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与子同袍
大明宫。丹凤门。
灯楼上,唐国群臣与各方使节都无心理会下方欢呼的百姓,彼此交头接耳,
窃窃私语,不时瞟向东南方的大宁坊。
与其他各坊遍布华灯不同,大宁坊内的灯光正在不断熄灭,随着夜色渐深,
光线反而越来越暗淡。唯有东南隅的兴唐寺前,一座数丈高的灯树光华夺目,与
坊内的黑暗形成强烈的反差。
眼看群臣的私语声越来越嘈杂,郑注举杯唱道:“臣等为圣上贺!吾皇万寿
无疆!”
文武群臣与各方使节纷纷举杯,高声道:“敬贺圣上万寿!”
唐皇拿起七宝金樽,心神不属地举到唇边,忽然手指一抖,那只七宝镶嵌的
金樽“咣”的掉落在地,他望着大宁坊那座灯树,眼中露出惊骇的神情。
兴唐寺前,巨大的灯树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动一样,慢慢倾斜。无数灯盏
中的清油泼溅出来,犹如飞流的瀑布。紧接着,竹架轰然倾倒,数以万计的灯焰
连同灯盏从空中翻滚着坠下,宛若无数繁星带着烈火堕向地面。
灯焰坠入油中,火势暴涨,无数火焰宛如长蛇沿着竹架升腾而起,正在灯树
前诵经的兴唐寺僧人惊惶地四处奔逃,身后的灯树瞬时化为火海。
灯楼上的君臣、使者都站了起来,骇然望向大宁坊。
高逾五丈的灯树连坊外都看得清清楚楚,丹凤门上的众人当然不是瞎子,眼
看着灯树轰然倒塌,不禁尽皆失色。
兴唐寺以兴唐为名,同样属于皇家寺庙,寺中供奉有唐国历代先皇御容,一
旦在上元夜失火被焚,必定引起朝野哗然。
仇士良像火烧屁股一样跳起来,揪住旁边一名小太监,尖声道:“快!快传
神策军!大宁坊走水了!”
忽然脚背一紧,被人踩住。仇士良愕然抬头,却见那位徐仙长定定看着他,
眸子中似乎藏着无数玄机。
仇士良本能地往上首看去,心里不禁咯噔一声。
李昂金樽脱手坠地,却浑然不觉。他脸色时青时白,两眼直勾勾望着旁边的
紫袍僧人,窥基大师,嘴唇几乎咬出血来。
“阿弥陀佛。”窥基面黑如墨,此时沉声道:“我十方丛林自有佛祖庇佑,
陛下何必烦忧?”
“咣”的一声,李炎将手中的金樽砸在地上,大步上前,厉声道:“皇兄!
大宁坊出了什么事?“
李溶从后抱住他,“五郎!你别……”
李炎甩开他,喝道:“田令孜呢?他去做什么了?还有鱼弘志……”
“住口!”郑注厉声道:“殿下身为宗亲,咆哮君前,该当何罪!”
“皇兄!”李炎亢声道:“今日上元,使节云集,为何独不见程侯?”
李昂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李成美上来搂住李炎的腰,“五叔,你喝多了!”
李炎挣扎着说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姑姑呢?你给我放手!”
“啪!”窥基大袖一卷,一个耳光重重抽在李炎脸上。
“圣上乃天下至尊,岂容尔等放肆!”窥基冷冷盯着他,“这一记耳光,乃
是先皇所赐!”
李炎退开两步,然后晃了晃头,啐出一口血沫,“好!好!好!”
他抬手一揖,“是臣弟孟浪了。酒沉失仪,请陛下恕罪!”
说着李炎拂袖而去,高声道:“备马!本王喝醉了!
这就滚回家去!“
段文楚面白如纸,看了看江王李炎,又看了看唐皇李昂,再看了看有意无意
凑到一起的秦、晋、昭南三国使节,嘴唇都不由哆嗦起来。
单是一位程侯,分量几乎比这三位加起来都重,他若是出事,大唐立刻便是
举世皆敌。以一国之力,面对普天之下的熊熊怒火,自己这位鸿胪寺少卿怕不是
一上谈判席,就会被那帮如狼似虎的对手们活活分尸……
仇士良眼珠乱转,他这会儿才省悟过来,这么要紧的场合,不但王爷没有露
面,老鱼、老田,连鱼弘志那个小阉狗都没在!
