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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四章 息物议殿上示恩 辟蹊径府内认亲   刘府花厅。   「小同乡,新官上任,不在都察院坐院理事,所为何来?」刘瑾轻轻滑动着手中的青花盖碗,对堂下站立之人呵呵笑道。   才由吏部郎中升为都察院左
第四百五十四章 息物议殿上示恩 辟蹊径府内认亲

  刘府花厅。

  「小同乡,新官上任,不在都察院坐院理事,所为何来?」刘瑾轻轻滑动着
手中的青花盖碗,对堂下站立之人呵呵笑道。

  才由吏部郎中升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张彩,长揖一礼,「学生有事求告,
万望公公成全。」

  「乡里之间何须客套,但讲无妨。」刘瑾抬手示意张彩入座。

  「近日朝廷之上物议汹汹,科道皆论西北靡费挪用边帑之事,称杨应甯、韩
贯道等人罪责难辞,公公可知?」张彩并不谢座,只是面色郑重,凝视刘瑾。

  刘瑾低头品茶,缓缓点头。

  「伏乞公公明察,粮草亏折浥烂年头久远,多不可考,杨应宁等人素有清名
,断不会有损公肥私之举,纵有失察之过,亦当酌情而定,况且……」

  「况且什么?」刘瑾庞眉微微扬起。

  「况且杨应甯巡抚陕西,总制三边,督理马政,修边御虏,边事多有建树,
念其有功于国,恳请从宽处置。」言罢张彩一躬到地,久久不起。

  「你这是为杨一清求情咯?」刘瑾淡然道。

  「学生据实而言,求公公明鑒,勿寒栋樑之心。」张彩垂首低眉,却言语铿
锵,坚定无比。

  「这里有份户部的奏本,你不妨看看。」刘瑾从案头取出一本奏章递与张彩

  「公公,这……」张彩一目十行,见里面说的是为巡茶御史翟唐请加旌奖事
宜,一时没弄清楚这与他所说之事有何关联。

  「翟唐这一年的工夫,收茶七十八万二千余斤,与西番易马所得九千余匹,
杨一清督理马政这些年与番人茶马交易,你可知每年所得多少?」刘瑾乜眼问道

  张彩未有在户部履职经历,对此茫然不知。

  「杨一清勘发金牌,与番人贸易茶马,西宁洮河三卫之地每岁合计征茶不逾
五万斤,易马也不过五六千匹之数,这便是他的政绩建树?翟唐一年之间便收他
数倍之利,又该如何评断?」

  刘瑾轻蔑一笑,「至于奏请所修的边墙,他告病之时修了几里,你该当知晓
吧?」

  「我……」张彩一时结舌,咬咬牙硬着头皮道:「然其仍有拣将选兵,保境
安民之功。」

  刘瑾点头,「不错,比起常人杨一清确有过人之处,但其官至都宪,总辖三
边,朝廷恩赏不谓不渥,已酬其劳,岂可作为他有罪不罚之依据!」

  张彩嘿然,良久才艰涩言道:「如此说来,公公定要治那杨邃庵之罪了?」

  「非只是他,延绥仓储所涉之人也罪责难逃,东厂已经派出番子分赴山西、
南京,将韩文、熊绣等人锁拿入京。」刘瑾冷冷道:「大大小小上百个官儿,可
要折腾好一阵子。」

  「公公要兴大狱?」张彩悚然失色,急声道:「万万不可!」

  「怎么?」刘瑾眉头微攒,似有不喜。

  张彩躬身道:「如今朝廷上科道缄口,百官束手,公公威风已立,正是振刷
吏治,革除旧弊之时,公公如欲作为,当以求稳为上,不宜再起大狱,旁生枝节
。」

  「你可是在教咱家做事?」刘瑾语声骤然转冷,面露不豫。

  刘瑾如今口含天宪,威权正盛,任尔封疆大吏,还是朝廷重臣,举手间可定
祸福生死,张彩儘管心惊胆战,还是垂手道:「彩受刘公提拔知遇之恩,纵有冒
犯亦不得不言,求公公明鑒。」

  刘瑾缓步走近,一言不发,张彩惴惴难安,额间冷汗已现,终究忍不住率先
开言:「公公……」

  「不须说了,乡里良言咱家记在心里,如何做已有定计,你且回去吧。」

  张彩如蒙大赦,不敢再留,告辞而去,丁寿悠闲地自后转出,望着张彩背影
,嘻嘻笑道:「公公,小子举荐之人如何?」

  「是个人才,比那些应声虫强了许多,难得还有此眼界。」刘瑾哂然道。

  「小子便当您是在夸我了。」丁寿一脸得意。

  投目一瞥,刘瑾不置可否,来至罗汉榻上坐定,淡淡道:「今日太后杖死了
两个坤甯宫的奴才,皇后在仁寿宫外下跪请罪,最后还是清甯宫那边发了话才算
收场,离间天家亲情,这事儿咱家该夸你么?」

  丁寿脸色突变,强笑道:「这……与小子有什么相干?」

  刘瑾凝眸不语,丁寿心头发毛,乾脆光棍地一摊手:「就算事因小子而起,
起码不是我让太后如此做的。」

  「糊涂!天家之事岂是你可参与的,深宫之中藏了多少秘密,外人捕风捉影
尚不能窥其一斑,晓得为何?因为死人从不会洩密,你可是嫌自己活得长了!」

  刘太监疾言厉色,丁寿怏怏不服,鼓着腮帮子道:「事情已然做了,还能如
何!况且我还冤枉着呢,天知道皇后娘娘怎会看我不入眼,撺掇着二张与我作对
,坤甯宫里不遭难,受罪的便是我了!」

  「你……」刘瑾才欲勃然作色,忽地轻声一歎,「罢了,你小子福大命大,
帝后不睦,又有太后这座靠山,暂时无人寻你的麻烦,至于今后是福是祸,看你
造化吧。」

  「别啊,公公,您这话是不管我了么?」丁寿儘管平日对刘瑾训教之言多有
不忿,但有老太监帮着遮风避雨,他还蛮享受这不动脑子的光景。

  「咱家老了,总不能管你一辈子……」刘瑾以手支额,神情落寞。

  「公公,小子有错,您儘管训斥,休出此气短之言。」

  见丁寿情真意切,刘瑾莞尔一笑,「莫慌,咱家的身子骨还硬朗得很,你小
子想飞出咱家的手心,还要等些年头。」

  老太监郁怀纾解,丁寿松了口气,笑道:「那这番赌斗便算小子赢了?」

  刘瑾摇头,「尚早,二位侯爷那里暂无胆子与你为难,朝中左班声浪也算压
制下去,但后续如何,还未可知,你要如何收尾?」

  「学您老啊,立威!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该抄家的抄家,这帮孙子在西北
时我便想收拾,碍着北虏入寇用人之际,只好虚与委蛇与他们周旋,但那些证据
全都留了副本,借着这股东风一併抛出来,让诏狱也开开利市。」

  「威不可不立,」刘瑾缓缓点头,表示赞同,随即话锋一转,「但其中的许
多人你当日在西北可是承诺既往不咎的?」

  丁寿一晃脑袋,不以为意道:「当官儿说的话能信么!」

  「人不可无信,官场中可以口蜜腹剑,两面三刀,却不可轻犯众怒。」刘瑾
从袖中取出一份手本,递与丁寿:「手本已然替你拟好了。」

  您老一直犯的不就是「众怒」么,怎么到我这儿净扯些不鹹不淡的废话,丁
寿腹诽着接过手本,一看里面内容,万分惊讶,「公公,您不是已派人……」

  「咱家如何做与你无干,只需按此上奏即可。」刘瑾神情漠然,冷冷说道。

  ***    ***    ***    ***

  灰厂小巷,首辅李东阳宅邸。

  偏厅之内,语声喧腾,灯火摇曳之中,只见峨冠博带的杂乱身影彷徨游走,
争论不休。

  李东阳背负双手,在厅中来回踱着步子。

  「阁老,您贵为首揆,如今万万不可弃我等不顾啊!」被西北仓储亏空之事
牵扯的户部尚书顾佐焦灼万分,大声疾呼。

  李东阳深深望了顾大司农一眼,庞眉深锁,一言不发,转身游走他处。

  御史蒋瑶踏步迎上,躬身道:「恩师,顾部堂言之有理,如今朝堂之上人心
惶惶,您素以文章领袖海内缙绅,岂可坐视!况那刘瑾名为查盘,实则打击异己
,迫害忠良……」

  「住口!」李东阳怒叱门生,不安地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隔墙有耳,
休得胡言!」

  蒋瑶垂手道:「弟子省得,只是如今东厂番子四出,当权者显有构陷株连之
意,放眼朝中,唯有您老可援手救之。」

  李东阳无奈苦笑,「蒋生高看老夫了,内相岂是轻易受人左右的。」

  「李相此言有差。」一个不到三旬的文士中途插言。

  「哦?」李东阳扬眉打量来人,见是翰林院编修,江西分宜人严嵩,笑道:
「分宜可有教我?」

  「学生不敢。」严嵩深施一礼,侃侃道:「阁老文章领袖,以诗文延引后进
,海内名士,多出公门,公所进之言,内廷亦当顾虑一二,况您素与内相有旧…
…」

  「惟中,不可妄语。」蒋瑶疾言制止,瞥了一眼座师神色,回首斥道:「刘
瑾不过是仰慕恩师文名,其间谈何私谊。」

  严嵩自知失言,急忙请罪,李东阳微笑摆手,示其不必在意,「可还有其他
?」

  严嵩见李东阳并无愠色,斟酌一番又道:「再则,如今朝堂上中州之人及得
柄用,与南人处若冰炭,若大兴株连,南人必遭阻抑,公不可不慎……」

  李东阳悠然沉思,他自晓所谓中州之人指代的是内阁焦芳、吏部许进、兵部
刘宇这三人,许、刘二人还好说,那位同年老伙计却是因早年经历,对南方士人
深恶痛绝,刘瑾若想振刷吏治,焦芳定会其中推波助澜,贬黜南人……

  「恩师……」作为浙江人,蒋瑶初时还未想得这般深远,听严嵩一说,顿觉
如坐针毡,一脸期盼地看向李东阳。

  李东阳环目四顾,只见众人眼中殷殷盼望乞求,捋髯苦笑:「看来此事,老
夫不得不管了……」

  ***    ***    ***    ***

  翌日,早朝。

  「老刘,西北之事可有章程了?」朱厚照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昨日在校
场骑射投入精神太多,这觉还没补过来。

  「已遣东厂校尉缉拿涉事官员,待提问明白,分别情罪轻重,再行上报。」
刘瑾躬身道。

  「嗯,该治罪的治罪,早些定了吧。」朱厚照点头,他实在被连篇累牍地奏
疏折磨惨了。

  「陛下,老臣以为此事不妥。」王鏊沉声道。

  「王师傅有话请讲。」自个儿老师横插一杠,让小皇帝到嘴边散了的话都不
好意思喊出口。

  「械系衣冠,有辱体统,况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王鏊昂然道。

  「王相此言,是信不过东厂呢,还是信不过那些犯事儿的官员?」刘瑾冷冷
眄视。

  「你……」王鏊怒气涌现,拂袖道:「老夫就事论事。」

  「东厂办案也是秉承圣意国法,不枉不纵。」刘瑾微微欠身,「就不劳阁老
挂念了。」

  「好了好了,」一见老王鏊被气得翘起了鬍子,朱厚照立时伸手打圆场,「
老刘,待人犯到案,详加鞫问,刑罚勿要轻动。」

  「陛下放心,臣定当鞫问明白,无论何官何职,严惩不贷。」刘瑾躬身冷笑
:「身为封疆,不知报效国恩,留他们何用!」

  听出刘瑾话中森森寒意,群臣不由将目光投向了李东阳。

  终是还要老夫出面啊,李东阳心底哀歎,乾咳一声,出班施礼道:「老臣有
事稟奏。」

  「李先生请讲。」朱厚照隐隐头痛,对这些老臣,他是奉若鬼神,敬而远之
,真不想凑得太近。

  李东阳稽首道:「比来皇上励精图治,威令大行……」

  听了不是找麻烦而是夸自己的,朱厚照顿时来了精神,御座上端正坐姿,等
待下文。

  「中外臣民无不悚惧……」

  「等等,你们害怕个什么?」好好听来这么一句,朱厚照立即打断询问。

  一副锦心突遭打断,李东阳好悬没一头栽倒,「这个……威令素严,以至臣
等战战兢兢,惴惴惶惶。」

  「政令苛严,是对违法之人,先生等都是国之干城,忠君体国,何惧之有。
」朱厚照理所当然道。

  李东阳神色尴尬,「陛下之言甚是,只是霜雪之后必有阳春,雷电之余必有
甘雨,此固上天之道,人君宜当法者……」

  朱厚照皱眉:「何为」阳春「、」甘雨「,又如何去」法「?」

  「老臣姑举一二上尘睿览,比如兵部追索逃军及拐马人犯,谪令戍边,而窝
藏者亦发戍近卫,虽有惩奸之意,然其罪毕竟有差,可量情拟之……」

  「还有么?」朱厚照问道,老刘曾说各地卫所在册军士逃亡缺额甚多,若不
峻法追索,各地恐无可用之军,他也觉得所言有理,何况那些人逃就逃呗,还拐
了军马走,是可忍孰不可忍。

