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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烽火】(第十四卷13-24)作者:教授乙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4-08-31 19:51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作者:教授乙              第十三回 要犯   刘义隆一双利目先看向了三少主,问道:“此女何人?”   檀羽忙道:“她是贱民的朋友,因为天生气度非凡,故而贱民令其
作者:教授乙
 
 
 
  

 
  
  第十三回 要犯

  刘义隆一双利目先看向了三少主,问道:“此女何人?”

  檀羽忙道:“她是贱民的朋友,因为天生气度非凡,故而贱民令其与我一同入宫来见驾。自作主张之处,陛下勿怪。”

  刘义隆略作一笑道:“亏得她今天随机应变,否则徒生事端。为仪的朋友果真都不是凡人。”他顿了顿,随即故作深沉地道:“你可知这回闯了大祸?这场面,你要如何收场?”

  檀羽道:“贱民明白,这回的事让陛下为难了,一切罪责,贱民愿一力承担。”

  刘义隆冷哼一声:“一力承担?你以为你有多少斤两,能承担多少罪责?若真依了老四的意见,别说你,就是你那些朋友,也要一并凌迟。”

  檀羽微笑道:“所以陛下才没让我入那廷尉府,否则此时恐怕已经被剐了。”

  刘义隆道:“你知道就好。不过朕也只能保你一时,接下来该怎么办,朕想来你应该是有主意的,你不是那种做事不计后果之人。说出来吧,你究竟是怎么想。”

  檀羽定一定神,这才缓缓说道:“陛下前段时间一直在推行刑狱变法,不知效果如何?”

  “怎么突然问这个?效果怎么样你应该知道,旨意刚刚颁布,老四他们就起来反对,廷议时吵了好几回,最终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

  “嗯,其实不光是这次的事,这些年来,陛下一直在推行各种变法,可每次都会遇到很大阻力,所以实际上,最终也没有几件事情是做成了的。”

  “看来你已经了解得很详细了。朕数次让你入朝为官来帮朕,你都推说不肯,现在也该知道朕这九五之尊的难处了。怎么样,我再问你一次,愿意做官吗?”

  “如果我答应做官,陛下能给我什么位子?”

  “你要什么位子?”

  “三公。”檀羽说出这话时,忍不住脸上露出一丝坏笑。

  刘义隆这次倒没上回那么大的脾气,只是沉吟道:“嗯,以为仪的能力,入主中枢也不是不可以。但你知道,这三个位子的人选,都需要长时间历练,不是朕说了算。”

  檀羽正色道:“我明白,所以我还是和上次一样,不打算做官。不过,不当官也有不当官的好处,这样陛下抓我时才没有顾忌。”

  “抓你?”刘义隆大惑不解。

  檀羽道:“绑走了身为帝胄的新蔡公主,这不应被抓吗?我现在可还是尚书台的在押要犯呢。”

  刘义隆仍是不明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檀羽神秘一笑,又问:“陛下对刑狱的变法不顺利,有很大一半是来自廷尉府的压力吧?”

  “廷尉府一向铁板一块,为仪你去给他们授课时就应感受到了吧?”

  “不错,我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才对廷尉府有所了解,也下定决心要令其易主。陛下难道没有这样的想法?”

  “现任廷尉是老四的亲信刘湛,还有丹阳尹刘斌,都和皇家沾着亲,想动他们,谈何容易。难道为仪已经有什么好办法了?”

  檀羽又是微微一笑,方才解释道:“这也正是我甘冒杀头风险,绑走新蔡公主的原因。只有朝中出了这样惊天动地的案子,才能让廷尉府整个动起来。据我所知,公主刚被绑走时,几大衙门几乎是动用了所有力量来寻人。这不正是我要的结果吗?”

  刘义隆似听懂了他的意思,沉吟道:“为仪的意思是……上楼去梯?自己陷入危局的同时,也让对手陷入更大的危局。”

  檀羽道:“陛下英明,这正是我的计划。由于我犯下的弥天大案,刑狱体系的各个衙门都有责任来处理。都官尚书抢先一步把我带走,于情于理这也无可厚非。不过宗正寺毕竟荒废太久,如何能关得住像我这样的惊天大盗。所以,我已让刘尚书在宗正寺制造打斗的假现场,明天天不亮,他就会向各个衙门通报,说昨晚檀羽被同伙救走了。明日早朝时,陛下可对刘尚书口头一番责难。但更重要的是,如今重要嫌犯再度逃脱,那就必须责成廷尉府缉拿真凶。陛下不如再设一个时限,若是逾期未得,到时如何处置,就看陛下的了。”

  刘义隆恍然大悟,不由得脸现佩服之色,道:“他们说为仪是诸葛转世,可真不是虚言啊。所以你这样深夜进宫见驾,却是要躲在宫里,让朕来保护你。那你的妻友们可还在外面呢?”

  檀羽道:“如果陛下同意,我这就让我的这位朋友出宫去通知内人,从明天起,她们就要隐匿行藏,直到需要时才现身。”

  刘义隆道:“你倒是一切都安排妥了,也罢,这个计策很妙,朕准了。朕这就让人给你朋友一块临时出入宫门的腰牌,这几天她可以任意往返。”

  说罢他就唤了管事的内侍进来。檀羽则小声交待了三少主几句,三少主方持了腰牌,出宫而去。

  刘义隆续道:“为仪这几天就跟着朕吧。”

  檀羽愕道:“陛下身边突然多了新面孔,这不会引人注意吗?我看我还是留在秘书监这儿比较好吧。”

  刘义隆道:“朕身边的人时常换,没什么奇怪的。朕就是不想让某个人在朕身边时间太长,怕令其妄自尊大,引起朝中官员的非分之想。”

  檀羽道:“用这种方式克制身边的权贵,陛下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刘义隆笑一笑,又道:“为仪这次以身犯险,的确是为朕尽忠之举。可你这绑匪的罪名怕是很难洗脱了,你真的不担心吗?”

  檀羽道:“陛下应该知道,我在北朝也是上了海捕文书的,在南朝多一条罪名又有什么关系。”

  刘义隆疑道:“莫非……为仪想在此事了结后,再次遁走天涯?”

  檀羽转而一笑,道:“陛下还不知道,我已经认了新蔡公主做表姊……”

  刘义隆一愣,这才明白他是何意,立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檀羽骂道:“你这厮真是……”檀羽见他如此,也只好陪着他大笑。

  当天夜里,刘义隆就在秘书监就寝,檀羽则在外间守候。

  半夜时分,先是三少主回来了,还带回兰英的口信:“羽弟,赶驴社的活动场所已经找好了,就在颜师伯家。他家地方大又空旷,人再多也没问题。刘英媚已经同意让我喊她作表姊了,她随时可以露面。不知道羽弟那边还要多久,不过我们一定会好好地躲着。”

  檀羽听到此番话,喃喃地道:“快了,快了。”

  没过多久,刘义恭那边果然也将檀羽早已设计好的说辞传进了宫里:昨夜初更时分,几个蒙面人闯进大牢,打伤多名狱卒,将檀羽劫走。大牢虽已经派了里外三层防护,无奈那些人武功太高,实在是防不胜防。希望廷尉府的差人们能尽快行动,将那要犯檀羽抓回来。

  如此折腾了一整夜,天总算微微亮了。刘义隆起床开始整理衣装,快到早朝时候了。今天这个早朝,必定会是一场唇枪舌剑,所有人都必须做出充分的准备。

  

  第十四回 早朝

  五更鼓响,群臣疾进。金銮殿上,山呼万岁。

  刘义隆端坐龙位,檀羽扮作小太监躬身立于其后。如此居高临下,立时将朝堂中情形尽收眼底。今天是例行早朝,来的都是中枢要员,像荀万秋这一级别的并没有到场。满朝文武,檀羽只认得刘义康和刘义恭。

  那刘义恭抢先出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道:“臣有罪,昨夜宗正寺走失要犯檀羽,都是臣御下不严,臣负有重责,请陛下治臣失职之罪。”

  刚一说完,旁边一个文臣就走上前来,一脸气轰轰地道:“你不仅是失职,还是越权。这绑架案明明应由廷尉府处理,你倒好,把人抢了去,又管不严,让人走脱。陛下,除了失职之罪,刘尚书僭越之责也应一并处理。”说话的就应是廷尉刘湛了。

  “敢情被绑走的不是你家的女人吧?”一个少年将军随即回应道,“我妹被人绑走那天,你们廷尉府的人满建康闹了个鸡飞狗跳,结果搜到人了吗?还不是五叔的人机灵,找到了那首恶檀羽,这才让案子有了转机。要我说,根本责任还是你们廷尉府的人办事不力,抓个书生都抓不到,朝廷要你们做什么!”

  原来此人就是刘英媚的阿兄、辅国将军萧斌。檀羽抬眼仔细观瞧,见那萧斌身材魁梧,倒是一副行武的好身板。只是他说话愣头愣脑,没有他妹刘英媚的机巧。

  先前的刘湛哪肯相让,争道:“廷尉府擅长审案,抓人又不是我们的主责。他尚书台先抓到人又怎么样,这么多天,找到新蔡公主了吗?若是把人带到廷尉府,不出一个时辰,我保管叫他有什么说什么。”

  萧斌哂道:“你们廷尉府不就是会用皮鞭吗?那檀羽进了宗正寺后,有少挨打吗?我听说光是医师都去了十几个,其中还有御医,想来你们也都听说了吧?你们廷尉府打人也没这么狠的吧?就这样的情况下,那檀羽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说,这臭文人和他们檀家其他人一样,就这死德行。我才不信你们廷尉府就有什么好办法。”

  两人就这样来来回回吵了几句,刘义隆方才干咳了一声,两人随即住嘴。刘义隆这才说道:“宗正寺地牢虽说多年来未曾使用,但当年兴修时也是照着最高安全规格建的,怎会让一个要犯就这样活生生地被劫走。这话传出去,不让天下人笑掉大牙吗?日后若是再抓了十恶不赦之人,又该让朕如何处置,老五你倒是说说看。”

  长跪在地的刘义恭这才说道:“陛下应该听说过,那檀羽身边有三个能人,一个是江湖大派麦积山的弟子,据说是未来将会接管麦积山做掌门的,另两个则是一对夫妇,男的有一身鬼魅般的轻功,而女的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女侠,曾以一人之力击杀北凉伊吾城的两大护法。除此之外,还有伊吾城的十几个顶尖高手。把这些人放在一起,就是在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也不是难事,何况是臣一个小小的大牢。此事非臣的手下不尽力,实是贼人太过凶险。陛下试想,那天在洞玄观,同样有几十个高手在侧,新蔡公主不是一样也被他们轻易劫走了吗?”

  他说的其实是早已拟定好的说辞,可他一脸无辜的表情,演技十足的真,在场都是混迹官场的老狐狸,却也对他这般托辞有些无可奈何。

  唯刘义隆突然震怒,斥道:“按你这说法,如若这些人要想进宫来取朕的首级,也不是不可能喽?真是荒唐!”

