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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烽火】(第九卷1-12)作者:教授乙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4-06-07 19:51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作者:教授乙                         第九卷 千古江山
作者:教授乙                         第九卷 千古江山   第一回 江上

  檀羽带着兰英、寻阳二女如约来到刘骏的军营。刘骏为檀羽准备了一辆特殊的囚车,是在普通马车的内部装上了厚厚的铁板,只留换气的孔洞。刘骏说,他也拿不准他的父皇对待当年的檀道济案是什么态度,在事情明朗以前,还是小心为上。檀羽以囚徒的身份回到南朝,大家面上都过得去。

  寻阳作为南朝公主,自然不应坐牢笼。然而寻阳心志坚定,一定要和檀羽、兰英同甘共苦,于是也坐在了马车内。

  刘骏派了五十名亲随送三人先行赴南朝。一行人一路不停,只是每隔两三个时辰停下来解手和吃饭。由于全在野外,檀羽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只知道天气越来越热,显然是在一路往南。虽然有通风口,可是坐在闷热的铁车中,还是不自觉地发热。

  檀羽自我解嘲道:“英姊,我们这是第几次坐牢笼了?”兰英摇摇头,她已经记不清了。檀羽道:“我真是个无用之人,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要你们跟着我受苦。”

  寻阳却道:“这马车虽然没有家里的锦衣玉食舒服,可是能感受到你们的存在,我还是觉得很好了。羽郎,你给我们讲经吧,讲经时辰过得最快。”

  檀羽明白,寻阳一直对自己说兰英的学问是自己亲自传授而耿耿于怀,想把这一点尽快补上。这小女虽然不多话,心思却远得很。

  于是檀羽便挑些经学中的论题给二女慢慢讲解。这一方面让时间过得更快些,一方面檀羽也能通过讲解让自己对经学有更深刻的理解。毕竟从赵郡出来这么长时间,他已经很久没静下来读会儿书了。

  如此走了有两三个月,三人就在这狭小而昏暗的马车中日日耳鬓厮磨。檀羽和兰英早已有了夫妻之实倒还没什么。他和寻阳本来一直刻意保持着距离,然而上次在汉中单独在一起许多时候,再加这一次这么长时间的呼吸相对,双方也就没了约束感,寻阳可以恣意地倒在檀羽肩头任其怜爱。檀羽心里也清楚,不论是否愿意,接纳寻阳都已经只是一个时间和方式问题。

  从走过的地理环境来判断,一行人应当是从剑阁入巴蜀,然后穿越巴西进入南朝国境。之后再顺长江而下,进入了富饶的江东。

  宽阔的长江天堑,为江东带来了丰沛的水源,也让这里水土肥沃、气候宜人。檀羽呼吸着这久违而熟悉的新鲜空气,一路走来的不悦都一扫而空。

  他不由得感慨道:“终于回来了,当初和林儿仓皇逃离,如今再次回到这里,一切都已改变。”

  “没变的是仍擅于言辞的羽郎。”寻阳捂着嘴悄声说着。

  这片沙州正是他们此行的终点。刘骏的亲随,也是一路护送他们过来的柳元景,介绍道:“这里是丹徒县金山寺,往南走不远就是南东海郡。三位先在这里暂住些日子,等我们殿下回来再说。”

  “金山寺?”兰英忍不住赞道,“羽弟你看,这里是长江里的江心一沙洲,两边都是江水,这一侧的江水几乎没有流动,像一个湖。还真个是天下第一江山啊。”

  而寻阳却看上了地上的花草,欢呼道:“阿姊你快看,好漂亮的花。这花应该是……对了,是叫羊踯躅,以前只在《本草》上看见。”

  檀羽看着激动得脸上红扑扑的二女,心中畅快不已,不由得将二女拥入怀中,说道:“美人美景,真是人生无憾啊。就算一辈子在这儿,我也愿意了。”

  兰英笑道:“羽弟匡正中原乱局的抱负都不想去实现了?”

  檀羽一番痴醉:“暂且不想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要是现在有英姊做的河鲜佳肴,公主酿的花露酒,那我就真的乐不思蜀了。”

  刚说完,柳元景接道:“在丹徒县,所有的食物都要由整个侨县公平分配。三位要吃河鲜恐怕得再等等,我要先去上报县令,为三位入白籍,然后再确定三位的土地,以及每个月能领到的食物。不过殿下交待过会特别照顾你们,所以一开始的劳作任务不会太重。”

  檀羽有些好奇起来:“怎么侨县的制度至今未变?先皇帝不是已经土断过了吗,农户为何还不各种各的地?”作为在南朝出生的檀羽,从小便时常听祖辈谈论国事,自然也知道其中一二。

  柳元景道:“这事说来就话长了。先皇义熙年间土断时,并没有涉及南徐、兖、青三州,因为这三州提供先皇主要的财源和兵源,连先皇也不敢轻动,所以这三州至今还是侨置郡县,所有吃穿用度统一分配管理。总之在这个地方,你只要少说多做,绝对是饿不死的。”

  他一说完,双姝都禁不住侧头看向檀羽。檀羽看看兰英,又看看寻阳,忽然伸手在二女腰间一挠,说道:“你们这眼神,是说本公子只会说不会做吗?”

  二女腰间一痒,慌得逃开,檀羽趁势追了上去,三人便打闹在一处。由于心情大好,三人都玩得十分尽兴,这已是许久没有的事了。

  柳元景则命手下去给众人入籍,又不知从哪找来的木头柴草,一众兵勇齐努力,很快就搭建起来几间简易的茅草房。其中最大的一个放在了中间,供檀羽三人居住,其余的则分列四围,由他和手下们住,俨然形成一个合围之势,防止檀羽逃跑。不过至少目前来说,檀羽还没有逃跑的愿望,因为他其实也没太多地方可以去了。

  茅草房内,陈设极其简陋。兰英只能因地制宜,在帐中拉了一块帘子,供她和寻阳在内洗澡更衣。三人虽说都是南人,但毕竟久在北地,有许多事情不习惯,也只能一点点适应。檀羽还要感谢林儿,让寻阳脱去了初到上邽时的公主气,方才能更快地习惯艰苦生活。三人就这样相依为命,要在这长江边生活一段时间了。

  第二天一早,柳元景送来了一艘小船,交待道:“县令说,你们的任务以捕鱼为主。不过你们捕了鱼不能擅杀,必须要由县中统一安排。等一会儿吃好早饭,我带你们去见县令。”

  檀羽心中疑惑不已,却没有明说。

  这里说是县,其实也就是一个小村。毕竟从北方的东海乔迁来此的,十不足一,三人快步走上一个时辰就能走完整个县。

  檀羽三人随着柳元景离开自己住地,刚翻过一道小岭,便看见另一家人的茅草房。

  兰英道:“这家人离我们这么近,以后也算是邻居了啊。羽弟,一会儿回来时我们去打个招呼吧?”檀羽自然是欣然同意。

  走了约半个时辰,总算到了县令的住地。这县令果然是县中最有权势的,房屋比起一般人家大了许多,其门前也是人来人往,想必都是找他办事的。

  檀羽几人只能在门外等候,约等了半个时辰,才轮到他们进去。进了屋,却发现里面根本没有县令的影子,只一个男子在那里接待。

  柳元景上去和男子说了几句客套话,希望其多多照顾,那男子却只抬眼瞟了檀羽三人一眼,就不耐烦地道:“知道了,我会和县令说的,你们回去吧。”

  檀羽三人只能又依言出帐。寻阳小声埋怨道:“脚都站痛了,结果话都没说一句就被赶出来,我还没见过架子这么大的官。”兰英安慰道:“本来就是完成个任务,别想那么多啦。我们还是趁天色早,赶紧去拜访我们的邻居吧。”

  (注:晋人衣冠南渡后,大量的北方士族南迁,就形成了侨置州郡县的情况。其侨人所在新的居住地往往在其原住地地名前加上“南”字,如原徐州的,就称南徐州。后来侨人愈多,管理愈混乱,于是就出现了东晋南朝的多次土断,也就是整理侨人户籍、州郡县名、治所等。)

  

  第二回 幸福

  这家邻居有一大一小两间房。檀羽三人刚经过小的那个,却见一个妇人正站在窗边看着三人。兰英忙停下来给她打招呼,可那妇人像是吓到了一样,立即闪在一边。兰英有些纳闷,道:“她干吗躲我们啊?”檀羽道:“也许她怕见生人?我们还是先去堂屋好了。”

  三人到了堂屋前叫门,一个老妇出来问道:“你们是谁?”檀羽道:“我们是刚刚搬到这里的,我们家离此不远,所以来拜访一下。”老妇倒是客气,直接将三人请进家中。

  家中只有一个老者,想必是老妇的夫家,正坐着吃茶。听说是邻居来拜访,便请三人坐了,又送上茶给来访三人边喝边聊。

  老汉道:“我们家是北青州的,我叫苏伯。多年前,我本来是荒土盟的弟子,跟着我们分堂的长老来到南朝,转来转去才转到这金山寺边住下。不知阁下是怎会来南朝的?”

  檀羽听他这话,想起了八年前的赵郡之乱。当时荒土盟盟主吕罗汉说他盟中弟子作乱被平定,后有残余逃到南方,看来这苏伯就是其中之一?

  听得苏伯问,檀羽回道:“说来话长,南朝的三皇子想让我给他出谋划策,就把我先送到这里来了。等他从巴蜀过来,我们可能还得迁走。”

  苏伯听说是三皇子的关系,一下来了兴趣,不住地询问檀羽江边是否住得习惯,缺什么东西之类,显然有讨好拉拢之意。檀羽明白世人都难免有这习惯,也就随他的意思有问有答,聊了半天。

  兰英趁二人空闲的工夫,插问道:“我们刚刚路过旁边的小屋,看见一个妇人,年龄和我差不多,不知是老丈的什么人?”

  苏伯道:“你说小小吗?她是我的儿媳。儿子参军在外,所以就她一个人。”

  兰英道:“我和小妹去找她聊聊吧,羽弟你说完话就来找我们。”

  说着,英、寻二女起身告辞出了房,去小屋唤那苏家儿媳苏小小。里面的妇人听见喊,却无动作,隔了半天才让双姝进得房。

  仔细看来,才见妇人肤色白晰、面容姣好,是个大大的美人。只是她可能长期一个人在家的缘故,有些放不开手脚,当然也没有双姝的大家气度。

  兰英轻轻一礼,道:“阿嫂,我们是刚从仇池来到金山寺的,冒昧过来见礼,希望你别介意。”

  那苏小小听她介绍,这才略放开心胸,延请二女坐下。

  兰英道:“听老丈说,你们家是八年前从中原迁来的,阿嫂也是那时候来的吗?可我看阿嫂年纪和我差不多?”