自己里里外外一番的忙碌,还觉得挺露脸,仔细一想,好嘛!原来就自己被
甩在了外头,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这么下力气给皇上卖命,硬没人跟自
己通个气!
仇士良鼻中一酸,险些堕下泪来,接着心头泛起一股寒意,激零零打了个冷
战。他顾不上去理睬上面的陛下,一把揪住徐正使的衣袖,嘶哑着嗓子道:“仙
长……”
徐君房一派仙风道骨的高人风范,淡然道:“人心难测,天意难违,仇公何
必烦忧?”
这话与窥基方才所言如出一辙,仇士良心里却如油煎一般,咬牙道:“还请
仙长有以教我。”
徐君房低低叹了一声,“贫道误入红尘,犹难渡己,何以教人?”
仇士良也顾不得体面,拉着徐君房颤声道:“仙长道法通玄,只求仙长指条
明路……”说着矮下身去。
“使不得!”徐君房连忙扶住他,轻轻拍了拍仇士良的手背,低声道:“吾
观仇公印堂发亮,乃是紫气东来之相,必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紫气东来?”
徐君房微微颔首,“利在东南,得见贵人。仇公不妨遣人探访一二。”
“东南?”仇士良眼珠一转,“来人,去大宁坊看看出了什么事。机灵些,
打听出来,赶紧回来禀报!”
“干爹,你放心,孩儿这便去!”
仇士良吁了口气,虽然不知道大宁坊出了什么事,但被徐君房一通忽悠,倒
是安心不少。
他却不知这位徐正使此时浑身的冷汗顺着背脊,一直流到脚后跟里。好歹徐
君房也是见过尸山血海的,才硬撑着面不改色,但心里比谁都急。
程头儿要是出事,自己可怎么办?自己就这么个正经能靠得住的后台……
想着他抬起眼,对上申服君和谢无奕两人的目光。
◇ ◇ ◇大宁坊。兴唐寺。
无数流火从天而降,地上火光连成一片。纷乱中,一道人影从火海中杀出,
顺势一刀,将着火的竹架斩断。
程宗扬神情凶狠,他衣角被火焰烧着,发髻也被烫得卷曲。在岐王宅干掉鬼
金羊之后,他没有丝毫停留,立即逃生。这一次他没有选择人迹稀少的暗处,而
是对着正东边灯火通明的兴唐寺直奔而去。
事实证明他这一铺赌对了,闻讯赶来的龙宸杀手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自投罗
网般地冲向属于十方丛林的大庙,没有来得及合围阻截,就被他从空隙间闯出。
两名朱雀七宿的龙宸杀手衔尾追上,双方一前一后奔着兴唐寺前那座巨大的
灯树冲去。
兴唐寺的僧人正在灯树前大做法事,谁也没想到会有人自杀般冲进遍燃火烛
的灯树内,一路上刀随人走,横劈竖斩,将竹架砍得七零八落。
失去竹架的支撑,灯树轰然倒塌。程宗扬冲出火海,随即返身一刀,将追上
来的一名龙宸杀手硬生生劈回火中。
那人靴上、衣上早已沾满灯油,本来想着冲出火场,尽快扑灭,却不料那位
程侯会反手一刀,将他逼回火中。
一步之差,便成了断绝生死的鬼门关,那人被他蓄满力道的一刀逼退数步,
无数火蛇盘旋着缠住他的双腿、身体、手臂。那人暴喝着扯下衣物,一边扑打一
边往外猛冲,眼看着到了火场边缘,那柄玄黑的长刀再次出现,刀光破开火焰,
朝他胸口劈来。
那人斜过身,挥臂挡住刀锋,着火的手臂瞬间斩断。
他气管被吸入的火焰炙伤,无法痛叫出声,此时拼着丢掉一条手臂,舍命往
外闯去,紧接着胸口仿佛被巨槌击中,胸骨尽碎,整个人倒飞着落入火海。
程宗扬一脚将那人踢回火中,随即转身,往寺院北边掠去。
另一名龙宸杀手被火海阻挡,等他从另一边绕来,那位程侯已经越过寺院一
角,消失在黑暗中。
那名龙宸杀手回头看去,只见同伴已经被大火吞噬。
他犹豫了一下,停住脚步,摸出一只海螺状的铜哨,放到口中。
组织的情报显然出了偏差,以那位程侯显露的修为,一个人追上去,只会是
送死。
程宗扬远没有那名龙宸杀手以为的那么从容,他的生死根几乎停滞,消耗的
真气难以补充,这会儿已经是强弩之末。如果再被追下去,恐怕不用打,自己就
能把真气耗尽。
他冲进一处宅院,不管三七二十一,闯进一间仓房,往谷堆后一藏,立刻开
始盘膝打坐,一边修复受创的窍阴穴,一边催动近乎凝滞的生死根,一边气沉丹
田,按照大周天的运功路线,将真气送至四肢百骸,尽力打通尚未痊愈的带脉。
程宗扬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当初与王守澄交手,自己经脉受创,靠着白霓裳
和黎锦香两女的元红恢复大半,只剩带脉还没有彻底复元。早知道如此,自己真
应该开了雉奴的处女!