  群臣见君上动怒,慌得全都跪倒在地。一个武将模样的赶紧回道:“臣等誓死保护陛下不受贼人侵扰!”

  刘义隆听那人表决心,语气这才稍微和缓下来,慰道:“齐爱卿一向尽心护卫宫掖,朕知你忠心,并非责难于你。不过,如若那些贼人真进得宫来,齐爱卿有胜他们的把握吗?”

  那姓齐的武将道:“刘尚书说的那个麦积山弟子名叫念双,以前曾在宫门前与刘秉斗过一场,双方功力不相上下。刘秉是虎贲军中最顶尖的高手,若单论武功,臣的手下确实无人能胜过念双。不过宫卫人多、装备精良,哪个贼人想在宫中行走,也绝难轻易脱身。至于刘尚书的手下,敌不过那念双等人却是可以想见的。”

  刘义隆点点头,正欲说话,两班文武中为首的一人走出列来,那人正是刘义康。只听刘义康冷声说道:“那檀羽既是国中要犯,众人又都知他手下之人的厉害,那就不应独用尚书台的人来看管其人,而应联合宫卫、廷尉府、丹阳尹,共同设下屏障,绝叫那厮走脱不得。然而据我所知,廷尉和丹阳尹数次下文去提那檀羽,都被老五拒之门外。如此看来,老五根本就是故意放走那檀羽的。”

  对于刘义康其人,檀羽实在太过熟悉。然而这位叱咤风云的权臣,他却从未见过其人在朝堂之上的样子。其人中等身材、相貌并不奇异,若是乍眼一看,实在没什么特别。可就是这个人,从上朝开始到现在,始终沉稳如山,即使被萧斌呼喝,脸上也没有丝毫的表情变化。其人城府之深,才是其迥异于常人之处。而这样的强大气场,也让檀羽感受到了一股凉意袭来。檀羽仔细感受着这种袭人之势,回想当年,自己的阿公檀道济,便是与他在同一个朝堂上争辩。如今时过境迁,终于轮到自己。自己真的有战胜他的把握吗?

  话刚说完,刘义恭当即斥道:“你这是血口喷人!那檀羽绑走的是我的亲侄女,是我们的大仇,难道我会自己放走自己的大仇吗?真是荒唐透顶。”

  这时,那刘义康只是一声冷哼,便回道:“自檀羽被关进大牢至今,已有数天,这中间在那牢中发生了些什么事,无人知晓。我曾问过为檀羽诊治的医师,他们说是肺脉受损导致的咳喘病复发。好吧,我姑且承认这是用刑过度所致。可既然这么多天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老五你为何不向其它衙门求助?前两天朝上,我们一再要求其公开审案过程,你都推说不方便透露。现在好了,人被劫走,许多机会都已丧失,要再去抓人,不知是何年月才能抓住。不论你是真是假,不予通报、走脱要犯,这都是重罪!”

  刘义恭正欲再辩,刘义隆忙喝阻他,道:“此言不错,如此大责,绝不能轻易饶恕。朕意已决,责刘义恭撤去宗正职使、罚俸一年,自己回去闭门思过一个月,想不清楚不得出来!”刘义恭听得此罚,只得跪谢皇恩。

  后面的檀羽闻听到此,心中却忍不住笑了:“这一君一臣可演得真好,这才是真正的雷声大雨点小。宗正本来就是虚衔,撤了就撤了;俸禄于刘义恭这种家大业大之人自然也是毫不在乎;至于闭门思过,这又算得是什么惩罚呢。”

  而罚完之后,才是今天主要的戏码,如何再行抓捕之事。那边刘义康等人见刘义隆处罚如此之轻,知他有意维护,正要再来一番说辞,刘义隆却喝止道:“好了,刘义恭的事先放到一边。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重新把那檀羽抓回来,又如何找到英媚。朕的亲生女儿,被人绑走了这么多天,你们这些人竟是拿不出丝毫的办法,让朕的颜面何存、让大宋的国体置于何地?今天若拿不出个主意来,你们看着办吧!”

  

  第十五回 奸雄

  刚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朝堂,刘义隆此言一出,登时静得鸦雀无声。

  抓檀羽?没听刚才刘义恭说吗,他手下那么多厉害人物,要想抓他,怎么可能?这样的烫手山芋,谁碰到谁倒霉。本来最适合的人选就是刘义恭,可刚刚陛下已经说了,让刘义恭回家思过去,这下好了,他是绝对不能再出面了。那这任务,很自然就得着落在廷尉和丹阳尹的身上。

  朝堂上,廷尉刘湛和丹阳尹刘斌,二人都低垂着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人愿意支吾一声。

  檀羽偷看着那二人表情,心中又是一笑:“皇帝这一招可真是妙啊,让刘义恭回家面壁,那事情当然就得刘湛和刘斌二人去做了。不管是谁,去的这个人都有可能被他弄倒,从而了结一桩大心愿。”

  刘义隆闭目等了半晌,见没人出声,方才沉声唤道:“刘湛,在想什么?”

  “陛下明鉴,臣刚刚就说了,抓人这事实在不是廷尉府所长。抓匪缉盗,那是丹阳郡那些刑狱参军们常干的事儿。刘斌太守手下有四大神捕,个个都有过人本领,此事交给丹阳尹,必能有所建树。”刘湛不等刘义隆吩咐,就抢先开始推卸责任。

  那刘斌也不遑多让,道:“什么四大神捕,都不过只能对付一般的宵小,他们四个加起来还打不过一个刘秉,何况现在有两三个刘秉这样厉害的角色。要办这样的案子,还是廷尉府名正言顺,我丹阳郡从旁配合也就是了。”

  他二人一边说,刘义康就回头怒目看向他们,那眼神显然是在说:“两个没出息的东西,这么一下就内斗起来,如何成大事。”那二人见他神色,只好悻悻地住了口。

  正此时,一直在后观察朝堂局势的太子刘劭突然站出班列,朗声说道:“启奏陛下,儿臣举荐一人,必能完成此件大事。”刘义隆“哦”了一声,忙问是谁。刘劭道:“陛下的三皇子、武陵王刘骏。”

  这个名字一出现,朝堂上所有人都愣住了。众人皆知刘劭和刘骏是死敌,上次就是他将刘骏赶出京城的。可他在此时却把刘骏推出来,自然是别有深意。

  只听他续道:“大家都知道,这檀羽正是武陵王从仇池找来的。上次因为檀羽破了南东海郡的案子,陛下这才解除了武陵王回京的禁令。如今檀羽变身为绑匪,这虽然和武陵王没有直接关系,可毕竟他是最熟悉檀羽之人。加之武陵王手上有精锐人马、现下又赋闲京城,把这抓捕的任务交给他,那是再合适不过了。”话刚说完,刘湛、刘斌及其一帮拥趸忙不迭地附和一番。

  这刘劭思虑之深,绝非刘湛等人可比。他在这个时候说出刘骏的名字,让刘义隆登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刘义隆沉吟良久,这才说道:“你三皇弟在京城没事做固然不假,可他只擅打仗,而非刑狱出身,如何能做这样要紧的事。朕以为此议不妥。”

  刘劭哪肯轻易放过,续道:“据臣所知,前几天在那檀羽的宅门前,三皇弟曾与其大吵一架。那檀羽狼子野心,要皇弟娶那个刘姓女子为妾,而皇弟却深明大义,直言拒绝了檀羽的提议。自此后,二人再无往来。可见,皇弟对我南朝的忠心是没有疑问的。皇弟在仇池的战功早已足够抵消他个人私情上的过失,官复原职本已是迟早的事。陛下何不趁这次机会,让皇弟做成这件大事。这样皇弟不但彻底洗清和那檀羽的关联,又可为皇族立一大功,重回京城也就没人敢再有争议。如此一举多得之事,望陛下核准。”

  刘劭这话初听起来十分诚恳,可朝上之人谁又不知其人的险恶用心。让刘骏出来,他若抓不到檀羽,不但可以治他办案不力之责,还可彻底令其能力受到质疑,再无翻身可能;而若是被他抓住了檀羽,也可污蔑他是因与檀羽藕断丝连,才能在别人抓不到的情况下,他却轻易得手。如此,无论是正是反,他都落不到一个好。

  刘义隆也不是糊涂之人,当然很快就想通了刘劭的用意。可这刘劭用心如此艰险,几乎封住了他的所有回应,让他一时难以决断。他只能皱着眉,缓缓起身,在龙位边左右踱了几步,旋又背转身去,貌似在思考刘劭的提议,实则是向其身后的檀羽寻求对策。

  檀羽从头开始就一直低着头,小心地掩藏着自己的锋芒。他知道,朝中这些人,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也可能让他们看出你的真实身份。不过此时,该是自己出场的时候了。

  他的出场方式很简单,只是轻轻地摇摇头,又轻轻地点点头。除了近前的刘义隆,没人能看到他身体的细微变化。

  刘义隆一阵纳闷,这算是不同意、还是同意呢?再看檀羽时,却见他已无丝毫表情。刘义隆明白,他此时不能有任何大的动作,因为背后的群臣正紧盯着自己,稍不注意,就会露出破绽。于是刘义隆立即转过身来,重又坐回龙位。

  既然是先摇头再点头,自然是先不同意、再同意了。刘义隆拿定主意,便说道:“太子推荐三皇子,实属不妥。众所周知,阿三上阵打仗是一员悍将,可办起这文人的事,于他实在力不从心。”

  此言一出,那刘劭便要反击,刘义隆忙挥手阻断他,续道,“朕明白,这次要抓的是穷凶极恶的要犯,每个衙门都有自己的不足,光哪一个都很难建功,也的确为难诸位爱卿了。但朕也看到了你们的优势,廷尉府擅长审案、丹阳尹擅长缉盗,而阿三则有手下诸多人马可供调用。既然如此,你们各位就各尽所能、取长补短、通力协作。上次南东海郡的案子,朕就是给了一个月的期限,这次朕还给你们一个月期限,谁先抓住那檀羽、救出英媚,朕自然有赏,若是逾期没有抓到,廷尉、丹阳尹、阿三,三人一并受罚!此事关乎国体,你们每个人都有责任,谁也不得推卸。就这么定了,退朝吧。”

  刘劭见他终于松口让刘骏加入进来,又心想着檀羽当时三天就能破案,自己这手下人也没那么不中用吧,也就没再多的说辞。于是,群臣山呼万岁,刘义隆退出朝堂。

  回到延贤堂中,刘义隆这才仔细询问檀羽的意思:“太子倒是会算计,他把骏儿拉进来,就是要把那三个人绑在一起。因为他知道,朕一定会维护骏儿,如若到最后人没有抓到,要罚就必须一视同仁。我不可能对骏儿有很重的惩罚,那样的话,想把刘湛从位子上拉下来也就不可能了啊?”

  檀羽却笑道:“话虽如此,但绑在一起的三人,未必没有差别,陛下也并非不能把武陵王和另两位分别开来。”

  “哦?怎么才能做到?”