  「比如通查各衙门历年有犯错案者,佥书职名追究惩治,虽是除奸之意,但
以一时之失而穷一二十年之远,以一事之差而累数十人之众,非惟人才难得抑且
情有可矜,可除侵盗钱粮并受赇人命者外,其余人等从轻发落……」

  「行了,朕知道了。」朱厚照点头。

  「陛下稍待,还有一事……」

  李东阳在内阁熟知内情,这几件事说是出自上谕,实则都是刘瑾授意,试探
说了两事偷觑刘瑾神色,见老太监面色如常,不由松了口气,继续道:「比如各
处查盘粮草亏折浥烂者,罪逮巡抚重臣,虽有慎重钱穀之意,然职有大小,责有
专否,陪补亏折律有明条,管粮管屯等官固难辞责,巡抚之职似可请从轻处置…
…」

  「凭什么?他们身为疆臣,总理一方,地方粮草亏折,难道还没错了!」朱
厚照愤懑不平,有错的都是底下当差的,你们对朕可没这般宽容。

  「并非无过,只是巡抚都御史等官总理民事戎机,事务繁冗,难免有失察之
处,可治其督理不严之罪,械系追责……未免苛求。」

  「李相所言甚是,求皇上明察。」王鏊立即介面。

  「臣等附议。」户部顾佐与都察院屠滽等人紧随其后,各部属官见自家老大
领头,也大多应和。

  「李相之言乃谋国之举,老臣深以为然。」遭参劾人中尚有许多故旧下属,
既然主管的文臣都已无罪,武将能有甚错,张懋乐得做个顺水人情,领着五府众
多武勋一同附议。

  朱厚照快被这群「双标」给气乐了,在群臣中来回巡?,终于在右班中发现
一个「鹤立鸡群」的人来。

  「丁寿,你才巡视西北而回,依你之见如何处置?」

  遭了皇帝点名,王鏊才发觉今日还有这么个人物在侧,他这始作俑者能说出
什么好来,急声道:「陛下,丁寿戴罪之身……」

  「朕几时定过他的罪!」一句反诘让王鏊闭上了嘴,正德和颜悦色道:「丁
卿,你来说?」

  「臣以为李阁老之言深为国计,切于辅治,言之有理。」

  丁寿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不独小皇帝,一众百官也惊得不轻,这小子突然转
了性!

  「什么?」朱厚照一脸困惑,瞥向身侧站立的刘瑾,暗道你们事先未商量好
么,「依你说来,仓储浥烂亏折之事巡抚总督等官不应深究咯?」

  「臣以为一众该管官员法当重治,但仓储亏折年头久远,涉案人众,其情罪
不一,不宜一概而论。」

  「大金吾之言甚是。」顾佐眼前一亮,连连点头,当年户部主事的是韩文,
一定要分清主次。

  「那又当如何去做?」朱厚照问道。

  「可令各处巡按御史会同锦衣卫提问明白,何者侵盗隐匿,何者滥收私放,
视其情状,再行定罪。」丁寿朗声道。

  「丁大人果然少年持重,此议甚嘉。」李东阳微笑颔首,众臣俱都随声附和
,王鏊儘管看丁寿不惯,也悻悻不再多言。

  「老刘,你说呢?」朱厚照转向身旁刘瑾。

  「粮草亏折毕竟乃国之重事,应让户部斟酌议覆。」刘瑾回道。

  见刘瑾并不反对,朱厚照也不再说什么,烦躁地一挥手,「就照此办,都散
了吧。」

  下朝后丁寿便被一众大臣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这个称讚缇帅顾全大局,国
之干城,那个说大金吾谋划深远,不愧朝廷股肱,总之可将丁寿吹到天上去,好
似前几日被骂得当朝奸佞不是眼前人般。

  对众位同僚的「健忘」丁寿可以理解,毕竟锦衣卫参与到查盘事中,众人都
担心将来被拿住痛脚,提前缓和关係才是正理。

  「缇帅今日出一言而满朝皆和,威风无两,实令下官钦羡。」兵科给事中张
龙好不容易挤上前来,陪着笑脸言道。

  淡淡扫了一眼这位兵科给事中,丁寿暂且不理会,只与其他人寒暄客套,张
龙被晾在那里,一脸难堪。

  待将身旁人都打发了,丁寿才转过身来,「张给谏……」

  「不敢,直呼下官贱名即可。」张龙谄笑道。

  丁寿失笑:「足下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何苦自轻。」

  「非是自轻,下官对缇帅高山仰止,钦慕已久,能得训教已慰平生,怎敢已
官场俗礼相待。」张龙揣袖俯首,一副赤诚之貌。

  「这话可不敢当,丁某前几日还是过街老鼠……」丁寿乜眼斜睨张龙,嗤笑
道:「喊打的人里不就有张给谏么?」

  遭了抢白的张龙笑容讪讪,「下官……一时糊涂,胡言妄语,求缇帅恕罪。

  「恕罪?言重了。身为谏官,拾遗补缺是分内之事,丁某岂敢阻塞言路,只
是……」丁寿意味深长地一笑,「给谏的题本是发自内心?抑或受人指使?这其
中差别大得很呢。」

  「缇……缇帅何……何出此言?」事发了!张龙心底悚然一惊,兀自不肯松
口,故作糊涂。

  「给谏尽可揣着明白装糊涂……」丁寿伸出手来,触及张龙肩头时清楚感受
他浑身一抖。

  丁寿只是掸了掸张龙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捏着他的官袍若无其事笑道:「
只是本官提醒给谏一声,天气虽说转暖,可诏狱里阴气还重得很,还是提前多备
几件衣物为好。」

  看张龙面如土色,战战发抖,丁寿心中舒畅,曹鼎当日为了活命,可是该说
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出来,自然这位张给谏受寿甯侯指使弹劾自己的事也没放过
,王八蛋,二爷便是落水狗,也不是任人都可打上一棍子的。

  张龙汗出如浆,手足冰冷,结结巴巴道:「丁……大人,其中些许……误会
,请容下官解……解释。」

  「别解释了,本官没那工夫听。」丁寿把手一摆,不与张龙说话的机会。

  不过二爷也确实忙得很,乾清宫内侍张锐一溜儿小跑奔了过来,见面先施一
礼,「丁大人,万岁爷请您过去一同用膳。」

  「走吧,我说张公公,光禄寺的膳食是越发难吃了,上次那道猪蹄肚快打死
卖盐的,难为皇上怎么受得了……」

  丁寿毫不见外地抱怨着宫廷膳食,随张锐远去,单撇下失魂落魄的张龙,愣
愣怔怔不知何去何从……

  ***    ***    ***    ***

  「说说,朝上你是怎么想的?」朱厚照拄着下巴,瞪视丁寿。

  我也想知道老太监怎么想的,丁寿费了好大气力将嘴里的鹅肉巴子咽下肚,
堆笑道:「今日朝上形势陛下也看见了,若不稍作曲意,恐难善了。」

  「凭什么每次曲的都是朕意,那些巡抚总督犯了错不该法办么!」朱厚照拍
起了桌子。

  「应该,臣也没说不治他们的罪,这不掺进了锦衣卫么,只要罪证确凿,还
怕跑了他们,不过是换个说法,让那些官儿白高兴一场。」

  「你是说……」朱厚照眸中放光,「那些臣子成了朝三暮四被耍弄的猴子?

  「万岁圣明。」丁寿恭维道。

  朱厚照抚掌大笑,「好,你果然主意多,难怪老刘也没反对,朕都被你们蒙
混过了!」

  「那些官儿,将士们出生入死,衣甲俱残,若让朕晓得他们中有侵盗贪渎的
,断不轻饶!」朱厚照断然道。

  孩子得哄,丁寿心道,「陛下明见万里,依臣在边地所见,军士们最忌者便
是有功不赏,有过不罚,赏罚不明,寒将士之心。」

  朱厚照深以为然,「不错,赏罚不明,百事不成,军伍之事更是如此。」

  「可据臣所知,有人却报功不实,欺君罔上,巧立名目,滥施恩赏,以致边
兵怨恚,军心不稳。」这么难以下嚥的饭都吃了,丁寿决计不让自己白受这份委
屈。

  「谁人如此大胆!?」朱厚照立时嗔目。

  ***    ***    ***    ***

  寿甯侯府,角门。

  「曹爷,您可出来了,求您为我引见侯爷,在下确有十万火急之事。」张龙
抓住曹鼎衣角,苦苦哀求。

  曹鼎一脸晦气看着张龙,「什么事,火上房了?」

  张龙跺着脚道:「差不多了,那丁南山已然知晓在下受侯爷指使之事,须赶
快商量出个对策,迟了怕就……晚了!」

  张龙意外的是,曹鼎听到消息后神色淡淡,「就这?」

  「是啊。」张龙茫然点头,忽然灵光一闪,惊喜道:「您都知道了?」

  我自己说的能不知道么,想起险些被活埋的经历,曹鼎心有余悸,看着张龙
的眼神开始不善,若不是从你这个倒楣鬼家中出来,曹爷怎会落到那群花子手里
,卖了主子不算,还在供状上画了血押,这辈子是被那丁寿吃死了。

  张龙还没理会到自己已然成了旁人迁怒的物件,一脸希冀道:「不知侯爷那
里什么章程?」

  「什么章程?闭门谢客。」曹鼎冷冷道。

  「侯爷这便罢了?难道不寻那丁寿小儿的晦气了,下官此番愿做马前卒,尽
心效力……」左右已结了梁子,张龙此时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指望二张福荫能
庇佑住他这棵小草。

  「休得胡言乱语!」曹鼎心虚地左右观望,低声斥道:「那丁大人何等身份
,你竟敢直呼其名,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一点礼数不懂!」

  我不知礼数?他娘的当日是谁逼着老子上题本的!张龙险些没爆出粗口,眼
见曹鼎要缩回门里,慌不迭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极尽哀怜道:「求曹爷通融,让
我见侯爷一面,一点心意,万请笑纳。」

  感到掌心中多了一张东西,曹鼎低头看了一眼,不着痕迹地将银票收入袖中
,放缓语气道:「侯爷嘛,是注定不见客的,不过看在你这份心意上,我倒可以
给你提个醒儿。」

  「请曹爷明示。」张龙眼巴巴望着曹鼎。

  「锦衣卫不是好相与的,丁大人更不是好惹的,你呀趁早死了那份心。」

  张龙等了半天未有下文,惊愕道:「完了?」

  「这点银子你还想听什么!」曹鼎突然觉得这厮很不懂事。

  这话还用你他娘来教!当日本官是怎么说的,还不是你一力大包大揽,撺掇
威逼,我才上的手本!张龙欲哭无泪,人都快给曹鼎跪下了,「二位侯爷毕竟是
当朝贵戚,身份不同,恳请曹爷与二位侯爷言语一声,在圣人前为下官美言几句
……」

  「美什么言?实话和你说吧,二位侯爷明着闭门谢客,实际上是被太后下旨
禁足,这时节往侯爷跟前凑,不是找死么!」曹鼎被张龙催得紧了,只好说了实
话。

  「啊?可二位侯爷是太后的亲手足啊!」张龙不可置信道。

  「而今这手足情分是抵不上丁大人的圣眷了,自求多福吧。」曹鼎拍了拍张
龙肩膀,闪身缩进角门。

  「曹爷……」张龙还要再说,却是两扇沉重大门迎面撞了过来。

  张龙猝不及防,险些被撞个满脸花,急忙退后几步,只见侯府角门轰然关闭
,门后还传来曹鼎的命令声,「上栓落锁,今后府里除了採买不许任何人进出,
更不要让一些猫儿狗儿的去烦侯爷……」

  张龙听得心头火起,抡起拳头便要砸门,思量一番终究没敢下手,悻悻走出
巷子。

  巷口处停着一乘小轿,轿后还列有几抬礼盒,见张龙出来,轿夫从人纷纷迎
上。

  「老爷,可是要将礼品抬进去?」张龙的贴身长随凑前问道。

  正有一腔怨气无处撒的张龙对準凑上前的那张脸,抬手就是一嘴巴,「抬哪
儿去?人家连门都不给开了!」

  挨打的下人不敢说什么,一边捂着脸,一边替张龙打起轿帘:「是是是,那
小的送老爷回府。」

  「回去等死么!?」张龙钻进轿子,下令道:「走,快去西直门刘府。」

  ***    ***    ***    ***

  刘瑾府门前,冠盖云集,挥汗如雨。

  照壁前的空场上停放着各色官轿,一排排的拴马桩前骡马成群,等候刘太监
传见的大小官吏与之随从僕役,将这宽敞空场填得满满当当,望之热闹比起正阳
门的棋盘街也不遑多让。

  张龙赶到时,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景象,急火攻心,好悬没一口气厥过去,
这要投刺排起队来,没三天也轮不上他呀,不得不说,张给谏脑子活络,立即喊
过身边长随,嘱咐他不惜银子,买通刘府门子,将他的投帖排在前面。

