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虎
作者:空蝉 1.初遇 肉体陨灭的那一刻,阿花没有感到疼痛。元神剥离之后,五感亦在一丝一毫抽却,无声、无光、无觉,一片混沌。
云停了,风息了,似乎天地也静悄悄的。手脚不能动弹,心里还残存着些天马行空的绚烂余裕。她喜欢漫无目的胡思乱想:为人也好,做妖也罢,芸芸众生首要戒律,大抵应当是不能乱吃东西。至于臭名昭着的“绝不在路边捡野男人”,却还在其次。
因为她的男人们,基本都是路边捡的。
那一天她好好地在山上走,忽地一声巨响,一个男人从天而降,将泥土砸出浅坑。定睛再看,那人面如金纸,双眼紧闭,手冷得像冰一样。
别再死了吧?
“喂!你听得见吗!醒醒!”阿花扽起他的手在半空中摇晃,情急之下去抓肩膀。不想手心滚烫,男人身上素白外袍银光闪动,将她震出好几米远。
护体法衣?!阿花骂骂咧咧爬起来,拍掉裙子上的土。他不是凡人,应该是个修士,想来没那么容易摔死。眼下四周除却她,没有旁人。日落之后山上精魅邪祟众多,纵使有护体法衣在,也难保万全。万一体内金丹被过路邪修掏走吃掉,就真的活不成了。
况且,他长得着实不赖。即使眼睛被白绫子布遮着,难掩那副清风明月好相貌。
阿花纠结地拿树枝戳他的额头。她眼光毒辣,平生最爱看美人,小时候还没化形,她就喜欢跑下山,隐在草里看过往的行人。她坚持不懈看了几百年,都不如今天这一个生得漂亮。
于公于私,她都要救他。
阿花问草木精借几根藤蔓,把他隔空绑得结结实实,一头握在手心,往就近山洞里拖。可惜护体法衣太过彪悍,阿花不仅近不得身,连法力也输不进去。她不信邪想再试一试,倒把山壁打出两个大洞。
阿花只得折来枯木枝生火,以防他不小心冻死。太阳将落未落时,男人终于从喉咙里长长地嘤咛一声,手脚弹动,苏醒过来。
阿花连忙掐诀收敛气息,假装自己是个一无所知的热心凡人少女:“你终于醒了呀,身上还冷吗?”
男人虚弱地喘了几口气,咳了一声道:“姑娘你……救了在下?”
脸好看,嗓音也好听。低回沉稳,隐有金石之音,像凡人伎馆里弹的古琴。阿花就势顺坡下驴:“你从树上掉下来,差点儿砸在我脑袋上,幸好我躲得快。”
他立即摸索着起身下拜,阿花连忙一树枝点在他肩头,将他硬生生摁回原地:“不用谢我,这是我应该做的!”
“姑娘。”他围着火坐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在下姓林名寂,字栖鹤。乃陵山派玄真祖师座下亲传弟子,自幼习学降妖驱邪、捉鬼定惊之术。姑娘救命之恩,林某定当涌泉相报。请问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陵山派自会派人送上谢礼。”
阿花听到降妖驱邪几个字,自发把屁股往外挪了几寸:“啊,那个,我叫阿花,家就住在这个,这个翻斗山上。谢礼就不用了,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伤好了就走吧。”
她爬起来想溜,脚底却如草木生根,动弹不得。低头一看,双脚被一条金光闪闪的软索缚住,哪里能挪动半步。
“你干什么!”阿花喷气呲牙,“我好心救你,你居然捆我!”
“姑娘少安毋躁,林某并无恶意,不会取你性命。林某双目既盲,不得不出此下策,求姑娘指点道路。”
难怪眼睛用白布遮着,原来是瞎子。阿花仍旧没放松警惕:“你问什么路?”
“姑娘可知,山上有一块形似玄武的奇石?”
她听到此处,心里已然明白七七八八。翻斗山,因形似斗箕翻转而得名,风水极佳,灵气充沛。古往今来许多得道高人来此修炼,有些修着修着就坐化飞升了,身后留下典籍珍宝无人收拾,故而慕名上山取宝的人屡见不鲜。至于他要寻的那块玄武奇石,实则是地宫入口,里头确乎藏着许多丹药。她有事没事进去逛逛,挑拣能吃的都吃了,修为嗷嗷飞涨。
“我认识,顺着这条山路左拐,看到银杏再向前走百余丈就到了。现在天色昏暗,你眼睛看不见,一个人能行吗?”
若非寒毒发作,就是在山中来回走个几百趟也不妨事。他如今身体虚弱,无力压制体内毒性,要站立都困难,何谈走山路呢?
阿花看出他为难,伺机好声好气打商量:“要不我背你去,然后你放我走,怎么样?”
他无奈道:“你一个凡人姑娘,如何能背负得动男人?”话语间“凡人”二字咬得稍重些,阿花便知漏了底,撇撇嘴巴说:“我可不是凡人姑娘,我是老虎姑娘,力气大着呢。”
林寂闻言微微一笑,犹如山涧清风,明月朗照,阿花看得一时神迷。
“在下先前鲁莽,望姑娘不要介怀。”说罢口中默念几句,右手一动,踝间金色软索腾空而起,一头束在他腰间,另一头仍旧松松系在她腕上。
“男女授受不亲,姑娘力大无穷,可将在下拖在地上行路。”
“没关系我们老虎不讲究这些!”他态度亲和,不像翻脸不认人要收她的架势。阿花这会子又不怕了,巴不得和他授受相亲,老虎爪子刚伸出去又缩回来,“先说好,你得把衣服脱了,就最外边那件。”
她运起法力,脚下生风,片刻功夫走到玄武地宫入口。林寂言而有信,果真收起软索,放虎归山。
阿花拔腿就跑,奈何耳朵太过灵敏,猎猎风声中总夹着几声颇不和谐的咳嗽。回头一望,白衣美人可怜巴巴倒在一堆枯枝落叶中间,额头沾了泥迹,嘴角血痕尤在。当真暴殄天物,使虎触动情肠。她看得心肝抽痛,大发善心走回来问道:“你要什么,我给你拿上来。”
美人捂着胸口勉力咳嗽几声:“是一枚装在红锦匣里的丹药,色泽红艳,命为炎火丹,劳烦姑娘替我寻来……”
“是不是桃核大小,红里透紫紫里透红的那个东西?”她迟疑开口。
他急急问道:“姑娘可曾见过么?”
阿花呆在原地,脑子嗡地一声。
这个炎火丹,今天早上刚被她一口吞了。
她着急忙慌抠嗓子眼儿,可是炎火丹早被内力化开,哪还能按原样吐出还他?阿花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悲叹美男子命如蜉蝣,朝生暮死。他却笑笑,摇头道:“这丹药本是无主之物,你吃了它助益修为,也是件好事,莫要再伤心难过。”
助益修为……助益修为?阿花脑中灵光闪过,手中化出匕首,飞快地在腕上割开一道口子。他来不及推开,就被阿花强按住后颈喂血,一动也不能动。
虎血壮神强志,本是上佳药材,加上炎火丹的功效,他喝了几口,脸色就不再白得骇人。这血虽能暂时压制体内寒毒,终究不如炎火丹药力精纯,治标不治本。若要彻底清除余毒,须得榨尽虎妖周身精血,拔筋碎骨,入丹炉重炼一百零八天……
林寂立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如世间人有好坏,妖亦分善恶。这只虎妖年纪不大修为不高,难得满腹良善心肠,接连救他于危难之际。他若为一己私欲伤她性命,与妖邪何异。
“阿花姑娘。”他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只小小金铃,摸索着塞进她的手心,“这铃铛能遮蔽身上妖气,将它日夜戴在身上,任是我师父也寻不到踪迹。你心地单纯,不晓得人心深不可测,日后不可再这般随意救人。”
阿花愣愣看着他,伤口都忘记舔:“可你怎么办呢?炎火丹被我吃掉,你就没得吃了。”
林寂说:“生死有命,想是没缘分罢。”
“我能跟你走吗?”阿花灵机一动,“我听银杏说,炎火丹世间只此一颗。所以除了我,没人能治你的病。而且你又漂亮又善良,说放我就放了我。我跟你成亲,能生一窝漂亮的小老虎崽子。”
这力道极生猛,林寂一时不察,方寸大乱:“想是此地……民风开放,姑娘你难不成也和别的……雄虎这般?”
“当然不啦,寻常傻虎我看不上。他们打不过我,模样还丑得揪心。”阿花自豪地抓着他的手往自己头上按,“你要摸摸我的毛吗?我的原身特别好看。”
虎为百兽尊,她更是虎群中数一数二的漂亮母虎。体形丰满健硕,四肢修长有力,毛皮润泽油亮,凡间万金一寸锦缎比之也要自惭形秽。身上遍布黄黑花纹,斑斓壮美,威风凛凛。一声虎啸震彻山林,山间禽鸟走兽无一不遵其号令。
林寂却摇头:“不可。”
“为什么?”阿花大失所望。
“林某身中寒毒,双目失明。一介残败之身,不敢耽误姑娘大好青春……”
然而阿花安静趴伏在地,执起他的双手,慢慢贴上自己的脸颊。
虎姑娘生得一张容长脸儿,天庭日月角骨莹润高起,鼻若悬胆,通贯伏犀。双眉润翠,凤目吊梢,形容较寻常女子深邃许多,确然是一副英武秾丽的模样。
阿花一心多用,这里勾诱,那里已然想到替代法子:“炎火丹由人所炼,应当有典籍记载炼丹之人身世生平,或是炼制的方法。你再喝几口血养养力气,咱们下地宫探查,说不定有用得着的东西。”
林寂出身仙门大宗,念的是清静经,修的是菩提道,平日所见不是纠缠薄情郎的女鬼,便是吸人精血的女妖。似阿花这般心无旁骛地求爱,他还是头回经历,故而她唠唠叨叨说了好些话,林寂半个字都没听见:“你,你方才说什么?”
阿花抬眼,狡黠一笑:“我方才说——咱们生几个老虎崽子好呢?” 2.护送 玄武地宫荒废已久,积年尘垢呛了阿花三个大喷嚏。林寂双目不能视物,在黑不溜秋的地宫里找典籍,无异于大海捞针,索性依石壁坐下打坐调息。
竹简年代久远,许多都已风干萎缩断裂。阿花将墨迹清晰可辨的挑出,统统拢作一堆。“灵飞经、三官经、太平经钞,全是经书,哪位门派的世外高人……”
“怎么了?”林寂听她忽然不说话,出言问道。
“昆仑火种!”阿花脑袋埋在竹片堆里,大喊大叫,“你等我再找找!一,二,三……线断了,还有第四根!”
脚步咚咚,由远及近。他嗅到空气中浓厚的灰尘气味,还有她——热蓬蓬、汗津津的少女气息。“林寂林寂我好像找到……阿欠!找到……阿——欠!”
嗯,找到两个喷嚏。林寂从容掏出一方绢帕抖开,循声向前递:“擦擦鼻涕。”
“噢谢谢。”阿花囔声囔气道谢,接过来用力擤鼻子,“竹简上的字大多模糊不清,我尽量读给你听。”
“好。”林寂微笑颔首,“多谢阿花姑娘。”
“蜀中有眠花道人,什么什么什么圣女,别时圣女垂泪以告:我族世代值守神山,什么什么什么什么重逢之日。愿赠神山火种,祛病寒,温固元。眠花道人什么什么什么。”
阿花数着手中竹简,继续辨认字迹:“眠花道人之徒,号松什么什么什么,于郦城之战坠不灭海,什么什么什么昆仑火种,龙角金什么什么什么珠,鹭骨白石、伏地流银,于烛龙什么什么什么,没了。”
林寂听得满耳打磕巴,沉吟道:“除却此篇之外,还有无类似的记载?”
阿花闻言风风火火跑去了,几个时辰之后顶着一身一头尘土回来,懊丧地说:“找不到了。”
林寂手扶石墙,吃力站起身:“不论如何,多谢阿花姑娘辛苦替林某找寻。竹简字迹已残损不全,待林某回陵山派与师弟师妹们商议,再做打算。”
他深深向她行了一礼:“姑娘施血救命之恩,林某没齿难忘,倘若姑娘来日有事相求,可以金铃为凭出入陵山。你虽为妖身,有金铃在手,陵山派无人伤害你。林某叨扰姑娘多时,该是下山时候了。”
阿花扯住他的衣袖,林寂抽了两三次,竟抽不动。
“竹简,你不拿吗?”