  “让武陵王完成一件其他二位完不成的事情,比如,查清我和新蔡公主的关系。仅凭这一点,就足以给陛下发挥的空间了。”

  刘义隆略想了想,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忍不住赞道:“看来要对付老四,也只有为仪这样的才智才行啊。日后若不能以你为谋士,将是朕莫大的遗憾。”

  檀羽仍是微作一笑,今天一场早朝已使他彻底明白,除了刘义康,刘劭的气场比之那江湛亦已强了数倍,难怪他能排在天师道弟子的次席。自己当时站在龙位后面,竟是丝毫也不敢动上一动。如此强大的威压,要想战胜他,就必须凝练自己的心神,达到近乎完美的程度。想到此处,他的内心中,对刘劭的畏惧又多了一层。

  

  第十六回 焚香

  刘义隆又道:“一会儿要在道堂听王玄谟道长讲法,为仪与朕一同前去吧。”

  檀羽奇道:“王道长?今天在朝堂上吗?”

  刘义隆道:“他是外官,不在朝上。不过他和他的大弟子萧思话主要责任是向百姓传播天师道,所以经常在各地游走。”

  檀羽道:“原来如此。不过我已经多次在洞玄观露面,保不齐曾撞见过王道长而不自知,要不我还是不去了吧。”

  刘义隆笑道:“为仪倒是谨慎,那就依你。”

  于是檀羽离了延贤堂,又重新回到秘书监。

  王鹦鹉此时正在梳妆。昨夜因赴宴席,她着的是盛妆,今天因无大事,则是一个清凉便妆。她的美艳之色丝毫不亚于识乐斋诸位美女,难怪她能在南朝两位极权人物身边都有地位。

  那王鹦鹉见檀羽回来,立即转过身来,将手下宫女们全赶了出去,这才说道:“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始兴王让你进宫,可不是让你来为皇帝做事的。”

  檀羽见她一副怀疑的表情,知她正为始兴王担心,便微微一笑,说道:“自我来南朝之后,遇到过很多人,有朋友也有敌人,但即便是位高权重者,也从没一个怀疑我,你知道为什么吗?”王鹦鹉茫然地摇摇头。

  檀羽道:“因为我是一名儒者,奉行至诚之道。只要我说过的话,那就一定会做到。始兴王正因为信得过我,所以才愿意让我入宫。大姑现在信不过我,但一定有那一天,你会知道,我说的每句话都会实现。”

  王鹦鹉本还有一丝怀疑之色,可见他说得如此诚恳,心中的疑虑也只好打消了。

  檀羽走出秘书监,刚好见到三少主回来。今天一大早天未亮,刘义康就派人过来叫三少主去答话,一直说到上朝之时。檀羽忙拉她到角落边,问道:“怎么样,刘义康没为难你吧?”

  三少主道:“没什么,她就是觉得我说话利索,所以叫我过去说说话。我以前就听说,刘义康生性好辩,所以碰到个能说会道的,大概他都要叫过去说几句吧。”

  檀羽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便问:“那你们都聊些什么呢?上朝了也不见你回来。”

  三少主笑道:“就是聊了些焚香的事。”

  檀羽“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来,在汉中的陈庆之别院时,三少主的焚香技艺就让众人惊叹了一番。那间房中的淡雅幽香,连当时身在病中的檀羽,也倍感舒适。

  檀羽忆及此处,心中一阵温暖,便道:“那时在汉中,三少主就刻意为我焚香吧?”

  三少主道:“听夫君说,为仪有咳喘病,所以就焚了些龙涎香,可以行气散结,对咳喘气逆有好处。”

  檀羽道:“难怪我觉得那时候尤其舒服,真亏得你用心呢。这焚香的技艺可有些什么讲究吗?我就觉得三少主焚的香和别人不同,没有那股子烟燥气。”

  三少主嫣然一笑,道:“为仪倒是个行家。这焚香就是讲一个‘幽’字,若是像那些寺庙宫观中的烟雾缭绕,这香还如何能闻的。大凡擅焚香者,须先在炉中将炭火燃透,再用金钱银叶盛上小粒香球,置于炭火之上,让香气悠转绵长,这才得焚香之趣。”

  檀羽赞道:“真是妙极。记得以前曾说,我们识乐斋的侍女中,有会烹茶的鸣蝉、会插花的煮雪、会赏画的采风,独缺一个会焚香的小女,想来三少主身边的遮月,应该可以弥补这个遗憾了。”

  三少主道:“遮月自小跟着我,焚香的事自然是懂得一些。若真如为仪这样说,看来我们的缘分是早就注定了的。”说罢,二人相视一笑。

  晚间时,刘义隆仍到王鹦鹉处就寝,看来他对王鹦鹉还是另眼相待。至于檀羽,则求王鹦鹉替他开了一间单独的内侍卧房居住。刘义隆到时,他就躲在房内没有出去。刘义隆似乎也没有要叫他伴驾的意思。

  第二天,早朝依旧,可檀羽却没再上朝。倒是三少主,仍被刘义康叫了过去,看来刘义康对她倒是特别用心。诚然,三少主气质典雅,本就很对皇家胃口;又没有争权夺利之心,不用让刘义康烦心;再被她焚的香轻轻一薰,刘义康自然是舒服得不行。所以连续几天,三少主都要过去一次。

  这样一来二去,刘义康与人说话的间隙,三少主多少也能听闻一些。原来刘义康并不十分喜欢那刘湛,觉得他窝囊没出息。只是碍于面子,这才不得已要和刘义隆据理力争。

  这几天局势也在发展,据传回来的消息说,刘湛几乎动用了南朝所有的刑狱之力,誓要找到檀羽的藏身之所。这么一闹腾,少不得多有民宅被袭、各种错乱抓人之事,一时间弄得民怨沸腾。可即便如此,檀羽等人就如同消失了一般,竟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来。在刘义康的心里,毕竟南朝的江山才是首要的,任他再这般闹下去,万一激起民变,就不是那么容易平息的。所以刘义康虽然嘴上没有说,但心里已经不打算和刘义隆计较了,只是希望皇帝能尽快安定下此事。

  檀羽得到这个消息,倒是长舒了一口气。他一直担心刘义康这里的阻挠,会很有可能破坏他的计划。如今看来,这事情比自己想像的要顺利得多。话说回来,一个东西已经烂到了根上,改变也就随时而至。他只不过是因应了这个时势而已。

  檀羽便对三少主道:“也不知英姊他们怎么能藏得如此之好,这么多人都找不到,他们也真有些本领呢。”

  三少主道:“为仪你可小看我夫君的本领,他当年躲避吐谷浑人的查探就已经很有经验了。何况我们中本来就有藏匿的高手司马大侠,再加上女侠和我的手下从旁协助,真要有意藏起来不让人找到,还是不算困难的。可关键还是要那刘英媚听安排,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檀羽神秘一笑,一语双关地道:“看来子云兄是出力不少呢。”引得三少主忙又啐他:“为仪你又胡闹,我相信夫君肯定不会和那刘英媚有什么的。一定是你家英姊出了大力,只有她那么温柔又果敢的人,才能镇得住刘英媚。”

  他二人这几天通力合作,感情自然是增进了不少,三少主也可以在檀羽面前略为开朗。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檀羽又和刘义隆见了三四次面。除了告知廷尉府的进展,刘义隆还向檀羽请教了许多关于他的两本着作的内容,檀羽也就临时做了一回帝师。后来刘骏也进宫来与刘义隆秘谈了一回,刘义隆把檀羽早就交待给他的说辞和一封亲笔信转给刘骏,让他按自己的安排行动。

  就这样,诸项事宜都在顺利地进行着,直到刘义隆给出的一个月期限即将界临。

  第十七回 清议

  明天就是一月之期的大限。廷尉府找不到檀羽几成定局,朝内朝外都在暗流涌动。太子刘劭倒不是没想过进宫来搜查,毕竟他早有弑父自立之心。然而皇家威严犹在,刘劭也不敢轻易撕破脸。亏得刘义隆时时更换身边的随侍,才让檀羽这一个月未受到什么骚扰。

  此时,檀羽和刘义隆都没有入眠,正在秘书监商量明天的朝议之事。刘义隆道:“这时候,你总该说出自己的计划了吧?”

  檀羽道:“我想先听陛下的意见。如若明天廷尉和丹阳尹拿不出人来,陛下打算如何对待他们?”

  刘义隆道:“这还用说,当然是贬为庶人,朕的话岂是儿戏。这不正是你当初设下‘上楼去梯’这一计策的初衷吗?”

  檀羽道:“如果真要贬了他们,朝堂上又将是一番唇枪舌剑,陛下有把握能说服那刘义康吗?”

  刘义隆愕然地摇摇头。他和刘义康斗争多年,岂能不知其人的厉害。他也知道,一旦刘义康真的发动攻势,凭其多年高居相位、主掌朝局、朝里朝外都是他的人,自己往往会下不来台。此次他能下定决心对付刘义康的人,也是基于檀羽的计划。可是,他似乎忘了,檀羽是不能在明天朝堂上出现的,即使其辩才不在刘义康之下,现在也不具备一辩的条件。

  檀羽见他犹疑,便道:“所以我的计划,并不是要把他们全都贬为庶人,因为这是做不到的。”

  刘义隆闻言,顿时一惊,高声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朕一切依你计策行事,如今你却说做不到,朕岂非被你耍得团团转!你这厮真是死一千次也不冤枉!”

  檀羽微微一笑,道:“陛下请勿动怒,贱民的计划不过是想让那刘湛让出廷尉府的位子,而不是要让他没官做。”

  “哦?此话怎讲?”

  “那刘湛这回逾期没能完成使命,治他个办事不力的罪名那是绰绰有余,相信刘义康也不会有二话。所以我的想法是,不如就让他官降半级,随便找个郡当个郡守即可。至于刘斌,口头上处罚一番也就是了。”

  刘义隆忽然一阵好奇:“这回这事动静这么大,举国震荡,可处罚却如此之轻,你让朕如何平抑天下幽幽之口?这计划是你提出的,现如今却又退缩,莫不是你终究怕了老四和太子?或者是老四给了你什么好处?我看你那个朋友成天往老四那跑……”

  檀羽道:“陛下明鉴,我的计划一如既往,从未有变。我之目的,只是想让新人进入廷尉府,从而整顿整个刑狱体系。这才是我做这些事情的初衷。”

  “你这话说得轻松。即使廷尉的位子空出来,那老四也会安插他的人进去。朕知道,他前几天就已经把江州刺史、前朝尚书左仆射刘义庆刘季伯召回建康,名义上是协助办案,实际上分明是准备必要时接替刘湛。”刘义隆一边说,一边就想起了这些年与刘义康的明争暗斗,真是步步惊心。

  檀羽笑道:“所以陛下一定要注意,一旦廷尉出缺,你千万不可着急,不要急着任命下一位廷尉。即使刘义康推举任何人,你也只是先敷衍过去,绝不能答应。”

  刘义隆道:“这个拖几天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只是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檀羽这才解释道:“我的目的就是把事情做大,这也是我愿意用自己来以身试法、绑走公主的原因。因为我知道,按廷尉府一向的办事风格,遇到这种事情必然是要胡乱抓人的。所以不用我亲自出手,他们自己就会把这事弄得满城风云。事情一旦闹大,要平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再加上,如果此时陛下再对那刘湛和刘斌处罚过轻,民间这些时间里积蓄的怨气必然爆发……”

  “你!原来此计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真是狼子野心。朕居然还相信了你的话!”刘义隆竟指着檀羽大骂起来。

  檀羽忙道:“陛下息怒,贱民岂会是唯恐天下不乱之人。此次虽说民怨沸腾,然而民气可用,用得好了,一样会对陛下有利?”