  这长随也是个机灵的,与一个刘府门子攀上了同乡,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便将
事情办妥,张龙如释重负,立时着人抬着礼物便要进府。

  恰在此时,一个鬚髮皆白的老家院出现在府门前,向一众门子吩咐道:「教
人都散了,老爷今日不见客了。」

  张龙闻言一个趔趄,真是人倒楣喝凉水都塞牙,早不散晚不散怎地偏赶在轮
到自己的时候散,当下也不顾身份,沖着那老家院打躬道:「老院公留步,在下
实已等候许久,不知能否通融一二。」

  那个收了银子的门子也觉有愧,一旁帮衬道:「老管事,这位张大人从早上
开始已然候了几个时辰,属实不易。」

  张龙连声称是,那门子又对张龙道:「张大人,这位是我们府上的姜管事,
老爷最是信重不过。」

  张龙会意,急忙又取出一张银票塞了过去,「求老管家成全,请刘公公拨冗
一见。」

  老姜将银票轻轻推开,缓缓道:「这位大人,我家老爷今日已不再见客,你
既等得辛苦,明日老朽可安排第一个见面。」

  「这……」朝中之事瞬息万变,谁知道明天又会发生什么,万事宜早不宜晚
,张龙打定主意,继续苦苦哀求:「在下实有紧急要事,老管家慈眉善目,当会
体谅,只请通稟一声。」

  张龙也下足了本钱,将身上银票全数取出奉上,老姜见他求得恳切,答应入
内一试,只是银票却万万不收。

  张龙千恩万谢,不多时老姜去而複返,只道刘瑾吩咐,公事可投书通政司,
若是私事明日再来,他正与人饮酒,不见外客。

  张龙见事不可为,只好作罢,想着明日再来,临行前好奇问道:「但不知是
何人有幸,与内相把盏?」

  「锦衣卫丁大人,府中常客,哦,他还托老朽向张大人道声」珍重「,险些
忘了。」

  张龙如五雷轰顶,跌跌撞撞地出了刘府,府门前大多人闻讯已然散了,只有
少数几个腿脚慢的,三五成群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汝言兄,拜会过刘公公了?」

  听得人唤,张龙才缓过神来,见唤他的人是吏科给事中李宪,同为六科言官
,对方又是弘治十二年己未科进士,入仕在先,虽然心中有事,还是无奈上前应
酬,「良度兄,近来安好?」

  「好说好说,刘公公与你说了什么?」李宪瞅着张龙一脸豔羡,「内相定是
对汝言兄青眼有加,我这排了大半日,也未进得府内,聆听刘公公教诲。」

  张龙苦笑,「小弟也无缘得见内相,刘公公要与大金吾丁大人把酒言欢,不
见外客,徒呼奈何!」

  李宪恍然,难掩心头暗喜,随口笑道:「这却难怪,大金吾何等人,每次入
府都是不经通传,登堂入室的。」

  张龙心中有事,未及觉察李宪笑容中幸灾乐祸的味道,只是忧心忡忡道:「
坊间不是传闻二者失和么?」

  「坊间之言,何足为凭!汝言若在此门前蹲得久了,自能观出些门道,刘府
下人借着内相权势,便是面对阁部重臣,亦是不假辞色,可有哪个敢对丁南山稍
露不敬!以奴观主,可见一斑……」

  李宪不屑地「嗤」了一声,撇着嘴道:「前几日上蹿下跳的,不是别有用心
之辈,便是愚鲁邀名之徒,蠢不可及!」

  老子是被坑死了!张龙只觉自己老脸被抽得啪啪作响,只得乾笑不语。

  李宪突然神神秘秘地低声道:「汝言曾可听说,就在今日,那郭东山被缇骑
拿下诏狱了……」

  「因为何故?!」张龙惊道。

  「说是他在宣府任纪公御史时市恩坏法、罔上欺公,其实嘛……」李宪玩味
一笑,「你我心知肚明,郭东山依仗王相门生的身份,前几日可是闹得欢腾,如
今算起后账,恐吃不了兜着走咯……」

  张龙只觉眼前一黑,「扑通」栽倒。

  「汝言兄!张大人!你怎么了?来人?,救命啊!」

  ***    ***    ***    ***

  「公公,小子行事唐突,还请勿怪。」丁寿笑着为刘瑾斟了一杯酒。

  刘瑾微笑,一饮而尽,「怪罪什么?若只一味示好,怕有些人还不懂领情,
只要掌握好分寸,这」威「立便立了吧。」

  「谢公公体谅。」丁寿喜笑颜开,挨?不还手,二爷也不要做人了。

  「不过你拿了郭东山,王鏊那老头断不会甘休,你可将证据坐实了?」

  「公公放心,都督府和宣府边军那里都有实据,绝不会冤枉他。」丁寿拍着
胸脯保证。

  「都督府?」刘瑾庞眉轻挑,意带询问。

  「正要向您老稟告,如今六部已无人敢置喙您老,可张懋老儿仗着祖荫庇佑
,常有不敬之辞,这五府还是握在咱们自己手里为好,恰巧保国公那里颇有亲近
之意……」

  「朱晖?他想鹊巢鸠佔?保国公的招牌可比不得英国公……」细长指甲在瓷
杯上轻弹了一下,刘瑾微微摇头。

  「朱晖才虽不及乃父,可也出入兵间数十年,张懋老儿平生未临一战,却提
督十二营,位居百官之首,他凭个什么!」丁寿为刘瑾杯中续酒,颇为不忿。

  「凭着人家父祖两代,河间、定兴二位王爷战陨疆场,圣眷优容,旁人羡慕
不来的……」

  「可他张懋所为,可对得起这份优礼?」丁寿将酒壶往桌上一顿,义愤填膺

  刘瑾端起酒杯,唇边浮起一丝隐隐笑意,「那张懋再是胡作胡为,恐也惹不
得你丁大人动这份闲气,你打的主意怕是在统兵之后,身边无人掣肘吧……」

  ***    ***    ***    ***

  丁寿回到府中时,已是深夜,令他惊讶的是,竟还有一位客人在一直等着他

  「张给谏,夤夜来访,可有要事?」看在对方礼单颇厚的情分上,丁寿决定
还是见上一见。

  张龙见面就是大礼参拜,「下官日前糊涂,对缇帅多有不恭之处,思来寝食
难安,特来赔情。」

  拎着猪头也没找到庙门的张龙被自家人抬回府里,醒来后就是嚎啕大哭,唤
来家人準备后事,张家出身医籍,祖上做过御医,到他这代已是三代为官,慨思
过往,叮咛家人,宁可相信这世上有鬼,也别相信二张的破嘴,他是宁可一死,
也不愿进那暗无天日的诏狱。

  张给谏连上吊的绳子都準备好了,被家人死活劝住,他的那个长随一语惊醒
梦中人,既然事情着落在丁寿身上,何不直接去求他,反正死马当作活马医,丁
寿不给活路再死也不迟。

  听了一席劝告,张龙心头豁然开朗,他与丁寿似乎也没什么天大仇怨,只要
一味俯首告饶,伸手还不打笑脸人,那丁寿也没必要非置他于死地不可,看着这
个贴身长随,张龙嘉许万分,抬手又赏了他一个嘴巴,有主意不早说!累得老爷
我寻死觅活的,很好看么!

  丁寿自不知晓张给谏的心路历程,他只是单纯不想再和张家人扯上关係,淡
淡道:「给谏言重,丁某说过,拾遗补缺乃给谏本分,便是当今圣上也干预不得
,何谈不恭,又何来赔情一说。」

  「这……」见对方还是油盐不进,张龙狠狠心,咬咬牙,张鹤龄,是你们不
仁在先,可别怪张某人不义。

  「缇帅,赔情只是其一,下官还有一不情之请,万望大人成全。」

  张龙突然「扑通」跪倒,吓了丁寿一跳,不觉站起道:「给谏何故如此?」

  「下官仰慕大人已久,想认大人为义父,伏惟大人开恩收纳。」张龙言罢「
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

  「给谏,这如何使得!」丁寿是真懵了,这位爷好歹是两榜进士,不说斯文
体统,单只岁数,张龙已是奔四的人,若成亲早些,孩儿怕都比丁寿年纪大了,
竟自认螟蛉,这不扯淡么!

  「给谏请起,你我年岁相差甚多,这于理不合……」张龙是与二张叙过宗谱
的,真认了这乾儿子,张家哥俩不成了自己晚辈,你张龙可以不要脸,张太后还
不把二爷给撕了。

  「学无先后,达者为先,何况父子之情,岂能一味以年齿论长幼!」

  这儿子张龙是铁了心当定了,任丁寿百般劝说,他死活不起,只是磕头行礼
:「爹,孩儿与您见礼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英国公失权丧柄 杨家子受託见重

  「都指挥使丁寿执掌锦衣卫事,不思报效,前者枉杀周玺,蒙圣恩不加治罪
,今又擅擎郭东山,其性兇暴,其行恣睢,如不严惩,恐朝中人人自危……」

  今日一上朝王鏊便上表弹劾丁寿,自个儿门生被抓,老儿不急也就怪了,只
是他洋洋洒洒一篇大论,应者寥寥,莫说小皇帝提不起兴趣,便是他口中「人人
自危」的诸位同僚也好像没听见一般,只有陈天祥等门生出班附议。

  「陛下……」老王鏊面上有些挂不住。

  朱厚照心底歎口气,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王师傅稍待,丁寿!」

  「臣在。」丁寿出班施礼。

  「那郭东山如何了?」小皇帝明知故问。

  小皇帝想做戏,丁寿只好陪着演,「回陛下,打了三十杖……」

  「丁南山!」王鏊嗔目怒喝,一众文武也不觉眼皮乱跳,锦衣卫杖杀大臣难
不成还上瘾了。

  「阁老休慌,不过三十板子,郭侍御人还好好的,能吃能睡,能蹦能跳……

  当老夫是三岁娃娃!若非怕君前失仪,王鏊险些把一口浓痰啐到丁寿脸上,
强忍怒火道:「郭东山所犯何法,你且说个明白!」

  「彼在宣府时以冲锋破敌鏖战之功请奏升赏宋暕等官军三十九人,却无实绩
可陈,恐有诈冒之嫌……」

  王鏊须髯戟张,厉声道:「恐有诈冒?如此锦衣卫便敢以嫌定罪,杖责衣冠
,大明法之安在!!」

  「阁老勿急,」丁寿轻笑,「郭东山早有犯案之嫌,锦衣卫小心查证已毕,
才将其锁拿。」

  「有何证据?」王鏊追问不休。

  丁寿道:「保国公与宣府总兵神英俱已鞫问参战官军,皆无此三十九人立功
实据,可见郭东山当日所奏不实。」

  位居右班之首的张懋白眉斜挑,略带不满地瞥向身后朱晖。

  朱晖皓首微垂,不与张懋眼神相触,王鏊却不容他置身事外,凝眸问道:「
保国公,可有此事?」

  朱晖不卑不亢,略略颔首道:「不错。」

  「保国公出入兵间数十年,熟谙军务,当晓兵凶战危之际,顾身尚且不暇,
何能虑及周遭人事,些许军士口供不足为凭。」

  「王相所言有理。」朱晖没等王鏊鬆口气,语锋一转,又道:「可军功升赏
皆出于公,不得军士之心如何能服众望,一昧里巧立名目,示恩卖好,有碍成法
,晖虽不才,不愿见此罔上欺公之事大行军中。」

  言之有理,深得我心,朱厚照在御座上连连点头。

  呸!你个不知羞耻的老匹夫,朝中人有一多半都在心中咒?,说这话也不怕
风大闪了舌头,弘治年间你与苗逵领大军出塞,一路迂回扰民,拢共才得了十余
个脑袋,最后上报有功将士足有一万二千余人,示恩卖好?满朝中有人能比得你
去!远的不说,弘治十八年大同战功,升赏都指挥使等将士一千五百六十二人,
其中有斩首之功的多少?九个!

  看着这位屡屡被朝臣弹劾军法冗滥极矣的保国公,站在那里一派大义凛然之
貌,左班文官暗暗自惭,原来和武臣勋贵们比起脸皮厚来,他们这些读书种子还
是自愧弗如啊!

