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淬火之精 新春佳节
古往今来,新年总是倍受大多数人期待。平民百姓家的孩子能添几件新衣,还能放肆地玩耍而不必遭长辈们的责骂。而他们的父母也会拿出一年辛勤劳动积攒下来银钱,买些平日舍不得花销的好酒好肉,美美地吃上几顿。
相对于他们,富贵人家的乐趣就不在于此。他们丰衣足食,更喜爱的是新年时一族人丁不论老幼,终于都能放下手中事务,为了过一个好年,齐心协力地为这个家族添砖加瓦。
不论如何,对栾采晴而言,这个新春格外忙碌,也格外地不同。吴征不仅记得答允她的承诺,索性还将整个吴府从灶神节一直到元宵都交给她全权打理。
葬天江以南的风俗,灶神节就是小年之始。大户人家当然不会等到当日才手忙脚乱地准备。栾采晴刚接了差事,回府之后草草用了晚膳,就匆匆赶回小院。戌末亥初时分,各种布置与需准备的事项就不停地传到仆从们手里,听说栾采晴的院子到了子时还灯火通明。
吴征次日起得并很早,但到了前院,栾采晴比他还早,且已经带着仆从,指点着府邸的各个角落,似在交代该如何布置,又要准备些什么物料。
吴征看她认真的样子,想起昨日回府时栾采晴来找他践诺,自己顺道把整个春节交到她手上,美妇心花怒放,嘴角抑不住半点笑容,偏偏还要瞪他一眼,怪一句:“你是要把我累趴了不成?”
正心中暗笑,栾采晴媚目看来,又狠狠地瞪了一眼。吴征扬了扬下颌,目光一扫满院忙忙碌碌的仆从,道:“别太累了。”
“能不累么?”栾采晴片刻就明白了吴征的意思,挥舞着藕臂,衣袖飞扬着高声道:“老爷也在这里,都给我听清楚,事情办好了,这个年人人例钱翻番,谁敢偷懒我可不客气了!”
吴征哈哈一笑当着家丁们应下此事,聚音成线向栾采晴道:“花我的钱你不心疼。”转身离去时听家丁们大声欢呼,心道:算不算这方世界第一个年末双薪?
新年之前还有不少大事。九月,昆仑大学堂发表了第一篇医学学术论文——《痛风论》以及报告《关于痛风治疗的临床试验报告》。昭文殿首席大学士倪畅文阅读之后,传交太医院,经两月论证后证明疗效显着,倪畅文立刻拍板由昭文殿当即刊印出版。痛风在当时多为富贵病,饱受其扰者大都是达官贵人,一时趋之若鹜。再经两月治疗下来痛楚大减,发病的次数也大大降低。受了这等恩惠,不感谢昆仑大学堂也不成了。需知大学堂完全可以将此作为秘方捏在手里,治疗收取天价,患者受痛风之苦,多少钱也得掏出来。结果昆仑大学堂将秘方公之于众,普惠世人,真真是无可指摘。
吴府家眷们今日没人留守府邸,全都来了营里。
大学堂的大匠李雨石早早就在等候,他此前奉韩铁衣召唤去了江边大营,教授军中匠师打造武器,今日正是为吴府送来兵刃。
吴征的【昆吾】于燕国失落,近几月始终没有兵刃。原本在烟波山李雨石约定半月之后为吴征重铸一柄长剑,但自得新的炼器之法后,这些技艺精熟的工匠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各种奇思妙想或是从前无法实现的灵感叠次而出,工艺无时不刻地在进步。每炼一口武器就觉还有可改善之处,尝试之下果然更加锋锐坚韧,于是不停地采用新工艺打造新武器,直到近来工艺渐渐定型,一时难以突破才着手炼制吴征的兵刃,此事就一直耽搁到了现在。其间在江边大营里,李雨石还饱受此事之苦,刚炼制了一批兵刃,又有新的炼制之法,相较之下刚刚炼出的兵刃立刻看不上眼。还是吴征的一封书信解了困惑:有一批用一批,改进之法用在下一批,不必纠结。于是这小半年的光景,盛国军士有一大半都换上新炼制的兵甲。
“李先生在大营里辛苦,快坐快坐。”吴征看了眼摆放好的兵刃,欢喜道:“炼成了?”