  “哦?”

  “陛下要想平复民愤,其实也很简单,只要下一道旨,就说下一任的廷尉,由民间讨论的结果决定。”

  刘义隆有些纳闷起来:“让民间讨论决定,让他们来参与选举?”

  檀羽道:“不完全是。陛下应该知道,先汉选士,尤其注重乡议,也就是要将乡间百姓对官员的评判作为选士标准。可是那样的选举制偶然性太大,毕竟大多数官吏百姓都没有见过,也不知道谁更合适做这刑狱主官,选举过于盲目。我的想法是,陛下可裁定两个人作为候选,然后让民间清议去讨论孰优孰劣。这样,清议的言论很容易被分化成两个阵营,并且相互之间展开舌战。于是民怨也就容易消解了。”

  刘义隆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可还是一番迟疑:“清谈误国,晋为何丢了中原故土,不就是因为清谈?你为何还要让清谈来决定朝官选择?”

  檀羽道:“清议可不是清谈。清谈所谈的是黄老孔孟、是虚玄之学。而清议则是对官员品行的民间评价,是对其任用与否的重要考课。这次的事件,重要的不是最后那个由民间清议讨论出来的廷尉是谁,而是形成这样一个惯例。以后谁要想当廷尉,谁就要顾及自己在民间的名声。刑狱一门是与百姓关系最密切的,所以先皇之世,就曾有官员因犯乡论清议、脏污淫盗,而遭荡涤。若将清议禁锢之科纳入选士标准,这就意味着,以后廷尉在审案时,必须要顾及自己在道德上的底线、在民间的声望,于是各种胡乱抓人、打人的情况必然会收敛许多。这也就为改变整个体系奠定了基础。”

  刘义隆这才恍然大悟,拍案而起道:“原来你是想把廷尉府架空,让它脱离为朝廷做事的初衷,真正是其心可诛!”

  檀羽见他震怒,当即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檀羽心中明白,前面的话刘义隆都能容易地接受,只有到了这里,才是挑战其底线的关键,但却也是他自己这计划的核心。当今的刑狱体系是承延自秦法一贯的严苛传统,只对高高在上的皇帝一人负责。而作为儒门正宗的檀羽,必须要将儒家仁爱的思想引入刑狱一脉。他要让刑狱衙门成为一个真正为百姓谋利的官署,刑狱官员们能在查案审案过程中充分顾及百姓的利益,这也是檀羽为“帮百姓”而走出的第一步。

  刘义隆见檀羽只磕头不说话,心中竟是一诧,旋又坐了下来,冷声问道:“为何不解释?”

  檀羽道:“陛下都已清楚了,本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我这样的计划,的确是削弱了陛下的权威。不过,其另一个好处,却是为陛下提供了转圜的余地。因为廷尉府不再完全受朝廷控制,以后你在与刘义康争斗的时候,就可以借助廷尉府的力量,让他们进行独立的审判。更有甚者,未来要进行南徐、南兖的土断,也可由廷尉府裁夺。陛下可能会问,万一最后清议选出来的廷尉是刘义康的人怎么办?所以陛下可以定一个规矩,比如让廷尉一任只有三年,三年后就需要重新通过舌战决定。这样,即使三年内廷尉是刘义康的人,三年后它也有可能易主。”

  刘义隆听完他的话,态度也逐渐软了下来。檀羽偷眼一看,便知其心中已经默认,不禁暗自一笑。其实,檀羽胆敢冒犯龙颜来推行改革,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抓住了刘义隆的死穴。那就是,仅凭其自己现有的力量,根本不是刘义康的对手。前段时间,他以为自己可以动手了,可经过几次尝试,结果却适得其反。所以,只有通过改变,他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对于檀羽的提议,他不会不心动。

  过了许久,却听刘义隆道:“就算朕同意了,老四会同意吗?群臣会同意吗?”

  檀羽道:“他们当然会。刘义康之所以能有震主的地位,其根本正在于天师道。天师道的思想主宰着整个南朝,是在民间不可超越的存在。所以刘义康会毫不畏惧将任何事情拿到民间去讨论。因此,陛下不妨就和他们说,既然天师道支持刘义庆,那就让他们来和另一位人选的支持者进行一场公平、公正、公开的舌战,谁赢谁就当选。”

  刘义隆道:“这么说,你已经有必胜的信心了?”

  檀羽忽然坚定地道:“必胜的话不敢说。但请陛下放心,贱民不才,这一回,我可为君一战!”

  刘义隆闻言,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方问:“那么你觉得,这第一任的候选者,朕应该提名谁?”檀羽神秘一笑:“陛下应该知道我要说谁。”刘义隆又是一声冷哼:“朕的二皇子,始兴王刘浚。”

  (注:乡论清议是魏晋以来九品中正制选士的重要依据,但乡议内容广泛、随意性大,发展到后来就流于世族的工具。据《隋书·刑法志》载,南朝最先将乡议制度完善为律法,乡议的主要内容则变为对士人品行的监督和一票否决。这也为以后唐宋文官制度的完善奠定了坚实基础。)

  

  第十八回 出宫

  刘义隆眼中闪出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凌厉,他低沉着嗓音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檀羽便道:“陛下是天下最好的情报管理者,我不相信大牢中没有陛下的人,即便是刘义恭,我也不信他只为始兴王做事。陛下一直不揭穿我,想必是看出来我对陛下没有恶意,而是诚心诚意在帮你,所以陛下才愿意相信我。”

  的确,这一个月来,檀羽大部分时间都关在自己的房内,极少外出,只是和三少主聊些过往故事。因为他知道,自从进了皇宫,就会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那就是无处不在的皇帝的暗哨。

  檀羽顿了顿,续道:“始兴王暗中发展自己的实力,意图接下皇权,相信陛下不会不知道。但他与刘劭的最大不同,在于他是一头雄狮,而刘劭是一只恶狼,他比刘劭对你的威胁小,所以你并没有阻止他。始兴王仁德,在民间很有声望,若是真到了祸起萧墙、兄弟相争的时候,那就是整个南朝的不幸,因此陛下这些年一直在忍耐。可忍耐并不是最佳的方法,现在有了这新的廷尉府,它不受陛下控制,可说是独立于朝廷之外,但它名义上又在朝廷下面。所以,如果始兴王能得到廷尉的位子,陛下不如将土断的职责也交给他,如果他能在土断之任上有所作为,也许能解决陛下长久以来的储君心结。”

  刘义隆听完,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倒是什么都想到了。也难怪,你会这样着急地组织你的那个什么赶驴社。”

  待说完话出来,已是四更过了,三少主正在门口焦急地等候。一夜未眠,可他们此时却并无睡意。门外准备的暖轿已然备好,檀羽和三少主同乘一轿,迅速向宫门外走。

  三少主于轿中小声问檀羽:“我这样突然离去,刘义康那里怎么交待?”檀羽道:“让皇帝自己去应付吧,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现在只想快点见到英姊。你不想见子云?”三少主笑道:“我们可不像你们两个,从小到大天天在一起。我和夫君聚少离多,早就习惯了。为仪好像很不愿待在宫里?”

  檀羽听得此言,眼神中突然生出一丝厌倦之色,幽幽地道:“刚才离开那房间时,我看到的皇帝那最后一道眼光,其中只有四个字——此人必杀!”

  三少主咂咂舌头,忙道:“那你还能在他身边淡定地待一个月,我可真佩服你。”檀羽道:“在帮他打败刘义康之前,他不会杀我。同样的,打败刘义康那一刻,也就是他动手的一刻。嘿,可我檀羽又岂是坐以待毙之人,打败刘义康,我们就远走高飞,再不在这是非之地逗留片刻。”

  边说话时,暖轿已快到宫门口。却听轿外有一骑快马掠过,抬轿的内侍们慌忙避让。檀羽笑道:“刘骏也到了,看来计划很顺利。”

  “你怎么知道是他?”

  “整个朝廷只有他一个可以骑马入宫,是皇帝给了他这特权。”

  “那你给他安排的计划又是什么?”

  “很简单,今天朝堂上,当皇帝发怒、要对三人处罚时,刘骏会请旨入朝,然后奏报说,他想来想去,只好动用最后的办法,在建康城门口贴下告示,说他向军师道歉,请军师现身相见,然后今早上就收到了檀羽发来的信,说他自越狱之后,去了海上避难,昨天刚回来。他已经想通了,决定去自首,明天会在南城门出现。”

  三少主道:“那我们真的要去南城门?”

  檀羽道:“当然不了,现在去,与送死没区别。要等到这一阵风过去,再决定下一步行动。我给刘骏我的亲笔信,只是让他能减轻罪名,这样做也算仁至义尽了。至于出现在南城门的,当然是我的表姊、新蔡公主啊。她帮了我们这么久,也该回家了。”

  话刚说完,却从轿帘处钻进来一个人头,吓得二人连忙一缩。待定睛细看,才见那人竟是韩均。

  韩均一声奸笑道:“被我看到了喔,你们两个挨这么近说悄悄话,肯定没干好事,我要回去告诉英姊和子云。”

  此言若换作寻阳、双妹,怕是早羞得无地自容,可三少主却并不在意,只是啐道:“你这二郎何时变多舌妇了。我和为仪行得正坐得直,怕谁说去。”韩均一个玩笑碰了软钉子,只好做个鬼脸赔笑。

  檀羽则笑道:“二郎向来如此,三少主不必理他。只是你怎么从北凉回来了?这一路可着实辛苦吧。”韩均道:“不辛苦不辛苦,谁叫我天性好动呢,嘿嘿。主母让我回来问你,若是需要她们过来,就传个话去。”檀羽拍手道:“妙极了,我正想林儿呢,当然是越快过来越好。”

  一边说话,轿子一边在向前飞奔。原来檀羽一个月前便已安排妥当,令三少主的手下在这时候到宫门前等候,待他们的轿子出宫,就立刻带着他们离去。轿子转了几个巷口,到个僻静所在,檀羽、三少主二人便下轿换乘马车,然后一路飞奔,赶往扬州、兰英等人藏身的那个破落宅子。

