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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1-06-29 19:51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第四百五十七章 南山含愤惩娇蛮 淑贞念恩荐优伶   背心一痛,郭彩云惊得魂飞魄散,只忖必死,前方却骤然生出一股大力,扯着她身不由主向前飞出。   郭彩云本就在运气提纵,这股力道牵引之下,轻盈娇躯便如风中
第四百五十七章 南山含愤惩娇蛮 淑贞念恩荐优伶

  背心一痛,郭彩云惊得魂飞魄散,只忖必死,前方却骤然生出一股大力,扯
着她身不由主向前飞出。

  郭彩云本就在运气提纵,这股力道牵引之下,轻盈娇躯便如风中落叶般轻飘
飘飞了出去,人尚在半空,另有一道人影如离弦之箭疾射而来,将她一把抄在怀
中,在空中轻轻一旋,翩然落地。

  刘青鸾剑至半途,陡觉肩井穴上一麻,一条手臂登时酸软,莫说刺出,连握
剑也提不起丝毫力道,「当」的一声,宝剑坠地。

  捂着香肩,刘青鸾惊愕地看向场中来人,随即暴怒娇喝道:「姓丁的,你竟
敢暗算于我?!」

  丁寿寒着脸一声不答,只是将怀中郭彩云轻轻放下,见她背后衣衫血迹殷然
,不由怒火中烧,冷冷道:「若是丁某出手,你此刻还能站着!」

  「不是你还能有谁,做了又不敢认,无耻!」刘青鸾不为丁寿言语所吓,她
本就对丁寿好感缺缺,此刻认定了是他趁人不备,偷施暗算。

  「是白某所为。」白少川缓步而入,凝眸刘青鸾,剑眉轻攒,「二小姐,你
新伤初愈,不在府中静养,来此何干?」

  「白……白公子!」刘青鸾心中设想是替刘瑾报仇,为白少川除了这个勾引
人的狐狸精,儘管动手之际为自己找足了理由,但当正主出现,她心中又没来由
的一阵心虚慌乱,那些义正辞严半句也说不出口。

  「白大哥……」见白少川返家,郭彩云忍不住轻声呼唤,扯了背后伤口,不
由蛾眉紧蹙。

  「莫要乱动!」丁寿急于探查她背后伤势,也不顾刘青鸾在前碍眼,直接双
手用力,裂帛声中,将郭彩云后背衣衫撕开两片,露出大片光洁玉背。

  郭彩云惊呼出声,想要闪身急避,却被丁寿抬手摁住,「你身上哪里我没见
过,害羞个什么!」

  丁寿说得理直气壮,当日温泉里三姐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确是被他看了
个通透,可此时当着白少川的面,郭彩云脸上如同蒙上了一层红布,又羞又窘,
恨不能有个地缝钻下。

  「呸,不要脸!」郭彩云那一声脱口而出的「白大哥」,已引得刘青鸾心头
泛酸,又见她裸着后背让丁寿验看,更生鄙夷,果然青楼女子,不识廉耻。

  「你——」郭彩云也不知这女子缘何这般与她作难,甚到痛下杀手的地步,
只看白少川对她言语客气,估计来头不小,不想与他惹来麻烦,满腔愁苦只好吞
进肚中。

  背后伤处一阵清凉,痛意消减许多,随即身上一暖,一件外袍披在肩头,郭
彩云回首,只见丁寿笑意温煦,沖她轻轻点头。

  「如何?」白少川觑向丁寿。

  「无妨,这一剑入肉不深,伤势并无大碍。」丁寿敷药后庆倖之余又有几分
后怕,幸亏白少川寻他来时未曾耽搁,若非他二人恰巧赶到,及时出手,郭彩云
怕就要香消玉殒了。

  白少川也吁出一口浊气,凝睇刘青鸾犹自倔强的脸庞,喟然一歎,摺扇在她
肩头轻轻一拍,刘青鸾右臂酸麻之感立消,又急忙转了转胳膊,并无不适,立即
喜道:「多谢白公子。」

  小娘皮怕是忘了是谁发的暗器吧,丁寿一声冷哼,冷言冷语道:「白老三,
你什么时候又和这丫头纠缠不清了?」

  「谁纠缠不清了?你……你莫要血口喷人!」刘青鸾柳眉竖起,厉声娇叱。

  「哟,说两句便听不得了,适才你可是用剑杀我老婆呢!」丁寿吊着眼睛,
阴阳怪气道。

  「谁让她……什么?她是你老婆!」刘青鸾讶然。

  「别胡说!」郭彩云羞赧万分,急忙否认,眼神不安地瞟向白少川。

  白少川早已习惯丁二秉性,并不在意,只是凝视刘青鸾,拱手道:「不知郭
姑娘何处得罪二小姐,还请示下。」

  「郭姑娘?她不是那个玉堂春么?!」刘青鸾惊愕万分。

  「妾身周玉洁,也是玉堂春,但不知姑娘因何要将妾身置于死地?」周玉洁
旁观许久,已明了这莽撞姑娘是寻错了人,害得郭彩云受此无妄之灾,便是明知
兇险,她也无法置身事外,当即上前敛衽一礼。

  「你……你才是玉堂春?」这还怎么比啊!看着眼前如花玉容,又瞅了瞅一
旁俊逸潇洒的白少川,刘青鸾油然升出一种无力感,心底莫名觉得万分委屈。

  紧抿着樱唇,刘青鸾一字一顿道:「是你毒害我二叔?」

  周玉洁一怔,白少川轻声解释道:「刘二小姐的叔父便是刘公公。」

  周玉洁「哦」了一声,颔首道:「不错,此事确是妾身冒昧行事,难辞其咎
,姑娘若要为长辈讨个公道,妾身甘心领受。」

  「小丫头,我这义女那日一时误会莽撞,寻错了仇家,刘公公早已冰释,你
这做晚辈的还狗拿耗子,计较个甚!」丁寿挽着郭彩云缓步上前。

  没理会话里讥嘲之意,刘青鸾圆睁杏目,不敢置信道:「她……她是你义女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关係啊!