  苏小小道:“我是阿爷买的婢女,到苏家都十七八年了。”

  寻阳一听,喜道:“阿姊,这位阿嫂和你一样呢。你和羽郎感情那么好,阿嫂和她郎君也一定不差吧。”

  兰英道:“肯定的哦。从小在一起长大,两个人自然是亲密无间。对吧,阿嫂?”

  苏小小听她这话,高兴地点点头,又向窗外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下,小声道:“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说着,她跑到一个箱子旁,跪在地上,伸手在箱子里寻摸了半天,这才摸出一个小纸包来。她小心翼翼地将纸包打开,原来里面是一对玉镯。

  苏小小轻轻地抚摸着那镯子,满脸幸福地道:“这是夫君第一次立军功,得了赏钱给我买的。漂亮不?”

  英、寻二女都是赏玉的好手,一眼便知那不过是普通的蓝田玉。可她们却从苏小小眼中看到了超越玉石本身的东西,这东西绝不是用钱来衡量的。

  于是兰英道:“阿嫂你这么漂亮,戴上这个一定美若天仙。尊夫娶了你一定很幸福、很满足的。”

  一句赞美,让苏小小脸上乐开了花,刚才的猜疑神色早飞到了天边。

  又聊了一阵,二女方起身告辞。出得帐来,檀羽已在外面等待,兰英就将苏小小的举动给檀羽讲了。

  檀羽似笑非笑地道:“我还从来没给英姊买过什么呢。”

  兰英却正色道:“人家是一人独守空房,只能以首饰为伴。如果让我选,我宁愿什么都没有,只要羽弟一直在我身边。”

  旁边寻阳补充道:“女子就是越简单越幸福。我也要像阿姊这样,做个简单的人。”

  檀羽会心一笑,一手抱住兰英,一手拉住寻阳,说道:“那我们这就回江边的家,去做个简单又幸福的船夫。”

  从此,沙州边的生活开始了。檀羽三人开始学习划船、织网、捕鱼、晒鱼。打小熟悉农事的羽、英二人自是习惯得很快,寻阳这公主却要慢许多,加之兰英一直用心照顾着寻阳,让她逐渐适应新的生活。这般一转眼就快一个月,三人已经完全变成了水上人家。

  听柳元景说,这一天是金山寺的庙会。庙会上除了各种商贩,还有龙舟、戏水等传统项目,那些英武的青壮年在这一天有了集体展示的机会。

  水上人家物资匮乏,听说有庙会,寻阳早就想好了,要在庙会上买些花草来种。三人当天起了个大早,直奔庙会所在地大西湾。

  路过苏家时,兰英有意邀请苏小小。过去敲他家的门,苏伯听说是庙会,摆摆手道:“小姑,你当这是北地的庙会呢?这二年能吃饱饭的人家都不多了,哪有几个人有闲钱去逛庙会。况且外面的商贩不愿来,本村的商户都是县令安排的,庙会有个什么意思。劝你们还是别去了,省得白跑一趟。”

  兰英道了声谢,将信将疑地看着檀羽。檀羽道:“既然出来了,还是去看看吧。江边的集市我还从未见过呢。”

  三人又上了路,不过有了苏伯的提醒,寻阳也不抱什么希望了。一路走来,冷冷清清,远不似檀羽在槐沙集时,每逢去镇上赶集,沿路尽是十里八乡的熟人。

  大西湾平时就是村里的市集。这丹徒县远近就这一个市集,本来是热闹非凡的。可正如苏伯所说,此时这里远没有赶集的模样,人影寥寥,檀羽三人在集中一站,倒有些形单影只了。

  兰英道:“以前在家时,听南来北往的客商讲起南朝的风物,都说南朝锦绣华丽、物阜民丰。可惜今天却无缘得见。”

  正说着,寻阳忽道:“好像有什么声音?”

  

  第三回 纨绔

  声音是从远处一个小土坡后面传来的,隐隐约约有人声和马蹄声。三人忙翻过那坡去,原来是十几个少年正在骑马追击。

  寻阳道:“羽郎,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檀羽道:“看样子应该是击壤。曹植写过‘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的句子,公主难道忘了?今天正好,不如就坐下来看一会儿?”三人便找了块不要紧的半山坡,坐下来看那些少年击壤。

  三人正看着,远处走过来一个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穿着锦衣,一看即知乃是贵族子弟。那少年走到三人面前,一双小眼睛扫了一圈,最后停在寻阳脸上,色眯眯地看了半天,方问道:“你们三个面生得很,哪里来的?”

  檀羽站起身来,挡在寻阳面前,不卑不亢地道:“在下受三皇子邀请,来此地暂住。刚来这里不到一月,想必阁下是不认得的。”

  那少年眼角略扬了扬,道:“前天见到小柳,听他说过这事。你知道我阿爹是谁吗?”

  檀羽一愣,被他突然这一句问没反应过来,心想平常人介绍自己,总是先说自己是某某,此人有趣得很,先介绍自己的阿爹。无奈之下,檀羽只得随意地摇摇头。

  那少年却有些奇怪地道:“你们在县中住,没去见县令?”

  檀羽道:“去了啊,可惜县令太忙,没空接见我们。”

  少年道:“这就对了,只有我阿爹才能随时随地见县令,普通人是不行的。普通人只能见我阿爹。”

  檀羽“哦”了一声,心道:“那天县令家的男人原来就是他父?”

  少年又道:“既然你是自己人,下来和我们击壤吧?这场子是我的。”

  檀羽道:“我小时候骑过牛骑过驴,还真没骑过马,更别说击壤了。我看我还是在这儿看你们玩好了。”

  少年有些不屑地道:“你居然不会骑马?那她们两个是你什么人?”

  少年思维跳跃很快,连檀羽也有些跟不上了,只得支吾道:“是内人,怎么了?”

  少年道:“连马都不会骑还能找到这么美的妇人?你真有趣。不过在我们行伍之人是不行的,男人就必须要强壮。你来跟我学,我教你。”说着就要来拉檀羽。

  檀羽正要推辞,那边场上突然骚动起来,转眼一看,原来是另一伙少年过来想要抢场地。

  为首的一个少年浓眉大眼,戴一顶金丝冠,大叫道:“滚滚滚,这场子归我了。”

  这边刚才和檀羽说话的少年见状,也顾不上檀羽,冲过去向那大眼少年喝道:“你们哪来的,知道我阿爹不?”

  大眼少年回头向伙伴询问了几句,然后不屑地道:“原来是小肃之,我以为什么货色。你可以滚了,别打扰你阿公我的雅兴。”

  那小肃之被他一说,脸上显然有些挂不住了,回头对自己伙伴道:“不理他们,我们接着打,这场子谁先来就是谁的。”

  大眼少年像是被激怒了,突然从自己坐骑上的袋子里抽出一把马刀来,约莫两尺长,朝着小肃之就冲了过来,口中不停地叫:“你他娘的活得不耐烦了!”

  他身后的人见状,连忙去拉他,一面又朝小肃之挥手让他赶紧跑。那小肃之见到真家伙,立时傻了眼,也不问究竟,撒腿就跑得没了影,他的那些伙伴也随之作鸟兽散。这边大眼少年似余怒未消,还要提着刀朝小肃之逃的方向去追,被同伴好歹劝住,这才摆开阵势打起球来。

  这边檀羽见此情状,也有些意趣索然,便回头叫了英、寻二女回家去。

  一路上,寻阳的脸都是绯红的。檀羽见状,便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寻阳却不答话,只顾害羞。

  檀羽更是大奇,旁边兰英笑道:“羽弟你真不懂女子心思。刚才那小肃之问我们是什么人,你是怎么回答的?”

  檀羽恍然大悟,忙赔罪道:“哎呀,是我的错。当时一时语塞,不知作何回答,才随意敷衍的。”

  寻阳奇道:“羽郎只是敷衍吗?”

  檀羽情知又说错了话,一时大恫,喃喃道:“这……我……不是那意思。”

  兰英掩嘴笑道:“小妹,我还从没见羽弟这般窘迫呢,你就别再为难他了。”

  寻阳道:“是我失礼。我没想让羽郎为难的,是我自己心里想多了。”

  檀羽见寻阳又认真起来,心中又是怜爱又是无奈,只得一个人呆呆地继续往前走,后面二女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气氛一时尴尬。

  正走着,前面跑过来一个人,是柳元景的手下,名叫宗悫。见到檀羽,宗悫气喘吁吁地道:“公子,总算找到你了。”

  檀羽忙问:“怎么了?”

  宗悫道:“你刚才是不是遇到裴肃之了?”

  “你说的是那个小肃之吗?”