  兰英、陈庆之、黄龙诸人,天天算日子,就等檀羽他们回来。如今日子到了,诸人俱是迫不及待地到门口张望。只听得马蹄声响,诸人这才喜动笑颜。直待檀羽和三少主下得马车,两对情眷便各自紧紧相拥,把一个月等待的泪水,全部涌动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四人这才放开手来,缓缓走进屋中,方将这一个月的艰辛互相倾诉。

  原来,自那天檀羽指令传出,众人便在这宅中躲避。初几日倒还没什么,可过没多久,刘英媚就首先不安分了,吵闹着要出去散心。兰英无奈,只好让木兰冒着风险陪她去扬州边上一些小村游玩。刘英媚耍起脾气来,还非要陈庆之陪她,陈庆之也只能依着。如此这般折腾,才总算熬过了这一个月,今天则由木兰领着前去建康了。

  而在这中间,也不知经历多少风险,尤其是差役大规模搜查扬州时,几乎是把每家每户翻了个遍。好在陈庆之毕竟是少有的统率奇才,在他的安排下,伊吾城的武士们分散到了周遭许多村落,一旦有险情,立时回来让众人躲避。就这样,虽然担惊受怕,好在平安无事。

  而另一个最艰险的要属黄龙了。众人虽在躲避,可赶驴社的联络工作却不能停止。她只能和司马灵寿数次潜回建康,秘密与各方人等奔走串连,也不知费了多少口舌,这才将赶驴社的规模逐渐扩大,如今已经有上千的社员了。

  听着众人倾诉这些来之不易的成果,檀羽忍不住感叹道:“多亏有你们在,否则我可真是什么也别想干成。”旁边陈庆之道:“好啦,谁想听你感慨。接下来该怎么做,你还不赶紧拿主意。”

  檀羽会心一笑,这才说道:“刘英媚回建康,也不知会落到哪个衙门手里。子云,你安排人手,到宫门和建康各个衙门去候着,看看对于刘英媚的回归,朝廷会有什么结论,到时我们再作计较。而我们这边,我和英姊、黄龙、木兰阿姊、司马大侠几个人去颜师伯家,参加赶驴社的第一次活动。”

  

  第十九回 宗旨

  长江边,一抷新土,坟前墓碑上只几个简单的字:“弟司马道寿之墓”。

  檀羽抚着那墓碑,忍不住悲从中来,叹道:“我的记忆中,对小司马掌柜的印象还停留在上邽识乐斋中过年时的场景。那时我们品茗畅谈、何等惬意,不成想自那一别,竟是天人永隔,何其痛哉。小司马掌柜名义上是林儿的师父,此番又是为救我们而亡,这份恩情,永生也再难还上了。”说罢,他竟在这坟前痛哭失声,引得兰英诸女也不自禁地又掉了回眼泪。

  过了许久,司马灵寿方走到檀羽身前跪下,淡淡地道:“从今后,我不再是南朝人,檀公子到了哪,我就是哪里的人。”

  檀羽忙去扶起他,安慰道:“放心,以后只要有我檀羽的一间屋子,就有司马大侠的一片天地。”

  他又问旁边刚送了刘英媚回来的木兰:“小司马掌柜究竟怎么死的,能从尸体上看出来吗?”

  木兰道:“他身上有明显的被虐痕迹,不出意外,应该是一回南朝就遭到了囚禁和毒打。那日孙庚也说他被徐湛之控制,看来的确如此。”

  檀羽道:“看来他们还是想急于了解我们,这才召回小司马掌柜。我记得兰陵说过,小司马掌柜是在上邽围城之后离开的,刚好就是南朝奸细撤走的时候,很可能他也是在那时候被一同带走。上次听范晔说,他是那徐湛之的人,极有可能就是他去带走小司马掌柜的。”

  祭奠完,众人这才重新上路,往颜师伯家去,那里就是今天赶驴社第一次活动的地方。

  一路上,檀羽问及刘英媚和京城的情况,木兰道:“我送人过去时,那城门口已经里外三层被包围起来。我想这些官差也真傻,看到这阵仗,怕是再凶残的罪犯也会吓到的,谁还敢去自首。不过刘英媚毕竟不是罪犯,所以到了之后很快就被保护起来。之后就有几个官员过来嘘寒问暖,刘英媚对他们说出了自己已经认阿羽做表弟的事,前些天是姊弟闹着玩,被他们把事搞这么大,然后她就是很生气的表情。这位公主脾气很大,骂得那几个官员毫无还口余地,只能一群人拥着她进了建康。陈子云已经安排了夫君去跟随他们,应该要不了多久,就知道后面的动作了。”

  檀羽点点头,道声“明白”。旁边兰英道:“说起来,这刘英媚还真愿意帮我们这么大忙,羽弟你的魅力可真大。”

  檀羽道:“刘英媚的想法是,她被一群歹人绑走长达一个月,此时又突然毫发无损地回去,未来难免不惹人闲话,说她可能是被歹人内奸收买了,所以才能平安归来。因此,她干脆就来个先下手为强,挑明和我的关系,反而堵住闲人的嘴,这样的做法相当高明。其实,刘英媚和王鹦鹉这两个女子,都是聪明又重情义的。在南朝政界这些男人中,还真没有哪个如痴情的陈子云这般令她们心动。我和三少主在宫里时,那王鹦鹉就好几次主动问及三少主关于子云的情况,以及如何为了娶她而连闯三关,又如何步步凶险、最后还得了一条伤疤。那条伤疤在她们看来,就是痴情的标志,令她们不得不为之感动的东西。”

  他刚说完,旁边黄龙忍不住插言:“是啊师父,现在建康街头巷尾,议论最多的就是陈公子和林儿师叔她们在北凉闯三关的故事呢,还有说书艺人都把这些编进书里去了,讲得可传神哩。”

  檀羽笑道:“自从上邽分手后,咱们识乐斋是兵分两路。现下北凉这一路已经高奏凯歌了,黄龙,我们也不能落后噢。”

  黄龙一脸兴奋地道:“师父放心吧,我们赶驴社现在的规模,可要吓你一跳呢。”

  说着话时,众人已来到颜师伯家。此时各地揖捕檀羽的差人已经撤走,并没有前几天的凶险,可众人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了小路,到得颜师伯家时,也是先由木兰进去查看,确认周遭无事,檀羽等人这才走了进去。小心之程度,可见一斑。

  颜师伯家很大,足以容纳几十人活动。那天兰英去找颜师伯,颜师伯见是武陵王的义妹,二话没说就同意将房子借给兰英,自己则携着小君外出做买卖去了。虽说檀羽和刘骏吵过一架,可这些手下们毕竟都知道檀羽之于刘骏回京一事上的关键作用,故而才能这样通融。

  这时候,院中已有十几个人,正在为什么事争吵。见是檀羽来了,众人无不停下手中的事,过来见礼。

  檀羽定睛看时,其中除了萧道成、陆探微等几个史学馆的学子,还有不少陌生面孔,有的很年轻,也有的年龄已经很大了。

  檀羽走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前,躬身一礼道:“老者怎么也有兴趣参加赶驴社?”

  老者还未作答,黄龙就凑上前来说道:“师父,这位老伯名叫裴松之,曾为《三国志》作注。他听到我们赶驴社的名字很新鲜,特意赶到建康来参加,还给了我们一大笔资助呢。”

  那裴松之听完黄龙介绍,补充道:“这几年,南朝被洞玄观那群道士搞得一团糟,我听说檀公子是当今唯一能对抗洞玄观的人,这才特地跑来支持你。只要能把那些米虫弄下去,让我出再多钱我也愿意。”

  檀羽微微一笑:“先生的心愿我能理解,我也正是出于这样的目的才成立赶驴社的。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应由一种单一的声音主宰着,那是很危险的事。所以我们赶驴社就是要发出不同的声音,让上位者们听到,这样我们才能得到更好的生活。一个人的声音是微小的,只有大家团结起来,才能发出最强有力的声音,这也是我们赶驴社的宗旨。”

  他一说完,立即获得了所有人的掌声。他今天还是第一次与许多人见面,可却已经在他们心中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

  隔了一会,他又问道:“刚才你们好像在为什么事争吵?”

  这时,萧道成方才走上前来说道:“是关于赶驴社的标志问题。陆探微设计了一个标志,上面有一头驴的样子,可很多人都说放头驴不好看,所以吵了起来。老师你觉得呢?”

  陆探微也是当初和萧道成、智容一起成为了檀羽的学子。他的画工卓越,是檀羽所有学生中最有艺术天赋者。檀羽走了过去,这才发现桌上放着的陆探微画的草图,果然其中是一个驴的图案。他端详了一番,这才转头对众人呵呵一笑道:“很可爱嘛。”逗得众人都是忍俊不禁。

  檀羽这才缓缓说道:“英姊当时将‘赶驴’这两个字作为社名,并不是出于一时情急的原因,而是有深刻涵义的。我们的社团要想和洞玄观对抗,需要的就是一股驴脾气。因为洞玄观在南朝经营了这么多年,根系已深,要想从根子上与其对抗,光是靠一时热情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长期的、持之以恒的耐心,有时甚至需要一点执拗。把驴作为我们的标志,就是要让大家时刻记住这一点,这样我们赶驴社才能真正做成一些大事。所以我认为陆探微的这个图案很好,我支持他。”

  有了他的认可,众人自然不会有更多话,这就将赶驴社的标志、标语等,一一确定下来。

  又过了一会,陆续有几十人走进院中。黄龙看了一下,该到的人都到齐了,于是便请檀羽等人到了最前、与众人各自有序坐定。赶驴社的首次活动正式开始。

  

  第二十回 社长

  黄龙仍旧代替檀羽和兰英做司仪,站在最前面一张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用她秀气的声音大声道:“那我们开始了喔?今天是第一次活动,我和大师娘、萧道成他们商量,今天我们要有几个事情。一是推举出社长来,然后是将以后如何发展新社员、如何接受捐资、如何宣传赶驴社等事情一一确定。那第一件事就是推举社长了,大家讨论吧。”

  话音刚落,就有人大声说道:“这还有什么好推举的,社长当然是檀公子啊?”黄龙道:“可我师父说,他不会做社长的。”众人无不大奇。又有人道:“那就曲阿县主做。”黄龙笑道:“师父都不做,大师娘又怎么会做呢?当然了,他们都不做,我也不做,嘿嘿。”

  黄龙见众人议论沸腾,便向台下檀羽询问,檀羽却笑着向她示意,让她解释给众人听。黄龙“哦”了一声,方才说道:“是这样的,师父说,赶驴社是他倡议成立的,那他和识乐斋的所有人都将自动成为赶驴社的社员。但这并不代表,他就非得做社长。赶驴社的社长,其责任是带领大家做事,而不是一个官,要管着大家。赶驴社的重大事项,都将由社员们讨论决定。师父和大师娘都不是擅长做实事的人,所以难以胜任社长的位子。本来我林儿师叔或兰陵师兄更胜任些,可她们现在不在南朝。因此我们才要推举社长嘛。”