  王鏊更是心火乱窜,冷笑道:「依国公之言,所谓冲锋破敌、鏖战等等皆是
巧立名目之功咯?」

  右班群臣顿生嘈杂,私语窃窃,大家伙可有不少是借着这些杂七杂八的军功
起家,若是深究起来,自身难免受牵连,不由都埋怨丁寿朱晖等人多事。

  丁寿突然插言:「阁老此问,有兵部在侧,又何须捨近求远。」

  侧首把目光投向刘宇,丁寿龇牙一乐:「本兵,您说呢?」

  「啊?!」隐身左班打酱油的刘宇忽地一愣,暗道干老夫屁事。

  「本朝这战功如何封授,起始由来,请本兵为阁老解惑。」丁寿满面春风地
笑道。

  多少年前的事了,骤然问起,老夫哪里知晓!刘宇恨不得沖上去掐死这个一
脸坏笑的混帐东西,只是杵在那里吞吞吐吐道:「这个,这个么……」

  「刘卿勿慌,慢慢叙说,说得细些。」涉及军旅之事,朱厚照有的是兴趣和
耐心。

  面对皇帝体谅又不失礼貌的催促,刘宇憋得老脸通红,血压直线升高。

  「陛下,微臣可试言一二。」左班末尾有一人站出。

  「你……」这人穿着七品官服,看着有点眼熟,偏又想不起来是哪个,小皇
帝总算照顾臣子想法,没将那句「你谁啊」脱口喊出。

  「陛下,此人乃兵科给事中张龙,可由他代臣叙说。」刘宇见有救星出场,
急忙介绍。

  朱厚照恍然大悟,好像有些印象,但还是想不起具体状况,不过这些细枝末
节,小皇帝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催促他快说。

  刘宇见皇帝不再关注自己,拭拭头上冷汗,急忙蹑手蹑脚地退回班内,还不
忘向沖自己坏笑的丁寿,报以一个「亲善友好」的眼神回敬。

  「国朝军功一为首功,一为战功,首功自是以首级论功,而战功之中又有奇
功、头功、次功之差,如斩将先登之类皆可归为奇功,其源可溯至永乐年间,时
太宗久曆军伍,常见战阵之中有将士奋勇向前,杀敌无算,却无暇割取首级,战
后亦无人为其请功,太宗为不寒将士之心,创此战功之制,凡临军阵,令统兵官
、纪公御史、督军中官等人详加考校,有功者给予功牌,使功者得赏,不昧其劳
。」兵科给事中张龙跪在殿下,侃侃而谈。

  朱厚照了然点头,「那这冲锋破敌和鏖战之功合该归入几等?」

  「这却不好说,宣德、正统年间赏格中尚无冲锋破敌、鏖战诸名色,鏖战之
名起自天顺元年,冲锋破敌之名始于成化十五年。」张龙口若悬河,对答如流。

  朱厚照甚为满意,微笑嘉许道:「实务如何尚且不知,单只通晓兵部历年掌
故,也是人才难得。」

  「臣惶愧。」张龙俯首跪拜,心头狂喜,这「爹」果然没白认,提前点拨几
句,便得了皇帝青睐。

  王鏊心中有气,既然撕破脸,某倒要看看咱们谁的损失大!当即沉声道:「
陛下,既然天顺以前无鏖战等名色赏格,则从前由此而升者俱皆查革,以正军纪
国法。」

  一直半眯着眼好似养神的焦芳倏地睁开混浊老眼,难掩心头窃喜:「王鏊老
儿,终于出了昏招。」

  「济之糊涂,如此岂不惹下了众怒。」李东阳撚着鬍鬚微微摇头。

  果然王鏊此言一出,右班中哄声嘈然,人皆露出不满之色。

  「肃静。」刘瑾声音不大,右班中人却立即噤若寒蝉,阒然无声。

  「陛下,王相所言虽有道理,但其事隔久远,历年受赏人众,如俱皆查革,
恐有违先皇隆恩深意。」朱晖朗声道:「臣乞陛下以往受赏之人加恩如故。」

  朱厚照皱皱眉头,瞅向丁寿:「丁卿,你怎么看?」

  「臣以为保国公之言有理,陛下之意本为改弦更张,为来者戒,倒也不必纠
结前事。」反正是顺水人情,丁寿如何不去做。

  「保国公老成持重,丁大人谋虑深远,臣等附议。」右班中人得见希望,纷
纷应和。

  也罢,朱厚照一甩袖子,既然众意如此,他也不好继续执拗,「以往封赏皆
如前诏……」

  群臣才露喜色,又听朱厚照道:「但只荣其身而止,自后纪功官不得巧立新
名,示恩挠法!」

  「陛下……」张懋眉头攒起,仅荣一身,那岂不是要亏了后代儿孙,他想着
再做争取。

  朱厚照却不给他机会,「如有再犯,兵部兵科无论何人,其罪不赦!」

  「臣等领旨谢恩。」圣意坚决,不世袭便不世袭吧,比之王鏊老儿的尽数革
除已然赚了许多,形势不由人,一干武臣虽仍有芥蒂却还可接受。

  「陛下,那郭东山还在诏狱之中……」革除封赏只是王鏊反击,他关心的还
是捞出那位门生高足。

  朱厚照好似才想起这个人来,「丁卿,那郭东山虽然罪证确凿,但既已打了
三十杖,便不要再滥加刑罚了……」

  「谢陛下。」王鏊心底大石落地,眄视丁寿,暗暗冷笑,你这黄口孺子得陛
下亲狎又如何,在万岁心中,老夫这老师还是有些分量的。

  王鏊老怀甚慰,欣然道:「但不知何时将其开释?」

  「开释?当然越快越好,革职为民,立即开释。」小皇帝拍板定案。

  「陛下?!」王鏊几怀疑自己耳朵听岔了,这么点小事打了三十板子还不算
,怎就罢黜为民了!

  「陛下圣明,臣遵旨。」丁寿岂会给王鏊插嘴的机会,环顾群臣道:「诸公
以为呢?」

  「陛下圣明。」一票準备结好丁寿为案子铺路的文官与才承了人情的武将齐
声应和,确有几分声势吓人。

  「你们……」王鏊又惊又怒,嗔目群僚。

  顾佐等文官心中有愧,垂目不敢对视,对面武臣却直直迎上王鏊目光,毫不
避讳眼中的报复畅快之意。

  大家本以为事情告一段落,又见都察院佥都御史张彩出班,「臣启陛下,云
南金齿腾沖等地僻处遐方,无流官抚治,风俗颓坏,军民穷困,而又外夷不时侵
扰,为地方之害,原云南巡按昏聩无能,难抚其地,应另选能臣前往,都察院监
察御史陈天祥谋勇兼备,可堪大任,臣举荐其巡按云南。」

  「准奏。」朱厚照乾脆道。

  真狠啊!郭东山与陈天祥皆是王鏊门生,前几日上表弹劾丁寿最为卖力,如
今一个罢黜为民,一个远派边陲,满朝文武如何看不出这是丁寿报复,不过事不
关己高高挂起,反正丢官罢职,去天南瘴疠之地受罪吃苦的又不是自己,至于王
鏊心境如何,who care!!

  散朝之后,群臣各归衙门理事,朱晖亦是如此打算,忽听身后有人呼唤:「
贤甥留步。」

  朱晖面色一沉,回身时已是满面笑容,躬身施礼道:「舅父大人有何吩咐?

  英国公张懋扶起朱晖,朗声笑道:「自家人何须客套,你却有日子未到我府
中来了?」

  「军务繁忙,不得空闲,实乃甥儿之过,改日有暇定当去府上聆听舅父教诲
。」

  难为朱晖花甲之年,一口一个晚辈自称,却也没办法,张懋年岁虽不长朱晖
几岁,辈分却实实在在压了他一头,张懋的姐姐是朱晖老爹宣平王朱永的继室,
虽说已然去世五年,可这个便宜老娘舅却还身体硬朗,他属实是无法绕开的。

  「不需改日了,」张懋拉着朱晖转至无人僻静处,收起笑容,沉声道:「你
怎地与丁寿搞在一处?」

  「舅父大人何出此言?」

  「难道今日事不是你与那丁寿合谋的?还是刘瑾授意?」张懋语气转厉,「
你我俱是世袭勋臣,有祖宗福荫在,可保累世富贵,何必与那些佞幸阉奴搅在一
处,自降身份!」

  「舅父误会了,只是锦衣卫上门取证,甥儿不得不据实已告,并无其他纠缠
。」面对张懋质问,朱晖急忙解释。

  「果真如此?」张懋仍有不信。

  「千真万确。」朱晖信誓旦旦。

  「如此便好,那丁南山巴结刘瑾,小人得志,着实可憎,若非顾念铭儿他们
几个,老夫岂能容他们张狂!」张懋轻蔑冷笑。

  张懋姬妾众多,有子七人,嫡子张锐早逝,其余六子蒙恩荫俱在锦衣卫带俸
,其中三子张铭最得他宠爱,非但官居指挥佥事,且有提督象房的实差,不过张
三公子对自己差事不太上心,不是仗着老子权势横行霸道,就是託病偷懒四处閑
逛,直到被东厂下了刑部大狱修理一次,才算长了些记性,张懋面上虽未说什么
,对厂卫中人已是深恶痛绝。

  「铭弟精明干练,行事果决,将来成就不可限量,舅父大可放心。」朱晖笑
容和善,一片至诚。

  听朱晖夸奖儿子,张懋果然喜笑颜开,摆出长辈派头拍着他的肩膀,「贤甥
谬赞了,你癡长几岁,待有空还是常过府来指点那几个小子一二,你们兄弟也好
久没亲近了。」

  朱晖年纪已足够做那几人父亲,闻言也不恼,躬身抱拳,谦逊笑道:「一定
一定,只怕表弟天资聪颖,甥儿无能为力。」

  张懋哈哈大笑,畅怀而去,朱晖再抬起头时,已是一脸阴鸷,「指点?某怕
他们担受不起!」

  ***    ***    ***    ***

  丁府花厅。

  「义父,今日多亏您老点拨,孩儿才在金殿上露了一把脸。」张给谏很快地
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

  斜睨着这个比自己年纪大将近一倍的「大儿子」,丁寿心中满是腻歪,「咱
先别叫得这么亲热,丁某还不知你这份心诚不诚呢。」

  「孩儿孝心拳拳,天日可表!」张龙几乎赌咒发誓。

  「漂亮话就别说了,我这儿有个事让你去办,办成了……」丁寿倏地失笑,
「这门契亲丁某便认下了。」

  「孩儿谢过义父。」张龙喜不自禁匆忙跪倒,先磕了一个响头,才道:「请
义父示下。」

  「干你的老本行,参人!」丁寿附耳说了几句,张龙闻之变色,「义父,您
……您要我弹劾英国公?」

  「怎么,怕了?」丁寿把眼一翻。

  能不怕么!张懋老儿曆事五朝,握兵权四十年,尊宠为勋臣之冠,张家两代
又联姻帝室,与宫里挂着线儿,宫变之后刘健、谢迁、韩文等人俱遭罢黜,这位
与他们沆瀣一气的英国公却毫髮无损,稳居百官之首,足见这老儿树大根深,动
之不易。

  张龙有心拒绝,但看见丁寿那阴冷的目光,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有乾爹做
主,孩儿有甚可怕。」

  乖啊,丁寿突然觉得这个死乞白赖靠上来的乾儿子也有点用处,起码嘴甜得
很,脸色缓和了几分,笑道:「说得好,不过是让你打头阵,挑个头儿,无须太
担心。」

  「义父您还有后手?」张龙讶异。

  「这就不需你操心了。」丁寿麵色一沉。

  「孩儿明白,孩儿这便去準备。」反正以前按刘瑾授意也弹劾过张懋老儿,
也未见如何,此番纵然那老儿记仇,谅来也不会出什么大祸,为眼前人办事好歹
有甜头分润,比之二张不知强出多少,他如今是风中小草,无依无靠,好不容易
拉下脸靠上这棵大树,断不能轻易放掉。

  给自己打完气,张龙立即回去準备题本,丁寿还有暇品着香茗用了几样点心
,直到佥事杨玉悄无声息地从外走进。

  「人带来了?」丁寿品着茶问。

  「是。」杨玉道。

  丁寿一笑,振袖而起,「走,咱见见去。」

  ***    ***    ***    ***

  顺天府通判杜萱正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子,周玺之死给顺天府上下提了个醒儿
,千万不要开罪锦衣卫这班凶神,杜萱为了弥补前些时日随同周玺那死鬼对杨玉
造成的不愉快,这几日是忙前跑后,随叫随到,堂堂通判,几乎成了跑腿碎催。

  努力总是有回报的,经过几日相处,杜萱与杨玉也称兄道弟拉上了交情,今
日杨玉邀杜萱家中饮宴,杜萱欣然同往,不过下了马车见到的却是小巷内的一处
偏门。

  初时杜萱不以为意,一些高门大户人家为了进出便捷,也常走旁门,只是略
微惊诧杨玉宅邸占地之广,看着院墙足占了整条巷子,他还恭维了一番。

  待进了屋子,杜萱便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宅主人为了方便走偏门角门的
或许有,但绝无将客人领进跨院偏房的道理,杨玉藉口出去準备酒菜,杜萱则不
安之感愈发强烈,想出门观察状况,却被门口两个挎着腰刀的锦衣校尉给挡了回
来。

  杜萱终于察觉大事不妙,可是百思不解,自己究竟哪里得罪杨玉,竟给自己
摆下这鸿门宴!