林寂低头叹气:“一时情急,竟忘记了。”说罢平平摊开玉似的一双手,“烦请姑娘将竹简交给在下。”
阿花不齿以他人弱点相要挟,遂将四根竹简按在他手心,拉扯衣袖将他带出地宫。
拾阶而上,一抬头已是星光漫天。
“天黑了,夜里山上邪祟很多,等天亮了再走吧。”阿花拉着衣袖向前引路,寻到一处地势平坦的岩洞,复又生起火堆来。只是话少了许多,偶尔一两句,亦是兴致缺缺。
林寂将手心四根宝贵竹简,依次收入乾坤袋中。侧耳听木头燃烧间或爆裂声。阿花在火那边坐着,没有说话。
他心头涌起一种异样感觉,仿佛回到儿时做错事,被师父提溜后颈扔到后山抄经书的时光。洞外传来夜枭凄厉鸣叫,他有些不安。
“我去河里洗个澡,满头满身都是土,没法睡觉了。”阿花忽地站起来,“这里设过结界,在我回来之前,不要乱跑。”
脚步声从他身前踏过,踩过泥土草叶,不久响起若隐若现水声。林寂目盲已久,余下四感极为敏锐,不必走出岩洞,就能听见阿花气鼓鼓拍水的声音。
“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呀!凭什么!老娘这张脸走出去多少迷晕他千儿八百个凡人,方圆十来座山的公老虎巴巴跑来我都看不上,真是不自量力!不知廉耻!不知天高地厚!气死了烦死了真讨厌!”
骂骂咧咧的声音减弱,再就是几声重物落水沉闷声响——气得往水里扔石头?
林寂紧紧抿唇,竖起耳朵捕捉那边动静。她洗好了澡,一路边走边绞拧湿淋淋的头发,凉飕飕水滴落在他的身边。
“阿,阿花姑娘。”他紧张得结结巴巴,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张崭新洁白巾帕,高高举在手里,“入夜风寒,头发不擦干要害头疼的。”
“不用。”阿花的声音像夜风一样,干干凉凉的,“抖一抖就干了。”
他的手犹悬在半空,任由那张帕子凄凄惨惨随风飘摇,像一面无人问津的白旗。
“阿花姑娘。”他尴尬地帕子攥回手心,这次口舌顺畅许多,“林某还有事情相求。”
“说吧,你还有什么事?”阿花听起来不大热情。
“我……我身上有些冷。”林寂迟疑着说,“恐怕是……是寒毒又——”
“你往前坐一点,离火太远当然冷。”还没等他说完,阿花强硬地截断话头。这样下去不行。林寂暗自紧咬后槽牙:“阿花姑娘。”
“又怎么了?”
“想求姑娘护送林某回陵山派。”林寂咕咚咽了口口水,“我双目失明,寒毒发作,无法御剑。”
“无所谓,你还有两条腿。”阿花提醒他。
“路途遥远……”
“你们陵山派的人呢?用点千里传音的术法什么的,叫他们上山接你。”
林寂将双手按在胸前,半真半假咳嗽几声:“在下体弱,一时用不得术法。”
他听得真切,阿花结结实实叹了一大口气,半晌才开口,语声似有缓和:“算了,索性好虎做到底,送瞎子送到西。天亮我们启程下山。”
林寂黎明即起,昨夜篝火依稀有微弱火苗闪动,幸好白日阳光普照,不似昨夜寒冷彻骨。他侧耳听听,阿花鼻息均匀绵长,应是酣睡未醒。
真是荒唐,他忍不住冷笑。
中那劳什子寒毒,算来竟有十余年。年深日久,以至双目失明。他好不容易打听翻斗山有最后一枚炎火丹存世,却被面前这个张牙舞爪小老虎误食。
他于求生无望,因此并无怨气。不料她居然给他喂血,吵吵闹闹生老虎崽子。他一介废人,命薄如纸,哪里配得做人夫婿。
“你醒了吗?”
阿花打个大大哈欠,从地上爬起来,捅了捅快熄灭的火堆。
林寂回过神来:“唔,醒了。现在出发吗?”他边说边扶着岩壁站起身。
“先等等。”阿花说,“我去摘几个果子,带着路上吃。”
上山容易下山难。一根树枝,他握后端她执前端,林木草叶间跌跌撞撞穿行大半日,直至金乌西坠,才行到山脚下。
阿花见他脸色发白:“要不先吃个果子,休息休息?”说着摸出几枚红红黄黄果子,林寂犹豫不肯接。
“拿着,吃不死人。”阿花掰开他的手,硬塞给他,自己啊呜咬一大口,“这可是紫萘结的最甜的果子。她小气得很,讨几颗果子好难好难。你快吃,吃了长力气。”
林寂咬了咬唇:“其实我……”
阿花凝眸看他,说:“你是想说昨天那事吧?”方才行走大半日,泄愤似的出一身痛汗,反而灵台清明。大约世人和妖不同,人家偏生不喜她,生气亦是无用功。于是她大度地说:“没关系,你只当我没有提过。”
林寂眉头微蹙,不自觉追问:“为何要当作没有提过,昨夜不是……”
昨夜不是很生气吗?
“送你回陵山派之后,我们就此别过吧。”阿花咔嚓咬一口果子,汁水四溅,“快吃,吃完好赶路。”
林寂后来一路再没有说话,阿花猜他平素也是冷心冷情性子,此时话说开后,更加懒得同她虚与委蛇。走到山脚下集市赁来一匹马,林寂端坐马上岿然不动,活似一尊铜胎泥金男菩萨。
阿花牵着缰绳偷偷回眸,白绫子布搭在端秀鼻梁上,松松束着一双眼睛,其上眉如松墨,棱骨高峻。其下偏生一张丰润的唇,因着中毒,略略透着白气。
真是好看,好看得让人无端生出羞怯,不敢观视。阿花叹了口气,继续牵马踢踢踏踏向前。生得再美也不是她的囊中物,不可霸占强求,老虎一向很讲规矩。
入夜投宿客栈,林寂自钱袋里点出几块碎银,摸索着向柜台里推:“要两间上房。”
店老板颇为难:“这位客官可不巧了,上房只剩一间。您二位是……””
“一间就一间吧。”阿花急忙说。
这间房她本就没想进。林寂推门进去,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不由得转身侧耳听她的动静。
阿花笔直站在门口,没有动。
“你睡吧。”阿花说,“我在外面找棵树睡比较好,外面,呃,空气比较清新。等天亮了,再回来找你。”
屋内没点灯,光线昏暗,林寂眉头似乎蹙得更深:“在外面睡,不怕夜风寒凉?”
“不怕啊。”阿花老老实实地说,“我的毛很密实。”
“我不知道床在哪里。”林寂小声地说,“你带我走过去,可以吗?”
他眼睛看不见,独自睡在陌生房间里,动辄磕磕碰碰,确实不安全。阿花把他径直领到那张床前,将他双手按在被褥上:“喏,床在这里。面前三步是桌子,不要磕到腿。”
“我可以打地铺,你不要睡外面。”林寂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忽然闷哼一声,面色一白,另一只手紧紧按住心口。
“你怎么啦?喂,是不是哪里疼?你先放开我——”阿花吓了一跳,奈何手腕被他握得死紧,逼她动用一缕妖力才把自己的手抢出来。
“别急,喝点血就会好。”
阿花拉开衣袖,却被林寂抓住手指。
“不,你别。”他咬牙挤出几个字,“我忍一忍……”
“这哪能忍,中毒有忍忍就好的道理吗?”阿花一把将他的手挥下,照着昨天痕迹,复又割出一道深深裂口,硬压到他嘴唇上,“你快点喝!喝了就好了!”
他摇头,似乎还想拒绝。她强按住林寂不让他动,直到感觉气脉平顺身体温热,才将手腕撤回去。
“手……”
“过几天就好。”阿花舔舐流血的伤口,欣慰地拍他的肩,“你睡觉吧,我走了,明天天亮我们就出发。”
林寂喝过她的血,养足几分力气,拉住她没受伤的手,低低地道:“你不要在外面睡。”
“为什么?”阿花讶异。
“在外面睡不好。”林寂憋了好半天,憋出几个字,“你睡床,我打地铺。”
阿花更觉奇怪:“这个地铺到底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刚才你就哭着喊着要打他。等到明天,我替你打还不成吗?”
林寂默了一默,道:“打地铺,就是睡在地上的意思。”
阿花也默了一默:“你说话真难懂。”
林寂立刻道歉:“对不起。”
阿花爽快地接受了。 3.白狐 她还没睡过凡人的床呢,乍一躺下来,又软又暖,像躺进软绵绵的云朵。她一开心就爱打滚撒欢儿,用头蹭来蹭去,满床被褥被她滚得乱七八糟。
“太舒服啦!”阿花心满意足,把脸埋进软软的枕头里,咯咯直笑。
沉迷睡床的后果,就是阿花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还没起来。都怪自己一时心善,揽下这桩差事,昨天又赶路又放血,累得不轻。越睡越困,越困越想睡。她许久不醒,林寂犹豫再三,小心凑到床前听她的呼吸。鼻息均匀深长,应当没什么大碍。
阿花最后是被饿醒的,没觉察满床被子拧在身上裹成大蚕蛹。刚要坐起身去找吃的,两条腿结结实实捆成麻花,咚地一声摔下床。老虎骨壮筋强耐摔打,这一下子不至于疼痛痛,顶多砸得头脑清醒。她艰难地从一团被子里扭出来,林寂不在房内。
阿花捂着咕咕大叫的肚子,里外转悠三圈儿,最后在客栈门外找到了他。午后太阳温暖热烈,他一袭白衣坐在破烂掉漆木凳上,像一块遗世出尘,千年不化的寒冰。美还是美的,只是太冷冽了些。
“喂。”她饥肠辘辘,不耐烦说话,“我醒了,走吧。”
一路上他骑马,她牵马。肚囊空空,吹拉弹唱正热闹。马也赶着犯脾气,气得她扬手就是一巴掌,马儿不安地嘶鸣起来。林寂听见动静,问是怎么回事。阿花郁郁寡欢踢路边石子,闷声闷气:“没事儿,我烦。”
过三个村镇,就离陵山不远。马儿着实可怜,生受阿花半日无名火,尥蹶子不愿再动。
“不拴马,马会跑走的。”林寂轻轻地说。
“有我在,它不敢。”阿花放马走开啃食青草。自己仰天躺下,眯起眼睛看雪白云团黏在晶蓝天空上,飘飘忽忽。
“云彩,是什么味儿的。”阿花吮着爪子尖儿自言自语,“凉凉的?还是软软的?”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云就是雨水的味道。”林寂说。
聊以充饥香甜幻梦瞬间破碎,她气恼地直瞪他,想到他看不见,又撮起几个松松的土块儿砸到他袖子上,雪白衣袍随即印上三两点棕褐印痕。
林寂偏了偏头:“你是不是饿?”