“是。公子,李某无能花了数月才摸清公子炼制之法的精义,迁延这么些时日,惭愧。”
“哪有。”吴征迫不及待地问道:“哪件是我的?”
李雨石拿起一柄剑鞘鎏金,鲨鳍吞口的长剑道:“公子请过目。”
吴征拔剑出鞘,但见一泓黄光闪过耀目生辉。长剑呈淡黄色,剑锋寒光厉厉,剑身上的云纹从剑柄延至剑尖,似流水不绝。
“依公子的意思,剑长三尺三,重十二斤六两。”
李雨石边说边看吴征面容,见他喜形于色放下心来。吴征喜的不仅是宝剑锋锐又趁手,更喜这柄宝剑的外观与遗失的【昆吾】剑全然一致。当下豪情满胸,指着摆放好的兵刃大呼一声:“走,都带上,我们去试兵刃!”
营中自有试剑石,见吴征手持一柄寒意逼人的兵刃,将士们心中皆好奇,团团围了过来。
试剑石是一块半人高的花岗岩,质地坚固颗粒细密,摸上去还有些滑手。吴征一运内力,长剑寒光一闪,将士们原本死死盯着,被寒光闪过,生出些仿佛眼睛已被割伤的感觉来,不由大吃一惊。吴征轻喝一声,满蕴内力的宝剑直刺而出,噗地一声,表面仅有些浅浅刀痕的试剑石似腐衣被切开,剑身入石近半!
惊呼四起,如此绝世神兵见所未见,待吴征拔出宝剑,剑身毫发未损,陷阵营里更是欢声雷动,艳羡大作。很快李雨石又去了柄营中常见的长刀,吴征不运内力,只是两件兵刃交击,那长刀一哑,宝剑深深地嵌入刀身只留下丁点黏连,整片刀刃被切成两片铁皮!
吴征喜形于色,让开身形,李雨石又捧一口宝剑向祝雅瞳道:“祝夫人请试剑。”
吴府家眷当然人人都有,依着她们平日使用兵刃的习惯与重量量身打造。祝雅瞳的【鎏虹】,陆菲嫣的【魔眼】,韩归雁的【烂银鞭】,顾盼的【七绝钩】等等,就连善用丝带为兵刃的冷月玦都造了一条精钢软鞭……一一试下去,均比从前的兵刃更强上许多。更绝的是李雨石带领的工匠手艺精湛,武器造型与前几无二致,人人喜不自胜。
“大师兄,好兵刃啊。什么叫宝剑配英雄?大师兄这就是!恭喜大师兄如虎添翼!”杨宜知看得羡慕不已,战场上打生打死,谁不期待有一柄神兵伴身?这货心中不敢奢望,但是实在忍不住,仗着和吴征相熟腆着脸就上来谄媚贺喜,只盼吴征高兴之下也打赏自己一口好兵刃。
“嘿嘿。”吴征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殷殷期盼的同门与将士们,慢条斯理道:“大过年的也不给你们什么银钱打赏,就……每人一口兵刃吧。”
这一下彩声更是如雷动九天,一帮江湖大豪孩子般欢呼雀跃,马屁如潮。吴征又摆了摆手,无奈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回去绘制图形?李大匠忙得很今日就要赶回江边大营去。记得把尺寸重量都标注清楚,莫叫大匠们为难。”
将士们如梦初醒潮水般散去,好像生怕自己去得慢了好事赶不上,毕生修炼的身法全使了出来,堪称一个狼奔冢突。
“李先生,这一营将士都是身负绝技的高手,有件厉害的兵刃比普通军士更能杀敌,就劳你累一累。”
“不敢,不敢,本就是小人职责所在。吴公子所言甚是,韩大将军来前也特地交代过此事。”
过得小半时辰,将士们一个个拿着绘制好的图纸朝着李雨石点头哈腰,双手奉上。有些画工难以入眼的,还有使奇门兵刃的,实在绘制不清楚,索性将兵刃直接交给李雨石,千恩万谢地央他依样打造。陷阵营功勋卓着,平日赏赐甚厚,五花八门的也都拿出来充作谢礼。李雨石推辞不过,在吴征允可下收了,准备回了大营后就分给日夜辛苦的匠师们做新年的喜钱。稍作统计,李雨石许下三月之内送来新兵刃的诺言,这才领着随从驾辆大车载着七八十件兵刃,在欢送声中离去。
吴府新年的种种准备在二十七就已完毕,雕梁画栋之间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栾采晴在里面也不知倾注了多少心血。
二十八,贴花花。卯时大吉,吴府三门徐徐大开,门口鞭炮声响了起来。栾采晴带头,吴征捧着个托盘跟着,祝雅瞳领着家眷们随后,家丁们扛着梯子,拿着浆糊碗。不管吴府在世人眼里是什么模样,新年仍要过得热热闹闹,喜喜庆庆。