  正当杜通判心中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时,房门突然打开,杨玉施施
然走了进来。

  杜萱急忙迎上,「杨兄,这是为的哪……」

  杜萱话未说完,已看清了杨玉身后之人,两腿不禁一软,跪了下去。

  「三府如此大礼,丁某可担当不起。」丁寿嘿嘿奸笑,大马金刀地寻了一把
椅子坐下。

  「丁……丁大人,那……那日下官都是受了……周玺指使挑唆,才……才寻
的府尹大人,绝无为……为难大人之意,求……求大人饶……饶命。」杜萱想起
无端送命的周玺,吓得心惊胆战,话都说不全一句。

  丁寿翘起二郎腿,戏谑道:「三府何出此言,丁某费心着人将你请进府来,
是有事请教,张口闭口言」死「,岂不晦气。」

  这是丁寿府上!杜萱更是惊惧,「但不知大……大人有何吩咐?」

  「没什么,还是你们如今清丈的差事。」丁寿笑容轻鬆。

  杜萱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陪笑道:「缇帅明鑒,连日来下官尽力配合,断
无推搪延宕之举,杨大人可以作证。」

  「那敢情好,今日就劳烦你将一处田亩的事说个清楚吧。」丁寿??瑟瑟晃
着翘起来的那条腿。

  被眼前晃动的靴尖折磨得眼晕,杜萱巴巴问道:「但不知……何处?」

  「丰润县,魏家店。」

  杜萱面色突变,强笑掩饰着心中不安,「这个……下官却记不清了,待卑职
回去查询卷宗,立即回报。」

  丁寿将脚一伸,踢了杜萱一个跟头,站起骂道:「给脸不要的东西,好言好
语的既然不识趣,杨玉,人交给你了。」

  「是。」杨玉应声,又问道:「卫帅可还有什么交待?」

  「敞开了来,出人命我兜着。」丁寿看都不看地下人一眼。

  杨玉立即便要上前拿人,却一下拿了空,那杜萱一个就地十八滚,利索非常
地扑倒了丁寿身前,让杨佥事好生失落,瞧这俐落身手,这位杜通判遮莫还是个
练家子,自己这些日子竟走了眼!

  「缇帅!」潜能爆发的杜大人兔滚鹰翻,一把抱住丁寿大腿道:「我说,我
什么都说,求饶下官一命吧!」

  ***    ***    ***    ***

  「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张懋官居太师,贵为公爵,执掌兵柄,上以优礼,宠
渥至极,懋终日优游,不知勤勉王事,数十年间未尝一经战阵,侍妾百余人,淫
佚无度,服饰奢僣,不以人臣之礼,至脧削军士以充其欲,亏负圣恩,臣请严治
其罪。」

  张龙清音朗朗,慷慨陈词,被弹劾的张懋抱着笏板站在班头,眼睛半睁半闭
,似睡非睡,半句都没往心里去。

  这些罪名算新鲜事么?言官们弹劾老夫多少次了,几位先帝何曾治罪!未经
战阵又如何,先祖先父已将张家该流的血流尽了,老夫如今在替他们享福,这些
大头巾知道个甚!张懋唇角微翘,满是讥诮。

  老国公站位元元靠前,全部神色朱厚照尽收眼底,眉头微微皱起,转目奏毕的张
龙,道:「朕已知道了,且退下吧。」

  「英国公,你有何话说?」

  张懋出班:「老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人家连一句辩解都懒得说,朱厚照却毫无办法,张玉靖难时为救太宗殁于阵
前,张辅年过古稀还随军出征,被英宗一波丧在土木堡,说到底,姓朱的欠人家
老张家的,人家日常饮服奢侈逾制一些,似也算不得大罪。

  朱厚照歎口气道:「老国公,将士乃国之藩篱,纵然用度有缺,也不宜取之
于军,当引以为戒。」

  「陛下训教的是,老臣家中人口多,日用不足,教万岁见笑了。」张懋开始
哭穷。

  这老儿还真会顺杆爬啊,朱厚照无奈地瞅向身旁刘瑾,「老刘,近日司礼监
会勘皇庄,可有哪处合适赐予英国公?」

  看见了吧,这便是张家在天子面前的恩宠,张懋已然露出矜色,忽然异变陡
生。

  「陛下,臣有一地可以荐之。」丁寿出班介面。

  「何处?」朱厚照问。

  「顺天府丰润县有隙地曰魏家店,为顷一万二千有奇,当地县民五百四十户
与其地相邻,合开耕田一千七百余顷,又有阜城等县流民高稳等开耕熟田一百七
十余顷,魏家店之地与英国公车辆山之庄田毗邻,管理起来倒也近便。」

  「这已是百姓开耕民田,如何赐人?」朱厚照面露不喜,这不是夺人田产么

  「陛下说的是,不过近日锦衣卫与司礼监、户部、都察院等会勘皇庄,发现
其地已是皇庄了。」丁寿从袖中抽出一份奏本。

  有小内侍将手本转呈御览,朱厚照随手打开,一边蹙眉问道:「可是有皇庄
管事强佔民田?」

  「强佔民田自是有的,不过却非皇庄管役,」丁寿乜眼朝张懋一瞥,垂首笑
道:「是英国公府上庄头。」

  张懋立目横眉,「一派胡言!」

  丁寿也不辩解,自顾道:「英国公府上管庄僕役赵文才伪造田契,自云界内
地俱都被……英国公购得,侵佔县民开垦田土,招聚流民佃种,徵收杂穀鸡鹅等
物为租。」

  骄奢淫逸,违礼逾制是一回事,不法害民却不可轻纵,朱厚照一拍御案,「
英国公,可有此事?」

  「陛下,老臣不知,老臣朝后便拘传赵文才,详加询问。」

  「国公不必费心,人我已经拿了。」

  「丁寿,你敢擅拿我府中人?」张懋怒火满腔,当老夫是周玺、郭东山之流
不成。

  「即便赵文才果真霸人田亩,自有有司鞫问,何用你锦衣卫多管闲事!」

  张懋的吐沫星子都快喷到丁寿脸上,二爷却也不恼,「国公说的是,但若赵
文才以下犯上,聚众为乱……呵呵,不知关不关锦衣卫的事?」

  张懋一愣,瞬间更加恼怒,「休得胡言,你这是欲加之罪!」那庄上有多少
人张懋心里还不清楚么,那几个人敢在畿辅聚众作乱,不说几十万京营人马,便
是当地守备乡兵就能立即平了它。

  前几日上蹿下跳的左班文官们如今终于有机会在旁吃瓜,看着武臣勋贵的二
位爷唇枪舌剑,这早朝似乎也不那么枯燥了。

  「丁爱卿,朝堂之上不可信口开河。」朱厚照也不相信一个庄头能干或敢干
出造反的事来,除非——背后有人支持,小皇帝在脸红脖子粗的张懋身上巡?一
番,这老儿虽说骄逸,但还不像得了失心疯的样子。

  「陛下,遭夺地之民屡诉与官,赵文才自恃国公府撑腰,坚不就讯,后当地
兵备官逐走为文才佃种流民,使之各归其乡,高稳等人无所恃,遂以前地赴京献
于官家。」

  「这处置挺好啊,除了老国公府内下人过于跋扈。」朱厚照不忘敲打张懋一
二。

  张懋惭愧垂首,「老臣今后一定严加管教。」

  「可惜,事情并未因此而结,」丁寿展颜一笑,徐徐道:「弘治十年,先皇
先后遣宫内中官与户部、巡按御史等官往地实勘,设立皇庄,并命中官张璿等督
理,那赵文才称其界内近东之地为国公产业不听拨付……」

  「先皇仁厚,岂能与国公府争产,勘官便如赵文才之言筑立封堆……」丁寿
见张懋额头上已现冷汗,淡淡一笑,继续道:「可是皇庄管事张璿随后上奏所勘
界限未明,且赵文才等有欺隐地税之举,朝廷此后多年,曾先后遣户部郎中何文
缙、员外郎胡经、胡雍、刑部员外郎陈辅、顺天府通判杜萱、及移文巡抚顺天都
御史柳应辰前往勘处……」

  朱厚照按照丁寿叙述,快速翻阅着奏疏附带案卷,问道:「勘查结果如何?

  「诸官皆畏惧赵文才兇恶,仅如前造册缴报,户部员外郎胡雍甚至在赴勘途
中被赵文才聚众拒阻,掷石打伤,胡雍畏惧国公府的威名,故隐忍不敢声张。」

  丁寿顿了一顿,斜睨冷汗涔涔的英国公,向上奏道:「那车辆山俨然已成法
外之地,国中之国,臣窃以为不若便将魏家店皇庄地土一併赐予英国公府上,由
能者打理,遂了老臣心愿。」

  「丁寿你……」这等诛心之言也说得出口,张懋不觉呼吸急促,胸口一阵绞
痛。

  「该死!」朱厚照将奏疏丢了下去,怒喝道:「张懋,你自己看看!」

  「陛下,老臣实在不知内情。」张懋颤巍巍双膝跪倒,俯首辩解道:「俱是
府内僕役自作主张,胡作非为,老臣督下不严,却断无对天家不敬之意,求陛下
明察。」

  「国公之言甚是,臣请万岁治臣驭下不严之罪。」丁寿又突然跪下请罪。

  「你凑什么热闹?!」朱厚照没好气道。

  「据赵文才供状,他所收之租俱献府内三公子张铭,铭乃锦衣卫指挥佥事提
督象房,臣律下不严,故请治罪。」

  「丁寿,赵文才之事与我儿何干,你休得牵连攀诬!」张懋眼如铜铃,怒视
丁寿,显是涉及儿子动了真怒。

  「老国公,供状上赵文才亲笔画押,他不过一介贱役,若非倚仗势要,如何
纠结恶徒,对抗官府,殴打朝廷命官?非是令郎,难不成是国公授意?」

  「你……」张懋哑口无言,茫然四顾求助,内阁焦芳仰首望天,李东阳垂目
看地,唯有前日里在朝中孤立无援的王鏊不躲不闪盯着他瞧,却无半点援手之意

  武臣之中有几人眼神交流,蠢蠢欲动,待触及保国公朱晖的冰冷眼神,又俱
如寒虫,瑟瑟不敢多言。

  朱厚照突然仰天大笑,笑声悲愤凄苦,「为僕的仗势欺人,无法无天,为官
的颟顸无能,挨打了都不敢声张,这便是我大明朝?朕的大明天下?」

  「臣惶恐,臣有罪。」满朝文武俱都跪倒。

  「你们有什么罪?有罪的是朕,京畿之地已然成了这般模样,朕还懵然不知
,不是昏君是什么……」朱厚照自嘲道。

  「陛下,锦衣卫有负重托,是臣失职……」

  「前朝之事,与你有甚相干。」小皇帝一口打断丁寿认罪,「此事如何处置
,你等可有决断?」

  「司礼监与户部、都察院等衙门覆勘之议,魏家店之地是除皇庄地土外,其
余宜任居民樵牧,并劾相关人等之罪。」

  户部侍郎张缙请奏道:「不过此事年经久远,人多变迁,户部郎中何文缙、
员外郎胡经等人多去任迁官,且宜免究,请陛下……」

  「这一套就免了,」朱厚照冷冷打断张缙:「传旨,前者承委勘地之官不能
尽心,以致历年奏扰,事久不决,在外见任者行巡按御史逮捕至京,致仕并去任
改选者由锦衣卫官校执之,胡雍、杜萱、还有……」

  朱厚照扫了一眼张懋,「张铭,俱下北镇抚司考讯。」

  「陛下开恩……」听了儿子下狱,张懋哀呼一声,突觉一阵天旋地转,一头
栽倒。

  这老儿可不能死了,否则二爷会犯众怒的,丁寿急忙抢上,一搭脉搏,才算
松了口气。

  「他如何了?」毕竟五朝老臣,恩渥数十年,轻忽不得,朱厚照也关切问道

  「只是一时气厥,并无大碍。」

  朱厚照长吁口气,看着老张懋牙关紧咬脸色青白的模样,轻轻一歎,「也难
为他了,送他回府养病,自具罪状上陈。」

  「陛下鸿恩浩蕩。」群臣齐颂。

  「罢了吧。」朱厚照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    ***    ***    ***

  兵部。

  杨廷仪将一份文书置于刘宇案头,「部堂,《武举条格》拟毕,请过目。」

  刘宇微微颔首,温言道:「正夫辛苦了。」

  「部堂客气,只是……」杨廷仪欲言又止。

  「正夫有话但讲无妨。」

  「参酌文举会殿二试之例行武举,此」条格「一出,恐部堂会受人非议。」
杨廷仪道。

  「老夫何尝不知,都是丁南山与老夫招的祸事。」刘宇狠狠一捶桌案,愤懑
不平。

  「丁寿?部堂前番不是说这是陛下授意么?」杨廷仪不解。

  「全是那丁寿小儿的主意,他曾为此寻过我……」刘宇便将那日丁寿登门之
事叙说了一番。

  杨廷仪哦了一声,思忖一番道:「也许……那丁南山本就是迎合圣意,呵呵
,难怪此人能简在帝心。」

  「或许吧,那丁南山虽未有如刘公公般得陛下依託,但在揣度圣心上却更胜
一筹,哼,佞幸之徒!」刘宇想起背的这口黑锅,便郁闷不已。

  杨廷仪微微一笑,「如此说来,咱们当日抢功之举是否已然得罪了他?」

  「得罪了又怎样,本官蒙圣上恩典委任兵部,背靠刘公公,他能把我如何!
」刘宇声音近乎咆哮,却有几分色厉内荏的味道。

  杨廷仪垂目低眉,「部堂说的是,下官也是此想,一定要搭好刘公公那条线
。」

  刘宇撚须沉思,忽道:「正夫,老夫有一事与你商量。」

  「部堂何须客气。」杨廷仪道。

  「你可知晓英国公其子纵僕为恶之事?」

  杨廷和笑道:「朝会上那般热闹,下官怎会不知,国公位极人臣,却不能善
制其家,扰民生事,最终授人以柄,也是可歎!」

  刘宇听了「授人以柄」四字,心头莫名一跳,连忙吸口气平复心境,缓缓道
:「英国公奉旨自劾,陛下念其先世勋劳,特旨恩宥,令其在家养病思过,五府
之事改由保国公代掌。」