阿花满肚饿火,没好气地呛他:“对,我现在饿死了,你自己回陵山去吧。”
林寂被她没头没脑抢白一通,并不生气,自顾自从乾坤袋中摸出一小袋糖果:“先垫垫肚子。”
“糖吃不饱,还是你留着吧。”阿花忧郁地把他的手托回去,“我们妖吸食天地灵气。凡人多的地方浊气深重,灵气自然稀少。或者你有什么山参黄精灵芝石斛之类的,那个我勉强吃得惯。”
她说完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肚皮紧贴柔软潮湿的土地。此地昨夜下过雨,空气中弥漫淡淡泥腥,久久不散。让她想起从前窝在翻斗山的山洞里,成日无所事事,只知听雨嬉闹的日子。
马儿吃够青草饮足溪水,脚程快上许多。天色刚擦黑,远处陵山高低起伏山影已然清晰可见。
林寂侧耳听了听,笑道:“到了。”
不必他出言提醒,阿花觉察得出,陵山四周禁制极森严。她还没未曾走到山脚下,手脚已经微微发麻。
“你能自己回去吧?”她转头看向林寂,“再向前,便不是我能踏足的所在。四根竹简你仔细收好,倘若往后再出变故——说好了,我不负责。”
“那你呢?”林寂似乎对她所说的并不大关心。
“我?”阿花爽快地笑起来,“找点东西吃,然后回翻斗山。”她从怀里掏出那枚金铃,借黄昏余晖,认真端详其上古朴的花纹。纹路古奥神秘,晖光中熠熠流华。
“这个我不要,还给你。”她一扬手,将金铃抛回他怀中,“我错吃炎火丹,却也帮你寻回竹简,放血救命,护你回山,一来一往就算扯平了。我们老虎生死,一半听天命,一半靠自己。如若将来被天师所擒,是阿花没有本事,与你和这铃铛都没有干系。”
林寂攥紧拳头,没有说话。
阿花步步后退,身影几乎消失在远处大路尽头。她忽然听见身后狼狈脚步声,那把冰雪一样的嗓音,呼唤她的名字。
他大约慌慌张张地从马上跳下,跌了许多次跤,雪白袍角满是泥水印记。
“还有什么事?”阿花板着脸回头,“我不记得你还有东西落在我这。”
“没有——”林寂长出一口气,“我请你吃东西,陵山后山全是灵草……”
“我是妖。”阿花打断他,“你们陵山上的捉妖师满山跑,为吃几株灵草搭进一条命,你当我傻?”
他向她摊开手,手心赫然躺着那枚金铃:“有我护着你。”他急急地补了一句,“我会护着你的。”
“我不需要你护。”阿花不忍心下手,只得耐着性子解释,“炎火丹我吐不出来,否则我剖肠刮胃也要还你。倘若你心气难平,咱们挑个僻静山头打一场,谁赢听谁的。但你眼睛不好使,我赢,胜之不武;我输,丢的是虎族颜面。不如你我和和气气就此别过,你觉得怎么样?”
昏黄暮色中,林寂面色看不大真切。他的嘴唇抖颤半日,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趁他不察,阿花头也不回跑走了。
她不着急回翻斗山,而是爬上山顶,眺望四周山川形貌。凡有山水环抱,峰峦迭嶂连绵不绝,地下必伏灵脉。陵山派所居陵山,为诸山中最高一脉。大河蜿蜒曲折,流经山麓,如玉带环佩,乃是灵气最盛之处。阿花退而求其次,去寻灵气不太旺盛的所在。那里亦不乏灵草果实,无非滋味酸涩,生长缓慢。耐性子多找一找,总有收获。
山风森森,寂寥无人。她就地一滚化作原形,沿路攀爬闻嗅。最后找到一片背阴山坡,扒开泥土,露出几根白生生根须。她用前爪灵巧地接连挖出三四根山参,抖抖泥土就往嘴巴里填。山参甘甜汁水顺着喉管流向全身,肚子终于停止咕咕大叫。
“呦,哪儿来的小老虎。”
阿花悚然回头,说话的却是一只五尾白狐。一双火灼金瞳,眉心红莲赤印。周身妖力磅礴,隐隐泛着赤金。狐乃上古灵兽,多居于青丘之国、涂山之巅。三百年前,翻斗山上最后一只银狐渡过劫雷飞升。自那以后,她就再没见过狐狸了。
“我,我叫阿花,是翻斗山来的。我肚子饿,吃点东西就走。”阿花小心翼翼举起一只前爪,不敢轻举妄动。对方收敛气息,悄无声息靠近。而她竟无半分察觉,可知修为不知比她高出多少。
白狐嗤笑一声,摇一摇身后毛蓬蓬狐尾,绕着她来回走了两圈:“小小年纪,生得倒不错。”说罢爪尖凝一缕金气,在她头顶轻轻一按,硬生生将她的人形点了出来。
狐族好相貌,九州四海人尽皆知。赤狐娇娆,白狐清婉,玄狐冷魅。昔日人皇帝辛宠爱妲己美色,至于世人议论苏氏女乃九尾狐化身降世,狐媚惑主危害社稷。后世殷商为岐周姬发所灭,未尝无有妄言非议之过。
他越过万丈沧海桑田,见过无数花开花落。小老虎即使放在历代狐族中,尤可称一句姿容姝丽,艳绝于众。
“我方才见你在陵山脚下流连,那地方寻常妖类去不得,你不知道?”
阿花怯生生看着他,不忘飞快地把剩余几根参须抿进嘴:“我之前在翻斗山上救下一个瞎子捉妖师,中了毒半死不活。我错吃了他的药,他一时半会儿连坐直了都难。我一想不能让他天天赖在山上,索性把他送回来。”
白狐半眯眼睛,不咸不淡地说:“怪道模样长得好,全是用脑子换的。倘若那瞎子居心叵测,以己为饵,在陵山附近布下天罗地网,你怎还有命在这里,大摇大摆挖我的灵参。”
阿花熟练地动手抠嗓子眼:“我吐出来还你!”
“罢了。”白狐说,“我嫌恶心。”
阿花心虚瘪瘪嘴,白狐说话夹枪带棒,细细想来确然有几分道理。
“谢谢你呀,我从没和人打过交道,以后一定小心。”她小声道谢,目光溜到白狐眉间红莲印记,“这是什么,怪好看的。”
白狐正点数她吃掉的灵参,闻言瞥她一眼:“多大了?”
阿花掰着爪子数数:“五百一十二岁。”
“年岁小,自然不知前事。唯有历代妖王血脉,才有额上印记。当今妖王是一条四脚烛龙,名不夜阑,居于离水之东。在他之前上一任妖王,是我父亲。”
阿花吃惊兜住下巴:“那你多大,几千岁还是几万岁?”
白狐道:“太久,记不清了。你一共吃掉八根灵参,顺带刨断许多根须。念在你年纪小爪子笨的份上,可以不计较。我明日给你参种,这八根参你要原样种出来,才作得数。”
他顺手拍了拍她臂上伤痕,阿花疼得死命抽气儿。
“自己划的?”
阿花老实巴交:“我放血给瞎子捉妖师喝,他中了毒,太可怜了。”
白狐抹平泥土,头也不抬:“你什么时候也中中毒,兴许能把脑子毒得好使些。”
阿花歪着头,突然问道:“狐狸哥哥,不,狐狸前辈,你化成人身是什么样子呀?”
白狐一双吊梢狐狸眼结结实实瞪她:“乖乖找个山洞调息,不该问的少问。那八根参合起来比你老虎祖宗年纪都大,小心消受,不然明天经脉气血逆流,疼不死你。” 4.上山 吃参容易种参难。土坑不能挖得太浅,也不能太深。埋下参种后,每个时辰滴注七七四十九滴阴阳水。制阴阳水又有旁的讲究,须在头天子时煮阴水,次日午时煮阳水,半阴半阳搅在一只桶中,才能拿来浇参。
阿花起早贪黑煮水浇参,困得身上的毛都掉了好几把。她臂上的伤早就好了,白狐嘴上骂得难听,第二日就寻来治伤草药,毫不留情把她拍醒,一掌将药末按在伤口上。阿花疼得尖叫蹬腿,白狐凉凉地垂下眼皮看她:“吃点苦头,下次长记性。”
灵参小小绿芽探头探脑钻出土的那天,是她下山的日子。阿花牢记白狐嘱托,迂回行进,绕远下山。她走着走着,半路还捡到一只被捉妖师打伤后腿的小灰兔,瘫着流血的后腿哀哀哭叫,好生可怜。
聪明如阿花,自然不会贸然惹出动静自投罗网。她把小灰兔妥帖揣在怀里,隐蔽身形,轻捷爬上一棵高树,四处眺望探查。活该她与捉妖师有缘,不远处竟是林寂与三四个陵山派弟子围篝火而坐,身穿统一天蓝色校服,有说有笑。
既然能上山下山,身体应当没有大碍。阿花松了口气,身上几道口子没有白划。
小灰兔在她怀中拱来拱去,自衣襟里探出毛茸茸的小脑袋,粉鼻头一耸一耸,圆溜溜黑莹莹大眼睛盯着她看。阿花挠挠小灰兔耳朵根,悄声道:“他们是附近的捉妖师,遇见要躲着走。”
她轻手轻脚下树跑远,确认四周安全,方把小灰兔从怀中捧出。兔子后腿流血已经止住,留下一对空空血洞。她仔细洗净兔毛纠结黏连血污,找来几棵止血草药咬碎,敷在伤口上。
“腿骨会自行长合,伤口不要碰水,过几天就好了。”她从衣兜里摸出之前白狐送她的灵参。她很珍惜地一次只啃一点点,眼下不多不少只剩半根。她把仅剩的半根参洗涮干净,掰作一大一小两截,小块揣进衣兜,大块推到小灰兔面前:“这是很厉害的前辈种的参,吃了伤口好得快。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我下山去了。”
小灰兔恋恋不舍,爪子扯住她衣角。阿花三两下没拉脱,于是把兔子抱起来,扬手变出一枚虎牙,化为一只小小金圈,戴在灰兔颈上。
“虎牙驱邪避凶,里面有我的妖力。之后再遇到危险,可护你一命。”她说罢,忍不住把脸埋进小兔子暖融融的肚皮,蹭来蹭去,“别的兔子见我就跑,怕我怕得不得了,只有你不怕。”
小灰兔温驯的黑眼睛望着她,毛茸茸下巴蹭蹭她的手指,十分依恋。
“你愿意跟我回家吗?”阿花兴致勃勃地说,“我家住在翻斗山,灵气旺盛。你已经辛苦结出妖丹,不如跟我去翻斗山住上几年,说不定还能化形。你的毛毛又软又好摸,化成人形一定很漂亮。”
她,喜欢漂亮的?
小灰兔勾住她的衣袖,郑重点头。
出趟远门,救起一个捉妖师,结识一位白狐前辈,还带回一只小毛毛兔,当真不虚此行。阿花美滋滋地把小灰兔安置在翻斗山景色最美的角落。清晨看山顶灵雾萦绕,红日初升,在瀑布底下冲冷水澡,别提多爽快了!
她特地缝一只皮口袋,系好背绳。白日出门将小兔子揣进皮袋,比塞衣襟里方便得多。她吸取天地灵气修炼,小灰兔就在一边啃食灵果灵草。她化为原形下河沐浴,小灰兔就乖乖趴在潮湿掌心,四肢伸展,摊成一张兔饼。
山中不知岁月长。那天晚上,阿花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个少年。
四周雾气氤氲,他从远处缓缓走来,在她脚边停驻。几声清脆银铃响,视野渐渐清晰。少年一身纹绣黑衣,满头长发打成辫子,右耳戴一只铃铛耳坠,颈戴银龙项圈,腕有金环。眉眼艳冶桀骜,如利刃缠花,她却不觉害怕。
因为那少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阿花猝然睁眼,身侧空空荡荡,小灰兔不见踪迹。
她满山遍野足足找了三四天,连脾气最好的忍冬都忍不住开口:“一只兔子,跑了就跑了,何苦疯了似的满山刨土。”
阿花一屁股坐进土坑,赌气拿手背抹脸上的泥:“普通兔子都怕我,跑得远远的。只有它愿意让我揉毛,陪我睡觉。我想给它起个名字,可是还没等我想好,它就不见了……”
“我的好阿花——”忍冬绿叶摇摇摆摆,环住阿花肩膀,“天地生灵万物,自有聚散离别。或许小灰兔离开你,会过上更好的生活,说不定你们将来还有重逢的一天。不要伤心啦,忍冬姐姐给你穿一串顶顶漂亮的花项链,好不好呀?”
忍冬花项链穿到一半,陵山派的人上山来了。
阿花吓得一溜烟儿爬上树,差点薅掉忍冬一大把叶子。
来人是个五大三粗的黑脸大汉,身穿陵山派校服,腰上不佩剑,也不曾携带法器。他收住脚步立在不远处,客客气气一抱拳,道:“在下陵山派邱子宁,请问姑娘,山中可有一位名唤阿花的虎妖。”
阿花一惊:“你找她做什么。”
黑脸汉子面上浮出一层忧虑:“实不相瞒,在下师弟林寂身中寒毒,性命攸关。恳请虎妖姑娘救我师弟一命。”
阿花想了想,转而问道:“为什么要找阿花,你们没有能治他的药吗?”
