疯狂的行为,真的把我关满了七天才放出去。就在我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时,我得知我还被安排了一级严管,从那时候起,我就没有任何跟家人通信或探视的机会,购物的额度也下降到了仅仅足够我购买洗漱和生理用品的程度。从禁闭室出来的我再没有一点脾气,每天听到铃声就立刻起床,走在路上头都不敢抬,上工的时候牟足了力气拼命干活,娇嫩的手脚上都磨上了老茧,只为了赶快解除地狱般的严管生活。毕竟,男朋友的信件和父母的探视是我那时候唯一的精神寄托了……周:你别太激动了,黄小姐。你的刑期快过半了,再得到一次减刑的话,很快就能出来了。
  黄:是的,看守所五个月,监狱里也有快两年了。我送监的时候是11月,不知不觉已经在监狱里过了两次年了。这两次年过得也是刻骨铭心呀。第一次过年的时候我刚离开入监队,下到新的监室里认识新的同改,那时候我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过年放七天假,除了监狱组织的必须参加的活动和看电视时以外,我所有的时间都躺在床上。一开始是愣愣地躺着,后来干脆用被子蒙住头——你知道的,监狱里任何目光可及的位置都有蓝色的底色或黑白相间的斑马纹。监室的门帘、墙上宣传画的边缘、我们的内衣裤、囚服、囚袜、囚鞋、床单、被套、枕套、毛巾、胸牌、帽子、甚至是一张抄监规的稿纸上都不例外。也就是说,只要我还看得见,就逃避不了身边这些提示我身份的元素。我把身体蜷缩在被子里,蒙着头哭了很久很久,隐约听到外面烟花的声音和庆祝跨年的欢呼,这些声音似乎要敲碎我脆弱的灵魂。
  之后一年的时间里经历了管教的谈心和尝试自杀被救回,又被禁闭和严管,然后再脱离严管的过程,我真正融入了监狱这个大家庭。或许是忘记了,也或许是不在乎了,我不再想自己有多么委屈、多么无辜,也不再想为什么生活会变成这样,我的心里只剩下每天努力劳作,获得表扬,得到减刑。不过我的刑期本就不长,又被处分过,估计减刑的希望不大,能减也就是减三个月。在牢里过的第二个年就好得多了,我提前几天就在和同改们一起装饰监室,贴对联、剪窗花,除夕那天起了个大早,一起去包饺子。我以前是家里宠着的小宝贝,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是一点都不会做,几个妈妈辈的同改手把手地教我擀皮包馅儿,竟然让我有了一点点家的感觉…那一次我才知道,除夕夜的12点,几乎每个女犯都会听着新年的钟声,默默流下眼泪。
  周:感觉你是个富有感性的人呀,在各种环境下都保持着敏锐的情感洞察力。能谈谈对监狱生活的总体感受吗?
  黄:当然可以,我也算是个“刑罚专家”了,毕竟行政拘留、刑事拘留、社区矫正和有期徒刑我都体验过了,同时了解了拘留所、看守所和监狱这三种监管场所,这大概也是一种缘分吧。(笑)上次你采访我的时候我曾说过,看守所和拘留所最大的不同在于,我感觉到被当做罪犯对待了,那自然主要是态度上的,但到了监狱,则是全方位、各个角度上的。首先,监狱是完全封闭的,甚至每个女犯都不知道监狱的确切地址,大家的信息来源都是固定的那么几张报纸和每晚雷打不动的新闻联播。然后就是我说的扁平感,看守所里,大家的衣服大部分都还是自己带进来或者是家人送进来的,虽然鞋带都被抽掉,有的衣服上的坚硬装饰还要被剪掉,但好歹还是自己的衣物,保留最后一点自己的东西,偶尔还能吃到一些家里人送进来的零食,渴望一下外面的生活。监狱则是非常严格的“零带入”,所有的个人物品都在收监处被打包封存,整个人赤条条地穿上监狱配发的衣服。内衣和袜子都是灰色和米色的,外衣则是蓝色的,上面无一例外地印着象征铁门、铁窗、铁锁链的斑马条纹。监狱保障了每个罪犯的生活,但仅限于最基本的需求。囚服其实很舒服,面料略显粗糙却很柔软吸汗,但非常臃肿和丑陋,无论短袖、长袖还是棉袄,穿上之后都完全不显身材,宽大的裤筒和袖筒让大家看起来都差不多。囚服的蓝色会随着水洗逐渐变浅,所以你可以观察到,囚服颜色越浅的,就是刑期越长的。监室的热水是定时定量供应的,错过了就没得洗,只能加快进度,我现在洗个澡的时间还不够以前洗个头。
  从进来那一刻开始,你在外面积累的所有东西全部丢弃,你在外面接触过的规则完全失效,就像被罩进了异世界一样。起初,我还会想起外面的世界,想起爱吃的东西,喜欢逛的商场。可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这些记忆逐渐模糊了,我不再记得小青龙和鲍鱼汁的味道,只能想起白水煮的角瓜和茄子。我一开始因为这种变化而悲伤,后来才明白,这是我感知时间的唯一方式,因为每天的生活都是完全重复的,在完全相同的时间起床、洗漱、上工、休息,如果不是每天新闻联播还报个日期,我根本不知道时间有没有在流逝。至于你也知道的那种女生身体的计时方式,则因为我低沉的心情和监狱缺乏营养的饭菜而完全紊乱了。这种空耗时间的痛苦就像是一台启动很慢的机器,但只要发动起来,其马力就大得惊人,让我从心底理解了“徒刑”的“徒”字——我只能徒劳地看着时光匆匆流过,我的生命在流转,我却被从这世上抽离。
  周:有没有一些积极的方面呢?