倪妙筠也在今晨从小院里出来。先前祝雅瞳始终对此事讳莫如深,吴征还隐隐期盼是不是爱妻闭关修行,也要迈向那一层阶梯。但看她的模样,功力似有提升,又明显未入十二品境界。不知道神神秘秘在搞什么名堂
家丁们架好了长梯,赵立春就要爬上去将旧联撕下来,被栾采晴挡住。美妇亲自登上爬梯,将旧联去了,吴征赶忙将托盘中的上联取出展开,轻轻一跃递在栾采晴手里。
鞭炮声再响,栾采晴郑重其事,拿着联头在暗朱色的柱子上比了又比,量了又量,才让了个侧身娇唤道:“准不准?歪了没?”
“右边抬高一点点,高了高了,再下来些,哎呀,下得又多了。”顾盼兴高采烈,指手画脚地比了半天才道:“好了好了,别动啊,就这样刚刚好。”
“是不是真的?我看怎么有些歪?”栾采晴兀自不放心,简直疑神疑鬼地道:“祝雅瞳,你眼力好,再来看一看。哎呀退后退后,站脚底下瞧得不准,做不得数!赵管家,赵管家,去将备好的铜钱与米面拿出来,快去。”
府门前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大户人家的春联可不是谁都有资格来贴,且通常都是家主或者下一代中未来的家主男丁来贴。吴府做事向来不拘小节,栾采晴见围观者众,昂首挺胸,模样分外骄傲。
“哎呀,我看的错不了,放心放心,瞧你那个样。”祝雅瞳掩口而笑,道:“扶稳了贴上。盼儿看过,我也看过,你还不信么?你都知道离得近了做不得数,还有谁比你离得近?”
栾采晴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按稳了春联,将联头粘上固定,直待了一炷香时分等浆糊干透再不会移位,才从高到低一路粘贴下来。陆菲嫣见围观者越来越多,便与倪妙筠,顾盼领着家丁来到府前空地,将铜钱数枚一封,送来围观百姓讨个喜庆。回眸一望,上联才刚贴好,栾采晴两鬓已有香汗滚动。
栾采晴兴致勃勃,接过香巾在鬓边沾了沾汗珠,水也顾不得喝就要贴下联,嘴里还念叨着别误了吉时。
忽闻大道上马蹄声响起,皇宫里的玄衣侍卫分开人群站在两旁,大太监手捧圣旨当头,引着宫中内侍抬着十二口大箱子直奔吴府而来。
圣旨很简短,表彰吴府着书立说,医天下疾患的功劳,赏了十二箱的金银珠宝,意外地加封玉笼烟为三品诰命夫人。吴征初来盛国纳的玉笼烟,当时张圣杰龙椅还没坐稳,贸然封赏要引发轩然大波,所以只赏了珠宝。借着新年喜气,将玉笼烟也行加封。大太监说了些新年贺喜的话就不敢打扰,匆匆离去。
吴府的三品诰命夫人从三位忽然变作四位,于是玉笼烟加入到分发喜钱的行列中来。栾采晴又登上扶梯贴好下联与横批,犹自不放心,站在春联下看了许久,挑不出半点毛病才彻底满意。
不仅府邸门口,各家眷居住的小院也都换了春联,栾采晴全都要自己来,谁也不许抢。看她乐在其中,众人都由她去,忙了一整日,直把她累得手足酸软,晚膳后早早就睡下。
到了除夕日,整个紫陵城都笼罩在喜庆之中。吴府也不例外,一家人喧闹到夜间。酒足饭饱,栾采晴又将从前在皇宫里耍子儿的游戏一样样搬了出来。赢的有赏钱,输的便做些有趣的小惩罚。吴征都玩得不亦乐乎,只觉这么些年下来,今年的新春过得最有意思。
当夜家人俱都大醉,一个个早早回了小院。吴征洗了把脸,稍坐了会清醒片刻,悄悄来到栾采晴的院子。
美妇酒量极佳,而且越喝眼睛越亮,就算大醉得全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了也不会倒头就睡。吴征来时看她漫无目的地在院落里这里看看,那里转转。有些人醉了酒就是这样,反而一时半会睡不着。吴征心中暗笑,帮她倒了杯清水。
“这么晚过来,你有什么居心?今夜不是你的乖乖惜儿和玦儿陪你么?还不快回去!”栾采晴今日喝的最多,明显已醉,说话时香舌都有些转不动。
“不忙呀,来看看你。”吴征喂了她半杯清水,笑道:“打点府邸有趣么?”