黑脸汉子忙道:“有是有,只是小师弟近日镇压一只千年大蟒时,不慎被它咬伤,勾动寒毒发作,他常吃的药物竟都无效用。我们偶然听得他昏迷时呓语,才一路寻到此处,想碰碰运气。”
阿花仍旧不放心:“你们打妖杀妖,还要请妖治病,我怎么知道你们真心还是假意。”
黑脸汉子摇头道:“祖师有训,妖分善恶。陵山弟子镇杀作恶妖魔,也护佑世间生灵。那位阿花姑娘救下小师弟性命,想来定是心存善念的妖,我陵山派自当以礼相待。”
“口说无凭!”阿花反驳,“我听说人都很会说谎的,你面不改色心不跳,若是撒谎骗人怎么办。”
“这个好说。”黑脸汉子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块木牌,双手奉上,“此乃千年雷木,不论谁捏碎此木牌,如同掌握缩地成寸之能,即刻到达心中所想之地,且任何禁制阵法都无法干扰。如姑娘认识阿花,请代我将这块木牌交给她。师弟危在旦夕,陵山派诚心请她救人,并无他想。”
危在旦夕,那个人要死了?阿花的心久违地高高悬起。
“好,我跟你走一趟。”她理理身上的粗布裙子,利落地跳下树,“我就是阿花。” 5.解毒 “大师兄。”屋里的窗户半敞,林寂倚窗而坐,语调不急不缓,“我听他们说,今早山脚禁制撤了。究竟出了什么事,如此大阵仗。”
人倒清醒,只是中气不足,声音虚浮无力。
“是我。”阿花抢前一步,干干脆脆地说,“听说你病得快断气,你师兄特来请我救命。还不是本姑娘心善,你要是嘎嘣死了,我之前辛苦救你,还不是白费功夫。”
林寂听见她说话,居然强挣着起身:“阿花?是阿花吗,真的是你?”
阿花出手迅猛,像摁倒落单小羊羔一般,一手将他摁回床上:“躺着别动。”
她凝出一束妖力,探入周身经脉循行一个周天,立刻发现症结所在。
“是不是一会儿浑身发冷,一会儿又发热?”
林寂老实巴交点头,这会子人病得头沉骨软、体酥面红,一副任君欺凌的模样。要是撂在荒山野岭,早被远近几百里好色之徒吃干抹净,骨头渣子都不剩。
邱子宁急急发问:“阿花姑娘,我们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阿花取针刺破林寂手指,用力一挤,将朱红血珠卷进口中尝了尝。
“是蟒妖的毒,恰好与他体内积存寒毒相斥相抗。若是换做体质强健之人,还是个以毒攻毒的好法子。可惜他身底子太弱,恐怕毒没攻完,人先耗死了。”
“怎会有毒?!”邱子宁黑面皮吓白了几分,“银翼蟒分明无毒。”
林寂悄悄抽回手指,耳垂红得滴血。
阿花抓着脑袋,奋力回想:“蟒妖尸身还在吗?如果尾尖上有几圈红色鳞片,便是银翼蟒与火环尖蝮交合而生的,火环尖蝮有毒。”
邱子宁忙叫人去看,屋内一时只剩他们两个。
谁也没说话,恬静柔软的风吹进来,花香盈室。窗边有株蓝花楹,树干高大粗壮,满树花开得极盛,如同大团浅紫云雾漂浮空中。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呀——”
阿花双手搭喇叭,趴在窗边和树打招呼。
林寂撑着身体坐起来,笑道:“它没开神智,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怎的还呲着牙笑。”阿花板着脸教训他,“中毒又不是好事。”
“你愿意见我,就是好事。”
他有一把温软嗓音,像春日里和煦的湖水,不疾不徐,托出满天波光云影。阿花看着他,心里咚咚急跳。
“我……我……”她我了半天,没我出个大概,“我教你师兄解火环尖蝮的毒,然后我就走啦。之后死活随便你,反正不要跑来麻烦我。”
“炎火丹的事,我没有告诉别人。”林寂轻声道,“莫要同师兄他们坦白太多。我怕他们得知此事,会趁我不在,对你动手。”
阿花很是惊奇:“不可能吧!你师兄看着不坏,还给我舀山泉水喝呢。”
林寂语声平和:“人心隔肚皮,不要轻信。”
阿花闻言,揪住眉心一点薄皮,很是苦恼:“这个不能信那个不能信,真麻烦。我干脆连你都别信。”
林寂抿唇皱眉,小声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双眼看不见,一时情急伸出手来。指骨细长,指尖微微点泛柔嫩的粉。皮肉凌空一照,白得近似透明。这么文秀一只手,倘若抓空,没得叫人惋惜。阿花眼睁睁看着,没有躲闪。
都说病中没力气,握她手腕倒是握得紧。
“你信我,我不想害你。他们强请你来,非我本意。此事一过回山去,再不见我……也好。”他心里难过,话说得急,脸色蓦地一白,人就受不住喘起来。
阿花来时笃定心思,这会子却从里到外酸软透了。她在山中是百兽之王,翻斗山上修为比她低、年岁比她小的比比皆是。护一方水土平安,全要仰仗她。这人病得像水泡烂朽树根子似的,还一心保全她的安危。正当时,邱子宁捧来割下的蟒妖尾尖请她过目。如她所言,确实生着几圈红色鳞片。阿花心里有了尺寸,大方使唤起人来。
“大红蝎子五十只,大癞蛤蟆五十只,再要蟒妖尸身一块五寸见方骨头碾作细粉,合无根水七斗,与井口泥、灶心土各三斤和成泥巴烤热,敷额头胸口肚脐脚心。蟒妖的整副肝肾摘下熬汤,一天给他喝三碗。”
陵山派颇重视这个小师弟,连带她一同沾光。她立在门口发话,当即有人吆喝剔骨、生火、搭灶,井然有序。解毒药并非片刻熬得,林寂冷得上下牙打架,右手隐在袖中死死抓她的手。阿花觉得人多不好,又不敢用力掰扯,伤自己爪子,得不偿失。
一人一虎袖底暗暗较劲。好巧不巧,叫路过的邱子宁看个满眼。他暗中拧了拧眉,端一盆黄泥走进门:“脏活不劳姑娘动手。天色已晚,姑娘请去客房歇息。”
阿花不疑有它:“那我走啦,你睡觉不要把泥巴蹭掉。”
“好,知道了。”林寂笑道,“明天见。”
小虎妖轻快的脚步声一路跑远,林寂回头道:“有劳师兄,我自己来就好。”
话语间十二分客气疏离,简直和方才判若两人。邱子宁咬牙,仍旧做出一副温柔腔调:“你自己来不方便,还是师兄帮你吧。”说着作势掀他的衣襟。
林寂动作极快,单手制住邱子宁右臂,沉声道:“林寂感念师兄千里求救之恩。然而我一早便表明心迹,我对师兄,唯有同门情谊,还请师兄勿要纠缠。”
秦知月不放心自家师弟,临睡前又去探望,恰逢邱子宁推门而出。秦知月见他满面愠色,心中一跳。
“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邱子宁不搭话,半晌摇了摇头:“师姐,我明日要下山去了。师尊坐化前,只来得及将娑罗镜净化一半,这事总要有人去做。”
秦知月微微蹙眉:“娑罗镜的事不是一日两日了,平日里自有旁的师兄师姐帮忙看顾,为何突然下山?你同我说实话。”
邱子宁重重吸气,再吐气:“我看不惯虎妖。”
秦知月一怔,随即将他拉远些,肃声道:“她是小师弟的救命恩人,你可以不喜欢她,但绝不能行恩将仇报之事。”
“师姐也向着那虎妖?!”
“我向着谁重要吗?你心中是偏是倚,你自己明白。”
惨淡月光下,邱子宁脸色比霜雪还白上三分:“在他身边的,本就该是我。”
孽缘呵!天地悠悠,只为情之一字苦。秦知月撑着额角,竟不知如何应对。
“他不领你的情,你何必一厢情愿呢。”她正费力劝解,腰间乾坤袋中传音符亮起。她忙拍了一把邱子宁,示意他不要说话。
传音符那头,是林寂的声音:“师姐,你现在有空吗?”
秦知月忙道:“有空,怎么了?”
林寂的声音含着些清润笑意:“阿花去睡觉了,劳烦师姐代我去看看,她还有什么需要。再带几床被褥,她睡觉不稳当,爱踢被子。”
邱子宁面色晦暗不明,秦知月连连应声:“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你身上好些没有?”
林寂轻声说:“好些了,多谢师姐关心。”
传音符蓝光渐渐熄灭,邱子宁双眉紧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阿花头天夜里睡了好觉,次日凌晨即起,痛快吸食一通山中灵气,炼化运行七七四十九周天后,顿觉经脉充盈,内丹微微发烫,仿佛功力有所进益。
那就,打一个试试?
她寻到一处空旷地界,凝聚周身妖力化为火球,直直向天抛去。随后五指成爪,凌空一抓。刹那间平地惊雷,流炎四散。惊起不少陵山派弟子,满山奔走相询。
“什么破动静?炼丹炉又炸了?”
“听着不像,而且这时候没人开炉炼丹啊。”
“难不成是妖邪私自上山?”
“前几日山下猎妖法阵尽数撤去,说是稍作调整。此时定然有妖邪趁机做祟!快!随我上山探查!”
阿花听到这里,连忙控制火焰悉数落回掌中,一溜烟跑去找林寂。
“我方才听得声响,猜到是你所为。”林寂一贯云淡风轻,没有责怪她的意思,“不曾伤人吧?”
“没有没有,我朝天上打的。”阿花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声音,有那么一点儿大……”
“那就好。”林寂放下手中药碗,“他们找不到声响来源,自会散去。”
“直接说是我干的不好吗?反正没伤人没打坏房子,不怕人来问。”
林寂摇头:“你在我这里,越少人知道越好。”
阿花知他好意,也不辩驳。再观气色,比昨日好上许多。大约有三五日光景,蟒妖之毒尽除,她就能安心回翻斗山,撩手不管这门子破事。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亟待解决。
“喂……”她看看四周无人,凑近和他咬耳朵,“竹简上的字,你是不是没有和别人提?”
他刻意隐去炎火丹一节,竹简必然没有理由现世,解毒更是无从谈起。林寂却一副无所谓模样,浑然不当回事。
阿花简直恨铁不成钢。凡山间飞禽走兽,自降生那日起,无一不是将性命悬在喉咙,格外谨慎小心。但凡有一丝机会,都要苦苦挣扎,为此缺耳、瞎眼、断腿的比比皆是。他明知解毒出路,仍放任自己香消玉殒,岂不太过可惜。她头回生出惜残红、悼落英的心绪来。
阿花痛心地直拍他肩膀:“有毒不解,天天耗命是好玩的吗?”