  「没错,血浓于水的乾女儿!」二爷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一手揽住郭彩云
香肩,「这是贱内。」

  郭彩云不安地扭了下肩膀,非但没有把他甩开,这厮的另一只手反自然而然
地搭到了白少川肩头。

  「所以……我们一家四口在这里其乐融融,共用天伦,某个不相干的外人可
否自行离开?」丁寿歪头挑衅。

  周玉洁玉颊微红,郭彩云似已认命,低着头不敢看人,白少川目不转睛,拢
扇回手一敲,丁寿那只不规矩的怪手如被蝎蛰般从他肩上缩了回去,二爷面不改
色,仍旧笑嘻嘻地望着刘青鸾,「听懂了么?」

  瞪着眼前四人,刘青鸾怒火越烧越旺,猛地一瞥周玉洁,恨意难捺,俯身拾
起宝剑,咬牙道:「贱人受死!」剑光耀眼,直刺周玉洁。

  光芒一闪即逝,刘青鸾眼前一花,顿时两手空空,她惊愕地望着犹如鬼魅突
现眼前的丁寿,怔怔不语。

  「让你走你不走,不给你个教训怕是长不了记性。」丁寿手腕一振,当的一
声,手中那柄夺自刘青鸾的长剑瞬间断为两截。

  「你……你要做什么?」刘青鸾不想丁寿武功如此了得,见他目露凶光,不
由大骇,强自硬气道:「我是为二叔报仇,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替刘公公教训你!」丁寿将断剑丢在地上,反手一巴掌抽了过去。

  这一掌去势甚快,刘青鸾还未看清,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脑中嗡嗡轰鸣
,脸上火辣辣地一阵疼痛。

  「你……你敢打我?!」刘青鸾错愕半晌,惊怒交集地怒叱道。

  「显而易见,」丁寿甩了甩手,「可要再证明一次?」

  「二小姐……」白少川颦眉,欲待劝解。

  刘青鸾一声尖叫,捂着脸飞奔了出去,出院前还被门槛绊了一个趔趄,险些
跌倒,她回身狠狠踹了门槛两脚,恨恨顾睇院中,扭身一去不回。

  「义……义父,女儿无知闯下大祸,罪有应得,以命相抵本就……」周玉洁
春山微蹙,云恨雨愁。

  「闭嘴,」丁寿粗鲁打断,「你娘等着你平安回去,偏是为她,你也该爱惜
自己。」

  周玉洁立即缄口不言,她已险些累死母亲,难道真让娘亲为她肝肠寸断不成

  「可那毕竟是刘公公的侄女啊!何必招惹?」郭彩云小声嗫喏,她自知晓白
少川为谁做事,如今刘瑾权倾天下,晚辈亲眷受辱岂肯甘休。

  「她刺了你一剑,我只赏了她一耳光,她已占了便宜,」丁寿看着郭彩云,
肃然道:「我答应你两个姐姐,好好看顾你,自不会食言。」

  郭彩云心头一暖,此人虽荒唐轻浮,心底却也不坏,可惜……偷偷觑了白少
川一眼,晕满双颊。

  「你背上有伤,上药不便,可要与我回府静养?」丁寿问道。

  郭彩云粉颈低垂,一言不发,自己上药不便,不是还有白大哥么,反正人家
身子也不是没被他看过……

  看三燕子只是低头不说话,俏脸上泛漾着一层甜蜜红晕,丁寿哀歎:看脸的
世界,心地善良终究抵不过盛世美颜啊!

  「梅家的雪莲生肌散,自己收好吧。」丁寿将伤药交于郭彩云,请她帮着周
玉洁收拾行装,二女去后,院中只剩下他与白少川两人。

  丁寿望着院外刘青鸾奔去方向,静默不语。

  身后的白少川率先开口:「丁兄,刘二小姐是刘公侄女,公公视若己出。」

  「我知道。」

  「二小姐娇蛮任性,刘公早已知晓,却并无管束之意。」

  「我知道。」

  「纵使刘公对丁兄素来信重,二小姐受辱,恐刘公也不会坐视。」

  「我知道。」

  「那你还为何……」

  丁寿突然回头,一张苦瓜脸纠成一团,再没半分面对二女时的霸气温柔,「
那丫头实在太欠揍,我一时没绷住……」

  ***    ***    ***    ***

  刘府后宅内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刘青鸾回到家中,家人见了她脸颊高高隆起,急忙询问原因,不想这一问捅
了马蜂窝,刘青鸾一腔怒火无处发洩,多宝格上摆放的珍玩器皿俱都成了刘二小
姐迁怒之物。

  「青鸾,你的脸究竟怎么了?哎呀,快停手,别伤了自己!」刘彩凤苦劝着
妹妹,以往对她言听计从的刘青鸾今日却一反常态,只顾打砸,不肯稍歇,刘彩
凤身娇体柔,哪里劝得住。

  「哗啦」,又是一声脆响,一只宣窑青花缠枝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刘景祥
捶胸顿足,心痛不已,「你个败家女子,知道这值多少钱嘛!这可都是你将来的
陪嫁!」

  「谁要嫁人啦!」刘青鸾厉喝一声,一对松纹玉斗杯在二小姐娇叱声中玉屑
飞溅,化为尘埃。

  刘老头心口如被刺了一刀,疼得要死,抚着胸叫道:「疯了疯了,二汉你个
怂娃,还不快过去拉住她!」

  刘二汉离着远远的,捧着一个彩纹细砂蛐蛐罐贴着耳边,听里面清脆的「咕
咕」虫鸣,咧着嘴笑得正欢,对二姐的疯狂之举视若无睹,听了老爹召唤,脑袋
一拨楞,「不去,二姐连大姐话都不听了,岂会听我的!再红了眼,将我的宝贝
也给摔了怎生是好!」

  「你……」这个不成器的小畜生,送他进了国子监,书未见读得如何,却胡
乱添了许多花费银子的癖好,女儿不像话,儿子不成才,刘景祥只觉一阵心塞,
指着儿子骂道:「你与我滚出去!」

  「滚就滚!」刘二汉也生了脾气,二姐作妖,你骂我作甚!将蛐蛐罐往怀里
一揣,甩着袖子大步向外走去。

  才到门口,一个人影恰巧转出,险些与刘二汉撞个满怀,刘二汉大恼,破口
骂道:「你眼瞎……二叔!」

  看清来人,刘二汉吓得好似鹌鹑,缩着脖子退到一边,刘景祥见了救星,迎
上前急声道:「二弟,你来得正好,快让二丫头停下来,家业都快被她砸没了!