干!放着雉奴的处女没去用,简直活活后悔死!
进入六级通幽境之后,程宗扬行气愈发精深,随着真气的运转,气息变得悠
长,躁郁的思绪也化解了少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忽然有人说道:“这边。”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慢慢逼近门口。
方才的声音再次传来,“有灯油味,在这里了。”
有人笑道:“老大,咱们这回是不是发财了?”
“若是只说发财的话……”那人笑了一声,“听说程侯比皇上还有钱,要是
把程侯送回去,说不定咱们赚得更多。”
程宗扬心下暗凛,外面这人听声音年纪不大,心眼儿却是不少,一句话就让
自己起了拿钱买命的心思,拼死一战的心思淡了不少。但想想也知道,各方联手
的局面下,就算他们有这胆量,也难有那本事把自己送出去。
那人笑道:“程侯,你说是不是?”
程宗扬叹了口气,从藏身处出来,打量了众人一眼,“银枪效节?”
来的一共五名,两人在外,三人在内,最前面是一名年轻的低级军官,头戴
着一顶凤翅盔,腰间悬着一柄宝剑和一张银弓,他身材高大,体形矫健,猿背蜂
腰,眉眼间英气逼人,这会儿手中握着一杆银亮的长枪,正笔直对着自己。
那年轻军官唇角慢慢挑起,轻笑着对同伴道:“发财了。”
程宗扬横刀在手,“就怕你有命挣没命花。”
“富贵险中求嘛。”那年轻军官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到底我们兄弟有
没有发财的命!”
最后一个字刚一吐出,那年轻人便踏前一步,脚下犹如生根一般,凭着腰臂
的劲力一宁,银枪白蟒般翻卷而来。
程宗扬退后半步,战刀斜着朝对手的枪锋劈去。他在十字街见识过银枪效节
的长枪,知道他们用的银枪是以银为饰,枪杆以上等椆木制成,材质坚硬柔韧,
但毕竟还是木材,只要刀锋劈中,立刻就能斩断长枪。
这些魏博精锐虽然悍勇,但以身手而论,比武穆王亲手调教的星月湖大营老
兵还差得远,如果他们三二十人同时杀来,自己肯定有多远跑多远,但只有五个
就敢来跟自己硬撼,程宗扬觉得有必要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实力
碾压!
那年轻军官枪至中途,忽然一顿,血红的枪缨旋转着抖开,“叮”的一声,
枪锋先发后至,不仅避开他的斜劈,反而使出一记凤点头,正刺中他的刀身。
程宗扬一时大意,没想到一个魏博的低级军官竟然有如此精妙的枪法,刀身
剧震之下,传出一声琉璃破碎般的轻响,随即化为一片星芒,消湮不见。
贯满力道的一刀突然消散,程宗扬手中只剩下光秃秃的刀柄,险些脱力。他
跃开一步,惊疑地看着对手。
这年轻人身手绝不在吕奉先之下,魏博牙兵难道这么强吗?