“累人,这个年过完以后再也不做了。”栾采晴唇瓣一撅,却又妩媚地唇角一弯,媚目上漂道:“我就是喜欢每个人都拿我当一家人而已,是这里每个人,不是外头谁谁谁!”
“那这回可满意了?”
“满足,嘻嘻,实在是太满足了,比你插得我晕过去,再抱着我睡觉还要更满足。”栾采晴酒后更加百无禁忌,吃吃笑道:“这个年过完,我就算是正儿八经吴府中的一员了吧?”
“早就是了。”从前在燕国皇宫,栾采晴一定没资格贴过春联,更不会去主持宫中的新年庆典。吴征怜惜大起,抚着她的长发道:“回来紫陵城都多久了,谁还拿你当外人呢?哈,我还记得刚来紫陵城的时候,雁儿可是每天都看你不顺眼,现在呢?说句情同姐妹不过分吧?”
“嘻嘻,哪天我要跟雁儿一起跟你睡,我还没见过她光溜溜发浪的样子。”
“好啊,欢迎之至。”看栾采晴意犹未尽,轻声道:“要不,晚上你也去我院子里?惜儿和玦儿肯定不会说什么。”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栾采晴将螓首摇得向拨浪鼓,双手也一起挥摆,道:“天明我还要早起。大年初一,新年第一天,那得多少事情?晚上要是被你折腾了,肯定起不来。对,我要睡了,要起个大早……你快回去吧回去吧……征儿,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一个温暖的家……”
栾采晴迷迷糊糊,语不成调,只记得明早初一是要事,摇摇晃晃向床沿行去。吴征快步跟上,扶着她躺好,盖上锦被,把多余的烛火吹灭,仅留一盏罩上了纱灯,悄悄掩上门离去。
正归府院,耳边忽传来一道成线之音:“征儿。”
吴征抬头四处一扫,才在屋顶瞧见祝雅瞳。此刻她一身玄衣,借着阴影藏匿了身形,妙到毫巅,让吴征一时也未发现。
祝雅瞳与陆菲嫣,吴征三人轮守府邸,即使除夕夜也不敢放松。吴征轻轻跃到她身边坐下。
“去看栾采晴了?”
“是啊,怕她近来累坏了,喝了那么多酒别连被子都蹬了,天明了着凉。”吴征扶着额摇头笑道。
祝雅瞳也是窃笑,道:“看她那个样子,真是……”
“她是真把这里当做她的家了。谁要是想毁了这里,我想她会第一个跳出来拼命。”吴征忆及栾采晴睡前的最后一句话,心中温暖,又带着忧色道:“迭轻蝶消失了……”
“大体已经回去了吧?娘想不到她还留在这里的理由。”祝雅瞳莲足一钩一挺,曼妙无方,道:“倒是那封书信着实提醒了我们,真想不通为了什么。”
“我们离开之后,她在大秦忽然消失了好一段时日,无人知晓行踪。玉姐姐那边联络的眼线,只记得她再次现身之后,似乎身受重伤刚刚稍愈,神情极是委顿。此后又不知了……”
“十二品……十二品……是什么邪功这般厉害。这女子从小骄纵,飞扬跋扈,为了练邪功又付出什么代价了呢?”祝雅瞳喃喃自语一阵,展颜笑道:“快回去吧,别让你的惜儿玦儿等急了。这里娘亲给你看着!”