  刘瑾淡然一笑,「大哥别慌,几个瓶瓶罐罐,兄弟我还赔得起,既然青鸾想
砸,便让她砸个尽兴。」

  随着刘瑾命令,一排婢女鱼贯而入,手中託盘上盛放着各色官窑名瓷,珍宝
玉器,一件件流光溢彩,宝孕光含,连刘景祥这外行也可看出,这些物事比之刘
青鸾适才所砸的名贵百倍。

  婢女们团团围在刘青鸾四周,齐齐跪倒,託盘高举,「请二小姐随意。」

  盘中之物随手可取,刘青鸾反倒一时手足无措,怔怔看着刘瑾不知如何是好

  「砸吧,这些砸完了再让人送更多的来,定要让我刘家女儿开心尽兴。」刘
瑾抬抬手,示意刘青鸾。

  刘青鸾贝齿齧着下唇,抬手便取了一件羊脂玉瓶高高举起,刘景祥「嗷」地
一嗓子,「二丫头,你若敢砸,老汉我撞死在你面前!」

  刘景祥嗓子都喊破了,可见是动了真格,刘青鸾高举玉瓶,砸也不是,放也
不是,眼泪不争气地从面颊滚落。

  刘彩凤轻歎了一声,上前将妹妹高举的双手拉下,玉瓶放回託盘,揽住妹妹
,柔声道:「青鸾,你有什么委屈,说与姐姐听。」

  「姐——」刘青鸾伏在姐姐肩头,失声痛哭。

  刘瑾摆手命下人退出,冷声道:「既然不愿砸了,便说清楚究竟怎生回事。

  「还有什么可说的,姐姐被人欺负了呗!」刘二汉笼着袖子,不阴不阳道。

  「要你多嘴!」刘青鸾回身怒叱。

  就知道沖我来,冤有头债有主,有能耐找打你的人去啊!刘二汉撇了撇嘴,
碍于往日淫威,憋在心里没敢还口。

  「哦?」刘瑾皱眉,凝目看清刘青鸾侧脸上的五个清晰指印,厉喝道:「哪
个干的?」

  刘青鸾抽泣一声,恨恨道:「丁寿。」

  「寿哥儿?」刘瑾有些不信,「他为何打你?」

  哎呦,真是冤家路窄啊,刘二汉耳朵一下支棱起来。

  「袒护他的女人们呗。」刘青鸾哽咽道。

  「青鸾,不要诋毁丁大人清誉。」刘彩凤嗔怪了妹妹一句,心中莫名生出一
丝愁闷。

  「谁诋毁他啦?我去白……白公子家中,找那个想害二叔的贱人报仇,那丁
寿横加阻拦,还打了我一耳光……」刘青鸾将满腹委屈都吐了出来。

  刘瑾听后嘿然,刘二汉立时凑了上来,「二叔,那姓丁的包庇兇手,辱打二
姐,分明没将您放在眼里,断不能轻饶了他。」

  「二汉!」刘彩凤斥了兄弟一句,星眸微转,「二叔,丁大人温文儒雅,谦
逊有礼,其中定有什么误会。」

  刘景祥连连点头认同,「是啊是啊,丁大人对我们一家毕竟有救命之恩,我
看……这事就算了吧!」

  「算了?那丁寿已然骑在我们刘家人头上了,不好好收拾一顿,下次怕就直
接拉屎了!」刘二汉不依叫嚷。

  「二汉说的是,恩是恩,仇是仇,师父曾教导过我,行走江湖,一定要恩怨
分明!」刘青鸾难得与弟弟意见一致。

  「二叔,这件事要三思……」

  「好啦。」刘彩凤还要劝解,遭刘瑾打断,「事情我知道了,青鸾你随我来
。」

  漫步在刘府花园中,刘瑾观赏着院中景致,一言不发,刘青鸾牵着衣角,尾
随而行。

  「二叔!」刘青鸾终于沉不住气。

  「想怎么处置他?」刘瑾淡淡道。

  刘青鸾摸着仍旧火辣红肿的脸颊,恨声道:「我……我要杀了他!」

  「杀了谁?」刘瑾回身。

  「丁寿啊!」刘青鸾莫名其妙。

  「你不是替我去报仇的么?那个玉堂春就不管了?」刘瑾微笑。

  「我……」刘青鸾适才的确将那女子抛到了脑后,此时想起那个绝色丽人,
立即道:「对,还有那个青楼女子,也一併杀了!」

  刘瑾挑眉:「彩凤说丁寿罪不至死啊?」

  刘青鸾抿着嘴,不屑道:「姐姐是被他迷惑了,那个小贼好色无行,哪有她
说得那般好!」

  「那你说的,可就一定是真的?」刘瑾凝视侄女,缓缓问道。

  「我……」刘青鸾心中一阵发虚,兀自嘴硬道:「自然是真的,千真万确。

  「好,那你便告诉我,你去小川家中寻玉堂春,可真就是完完全全为给二叔
寻仇?」

  「如果玉堂春不是安排在小川家中,你是否还会对她,甚或对丁寿,有如此
浓烈恨意?」

  「我……」

  刘青鸾张口欲言,刘瑾摆手阻止,喟歎道:「青鸾,二叔自幼进宫,无儿无
女,心中早将你们当成了亲生骨肉,断不会眼睁睁看着你白受委屈,你今日便对
二叔说句实话,只要你道声」是「,莫说寿哥儿,就是天王老子,二叔也灭他满
门,为你出气!」

  得了刘瑾保证,刘青鸾反而讷讷不言,秀颈低垂,玉手反复纠结着裙角衣带
,恨不得将之扭断,良久之后,才抬眼迎着刘瑾目光,坦然摇头。

  刘瑾呵呵大笑,「好!不错!不愧是我刘瑾的侄女,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刘青鸾坚定道:「我恨那姓丁的小贼欲死,但自会勤练武艺,堂堂正正寻他
晦气,凭真本事报仇!」