那年轻人也没料到一枪刺下,那柄战刀竟然像泡沫一样迸碎,他谨慎地没有
追击,同样退开一步,拉开距离。
程宗扬双手握住刀柄,“嗡”的一声,柄上电光吞吐,重新凝出刀身。他不
敢再行险,趁交手时出奇不意地凝出刀身。这年轻军官枪法不俗,万一被他抓住
刀身未成的空当,自己就悔之晚矣。
那年轻军官眼睛亮了起来,“居然还是一把神兵?兄弟们!发财了啊!”
程宗扬道:“你这把枪也不错,留下来给我改个牙签吧。”
那年轻军官洒然一笑,一手握住枪尾,翻腕往前一送,喝道:“吃我一招!
孤雁出群!“
用马尾染成血红色的枪缨如轮般张开,雪亮的枪锋笔直刺出,捅向程宗扬胸
口。
程宗扬飞身而起,从上跃进枪圈,战刀顺着枪杆掠下,切向他的手腕。
那年轻军官跨步矮身,整个人往下一伏,几乎贴到地面,“苍龙摆尾!”说
着枪锋从腰侧探出,挑向程宗扬的小腹。
“叮”的一声,刀枪相交,程宗扬借势后跃,落在谷堆上。
交手三招,他已经意识到这一场的麻烦大了。那年轻军官功底扎实,枪法高
明,显然有名师指点,下过一番苦功,比起号称天才的周飞只强不弱。
这样的身手,居然只是个牙兵?魏博有这么藏龙卧虎吗?难道这和观海的尸
傀一样,是一个专门针对自己的圈套?
程宗扬越想越多,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另外几人。其余四人两个守在门外,
另两人不远不近地靠在左右,随时都可能加入战团。不过看他们握枪的手法和力
道,更接近自己印象中的魏博牙兵。
看来只有这名年轻军官是个硬茬,只要干掉他,剩下的不难打发。
程宗扬刀交左手,右手五指屈伸了一下,然后骈指使了个刀诀。
年轻军官笑道:“程侯是要单手夺枪?”
“让你猜着了。来吧,小子!”
程宗扬一跃而下,战刀闪过一道耀眼的光芒,在刀尖处迅速聚结。
“黄龙取水!”年轻军官挥枪攻上,直刺他的右肋。
程宗扬侧身避开,劈出的刀尖蓦然迸出一团火光,刀身烈焰乍起。
年轻军官认出他的战刀非同凡品,早已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此时一记鹞子翻
身,利落地躲开刀上溅出的烈火,头也不回地凌空反刺,喝道:“白猿拖刀!”
枪锋准确地画过一道弧线,挑向程宗扬心口。
程宗扬空出的右手终于探出,冒着断腕的风险,一把捞住枪杆,接着手起刀
落,将枪杆一斩两段。
方才在火中与那名龙宸杀手对阵时,他发现这柄镭射战刀居然还有吞火的奇
效。本来凭空凝出的刀锋就特别利于真气运行,此时他靠着九阳神功的掩护,将
收蕴的火焰逼出,果然一击奏效!
程宗扬扔下枪杆,正待挥刀抢攻,却听那年轻军官在半空叫道:“程侯好身
手!能斩断薛某银枪的,你是头一个!”
头顶风声一紧,那名军官劈手将断枪掷来。程宗扬横刀拍飞枪杆,接着斜斩
过去。
只听旁边一声断喝,“老大!”一名军士扬手抛出银枪。
那名年轻军官身在半空,抬手一把接住,接着腰身猛然一拧,整个人凌空横
翻过来。
“青龙献爪!”
银枪游龙般盘体而过,一截雪亮的枪锋从身下递出,迅猛无铸地斜刺而出,
正中程宗扬胸口。
程宗扬刚要抢攻,枪锋已至胸前,他急忙后退,枪锋已然及体,在他胸前拖
出一道尺许长的裂口,他虎吼一声,抬腕将银枪斩断,踉跄着往后退去。
“叮”的一声,一支令箭从他怀中滚落,掉在地上。
“老大!”
另一杆银枪掷来,那名年轻军官一把接住,落在地上,脚下扎了个马步,双
手持枪一抖,马尾染成的枪缨旋转如轮,正要趁势刺来,忽然间往下一斜,蜻蜓
点水般挑住那支令箭。
令箭高高飞起,那年轻军官猿臂轻舒,拿在手中,仔细看了一眼,然后往程
宗扬看来,“天策府?”