  「哦?那保国公与部堂……」儘管自土木之变后于谦掌管兵部,五府军政大
权已丧失殆尽,但五府将领仍有统兵作战之责,且其官多为京营统领,与兵部关
系千丝万缕,若继任者不予配合,也是一件头痛之事。

  「放心,保国公也非不明事理之人,他已打发家人朱瀛每日到刘公公府上听
命。」

  自己不登门?还真是爱惜羽毛啊,杨廷仪心底冷笑,「保国公倒是谨慎,只
是这等机密之事,部堂如何得知?」

  刘宇自矜一笑,「自然是刘公公面授机宜,兵部少不了要与保国公打交道,
武职推选考功,同样也离不开兵部职司,刘公公嘱咐我可通过此人传递消息,老
夫与你说的便是此事。」

  刘宇示意杨廷仪近前,低声道:「兵部四司中还颇有些不识趣的,不妨借这
朱瀛之口,白之刘公公……」

  杨廷仪立时会意,刘宇性格横暴,人缘属实不怎么样,便是兵部属官也有许
多不待见他的,偏这类事又不能张扬,否则显得刘宇太过无能,如今既然有了朱
瀛这么个中人,何不好好利用一番。

  「部堂之意,是让这些不合保国公心思的人挪个地方?」

  杨正夫是真听明白了,刘宇欣然一笑,随即为难道:「只是那朱瀛乃一僕从
,老夫与之往来实在招摇……」

  杨廷仪已然明了刘宇寻他商量之意,哂然笑道:「部堂何必纡尊,此事由下
官代劳便是,每日饮宴款语,必让那朱瀛有相见恨晚之歎。」

  「正夫两榜正途出身,实在委屈了。」刘宇摇头,大为杨廷仪不值。

  「下官蒙部堂栽培提携,无以为报,区区小事,何足道哉。」杨廷仪不以为
意,从容道:「况下官不过一郎中,便是将那朱瀛邀入司署,也无人指摘,不过
一噱而已。」

  刘宇万分感动,把腕道:「正夫款款之心,老夫须臾不忘,今后但有所求,
无不允者!」

  ***    ***    ***    ***

  刘瑾府。

  「公公,小子这番操持布局,您看如何?」丁寿喜滋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差强人意吧。」刘瑾随意道。

  「您老就不能好好夸讚我几句?」丁寿幽幽道:「此番不但在五府占了先手
,还提了王鏊两子,那老儿如今怕是郁结于心,觉也睡不好吧。」

  「亲自出面,终究落了下乘,至于王鏊,两个无关紧要的弃子,去便去了,
待春闱一过,王济之便又多了几百门生,你提得过来么?」

  丁寿一愣,才想起今年还有这么一件大事,急声问道:「会试主考官已然定
下了?」

  「旨还未下,皇上属意武英殿大学士王鏊与掌詹事府事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
士梁储。」刘瑾落子道。

  「为何选他王守溪?」丁寿不满嚷道。

  「王鏊一代文宗,文章大家,不选他难道选你不成?」

  不理刘瑾揶揄,丁寿站起喊道:「那李西涯也好啊!」

  「弘治十二年李相已做过主考了。」刘瑾淡淡道。

  「王守溪弘治九年时何尝没做过主考!?」丁寿刚收拾了两个那一科的进士
,记忆颇深。

  「弘治九年时未出科场舞弊案。」刘瑾头也不抬地说道。

  丁寿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乾巴巴道:「可否劝陛下更改圣意,小
子去说。」

  「万岁爷主意正得很,你那些小聪明最好少用,别尊卑不分,拿着客气当福
气。」刘瑾指了指棋盘,「下棋。」

  还下什么棋啊,丁寿直接弃子认输,坐在那里运气。

  刘瑾看他歎了口气,也丢了手中棋子道:「只消陛下对王鏊的学问人品仍存
敬重,你便动不得他。」

  「就没旁的法子了?」丁寿郁闷道。

  「自己想去,」刘瑾也充起了甩手掌柜,忽然又想起什么,道:「哦,对了
,陛下準备下敕召杨廷和回京入内阁办事。」

  「他怎么又回来了?他去南京有七个月?!」

  「差不多,都是文华殿讲经筵的大头巾们实在无趣,引得万岁动问杨先生,
咱家便如实答了人在南京,皇上便动了心思。」刘瑾笑道。

  「公公做差了,」丁寿也是急昏了头,埋怨起刘瑾来,「您只需说」杨廷和
人在南京心怀怨恚「,便足够他老死留都的!」

  「离间师生?咱家不会去做,」刘瑾摇头,沖丁寿笑道:「你有这心思,不
妨想想如何打理神机营吧……」

  注:1、杨廷和历史上是正德二年三月去的南京,十月入阁,书里他去南京
晚了几个月,算算差不多也是七个月。

  2、早朝基本是走个过场,不会谈什么具体实务,书里为增加剧情冲突,很
多情节安排在朝会上,大家别当真。

  第四百五十六章 二人定计东窗下 三女争锋庭院中

  「什么神机营?」丁寿眉毛一扬,微微错愕。

  「咱家输你的彩头啊,你不是要领兵么?怎么,改主意了?」刘瑾轻声笑问

  「小子是说独立领军,可这神机营有几个人……对了,公公您究竟让我管哪
一营的神机?」十二团营中各分三千、神机等营,兵马仅只数千,还不知那一营
的战力如何,苦着脸的丁寿又追问了一句。

  「神机营便是神机营,何来哪一营之说。」刘瑾嘴角微微上挑,眼中藏不住
的笑意。

  「三大营的神机营?!」得到刘瑾眼神确认,丁寿不由一下蹦了起来,「我
要那些修坟盖房的作甚!」

  也无怪丁寿恼火,如今的三大营早已非永乐初创时横扫大漠、追亡逐北的精
锐之师,自土木之变后,兵部尚书于谦重组京营,于三千、五军、神机三大营中
挑选胜兵组建十团营,由自己总督,自此兵部威权淩驾武勋、内臣之上,此后几
朝京营制度历经更迭,团营罢之又兴,数量增至十二,甚至成化年间出现过内监
汪直总领团营之事,但被团营呼之为「老家」的三大营再不复当年风光,团营中
如有出缺,还要由三大营中选拔送操,挑剩下的军卒战力比之十二营自不可同日
而语。

  不仅如此,成化、弘治两朝土木大兴,营军常被抽调营建工役,此项弊政承
于宪宗,孝宗即位之初也在诏书上将此作为前朝弊政,下令山陵修建完毕后京营
将士不再承担其他工役,可惜口嫌体正直的弘治皇帝在这方面比起老子来是变本
加厉,青出于蓝,没过多久不但驭使营军修建城墙、宫殿、陵墓等,还大起寺庙
,不是为老丈人修坟,就是帮丈母娘盖房,久坐冷板凳的三大营自然首当其冲,
当三大营的军士都不敷使用后,便调派团营,时任兵部尚书的马文升上疏请止,
还军操练以养锐气,别说,弘治爷还真听进去了,命令官军加快工程进度……

  经孝宗这么一折腾,营军久苦工役,京师根本之地而军士逃亡者过半,操练
几乎废而不行,营房空置近二十年等等现象,便不足为奇了。

  丁寿本意是想独领一军,待来日边地有警,提兵北上,为才宽及死难将士报
仇雪恨,结果却到手一批工程兵,心中失望可想而知。

  「公公,您要是真不想让我领兵便直说,那日打赌权作笑谈。」丁寿沮丧道

  「不满意?」刘瑾挑眉。

  「这谁能满意!领我锦衣卫前后左右中五所官军出征,也比那班废物强!」
丁寿抱怨道。

  「神机营也是为国征战的大明官军,你留点口德。」 刘瑾一掌拍在案几上
,震得棋盘上棋子哗啦啦乱跳。

  见老太监动怒,丁寿咂咂嘴巴,没敢再说话。

  刘瑾吁出一口浊气,眺望厅外,似有追思:「太宗、宣庙之时,三大营何其
兴旺,百万战兵,雄踞京师,天下震惶,四海匍匐……」

  「可今非昔比……」丁寿正自吐槽,刘瑾转眸扫视,立即闭嘴。

  刘瑾轻声歎息:「江河日下,非我等所愿,你若有振奋之心,便重整兵备,
使之再複昔日荣光,若无此本事,哼,你便多吃一份俸禄,在这一滩淤泥中与他
们一同烂了,至于直接插手十二团营,坐享其成的好事,你想也休想!」

  丁寿霍地站起,沉声道:「公公莫要门缝里看人,这局小子接了便是。」

  言罢起身向外,走至门边丁寿又回身道:「烦公公告知白兄,明日正午我去
接人,彩头暂且不说,这打赌的添头可是要先领回去的。」

  望着丁寿昂首阔步远去的背影,刘瑾粲然一笑:「这小子聪明有韧劲,可惜
一身的懒筋,不激他一把,还使不出劲儿来。」

  「十二营将士俱军中选锋,由十二侯分掌,以都指挥佐之,监以内臣,提督
以勋臣,牵扯各方,朝野内外,上下瞩目,属实过于招摇。」白少川恍如一个白
色幽灵,无声无息从后堂飘出。

  「相比为权贵供役的三大营,人人轻之,纵使有所疏漏,不过一哂了之,如
此丁兄已立不败之地。」望着刘瑾背影,白少川幽幽道:「但不知公公苦心,丁
兄能觉察否?」

  「咱家的心思,何须别人来揣测。」刘瑾泰然自若,不带一丝感情。

  白少川心中一凛,垂首道:「是,属下冒犯。」

  「那件事怎样了?」刘瑾漠然问道。

  「周玺的棒伤不致丧命,似死于心痹之症。」白少川道。

  「似乎?」刘瑾回身,语气略有不满。

  白少川躬身道:「据属下探知,周玺往日并无此病症状。」

  「依你来看,他可会中毒?」

  「若是毒药,则此毒专攻心脉,周玺受刑之时,因惧痛相交血液加速,心跳
加快,以致难以呼吸,骤然猝死,与心痹症状相同。」白少川玉面羞惭,垂首道
:「属下无能,并未探出他体内有中毒之象。」

  「这么说,周玺若是被杀,杀他之人也必是一用毒高手……」刘瑾忽地失笑
,「有趣,真真有趣……」

  ***    ***    ***    ***

  烛火晃动,密室墙壁上投射出两道长长的扭曲身影。

  「张懋闭门养病了?」声音苍老而洪亮。

  「是,心向先帝的老臣又去了一个。」稍年轻的声音透着兴奋,「还是您老
神机妙算,这招祸水东引,一石二鸟,既勘破刘瑾那阉人」引蛇出洞「的诡计,
又使丁寿结怨王守溪,二人嫌隙越来越大,震泽先生被逐出庙堂之日恐不远矣。

  苍老声音喟然一歎,「虽是主公交待,却可惜了周天章这等正直良臣,事非
得已,老夫心中有愧啊。」

  静默片刻,年轻声音低声道:「事出无奈,情非得已,部堂也休要自责,待
主公荣登大宝之日,极尽哀荣也就是了,想来周兄地下有知,也当含笑九泉。」

  老者「嘿」了一声,不再多言,案上烛花陡然一跳,暗室内顿时明亮许多,
映照出一副皓首苍颜,正是致仕兵部尚书、太子太保——刘大夏。

  ***    ***    ***    ***

  刘瑾宅邸广阔,仪门之内是一宽敞庭院,内里青砖漫地,整齐净洁,如今却
有数道人影起伏纵跃,围攻当中一个粉衣少女,兵刃破空锐声不绝于耳,声势汹
汹,望之吓人。

  刘府老家院老姜倚着门楼廊柱,笑吟吟望着那群翻滚闪跃的人影,丝毫不见
担忧之色。

  只听那粉衣少女一声娇叱,人如穿花蝴蝶翩然飞起,腕借腰力,剑随身走,
宝剑「唰」的一声划出朵朵剑花,向下抖落。

  那一干围攻她的身影呼喝声中纷纷倒退,少女得势不让,剑光紧逼,玉腿翻
飞,如同飞燕回翔,轻灵迅捷,众人几乎一瞬间同时中招,痛呼着横七竖八滚倒
一地,狼狈不堪。

  少女收剑落地,呼呼喘了几口粗气,高耸饱满的胸脯剧烈起伏着,鬓间香汗
涔涔,显是辛苦非常,但红扑扑的脸颊上笑靥如花,足见心头欢喜。

  「你们这等三脚猫的功夫,也称得上东厂掌班?」

  巳颗掌班高林从地上爬起,谄笑道:「非是卑职无能,实在是二小姐剑法高
明,我等有心无力。」

  「高兄说的是,二小姐武林正宗,名师高徒,别说我们几个了,就是放眼武
林,怕也没几个人能挡得住二小姐三招两式。」尖嘴猴腮的鲍子威缩头缩脑地说
道。

  石雄和计全也连连称是,溢美之词不穷,只有亥颗掌班乌金木讷地看着他们
几个,哼哼几声插不上话,只是抱着肥大肚子在那里点头。

  听了众人奉承,刘青鸾非但不悦,反而柳眉竖起,嗔目道:「胡说八道,本
姑娘功夫自己知道,莫说天下武林,便是京城内也有那么几个武功比我高的,你
们想蒙混我不成?!」

  几个?说几十个恐都算客气,众人腹诽不已,却连道不敢,赌咒发誓刘二小
姐天下无敌,他们几个本领不济,难当陪练。

  「好啦好啦,休要啰?,你们不陪我练武,本姑娘的武艺如何精进,又如何
寻人比试,莫非你们想阻我报仇不成!」

  刘青鸾好大一顶帽子扣下,五人面面相觑,喉头发苦,高林小心问道:「敢
问二小姐,您仇人是哪个,卑职替您料理了便是,何须劳烦您亲自动手。」

  石雄点头赞同,恶狠狠道:「二小姐放心,只要您指出名来,属下等一定将
他收拾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们替我去寻丁寿报复?」刘青鸾脱口诘问。

  丁大人?四铛头!