  黄:也是有的。比如,我在大学时候住过四人寝室,已经觉得饱受集体生活的折磨,我们的监室是12人一间,却没有太多争执,大概是因为大家都从早忙到晚,沾了床就只想睡觉,没什么心思去争执了吧。这两年的服刑期内,我学会了缝纫衣服、织毛衣、做简单的菜。我们每天会围着监区的操场跑操,这也是不能缺席的,现在我的身体素质有了很大的提高。但我还是想向政府说明一下,我们的胶鞋底非常硬,真的很不适合跑步,我的脚后跟和前脚掌磨破了好多次,希望领导们为我们配发软一些的鞋子。
  周:好的,今天的采访时间也差不多了,不知道黄小姐出去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黄: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尚早吧。虽说我的刑期已经过半,但行百里者半九十,实打实的牢狱生活还有很长呢。这次采访算是一个里程碑吧,纪念我又平平安安地跨过了人生的一个大坎儿。话说,周记者,这期的节目会对外播出吗?
  周:会的,但是我们会保护你的个人信息,脸部会打马赛克,声音也会经过特殊处理,名字条显示“服刑人员黄某”,如果你有进一步要求,我们还可以换个姓。
  黄:唔,不需要了,我都已经进来了,脸面对我也不怎么重要了。那麻烦你把这句话也放进节目里:爸爸妈妈,女儿希望你们这两年保重身体,不要再为我的事日日操劳,夜夜挂念了,我看到爸爸已经多了很多白头发。女儿在这里获得了新生,成了一个更成熟、更乖巧的孩子。我的刑期还有一些,请你们耐心等待,出狱后我一定会以一个焕然一新的自己,让你们感到欣慰的!
  周:好的,黄小姐,看到你这样积极乐观,我也替你高兴,希望你早日刑满出狱,重获自由!
  黄:谢谢。

  (四)黄懿霖出狱后的采访(完结撒花)

  周:恭喜你呀,黄小姐!
  黄:感谢感谢(笑),这次终于不是穿着囚服、戴着戒具跟你说话了,自由人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周:是呀!话说,我今天还为你请到了另一位采访嘉宾呢。
  黄:周记者您说笑了,是谁呀?
  周:还记得李管教吗?今天她休息,特意说想来看看你。
  (李管教走进屋内)
  李:小黄,咱们快三年没见啦,看你气色好多了!
  黄:李管教!(握手)您好您好,我也很想念您呢,您还在三监区工作吗?
  李:是的,我这几年没什么工作调动。诶,现在应该叫你黄总了吧?我听说了你的事情,抚心工作室现在也算小有名气了,我们也会推荐不太适应社会的刑释人员来你这里。目前你们帮过的服刑人员里,再犯罪率仍然是零呢,继续保持喔。
  黄:谢谢管教的表扬!(站得笔直)
  李:不用这么拘谨啦,小黄,现在咱们是朋友。
  黄:是呢,咱们都坐下说吧,我这有很多话想跟您讲呢。
  李:我也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你当时为什么会想着办一个这样的工作室呢?