程宗扬一手按住胸口,虽然被令箭挡了一记,没有被枪锋开膛,但银枪带起
的劲风仍然在皮肉上划过,传来火辣辣的痛意。
年轻军官手指摩挲着令箭,“卫公?”
程宗扬沉下心来,将战刀横在身前。
“尽给我找事……”那年轻军官嘟囔了一声,扬手把银枪掷还给同伴,吩咐
道:“大春、兴霸,你们去外面盯着!心鹤、庆先,你们把枪收拾好,别让人看
出来。”
“知道了,老大!”
门外两人应了一声,到院外望风。另外两人捡起斩断的银枪,蹲在门外忙碌
起来。
那名年轻军官摘下凤翅盔,托在手中,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认识一
下,皇图天策府骑兵科毕业生,薛礼。教官卫公,指导教官李牧。”
程宗扬收起战刀,苦笑道:“你是霍去病那小子的同学?”
薛礼笑道:“我比那祸害早两期,但也在府里一块儿厮打了好几年。”
程宗扬忍不住道:“既然是皇图天策府毕业的,怎么……”
霍去病刚毕业,就被称为少将军,这一次洛都之乱,霍子孟举贤一点儿都不
带避亲的,直接举荐霍去病为长水校尉,名列八校尉之一。薛礼的身手、心计都
是上上之选,从军多年,却还只是个魏博牙兵的低级军官,起步未免太艰难了。
薛礼笑道:“天策府名将如云,唯独在唐国不怎么吃香。”
程宗扬明白过来,不仅唐皇对天策府万分忌惮,各地藩镇同样不喜欢这些隶
属于唐国朝廷的未来将星,可想而知薛礼等人的处境有多尴尬。
“程侯既然手持卫公的令箭,就是自己人。”薛礼道:“闲话不多说了,这
一次乐从训、田令孜、十方丛林联手,出动上千人马,在大宁坊布下天罗地网,
程侯想脱身可不容易。”
薛礼一边说一边解下衣甲,“最好假扮身份,设法混出去。正好你我体形差
不多,委屈程侯,暂且扮成银枪效节。”
薛礼爽快得让程宗扬都有些意外,两人素不相识,能放自己一马已经够意思
了,这会儿居然二话不说,解甲相赠,替自己担下血海般的干系。而这一切,仅
仅因为卫公一支令箭。
“靴子。”薛礼提醒道:“程侯靴子沾了灯油,能闻到气味。咦,程侯这靴
子好生轻巧……”
程宗扬笑道:“送你了。”
薛礼穿上那双外边蒙了牛皮的运动鞋,试着跳跃了几下,不由得眉开眼笑,
“好靴!我可是占了大便宜了!”
“你呢?”
“我随便找个地方先避避。”薛礼道:“要是运气好碰见同袍,就借他们衣
甲一用。”
程宗扬不由望向另外几人。
“这些都是我的手足同袍,生死兄弟。”薛礼指着众人,逐一介绍道:“周
春、姜兴霸、王心鹤、李庆先。”
四人各自点头示意,从头到尾都没有对老大的命令提出半点儿质疑。
程宗扬微微有些汗颜,有过左彤芝的经历,他本能地以为薛礼把人支开,是
起了灭口的心思。这时才意识到,他们这些军中同袍,与左彤芝周围鱼龙混杂的
江湖汉子完全是两码事。所谓的江湖义气,在这些同生共死的军士面前根本不值
一提。就像武二再猛,可他的流氓习气未除,也不适合加入星月湖大营一样。
薛礼吩咐道:“你们跟程侯一起走,设法把程侯送到坊外。”
门外的王心鹤、李庆先应了一声,站起身来。他们将银枪两端的断口挖出凹
孔,削了块木楔钉紧,用鱼鳔胶黏好,外面抹了些银粉。虽然无法再用来厮杀,
但拿在手中看不出丝毫破绽。
“东南两边人最多,北边和西边也不少。不过要想混出去的话,最好是走东
边。”薛礼道:“东边是藩镇的人马,除了魏博,还有平卢和淮西,鱼龙混杂,
有大春他们照应,更容易蒙混过关。”
程宗扬点了点头。
“还有,”薛礼提醒道:“周围的街口也有人把守,即使出去也要小心。”