  「嗯,那小子若是死在你剑下,是他学艺不精,活该命丧!」刘瑾似乎并不
为丁寿死活担忧,抚掌大笑。

  刘青鸾则为自己打气地狠狠点了点头。

  笑声忽收,刘瑾正色道:「青鸾,你可是喜欢小川?」

  不想刘瑾突然有此一问,刘青鸾一愣,随即玉面羞红,跺着脚嗔怪道:「二
叔——」

  「任情率性,敢爱敢恨,有什么好害羞的,直说就是。」家中的女张飞也有
这忸怩之态,刘瑾看在眼里,不觉有趣。

  二叔莫不是晓我心意,欲待成全?刘青鸾心头如小鹿撞个不停,偷瞟了刘瑾
一眼,螓首微点,又急忙将头深埋胸前,耳根都已臊红。

  「难怪,小川的才貌容止,的确招女孩子喜欢。」见刘青鸾承认,刘瑾神情
複杂,负手轻歎。

  刘青鸾轻「嗯」了一声,更是认同,那丁小贼与白公子站在一处,简直云壤
之别。

  「好在发现得早,趁着用情未深,断了这个念想吧。」

  「为何?!」刘青鸾不啻五雷轰顶。

  「万般皆是命,小川背负的太多,非是你终身相托之人,」刘瑾悠悠一歎,
「春闱之后,二叔自会为你们姐妹觅得良人,忘了他吧……」

  「不!」刘青鸾眼中盈泪,娇喝道:「我喜欢的,我自会去争,什么命不命
的,我不信!!」

  刘青鸾哭喊着奔了出去,刘瑾没有阻拦,只是默默望天,忽然嗤地一笑:「
咱家也不想信你,可惜啊……」

  ***    ***    ***    ***

  与刘府的鸡犬不宁相比,丁府如今上和下睦,欢声一片。

  见了女儿平安归来,谭淑贞欢喜不禁,领着周玉洁向丁寿拜倒,千恩万谢,
其他众女自也替义母开心,借着由头,丁寿将雪里梅两个也放了出来,当日关她
本是为略施薄惩,既然始作俑者都已平安回返,再迁怒那小丫头实在有欠风度。

  周玉洁见了雪里梅心中有愧,毕竟是受了她的牵连,才害得二位妹妹有牢狱
之灾,拉着手儿嘘寒问暖,赔礼请罪,雪里梅担惊受怕几日,见玉姐儿平安无事
也是口念弥陀,她与周玉洁姐妹相伴多年,岂会真个见怪,姐妹两个互道平安,
相拥而泣。

  莺莺燕燕的一团乱象,晃得丁寿眼晕,直让众女各自回房安歇叙旧,待屋内
总算清静下来,二爷开始抱着脑袋在椅上发愁。

  「老爷有心事?」伴着轻柔软语,一杯香茗放在案边。

  丁寿不用看也知来人是谁,缓缓直起身子,「此番你母女两个有惊无险,也
是造化,怎不去陪玉姐儿叙话?」

  谭淑贞侍立案旁,轻轻一歎道:「听玉姐儿言道,老爷为了救她掌掴刘公公
侄女,奴婢担心我母女二人又为老爷招了祸事,心中不安。」

  谭淑贞忧心忡忡,丁寿却释然一笑,「我惹下的祸事多了,这个又算得什么
,凭爷在刘公公跟前的面子,莫说赏刘家二丫头一巴掌,就是再饶上几个,刘公
公也不会见怪。」

  丁寿说得轻鬆,谭淑贞却微微摇首,「既如此,老爷为何眉宇不畅,愁云深
锁呢?」

  「看出来啦?」丁寿揉揉眉间,又狠狠搓了搓脸,大为懊恼道:「我还以为
自个儿如今喜怒不形于色呢!」

  丁寿的夸张动作,纵使谭淑贞心事萦绕,仍不觉莞尔,嗔怨道:「奴婢真不
晓老爷的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丁寿嘿嘿一乐,将谭淑贞拉入怀中,探入衣襟把玩着她胸前玉乳道:「实话
说,爷心里是有点烦心事,但与你们母女的关係却是不大。」

  谭淑贞先调整了下身姿,既方便丁寿轻薄,又不致让身躯重量过于压迫于他
,才徐徐道:「老爷若是不弃,可将烦心事说出来听听,奴婢不才,不敢说出谋
划策,但二人计长,或许愚者千虑,亦有一得。」

  谭淑贞话说得谦虚,丁寿却晓得此女出身官宦,阅历丰富,对官场人情世故
确有独到见解,当下也不隐瞒,开言道:「刘家那莽撞丫头理亏在先,刘公公纵
然真个怪罪,大不了吃他一顿排头,事情想来便也揭过了。」

  丁寿虽也不明刘瑾为何对他一贯青眼有加,但他被老太监栽培多年,谅来老
太监也不会为了刘青鸾的一巴掌真就把他废了,最多挨还就是,不过想想上次挨
老太监的那一掌,二爷心底属实有些发怵。

  丁寿心中有事,手下没了分寸,扯了谭淑贞的一个乳头长长揪起,谭淑贞不
禁呻吟了一声,丁寿醒觉,歉意一笑,手指轻挑慢撚,勾得她情欲渐升。

  谭淑贞喘息道:「那爷究竟为何事烦心?」

  「此番我与刘公公表像失和,王鏊老儿那一派人上蹿下跳,很是不安分,我
虽贬黜了他两个门生,但这梁子已经结下,据闻今年春闱又是王老儿主考,眼见
他羽翼更丰,将来怕是更要寻我的晦气。」

  「莫说今年春闱,震泽先生名动士林,吴中及淮左名士多出其门下,放眼当
今,恐只有文章领袖缙绅的李西涯可与之分庭抗礼。」谭淑贞道。

  「李东阳那老滑头,整个一好好先生,在朝中不争不抢,偏又没人绕得过他
,指望他出头,还不如日头打西边出来机会大些。」丁寿越想越气,掌中狠狠揉
搓了几下。

  谭淑贞蹙眉呻吟了几声,娇喘道:「刘公公难道也不肯帮忙?」

  「说是不做离间师生的事。」丁寿没好气道。

  谭淑贞颔首,「刘公公说的是,常言」疏不间亲「,天地君亲师关及人伦纲
常,非同小可,一个不好,反要给陛下留下个搬弄是非的小人之评。」

  「你这婆娘究竟替谁说话,」丁寿不喜,掌心托着乳根,五指都深陷粉腻乳
肉间,郁闷万分道:「你当我不知这道理,问题是……」

  丁寿向身后望了望,小声道:「雪丫头那相好的老爹马上便要入阁了,届时
万一这两个曾经的东宫讲读联手,爷怕就永无宁日了。」

  谭淑贞忍着胸前痛畅交织的快感,闭目沉思,倏睁美目道:「这鼓唇弄舌之
事即便要做,也不能由老爷亲自出面。」

  「那还能有谁?内廷刘公公不肯帮忙,外朝的奏本也要内阁走一遭,王鏊老
儿又岂会不知!」丁寿撇撇嘴:「若是漏了先机,怕那老儿立时就有反制之策,
偏偏递小话这类事一次两次又不见得能有成效……」