“好,大新年的,先不想这些烦心事。总之我们自己做得好了,妖魔鬼怪就没有可趁之机!”
次日天明,家眷们洗漱整洁,换上新衣,就连修佛的柔惜雪都换了身新袍子。穿着栾采晴做的新衣来到花厅,刚刚坐定,栾采晴就领着家丁们端着口大锅与碗匙前来。美妇自行给大家摆上碗筷,吴征看了要帮忙,被栾采晴赶了回去道:“别动别动,都是我的事情,当家的坐好。”
吴征无奈笑着摇摇头。大锅里是姜汤汤团子,老姜的异香与糯米的甜香中还带着芝麻的喷香,让人垂涎欲滴。栾采晴一碗一碗地盛上,众人都等着她忙完了落座,才举起汤匙。
“汤团子包了芝麻馅儿,老爷夫人们慢用别烫着嘴。每一颗可都是栾姑姑一早起来亲自搓的呢,旁人谁都不让碰。”赵立春笑眯眯地多了个嘴,垂手离去。
“嘿,尝尝晴儿的手艺。”原来一早起来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事,在栾采晴眼里又是极重要的大事。腾腾热气一嗅都觉得胃口大振,吴征迫不及待。
“都先喝口汤去去寒气。”
大年初一的栾采晴忙乎了许久,一家子都听话得很,舀起一口汤吹吹热气,又看汤水里的糯米芝麻团子晶莹如玉,便将甜汤一口喝进嘴里。
“哇,这么甜……”“太甜了……”煮过糯米与芝麻的汤水固然香喷喷的,可是喝在嘴里简直甜得齁人,栾采晴在一碗汤里简直下了半碗的糖,一家子异口同声地叫起甜来。
“便是要你们说甜!”栾采晴笑眯眯地,小口小口不停地喝着,又舀起颗汤团略微吹凉吃在嘴里吮嚼。
“哈,是这个道理,新年第一日当然要说日子甜!”全然没想到栾采晴还有这一套心思,还十分有道理,吴征顿时觉得甜的也不难受了。喝了几口汤,吸了颗团子在嘴里一尝,滋味居然调配得十分得宜。不仅芝麻糯米满嘴喷香,芝麻馅儿里没再加糖,糯米吸饱了汤汁,甜味正正好。吴征不禁大赞起来:“好吃。”
“那是当然,人家特地学了好几天。”
栾采晴洋洋自得,让家眷们看得忍俊不禁。很自然也想到若不是阴差阳错来了吴府,她还在燕国皇都里过着自辱以求一夕之安,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转念又一想,若不是自家遇见了吴征,现下未必就能比栾采晴好到哪里去,说不定还要更惨。
能说甜的日子,来之并不易,这么一想,甜汤也就不觉得齁人了。玉笼烟端起碗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将甜汤全喝了,大声道:“好甜,好甜!”