程宗扬拱手道:“多谢。”
薛礼右臂横胸,行了个军中的礼节,“见到卫公,请替薛某问卫公好,当日
赐剑之意,薛某不敢稍忘。”
“放心!”程宗扬换好衣甲,向薛礼点了点头,然后在四名银枪效节军士的
簇拥下,离开仓房。
五人手持银枪从巷中出来,一路上遇上不少十方丛林的僧人、随驾五都、藩
镇军士,程宗扬将头盔压得低低的,没有引来丝毫关注。
窍阴穴痛楚稍减,但那个熟悉的影子已经消失不见,无论他怎么催动真气,
都无法像从前一样召唤泉奴的存在。
路过的僧人、军士仍在挨家挨户的搜索,其中几个身上染血的,让程宗扬心
头一阵发紧。不知道他们身上的血迹来自韩玉、戚雄,还是范斌和独孤谓……
经过前期的混乱之后,敌军此时的搜索有章法多了。
先是江湖人占据区域内的高点,然后由军士与僧人混编的队伍一处一处搜索。
幸好薛礼在魏博军中不怎么受待见,带着自己一伍的兄弟被单独打发出来,
才让自己有机会鱼目混珠。
兴唐寺没有佛塔,整个大宁坊最高建筑物属于太清宫的楼观,而且位于西南
隅的角落里。那些江湖人只能一处一处排查,无法做到监控全场。
这一刻,程宗扬无比怀念小贱狗。早知如此,真应该跟它拉拉关系,不为别
的,只为那片澄心棠,自己就应该多跟它亲近些。这会儿若是有澄心棠帮忙改易
形貌,自己说不定早就混出去了。
但话说回来,黑魔海用过的东西,自己也不敢拿来就用,鬼知道他们有没有
在里面做过手脚。
程宗扬扛着银枪,跟着四人穿街过巷。忽然附近一阵叫嚷,“有刺客!”
“快来人!净岸师兄受了重伤!”
“快追!”
四人停下脚步,齐齐看向程宗扬。
程宗扬面沉如水,“走!”
自己活着才有报仇的希望,否则遇难的兄弟就白死了。
周春道:“走十字街,去东门?”
“行。”
程宗扬横下心来,不再理会旁边的喧哗声。众人加快脚步,绕过出现刺客的
区域,踏上十字街。
东门已然在望,能看到坊门同样紧闭,门前守着一队银枪效节。
周春和姜兴霸两人在前,先对了口令,一边随口抱怨道:“这得折腾到什么
时候?”
“早着呢。”一名军士道:“方才十方丛林领头的和尚,被刺客捅了一剑,
差点儿归西。”
“刺客呢?”
“跑了。这几个点子太硬,扎手得紧。哎,你们怎么撤下来了?”
周春指了指坊墙,“我们去上面换防。”
“你们小心,刚才外面有人攀上坊墙,还伤了两名兄弟。”
“谁这么大胆?”
“一个小胖子,还有个帅哥。那帅哥挺厉害的。来了十几名兄弟,才把他打
下去。”
程宗扬在周春腰间轻轻拍了一记。
周春道:“那胖子呢?”
“那小胖子光在下面瞎咋唬。被兄弟们射了两箭,吓跑了。”
说话间,众人踏上坊门内侧的台阶。
高智商和吕奉先?他们听到动静,赶来大宁坊?若是外面有人接应,自己脱
身会容易得多。
程宗扬看了眼坊内,只要自己踏上坊墙,就立刻往外一跃,直奔永嘉坊。等
他们反应过来,自己都已经在天策府喝热汤了。
程宗扬恨恨想道,只要本侯逃出生天,等回过手来,先从十方丛林的秃驴开
始,然后乐从训、田令孜、黑魔海、广源行,有一个算一个,挨个报复过去!
就在这时,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吵闹,“抓住了!抓住了!”
“抓住刺客了!”
“这贱人下手好狠!专往眼珠、阴囊招呼。”
“小娘皮长得还不赖,没想到这么毒……”
程宗扬双脚像钉住一样,望向街头。
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