  黄:这您应该知道呀!我出狱前的那段时间的状态,您应该是很清楚的。大概从余刑还剩一个多月的时候吧,我的心情就开始异常亢奋,想家的情绪愈发强烈,满脑子都是出去以后的愿景,上工的时候偶尔会走神。那段时间您就提醒我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要还是在押罪犯就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劳动,那时候我还有点不太情愿,觉得自己马上出去了就不是罪犯了,不想听您的话。临到还有半个月就要出去的时候,那些出去以后的愿景忽然变得无比清晰,仿佛之前我只在幻想中通过一个相机看着外面的世界,而那之后我就身在外面的世界。可这并没有让我开心,反倒让我变得非常烦躁不安。出去以后,我怎么面对我的家人?我怎么适应新的社会环境?我怎么重拾我的社交关系?这一切都太过抽象。我终于明白,我入狱后之所以逐渐适应,是因为把心思完全收进了监狱,放下了外面要承受的东西,而如今我又要把它们拾起来,把我暂时抛下的人生给拾起来。而经历了漫长的徒刑之后,人生的担子更沉重了。
  李:是啊,那时候你的状态还挺反常的。我们这里很多女犯放出去之前都只有欢天喜地的感觉,而往往学历高一些、家境好一些的女犯出去之前会有些不愉快,之前还有个学心理的研究生说要用这个做个课题呢。我印象很深,出监前三天出劳动队了,其他女犯都忙着跟同改们告别和收拾东西,而你却说想继续在车间工作,出去那天再收拾也来得及,你同监的几个女犯听了都觉得你很奇怪。正式释放的那天,你家人给你送来了衣服,你却不紧不慢地躺在监室的床上,架起腿翘着脚,打量着那套让你在入狱之初觉得痛苦不堪的囚服,直到我亲自去监舍叫你,你才出来换衣服。终于换好了衣服,你又蹲在那里问我:“管教,我能不能不放出去?我还没准备好,可不可以再上几天工,过几天想好了再出去。”我听了这话哭笑不得,管女监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个女犯像你一样释放那么不积极的。我就安慰你啊,我说你想想,你进来的时候多难过,你的家人多么想你,你站在家人的角度考虑考虑,还能愿意哪怕让他们多等一分钟吗?说着说着你突然就哭了,我在旁边帮你擦着眼泪,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难过,但看见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哭得那么伤心,我都差点跟着哭了。
  黄:唉,那时候的我大概有些错乱了。换下囚服,穿上自己以前的衣服以后,我觉得自己好陌生,这一切都好陌生,您也变得好陌生。平常跟您说话的时候,我都不能直视您的眼睛,大多时候是您站着,我蹲着的,走路的时候我只能走黄线以内,眼望前方,您可以随意行走,和您相向而行的时候,我需要主动面壁立正。而走进更衣室的时候,这一切都没有了,我换上以前的衣服,有种做梦的感觉——这是真的吗?我反而觉得,一直以来倚着的那块大石头没有了,我好像掉进了漩涡里,流下的是无助的泪水。
  李:我当然变了,对罪犯有罪犯的态度,你改造好了之后就是人民,我当然要拿出对人民的态度。这不是虚伪,这是我们的职业操守,我们既要按照国家的要求把你们收进来改造好,也要尽力让你们走出去,勇敢积极地面对你们以后的人生,走好剩下的人生路。
  黄:是的,我非常感谢您。每个同改都跟我说出去以后不要回头看,不然以后会再进来,但我知道,我不会再进去了,我现在知法懂法,这辈子都会老老实实地守法的。那天出去以后,我不但回了头,还深深地朝着监狱的大门鞠了一躬。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不论是您,其他管教,狱友,还是监狱的这套制度,都深深地教育了我,是我人生中最最深刻最难忘的一课。
  李:很高兴能让你成为一个守法的良好公民。改造期间我们也有过争吵,我也亲手给予了你一些惩罚,当然那些都是身为管教的我和身为罪犯的你之间发生的,如今我们卸下身份之后,希望你不要计较。出来以后的生活应该还算顺利吧?
  黄:一开始其实相当不顺利。我的家境算是挺好的,出来以后家里给买了不少新款的奢侈品衣服,说是给我去去晦气,最新的苹果手机、耳机、平板也给一站式配齐,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堆满了我的梳妆台。我那时候还说,没什么晦气的,我在里面很好,现在手脚麻利,作息规律呢。但后来我想找个工作让自己忙起来,才彻底感受到了刑罚的另一半威力。
  周:什么叫“另一半威力”呢?