大年初一街坊邻居之间相互拜年少不了。吴府向不与人打交道,索性也不出门,只往皇宫,费家,倪家送了封拜帖。不想午后费鸿曦与倪畅文,费欣娥百忙之中到府贺喜。栾采晴又端出自己的得意之作,同样换来笑声不断与好甜的赞誉。只可惜皇帝今日在宫中受皇亲国戚与百官朝觐,实在脱不得身,否则栾采晴定要他也尝上一尝,再喊一声甜。众人看她郑重其事到这种地步,又颇为自得的模样,不由一同会心一笑。
新年总有种神奇的魅力,无论过得多么艰难,在这些日子里都好像会忘记所有的烦恼。吴府的春节被栾采晴安排得精彩又喜庆,人人都过了一个欢快的新年。
出了元宵新年便过,吴府上下都还沉浸在喜庆之中,一时半会儿脱不了氛围的感染。笑容堆在每个人的脸上,唯一例外的只有陆菲嫣。
陆菲嫣近来大异平常,自从入住吴府之后,就算顾盼叛逆心起赌气出走,也没见她这样蹙着眉好像满腹心事。这心事来得还不寻常,有时正在用膳,就见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事呆呆出神。有时正掌管内府事务,姐妹们说着说着,又见她心事忽起双眉微蹙。有时往返于陷阵营骑着马儿,美妇也会看着天空中的鸟儿与云彩,一时神游方外,唤了她几回才醒过神来。
最初是顾盼发现,不久后吴府内院每个人都有察觉。询问与关心当然少不了,有一回家中正在用膳,陆菲嫣又出了神。被吴征唤醒后,见她形状实在有些怪异,和从前大不相同,吴征关心了好久,半迫半哄地问她近来究竟怎么了。陆菲嫣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说是自己的武功渐入瓶颈,还有些难题一时解不了。
怪就怪在这里,陆菲嫣应答时还如从前一样温柔,更不看出半点说谎的慌乱,何况她看着吴征时,那种感激与依恋的目光是谁都看得出来。但若说她的话里没有撒谎,又叫人实在难信。吴府里高手如云,修行上有什么难题提出来,无论祝雅瞳,柔惜雪还是吴征都能帮上一二,总好过她一人冥思苦想。偏偏陆菲嫣拒绝了!还推说事情不大,不必劳大家费心。
这就奇哉怪也。人人不信,但又不好逼问。私底下林锦儿受托也找了陆菲嫣三次,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之陆菲嫣就是一口咬定是修行上的疑难……过得二十来日,吴征忍不得了,用晚膳时见陆菲嫣频频出神,关切之下美妇仍是推脱与修行有关。
这一回吴征明显有了不悦,倒过筷子敲在桌面上咔咔直响,道:“有什么事请说出来,大家一同参详,一同解决!你们每个人进来吴府我都有言在先,咱们是一家人,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要把事情全背到自己身上去!干什么?还当不当我们是一家人了?有时候我怕你们担心闷着些事情在心里,哪回不挨你们数落?菲菲,你是内府之主,更该以身作则。修行修行,都近一月了还在用这个借口,你若不愿就直说一句今后我不再问,何必说欺瞒的话?”
陆菲嫣心中难过,面上又颇见委屈,怯生生道:“老爷教训得是,就……就别再问了……等妾身想明白了自会据实已告。”
“呼……”吴征吐了口长气,有了陆菲嫣这句话,为她的担心稍平,但是不悦难复,一时心中烦闷摔下筷子拂袖而去。
吴征在家中动怒见所未见,还是陆菲嫣惹的,更加叫人称奇。祝雅瞳妙目左飘飘,右瞄瞄,向陆菲嫣宽慰道:“老爷是一直担心你,话重了些,莫往心里去。”
陆菲嫣委屈地点点头,又露出求饶的神色道:“妾身心里都知道老爷对我好,也没怪他生我的气。只是,只是现下不能说,再给我些时日,我一定说清楚!”
“你呀。”祝雅瞳在陆菲嫣额角指了指,嗔道:“疼你归疼你,说你也得说你。老爷说的没错,都是一家人,这世上没有比咱们更亲的人了。就算天塌地陷的事情也说出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明媒正娶地嫁进府里那么大的事情,外头闹得沸反盈天,后院里谁躲起来了?再难有比这个更难?就算更难也先说出来,一家人还不能商量了么?”