  “就是他,公子怎么招惹上这块狗皮膏药了。”

  “我都不认识他,是他主动过来和我说话。”

  “唉,反正你是惹上麻烦了,他这人粘上了谁,扔都扔不掉。”

  “宗悫你别急,到底怎么回事,慢慢说。”

  宗悫这才咽了口唾沫,续道:“裴肃之就是个无赖。他父裴方明本是朝中大将,早年曾立过战功,却因贪污被皇帝贬斥到此地,成了替县令办事的一个书记。这书记说大不大,可毕竟他是立过大功的名将,裴肃之就仗着这个成天招摇撞骗。你可能不知道,南徐州是朝廷主要的兵源地,朝中诸多大将出于此地,光这丹徒县就有众多权贵子弟。这不,刚刚建威将军沈庆之的小侄沈攸之领人去大西湾击壤,碰上裴肃之,这裴肃之不知好歹惹怒了沈攸之。你想建威将军是什么人,那是元嘉七年就参加北伐的大将,这沈攸之是好惹的吗?当时沈攸之就提了刀要砍裴肃之。这小子跑得倒挺快,可是脑子不好使,他觉得这回失了面,以后在县里就没法混了,可又不敢去直接找沈攸之讨回来,想起来公子你是殿下请来的谋士,就跑到我们那里死活要等到你。兄长没办法,只好派我出来,寻到公子,让你先找个地方躲躲,别让这厮缠上了。那沈攸之能不惹就不惹。”

  檀羽总算是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心中对这些纨绔子弟本就没好感,又无意插手朝中事,便道:“也行,那我们先去苏家坐会儿吧,等那裴肃之走了我们再回。”

  这段时间檀羽时常往苏家跑,一来都是自北而来,自然更容易沟通,二来他与荒土盟叛乱有密切关系,而荒土盟叛乱又是穿越者策划的,向苏伯了解情况,也能知道不少这方面的信息。据他介绍,当年逃到南朝的约有数十人,由于逃得匆忙,大家很快就失散了。苏家人没办法,只好先来江边暂居,不成想,一住就是多年,中原再没有回去过。

  

  第四回 忍辱

  檀羽三人跑到苏家躲着,檀羽又和苏伯聊起了往事:“大叔,这些年来,你们以前盟里的人没来找过你吗?”苏伯道:“有倒是有,只是这话不太好说。”檀羽道:“不太好说?莫非大叔是在怕什么?”苏伯道:“是有些怕,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一个小民,人家现在是大人,哪在意我说的话。也罢,今天我就和你说说这事。”

  苏伯咂了一口茶,续道:“你一定听过王玄谟这个人吧?不瞒你说,他以前和我还是一个分舵的呢,我们那时候都是四袋弟子。”

  檀羽一惊:“王玄谟?他可是七大族宗之一呢,原来你们还有这层关系?”

  苏伯叹一口气道:“要不怎么说人和人不同呢。你可知他是如何成为宗老的?”

  “愿闻其详。”

  “当时我们几十个人逃到南朝,为首的头领全都死了,我们这些小喽罗也就一哄而散。后来这王玄谟也不知怎么想到的,和几个人一起创了个什么天师道,还号称他自己是张天师的嫡传正宗,到处拉拢信徒。”

  “你说他是和几个人一起创的天师道?这些人你都认识吗?”

  “当然认得,那些人都是和我一道造反的,有荒土盟弟子,也有其它地方来的,不过大部分都是江湖混混,没什么能耐,所以天师道刚成立的时候,根本没人理睬他们。”

  檀羽心道:“看来这王玄谟应该不是一个人,他身边不知道还有谁。等下次鲍小君来了,一定让她把我们见过的人都画成画像,让这苏伯来辨认一番。”

  苏伯续道:“后来,王玄谟无奈,就想到先把我们这些劫后余生的人都拉进他那门派,于是就到处拉人。那时他手下人找到我,我心想他懂什么天师道,就给回绝了。可是,后来也不知他遇到什么因缘,让朝中贵族看中了他,立时是平步青云,现在据说已经做到彭城太守。”

  “也许他真的有什么非凡才能在荒土盟时没被发现呢?又或者有一个‘吕不韦’,发现了他奇货可居?”

  “王玄谟这个人我还不是知根知底?他以前就是个混混,懂什么啊。你看他写的,佛不佛道不道的,杂七杂八,”他边说边从旁边翻出一本书来,“这就是他的大作,你来看啊……这里,‘今生妻女被人淫,必定前生有夙因,莫道苍天无报应,十年前后看如何’,你说这叫什么屁话?别人淫我妻,倒成了我的不是,不能还口,只能欣然接受?”他把书一合,“所以别听他吹什么性啊命的,他根本就不懂。那些南朝贵族之所以喜欢他,还不是因为他就只教人‘忍’。被偷了要忍、被抢了要忍、被奸了还要忍,不忍就是你的不是。”

  檀羽见他越说越气,忙道:“你老消消气,这书让我翻翻吧?”说着从苏伯手中接过书来,先看封面,《义天师心法》。随手翻开来看了几页,书中文字果然多用市井白话,没有读书人写书那般之乎者也,看来这义天师确如苏伯所言不假。再读内容,儒释道三家皆有,粗略一看也琢磨不出什么道道来,不过那段教人忍辱的意思檀羽倒读出些味道。

  他心道:“难怪当时在太原天师观,那么多人能公然在一起行媾合之事,那时候还想不明白这些人是如何放开羞耻之心的,原来全是被这义天师说项。”一下子,他对这宗师有了全新的认识。

  正想着,苏伯的妇人过来悄声道:“那煞星又来了。”

  苏伯叹一口气,对檀羽道:“你看吧,我们就只能忍啊。”一阵无奈地对老伴道:“给儿媳说,让她再忍几天我们就搬家,唉。”

  檀羽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苏伯道:“就是我们村的一个流氓,叫裴肃之,成天纠缠我家儿媳。他父是县里的书记,管着大家的耕作任务和粮食分配,得罪不起啊。”

  檀羽闻言,勃然大怒,道:“千万别叫阿嫂受他摆布,我去收拾他。”说着便往帐外走,只留下苏伯一句“先生别乱来”。

  那裴肃之正在帐外鬼头鬼脑的张望,见到帐中出来了人,以为是苏小小,刚露出笑容,却见到了檀羽,先是一愣,转而变为大喜,道:“怎么是你?我正找你呢。”

  谁知檀羽大声喝道:“裴肃之,你成天欺负女人,算什么能耐。那沈攸之敢向你动刀子,你敢吗?你父有本事,敢加他的任务,扣他的分配吗?窝囊废!”

  那裴肃之听了此话,呆呆地想了半天,忽然似恍然大悟一般,说道:“对啊,我找我阿爹去。”便一溜烟地跑了。

  这一举动反倒让檀羽有些茫然,他出来时准备了一堆义正辞严的话要骂得这裴肃之再不敢来骚扰苏家,结果一句就吓跑了他,也不知这人是大智若愚,还是真傻。

  檀羽在门口站了半天,看来裴肃之真去了,方又回到帐中。

  兰英正在帐门旁边等他,也见到了刚才的情形,盈盈一笑,道:“羽弟今天一肚子话,竟没说出来。”

  檀羽也笑了,道:“英姊你说这裴肃之到底是真傻假傻?”

  兰英道:“我觉着是真的。天下有几个人能在羽弟你的嘴下过上三招呢。”

  檀羽一笑,重又回到座中。

  苏伯担忧地投过目光来,檀羽道:“如果以后这裴肃之再来找麻烦,你就来找我,让我对付他。”

  苏伯道:“先生果然是三皇子的红人啊,和我们小民就是不一样,底气就是足。”

  檀羽道:“走遍天下也说不过一个‘理’字。檀羽虽然一介布衣,但也没在谁面前低过头弯过腰,更学不会那个‘忍’字。王玄谟这本书不如借我去读读,我倒要看下怎么个‘忍’法。”他说的自然是那本《义天师心法》。

  苏伯笑道:“先生年轻有为,自然前途无可限量。一本书而已,先生想要,拿去就是。还有什么需要,老汉能帮得上忙的,只管开口。”

  檀羽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看寻阳,道:“内子喜欢养花,可惜在这地方,什么都买不到,大叔知道哪里有卖吗?”

  苏伯道:“我们县恐怕没有,不过南东海郡旁边的村子一定会有,我这就叫老婆子去买。”

  檀羽连忙推辞道:“天色快黑了,不麻烦大姑跑一趟,明天我自己去就行。”

  苏伯道:“先生今天帮我家解了难,不帮你点忙我怎么过意得去。老婆子路熟,来去要不了几时,何劳先生费脚力。”说着就让他妇人出了门。

  又坐了一会儿,宗悫过来了,说道:“先生,那裴肃之刚刚来这里,没缠上你吧?”

  檀羽道:“没事,被我两句话打发了。”

  宗悫愕道:“先生你真厉害,兄长好说歹说都没能应付过去,你就两句话?也好,既然他走了,咱们就回吧?”

  檀羽道:“行,那我们先回。等花买来,我再来取。”

  苏伯道:“不劳先生过来,买好了就给你们送过去。”

  檀羽也不客气,道声“多谢”,携着英、寻二女回家去了。

  

  第五回 推爱

  帐内,一盏孤灯。檀羽正在翻看着从苏伯那里拿来的《义天师心法》,兰英靠着檀羽的侧身,用从苏家要来的针线在缝补着衣裳,而寻阳则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檀羽。

  那书除了教人忍辱,也有些王玄谟对天人之道的理解,反正杂七杂八,各派思想都有一些,但讲得终是不究竟。檀羽寄望从这书中发现更多王玄谟借此笼络如此众多人心的奥秘,所以一时看入了迷,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抬头见寻阳正盯着他看,问道:“怎么了?”

  寻阳忙低头抿抿嘴,道:“没什么没什么。”过了一会儿,寻阳忍不住问兰英:“阿姊,羽郎以前看书都是这个神态吗?我还是第一次看他读书的样子。”

  兰英侧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做手上的活,回道:“是啊,他一看起书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就算外面雷电交加,他也充耳不闻。”

  寻阳似乎明白了什么的样子,说道:“难怪羽郎学问这么好。”

  正说着话,帐外有人喊:“檀小君在吗?”

  兰英道:“应该是来送花的苏家大姑,小妹你去取一下吧。”寻阳依言起身出了帐。

  兰英看着寻阳的背影,又想起了白天的情形,忍不住对檀羽道:“羽弟,这件事我在心里憋了很久,你和寻阳的事也应该有个说法了吧。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寻阳一直和我们住在一间屋子里,理当有她的名分的。”

  檀羽无奈道:“我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是英姊你说,我能给她什么名分呢?让她做我的小妾?”

  兰英抿抿嘴,坚定地道:“只要你同意,我愿意和她共侍一夫,不分大小的。”

  檀羽闻言,断然道:“那怎么行!一家人岂能有两个大房,这不合礼制。就算我肯,要是被乡老知道了,还不把我逐出赵李一门?”

  此时寻阳收拾完苏家送来的花,正来到门口,听见了檀羽的话。她还是如常的安静,只是站在了门口一动不动。

  檀羽沉吟片刻,终于走过去拉起寻阳的手,柔声道:“我也不知祖上积了多少德,今生能让这些天底下最好的女子爱上我。从仇池到江东,数千里路,我们已经难分彼此了。小时候,我曾经承诺英姊,要一生一世地照顾她,今天我也要对你说,公主,从今后,我会像对待英姊一样对待你,尽我最大可能对你们都无差别的好。只是,这终究是句空话,檀羽毕竟是圣人子弟,公主也是皇子帝胄,终究是要讲些礼法的。所以现在我还不能给你什么名分,因为我檀家未来的正房大妇仍然是英姊。”

  一番话,已经让寻阳泪流如雨下了。自仇池以来,寻阳还从未如此动容过。此时她只能拼命地点头,又拼命地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兰英轻轻地走过来,替寻阳抹去泪水,微笑着道:“有羽弟这番话,名分什么的,要来又有什么用。对吧,小妹?”