  「所以,还是要从陛下身边着手啊,万岁爷平时喜好什么,身边都有哪些人
随侍在侧,爷您还不清楚么!」

  「陛下身边的……」丁寿琢磨一番,「咱们这位皇爷喜动不喜静,整日不是
随喇嘛念经,就是跑马射箭,喜欢的也无非是演兵布阵,角抵百戏,乐舞杂耍,
至于诗文书画也未尝不爱,总之兴趣涉猎颇广,身边也无非养豹勇士,内侍黄门
,乐工优伶等那一干人等。」

  细数了一番,丁寿也觉小皇帝精力旺盛,天资聪颖,竟然什么都能玩出花来
,谭淑贞却眼睛一亮,「那何不就在这些人身上着手呢?」

  「难!那些军士们你没看见,一个个傻大黑粗的,让他们骑射沖阵或许还成
,斗心眼儿?怕是被大头巾们卖了还给人数银子呢!」

  丁寿不屑至极,「至于那些小黄门,分属各监司局,谁晓得背后是哪个大珰
老公,又有哪个与外朝挂着关係,当年宫变之事前车之鑒,别事儿没办成,再把
爷泄个底儿掉。」

  谭淑贞两臂环搂丁寿颈项,吐气如兰,「爷别丧气,不还有别人么?」

  「乐工?」丁寿一愣,随即把头连摇,「那帮子贱户,在各衙门前连头都不
敢抬,还能指望他们诋毁王鏊!」

  教坊司虽名列大明官署,却素为人轻贱,纵是其中官吏,衣制也有别其他官
员,按大明祖制,乐工常服戴绿头巾,以别士庶,教坊司伶官御前供役,虽常出
入宫禁,其所佩牙牌也有别大小臣僚,百官牙牌俱都一色,形制相同,唯刻官职
如「文」、「武」、「勋」、「亲」等字以别,教坊司的牙牌却不类百官,与中
官类似,众乐工优伶也羞于示人,平日揣在袖中,入大内时才系在带旁,更别提
教坊司的铜印不知何时起从方印改成了四不像的长方条记,地位之低微,可见一
斑。

  谭淑贞神情一黯,陡觉胸口一痛,不由「诶呦」一声,只听丁寿道:「爷就
事论事,没轻慢你的意思,你母女连着雪丫头她们,既已入了我府中,便与他人
别无二致,若是再一味自轻自贱,不但作践自身,连爷的一片心意也辜负掉了。

  谭淑贞欣慰一笑,「老爷心疼奴婢娘儿几个,婢子自然知晓,教坊司优伶虽
大多自甘卑贱,也总有几个不安于现状的,其中挑拣出一二精细伶俐之人,结之
以恩,使其常伴君侧,总有机会进献些老爷不方便去说的话。」

  丁寿踌躇犹疑,「优伶之言,陛下会当真么?」

  谭淑贞展眉一笑,轻声道:「老爷可晓得成化朝伶阉阿丑之事?」

  丁寿倒吸口凉气,阿丑,成化时宫中小内侍,擅以滑稽戏做讽谏,西厂汪直
提督团营,建功边塞,力压厂卫,声势一时无两,更兼自幼养在深宫,深得宪宗
信爱,廷臣中无一人敢中伤攻讦,却被这小宦官数次以戏讽谏,逐渐失了圣宠,
东厂提督尚铭联合方士李孜省,趁势弹劾,终致西厂罢免,汪直贬至南京,而言
官随后弹劾汪直的罪名,「与王越、陈钺结为腹心,自相表里」,「天下之人但
知有西厂而不知有朝廷,但知畏汪直而不知畏陛下」,也恰与阿丑所讽内容相同
,连从小被养在身边的人,都因优伶之口而行疏远,王鏊这个春宫讲读,能撑得
过几回呢……

  丁寿心中意动,却还有一事为难,「可这精明伶俐之人一时哪里去找,便是
找到了又如何保他定能在御前邀宠,陛下自己便深解音律,工于度曲,等闲乐工
根本入不得眼!」

  「说难确是难,说容易倒也真是容易,婢子恰好知道这么个人物……」

  「哦?哪个?」丁寿终于来了兴趣。

  「究说起来,此人爷也见过……」

  ***    ***    ***    ***

  「臧贤,山西解州府人士,籍隶教坊司乐户,颇解音律,能作小词,臣特将
其引荐于陛下。」

  紫光阁的小殿内,丁寿指着地上匍匐跪倒的臧贤,向朱厚照介绍道。

  朱厚照俯视进殿后便伏地不起的臧贤,唯唯诺诺,看不出有何过人之处,碍
于丁寿引荐,随口问了句:「你会度曲填词?」

  臧贤额头触地,不敢稍抬,大着胆子回道:「是,时调小令,杂居南北曲,
都略通一二。」

  「好大的口气啊,」朱厚照哂笑,手指无规律地敲着御案:「俗曲乃民间性
情之响,朕要探察民意,则不可不听,你都懂得那些曲牌?」

  「这却不好说,从中原传唱的《镇南枝》、《傍妆台》、《山坡羊》,到时
下流行的《耍孩儿》、《驻云飞》、《醉太平》,小人都可填词谱曲,另外熟悉
的还有《十二月》、《普天乐》、《快活三》、《江儿水》……」