吴征发火是在情在理,祝雅瞳劝诫也是通规循矩,实在挑不出半点毛病。姐妹们见状也纷纷劝陆菲嫣不必执拗,有什么疑难说出来,总比闹得府上为这事困扰争吵的好。
陆菲嫣樱唇张了张,几欲脱口而出之际又换做求饶之色,哀怨恳求道:“你们再容我想几天,好不好?就几天,现下别再问我了……”
到了这时还嘴硬,祝雅瞳无奈道:“好吧好吧就依你,再想个两三日的若还想不通就别拗着了,免得老爷真的发起火来,对这个家不好。”
“是……”
陆菲嫣答应得爽快,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情,次日依然如故,直气得吴征晚膳时一句话没和她说。吴府自建立以来从未有这样紧张过,姐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感事态越发严重,再闹将下去指不定要出大事!只看韩归雁还在忍耐,亦寄希望于陆菲嫣早日醒悟,莫要真出了事情覆水难收。
府邸好像一大片黑云压在头顶,人人都喘不过气来。姐妹们私下交谈,对陆菲嫣也确有怨言,的确是这一回做得有些过分。吴征为何会气成这样?全是疼爱于她。陆菲嫣明明知道,怎可就不悔改?这些都是世上了不得的奇女子,可此刻都觉心慌,对视之时都发现姐妹们隐着深深的恐惧,若是吴府闹出大事就此不复存在,或者再不能如从前一样和睦,这一府人又该何去何从。
“雁儿,这事情你得先给句话,我们才知如何是好。”栾采晴面色阴郁,柳眉倒竖,话里的意思很是清楚,不管陆菲嫣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内府得有个共识,万一有个什么意外大家才知道该往哪里使力。
“不错!”韩归雁锋眉轻锁,把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了一番,道:“吴郎气的不是陆姐姐,是气她不肯开口。我猜陆姐姐不是不明礼数,又不识好的人,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实在无法启齿。总之我就一个意思,吴府不能因此事而坏了和睦之气,无论陆姐姐现下做错了多少事情,只要她肯开口,我就会尽全力帮她解决此事。吴郎说的不错,一家人的事情,一起承担!我管他什么疑难到天大的事情,就算是府里要被天地不容,我也先与陆姐姐一条心,把此事办了先解了她烦恼,让府邸重归安宁祥和再说!”
“一家人,永远都是一条心,一个都不能少!天地不容……就天地不容吧……”倪妙筠起身与韩归雁击了下掌以作誓约,道:“我们一条心,可战天斗地,一旦散了,整个吴府弹指而破。陆姐姐就算是着了魔,咱们也是先把她拉出来再说。”
顾盼原本被夹在中间十分为难,见状激动地跳了起来。事关母亲,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把小手也按了上去。女子的手掌嫩若春葱,一张张地越来越多叠在一起,栾采晴左右看了看,起身道:“那就这么定下了!我也听雁儿的!”说罢柔荑一抬叠了上去。
有了个统一的想法,姐妹们心下稍定。再一日全府都至陷阵营操演,陆菲嫣几番偷空上前讨好吴征,原本吴征心情看着好转。是啊,两人历经多少风雨磨难,谁也离不得谁,陆菲嫣刻意讨巧,吴征又怎忍苛责于她?可好巧不巧,原本颇见甜蜜,陆菲嫣偏偏又愣了会神。吴征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询问之下,陆菲嫣又是摇头不说。
这一次彻底触怒了吴征,陆菲嫣再行讨好都换来吴征冷脸,末了低声喝道:“不仅是我,一府上下敬你爱你,只盼能为你分忧。偏生你就是不愿,在你眼里,你的夫君难道就是个窝囊废,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帮不了你?既然如此,你什么时候肯说,什么时候再来与我说话。”话说得如此之重,搞得所有人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幸好吴征还有些理智,对陆菲嫣又打心眼里疼爱,只在营帐内发作,也未大吼大叫,没叫吴府的脸丢到外面去。
第三日陆菲嫣留守吴府,午后吴征正在营帐中生闷气,杨宜知掀起帐帘,看吴征面色不悦颇感意外,但还是嬉皮笑脸地向吴征道:“小师姑,大师兄,今晚咱们昆仑派小聚,二位有空赏个光不?”
吴征正心烦,一想回去又要面对陆菲嫣莫名其妙的出神和对他见外,越想越气,虎着脸道:“有空,晚上咱们师兄弟多喝几杯。”
杨宜知不明所以,不敢触吴征霉头索性装作没看见,又道:“小弟已派人去请三师姑,正要多喝几杯!”
“她来我就回府去了!”