  众人并不完全明白她的意思,还有人奇道:“檀公子才智过人,怎可能不胜任社长呢?”黄龙还待解释,下面的陆探微忽站起来大声道:“我推举萧道成做社长。萧道成是夫子的学生,人又聪明、又有大将风度,最适合做社长一职了。”

  萧道成这段时间一直在和兰英、黄龙一起做联络的工作,院中之人自然都认得他。当即就有人举手支持,但同时也有人反对:“萧道成固然优秀,十年后做社长那是绰绰有余,可现在未免太早了。说出去也让人笑话,以为我们赶驴社是小孩闹着玩的。”“要对抗洞玄观,大人都不一定行,何况是一个小孩。檀公子你说呢?”“对啊,檀公子你说句话啊?”人群七嘴八舌地喧闹着,最后变成了呼唤檀羽的名字。

  檀羽本不想开言,此时迫不得已,只好站起身来,向众人微微一礼,说道:“我知道你们都希望我说些什么,我也知道,只要我发表了自己的意见,那这事就算定下来了,就像刚刚决定标志的事一样。可我不希望赶驴社变成我的一言堂,它应该是由大家说了算的,这也是我不做社长的原因之一。社长之位,关系赶驴社的未来,我希望这个人是大家集体推举出来的,而不是我来任命,这样未来你们才能共同拥戴他,大家一起做事。所以,我今天只会做一个普通社员,绝不会干预大事的决定。”

  说罢,他又重新坐了回去。身后人群则再一次闹开了,有人支持、有人反对,却没人能拿出一个确定的意见。台上黄龙见状,忙大声道:“这样吧,让萧道成自己上台来向大家演说。如果大家同意他做社长,就举手示意。举手之人超过半数,那他就是社长了,否则我们再选别的人。”众人听得她言,总算安静下来。

  萧道成也就快步走上台去。他十几岁年纪,站在台上比黄龙还要矮,脸上明显稚气未脱。可他本是萧承之的儿子,生下来就在权力场中厮混,耳濡目染,既学会了权谋、也沾染了戾气。自从做了檀羽的学生之后,这半年多来,他身上的戾气已消减了许多,再没了当初檀羽刚见他时的那股子势利。也正因这样,此时他的身上也凭空添了几分王者气息。

  只听萧道成说道:“大家应该明白,要对付天师道,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天师道用了十年时间才发展到现在的规模,那我们赶驴社也不会少。你们觉得我现在是小孩,无法胜任社长,可几年后等我到了夫子现在的年纪,那时也正是我们与天师道直接对抗的时候,我不就正可以带领大家共同抗争吗?你们也知道,只要夫子人在南朝,他就会对赶驴社负责,此外还有师娘和黄龙师姊。所以即便我做了社长,也不会是由我负责所有事务,我的责任更多的是向他们学习。有夫子他们的帮助,相信几年后我就可以独当一面,这不是最好的局面吗?”

  他一说完,人群中竟不自觉地爆发出欢呼声,陆探微在台下更是高呼一声:“萧道成,好样的!”

  萧道成此时的学识还远比不上檀羽,可他说话的语气、动作,无一不在有意无意地模仿檀羽。台下诸人就仿佛见到了一个缩小版的檀羽在台上演说,故而才会情不自禁地叫起好来。

  黄龙见众人如此,忙顺水推舟道:“投票啦投票啦,支持萧道成的就赶快举手噢。”便见台下人纷纷举起手来,黄龙也就踮着脚,用她的小手一个个数过来,最后得出结论:“哇,举手的超过了七成呢,萧道成你真行。那就这样定了,萧道成就是我们赶驴社的社长。我的任务完成了,下面的事就交给你了哦。”说罢,她便跳下台去,回到兰英身边坐下。

  萧道成也不谦让,便走到台的中央,接过话来说道:“谢谢大家的支持,我一定不会辜负大家的信任。如果以后大家觉得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只管提就是了。那么接下来的议题,就是我们赶驴社的规章制度。这个当然要在未来的时间里逐条逐条地明确,但我觉得,最重要的宗旨,是持之以恒。就像刚才夫子说的,我们要有驴一样的精神,坚持着把我们的理想去一步步实现。因此,我们在未来宣传赶驴社、接受新社员和新捐助时,都要以此为基准,你们觉得怎么样?”

  他的讲话显示出了远超其年龄的成熟气质,也再次得到众人热烈的回应。就连檀羽,也忍不住为他拍手叫好。

  萧道成得到了肯定,愈加兴奋,继续滔滔不绝地道:“近段时间,廷尉府因为新蔡公主案而四处抓人,搅得整个建康鸡飞狗跳、民生不安。他们那些人一向跋扈惯了,从不把百姓的死活放在眼里,真是国之大害。所以,我们赶驴社成立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和那廷尉府对着干,让他们为自己的行为道歉。大家今天回去之后,就在自己的街坊邻里间宣传,务必让尽量多的人明白,廷尉府那些人的可恶行径是对百姓最大的危害,要让所有人都团结起来对抗他们。”

  这一段当然是檀羽授意的,他正是要让百姓们开始觉醒、而去争取自己的权力。显然,萧道成的话清晰地传达了他的意思。

  之后,众人又讨论了诸多事宜,直到天色渐晚,这才纷纷散去。赶驴社的第一次活动结束了。

  这次活动的主题并不繁复,参加的人并不多,议题进展也很顺遂。参与者们并未觉得这是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可未来的许多年,南朝的整个格局都会因这一天所发生的事而出现深刻变化,赶驴社的影响力会不断扩大,并最终成为南朝朝廷中的关键力量。萧道成,这个目前还有些稚气的少年,未来将成为南朝下一个皇朝齐的创建者。

  活动结束后,檀羽又上前勉励了萧道成几句,也就不再逗留,与兰英诸人迅速离去。

  

  第二十一回 杖刑

  另一边,陈庆之安排人手前去侦察朝廷的动静,可连续两天都没有确切的消息传回。只韩均来回跑了几次,报告说宫门外各色人等频繁进出,据传是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谁也无法说服谁,最后甚至连京中各支军马也开始调动起来。而赶驴社的宣传也起到了作用,百姓们纷纷来到宫门前,要求严惩廷尉刘湛。

  檀羽心里清楚,这样的动荡是在他预料中的。所谓沉疴用猛药,要想把站在悬崖边的南朝拉回到安全地方、避免其陷入战争泥潭,就必须要经历这样的短暂痛楚。

  倒是萧道成传来一个消息让檀羽乐了。洞玄观的江湛听说了赶驴社的事,在教众面前放下豪言说,赶驴社的所有人加起来,都辩不过他一个,所以只能取名叫什么“驴社”。

  “他怎么能把前面的‘赶’字去掉呢。‘赶驴’嘛,赶的当然是像他这样的笨驴呀。”黄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说着。

  第三天上,陈庆之等人终于回来了,这次是朝廷最终的决议:廷尉刘湛调任外郡,新任廷尉将交由清议讨论,在始兴王刘浚和江州刺史刘义庆之间产生。十月初一日,华林园将举行集议,由两方的支持者赶驴社和天师道展开舌战,获胜方即新任廷尉,任期三年。此事关系重大,各方人等须谨慎对待,不得互相倾轧、陷害,更不得故意伤害对方支持者,违者严惩不贷。此次绑架事件实是檀羽及其表姊新蔡公主之间的胡闹,朕已责新蔡公主在家反省,而那祸首檀羽的绑架之罪固然可免,然其大闹洞玄观、私越大狱的罪名仍不得宽恕。着由新任都官尚书萧斌继续通缉檀羽等人,一旦成擒,责杖十、徒一月,不得有误。

  黄龙听完,忍不住“啊”了一声,急道:“为什么还要打师父啊?皇帝真不像话。”兰英也道:“是啊,十杖挨下来,那不就皮开肉绽了嘛。羽弟,这可怎么办?”

  檀羽却正色道:“黄龙你要记住,皇帝不是我们识乐斋的人,他没有必要对师父好,打我几杖对他不会有任何损失,那他为什么不打?其实他已经很客气了,仍旧让尚书台来抓我,而那都官尚书又换成了刘英媚的义兄,这总比让丹阳尹来抓我要好吧。我檀羽也是七尺男儿,挨几下刑杖又算得了什么。”

  旁边陈庆之却奚落道:“就你那小身板,挨十下还不得躺三个月呢。十月初一离现在也就一月有余,你要是挨了打起不来,到时候舌战找谁去?这回这篓子是兄长我捅的,我以为你小子本事大能兜得住呢,结果这打还是少不了。所以呀,还是兄长去替你挨吧,我说了,你小子这辈子都得靠兄长。”众人这才想起来,当时绑架刘英媚的主意,倒的确是陈庆之临时想出来的。

  檀羽正欲再说,三少主抢道:“让我和夫君一起去坐牢,为仪在家待着。”檀羽忙道:“那怎么行,这话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识乐斋没男人了。打可以让子云帮我挨,但牢必须要我自己去坐,这事没商量。”三少主无奈,只好悻悻地低下头。

  檀羽又道:“要和江湛他们舌战,我和英姊当然可以出战,但还要更多人帮忙才行。二郎你再辛苦一趟,去北凉告诉林儿,就说我要与天师道进行一场大舌战,这场舌战关乎南朝政局,只能赢不能输。但天师道的王玄谟和他的四大弟子俱是高手,我这边却只有我和英姊,还要林儿帮我物色更多的辩手,叫她们尽快赶来南朝助我。”韩均点点头,便又重赴北凉识乐城。

  于是,檀羽和陈庆之二人骑快马径直奔向洞玄观。一路走来,人群中就有不少认得檀羽的,纷纷跟随着他们跑过来凑热闹。到得那观门口,陈庆之当先翻身下马,指着那门上的匾额大叫道:“当初大闹洞玄观的人是我陈庆之,后来劫狱的也是我陈庆之。本公子在仇池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怎么到了南朝来,却要别人替我背黑锅。谁来说说看,这到哪说理去?”

  檀羽跟着他过来,听他如此豪言,也就站在他身后,并不说话。没过多久,就见门里走出一群道士,为首的正是江湛。

  江湛一面拍着手走出门来,一面笑道:“好好好,有趣得很,天底下没有比你们几个更有趣的人了。官差们挖地三尺都搜不到你们,你们倒厉害,竟敢直接到我这观前来撒野。这样的挑衅,我江湛若不接下,以后也不用在南朝混了。”

  陈庆之高声赞道:“爽快人,说吧,你想如何?”

  江湛道:“十月初一,华林园的舌战,相信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怎么样,敢和我赌一场吗?”

  “怎么赌?”