她之前不曾与凡人打过交道,下手不知轻重。林寂生受了她几巴掌,方道:“屋后空地上,有我闲来无事种的灵草。若是合你口味,可以采来吃。”
不吃白不吃!阿花见林寂顾左右而言他,懒得理论,自顾自翻窗出去大快朵颐。
林寂侧耳细听,显然阿花在灵草堆儿里吃得欢畅,遂定下心神,倚在枕上长出一口气。他并非不珍重性命,他比任何人都想活。他曾是陵山派天资最高的弟子,祖师仙逝前将衣钵尽数传与他。若非寒毒侵扰,他早已坐镇一派掌门。几年前毒性不猛烈时,他翻遍世上所有医药典籍,访遍名山古刹,只为找寻解毒之法。后来打听到翻斗山地宫尚有炎火丹存世,他好不容易燃起希望,又被兜头浇灭。
阴差阳错,命运使然。他失却解毒机缘,结识阿花。然而竹简字迹残缺不全,不知剂量和炼制方法强炼丹药,与毒无异。百般钻研努力,到头仍旧一场空。
这副皮囊还能支撑多久,无人知晓。但他勉力支撑,对外守口如瓶,至少能保住虎妖一条性命。
不枉他平生夙愿,以一已之身,回护世间太平。 6.交手 阿花甩开腮帮大吃大嚼,满脑子想着如何将林寂拐下陵山。她的血可以暂保他性命,竹简字迹不全,不妨四处周游查问寻访。未至绝路,总有转圜之机,好过终日锁在床上等死。她不想放弃,更不想林寂放弃——权当为留住这张脸。努力救活他,事后常常观赏,是桩一本万利好买卖。美人平白无故死了,再寻一个与之比肩,不知有多难。
她想着想着就笑。前几日打陵山脚下过,遥遥听了一耳说书先生讲皇帝好色误国。上下嘴皮一碰简单,好色岂是易事。既要跑东跑西,又要百般筹划。
“麻烦死了。”阿花半开玩笑自言自语,“要不以后不好男色,改好女色吧?可我对女色没心思。万一姑娘想跟我生个崽子——两个姑娘好像不能生崽子——到时候我扒在男人身上不下来,白叫人家难堪。”
她权衡再三,一拍大腿:“好男色就好男色吧,大不了辛苦点。”
阿花打定主意,便纵身一跃蹲在他窗边,大喇喇问道:“你干嘛呢?跟你说个事。”
林寂闻声抬头:“吃完了?”
阿花忙道:“吃完了吃完了,有个能医你的法子听不听?”
林寂道:“但说无妨。”紧接着似是想起什么美事,垂头微微一笑,阿花纳罕道:“笑什么?”
“没。”林寂声音漾起笑意,“太可爱了。”
“没头没脑。”阿花嘀嘀咕咕,“你要不要跟我下山?竹简开头不是说蜀中眠花道人,那咱们就去蜀中,打听打听这个眠花道人的来历。”
“眠花道人乃蜀中青云观观主,六百年前溘然长逝。一生未娶,无儿无女。”林寂以手支颐,平静地说,“我数年前曾造访蜀中青云观,眠花道人生前遗物依他心愿,永久封存。我当时孤身一人抱病前往,不便追问。直至离开蜀中,也未知晓其中一二。”
“我和你一起去,蜀地山多妖多,一定有办法。”
林寂犹豫再三:“你当真要与我同行?路上诸多艰难曲折,恐怕无端带累你,反是我之过错。”
阿花正待开口,听得门外有人笑道:“阿花姑娘在吗?来试试新衣裳。”
“知月师姐!”她欢欢喜喜跳起来开门。来人是个长眉秀目年轻女子,头戴莲花冠,作坤道模样打扮。手里大包袱打开来,各色衣裙水一般流淌而出。
“都是上好冰蚕丝织的,刀割不破。”秦知月一件件抖开,往阿花身上比划,“红衫明媚,黄裙俏丽,紫裙温婉,可真是美人好打扮。”
林寂一旁默默听着,语调不自觉温软几分:“师姐好偏心,好衣裳给她不给我。”
秦知月佯怒道:“你小子多少箱新衣裳不是我做的,三头六臂都未必穿得过来。阿花姑娘治病辛苦,还不许做几件衣裳穿。”
“裙子他也没法穿呀。”阿花冷不丁接茬。
秦知月闻言,拍手大笑起来。
三日后,林寂蛇毒已解,渐渐下地走动。陵山派众人见林寂病情有所好转,纷纷送来谢礼感谢她。不过那些金银财帛珍宝法器,阿花不敢收,毕竟是捉妖师所有物,不晓得其中门道。万一不小心自己捉了自己,岂不贻笑大方。
众人见她治病救人分文不取,皆对她钦佩不已。
“我不敢收报酬,他们还以为我多高尚呢。好一通乱夸,从南山夸到北山。”阿花揭下干泥巴块,砰地一声扔进桶里。
“妍皮不裹痴骨,你当得起。”
林寂最近总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她追问其中意思,他却微笑不语,只说日后就懂得了。阿花懒得纠缠,拎着盛满干泥块的木桶一脚跨出门去。她想去后山采些止血消炎草药。如果林寂答应去蜀中,沿途少不了割肉放血,事先有准备总好过两手空空。
“我找了你许多日,你倒清闲。”
头顶忽然响起一道声音,阿花吓得险些一拳凿在他脸上。
“狐狸前辈!”阿花惊喜地大叫起来,“你怎么上陵山啦?”
白狐矜傲地自树上一跃而下,五条狐尾无风自动:“这话该我问你。你长本事了,在陵山赖着不走。跟捉妖师厮混,嫌命长?”
“没赖着不走哇,我打算明天下山。”阿花坦诚地说,“他们将山下猎妖法阵撤去,专程请我来给人治病,还送我一块瞬移木牌,捏碎它身随意动,能行千里。我看他们的确像着急救人,就答应上山了。”
“救谁啊?”白狐眼梢一挑,“救那瞎子?”
阿花老实巴交地点头。
白狐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笑,一张媚秀狐面凑上前,将阿花从头到脚打量个遍。顷刻间薰风阵阵,异香扑面而来。恰似香檀,又如嘉果,压倒百花芬芳。阿花忙抽搭着鼻尖儿闻嗅,不知不觉头顶心微微一热,一股热流自上而下贯入身体。
“幸好无甚大事。以后莫要太温和,有的人管不住自己的心。”白狐收回法力,淡淡地说。
阿花没懂他的话,懵懵懂懂张着嘴巴。
白狐顺手将她下巴兜回原位:“明日下山时,向四面林中吼一声,我便知晓了。”
“我怎么吼哇,前辈你有名字吗?”阿花朝白狐渐行渐远的背影喊道。
白狐没有回头,柔软蓬松毛发在风中飘舞。忽有一枚绿叶打着旋儿飞来,阿花捉在手中展开一看,上有金书两字。
兰、濯。
是他的名字。
阿花实没想到,林寂一向少言寡语,这回却如此好说话。她真想敲敲他的天灵盖,问问里头是哪个霸他的灵窍,夺他的身舍。
秦知月忙着打点行装,见阿花双手空空,专程送她一只乾坤袋。袋口绣一只摇头摆尾、憨头憨脑的胖老虎。
“要紧东西装进去,随时拿出。我们平日里用的各类法器符篆,都放在里面。”
倘若不小心丢了袋子,岂不白费工夫?阿花心想。
她出身山林,一向单纯不矫饰,心中想什么,脸上便挂着什么。秦知月拍拍她的手背道:“正因如此,乾坤袋非主人不得解开。即便不小心遗落了,也是打不开的死袋子一只。”秦知月教阿花催动妖力,乾坤袋妖气流转,表层渐次泛起一抹浅浅的红。
林寂收拾好行装,循声寻来。秦知月打趣道:“你既随他唤我一声师姐,将来须得唤一辈子才行呢。”
阿花困惑地抓抓脑袋。她头先只认得林寂,林寂叫她师姐,她跟着照葫芦画瓢。
“为什么啊?”她问。
秦知月于是长叹一声,将阿花往林寂身边一搡,笑道:“我这会说了你大约也不懂,下山去吧!”
下山路径林寂比她熟悉,他虽目不能视,却比健全人更熟悉山中一草一木。有几处地势险峻,他特地停步伸出手来,想搭她一把。然而阿花先他一步,纵身一跳,轻轻巧巧跃下陡坡,还扯开嗓子大呼小叫:“快走哇快走哇,你傻戳着干嘛?”
风儿萧瑟地吹,林寂立在原地,无言以对。
阿花身手矫健,与林寂一前一后,不到半个时辰下到陵山山脚。林寂同一个守山弟子耳语几句,那弟子点点头,向天打了个墨绿印记。
“已经说好了,我们离开之后,猎妖法阵重启。”
阿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大师兄呢?怎么这几天一直不见他人。”
林寂面上神情凝滞一刻,阿花贪看沿路景色,亦不曾仔细研读他的神情。
“大师兄有要事在身,前几日下山了。”林寂拣些能说与她听的,好在阿花忙着撮起嘴唇逗鸟儿,并不十分在意。
“唔,我有个朋友在附近,等下要招呼他一声。你放心,我吼一嗓子就走。”阿花答非所问。
林寂不由得疑问:“你在这还有朋友?”
“那是自然啦。”阿花笑眯眯地答,“老虎怎会没有朋友呢?你就是我的朋友啊。”
风儿酸涩地吹,林寂抿紧嘴角,无言以对。
阿花没理会他突如其来的沉默,反正他一直少言寡语。她冲下山坡,手脚并用爬上树顶,向四周无边无际醉人苍翠大喊:“兰——濯——我下山啦——”
身侧一片安静,反而被她甩在身后的林寂,快步侧身,堪堪躲过一击。他不甘示弱,反手打出一张符篆,二人就地缠斗起来。
阿花听见打斗声起,拔腿往回跑。只见林寂与一个通身白衣年轻男子打得你来我往,不可开交。漫天法术波痕,符篆一张接一张爆响。阿花不敢轻易上去劝架,躲在一块山石后窥探。
白衣男子法力高强,攻势越发迅猛,足见方才起手留了力的。林寂虽化解得开,看势头并不轻松,且手边符篆愈用愈少,不得不减弱攻势。那条捆定阿花双腿的金索,没多久便似条没气力软蛇,再不能困住白衣男子分毫。
阿花情急之下,灵光一闪,叫道:“兰濯!”
她猜对了。
白衣男子衣袂飘飘,攻势不减。他头也不回地道:“这是你说的那瞎子?本事还行,能接下我三十招。”
“当面叫人家瞎子是不是不大好!”阿花直跺脚,“别打啦,我好不容易救回来,你再把他打死,我岂不是白费力气!”
兰濯闻言收起法力,冷笑道:“瞎子给你灌的什么药,你还要护着他。我此前千叮咛万嘱咐,都被你卷着灵草吃光了?”
饶是骂得刺耳,他甫一转过脸来,阿花却不由得一怔。
一双烟雨氤氲多情眸,一副灵玑玉透风流骨。眉间红莲诡艳如火,唯独眼神清明洞邃,深不见底。她想起翻斗山的潭水。
潭深水清,不见波纹摇动。大小鱼儿遨游其中,无空无界。在水中,也在天上。她在何处,在水中,也在天上吗?
“擦擦口水。”兰濯四平八稳整整衣襟,大发善心提醒她,“流到下巴上了。”
阿花忙捞起衣襟擦拭,不远处林寂颤颤巍巍起身,提剑复要杀来,反被兰濯一掌擒住,动弹不得。
“等等,这可能是误会。”阿花擦干口水,幽幽地说。 7.不和 她说尽一车好话,勉强让二人不再大开杀戒。林寂初下陵山,无端吃了一顿好打,自然忿忿不平。又听阿花和他言语亲切,似乎过往交情不浅,胸中早涌起酸山醋海。寻着由头,便将阿花往身边拽。兰濯对捉妖师一派素有偏见。林寂频频上手拉拉扯扯,他早看得十二分不顺眼。得空便把阿花往背后藏,生怕瞎子趁机偷袭。
阿花夹在中间,被二人推来拉去,很是无奈。
“其实前辈你不必担心我的性命,林寂不会害我。他们要杀,早在陵山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入夜天色昏暗,三人面和心不和。阿花挑头主张找山洞歇脚,林寂和兰濯两人坐得远远的,只剩阿花孤伶伶守火堆。
林寂没说话,不知饿昏了还是气哑了。兰濯寒声道:“一次没出事,焉能次次太平?”
阿花忐忑地看林寂一眼,决定先安抚白狐。
“我没这么想呀。他们跑来请我,我一点儿都没忘你的话,翻来覆去盘问。而且当时林寂病得爬不起来,我一拳就能给他揍飞,他们有求于我,不敢起坏心思。再者还有木牌在手,不怕他们突然发难。”
兰濯听她说话有理有节,语声略和缓些:“你记住,人不比妖。妖坏在明处,人坏在肚囊里,事事须得小心提防。”
“我知道。”阿花点头,“林寂说过差不多的话,不可轻信别人。他和你一样心地善良,我愿意相信他。”
兰濯瞟她一眼,问道:“既这么说,你们两个下山,要做什么善良事?”