  寻阳闻言,重重地点着头,生怕被丝毫误会。

  兰英又是一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还是继续做我小妹吧?小妹也算‘内人’啊。”

  寻阳闻言,收住泪水,说道:“我想和兰英阿姊义结金兰,我要一生一世都做你的小妹,你就是娥皇,我就是女英。以后阿姊嫁给羽郎之时,我就以妾媵身份随嫁!”

  说着,她也不等兰英同意,就拉着兰英来到帐外,然后搓土为香,两人拜了八拜,从此义结金兰。

  檀羽就站在后面看着她们,待两人完成结拜,笑道:“我应该祝贺你们吧?”

  寻阳拉着兰英的手道:“这段时间我才感觉到,做英姊的小妹是多温暖的事。难怪羽郎每天看起来都这么幸福。”

  檀羽一时也心情大好,逗起笑来:“这么说,公主是来和我抢阿姊的?”说得三人一齐大笑。笑了半天,檀羽方道:“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要不我们去江边坐坐吧?”二女欣然同意。

  夜晚的长江,宁静而安详,泛不起一丝涟漪,就像三人此时的心境。经历了战火硝烟和血腥杀戮,只有回到亲人身边,才能让人感到温暖和踏实。更何况,羽、寻二人的心扉业已打开,未来这三人真正地成了一个整体,什么力量都再也无法将他们分开。这份坚定就如同这一江的春水,亘古未移。

  坐了一会儿,兰英忽然问道:“羽弟,你说怎么样才能做到无差别的好呢?”

  被她一问,檀羽像是打了个激灵,思想开始在诸子百家中逡巡。讲到情义,自古只有儒家的推恩与墨家的兼爱。

  “古代朝贡,以去王都五百里为一服,有五服者、有九服者。它就像是以京师为圆心的一个个圆,不同半径的圆,就代表了君王与你关系的亲疏。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圆。比如在我的心中,就有三个圆。第一个圆上是我的至亲之人。檀家灭门后,圆上只有一个人,就是林儿。后来去了赵郡,就有了我的义父母、英姊和恩师,现在又多了公主。这六个人我每天都会挂在心上,就像我自己的一部分一样,我会想着他们吃了什么、穿了什么,身体好不好、心情好不好。对待这每一个人,我都一样地用情用心,这就是无差别的好。而第二个圆上则是我的亲友,比如识乐斋的人,还有我的结义兄弟们。我会经常想到他们,会关心他们最近做了什么事、读了什么书、去了什么地方游历。第三个圆上则是普通的、和我不相熟识的人,我会在闲暇时想起他们,我会想到这世上还有许多人处在饥饿和困苦中,他们还在遭受磨难,这让我也不能安享富贵荣华。”

  寻阳道:“这道理我也懂得一些,可为什么我总觉得羽郎和皇父、皇兄们不太一样呢?”

  檀羽道:“不一样是外在行为上的不同。比如父对子表达爱可能是通过责罚,夫对妻表达爱可能是通过肌肤相亲。这都是世俗礼法上的差别,内在感情则是一样的。所以圣人制礼,就是教给普通人更多表达感情的方式。所谓礼崩乐坏的时代,不就是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淡漠的时代吗?”

  二女心有所感,纷纷点头。三人仍旧静静地靠坐在一起,谁都不愿意离开,只希望这一刻就此变成永恒。直到夜风冷冷地吹来,檀羽打了一阵寒战,兰英终究是担心他的身体,这才回到自家安歇。

  

  第六回 抓人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柳元景就在帐外大叫:“先生,出事了,快出来!”

  檀羽于睡梦中惊醒,慌忙穿戴整齐,出得帐来,急问:“怎么回事?”

  柳元景问道:“先生昨天都和那小肃之说什么了?”

  檀羽诧道:“没说什么啊?都是急他的话,说他要有能耐就去找他父亲什么的,这话说错了?”

  “那可不,小肃之他父亲裴方明,今早上被人发现,死了!尸体现在还漂在长江里呢,没人敢去捞。”

  “我的天哪!怎么会这样。”檀羽惊诧不已地道,“那小肃之呢?”

  柳元景摇摇头,道:“不知道,自发现他爹死了之后,大家把整个村里寻遍了,也没见着这小子。谣传说他也已经死在某个犄角旮旯了。反正啊,这回这篓子是捅大了,全县都没法安宁喽。你要不怕死人,我们去看看吧?”

  檀羽道:“行。我和内子打声招呼就走。”

  回到帐内,兰英关切地问:“羽弟,长江里死了人?我们昨晚在那坐了那么久,怎么没看到啊?”

  檀羽道:“我们是戌时左右回来的,或许是在我们回来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和柳元景去看看,马上回来。你们小心在家待着。”二女顺从地答应。

  长江边上一片小树林之前,此时已聚集了不少村民,每个人都神情紧张。

  柳元景拉住一个村民问道:“怎么回事?”

  那村民回头小声道:“南东海郡来了好多人,把尸体抬走了,还抓走了范夫子和三蛋。”

  “怎么抓他们两个?”

  “范夫子昨晚出船回得晚,三蛋在这湾里洗毡子,两人都说自己看到了是有人杀了裴方明把他扔进江里的,结果就被抓去问话了。”

  “那如果是被人杀了,应该当场验尸啊,怎么尸体给抬走了?”

  “嘘,小点声。刚才几个想去抢尸体的,都被打得头破血流,可别说尸体的事了。”

  “竟有这等事!”

  柳元景正在奇怪,人群前面有人喊:“回去了回去了,别挤在这儿看热闹!”原来是南东海郡的公人在驱赶围观的百姓。

  檀羽听了刚才村民的话,已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发展,便拉着柳元景道:“在这儿待着无益,我们回去吧。”两人于是顺着被赶的人潮回到家中。

  英、寻二女正在焦急地等待,见檀羽回来,忙问究竟,檀羽便将事情给二女讲了。

  二女听完无不心惊,寻阳道:“公人怎么随便抓人打人?又不是罪犯。”

  檀羽道:“这裴方明本也是县中管事的人,无端暴毙,也难怪上面反应激烈。只这官人作派过于随意,完全不和村民讲道理,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兰英道:“那羽弟你会参与破这案子吗?”

  檀羽摇头道:“不验尸就直接拉走,很明显上面根本就不想破这个案。我就是想参与,恐怕也是徒劳,还是静待事态发展吧。我们身在此处,总是要以明哲保身为第一要务的。”

  这天,檀羽三人索性连门都没出,就在帐内读书写字打发时间,只让柳元景去小心打探事情有什么最新变化。

  下午的晚些时候,柳元景突然回来对檀羽道:“这下好了,好多村民聚集到了县令家,怕是要出大事。”

  檀羽道:“聚集在那做什么?”

  柳元景道:“今天一天,已经有十几个村民被带到南东海郡,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全都跑到县令那问说法。”

  檀羽一阵吃惊,没想到一人身死,竟牵连如此之巨。村民聚集绝非好事,想想定襄之事就知道了。于是他问:“那县令是什么态度?”

  柳元景道:“县令年纪大了,没有子嗣,一直视裴方明如亲生一般,哪还理会村民们,一个人躲在家中门都不肯出。”

  檀羽道:“那可不得出大事嘛。可惜我们也帮不上忙,只好在家待着别去添乱了。”

  柳元景奇道:“我们在仇池时也曾打听过先生的过往。先生不仅是断案的高手,而且乐于管事。怎么这次却全然置身事外?”

  檀羽道:“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如今公人胡乱抓人,村民无理聚集,正是危乱之时,我等莫如做隐者,方是上上之策啊。”

  然而事与愿违,晚饭时分,苏伯忽然来敲门,见檀羽开了门,一头便跪了下去。

  檀羽忙去扶他,急问道:“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苏伯半带哭腔地道:“先生救救我家老妇吧?她被抓走了!”

  檀羽大惊:“大姑被抓走了?这是为什么?”

  苏伯道:“我哪知道啊,只听说是有人揭发,说看到她昨晚在长江边上走动。”

  后面寻阳一听,马上明白过来,急道:“羽郎,大姑昨晚是去帮我买花的,是因为我才被抓的,你一定要救她!”

  檀羽捏捏她的手,道声“知道”,便对苏伯道:“叔你先回去吧。事情我已经明白,这事我管了,我一定尽全力救出大姑。”

  苏伯千恩万谢,这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檀羽长叹一声:“天不遂我愿呐!”

  兰英道:“羽弟,大姑买花回来时我们还没去长江,那时时间尚早,又怎会和水上浮尸有关呢?”

  “这就是他们这些人惯用的伎俩啊。”闻讯赶来的柳元景道,“前年他们诬陷殿下,用的就是这一招。把人抓进去,供出下一个才放你走。有的人禁不住拷问,就胡乱供一个了事。我们武陵王府不少人就是这样被冤枉进去,到现在还在牢里待着。”

  兰英道:“按你这么说,办这个案子和诬陷你们殿下的是同一个人?”

  柳元景道:“是不是同一个人不知道,不过肯定都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反正现在朝廷都是太子的人在把持着,做法自然八九不离十。要我说,先生你真不应该答应这姓苏的,要从南东海郡捞个人出来实在太难了。更何况你无权无势,仅凭一张嘴有什么用?那帮人都是不讲道理的。”

  檀羽点头道:“所以说天都不肯帮我啊,非要让我沾上这身腥臊。可苏家是因我们而受到不公正对待,我们如若袖手旁观,以后还如何在这世上立足。听了你的说法,恐怕要救出这个人,非得从根基上动摇刑罚体系、甚至是朝廷的整个治理体系,这真是我从没碰到过的艰难任务。不过反过来想,我来南朝是替你们殿下做谋士的。你们当年也是深受这刑罚制度之害,如若能将之动摇,不也算为你们做了一件大事吗?我来此地也不算白来一趟了。既然如此,你再详细和我讲讲前年你们是如何被诬陷的,一个细节都不能漏掉,我要看看里面是否有什么蛛丝马迹可以为我所用。”

  柳元景听了他的话,突然亢奋起来,向檀羽拜了一拜,道:“先生如若真能为殿下鸣冤平反,我小柳从此为你牵马提蹬,永为奴隶!”