  黄:我感觉,在牢里面的时候,因为大家都是罪犯,反而感觉不到自己是罪犯;出来以后,却因为大家都是正常人,而我背着罪犯的标签,所以我才是唯一的罪犯。从20岁那年被拘留算起,21岁因为银行卡的事情进了看守所,22岁判缓出来,开始接受两年的缓刑监管到24岁,然后就又被抓进看守所,一直到前年29岁出狱,找工作的时候刚过了30周岁,这段日子在简历上完全没法去写,既不能写读书留学,也不能写去哪里工作实习,总不能待业九年吧,无犯罪证明就更不用说了,想都不要想。逐渐地,我也就接受了自己没办法找到一个正经工作这回事,而之前的事情在模特圈也算是传开了,再做兼职模特也不可能了。好在我家庭条件比较好,即使一直不工作也能吃穿不愁,如果真是个没学历又没人兜底的形释人员,恐怕又要滑落到犯罪的深渊去了。后面我又在家待业了一年,在监狱养成的良好作息也逐渐被抛弃了,经常熬夜刷剧看小说到凌晨三四点,然后睡到大中午才起床,大把大把的掉头发。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从小就不怎么待见我的堂姐来家里找我妈办事,那时候我还在房间里睡觉,就听到她在跟我妈吵:“姑姑,你怎么还能这样让霖霖在家躺着呢?这些年你们为她花了多少钱,到处跑了多少趟,她难道都不知道吗?现在她出来了也不去做点正经事,你每天管着公司,还得给她洗衣做饭,她怎么忍心接受的?”我妈小心翼翼地诉说着我的不容易,还一个劲让她小点声别说了,生怕惊醒屋里睡着觉的我。但堂姐还是不依不饶,还说什么“你不好意思说我好意思说”,“你要继续宠着惯着她到什么时候”,“这样她迟早还得再进去”,我在屋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虽然你那种状态确实不好,但她作为姐姐,也不应该这样说你呀。
  黄:是,我当时又生气又难过,流着眼泪推开了房门,披散着头发面对着堂姐。我的出现让她一怔,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我妈就把我拉进了卫生间。我听到她在外面各种推搡着我堂姐让她赶紧走,但堂姐依然依依不饶地嘟囔着。我冲出门去,大声告诉她:“我不管是光宗耀祖还是坐牢服刑,都是我自己家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别以为我不知道,只要我活着,你就永远别想惦记我家的钱!你被你前夫把家里的钱都骗走了,就想来我们家撒野吗?”她被我揭开了旧伤疤,憋气憋得满脸通红,最后含混地说出一句:“也比你这个臭劳改犯好!”就摔门而出了。
  骂走了堂姐,我的眼泪也决了堤。我回到自己房里,把头埋在被子里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我问妈妈,我真的成了家里的拖油瓶吗,我真的让她们操碎了心,添尽了麻烦吗?妈妈含着泪没有说话,但她这些年默默爬起的银丝已经冷酷地回答了我。从那一刻我开始有了决心,我只是失去了8年的时间而已,我这辈子还很长,我人生最精彩的部分还没有开始。我开始努力地寻找工作,一次一次面对碰壁和冷脸,一点一点降低我的要求,直到最后有一份送货员的工作接纳了我。这份工作很简单,就是每天开着车到各个指定的地方送货,然后跟收货的人核对物品数量无误之后让他签收,工作的时间不算长,但给的薪水可是真不少。半年的工作时间里,我开始疑惑这份工作为什么会轮到我做,就在有一天跟老板聊天的时候问他,你为什么相中我?他笑了笑说,看我的简历上坦诚地写着我的服刑经历,而他也曾经是一名服刑人员,深知服刑人员找工作有多么不容易。俗话说,自己淋过雨就愿意为人撑伞,他选择了接纳我,而我工作得也很努力。
  周:诶,那你为什么没有一直做下去呢?