  “五对五。我出五个人,你出五个人,捉对单挑,胜场多者算赢。谁输了,从此退出江湖,永不在人前露面。”

  陈庆之高扬着拳头,坚定地道:“公平得很,这赌我接了,你就赶紧去给自己找个深山,准备隐居去吧。”

  江湛一声冷笑:“小子,你够狂妄。不过能不能胜得了,那是要凭实力说话的。”

  两人正自争斗,就在不远处来了一队军士,为首一人,正是辅国将军萧斌。江湛道:“小子,你还是先去蹲你的大牢吧。”

  那萧斌到得近前,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直接手一挥,其手下便一拥而上,将檀、陈二人一顿五花大绑,结结实实地按趴在地。然后两辆囚车赶到,将这二人很快带离了洞玄观。

  第二次来到大狱,再没了美女环绕,有的,只是军士们粗鲁的撕扯、和重新修缮过的牢房。

  檀羽当然不在乎这些,他一路上想的都是江湛出的赌局。五对五?江湛这么肯定地道出五人之数,自然是因为天师道中正好有五个人可战,义天师王玄谟、以及他的四大弟子萧思话、刘劭、徐湛之、江湛。虽然那位大弟子萧思话从未现过身,但能排在弟子们之首,必然有其过人之处。对付这五个对手,己方有一丝胜算吗?檀羽心中充满了不安。

  陈庆之此时却很郁闷:“你小子怎么命那么好,一个人来的时候就有四个美女捏背捶腿。为什么这次我来,除了冰冷的石壁就啥都没了。”

  檀羽忍不住笑道:“早知道上次我们应该换一下的。那个陈妙登啊,还真不比你家三少主差哦。”

  陈庆之哂道:“那还是算了吧。要比漂亮,那自然是没人能胜过娥儿的。”

  说话时,牢门外萧斌再次出现,手上捏着一道圣旨,对着二人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既然那陈庆之愿意替檀羽顶罪,那就成全他。杖责之罚可由陈庆之代受,不过刑狱之罚两人都不可少。钦此。”

  宣完旨,便有军士进来将陈庆之带了出去。不多时,就听见杖击皮肉的声音,然后是陈庆之在外面高叫:“过瘾!过瘾!”

  檀羽则在牢里听受着。虽然陈庆之是江湖客,并不在乎这种皮肉之苦,可对他这样的文人,却是相当大的折磨。直到杖刑执行完,陈庆之被抬进牢来,他才忙不迭地过去接住,将早已备好的棒伤药为其敷上。

  

  第二十二回 齐家

  陈庆之见檀羽眼中还留着几滴泪花,取笑道:“你怎么像个妇人一样啊?”

  檀羽被他看出了自己的软弱,忙解释道:“我自怜自艾不行啊。你当兄长的时候,我们一起吃香的喝辣的,我当兄长时就只有下大狱,看来我还真不适合当这兄长啊。”

  陈庆之道:“就是啊,当时牛真人让我跟随明主时,我还说我们两兄弟是无敌二人组呢,现在可好,无敌到大牢中来了,唉。”

  “觉得跟着我很失败吧?”

  “不是,而是自己的感觉变了。以前在上邽时,我不管到哪,人家都是好吃好喝招待我,恭敬异常。自从加入你们识乐斋之后,不管在北凉、还是南朝,多是受皮肉之苦,好吃好喝是别指望了,连个舒服的觉都没睡过。你说我冤不冤啊?”

  “看你样子,倒不觉得冤嘛?”

  “你这是在说我犯贱吗?不过说真的,在上邽时,人家虽然恭敬,但那却是表面上的。你也见过仇池离宫那些人物,那里面个个都是眼高于顶的家伙,谁也不会真的服谁。即便我陈庆之手拥千名家兵、万亩良田,他们也只当我是个土豪而已。可是在南朝,即便我面对的是拥有万千信徒的洞玄观观主,也一样对他呼喝如常。刚才那江湛虽然语气强硬,但我看得出他眼中的焦虑,那是因害怕而引发的焦虑。兄弟,也只有你和你小妹,才会让不可一世的江观主感到害怕。所以,今天这牢坐得不冤枉,比吃一个月山珍海味还要过瘾。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光靠武力是没用的。要让人真的感到害怕,最强大的武器,就是心灵的威压。天下无敌的人,就是主宰世人思想的人。”

  檀羽听到最后一句,突然想起了当年眭夸解释修学境界时的话:达到大师的境界,就可以主宰世人的思想。似乎,自己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得很远了。也许,自己治愈崩坏人心的任务,也正在于此吧。

  他就这样慢慢地想着,过了很久,他的心思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忽然幽幽地叫了声:“子云”。

  陈庆之先是一愣,这才回道:“你这是怎么了?”

  檀羽却似乎没注意他的诧异,只是续道:“你本性不是很喜欢美女的吗?我不是也想找一个心怡的女子吗?你找到了三少主,我找到了林儿、英姊、公主。我们都有了自己的真爱不是吗?那我们应该无欲无求了吧?为什么我们还在奔波、还在忙碌、还要来这儿坐牢?”

  陈庆之这才明白,他是突然有些迷失了方向,于是说道:“这个问题,我在九句村中想了一年多也没想明白,没想到你也陷入到这困惑中了。”

  “那你是怎么解决的呢?”

  “是你小妹让我想到了很多东西。她从来不考虑什么天下大事,只考虑她身边的人过得好不好。就像我和娥儿成婚这事,娥儿说她从小的心愿是在居延县的宗祠嫁人,可那时候北凉和大魏要打仗,我们又被伊吾城的李承追杀,本来并不具备去居延县的条件,然而你小妹却毫不犹豫就同意返回居延县。我后来就想,我虽然也曾为娥儿勇闯洗罪城,但她毕竟是我最爱的人,作为一个男人,我当然应该为她做这些事。可娥儿对于识乐斋而言,只是一个新人,大家本没有责任为她去冒险。所以,不顾一切,只为身边人完成一个小小的心愿,这世上也只有你小妹,才会有这样的魄力。我说你既是他的阿兄,怎么难道没有从她身上学到这一点?”

  檀羽被他这样一说,心中忽然一动。是啊,他对于林儿,更多的是关怀、照顾,虽然他知道这是一个奇女子、天下独一无二的奇女子,却似乎很少想过要在她身上学点什么。而林儿对他,更是有天然的依赖,每到檀羽身边,她就变成了依人的小鸟。所以,这世上反而只有檀羽一个人感受不到林儿身上散发的独特魅力,他也就不可能有陈庆之这样的觉悟。今天听陈庆之这样的评价,倒是让他突然感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陈庆之说得没错,“识乐斋”这个称谓虽然是檀羽想出来的,可一直在努力维持着它的,是林儿。林儿深爱着识乐斋中的每一个人,尽心为大家创造最美的时光。这是女性特有的气质,也是檀羽所缺乏的。他更多时候是个独行者,他独立地思考、独立地做事、独立地承担着一切困难。可在这些之后,檀羽也开始迷茫了,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他的儒者理想,突然变得很遥远,似乎远在天边,他穷尽一生也触摸不到。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家庭!

  檀羽心中忽似顿悟了一般。他此时已经跨入“儒者”的境界,要再往前走,晋升到“君子”境界,就要完成“齐家”的修行。而此刻,正是进阶的时候。因为,檀羽已经明白了“齐家”的真正含义。

  “我懂了,这就是我的目标!”檀羽突然抬头,向陈庆之坚定地道,“修身是顺天之道,齐家是立地之本。人之所以能立于天地之间,正在于此。家,就是我们存在于这世上的理由,是人之所以成为人的全部价值。”

  “我想,这也正是我一直无法接受那些穿越者的原因。他们来到这世界,要成为这个世界一个真实的存在,只能是因为家。没有这个家,那你就如过烟云烟一样,留不下一丝的痕迹。就像当年赵郡大乱中死去的那些穿越者,多年之后,这世上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子。而我,也正是因为热爱自己的家乡,热爱我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所以才丢掉了生命中的懦弱,完成了从学子到儒者的进阶。而要想再进一步,我就必须向林儿学习,学她对识乐斋那深深的爱。”

  他越说越兴奋,到后来索性站了起来,在这牢房中大声宣布道:“我檀羽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因为我遇到了这世上最好的女子,并且拥有着她的爱。子云,她就是我人生的价值。”

  陈庆之见他神色,忽有些嫉妒起来,说道:“我就说你小子命好嘛,好事都被你占齐了。老天爷啊,你怎么这么不公平,要是把娥儿也换成林儿该多好。”

  檀羽笑道:“是啊,我也觉得自己的命好。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吧,所以我的牢狱之灾才会这么多。算起来,我前前后后都坐过七八次牢了。这就叫‘天若宠之,亦必罚之’的道理吗?”

  陈庆之道:“那我被关在九句村一年多又是因为什么呢?作恶太多受的惩罚?嘿嘿。”说得两人都笑了。

  经过这一番彻悟,恐怕连檀羽自己都没想到,他已经了悟了人的核心价值。这也正是他在这趟旅途之初,便为自己定下的目标。也正是在这一刻,他完成了“齐家”法门的关键一步,实现了从儒者到君子的又一次进阶。这次进阶,在不久后的将来,就将显出它的超强威力,也是檀羽能在未来巨大的危机面前、成功实现自我超越的重要原因。

  此时,彻悟后的檀羽一身轻松,就这样和陈庆之聊了很久,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这样敞开心扉地彻谈。数年的时光,已经让这一对挚友改变了很多很多。他们曾经历了猜疑、炫耀、对抗、合作,此时,他们才终于重新走到了一起。他们成为了真正的、全身心的朋友。这样的朋友,可以和他分享喜与悲,可以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也可以共同为了一件事贡献全部的智慧。

  所以真正无敌的,就是这样的友情吧。

  

  第二十三回 迎接

  檀羽和陈庆之在这大狱中服刑。萧斌就没有刘义恭那样好说话了,狱中没有任何优待,只有冰冷的床板和夹生的饭菜。好在探狱的时间倒是给得很充分,每天兰英和三少主都会过来陪他们待很久。既然元凶已经落网,对其他人的通缉也自然解除,兰英她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城南的宅中居住。

  此次入狱就不同于上一次,既没有荀万秋前来宣战,也没有始兴王前来求贤,似乎全世界都忘记了他们一样。可檀羽知道,牢门外的局面正在剧烈地改变着。南朝新的版图正在形成,每个人都要从中获得最大的利益,大家还没空来理会自己。

  这倒是给了檀羽、兰英和陈庆之、三少主这两对佳偶难得的团聚机会。

  这一天,兰英、三少主进来探狱,三少主带来了一件新衣裳给陈庆之。陈庆之接过衣裳,忙不迭就穿在身上,然后问檀羽:“怎么样?好看不?”