  

  第七回 前年

  檀羽将柳元景请进帐中,分宾主坐定,兰英又端上茶来。柳元景这才开始讲述前年的故事。

  “先生也知道,我们殿下从小就勇武过人,很受陛下重视。可是陛下一直体弱,朝政多交由大将军刘义康打理。所以,朝中当权的多是刘义康的人。两年前,天师道突然兴起,一个叫王玄谟的道人大行其道。他的门下有四大弟子,其中一个,就是当朝太子刘劭。刘劭生于先皇驾崩之时,当今陛下前去探视,簪帽甚坚,无风而坠于劭之侧,于是陛下很不喜欢他。然而刘劭是个心思狡捷的人,因为天师道的关系,刘义康对他却非常器重,很快就让他拜京陵,同时亲览宫事。刘劭一旦掌握大权,天师道更是几乎成了南朝的国教,朝中士民言必称天师道。刘义康为了扩大势力,就想让王玄谟也出仕为官。可陛下坚持反对。”

  “陛下毕竟是有雄才大略的主公,他也知道刘义康的步步紧逼必使他再也无法控制朝野,于是他就一直在提携另外两个儿子,也就是始兴王刘浚和我们殿下。可是朝廷中尔虞我诈,又岂是普通人能承受的。我们殿下那时候不过十多岁,除了武艺过人,对这些宫廷斗争真是一窍不通,根本无法胜任。所幸的是,殿下身边有一个非常好的谋士,就是萧承之。萧承之堪比周郎诸葛,帮殿下出谋划策,做了许多事,让殿下很快就赢得了陛下的信任,做上了江州刺史。”

  “可刘义康也不是善与的主。也不知他是通过什么手段,竟让王玄谟与其他六人一道,成了北朝皇帝的座上宾,得了个七大族宗的名号,这让他一时在南朝民间亦风头无俩。刘义康和刘劭于是又将引王玄谟入朝的事提上议案,陛下几经阻碍,终于因为其名声太大,只能让他做了彭城太守。彭城是我南朝的军事要地,掌握了彭城就掌握了一支强悍的军队。于是,刘劭他们就开始出手对付我们殿下。殿下本是个急性子,很多次就直接和刘劭当面吵起来,有一次还差点大打出手。若不是萧承之一直背后奔走串连,殿下早被那刘劭挤下来。但自那以后,刘劭似乎也明白了,要想对付殿下,首先就得对付萧承之。”

  “就在前年,我记得那天也是庙会的日子。我和萧承之、还有几个兄弟在建康的一家酒馆吃酒,突然来了一个人,是我们武陵王府的门子,对萧承之说他儿子腿摔断了,让他赶紧回去。萧承之的儿子那年还不满十岁,是他已经过世的妻所生。萧承之对他亡妻感情极好,也因此视他儿子如心头肉一般。听说他儿子摔断腿,忙不迭地就出了酒馆。当时也怪我,没有留个心眼跟着去,只顾着吃酒,以为门子是自己人,不会有什么事。可后来才知道,那门子就是刘劭收买的人,萧承之的儿子根本没事,门子只是要把萧承之诓出去,令其离开我们。”

  “等一下,”檀羽插话道,“你的意思是,这位萧承之被刘劭诓走了?”

  “其实是不是被刘劭诓走的,我们也没有直接证据。总之从那天之后,我再没见过萧承之,恐怕他已经不在人间了吧。那个门子那天之后也不见了,我们只在搜索他的房间时发现几张地契。这几块地都隶属于太子,所以我们猜测是刘劭送给他的。殿下气不过,就跑到刘劭那里去要人,可是刘劭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殿下又没有证据,不敢硬来,只好作罢。”

  “萧承之走了之后,刘劭就开始全面发动进攻。他首先从武陵王府内部开始瓦解,那段时间,三天两头有人被请去廷尉府问话。那时他们就是用的眼下南东海郡公人用的招数,抓走一个让你供出下一个。本来很多人没犯事的,也被冤枉出一些事来。殿下干看着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就这样没过多久,府中的谋臣干吏都被他们清理了。”

  “再之后,他们就开始捏造各种证据来污蔑殿下。一开始殿下还可以不加理会,可是后来,也不知他们是如何找到的,竟然以前和殿下相好过的楚江郡主被找了出来。楚江郡主是南郡王刘义宣之女,是殿下的堂妹。殿下也是少不更事,竟和自己的同族小妹好,还生下一个女儿。殿下也知道此事见不得人,所以一直把郡主和她所生的女儿安排在建康附近的一个小村中,连我都不知道。结果郡主此时突然出现,立刻让殿下无地自容,连一直全力维护他的陛下也没有办法,只能下旨让殿下暂离京城,去前线挣些军功再回来。所以殿下就去了雍州,后来又得到陛下的旨意,前赴仇池,也就认识了先生你。”

  檀羽皱眉道:“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南朝的皇子们喜欢搞刘姓女子也是常有的事,始兴王刘浚不是还和同胞阿姊海盐公主相好吗?这事全天下都传遍了,怎么偏偏你们殿下会栽在这上面?”

  柳元景道:“先生说的没错,皇子们谁不好这一口?可问题出在这个楚江郡主似乎对殿下有很深的怨气,铁了心要让殿下难堪,揭露出很多殿下那时的丑事。不仅如此,她的女儿还公开声称不认殿下这个父亲。作为皇子,被这样羞辱,那还不是丢尽了皇族的脸,别说陛下抹不开面子,就是殿下自己,也没有脸再在京城待下去了。”

  檀羽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问题的关键就出在楚江郡主身上。她的住地被发现一定是你们武陵王府被抓走的人供出来的吧?有哪些人知道她的存在,你们殿下应该心里有数啊?”

  柳元景道:“我也问过殿下,他说郡主是他有一次去南郡玩耍时偶遇的,当时只有他的一名贴身随从知道。后来他和郡主秘密幽会,每次也只带这名随从。再后来,他让这人护送郡主离开,并一直跟随在郡主身边。我问殿下那人是否可靠,他说那人是他母妃的娘家人,武艺高超、忠心耿耿,绝不可能出问题的。可是郡主出现后,那人却并未出现过,更没有来向殿下报告,我们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那你们没派人去他们住的地方调查一下?”

  “殿下当时仅是给了他们一些钱帛,让护送的人自己去找地方,以后也别再回来。所以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这些年究竟住在哪里。当时殿下又哪里想到后来会出这么多乱子呢。”

  

  第八回 计划

  檀羽听完他的讲述,开始闭目分析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帐内也突然安静下来。

  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檀羽这才缓缓睁开眼来。柳元景焦急地问道:“怎么样先生,发现什么破绽了吗?”

  檀羽道:“这么大的一个局面,就凭你这几句话就能找出破绽来,那这破绽一定是对手故意漏给你的。虽然破绽没有,但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些计划,按部就班地实施,应该能有所收获。”

  柳元景道:“那你快说啊,急死我了。”

  檀羽却神秘一笑:“天机暂时还不能泄漏。你只管按我说的做就行。”

  柳元景叹了口气:“你们这些读书人就喜欢绕弯子。行,你有什么吩咐我全力照办。”

  檀羽道:“第一步,你先借我两个人,宗悫和一条眉。”他说的一条眉是柳元景的一个手下,因为两边眉毛连在一起的奇异长相而得名。这人平时沉默寡言,很少出去,每天就守在檀羽身边做卫士。

  柳元景奇道:“先生要他二人做什么?”

  檀羽道:“我要让一条眉去替代被抓的乡亲,承认是他杀了裴方明。”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惊,柳元景道:“杀人是要偿命的。虽然让他们为殿下卖命是绝无二话,可这样做值得吗?”

  檀羽笑道:“放心,只要他们严格按我说的做,绝不会丢掉性命,顶多受几天牢狱之苦。只等事情一过,他们自然就没事了。”

  柳元景想了想道:“也罢,我就相信先生,这就去把他二人叫进来,听你差遣。”说着他出了帐,很快将宗悫和一条眉两人带进帐来。

  檀羽看了看二人,“我接下来要你们去做的事,关系到我整个计划的成败。这个计划一旦成功,不仅你们殿下可以重返京城,那刘劭的势力也必被重创。但是这件事要办成,你们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牢狱之灾。不知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

  那二人听得这话,自然是信誓旦旦地表了忠心和决心。

  檀羽点点头,然后道:“宗悫,一会儿你就到聚集在县令家的人群中去散播谣言,就说你亲眼看到一个官差模样的人杀了裴方明。不出意外,你一定会被南东海郡的公人带走,并且严刑逼供。一开始,你什么都不能说,做出守口如瓶的样子。坚持三天之后,你再招供说,那晚看到一个两条眉毛连在一起的人杀了裴方明,之后就见他往南东海郡方向逃了。说完这几句话,从此你就要永远保持沉默,直到被营救为止。”

  “一条眉,你现在就启程前往南东海郡。明天开始你就在城中繁华的街市转悠,一定要让尽量多的人见到你。三天后,你就去衙门旁边等,一旦看到有官差来抓你,你就赶紧去衙门俯首认罪。记住,一定要吸引尽量多的人来围观。在公堂上,如果官老爷问你犯了什么事,你就说你是东边来的行脚商人,因为路上被强盗抢劫,身无分文。那天在金山寺路过,恰巧看到一个富家公子和几个人在扭打。打完之后那富家公子一脸狼狈地往回走,你心生歹意,就想上去抢他的钱袋,结果又和他扭打在一起,一失手就将他推进了长江中。你心里害怕,只能快步地逃走。前两天在城中一打听,才知道那公子已经死了,你心里害怕,只能跑来投案自首。官老爷再问别的,你就一概推说不知。这些你们都记真切了吗?”

  宗悫和一条眉心中默想了一阵,然后纷纷点头。

  檀羽笑一笑,道:“那你们去吧,按计划行事。”那二人又看看柳元景,这才出了门。

  后面兰英小声问檀羽道:“羽弟,这二人能完成好这件事吗?”