“去蜀中!”阿花眼睛一闪一闪,“兰濯你去过蜀地没有,那里好玩儿吗?山里的妖多不多?”
林寂唇边勾起一丝笑意,小虎妖学以致用,深谙藏一半露一半道理。
兰濯面色阴沉:“我劝你最好别去。”
阿花还想追问,兰濯截住话头不再开口,她只好作罢。
次日清晨起身,兰濯态度十分强硬,无论如何不准阿花继续前行。“让瞎子一个人走。”兰濯冷笑道,“赶路也是死,去蜀中也是死,叫他自己选。”
要不是看上古狐族的面子,阿花早一爪子挥过去。
“听话,不许呲牙。”兰濯娴熟拍拍她的脑瓜顶,仿佛她是只不安分的大猫,“蜀地仙门众多,你打不过。”
阿花气恼地挥开他的手,旋身落地化作原形。开喉一声虎啸震动山林,惊起飞鸟四散。
“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兰濯捏捏她毛茸茸的耳朵尖,“你口口声声叫我前辈,我不妨厚着脸皮尽一回前辈的义务,不准你白白送命。蜀地情形绝非等闲可以踏足,许多修行千万年大妖皆命丧于此。一只乳臭未干老虎,一个昏头昏脑瞎子,不到蜀地已经尸骨无存。”
他平静看向不远处林寂:“我虽不知你缘何与她攀关系,有句话不得不说与你听。阿花年幼不懂事,情有可原。你临行不做筹划,带她以身犯险,此举实在辱没陵山派名声。”
阿花烦躁地偏头甩开他,耷拉着虎头趴在地上生闷气。
“好了,莫生气。跟我回去种灵参。”兰濯蹲下身子,捏捏阿花前爪肉垫,他难得温声软语,“我正缺一只会浇水的小老虎,你去不去?”
“不去!”阿花还在气头上,撅着屁股啃泥,“就不去!哪儿都不去!”
“为何不去,灵参分你一半好不好?”
“不好!”阿花呛了满嘴泥屑,呸呸地往外吐,“道理你说得对,可是说好去蜀中,只一天就灰溜溜滚回去。我堂堂一介山君,陵山人人称赞,这面子往哪儿搁?林寂舍得下脸,我舍不了!”
“面子嘛,可贵可贱。你放不下,它总叫你不安生。你置之不理,其实无甚可怕之处。”兰濯耐心抓挠她头顶毛发,“走吧,不掺合他们破事。”
“不是破事。”阿花垂头丧气,一屁股坐在她啃出的泥坑上,“你看他长得多漂亮,我舍不得他死。”
“我带你回青丘,满地漂亮狐狸。”
“狐狸长得和人不一样,我就好他那一口。”阿花委屈巴巴,澄金虎瞳甚至憋出几点泪花,“我也不去青丘,别的狐狸没你生得漂亮,本山君照样不稀罕。”
老虎姑娘脾气大胃口大,吃着碗里霸着锅里的,兰濯觉得有些好笑。
谁知两眼一抹黑的年轻冒失鬼,居然跌跌撞撞跑上前,不留神一脚踩中阿花尾巴尖儿。
阿花又惊又痛,凌空跳起化出人形,顶着满脸泥印控诉:“你踩我尾巴干嘛!信不信我一脚给你踹树上,一辈子下不来!”
林寂慌张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太着急了,不小心踩疼你。你方才说的话,可还算数吗?”
阿花搓去脸上泥屑,十分惊愕:“我说的气话,你真想上树啊?”
“不,不是。”林寂立刻改口,“你说舍不得我死,还喜欢我……”
“瞎子,你站歪了。”兰濯双手抱臂,森然道,“向右半寸,她在那边。”
林寂依言转身,听她说道:“你模样好,心地善良,自然人人喜爱。可你不喜欢我,咱们只当先前是我胡说。”
“我没有不喜欢你。”林寂忽然说,“是真的,真的喜欢。”
兰濯冷不丁啧一声:“千古奇观,瞎子长眼。”
突如其来话锋一转,打得阿花措手不及。她瞅瞅林寂,再指指自己:“你,喜欢我?我怎么不知道。”她满头雾水看向兰濯,求助前辈准没有错。
兰濯双眉一挑,微微摇头。
阿花吞了颗定心丸,试图对他解释:“你见了我心绪激动,实属正常。别担心,泡泡冷水就好了。”
林寂面色一寸一寸晦暗下去。兰濯不耐烦儿女情长戏码,拉住阿花转身欲走。
“前辈!”
这一声却不是叫她。林寂直直走上前,抱拳拱礼:“林寂学艺不精不敌前辈,无甚讨饶处。阿花姑娘乃是与我性命相系之人,恳请前辈将她留下。林寂定当谨遵前辈教诲,事事以她为先,绝不令她身陷险境。”
阿花很是动容。她素来对仰慕者们高看一眼,因她生得健壮美丽,倾慕她的公老虎们定然独具慧眼。至于她看不看得上他们,另当别论。
“我跟他走比较好。”林寂楚楚可怜,阿花恻隐之心又起,“大好河山,随处可去。他要的东西,恰在别处找到也说不定。”
兰濯吐出一口浊气,定定望她:“一定要跟他走?”
“前辈良苦用心,我都明白。可是说好帮他,总不能半路撒手不管。”阿花说着说着,眼睛倏然一亮,“不如你与我们一道走吧!不至于中途毁诺,路上还能指导我修炼。等到我修为精进,独个儿挑翻蜀地修士们,前辈就不用担心我被人骗啦。”
“你——”
他本想说点讥讽的话,嘲笑嘲笑她无边无际的狂妄念头。刨参须都刨不利落的小家伙,居然扬言挑战蜀地仙门世家。
可她的眼睛望向他的时候,亮晶晶的,隐隐闪动勇毅的火光。那是狩猎者浴血而生的天性:自信、坚韧、果敢、无畏。
或许将来,她真的可以击败他,征服他;踏上他的肩膀,面向大千世界,露出自己的尖牙。
“好,我可以教你。”
他鬼使神差,一口应允。 8.修炼 阿花将竹简残本给兰濯一一过目,他颇认真研读一番,道:“你们要寻这些物事,与昆仑有牵连。昆仑乃灵界圣山,风雪交加,寸步难行。你我同去尚能应付,瞎子能不能撑到山顶还是个难题。”
“喂。”阿花碰碰林寂胳膊肘,“你有什么法子上昆仑山吗?”
林寂沉声道:“若上不得,便算了。林某这条命,不值得诸位这般辛苦谋划。”
本是二人同行美事,中途被人横插一脚。林寂有气无处发,有苦不能诉。他虽是清淡不与人相争脾性,奈何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一时自怨自艾起来。
阿花很不满意,一拍他的后背:“八字还没一撇呢,丧声丧气地干什么。你不是说喜欢我吗,天天盼着死,怎么算喜欢我!”
林寂不察,被她一掌拍得连连咳嗽。阿花吓了一跳,扳着他身子前后左右察看,以为自己不小心凿出个窟窿眼。
“对不起啊,我的劲儿好像有点大。”她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要是打疼了,你使劲打回来,我很禁打的。”
林寂按住胸口,强压翻腾气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没有打疼我,你别担心。”
一个郎情一个妾意,兰濯直犯恶心,出言打断:“阿花你且过来,仔细瞧瞧炎火丹的方子,可有想法。”他将竹简残本誊抄在纸上,阿花捧纸翻来覆去读了几遍,一脸茫然。
兰濯说:“低头看字,别看我。”
阿花哭丧着脸:“我看了七八遍,什么都没看出来,只有昆仑火种,鹭骨白石和伏地流银读得通。最末倒有烛龙二字,难不成咱们活捉一只烛龙喂给他吃?”
兰濯见她不开窍,低叹一声,蹲下身来指点:“昆仑火种是什么?”
阿花张嘴就来:“昆仑火种就是昆仑山的火种呀。”
兰濯微微皱眉,曲起双指敲她额头:“再想。”
阿花吃了一记爆栗,很不情愿地嘟囔:“昆仑火种,昆仑山的火种。火种能干嘛呀,不就是火吗。”
兰濯追问道:“既是火,五行中属什么?”
“属火。”阿花自然而然地说。
林寂在旁听他两个讨论,茅塞顿开,恍然大悟道:“世间五行相生相克,昆仑火种为火,鹭骨白石为土,伏地流银是为金。余下两味不全,应当是五行中暗合木水之物。”
兰濯并不理会他,却向阿花道:“往后脑子放聪明些,省得传扬出去,说你堂堂一介山君,不如一个瞎子。”
阿花听了不大高兴,林寂忙打圆场:“方才我听她说出属火,才偶然发现其中关窍,还要多谢阿花才是。”
兰濯看她嘴巴还撅着,轻轻点她额头道:“撅什么嘴,怪丑的。收拾收拾睡觉,明天早起修炼。”
阿花嗖地站起,把纸往他怀中狠狠一拍,气鼓鼓走远了。
次日清晨,兰濯特地提前几个时辰起身巡山,确定四周山中安全无虞,方折回去叫阿花起身。
“我不……你让我睡会……”阿花抱着林寂衣服卷成的枕头哼哼唧唧。老虎昼伏夜出,阿花年岁尚小,是以未完全脱去旧时习性。她睡觉偶尔管束不住妖力,头顶呼啦竖起一对虎耳。耳背黑底白毛,乍看酷似黑白分明的眼睛。兰濯觉得十分有趣,遂伸手去拨弄。
左一下,右一下。前一下,后一下。
阿花被他没完没了拨耳朵玩,睡意一扫而空,照着胳膊就是一口。她下嘴没用力,纯粹泄愤。兰濯也不着恼,盯着她毛绒绒耳朵看了一会儿,道:“不困就起来,教你修习。”
所谓修习,不过是强拓经脉,加速练精化气的法子。兰濯乃上古妖王之后,母族是青丘九尾天狐,天资卓颖,于修行颇有心得。若无他指点,寻常妖族不敢轻易修炼此道,一不小心便会走火入魔。
强拓经脉的滋味不好受,如同万把钢针直插丹田,一呼一吸随气血流动,剧痛无比。阿花起先能哭能喊,满地打滚。后来喊不出声,双腿踢蹬,生生将崖边岩石踢得粉碎。若非兰濯一直扣住她双腕输送法力,怕一个周天都运化不完,就疼得昏死过去。
入夜,山崖结界撤去。林寂循声而来,探得她满头满脸汗珠,身上衣裙皆被冷汗打得发潮,头发汗津津的。他一阵心惊肉跳,唯恐她就此殒命。幸好吐息深长脉搏平稳,并无大碍。
林寂想抱她起身,胸口忽然血气腾涌,不禁皱眉低咳了几声。
身后传来踏碎细石的声响,紧接着是白狐有些疲惫的嗓音:“她没事,疼了一天,累晕过去了。”
林寂勉力平稳气息,道:“多谢前辈护持。”
白狐却说:“替她谢我,你还不够格。小老虎想提升修为尽快进蜀地,自己选了最难熬的一条路,说来还是为你。看在她的面子上,我姑且不再对你出手。你若识趣,该知道如何做。护不住她,自会有人取而代之。”
林寂咬牙,握住阿花湿凉的掌心:“林寂谨遵前辈教诲。”
“我今夜有事,你带她回去。夜里要是嚷身上疼,就给她吃一粒。”白狐说罢,将一只瓷瓶甩在林寂掌心。
林寂抱阿花下山,取来被褥悉数盖在她身上。不便替她更衣沐浴,只好用湿布巾擦拭脸颊脖颈。一气做完这些,才发觉胸口隐痛愈演愈烈。
他几日前被兰濯打伤,路上奔波,不曾得空打坐疗伤。昨夜阿花火上浇油拍他一掌,他不忍心责备她,只作无事。眼下她气息平稳,睡得安恬。林寂服下几丸疗伤丹药,入定调息。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接连呕出几口淤血,仿佛伤势已好了七八分。
已近子时,阿花叹息抽气声渐起。白天疼得狠了,这会子神志昏沉醒不过来,谁叫也不应,陷在梦里呜呜咽咽地哭。
兰濯回来得比预计早,遥遥便见一只花斑猛虎酣然入梦。两条后腿别在林寂腰上,扯都扯不下来。不说他也明了,定然是那家伙半夜嚷疼,硬说人家身上凉丝丝,搂他像搂冰块,冰一冰就不痛了。
林寂满面通红,胸前拱着一颗硕大虎头。
兰濯提溜着老虎后脖颈,把阿花从林寂怀里拎出来。捏开下巴,将昨夜求来的药一股脑填进她嘴里。阿花晃晃毛乎乎脑袋,睡眼惺忪咂咂嘴:“呀,甜的。”
“还疼不疼?”兰濯顺手抓抓她的耳朵根。
“不疼。”
“不疼就起来练功。”
阿花跟兰濯接连修炼十日,痛得夜夜流泪,始终不曾叫过一声苦,喊过一声累。辛苦终有回报,兰濯捉来几只大妖与她练手,她次次不落下风。
“阿花好厉害,我快打不过你了。”林寂收起剑和符篆笑道。
其实比起法术,阿花更擅兵器。一把长刀在手,舞得虎虎生风。有时夜里疼得无法入眠,她便独自提刀上山,砍杀鬼魅。虎为至阳,最克阴邪。她在此地盘桓十来日,山中游荡鬼魅被她悉数砍得魂飞魄散。
兰濯默许了这番悍勇行径,甚至在她夜半提刀欲走时,开言指点道:“向南百里外,有个红衣怨鬼化成村妇模样,专吸小儿脑髓。手脚利落点,鬼哭声委实难听得很。”
阿花点头:“五刀之内。”
“三刀吧。”兰濯说,“省省力气,明日还要练功。” 9.斩妖 三人行,必有争斗焉,两个男人之间炮火连天,阿花且劝且走。一月后,三人商定南下避过蜀中,取道百芥河入珠岭国地界。珠岭国国如其名,三面环海,地势险峻,其中人以捕鱼采珠为业。阿花自幼长于山林,从未见过海湾风致。一见惊涛拍岸浪花奔涌,迫不及待地往水里扑,吃了满嘴咸水沙子。
林寂取出水囊给她漱口,听她噗噗地往外啐沙子,无奈道:“海水是咸的,不能喝。”
阿花瞪大眼睛,天真地问道:“海水不能喝,海里的鱼会渴死吗?”