  谈及小令曲调曲目,臧贤初见龙颜的敬畏忧惧之心渐去,滔滔不绝讲述起来
,小皇帝也不得不正视这个其貌不扬的教坊乐工,「这些曲牌你都熟悉?莫要大
言欺君!」

  臧贤吓得惊慌失措,连称不敢,丁寿一旁笑道:「陛下放心,他这本事秉承
家学,其父就曾是宫中伶官,以技受宠于宪庙,得授中书舍人之职。」

  「哦?既然曾应奉皇祖,当有过人之才,尔父现在何处,可入宫觐见,闲谈
彼时宫中旧事。」朱厚照对那位没见过面的皇爷爷很感兴趣,突然想找人唠唠家
常。

  「陛下垂问,小人感激涕零,可惜先父福薄,已然归天。」臧贤眼眶发红,
不住用衣角拭泪。

  「可惜了。」朱厚照惋惜不已,一时兴趣寥寥。

  丁寿暗道不好,可别三两句把人打发了,急忙笑道:「臣听闻钟鼓司康公公
言,近来宫中音乐废缺,似大有不妥。」

  「有何不妥?」朱厚照奇怪丁寿怎地操心起宫乐之事。

  「庆成大宴,天下华夷臣工共同观瞻,当举大乐,宜调精通艺业乐工严督教
习,谱作新乐,方能显朝廷之重。」丁寿道。

  小皇帝蹙蹙眉,觉得好像似乎差不多有那么点小道理,无所谓道:「那就让
康能传谕礼部,选三院乐工年力精壮者……」

  「陛下隆恩广泽,岂止教坊乐工得幸,况朝夕承应辛劳,外郡乐工不宜独逸
,请诏礼部移文天下,各省才艺俱佳之乐伎送京供应,钟鼓司一一甄选,筹备大
乐。」

  用得着这么大的阵仗?朱厚照闻听一愣,抬眼见丁寿沖他挤眉弄眼,顿时恍
然大悟,狠狠一拍桌案,吓得臧贤浑身一颤,险些瘫在地上。

  「岂有此理,你真是岂有此理,气死朕了!」

  小皇帝每说一句,臧贤心头就凉上几分,真是伴君如伴虎啊,也未见说些什
么,这位丁大人怎就恶了皇爷爷,若是引荐之人获罪,自己岂会有好果子吃!佛
祖保佑啊,只消过得此关,小人一定持斋把素,安守本分,再也不想出人头地的
事了!

  「朕怎么早没想到,你有这好主意为何不早说!哈,有理有据,那些礼部官
儿也推搪不得!」朱厚照悔恨得直拍大腿,早想出这么个主意,兴许刘家姐姐早
就寻到了。

  二爷也是被逼得急中生智,况且这一来麻烦事可就多了,丁寿陪笑道:「只
是各省乐户进京,这衣食起居皆需供应,陛下看……」

  「供应不了许多,朕拣选艺业精者留下应用,供给口粮,其余人等发还原郡
,至于居室……」朱厚照琢磨一番,一指丁寿,「交给你了,选块地皮,为来京
乐工修建房舍。」

  我?熊孩子找我给你盖房子上瘾了是吧!丁寿强忍着喉咙中一句「欠你的」
没喊出去,苦着脸道:「此事理应交给工部……」

  「合该如此,不过他们办事没你贴心,」朱厚照沖已经快趴地上的臧贤喊了
一声,「诶,那个谁……他叫什么来着?」

  「臧贤。」丁寿没好气地白了小皇帝一眼。

  朱厚照不以为意,嘿嘿一乐,「既然子承父业,朕便授你教坊司左司乐之职
,御前听用。」

  「谢皇爷爷!谢皇爷爷!」臧贤喜不自禁,连连叩首,教坊司左司乐虽只从
九品,官居末流,可大小是个官儿啊。

  「你觉得如何?」朱厚照不理千恩万谢的臧贤,反问一旁丁寿。

  丁寿脸色稍霁,心理平衡了许多,「此事还应着礼部一人督办,翰林院学士
刘春去岁提调顺天府乡试,不辞劬劳,口碑载道,可当此任,只是刘大人身在翰
林院,名不正则言不顺……」

  「加封刘春为礼部右侍郎,兼掌翰林院事。」朱厚照乾脆道。

  「陛下圣明。」

  「事儿总算说完了,各忙各的去吧。」朱厚照拍拍手掌,一脸轻鬆。

  「臣告退。」事情办成,丁寿也不想多留。

  「等等,你——过来,你——出去。」朱厚照一指一个,差别对待。

  丁寿眼见臧贤退出小殿,讶然上前:「陛下,您还有什么吩咐?」

  朱厚照上半身拄着御案,促狭道:「代替工部修房子,心里委屈么?」

  「臣不敢。」

  「不敢,不是没有,告诉你个事儿,」朱厚照一脸神秘,「朕——是故意的
。」

  迎着丁寿惊诧的目光,朱厚照一脸得意,「谁教你对朕耍小心思的,朕没把
你当外人,你想举荐什么人,做什么事,儘管直说就是,不用藏着掖着的,朕和
那些朝臣斗心眼,已然够心累了,你还要插上一腿,若不给你个教训,朕实在咽
不下这口气……」

  ***    ***    ***    ***

  丁寿神色古怪地出了宫门,候在外面的臧贤一路小跑迎上前来,忙不迭地谢
恩表忠心,什么再生父母,恩同再造,定要结草衔环,涌泉相报等等,各种好话
高帽不要钱的送上。

  丁寿麵对铺天盖地的阿谀之词毫无反应,臧贤心中没底,不知在殿内丁寿又
经历了什么,讪讪停了嘴。

  「臧贤!」

  「小人在。」臧贤急忙应声。

  「往日在教坊时你对谭淑贞有过照拂,如今得官也算你的福报……」

  「大人言重,谭婆……」臧贤猛抽了自己一嘴巴,改口道:「谭夫人一见便
不是凡人,小人能得照料一二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应该的,应该的!」

  原想那婆娘年老色衰,恐客人不喜,才让她操持杂役,若是早知道她能巴结
上这位贵人,我一早儿把她当亲妈供着,臧贤暗道。

  「路本官已替你铺好,今后如何走就看你自己了。」

  「大人您放心,您交待的话小人一句没敢忘,只要小人在皇爷爷身边,那些
之乎者也的大头巾们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小人一定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稟告
您老知晓,有我臧贤在,这些穷酸们别想有安生日子!」

  臧贤咬牙切齿,他这些话倒不全是为巴结丁寿,有一多半是有感而发,臧贤
父亲去世时,他筹重金辗转求托缙绅名士为其父撰写墓誌,可所求之人不是贱其
出身,不肯撰写,或就是在行文之中加以嘲讽戏弄,互相传为笑谈,受尽捉弄轻
贱之苦的臧贤,对那班文人缙绅观感如何,可想而知。

  「本官与你说的话,权都忘了吧,好自为之。」

  在臧贤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丁寿似卸下了万斤巨石,脚步轻快,悠然而去。

  注:小中官阿丑工俳优,一日于帝前为醉者谩?状。人言驾至,谩如故。言
汪太监至,则避走。曰:「今人但知汪太监也。」又为直状,操两钺趋帝前。旁
人问之,曰:「吾将兵,仗此两钺耳。」问何钺,曰:「王越、陈钺也。」《明
史‧宦者传》