  檀羽道:“宗悫能说会道,办事利落,县中有不少人认识他,应该会相信他说的话。一条眉自从来这县中,从未离开过我们的房子,县中没一个人见过他,所以他说他是东边来的,应该不致引起怀疑。我用他,主要是看中他的奇异相貌,容易让人记住。只要引起足够多的关注,他就算成功了。即便说错几句话也无关紧要,我要的就是错漏百出的效果。”

  寻阳道:“我明白了,羽郎是想把这个事情闹大,越大越好。”

  檀羽会心一笑:“我的心思都被你们猜透了。”

  不过柳元景显然还不明白,问道:“先生,我还需要做些什么吗?”

  檀羽道:“我想见楚江郡主,你能安排吗?”

  柳元景道:“我们走的时候,郡主是住在建康,现在应该也还在吧。陛下规定,没他的旨意,我们是不能回京的,不过我可以找个老友帮你,他就住在建康附近。先生想什么时候去见?”

  “最好是现在。”

  “现在?”柳元景有些诧异,“那这边的事你不管了吗?去建康可不是一天就能回来的。”

  檀羽笑道:“这里已经没什么事了啊。”

  “可是……”柳元景还是有些不知就里,不过他对檀羽本就琢磨不透,只得道:“好吧,我这就去收拾一下,现在就去建康。”说完便出了门。

  兰英笑道:“羽弟你可真够为难他的,什么话都不肯对他讲。”

  檀羽也笑了:“本来我的计划是,让一条眉他们闹腾一下,使沉渣泛起、谣言四出,过段时间再根据反应情况做出相应的对策。可他们这些武人又哪里懂得这么高明的办法呢。”

  兰英道:“我明白。不过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怎么办?要不让我留下来吧,出了什么状况我也许能应付一下?”

  檀羽摇头道:“不行。你们俩都要跟我去建康,见那个郡主还得着落在英姊身上。”

  说话间,柳元景已经准备好了马车食水,檀羽三人略作收拾便随柳元景往建康而去。

  第九回 观法

  南朝都城建康,东吴时方成为大都会,已历三朝,可谓江左第一大城。由于北朝迁来的贵族都在这城中混居,也形成了其独特的文化风貌和历史地位。

  从丹徒到建康走水路,溯长江而上,很快就可到达。

  刚一上船,就听船夫问道:“这位公子可是檀羽?”

  檀羽大奇,回道:“我是啊。可我好像不认得阁下?”

  船夫笑道:“是这样的,几个月前,有个叫牛盼春的人也坐过我的船,当时他给了我很多钱和一幅画像,说画像上的人名叫檀羽,如若以后遇到,不要收你的船钱,还要把你介绍给东安寺的住持慧严方丈。”

  檀羽心中一“咯噔”,又是牛盼春,他何时到了南朝?檀羽无奈一笑,只得说道:“也罢,那就请你带我们去见这位慧严方丈吧。”

  于是船夫驾着船逆流而上,约两个时辰,便在一个渡口登岸,往西走了不远,就看到一座寺庙,这就是东安寺。这东安寺位于建康城东的群山之中,素以树木繁盛、花香怡人闻名。

  檀羽等人随那船夫来到东安寺,刚走进大门,一个小沙弥却将寻阳拦住了,说道:“本寺规定,入寺须得素颜,这位女施主不能进去。”

  寻阳一阵脸红,忙道:“我……我不知道今天要进寺庙,可是哪里有水让我洗洗吗?”

  小沙弥指了指远处一颗松树,道:“那下面有口井,去那洗吧。”

  寻阳道声多谢,忙不迭地跑了过去。

  柳元景却有些不以为然,道:“你们这些秃驴,管天管地,还管我们小君的妆容?”

  檀羽忙拉开他,劝道:“佛寺毕竟是清修之所,我们这些红尘中人来此本就是打扰清静了,若再着浓妆就是对佛菩萨的不敬。这寺中的小沙弥即能有此觉悟,可想而知,慧严方丈乃是不世出的高人。我有心讨教些佛法,今晚就在这寺中借宿。你不愿与僧人为伍,不如先去找你那位老友吧,安排好我们进城的事,明天来这寺中接我。”

  柳元景犹豫道:“可我如果离开你,万一……”

  檀羽一笑道:“难道你还怕我跑了不成?你与我相处也有一段时间,应该知道我的性格。既然答应你们的事,我一定会办到,绝不会半途而废。”

  柳元景想了想,道:“好吧,那我现在就走,先生一切小心。”

  他刚一走,寻阳就回来了,头上身上弄得都是水。檀羽轻轻一笑,替她拭了拭脸上的水珠,道:“公主真个是出水芙蓉啊,怎么装扮都是那么迷人。”说得寻阳又是一阵娇羞。

  檀羽又让兰英拿了干的汗巾替她擦拭,以免着凉,这才携着二女进了东安寺。

  南方的建筑多以清幽为胜,这东安寺便颇有些闹中取静的味道。满寺的松树,将殿堂亭阁掩映其中,也就凭空多出几分清宁来。人在其中徜徉,更觉心也随之静下来。

  那船夫显是这里的常客,直接就将檀羽三人带到了方丈室。室门口的小沙弥听说是求见方丈的,阻道:“方丈师叔正在坐禅,不能见客。”

  檀羽道:“那我们就在这儿等着。”然后转头对船夫道:“多谢你送我们来此,一会儿我们自去见方丈,你有事就先走吧?”船夫点头而去。

  檀羽三人便在这方丈室外等候那方丈出关。兰英小声问檀羽道:“羽弟,牛盼春为什么会介绍这位方丈给你?”

  檀羽道:“英姊你忘了我们要如何才能帮刘三郎洗清沉冤、将苏家大姑救出牢笼?”

  兰英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要做到这些,必须要向整个南朝的刑罚、治理体系挑战。要挑战就要有所凭借,而佛家的戒律则是上佳的选择。所以羽弟你想来这儿问问戒律。”

  檀羽点头道:“不错。我一听那船夫说到东安寺,就有心来此。这东安寺看上去香火不旺,可它是南朝最着名的律寺,其方丈慧严律师以前曾随鸠摩罗什大师学经,可谓声名远播。也不知这牛盼春怎会如此知我心意,不过反正他帮我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就欣然受之吧。”

  一边说话一边等候,不自觉就过了一个时辰。寻阳毕竟是公主,终于有些站不住了。檀羽见状,索性拉着二女席地而坐,又说些悄悄话逗二女开心来打发时间。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方丈室的门这才缓缓打开,一位身着大红祖衣的白须僧人走了出来。

  檀羽三人皆是通晓佛寺规仪之人,一看即知,这二十五条的祖衣乃是只有方丈大德才能穿着的庄严僧衣,是最隆重的礼服。檀羽当即明白,这是慧严方丈用最高规格来迎接自己。如此的高僧大德,对自己竟这般看重,檀羽不由得心中一阵激荡。

  三人立即站起身来,向慧严方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檀羽道:“后学檀羽,久闻慧严律师法名,今日专程携内子前来拜会,还望慧严师不吝赐教。”

  慧严虽已是耄耋老人,但佛相庄严、面容慈祥,令人如沐春风。只见他双手合什,宣了声佛号,说道:“施主就是破赵郡奇案、解河东乱局、除仇池匪患、守上邽孤城的那位少年奇才?老衲听说有少年来访,却不想竟是如此尊客。让三位久候,罪过罪过。请到斋房用些茶水,老衲随后便来。”

  于是檀羽三人被小沙弥引至斋房。兰英得空对檀羽道:“这位慧严师一见即知是当世大德,羽弟今天可以好好向他问道了。”

  檀羽微笑道:“没错。眭夫子很少夸人的,却曾说慧严律师的学识当世罕有。今天能得向他当面求教,必使我一生受益。回南朝能有此番境遇,也不枉此行了。”

  说话时,慧严已走了进来,又命小沙弥奉上清茶,这才盘膝坐了上首。他向檀羽微一颔首,开言道:“檀施主果然是气宇轩昂,我观你的面相,日后必是大有为之人。”

  檀羽忙谦道:“律师谬赞。后学目前不过是被软禁在南朝,还不知何年何月方能脱身,更不敢奢望‘有为’二字。”

  慧严笑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有为其实无为,无为即是有为。檀施主已深谙此‘中道妙观’矣。”

  檀羽也是一笑:“我只知《妙法莲华经》有所谓‘中道妙观’,是从介于假与空、宏与微之间的状态来看待整个宇宙,却知之不详,还望律师为我开解。”

  慧严道:“檀施主是儒门弟子,阐说佛法却用儒语,倒也别有一番滋味。所谓‘中道’,乃是圆教要旨。圆教以圆融三观为基本教义。‘三观’者假、中、空也。‘假’即是说一即一切,世间一切事物都是真如幻化而来,不过是一个‘一’而已。‘空’即是说一切即一,世间一切事物皆可回归为‘一’,其中空空如也。‘中’即是说一与一切皆着于世,不可或缺,世间一切事物既是‘一’亦是‘一切’。此三观须圆融于你的本心中,即是‘一心三观’之法。”

  “那么这‘一心三观’有何妙处呢?”

  “无此三观,则一切皆着相。只这三观互融于心,方能荡除见思、尘沙、无明三惑之相。”

  “我有些明白了。这三观之法,就是说看待世间万物都要从三个不同角度同时入手。因凡人在这尘世之间,目不能兼视、耳不能兼听,就会产生迷惑,再加外界人事有意欺瞒,往往被骗而不自知,心中徒生无明烦恼。只有从这假、中、空三个角度同时审视一件事,方能不为这尘世所迷,远离贪、嗔、痴三毒。”

  “檀施主果真是慧根独具,出言不凡哪。无量寿佛。”

  

  第十回 圣王

  檀羽又自谦了一番,这才说出来意:“后学此番来,是想向律师请教。想必律师也知道,号称当世七大族宗之一的义天师王玄谟,其主要宣称的就是‘忍辱’二字。佛门也讲忍辱,却不知和他所说的有什么区别?”

  慧严不假思索,随即回道:“持戒忍辱,皆是福德,止观方是功德。福德有大小多少,功德才是无量。因此,忍辱只是修行手段,绝不可以此作为修行之本。”

  檀羽思考了一阵,点头道:“嗯,王玄谟所讲的‘忍辱’是无源之水。他只说一个‘忍’字,却不说为何而忍,所以他虽说得天花乱坠,但毕竟只是镜中月、水中花,难以长久的。这固然是没错,可他还是迷惑了众多信徒。我曾在中原见到,许多信众能放弃羞耻之心公然行媾和之事。对这些信徒,当如何开解呢?”