林寂笑了起来,如薰风拂柳,撩动一身春色。阿花盯着他的脸着迷地看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说:“我也不大清楚,不若下次,你亲自问问他们。”
“好啊。”阿花怔怔地说,然后被兰濯伺机揉了几下脑袋瓜,好不容易梳理顺溜的毛再次桀骜不驯地翘在头顶。她照准狐狸屁股就是一脚。
夜里兰濯说有事要办,不与他们一处同宿。因而只在旅馆要两间上房,她与林寂一人一间。
阿花阖眼躺在柔软被褥上,心中火辣辣,一重又一重烧遍全身,胸口蹦蹦急跳。热,好热!她踢飞薄被,解开衣裳,额上起一层热汗。冰块呢?那几天她疼得意识昏沉,怀里准会有个大冰块,还给她顺背上的毛,手法又轻柔又舒服。每次她抱住冰块,睡得可香甜了。
兰濯今晚不在,不若敲门去问林寂,问问冰块是从哪里找来的。
他房中不点灯,阿花借月就地一滚,可怜巴巴嘟囔:“林寂我好热,要热死了。大冰块呢?我要抱着睡。”
林寂身影僵了一僵,方慢慢地从榻上坐起,道:“我不知。此地夜风凉爽,开窗吹一会儿风就好了。”
阿花急得又滚了几滚,咕噜噜滚至他脚边,搂定一双细冷脚腕不肯撒手:“不行不行,我热得要喷火,明天就变成黢黑的糊毛老虎了。”
林寂俯下身子,微不可闻地吸了口气,问道:“你喝什么了?”
阿花愣愣地说:“水。这地方的水不好喝,海里的水是咸的,客栈的水是辣的……”
林寂一声哀叹,转而问道:“喝了多少?”
阿花比出两个指头:“两壶。”
月上中天,银华泠泠,皎晖澹澹,无温无情。眉目遮在白绫之下,自下而上明明暗暗,辨不出喜怒冷暖。里衣洁白如雪,返出宛转低回的冷蓝。他正襟危坐,是出尘的仙人。阿花心头乱跳,半跪在脚踏上,抬头噙住他的唇。
温凉绵软,老天降下好雨,霎时将满心躁火打得偃旗息鼓,说不出的透骨爽利。她哪里通晓男女之事,只知懵懂终于寻得出路,林寂越退拒,她越纠缠得紧。
“你……”
阿花终于舍得松嘴。他撑在榻上坐直,勉强凑个整句:“你先起来吧。”
林寂表面岿然不动,实则方寸大乱,比她好不到哪里去。他动心比她早,用情比她深,阿花笨手笨脚撩拨,他丁点都受不得。
然而一屁股坐在他脚面上的始作俑者无惧无畏,兴高采烈地品评:“你真好看,再给我吃一口。”说着又扑上来。
林寂被她迎头压倒,一面暗喜,一面隐忧。喜的是她虽然嘴笨,肌肤相亲分明动情。忧的是她身边群狼环伺,万一养成动不动扑人亲嘴的习惯,那还得了。
阿花温热身体趴在他怀里,如同一把荒原烈火,将他彻头至尾焚作齑粉,于情天欲海中浮沉,神思一瞬清明一瞬昏眩。他巴不得炎火丹尽快炼成,得以安心带她回山门,叩拜祖师烧祭表文,风风光光拜堂成亲。若是炎火丹炼不成,此前周全计划的埋骨之地,大约又要改一改。
林寂胡思乱想的功夫,阿花不敌猛烈醉意,一头埋在他颈窝里睡着了。林寂虽然目不能视,照顾她却细心。趁她酣睡不醒,低声同小二要了温水,将通身酒气擦洗干净,再抱回隔壁房中去睡。
兰濯清晨返回,丝毫未察有异。照例一边大声吆喝,一边把阿花从被窝里揪起来,手心的药丸一股脑掖进她嘴里。
“我昨夜打探消息,传闻说珠岭国近海,有一食人妖怪。珠岭国国王放出悬赏,谁能下海斩杀妖怪,可应允斩妖人一个心愿。”
兰濯絮絮叨叨,阿花耷拉脑袋,一只眼睁一只眼闭,还保留熟睡的呼吸韵律。
“我悄悄探过,以你修为,斩杀此妖不是难事……阿花!”
“啊?”阿花一哆嗦惊醒,“我去杀我去杀!”
兰濯不满地看向她:“知道为何叫你去杀?”
阿花竭力咽下一串哈欠:“因为我厉害?”
兰濯沉声说:“因为珠岭国王后宝印里面,可能有瞎子要的东西。”阿花还没反应过来,林寂抢先开口:“不可,此事由我去办。”
兰濯狠狠白他一眼,想到他是个瞎的,此举无用,鼻子都要气歪半边。阿花醉意未消,足足半刻钟才清醒,一字一句弄明白兰濯的话。
“你从哪儿打探来的消息?”
“活得久了,交友广博。”兰濯捏她脸蛋,故作深沉,“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自然就——”
“噢,既然答应斩妖人的愿望,为何不直接问国王要宝印呢?”
兰濯报以复杂的笑容:“他们口中所说满足愿望,乃是出于不伤根基的要求。譬如你要金银财宝奇珍异兽,自然要多少有多少。若当真开口讨要王后宝印,他们表面答应,背地一定商量如何悄无声息除掉你。”
阿花酒彻底醒了,她求助地看向林寂。而林寂静坐一旁,不曾反驳这番骇人听闻见解。
我将来可万不能这样行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得叫人恨死。她心想,所幸我们老虎守矩重诺,言出必行,不曾在口舌上招惹是非。
她决心打听清楚:“现在的王后是谁?”
兰濯神情不可名状:“国王的外甥女,今年七岁。”
阿花直接从被窝里弹了出来:“外甥女?七岁?造孽呢!!”
林寂叹道:“政治把戏罢了。为防大权旁落,禁止外戚干政。亲上加亲,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管他什么大权肥水!小女孩才七岁,七岁呀!这么小就嫁给自己的亲舅舅,以后日子怎么过?”
阿花一口应下这桩棘手差事,气冲冲提刀出门去。
作恶多端食人妖怪被一刀削去头颅,斩妖之人还是个美貌女子。这桩奇事很快便在珠岭国内传为美谈,曰仙女下凡世,斩妖护苍生,实乃珠岭国之大幸。
殊不知斩妖女子一手提头一手拖刀,鬓发蓬乱,血污满面。她将妖怪头颅向国王脚下一掷,直挺挺地说:“您早哇,我要入宫伺候。”
国王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
阿花斩妖,惊动全国。国王不敢明面造次,只得依言把她拨进王宫,打发与她个闲官做,穿金戴银玉食珍馐供养,免得女罗刹平白生事。
阿花入宫后,半点不拖沓,立刻掐诀隐身往王后宫中,趴在窗户边往里看。近前无一人伺候,小王后孤零零抱着两个破布娃娃,细声哼歌哄它们睡觉。
阿花伸长脖子仔细端详,小王后衣裙发髻还算整洁,甲缝积灰,脖颈耳后亦有黑泥。
她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宫里都说小王后天生哑巴,不会说话。可是我分明听见她哼歌,天生哑巴怎么可能会唱歌?”阿花点亮一张传音符,低声道,“这些人对小姑娘一点儿都不好,我想探明情况,再取王后宝印。你身体要不要紧,可不可以再等几天?”
“我倒无妨。你慢慢来,莫心急,孩子的事最重要。”传音符那头,传来林寂低沉平和的声音。
阿花松口气:“谢谢你呀,理解我的难处。”
林寂似乎笑了一声:“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换作是我,必定与你是一样心思。你在宫中行走,我只有一个请求:莫与国王走得太近。”
“为什么?”阿花很惊讶,“他怕老虎?”
林寂声音顿了一顿,听起来颇不自然:“也许。”
阿花一拍巴掌:“嗨呀我就说吧,这国王不但模样像发了疮的烂瓜,而且胆子比麻雀都小!那天我把妖怪脑袋甩给他瞧,他居然嗷地一嗓子吓病了。我偷听太医说他不举,不举是什么病,胳膊腿儿坏了抬不起来吗?”
林寂沉默许久,道:“大差不差。”
阿花叽叽喳喳说了好一阵,林寂倚在旅馆床头,始终含笑聆听,不时附和几句。直到传音符冷光燃尽,半空中阿花声音彻底消失,他才挣扎着按住胸口,猛地咳嗽起来。
“这副身板,怕没几年活头。不过硬接我一掌还没死的,你是头一个。”兰濯不知何时来的,浓深夜色中只见一双青幽幽狐狸眼,十足妖冶况味。
林寂勉强坐直身体,笑道:“九尾天狐之子,栖鹤怎敢轻敌。”
兰濯也不理会,自顾自道:“方才你若摆出这副德行,小老虎必定涕泪交流地跑回来守在你身边,拽都拽不走。”
林寂掩唇咳了一阵,末了喘息着道:“我不愿。”
兰濯追问缘由,林寂低头轻声细语:“她心性明净澄澈,不曾为世俗所染,我不愿她因我彷徨自伤。此身百年之后,情愿她想起往事,都是好的。”他抬起头来,黑暗中一双失焦眼睛望向兰濯,“妖寿命漫长,我自知陪不了她多少时日。前辈修为深不可测,又肯处处维护教导她,晚辈纵使身死魂消,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兰濯嗤笑一声:“好生矫情,阎王面前不够你嚼舌根的。”他口中说得难听,手上一动,抛了个瓷瓶过去,“每日三粒,就一合生血。附近村子有鸡,血自己去割。五日之后,跟我进一趟王宫。”
林寂伸手抓住瓷瓶,微微一笑道:“前辈不放心她么?”