  正德中,教坊臧贤素多赀。其父卒,求墓誌于浙江一主事,不能撰,托一友
为之……时人传以为笑。《九朝谈纂》

  第四百五十八章 神机营得窥宿弊 丰润县偶遇异人

  丁府后堂。

  「缇帅提拔引荐之恩,门下感激不尽,区区贽仪,万望哂纳。」新出炉的礼
部侍郎刘春满面春风,笑容可掬。

  虽说仍兼管着翰林院,可加了礼部侍郎的头衔,刘春在仕途上妥妥又向前迈
进了一大步,远的不说,如今的礼部尚书刘机当年走的就是同一个路子,完成了
翰林学士、礼部右侍郎、礼部尚书的三级跳跃,东川先生已可想见,未来一部正
堂的位置正向着自己招手。

  丁寿也不避讳,当着送礼人的面就翻看礼单,礼物不轻,但在丁寿眼里也算
不得贵重,联想着去岁还为夺俸发愁的刘仁仲,合该着是下了一番血本,估计去
岁顺天府秋闱应得了不少实惠。

  刘春一直小心观察着丁寿神色,见他面无表情,反应平平,心中不由有些忐
忑,不知这些别敬是否入了丁寿的眼。

  礼单向桌上一丢,丁寿撇撇嘴,「我说内制,哦不,该称」宗伯「了。」

  「大人随意,随意就好。」刘春欠身陪笑。

  丁寿点点头,也不在称呼上多做纠缠,「足下虽是蒙陛下恩典,升授礼部佐
贰,但翰林院乃清贵要地,词林之事也不可轻忽。」

  「大人放心,门下理会。」

  「你当真明白么?」丁寿斜睨冷笑,「风闻本官闲居那几日,翰苑内可颇有
些人不肯安分……」

  刘春仓皇起身,急声道:「大人,门下那几日三令五申,千叮万嘱,翰林院
中断无有人上书弹劾缇帅。」

  「本官晓得,若非如此,宗伯今日还能入得我府门么!」丁寿眸光淡淡一扫
:「不过凡事未雨绸缪,总好过亡羊补牢,别哪天不留神,那些读书种子们搞出
些大事来,再拖累了宗伯前程……」

  刘春擦擦额头冷汗,迭声道:「大人训诫,门下铭记于心。」

  丁寿对刘春态度甚为满意,洒然长笑道:「早已说过,宗伯不须如此见外,
从维新处论及,您毕竟是丁某长辈。」

  「不不不,」刘春连道不敢,「大人肯折节下交,是那孺子之福,门下却不
敢因私废公,坏了官仪体统。」

  「好,克己慎行,宗伯宏图大展,指日可待。」

  刘春喜不自胜,「皆赖缇帅提携。」

  丁寿将礼单往刘春手中一塞,「东西拿回去吧。」

  刘春笑容顿凝,「大人这……」

  「维新高中乙榜,这些便充作本官贺仪吧,请宗伯转告维新,待他进京之后
,我为他设宴接风。」

  刘春顿时转忧为喜,「门下替舍侄谢过缇帅!」

  ***    ***    ***    ***

  儘管对神机营的差事并不满意,但一时意气受了老太监激将,咬着牙这局丁
寿也只得接了,选了日子,带了一队校尉赶赴神机营驻地。

  营门外早有人等候,各色旌旗迎风招展,头戴红毡笠身穿绿衣的吹鼓乐手足
有四五十人,见了丁寿等人纵马到来,门前领队者微微示意,霎时间乐声动天,
两排手持三眼铳的官军铳口向天,鸣放空铳致意。

  丁寿翻身下马,离着老远便拱手作礼,「累得诸位久候,丁某失礼了,哦?
马公公也在,惊动您老大驾,在下罪何如之。」

  神机营提督内官、司设监太监马永成哈哈大笑,「缇帅客气,新官上任,咱
家岂能不来,来来来,待咱家为缇帅引荐。」

  马永成指着众人中的一位锦袍青年道:「这位便是奉旨执掌神机营的惠安伯
。」

  惠安伯张伟,年不过二十余岁,仁宗诚孝张惶后弟惠安伯张昇的曾孙,十四
岁袭爵,十九岁镇守陕西,二十岁由内阁大学士刘健等人推荐执掌神机营,十足
的人生赢家,丁寿端详着这位风度翩翩的大明「后浪」,心头微微有点泛酸。

  「下官见过爵爷,哦不,该称元戎才是,今后标下在元戎帐前效力,少不得
要元戎耳提面命,多加指教,这里先行谢过。」丁寿躬身施礼。

  三大营与十二营一样,俱都是勋臣和内臣共同提督,刘瑾给丁寿弄的差事也
只是以都指挥使的官职充作号头官管营,说白了就一个听喝儿的,二爷回想起来
愈觉这差事是老太监给自己挖的一个陷坑,还用话挤兑自己跳了进来。

  张伟急忙搀扶,「缇帅言重,缇帅巡视西北,战功赫赫,我等早有耳闻,心
仪久矣,今日能与缇帅共事,实我等之幸。」

  惠安伯不愧世家子弟,言辞温恭,不卑不亢,丁寿心中熨帖许多,随即张伟
与马永成分别介绍了神机营中军与左右哨掖的坐营武官内臣,各司把总及监枪内
官,众人纷纷见礼,一行人熙熙攘攘进了大营。

  一路上丁寿微微诧异,迎接仪仗中虽不乏健壮雄伟士卒,但所过之处营内许
多房舍已隐有倾颓破败之象,似乎早无人居,再看周边大献殷勤已有些过头的迎
候众人,不由暗暗冷笑,这神机营内怕是没那么简单。

  酒宴摆在张伟营房之内,虽处军营,却悬着中堂山水与几幅名人字画,毫无
金戈肃杀之气,倒像高门大户的书斋厅堂更多一些。

  宴席上众人连连把盏劝酒,丁寿来者不拒,言笑晏晏,很快便与席上众人呼
朋唤友,打成一片。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丁寿微睨醉眼,呵呵笑道:「今日累得诸公破费,可
惜有酒无乐,少了几分滋味,改日丁某作东,定教诸位畅饮尽兴,乐享佳人风月
柔情。」

  神机营的另一位号头福英咧嘴大笑,「原来丁大人喜好女乐佐酒,这有何难
,大家写票传人……」

  张伟眸光一凝,如利剑般从福英脸上扫过,福英顿知失言,住口不语。

  丁寿已是大摇其头,「不妥,不妥,此处究是军营,莺莺燕燕的进进出出,
实在有碍观瞻。」

  「福英醉后胡言,缇帅不必放在心上。」张伟展齿一笑,轻轻揭过。

  丁寿却不愿就此错过话头,「元戎此言差矣,福兄所言深得我心,只是应稍
作变通,不如让那些歌女舞姬们身着军服,扮作军士再来应奉,岂不就全了军中
气氛……」

  众人鸦雀无声,丁寿左顾右盼,讶然道:「难道此法不好么?」

  福英一拍桌案,「奶奶的,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出这么个花样来!」

  屋内顿时哄然大笑,丁寿耳朵忽然竖起,内间中也有人发出一声轻笑,声音
不大,却未曾逃过他的耳朵,听来有些耳熟,究竟是什么人?!