  “这正如佛门持戒,若只知不杀、不盗、不淫、不妄,而未从心中生出防非止恶之力,则终是只得戒相,未得戒体,不足以解脱。须知持戒者,非持于当下,而应于无量世皆不得破戒。是故《优婆塞戒经》有言,‘若人不能一心观察生死过咎、涅盘安乐,如是之人虽复惠施、持戒、多闻,终不能得解脱分法’。”

  “是啊,还是怪当今之世人心浮躁。凡人只知自己灾妄深重,却不得解脱之法,只能寄身于佛门,以为吃几天斋、念几日佛,即能消灾减妄。”

  “这便是对佛法的误读。佛门并非藏污纳垢之所,不是在尘世中胡作非为,到了佛门即可洗涤干净。正如《占察善恶业报经》之言,‘若恶业多厚者,不得即学禅定智慧,应当先修忏悔之法’。若尘世中业报来了,又何以解脱。”

  “嗯,这便是修行次第的问题?”

  “正是。佛弟子修行,终究是离不开戒、定、慧三学,由戒而入定,由定而生慧。正如你们儒门的修身、养性而至利天下也。这也与我们刚才说的三观之法异曲同工,是修行的要旨。”

  “听完律师之言,小子总算有所领悟了。请律师再为我说说‘戒’吧。‘戒’的要旨是什么?与世间法又有什么分别?”

  “‘戒’无非是三句话: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利益一切众生。沙门持戒贵在利他,世人守法只为利己。犯法与否,只看犯法能得到的好处、与将要受到的惩罚究竟孰轻孰重,犹如做买卖一般。所以‘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而持戒都须从内心中生发而来,绝非外力制约,否则持戒也是枉然。”

  “这固然没错。可入佛门修戒行毕竟是出于自愿,尘世中人不可能人人皆来持戒。天下若不用这些强制的律法,岂不都乱套了?律师有没有更好的完善世间法的建议?”

  “施主是儒门弟子。儒家对世间法不是比佛家更熟悉吗?”

  “孟子重孝义,若违法之举能全孝义之心,则多作从权之论。比如,舜的父亲如果杀人,孟子就认为舜应当和父亲一起远遁天涯。所以现在很多北朝人犯了事,就举家逃往南朝,北朝的刑名官也就追不到这里,如此法不为法了。我读《孟子》时,对这段总难理解,从执法的角度,执法之人如何能循私情呢?可是从普通人角度,自然是能躲则躲。不瞒律师,小子目下在北朝也是戴罪之身,到南朝来一半也是为了躲避一时的。”

  “施主不避讳言,足见你是明理之人。既是明理之人,即使违法,亦必情有可原。佛家也常在戒律之外开方便法门,却很少遭遇质疑,你可知为何?只因开方便法门的都是得道的高僧,他们行事不为自己,只为僧团利益、众生福祉。所以,约束普罗大众须用法,约束执法之人则须用德。执法之人,必须德行高尚、无所诟病,方可执其法杖,而令天下信服。”

  “哦!我懂了,这就是圣王之道。要想为他人断是非、平冤狱,首先就要做到道德上的纯净无瑕,甚至不能有隐私,所有的言行、财货都必须公诸于众,接受世人的监督。只有德行上无可挑剔,才能成为世间公平的一杆秤。多谢律师指点迷津,后学总算开窍了!”

  说着,檀羽起身向慧严深深一躬,慧严微笑着合什还礼。这一番长谈,让檀羽心中生出一种难言的自信。长久以来,他都是在被动地面对着整个乱局,他屡次尝试着改变这一切、完成牛盼春交付的任务,结果却往往是失败。此次有了慧严的提点,他将要开始有计划地去践行自己的思想、通过建立一套完善的律法,来达到他匡正乱局的目的。

  谈完出来时天色已经黑了。小沙弥将檀羽三人领到单房,又送来一些干粮供三人充作晚餐。东安寺仍然保持“过午不食”的传统,所以晚上并没有开火,只能给三人特殊招待。三人将干粮分食之后,檀羽又给二女解释了和慧严攀谈的内容,这才上床安歇。

  次日一早,柳元景天还没亮就过来了,想来还是担心檀羽。檀羽出门小解,见他已在门口等候,便问:“安排得怎么样了?”

  柳元景道:“马车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我那朋友的家就在由此向西几里的地方。只等先生去了再用早餐,之后他带你们进建康。”

  檀羽点头道:“好的,待我去和方丈辞行。”

  于是檀羽三人洗漱完毕,去向慧严道了别,随着柳元景向东而去。

  柳元景那朋友名叫颜师伯,以前是建康一带的富商,贩售毛皮。一路上,柳元景介绍道:“颜师伯以前受了殿下不少好处,所以也算半个自己人。殿下离京后,就让他留下来观察建康的情况。不过这两年朝廷有意再度北伐,税赋是越来越重,他的买卖难以维持,也就没办法安排更多的人手。所以楚江郡主的情况他只知道大概。郡主住在城西的一个小院里,和她女儿住一起。她平时很少出门,也几乎不和任何人往来,只有她女儿在不远处的一家学馆念书。每个月都会有一个固定的人来给她们送一些钱帛,供她母女吃穿用度。来人武功不俗,不知是何来历。大致情况就是这些,要接近她恐怕不太容易。”

  檀羽皱眉道:“她平时都不出门?”

  柳元景道:“也不全是。据颜师伯说,她隔几天还是会趁下午人少时出门买东西,但极少说话。要说唯一熟悉她的,就是她家附近一家花铺的掌柜家的。郡主很喜欢养花,每次经过这家花铺她都会打声招呼。颜师伯的情报就多数是向这个花铺打听的。”

  檀羽道:“那她女儿的情况怎么样?学馆情况又如何?”

  柳元景道:“她女儿小名叫智容,可能从小没被很好教育的缘故,夫子并不看得起她。不过巧合的是,萧承之的儿子萧道成也在同一家学馆。萧道成则相当聪颖,在学馆里很受欢迎。可惜他父亲离开得早,现在只能寄宿在殿下以前一个老仆家里。记得殿下临走时还给萧道成说,一定要学好本领,将来给他父亲报仇。也不知这小子现在如何了。”

  檀羽点点头,凝神思考起来。旁边寻阳小声道:“羽郎,要不让我去吧?既然郡主也是爱花之人,我应该能和她说上话。”

  檀羽转头看看她清丽的脸庞,笑道:“公主还是头一回主动请缨呢。不过这回谁都能去,就你不行。从郡主目前的生活状况来看,应该是相当的孤独和封闭,这必定是缘于她对世俗的不信任。如若这时出现一个可能比她更懂花的人,不但不能引起她的好感,反而可能让她怀疑和警惕,那就大大的不妙了。所以这事还得让英姊去,公主跟我去学馆转转吧。”

  

  第十一回 应聘

  马车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来到一个小村,颜师伯家就在这村里,一个很大的山庄,不过里面却空空荡荡。颜师伯是与柳元景差不多年龄的中年富商,可是头发已经花白,想来是这两三年商路衰败所致吧?

  兰英小声对檀羽道:“买卖不好也不至于家中连个人气都没有吧,那干吗不把这大宅子卖了呢,感觉这么渗人。”

  旁边柳元景听到了她的话,解释道:“颜师伯虽然买卖不好,但还没到请不起下人的程度。只不过这些年天师道一直宣扬‘舍绝爱缘’,要大家像动物一样,住差的房子、吃差的饮食,所以没人愿意来这种大宅子里做活了。唉,也不知道再这么折腾下去,还让不让人活。”

  柳元景是个武人,平日里都很乐观,今天却表现出忧国忧民之意,倒是让檀羽有些吃惊。

  颜师伯倒并不尴尬,反而很热情地将众人领进堂屋。他家妇人已准备了丰盛的早餐,想必柳元景已将檀羽对刘骏的重要性告诉了他。

  于是檀羽一边吃早饭,一边安排道:“郡主那边就由英姊去和她接触,关键的一点还是要从她爱养花这个细节出发,争取能打开她的心扉。我和公主去智容所在的学馆走访一番。另外,颜师伯你能否帮我联系一个书商,我想写一本书付梓。”

  颜师伯犹豫道:“我是贩卖毛皮的,和印书的实在没什么接触,不过我可以试着去问问看。”

  檀羽微笑道:“没关系,书还没开始写,可以慢慢找。”

  兰英奇道:“羽弟你要写书?”

  檀羽微微一笑,道:“没错,要写点东西。自从那天看了王玄谟的《义天师心法》,我心里就有了写书的想法。王玄谟能够笼络从南到北的这么多人心,就是靠了他书中传播的思想。而我的任务是治愈崩坏的人心,要完成这任务,当然也需要依靠我自己的思想。所以,我就要学那王玄谟,也写一本书出来,将我从赵郡出来到现在,所有的领悟都写进去,包括昨天从慧严方丈那里学到的东西。”

  兰英道:“可羽弟,这里是南朝,南朝终究有你的杀父大仇啊。”

  檀羽道:“天下的人心都是一样的。从金山寺的见闻就可以发现,南朝的人心崩坏程度未必好于北朝。我在南朝若能实践出一套有用的方法,到北朝去也一样能用呢。”

  兰英兴奋地点点头,“羽弟还是第一次写书呢,真让人期待。”

  檀羽闻言,又是一笑。今天终于决定动笔,这也说明他已对前些年的所学有了自己的心得,开始自己的创造。当年他苦读儒家经典,就是为了先了解再创造,现在,这一时机也许已经来临了吧?檀羽心中泛起了涟漪。

  吃过早饭,檀羽三人便坐上颜师伯驾的马车径直向建康东城门而来。

  当马车进入城门的时候,檀羽怅然若失。上一次他与林儿从这道门慌忙逃离时的困境仍历历在目,在时间的强力辗压下,这痛苦的回忆仍然难以释怀。

  马车进了城门,过了几个街口,便折而往南,穿过一片闹市区,进了一条不宽的街道,然后在一棵枣树下停了下来。

  颜师伯指着斜对过的一间小矮房道:“那家就是郡主母女住的地方,不过她们平时很少开门。沿着我们来的方向走一段路,就能看到她女儿智容上的学馆。”

  檀羽观察了一番四周的地形,说道:“英姊,你和颜师伯留在这里伺机而动,我和公主去学馆。午饭时分,我们还在这里会合。”兰英道声“小心”,四人便分道扬镳。

  檀羽按着颜师伯指点的方向走去,寻阳则拉着他的手紧紧跟随。

  自从上次在庙会那晚坦白心事之后,他二人还是第一次单独相处。寻阳一边拉着情郎的手,心中忐忑难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檀羽偶尔回头见她表情,忙问:“公主怎么又开始害羞了?”