兰濯转身欲走,闻言回头骂道:“你个毛头小子,也配与我论资排辈。” 10.探陵 王宫一眼看去,望不尽高楼广厦,不见底珍奇密藏。阿花掘地三尺,竟连一件孩童的像样玩器都没找到,愤而决定自己动手。她召来此地刺猬精,讨些针线,比照自己真身,缝成一只歪歪扭扭布老虎。趁无人注意,悄悄摆在小王后寝宫的床边。
刺猬精坐在她肩头,与她一齐探头往内张望。
“她会喜欢吧?”阿花忐忑地问刺猬精,“我很认真地缝了,远看还是有点儿丑。”
刺猬粉粉的小脚轻拍她的肩膀:“山君何须忧虑,凡人都说礼轻情谊重,王后定会知晓您的心意。”
咔嗒一声,门户开启,小王后跑了进来。
在她仅有破烂玩具里面,干净崭新的布老虎显得那么突出。虽然针脚长短不一,看起来不大美观。却不难从中想见,笨手笨脚一针一线缝制的那个人,心中怀揣着怎样的赤忱与爱怜。
小王后看了它一会儿,将布老虎搂进怀里。
窗外阿花一蹦三尺高,险些将刺猬精摔在地上。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阿花偷偷给小王后送去很多有趣物事:有清晨带着露珠的野花,有水晶缸中欢快摆尾的小鱼,有拉住绳子跟着走的机关狗,还有她自己捏的小泥偶。泥偶五官还过得去,只是表情神态无一例外像守财奴被诓骗走全副身家,或是街头混混从良,挨上几个大耳光。
小王后仍旧不说话,笑容却一日比一日灿烂。阿花生怕自己吓到她,特意选个阳光正好的时辰,在寝宫门外显现身形。
“我叫阿花,花朵的花。你叫什么名字呀?”
林寂与兰濯偷溜进王宫的时候,阿花刚刚给小王后洗完热水澡,从头发丝到指甲尖儿,统统清洗干净,换上干净寝衣。又教她如何剪指甲梳头发,洗换贴身衣物。
她哄完小王后睡觉,一推门看见外头立着两个大男人,险些一跤摔在门槛上。
她第一反应是林寂寒毒发作,寻她喝血。可是观他气色,居然比在陵山派时还好,脸颊嘴唇现出难得的红润。阿花忍不住盯着他的嘴唇看,魂飞天外,神游万里。
“收收你那俩大眼珠子,快挂他脸上了。叫你寻的王后宝印呢?”兰濯凉凉地打断她。
“宝印不在王后手里。我前日打听宫中秘辛,王后宝印乃开国王君所制,中有无上秘宝,据说持有此印,可安珠岭国千年基业。”阿花连忙说,“我疑心这是谣传。”
兰濯挑挑眉梢:“何以见得?”
“国王娶谁,谁就是王后。他们为自家掌权,狠心把外甥女嫁给亲娘舅。放任秘宝随宝印交出去,简直太不仔细。”阿花沉吟道,“要么宝贝根本不存在,要么死死捏在国王手中,秘不示人。”
兰濯抚掌笑道:“妙哉善哉,带孩子居然带开窍了。不若给你送到慈幼局去,没几日便是贯天下的贤才。”
“慈幼局是什么?”阿花傻傻地问。
林寂笑着摇头,温言道:“他调侃你呢,这话不作数。”
三人讨论半晌没有眉目,绝顶聪明的阿花一拍脑门,想了个绝妙的主意:趁夜黑风高,摸黑偷偷潜入国王宫殿。阿花负责扒国王的衣服,林寂拿绳子把国王捆在床上,兰濯翻箱倒柜搜屋子。
这个绝妙的主意立刻得到了异口同声的否决。
先头他们趁着阿花给孩子的功夫,已将珠岭国王宫翻了个底儿朝天。话题转个弯儿,回到开国王君身上来,解铃还须系铃人。阿花十分困惑,伸手抓脑袋:“咱们挖人家祖坟,是不是太缺德了。”兰濯气定神闲抽出一把折扇,装模作样扇风:“又不是发丘盗宝开棺曝尸,你若心里过不去,临走磕三个头就行。”
林寂捏捏她的指尖,轻声说:“你不想去,便不去。”阿花纠结不已,听他这么一说,反而全无后顾之忧:“横竖不做亏心事,去就去了!”
说干就干。兰濯帮忙开路,无声无息打晕看守侍卫,三人沿河排摸至王陵入口。珠岭国居海而生,国民尚水,王陵亦隐于水下。林寂打出一道分水符咒,河水自动分开两边,露出裸露河床,当中有一珊瑚贝母所制圆盘。红白相间,光华闪烁。
阿花还未来得及赞叹林寂这手本事,就被河心红白圆盘引走视线。“这是什么玩意儿啊……”她想上前观察,却被兰濯飞来扇柄敲中额头:“往后退些!”
阿花瘪瘪嘴巴,扯着林寂道袍袍角躲在他身后。林寂揉揉她的额头,轻声说:“王陵禁制森严,没有把握,不要乱走乱摸。”
阿花可怜巴巴地抱怨:“他拿扇子打我,你摸摸是不是鼓了个包。”
林寂说:“没有鼓包,过一会儿就不疼了。”
阿花使劲儿把额头往他手心拱:“那你给我找个铁把儿扇子,我也敲他一下。”
林寂唇边隐有笑意,双手飞快翻转结印。一圈银光闪烁阵法,自半空缓缓而落。恰在此时,兰濯口中默念,向虚空一挥,赤金光芒化做万把牛毛细针,直向圆盘打去。
赤金银白交汇刹那,圆盘飞快绽出几道乌黑裂缝。轰然一声,尽数碎裂倒塌。
阿花被林寂拢在身后,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惊叹。白狐前辈外表风流,没想到手法十二分简单粗暴:机关解不开,径直劈开了事。若是平时,阿花或许会赞扬这番果断作风,因为她平日也是个大刀砍万物的主。不过这是别人祖坟,白狐竟然劈碎人家大门……
“前辈,还能粘回去吗?”阿花垂头丧气地被他拉着,一步步在漆黑甬道中行进。
“碎了就碎了,兴许还是好事儿。”兰濯冷冷地说,“跟紧我,总觉得这地方有古怪。”
甬道尽头光亮摇曳,定睛细看,原是石壁上的灯火。“人鱼膏烛,千年不灭。”兰濯抬头扫了一眼,“有意思。”
甬道走到尽头,是个狭长水池。年深日久,池水早已干涸。阿花问林寂讨了张火符,点燃向池底扔去。符纸缓慢稳定燃烧,池底装饰渐渐在火光中显露出来。
林寂怕她太使劲翻下池子里去,左手护在她的腰间一直不敢松脱。阿花趴在池边看了好一会儿,才厘清池底全貌。
这里,讲了一个龙女出嫁的故事。
龙女与邪魔大战一场后,龙女险胜,身负重伤,为一个凡人所救。龙女对凡人感激不尽,想要报答他的恩情,于是她帮助凡人当上国家的王君,化为凡人女子样貌嫁给了他。
龙女所属海底龙族,世代守护汪洋大海。龙女大婚后,将一对宝珠送给自己的夫君。海上海难频发,渔民多葬身鱼腹,这对宝珠分为雌雄,可以平息风浪,百姓安居乐业。
王君十分高兴,但他认为自己没有法力,不能使宝珠发挥功用,于是下令让工匠把两枚宝珠镶于王后宝印上。每逢海边波涛汹涌,龙女便请出宝印平息海潮,让渔船平安归港。
如此说来,宝珠平息风浪,的确可保珠岭国千年基业。阿花将龙女出嫁故事说给林寂听,他沉吟片刻后,问道:“王君与龙女,可曾育有子嗣?”
不远处传来兰濯的声音,因墓室空旷,听起来颇有些飘渺不定:“有,死了。”
阿花拉着林寂去看时,几人高的石碑上密密麻麻刻满字迹,兰濯手指一段:“开国服始,光耀千秋。尊基乐道,抚民安穰。然灾祟见欺,早蒙丧明之祸;泣血沉悼,复结断弦之哀。”
阿花张口结舌,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什么意思?”
兰濯一言以蔽之:“老婆孩子全死了。”
阿花皱起眉头:“我虽不知龙族规矩,但按我们虎妖来说,确有与凡人通婚生小崽的先例。小崽半人半妖,不修炼都能比凡人寿命长上许多。倘若孩子是龙女亲生,理应继承半神之体。怎么凡人爹没死,孩子先死了。”
林寂顺着她的话问:“有人故意谋害?”
阿花道:“得有你这样专职的才行。不过龙族生来神体,除却天道诛灭,要死也是难事。我实在不大明白。”她说罢四处张望,“既然老婆孩子死了,棺椁呢?”
此处人鱼膏烛灯光异常微弱,阿花伸手往林寂乾坤袋里去掏火符,一口气扔出七八张,将眼前坟茔悉数照亮。
“一个也没有哇。”她喃喃地说。
兰濯少见地没有教训她,乌黑扇骨轻击墓志铭石板:“凡人大多粉饰美化,背离真相,文字记载反而不可信。”
林寂忽然道:“等等。”
他取出三枚铜钱,向天抛出,再一枚枚去摸正反面。“下坤上艮,山地剥。”他道,“是个剥卦,阴盛阳衰,小人壮而君子病。”
阿花勉强听懂一点:“坏人故意捣乱?”
林寂点头:“卦象上看,宝珠已经不在珠岭国内了。”
阿花忽然有些泄气,蹲在角落闷声不吭。兰濯停下脚步瞥她一眼,释出法力四处探查,最终一摊手:“除了死人还是死人,再没别的了。”
阿花低头不理他。
林寂循着呼吸声,准确找到她的指尖,再到肩膀,然后是鬓发有些毛躁的小脑袋。“头还疼?”他轻声问。
“不疼。”阿花闷闷不乐。
“出去吧。”林寂拍拍她的后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以后还有机会,不止这一次。”
阿花懊丧抬头,看着林寂那张气韵平和的脸:“我当时吃掉炎火丹,你是不是特别生气特别失望啊?”
“我吗?记不清了。”林寂语调和软,像一场沁满温暖水雾的梦,“但我很开心。因为不论你我,谁吃掉它,都是物尽其用。”
阿花举起爪子揉眼睛,再三确认:“你真的没生气吗?”
“没有。”林寂微笑着回答,“从来没有。”
阿花出得王陵,仍然心绪不佳,他们特意给她采来的甜果子,一口都没有动。临睡前哼哼唧唧抱怨头疼睡不着觉,要林寂摸摸脑袋。
其实兰濯那一扇雷声大雨点小,打豆腐都未必打得出破口,她借机撒筏子罢了。林寂乐得纵容,也不点破,摸摸额头揉揉肩膀再捏捏手心,夜半才从她房里出来。
阿花睡得正香,朦朦胧胧发觉额头又湿又痒,好像有个热呼呼的东西舔她。她翻个身睁开眼,枕畔站着一只小小的白狐狸,又黑又亮的圆眼睛望着她,低头去蹭她的掌心。
阿花曲起手指,摸摸狐狸软绵绵脸颊毛。
小白狐嗷呜嗷呜叫了两声,嘴里叼来了个不知什么东西,放在她掌心。她举起来一看,是一柄很小很小的折扇,长宽只得掌心大。扇面上画一只头戴红花的胖虎崽,眼睛圆圆脸蛋鼓鼓,在芳草如茵的草地里打滚,露出雪白圆肚皮。
阿花笑出声来,对小白狐说:“我小时候可没这么胖。”
小白狐亲昵地轻咬她的手指,额头碰碰她手里的扇子。
“我不打,我打你干什么。”阿花把折扇握在手心,点点小白狐的黑鼻尖,“我没有生你的气,是生我自己的气。”
小白狐有些不知所措,湿漉漉眼睛焦急地看着她,垂下头哀哀低叫。
“你能给我摸摸尾巴吗?我摸摸尾巴就高兴了,真的。”阿花大胆请求。
小白狐明显迟疑了一会儿,阿花感觉它羞得几乎要从狐狸毛下面透出粉色。过了好半天,它终于羞涩又坚决地,将毛蓬蓬大尾巴伸给她。
【遇虎】(1-10)作者:空蝉
遇虎
作者:空蝉 1.初遇肉体陨灭的那一刻,阿花没有感到疼痛。元神剥离之后,五感亦在一丝一毫抽却,无声、无光、无觉,一片混沌。
0
0
0
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