  几人闻听心头突突乱跳,石雄和高林更是后悔得想抽自己嘴巴。

  「嗤,本姑娘的事何须你们插手!」刘青鸾抿着樱唇,恨声道:「那个好色
无行的丁寿和他那个惹人厌的徒孙,本姑娘自会去寻他们……」

  谢天谢地!几位领班如聆纶音,石雄激动得眼泪都要流下,「二小姐不愧侠
女风範,恩怨分明,不假手于人,我等钦佩万分!」

  「少说漂亮话,你们几个一起来,再比试一场。」刘青鸾已然歇过神来,当
即拉开架势,準备再斗一场。

  啊?!几位恶名昭着的东厂领班心中叫苦不迭,今日出门没看黄曆,随丘督
主过府怎就遇上了这个女灾星,非要拉着众人比武切磋,敢有不从小姑奶奶就发
飙要去寻刘公公告状,刘公公的侄女,谁敢真个赢她,若是磕了碰了又怎生担待
!不敢赢不说,连输还要输得像,每次几人都是结结实实挨了揍才敢倒地,众人
哀歎莫不是以前造孽太多,如今报应来了!

  东厂几人呼天抢地,岂不知刘青鸾心中也有苦处,在京城中不比兴平老家,
刘景祥怕她女儿家舞枪弄剑的名声传出去丢人现眼,对她管教比家中严厉许多,
她便有心寻人比试武艺也只能在府中,刘瑾身边的柳无三虽说成天抱着一把宝剑
,人却同个鬼影子一样,刘瑾随传随到,旁人想寻他都难,雷长音整日捧着琴囊
,看着更像文人雅士多些,与他比较刘二小姐自觉是在欺负人,至于白公子……
还是少让他看见自己舞剑耍狠的样子,其实人家同姐姐一般性格温婉,更喜欢针
黹女红多些呢!

  眼见东厂几人愁眉苦脸地站立四周,刘青鸾娇喝一声,再次拔剑而舞。

  ***    ***    ***    ***

  客厅之上,丘聚、穀大用等厂臣与许进、顾佐等部堂大员分别落座,向上首
刘瑾奏事。

  「东厂侦得消息,苏州等府纳户解送折粮大布三十余万匹,该赴甲字形档交收
,至今半年多库中仅收了二万五千匹,余尚交接未完,必管库之人有留难之弊,
我想此事并非个例,该让孩子们着手详查一下。」

  丘聚的三角眼似不经意间从顾佐面上扫过,顾部堂不禁心中一跳。

  所谓解户,是均徭项目之一,负责解送上供物料或其他税收实物至京师内府
或指定地点交纳,因解送物料之不同而名目不一,如军需颜料解户、布解户等,
而甲字形档则是内库中专门贮存颜料、布匹所用。

  大明立国之初,在朱元璋「人君以四海为家,固天下之财为天下之用」的理
念下所设立的内库府十二库,本意积为天下之用,天下为公,内库即是国库,设
立内库的目的是为天下输财而非敛财,洪武皇帝对赵宋皇帝设立内藏库的做法嗤
之以鼻,「太宗首开私财之端,及其后世,困于兵革,三司财帛耗竭,而内藏积
而不发,皆太宗不能善始故也」,正因如此,朱元璋所立的内库制度,是将内府
十二库按所储物品分类,分别归属户部、兵部、工部等各部衙门管理,比如贮存
胖袄、战靴、军士裘帽的乙字形档归属兵部,贮存硫磺硝石的广积库、储存甲仗的
戊字形档和丝罗棉绢的广盈库归属工部,其余的甲字形档、丙字形档、丁字形档和贮存钱
钞的广惠库皆归户部管辖,希望藉此避免重蹈宋朝覆辙,可惜洪武之后,以各部
外臣担任的内库大使等职务均被撤销,改以内宦管理,由此也便给了这些阉人从
中上下其手的机会。

  中饱私囊,监守自盗,这是古今中外「仓耗子」的一贯手法,不足为奇,赶
上皇帝英明些的,会有各种办法禁止内库贪弊,管库之人也会收敛些,赶上「仁
君贤主」,那就对不起了,家贼偷起来可不会比外面人手软,这也是为什么非孝
宗自用,内藏之积,却至弘治年尽矣的道理。

  除了拿库里的,这些管库宦官们还可以从外面拿,因这解户缴纳的关係,这
些内库监收者又多了一项敛财法门,若不送上茶果门单等馈仪好处,偏就说你这
解纳之物不合规格数量,需另外置备,无有管库之人开具「批回」,解户回乡亦
要受地方有司治罪,在京中拖延数年也不无可能,足够折腾到你倾家蕩产,死无
全尸。

  至于巧立名目,滥收名色,更是无可避免,一是名曰「铺垫」,此法起自嘉
靖,顾名思义是在接收物料时要求包装、垫衬等物,说白了就是加钱,不给钱的
丫吊起来打,打到你给为止;另一种名曰「增耗」,则是学自那些读书种子,地
方上的「火耗」便是此类,要求缴纳时数量比原定额多出一部分,作为抵顶损耗
之用,按说这条有几分道理,便是现代物流运输也难免折损,只是大明的内库保
管员们胃口大得惊人,增耗常索要数倍,解户被逼破产败家者不知凡几。

  「哈哈……」听了丘聚之言,穀大用未语先笑,圆脸上一团和气:「按说该
当如此,可甲字等十库管事分属各监司衙门,很多还是老马司设监的人,那些猴
崽子办事毛躁,其中或许有些误会,是不是先与各家打声招呼?」

  内库的猫腻,身为大珰谁人不知,可这其中牵扯各方利益,二十四衙门的大
太监很多得了下属孝敬,睁一眼闭一眼的故作不知,要是掀了出来,不知要砸了
多少人的饭碗,大家都是在万岁面前奔走的,少不得有人会在皇爷面前递小话,
这可是犯众怒的事,穀大用觉得有必要给刘瑾提个醒。

  众人都等刘瑾发话,却见刘瑾手指轻轻敲打着身旁几案,望着外间天色若有
所思,一言不发。

  一众貂珰枢臣投目互望,面露不解,不知老太监心中又在打什么主意,顾佐
率先坐不住,挪挪屁股,倾身道:「丘公公之言深中时弊,甲字形档既属户部,下
官也难辞其责,自后各处解布到库,户部定限期内会官收受,有仍留难者,听巡
视科道等官参究治罪,公公您看如何?」

  「小川!」刘瑾霍地起身走至门前,众人连忙仓皇站起,顾佐更是以为自己
说错了话,心头如打鼓般咚咚乱跳。

  「属下在。」白少川自廊下现身,躬身施礼。

  「天色差不多了,寿哥儿就要登门要人,你且先回去吧,让那小子等久了不
见美人,怕会乱发脾气。」刘瑾笑道。

  白少川领命而出,刘瑾转回身只见众人或惊诧、或尴尬地站了一地,撇嘴笑
道:「怎么?」

  「公公,您看方才之事如何处置,还请示下。」顾佐道。

  「就按户部的意思办吧,每五万匹布限十日内收完,否则必治其罪。户部拟
陈上报,内阁票拟报呈圣上。」

  刘瑾好似去了心事,再複往日果决干练,坐回榻上催促道:「还有什么事,
都一併说了。」

  顾佐好不容易平复心境,强笑道:「诸边守臣请以银送边,备籴本及折支官
军俸粮之用,如往年例,大同宣府俱五万两,辽东十万两,宁夏、延绥、甘肃共
五万二千八百七十五两……」

  「这些银子够么?」刘瑾睇眄笑道:「咱家记得正德元年时,户部韩文在宣
府大同五万年例银之外分别加送宣府六十一万两,大同四十万两,辽东除了十五
万两,又加银三十三万四千两,险些把太仓银库给掏空咯……」

  见刘瑾有心说笑,顾佐愈加轻鬆,陪笑道:「今时不同往日,自公公主政以
来,太仓银储丰裕得很,下官这个大司农也跟着沾光阔绰,便是再追加个一百几
十万两,也绰绰有余。」

  「哦,果真如此?」刘瑾歪头道。

  「千真万确。」顾佐道。

  「哈哈……」刘瑾朗声大笑,众人也附和着轰然大笑,虽不知刘太监因何发
笑,但追着领导脚步走总没错的。

  刘瑾突然笑声一收,寒声道:「你这般想就错了!」

  「哈哈……呃——」刘瑾陡然变脸,几位老大人收声不及,还乾笑了几声,
才如同被踩了脖子般戛然而止。

  「公公,这……」顾佐莫名其妙,这老太监实在喜怒无常,不好伺候。

  刘瑾冷着脸沉声道:「你可以为太仓里有了些银子,便可胡乱糟践,打水漂
,填狗洞?」

  顾佐一脸难堪,支吾道:「下官……绝无此意。」

  「各边既设屯田,又有各司府岁输粮草,何须籴本!年例银?天顺以前户部
可有送银之例?」

  顾佐尴尬不已,搓着手道:「这个……下官……」

  「咱家替部堂答吧,」丘聚唇角微微下撇,绷着脸冷声道:「所谓年例银,
其例始于成化二年,或因警报,或以旱涝,事变相仍,暂行权宜接济之术,而其
后遂为岁额,且屡告缺乏……」

  丘聚冷笑,冰冷眼神从兵部刘宇、户部顾佐等人面上掠过,「其中难说无盗
取浪费之弊,或内外勾连贪渎之行……」

  「不不不,断无此事,丘公公言重了。」刘宇、顾佐面色苍白,矢口否认。

  「罢了,」刘瑾无意深究,漠然道:「户部会同各官查究事端,从公议处,
商量出一个经久长策,再报呈上来吧。」

  「是。」顾佐躬身应声,暗暗抹了把额头冷汗。

  ***    ***    ***    ***

  刘青鸾一式「乳燕投林」,从石雄与高林二人夹攻中穿越而出,剑尖轻颤,
逼退鲍子威,足尖在计全肩头一蹬,将这位三眼雕踢出圈外,左掌如苍鹰夭矫,
向乌金迎面而来的肥厚手掌拍去。

  掌至半途,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日思夜想的白衣身影从旁边抄手游廊处经
过,刘青鸾手上不由一慢。

  乌金那一掌已然撤回七分功力,只等与二小姐玉手相触,黑面太岁便被她一
掌震退,最好再骨碌碌在地上滚上几圈,便打算就此不起了,招式分寸方位都已
拿捏準确,怎料刘青鸾招式一缓,这一掌未曾迎上,那只肥肥厚厚的巨灵肉掌当
当正正拍在了她左边肩头。

  虽然乌金身子癡肥,但幼逢名师指点,一套招式繁琐的分筋错骨手用的嫺熟
无比,掌一挨身,习惯性地便将后续招数连绵使出,只听哢嚓哢嚓连着几声脆响
,刘青鸾痛呼失声,左臂软软垂了下去,整个人也不支跌倒。

  「二小姐!!」几位领班大惊失色,慌乱围了上来,只见刘二小姐痛得玉面
煞白,牙关紧咬,豆大的汗珠不住从光洁额头滚落,几人手足无措,对着凑上来
的乌金就是一通拳打脚踢。