  黄:他想让我继续做下去,但他的一番话也提醒了我,第一,我可以“为人撑伞”,第二,服刑人员找工作难这件事,既是悲哀的现状,也是难得的机会。每年有几十万人刑满释放,他们多多少少都会有回归社会后的不适应和找工作时的困难,而社会上根本没有针对服刑人员的机构。
  李:司法所不算吗?(笑)
  黄:管教您说笑了。那次跟老板谈完之后,我立马找家里要了一些钱,租了个小地方,然后联系我这些年认识的服过刑的朋友,让他们帮我介绍“客户”。平常在社会上寻找他们并不容易,但我作为一个有丰富“服刑经验”的人,这张网拉得还算是越来越大了。一开始我的“主营业务”是介绍工作,因为很多服刑回来的姐妹们都还是待业状态,她们的文化程度不算高,但在监狱里学到的基本技术都绝对过硬,我亲自找了几家工厂,天天去跟他们的负责人磨嘴皮子,最终有两家工厂同意让我们先送几个人过去试试。先过去的几个姐妹用我们的技术和效率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一下子解决了十几名同改的工作,这也给了我们极大的信心。现在我们这里合作的单位不但有工厂、便利店,还有一个外包的会计师事务所,可以说充分发挥了大家的能力了。
  有了一点初始规模之后,我就出钱聘请了一名专门的心理咨询师,做刑释人员的心里疏导工作。毕竟出来的姐妹里面,还有不少是像我这样,虽然不急着找工作赚钱,但人生状态整个很差,需要一个契机让自己变得积极一些。这种时候,就需要专业的心理咨询师来给我们做做疏导,让我们更顺利地回归社会。没想到这个“次要业务”发展得更快,比“主营业务”还要快得多,我就另外聘请了两名咨询师,自己也去努力学习这方面知识,去考了个心理咨询师的执业证下来。我跟其他三位老师分工,他们负责给男性的刑释人员做工作,我就专心给刑满释放的姐妹们做工作了。
  李:这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刑释人员的心理回归一直是监狱工作的一个大课题,如果没有良好的教育和引导,服刑人员很有可能再次走上歧途。而我们能做的其实很有限,且他们出狱前多少都对我们有着一些抵触情绪,我们说的话没什么效果。诶,我很感兴趣,你们的咨询主要包括什么内容呀?(挥手示意周载鹏先出去)黄:哈哈哈,这个说来还挺有趣的。对于刑期比较短的姐妹,只要通过简单的谈话开导,加以一点简单的催眠疗法,就可以抹除他们的创伤。可对于一些刑期比较长,难以适应外界环境的姐妹,我会给她们一点空间。
  李:“给她们一点空间”是什么意思?
  黄:您看见里面那间屋子了吗?有上下铺的床,还有塑料凳子和电视机,像极了我们的监室。姐妹们回归社会以后,有时候也会像我一样跟家里人吵架,会感到对生活的排斥,这种时候,我就会带她们住到这里来,陪她们住上下铺,坐塑料椅子,看新闻联播,让她们短暂地“回到监狱”,从刚回归社会的紧张与抗拒中脱离出来。我也会跟她们聊聊家常,聊聊她们感兴趣的外面的变化,等她们平复了,我再进行一些常规的疏导,几次下来,她们基本就能放下戒备,敞开心扉了。
  李:这可真奇怪啊,你们不应该都对监所环境有很深的心理阴影吗?
  黄:不完全是。对于服刑时间很久的罪犯来说,监室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却也给了我们一个可以逃避现实的地方。身处牢狱时,我们只想赶紧熬过苦涩的服刑生活,想不到出狱以后,罪犯的身份将会伴随我们一生,这时候我们会想,还不如一辈子关在里面算了。出去逛商场,我们会不自觉地靠着墙走路,在马路上也会不自觉地被白色和黄色的路标限制步伐,看到警官,我们会下意识地转身甚至蹲下。我们的性格会变得十分怯懦,买点东西都不敢跟人讨价还价。我们就像只能生活在黑暗中的幽灵,明媚的阳光只会刺伤我们的皮肤,监所虽然充满了封闭和痛苦,但却是我们所习惯的地方……(落泪)管教,您能明白吗?
  李:(给黄懿霖擦去眼泪)我明白,服刑对你们造成的精神伤害是不可磨灭的。最开始做监管工作的时候,遇到一些年轻老实的女犯,我也在想,这套制度对服刑人员是不是太严厉了?可是法律是一视同仁的,我是守卫和执行法律的人,我不能以情偏私。也正是法律的一视同仁,才能让它始终起到保护社会、保护人民的作用,希望你们理解。
  黄:是,管教。
  李:小黄,今天你叫了我好多次管教了。是时候走出来了,叫我姐姐吧。
  黄:好,谢谢姐姐。

  (全文完)

广而告之:AI在线脱衣「点击」立刻脱掉女神的衣服!
0

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