  檀羽一看,就忍不住“噗哧”一笑。原来那衣裳一看就是生手缝的,线缝很粗、一点都不齐整。兰英见状,忙过去拉檀羽的衣角,檀羽经她提醒,这才反应过来,便道:“好看好看。”

  三少主见他如此,微愠道:“为仪还说自己是君子,都不知道说实话。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缝衣裳,能缝到这样不错了。”

  兰英替她解释道:“这段时间,三少主一直在向我学女红。以前在伊吾城,也没人教她这个。她学得很认真,只是基础比较差,所以还要慢慢来。”

  陈庆之闻言,便过去抱住三少主,深情地道:“你是为我才学女红的对不对?为仪这厮眼神不好,我就觉得这衣裳是全天下最好看的。”

  三少主啐了他一口:“好啦,又哄我。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水平,脱下来吧,我拿回去返工。”

  檀羽见他二人如此恩爱,也忍不住替他们开心。

  除了兰英二女,还有一个人也偷偷地跑来看了他们两回,这人就是刘英媚。皇帝责她在家反省,可她还是偷跑了出来。当然,大狱是他阿兄管着的,她这小妹要想进出,谁还敢管。

  “表姊。”檀羽对她自是多了几分感激。这次的事若不是她,倒要凭空多出许多变数。

  “乖弟弟。”刘英媚倒也不客气。能占这位当下在南朝红极一时的红玉先生一点小便宜,她倒是相当乐意。

  “表……”

  “住口!”陈庆之也正要叫,就被刘英媚硬生生地打断,“我可没同意收你做我小弟,我的有情郎。”刘英媚仍是对陈庆之另眼相看。她们两个人上个月还单独出去游玩过几次,说起话来倒也随意许多。

  陈庆之也知她的脾性,便不再叫她,只是说道:“你不在家反省,怎么跑这儿来了?这牢房是极阴晦之地,可不适合你这样的千金之躯哦。”

  刘英媚笑道:“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伤得很严重呀。萧斌真是个死脑筋,父皇让他打,他还真打,也不知道换成软木棍。”

  “这话我不爱听。想我陈庆之也算一方豪侠,何故要在这木棍上做什么手脚。既然要打,那就正儿八经地来,我要皱了一下眉头,也算不得英雄。”

  “哎呀呀,我的小英雄,真是爱死我了,阿姊就喜欢你这豪气的性格。听说你在洞玄观门口把那江湛狠狠地奚落了一番,几个姊妹们知道了,都兴奋得了不得呢。可惜她们见不到你的面,只我见得到……”这位郡主阿姊又开始犯起了花痴。

  他们与这刘英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时间倒也过得快了许多。后来檀羽从陈庆之那才了解到,这刘英媚十四岁就嫁给了现在的夫君何迈。不过何迈是一个游侠,一年到头都在各地游玩,难得回来一趟,所以刘英媚就跟守活寡没什么区别。说来说去,她也算是一个可怜人吧。

  “可是不对啊,那萧斌是她阿兄,她姓刘,萧斌姓萧,这关系怎的如此奇怪?”檀羽还是很诧异。

  陈庆之道:“这个事情我拐弯抹角问过她好几次,但这似乎是她最大的秘密,无论说话说到多么兴奋,遇到这件事,她也会立刻停下来不再说话。所以,这萧斌身上的秘密,我是一点都没打听出来。”

  檀羽道:“南朝朝廷乱象丛生,有她们这样的兄妹倒也不奇怪。我记得萧氏血书中对她们是有记载的,当时没注意看,等林儿她们过来,自然就清楚了。”

  如此又过了几天,兰英进来说,韩均回来了,原来林儿她们的大部队已经进了南朝境,不消几日就可来到建康。

  檀羽兴奋异常,急道:“英姊,你去迎一下她们好不好?”

  兰英笑道:“羽弟想林儿我知道,可也不必这样着急吧。等林儿到了,我一定让她最快来见你。”

  檀羽却央求道:“好英姊,求你了,你就去接她们嘛。毕竟我们回南朝也有大半年了,算这里的半个主人。林儿自少时逃离,这还是第一次回来,定有诸多不适,我们也该尽一下地主之宜的。半年多没见,真的好想她们,这就叫‘近乡情切’吧。你见到了林儿,就当是我也见到了。”

  兰英挨不过他的恳切,只好应允。于是兰英和黄龙、木兰、三少主,乘着司马灵寿驾的马车向西而行,一路由韩均往来接应,传递对方目前的方位。在第二天下午,兰英就在马车上看到了对面那高大的两辆行屋,以及簇拥在周围的几匹高头大马。

  黄龙第一个跳下马车迎了上去,口中高声叫着:“林儿师叔、小师娘、漂女阿姊……”

  接着是兰英,当这些熟悉的名字再次跳进她的视野,她的眼泪早已飞快地淌了下来。她无法上前,只能站在远处擦拭着自己的脸颊,不想让这伤感的情绪传递到另一边。

  可那边的女子们又哪里能禁住重逢的兴奋。一向内敛的寻阳是第一个跳下马车的人,她用了平时无法想像的速度向兰英的方向跑来。

  至于林儿,却有些兴奋地脱了力,只能由漂女扶着,慢慢地向前走。

  识乐斋,在上邽献城后,差不多八个月的时间,终于重新聚首。

  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是因为中间发生了许多命悬一线的大事,才让这重逢的意义,变得特别。

  再见到兰英,林儿的第一反应是深深一礼。这是向久违的自己的亲人报声平安。她知道,还在狱中服刑的阿兄此时不能来接她,所以就由阿嫂代他受这一礼。

  高长恭也上前向师娘见礼;黄龙认了高长恭作大师兄;念双领着双妹见过兰英这位从一个小小的抬手动作就把他认出来的儿时伙伴;当然,林儿也没忘记安慰司马灵寿,到建康之前,她要先去祭扫司马道寿师父的墓。

  每个人都在见礼。这里面有老朋友、也有新朋友,有大家都已经互相知道的经历、也有大家并不清楚的个中艰辛。这短短数句言语,不可能传递所有的故事,但已经足够传递所有的感情。

  礼数很复杂,但却加深了众人的感情。所以等这所有的寒喧说完,天已经黑了。可大家都知道,其实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人物大家都没有见,那就是狱中的檀羽。所以也不等林儿发话,大家便各自上马上车,乘着夜色继续往建康去。

  到了长江边时,已是第二天上午。林儿祭过司马道寿墓、又大哭了一回,众人这才到得渡口边,准备找船渡河进城。

  这时,却有一个人在后面叫“陶贞宝”的名字。众人正自好奇,陶贞宝怎会在这里碰上熟人,忙回头看时,才见那是个黑衣的道士,手拿一柄拂尘,倒颇有几分仙风鹤骨。再仔细看时,却惊煞了旁边的兰英:“陆修静!”

  陆修静?那个在南东海郡到建康的路上、被刘秉击毙的天师道道士陆修静?

  

  第二十四回 会心

  一个已经亲眼所见被人击毙的人,竟然活生生地又出现在眼前,任凭是谁,见到这样的情形,也会吓出一身冷汗的吧。

  林儿也听说过关于刘秉下杀手的事,甫一见这陆修静重新出现,她的第一反应是,到底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她忙向身后的仙姬询问:“这个人不是易过容的吧?”仙姬定睛仔细观瞧,然后确信地摇摇头。

  林儿心中思索片刻,便向那陆修静打招呼:“陆道长别来无恙?怎么不在太原传道,回南朝来了?”

  那陆修静仍如在中原时一般不苟言笑,只是冷冷地回道:“这不是被你们害的吗?你们和天师道叫板,江长老无奈,只能把全天下有能力的门人都请回来商量对策,贫道也只好从太原赶回来了。你说你们这些人,扰我太原道场也就算了,可你们还嫌不够,直接闹到建康来,真是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样。”

  “这你可冤枉我们。扰你天师观的是许穆之,我们只是过路客而已。”

  “那次若是让许穆之赢了去,后面也少许多烦恼,不会被官府打得如此狼狈。也罢,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此次我回来,自然是要帮江长老的忙。上回我们的法术、道术、医术三场比试,我是一场都没赢,真是丢人到了家。这两年多,我走访了天下诸国,学了新的本事回来,专是要对付你们这些骄横的年轻人。”说罢他脸上一阵阴沉的笑,

  林儿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招惹更多的是非,忙道:“陆道长这又何必呢?我们当初在太原的胡闹,如果有什么得罪之处,我在这里向你赔罪还不行?”

  陆修静一声冷哼:“女娃子,难道你还不知?现在这南朝,不知道有多少人梦想着能胜过你和你阿兄,那样就能一夜间扬名立万。贫道要想给天师道的门人树个榜样,少不得也只好拿你们开刀。所以这比试,你们是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

  林儿吐了吐舌头,一时无语。陆修静则嘿嘿一声怪笑,就先行离开往建康去了。

  林儿见他离去,只能叹道:“真倒霉,莫名其妙又多了这么个仇家,这事情可要乱套了。”

  陶贞宝在后面笑道:“还不是那时候师姊要惹事,这下报应来了吧。”

  林儿哼哼道:“好嘛,都怪我,好像你们都没参与似的。怕什么,既然都回来了这可恶的建康,咱们就谁都别怕。走,进城,见阿兄去。”

  众人过了长江,先到颜师伯家安顿。现在人多,城南的宅子显然是住不下的,所以兰英就将住处直接安排到了颜师伯家。收拾妥当,林儿便要出门去大牢。许多人都想与她同去,可大牢也站不下这么多人。林儿左右思索,还是让兰英和寻阳这两个阿嫂与她一道去,木兰、双妹则在牢外守护,以防不测。

  檀羽知道林儿今天到,早准备了干净衣裳换上。陈庆之在旁忍不住取笑道:“你这是大闺女上轿吧,打扮得这么仔细。”

  檀羽却一本正经地道:“难不成让我蓬头垢面地见她?你以前私会的时候打扮得不比我仔细?”

  不多时,就听见了门外有女子的声音,那是兰英在给牢头一些好处。

  林儿终于到了!

  没有语言、没有动作、甚至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眼神交汇的那一刻,所有的故事都停止了。

  没有微笑、没有流泪、甚至眼角眉间都忘了抽动片刻。只是这样呆呆地望着,忘记了周围一切。

  也没有人提醒他们,这不需要提醒。他们从上个纪元,就已经心灵相通,哪还需要任何提醒。

  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对方,直到这半年多的情绪尽可能地平抑下来,才听林儿幽幽地唤了声“阿兄”,又听檀羽淡淡地回了句“小妹”。

  牢门打开,林儿走进牢房,檀羽伸手接住,然后轻轻地说道:“你瘦了。”林儿回道:“你也是,我好像都不认得你了。”

  夜夜梦里出现着的最爱的人,如今就在眼前,却变得那样模糊。时间,冲淡着记忆的美好,却冲不淡感情的真挚。

  檀羽方才微笑道:“没关系,从此我们不再分开。那样你就可以重新认识我了。”

  林儿被他逗得一乐,摇着头道:“阿兄骗我又不是第一次了,我才不信你。”

  这一问一答之间,众人终于了然,这还是那对情深若笃的檀氏兄妹。

  八个多月的时间,他们各行其道,一个成了南朝最炙手可热的智士,一个成了北凉最让人丧胆的将军。谁又知道,他两个却只是想做一对隔世的情侣,没有纷扰、没有不安,只是平淡地携手到老。所以,他们只是深情地望着对方,让承诺的电波在眼神中回响。于是,他们会心地一笑,把一切的话语,都在这一笑之间,全部消融。

  (第十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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