  寻阳连忙摇头,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檀羽笑道:“公主,你要再这样,我可就不和你说话了。”

  寻阳忙道:“羽郎你说嘛,小妹嘴巴笨,听着就好了。我最喜欢听你说话,说什么都行。”

  檀羽又是一笑,道:“以后你要听我说好多好多话,不会烦吗?”

  寻阳道:“不烦不烦,听一辈子都不烦。不信你去问阿姊,她都听十几年了,有没有烦。”

  檀羽忽然牵起寻阳的手,深情地道:“我曾听人说,如果有人愿意一辈子不厌其烦地听你唠叨,那你一定要用全身心去待她。现在,我遇到了两个这样的人,恐怕我得活两辈子才够用了。”

  寻阳噗哧一笑,道:“哪有人能活两辈子的。只要羽郎待阿姊好、待我好,我们快乐地一起生活,一辈子就足够了。”

  檀羽被她此言所感,不禁重重地点点头。

  说话时,学馆已经走到。这学馆颇大,足可与太学相比。檀羽抬头一看匾额,“史学馆”,这名字倒简明直接。再往里走,过了门房,当下就是一大片空地。空地右手边有一处告示牌,前面挤满了人。

  檀羽道:“这上面写的什么,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吧?”说着往那告示牌走去。

  走近细看,原来是一张榜,上面写着:“各位同仁、学子,本学馆近两年发展迅猛,讲郎人数已远远不足。兹定于本月初再延聘新讲郎三十名,下面是候选人名单。请各位将自己认为合适的五个人报给学馆书记,然后按得票多寡决定延聘之人。”下页就是一长串的人名和来历背景介绍。

  檀羽看着那告示,忍不住笑了起来。寻阳奇道:“羽郎,你笑什么?”檀羽道:“你数数下面的人头数目。”寻阳依言挨个数了一遍,恍然大悟:“这怎么刚好三十个啊?聘三十个,刚好三十人竞聘,那还选什么?”此言一出,旁边围观的人也听到了她的话,登时一片哗然。

  一个清秀的十来岁少年高声说道:“我刚才就说哪里不对,幸好这位兄台指出来,不然我们又被愚弄了。多谢这位兄台。”说着向檀羽的方向一拱手。人群便纷纷看向檀羽。

  檀羽微微一笑,向那少年道:“你们打算怎么选呢?”

  少年迟疑道:“既然选跟不选一个样,我们自然是不选了。”

  “那又何必呢?你不选就等于放弃了你们应有的权力不是吗?”

  “可选不也没用吗?”

  “我倒有个办法帮你们,可否借你支笔用一下?”

  那少年立即递过来一支醮满墨汁的毛笔。

  檀羽拿起笔,在那榜的最末重重地写下五个大字:“檀羽檀为仪”,然后笑着对少年道:“现在变三十一个了。三十一个选三十个,就看你们如何选啰。”

  

  第十二回 讲郎

  围观人群见此情形,无不大奇。少年问:“这位檀羽是谁?”

  檀羽道:“不才,便是在下。”

  “这、这、这……”人群中立即爆发出各种唏嘘质疑之声。

  一个矮小的女子一脸稚气地问道:“你来应聘我们的讲郎,你有什么能教我们的?看你样子也不比我大几岁。”

  檀羽道:“哦?还没请教小女芳名,今年多大?”

  女孩一时犹豫起来。之前的少年忙道:“她羞于说自己的名字,其实有什么关系,名字又不是自己取的。她叫智容,比我小两岁。我叫萧道成。”

  檀羽闻言,心中一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要见的两个人正巧全在这里,看来自己得好好和他们聊聊。

  于是他道:“难道一定要有什么教的才能来做讲郎吗?我的恩师好像也没有教过我什么啊。”

  智容道:“没教你什么你还拜他为师干吗?”

  檀羽道:“那你说什么样的人才应该拜?”

  智容想了想,道:“当然是学识丰富、说话有趣、能让人听得进去的人啰。”

  檀羽“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那你其实不应该来学馆的,应该去听说书艺人才对。他们说话最有趣动人了。”此言让围观学子一番哄笑。

  智容被笑得脸红了一阵,急道:“说书艺人又没什么学识,不能算。”

  檀羽道:“这你可错了。说书艺人多是博古通今之辈,他们天上地下无所不知,你怎能说他们没学识?”

  智容被一番抢白,哑口无言,觉得又有理又理不通,只得急道:“你这是胡说!”

  旁边萧道成慌忙拉住她,对檀羽道:“敢问这位兄台,怎么样才算好的师父?”

  檀羽微微一笑,道:“你们仔细想想,既然我们有书籍,什么都可以从书上学,那为什么还要师尊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观察众人的表情,见大家都脸显期待,于是续道:“所以,那些只会几十年如一日照本宣科、或者只会说些俏皮话的,都只能称‘艺人’,而不能称‘师’。师应该对‘道’有自己的理解和阐发,能引导大家积极向上、趋善避恶。他的品格是你终生效仿的目标,他的一句话也许能让你受用终生,这就是我心中的师了。”

  他一说完,萧道成就接道:“夫子说得在情在理,有这样想法的,一定可以为师。我就选夫子做我们的讲郎。”说着他长揖及地,十分礼貌。其他围观学子也纷纷表示要选檀羽,连智容也动了容。

  正此时,人群后面有人挤了进来,一个中年讲郎模样的过来,指着檀羽道:“你是什么人,敢来我们学馆捣乱。”

  檀羽笑道:“在下姓檀名羽字为仪,是来竞聘贵学馆的讲郎。”

  那中年道:“阁下要竞聘讲郎?请问你可有功名在身?”

  “白丁一个,没有功名。”

  “那么你是哪所学馆的弟子?”

  “耕读传家,没有学馆。”

  “哈,这倒好笑了。这榜上之人,个个是本朝的上品高士,你一个白丁,如何与他们相提并论?”

  “你这榜上也没写竞聘人的功名出身要求,我是什么背景又有什么相干?保不齐我运道好,就被选中了呢?”

  “哼,也罢,那就看你有没有这运道了。”中年一声不屑的冷笑,似乎是在说:这学馆是我的地盘,选不选得上还不是我说了算?

  待中年人走后,檀羽方问道:“这位讲郎是什么人?”

  萧道成道:“他不是讲郎,是学馆中的书记,这榜就是他弄出来的。其实,这人就是徐湛之家的走狗而已。”

  “徐湛之?好熟的名字,他是谁啊?”

  “夫子是从北朝来的吧?连徐湛之都不知道。义天师四大弟子,思、劭、两湛,徐湛之是其中最有财力的。我们史学馆就是他出钱所建,所以很多书记都是他家的人。”

  檀羽点点头,心中这才想起来,这徐湛之不就是司马道寿提到过的、他们以前的家主吗?原来这人在南朝的名气这样大。不过想想也是,天师道影响及于北朝,王玄谟手下弟子当然也一定都是成名人物。这四个人中,萧思话是他在药王坛时听分坛主提到过,刘劭则早已知道,唯独最后一个“湛”还没有任何听闻,不过想必也不是什么善与之辈。

  此时,他又问道:“那你们西席也是徐湛之的人吗?”

  萧道成道:“西席原是北朝东海人,名讳叫做何承天。以前曾担任太学博士、国子博士,学识十分渊博。西席为人和蔼,大家都很敬重他。”

  檀羽闻言,又是一惊:“可是编制《元嘉历》的那位何博士?”

  萧道成点点头。

  檀羽忙道:“我怎么才能见到他?”

  萧道成道:“夫子要想见他,可以在中午到我们饭堂去,西席也在那里吃饭,很容易碰到。”

  离午饭还有小半个时辰,檀羽就央着萧道成、智容带他和寻阳逛逛整个学馆。一边走,萧道成一边介绍。原来学馆是近几年南朝兴起之新物事,自豫章人雷次宗于鸡笼山建儒学馆、丹阳尹何尚之在丹阳城南外建玄学馆,皇帝刘义隆便觉得学馆的形式很好,就在国中推广。于是令何承天建史学馆、谢元建文学馆,学馆便分成了儒、玄、史、文四专科。在这史学馆内,学子们不仅要学史,而且诸子百家须样样精通,甚至,学馆还会经常请一些匠人、商贾来给大家授课。

  檀羽又拐弯抹角地试探萧道成是否了解智容的身世,谁知萧道成却十分坦诚,说道:“她父亲就是三皇子武陵王啊。不瞒夫子,当初还是我让她站出来不认她父亲的。”

  檀羽大奇,忙问:“武陵王对你这么关心,你怎么也反对他?”

  萧道成道:“我知道殿下关心我。可在那个时候,反正陛下也要赶殿下出京了,智容站出来说一句话,就可以换来稳定的生活,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檀羽听得后背一凉,这小子的心智竟是如此的功利,实在让人觉得可怖。或许就是这样一所连课程设置都充满功利色彩的学馆所教出的学子的特质吧。檀羽心中忽然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这些功利思想转变过来。

  他一边想着,一边随萧道成走进饭堂。其时已是饭点,学校的讲郎、学子们排起长队等着买饭。萧道成指了指队列中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道:“那个就是西席。”檀羽点点头,快步走了过去。

  那何承天见有人走近自己,亲切地抱以一笑。

  檀羽一拱手,也回以一笑,道:“西席与学子共同饮食,真是爱徒如子啊,晚辈佩服之至。”

  何承天还了一礼,问道:“阁下是哪一位,看起来很面生。”

  檀羽道:“晚辈檀羽,打扰西席用餐了。”

  “哦,你就是那个想竞聘讲郎的后生?我听说了。我们欢迎各路英杰,只要你能让大家都投票选你。”

  “在下刚才那么做,只是想让贵学馆的竞聘看起来更公正些,并无别的用意。西席如若有空,晚辈倒另有一些事想请教。”

  “好的,没问题。待我买完饭,你随我到我的书斋去。”

  
贴主:吻眼泪于2024_06_04 12:40:36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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