  乌金皮糙肉厚,这一通打倒没伤他哪里,只是眼看着二小姐被自己打伤,刘
公公那厢该如何交待,心头忐忑,一脸惶恐。

  「都闪开!」一声大喝,众人扭头,只见刘府老家院步履匆匆赶了过来。

  「老爷子,您与我们做见证,此事与我几个无干,都是这死胖子下的手。」
鲍子威指着乌金道。

  「我……」乌金欲待解释。

  「我什么?知道有罪就边上待着,听候发落,抵死狡辩,罪加一等。」石雄
介面。

  「不是,我……」乌金苦着脸道。

  「老乌,我们几个亲眼所见,你乖乖认罪,到时候哥几个在刘公公面前也好
给你求情。」高林拍拍乌金厚实肩头,一副为他着想的模样。

  「这时候还说这些干什么,琢磨着先给二小姐治伤吧!」计全焦躁嚷道。

  「老乌的分筋错骨你又不是不晓得,下手忒狠,都是将人关节捏碎的绝户手
法,还怎么救!」高林哀声歎气,今日就是倒楣催的,祸事躲都躲不掉。

  那几人也不愿凑前,一来没把握治好伤势,二来毕竟男女有别,老姜头岁数
已然可以做二丫头的爷爷了,可以不计较这些,他们却不敢沾这烫手山芋。

  「我来看看。」一个熟悉的声音背后响起,众人警觉回身,只见一身白衣的
白少川手持摺扇,如回风舞雪,翩然而止。

  「白三爷!」众人整襟行礼。

  「白公子,我家小姐痛昏过去了。」一见白少川到来,老姜将臂弯中的刘青
鸾交予他,起身让开位置。

  许是心中感应,白少川才扶起娇躯,刘青鸾疼痛感大减,悠悠睁开星目,只
见檀郎玉面近在咫尺,刘青鸾俏脸晕红,嘤咛一声,「白公子,我……这是怎么
了?」

  白少川轻轻托住娇躯,歉然道:「二小姐受了乌掌班一掌,在下为疗伤近便
,无暇顾及男女之防,还请二小姐见谅。」

  「嗯,江湖儿女,何必计较……什么?!」刘青鸾粉颈低垂,羞答答应了一
声,忽然省起话中之意,试着抬臂,软绵绵使不起力道,惊惧道:「我的左臂…
…可是废了?!」

  白少川俯身察看刘青鸾伤势,轻声道:「无碍事,老乌出手时收了力,只是
被卸了关节而已。」

  旁边几人大鬆口气,又捶打起乌金来,「老乌,你适才为何不早说,害得老
子们虚惊一场!」

  我他娘一直想说来着啊!面对众人埋怨,笨嘴拙舌的乌金满脸委屈,有苦难
言。

  刘青鸾忽然而起的一声痛呼,打断了东厂几位掌班的内斗,白少川手背贴着
刘青鸾光洁额头,叮嘱道:「关节已重新接好,夜里可能会有些发热,出身汗也
就好了,切莫着凉……」

  刘青鸾抿着红豔樱唇,抬眼盯着自己额前的那只白玉般的手掌,耳旁话一句
也未听进,只是耳根都已烧得通红,细腻柔滑的香腮上两片绯晕久久不退。

  嘱咐已毕,白少川振袖而起,「白某家中还有事,暂且告辞。」

  「白公子……」刘青鸾脱口喊道。

  白少川诧异回身,「二小姐还有何吩咐?」

  「一路走好。」张张朱唇,刘青鸾好半天吐出这么一句。

  白少川哑然失笑,拱手一礼:「多谢。」

  凝睇远去背影,刘青鸾不由癡了。

  「多亏了白三爷,不然今天难收拾了。」石雄心有余悸。

  计全拧着眉头,「白三爷往日在东厂从不早归,今日怎么还未到正午,便匆
匆返家了?」

  鲍子威撚着唇上两撇小鬍子,一脸淫笑道:「有佳人作伴,自然急着梦入温
柔乡啦。」

  高林眉头一挑,「你是说京城名妓玉堂春?」

  刘瑾与丁寿反目的传闻,早在市井中传遍,这位起着关键作用的花魁,东厂
众人自不会陌生。

  「那女子不是四铛头的人么,还企图毒杀刘公公,白三爷怎会对她动心?」
石雄很是不信。

  「市井谣言大不可信,还有谣传刘公公与丁大人翻脸的呢,结果信的人都成
了傻子,既然这些都不是真的,那所谓毒害刘公公的事,八成也作不得准,白三
爷单身久了,那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窝在家里,如何耐得住!」鲍子威小眼
睛骨碌碌乱转,一副你们懂得的笑容。

  几人也呵呵大笑,计全的一双斗鸡眼凭多了几分亮色,颔首道:「不错不错
,凭白三爷的样貌人品,便是不动那个心思,也自有女人倒贴上来,暖席以待,
呵呵,一个花中魁首,一个翩翩公子,真是……诶呦!」

  计全屁股上突然升起一股大力,整个人飞了出去,噗通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随即见刘青鸾杏眼圆睁地怒喝道:「你们刚才说什么?哪个女人倒贴啦?谁给
我二叔下毒了?说啊!!」

  ***    ***    ***    ***

  光可鑒人的铜镜上,映射出一张芙蓉玉面,玉颊消瘦,不施脂粉,却姿容秀
美,仪态万千。

  郭彩云看着镜中玉人,眼光中又是怜惜,又是豔羡,由衷赞道:「周姐姐,
你生得真美!」

  周玉洁嫣然一笑,秋波流转,转首道:「妹妹才生得娇俏可爱,我见犹怜呢
。」

  郭彩云摇摇头,「姐姐莫拿话搪塞,小妹是一片肺腑之言,我纵是女子,看
了姐姐容貌,也生出几分倾慕之意,遑论男人。」

  细白贝齿轻咬着樱唇,周玉洁幽幽歎道:「生得好又有何用,不过是男人争
来抢去的玩物罢了,若是庸人之姿,也许我这一生会平静许多。」

  「姐姐莫说此话,几时起我们女人生得漂亮反成罪过了,那些好色轻薄之徒
,我……我碰上一个便杀一个,碰上两个杀一双!」想起那日破庙遭遇,郭彩云
心头忿恨,声声切齿。

  见郭彩云神色有异,周玉洁急忙道:「我真是羡慕妹妹,有武艺傍身,可以
快意恩仇,我若有你这身好功夫,待来日手刃仇人,此生便无憾了。」

  「这有何难,姐姐若不弃,我定倾囊相授。」郭彩云年纪轻,愁绪去得也快
,展颜笑道。

  几日相伴,二女感情甚笃,周玉洁闻言盈盈一笑,「那姐姐便谢过师父妹妹
了。」

  「好说好说,」郭彩云正大包大揽,忽然「哎呀」一声,摇起了头:「不好
!」

  「怎么?」周玉洁诧异。

  「你今后住在那人府上,我……我不想见他。」郭彩云扭捏道。

  「为何?」周玉洁奇道。

  「他……他许会轻薄与我。」郭彩云脸蛋羞红,声如蚊蝇。

  「妹妹多虑了,丁……义父他人虽轻佻放纵,但也非狂蕩不羁的急色之徒,
以他与白公子交情,断不会欺侮他的红颜知己。」周玉洁曾半夜主动送上门去,
丁寿都未曾笑纳,以己度人,谅那丁寿不至于厚此薄彼,做那没品的事。

  「姐姐你不晓得……哎呀!不说啦!」郭彩云如何说她们姐妹与丁寿那段孽
缘,虽说丁寿从未对她动手动脚,但言语轻薄,便是白少川当前,也未尝断过,
自己若送上门去,谁知那口花花的还会说出什么,若闹得人尽皆知,自己还见不
见人啦!

  郭彩云一跺脚,飞也似的逃了出去,单撇下不明所以的玉堂春,怔怔发愣。

  「都是你害得!」郭彩云抽打着院中一棵花树,直将它当作那一脸坏笑的家
伙教训。

  怒打几下出了气,破云燕不由转念沉思:「听白大哥说,爹的仇他还是出了
大力,连二位姐姐也是他救下的,说来我还是承了他的人情,只是白大哥……」

  「白公子在么?」一个清脆女声突然在院中响起。

  郭彩云投目望去,只见院中进来一个粉裙少女,十六七岁年纪,手中拎着一
把宝剑,一双鹿儿般的明眸,顾盼间闪动不停,颇见英气。

  「姑娘找白大哥什么事?」郭彩云奇怪自己明明关了院门,此女究竟怎生进
来的,不过她既然识得白大哥,想来也不是坏人,问询起来十分客气。

  刘青鸾一见郭彩云,便满是敌意,绕着她上上下下端量个不停,嗯,脸蛋微
圆,长相甜美,确有几分姿色,难怪是个什么「名妓」,不过么,仅此而已!刘
青鸾比照自身,自己的鼻子比她还挺直些,身材么,二小姐示威地挺了挺胸……

  郭彩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提高声音再问道:「敢问姑娘贵姓高名?找白
大哥什么事?」

  「白大哥?叫得倒亲热,」刘青鸾樱唇微扁,满是鄙夷,「本姑娘的名字也
是你这不要脸的女人能问的!」

  「你……」郭彩云无名火起,碍着不清楚对方与白少川的关係,强捺性子道
:「你我素不相识,何以出口伤人!」

  「哟,这便受伤啦?那你往日里被那许多男人看光身子,也没见你寻死觅活
呀!」刘青鸾挖苦道,一个欢场女子,不说行院中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
人尝,据说在那洪洞县问案时还被当庭裸杖,全身上下不知都被多少男人看光了
,稍有廉耻之心,早就自寻短见了,还在这里卖弄风情,勾引男人,真真无耻。

  「你——」郭彩云心中讳莫如深的便是城外破庙遭遇,只当刘青鸾说的是那
件事,再也按捺不住,纤足点地,「孤燕出巢」,直奔刘青鸾飞去。

  不想一个青楼妓女竟有这般好的轻功,刘青鸾猝不及防,纵身后翻,急待抽
剑迎敌。

  郭彩云怒极出手,岂容她有喘息之机,娇躯空中侧转,玉掌横切刘青鸾侧颈

  刘青鸾左臂新伤,运转不便,急切间右手一翻,横剑格挡,接住郭彩云这一
式「燕子穿帘」,郭彩云倒飞而起,刘青鸾???倒退数步,胸中气血翻腾,却
也借这一缓,终于有暇抽剑在手。

  不待刘青鸾高兴,郭彩云身在半空,双臂展如燕翼,只微微一顿,竟又扑面
而来,来速竟比之方才还快上几分,刘青鸾从未见过如此轻功,一手剑法未及施
展,琵琶骨已遭人锁拿,满脸惊愕地看着眼前怒气冲冲的玉貌娇容,怔怔不语。

  不知对方身份,与白少川究竟是何关係,便是盛怒之下,郭彩云也未下杀手
,只是玉手紧扣,厉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到此何干?」

  刘青鸾一言不发,怒视郭彩云,自己今日一着不慎,竟然栽了跟头,实在有
辱师门,这羞辱都是眼前狐媚子所加,自己与她势不两立。

  「妹妹,外间何事这般吵?可是义父过来了?」周玉洁闻得院中动静,推门
张望。

  刘青鸾循声望去,只见屋檐下现身一布衣女子,虽只青裙缟袂,亦不觉眼前
一亮,玉颊略带憔悴,更让人心生怜爱,观此女之貌,刘青鸾竟生出几分自惭形
秽之歎,白公子院中竟还藏着这样一个美貌佳人,这……自己如何比得过!!

  郭彩云扭身道:「无事的,姐姐,只是一个不知哪里跑出的野女人,出言不
逊,在此无理取闹……」

  郭彩云江湖阅历浅薄,不知多存防人之心,转身之际手上力道不由松了,刘
青鸾怨毒盯着眼前背影,这个不要脸的青楼狐媚子,勾引白公子,给二叔下毒,
让自己给师门蒙羞,还让自己在此地见到了这样一个连比较之心也生不出的美貌
女子,实在可恶至极!!

  刘青鸾觉得身上酸软之感稍轻,已可提起力道,瞬间沉肩卸力,脱开对手掌
控,剑尖光芒闪动,直奔郭彩云后心狠狠刺去……

  郭彩云正自分说,忽然感到掌中一轻,周玉洁掩口惊呼,她背心处寒意陡起
,暗道不好,匆忙提气前扑,二人相距极近,却哪里来得及,未等她双足离地,
长剑已破衣而入……

  注:

  解纳铺垫等陋规存续百年,直到明末九千岁那不怕死的上台才废除,老百姓
主动要求给魏忠贤建生祠。

  浙江、苏杭等府机户张选等呈……解户赍?上纳沿途路费进京门单科部厂监
库卫各衙门铺垫茶果等费,解户陪累倾家,向有稽延至一二年回批未掣,司府监
追家属身毙囹圄,困苦万状,幸遇东厂魏忠贤为国惜民,所有本厂茶果等费名色
即行捐免,不两月间掣批回销,选等省直机户叨沐洪恩,情愿捐赀建造生祠,世
世顶礼。得旨据奏:魏忠贤心勤为国,念切恤民,悯两浙连岁之灾伤,蠲百年相
沿之铺垫,宜从众请,用建生祠,着即于该地方营造,以垂不朽(《明熹宗实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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