吴征冷目一翻,吓了杨宜知一跳,尴尬道:“这……这可怎么好,闹别扭了么?大师兄怎地生三师姑的气。”
“她不拿我当自己人,我又何必理她?”吴征实是憋了许久恼怒已极,实在想不通与陆菲嫣心心相印,还有什么事比两人之间相亲相爱还更重要?还有什么事能让陆菲嫣宁愿与自己不停争吵,越吵越凶也不肯说?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少跟我废话!”吴征依然怒极,起身离开营帐道:“你自己看着办。”
杨宜知怔怔呆立原地,这下麻烦大了,陆菲嫣已经遣人去请,说不定已经在来陷阵营的路上。吴征看样子是脾气发作,此时真把陆菲嫣强邀来一桌,那就不是做和事老,纯是没眼力界。杨宜知抹了把额头冷汗,暗思实在不成只能厚了脸皮去向陆师姑分说清楚,这一想冷汗更是冒得停不下来……
“他们有点小别扭,没事没事,我看这样吧。”祝雅瞳见闹僵了不好看,忙先打个圆场,向杨宜知道:“一会儿你陆师姑来了我去说,请她和家眷们先回去。征儿今日心情不佳,喝起酒来恐要大醉,我留在这里陪同,也好找机会劝劝他。”
杨宜知如释重负,连连向祝雅瞳称谢,赶紧落荒而逃。离开营帐时心中暗忖这是怎么了,明明是昨日陆师姑悄悄吩咐自己办这么一场酒宴,哪成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是夜吴征,林锦儿,祝雅瞳留在陷阵营,余人归了吴府。韩归雁见事情已经闹到接近无法收拾,每个人绷着的弦都几乎到了极限,不得已拿出吴府大姐的身份,将在府的家眷们都招到了花厅里。
所有家丁都被赶回住所,谁敢离开决不轻饶,柔惜雪和倪妙筠还在花厅四周巡了一遍,掩上花厅大门确认无虞。
“陆姐姐,今日吴郎不在,祝夫人也不在,有话可以说了吧?陆姐姐,吴府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再这般闹腾下去非散了不可。”韩归雁话说得软,语气却分外严厉,目光也像刀锋一样,比两军对阵她射向敌军的目光还要锋锐,道:“小妹想了许久,姐姐一直不肯吐露,还对吴郎守口如瓶,多半和吴郎有关?今日他不在,妹妹求求你就开了你的金口吧。”
陆菲嫣被数道锐利的目光盯着,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起身扶韩归雁在花厅中央的主位之一坐好,自己则坐在另一个主位上,歉然道:“教大伙儿担心了那么久,我先和大家道个歉。雁儿说得没错,此事不能说和吴郎有一定关系,其实最主要的倒不是吴郎,而是祝夫人……我一直不能说,主因祝夫人,次因吴郎,再次就是我小师妹。”
诸女闻言,齐齐心头一松,柔惜雪甚至娇躯一软,脱了力一样瘫在椅上,心头的大石松了一大半。但回味陆菲嫣之言,仍觉事关重大,不由又坐直了全神聆听。
“我先问你们一句话。”陆菲嫣眉目凝重,道:“你们在府上,过得开不开心?”
“这里是世上最温暖的地方,当然开心。”
“哪里也没有比吴府更好的家。”
“若没有近来的事情,我在吴府就没有一天不是开心的。”
七嘴八舌,但每一句都是对吴府深深的眷恋。陆菲嫣点了点头,道:“吴府的主人是位了不起的大英雄,他还疼爱大家,待大家都好。我们不管是正式嫁了过来,还是尚未举办婚事,都是他的女人,都得她贴心爱护。我们很幸福,很开心,可是后院里唯有一位,从来不知夫郎疼爱为何物,我们过得好,有没有想过她会不会想要有人宠爱她?有没有想过她是不是有可意的心上人?难道……她就不配有个情郎来疼爱么?你们都知道她是谁吧……”
韩归雁,倪妙筠与栾采晴同时眉头一跳,三人瞬时的反应一致,可接下来就大不相同。韩归雁锋眉微蹙,银牙悄悄地,又紧紧地咬着唇瓣,神情古怪,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骂。倪妙筠大为震惊,有些进退失据,手足无措的慌乱。至于栾采晴像没事人向椅背一靠,嘴角隐带笑意,媚目一瞟陆菲嫣,露出好一场大戏终于开场的期盼。
“是……是婆婆……是祝夫人……”玉笼烟喃喃自语,好像如梦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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