  马永成捧腹道:「难怪丁大人不在时万岁爷总是念叨,您这奇思妙想,咱家
是拍马难及啊!」

  张伟也忍俊不禁,「既然丁大人有此雅兴,便依缇帅之意行事,来人……」

  「且慢。」丁寿将手一摆,环视席间众人,「爵爷,马公公,诸位同僚,咱
们说归说,笑归笑,酒不妨照喝,女人也不妨照要,只是这公事上也不能马虎了
,您看标下合管营务是否也该交待一下,免得日后一时不察,再出了错漏,惹人
笑话。」

  丁寿话语一出,席间氛围顿时凝重,众人也不晓这人适才还没个正行要女乐
扮成军士佐酒,怎地转眼间又一身正气地谈起军务来了。

  马永成仰头打个哈哈,「丁大人,今日是为你接风洗尘,只聊风月,不谈公
事,是吧诸位?」

  众人连声称是,再度举杯劝酒,丁寿却不应和,只是坐在那里皮笑肉不笑道
:「丁某便在这四九城里住着,北京城的风尘有多大门儿清得很,洗不洗的倒不
打紧,只是这神机营内有多少官军,如何操练,月支食粮几何,诸位可有教我?

  席间众人面面相觑,张伟泰然自若,轻轻摆手,众人起身施礼告退,席上只
留下了惠安伯张伟、提督太监马永成、羽林卫都指挥使福英,以及丁寿四人。

  「本想着日后有暇,再与缇帅细说分明,既然丁大人心急,有些事也不妨今
日便挑明。」张伟从容笑道。

  「爵爷是明白人,否则丁某这顿饭吃不踏实。」

  「自团营组建,神机、五军、三千三大营早已沦为老家营,只在团营行伍出
缺时选拔精锐替补,平日多为些供役营造之事……」

  这点破事丁寿如何不清楚,点头道:「不错,不过行文各营调用的官军只是
部分,无役者仍可轮班操练。」

  张伟莞尔,马永成呵呵笑道:「这边厢都操练好了,将这精锐再去补团营的
窟窿么?」

  福英搔着下巴胡茬,咧嘴大笑道:「费了好大力气讨的婆娘,拜过天地后却
让旁人去入洞房,我等岂不成了傻子!」

  「英国公执掌团营时,那些大头巾们何止一次欲将三大营官军俱都补入团营
操练,只为三大营留存八万兵额以备执役之用,美其名曰拣选隐占多役之数,其
实……呵呵……」张伟笑而不语。

  「幸得爵爷据理力争,以旧制不能更改为由挡了回去,嘿,团营家大业大,
坐营管操个个赚得盘满钵满,还惦记着我们这一亩三分地,隐占多役?呸,团营
内各号头光是假权杖官、吹鼓手、直台军牢等名号占役便足足有三千余名,这三
千余人中有几个活人!多出的钱粮都他娘被谁吃啦!」福英愤愤不平。

  「原来如此,」丁寿对福英的抱怨听而不闻,只用筷子敲击眼前的青瓷空杯
,发出当的一声脆响,抬眼笑道:「但不知神机营内又有多少兵额为空,在籍的
被私人役使的又有多少呢?」

  问及此事,福英也不再多嘴,瞥向两位上司,张伟与马永成相视一笑,马永
成熟络地为丁寿斟了一杯酒,「听说丁大人接了皇差,要为即将进京的各省乐工
修建居室……」

  「公公消息灵通,确有此事。」丁寿并不隐瞒。

  「这本是工部的差事,奈何要丁大人破费!」马永成大摇其头,甚为丁寿抱
不平。

  「为陛下效力,乃臣子本分,岂敢计较许多。」丁寿睁眼说瞎话脸都曾不红
上半点。

  「缇帅此言甚是,本爵亦想为陛下略尽绵薄,神机营拨出两千人听候大人役
使,一应花费自有营中料理,不需缇帅破费一分一毫,」张伟顿了一顿,展颜道
:「自然,皇差是缇帅的,本爵无意分润功劳。」

  「喔,爵爷真是虑事周到,体贴入微,下官感激不尽,」丁寿席间拱手,话
锋突地一转,「不过么,刘公公为酬丁某西北劳苦,才从陛下那里为在下讨来了
这神机营的差事,丁某应得的,怕不止如此吧?」

  张伟哑然失笑,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压在桌上推了过来,「缇帅果然是爽快
人。」

  「三千两?好大的手笔!」丁寿掸了掸银票,眉头轻挑:「一锤子买卖?」

  「只要缇帅还在我神机营挂职,每月俱是此数。」张伟淡然道。

  丁寿终于动容,每月三千两?京营军士月粮一石,折平价银不过一两,三千
两已是三千官军一月食费,这还仅是自己一人,神机营上上下下许多武臣内官,
又该分去多少!神机营数万官军吃草过活不成!!

  张伟等人却并不担心银钱出处,兵士月粮一石不假,可照撙节惯例,粮饷从
不足额发放,每月还可按名头支取豆料和穀草等项,这可又是一笔费用,更不消
说兵士空额,那是全落在口袋里的,而役使兵士为自家奔走操役所得,那就各凭
本事了。

  福英瞪着丁寿手中银票,也不知是否因饮酒之故,眼珠子通红,丁寿却不声
不响将银票推了回来。

  张伟眉头颦起,「缇帅可是嫌少?」因丁寿身份非比寻常,他又得了嘱託,
银子给得远较旁人大方,怎地这厮还不知足!

  丁寿摇头,「是觉有些烫手,不敢收。」

  张伟粲然一笑:「这倒奇了,锦衣卫威名赫赫,天下还有缇帅不敢为之事?

  「爵爷不妨与在下交个实底,这神机营内全须全影儿的,究竟有多少活人?

  张伟笑而不答,看向马永成,马永成撚着兰花指,掩唇笑道:「刘公公常说
丁大人胆大包天,怎么也有露怯的时候,罢了罢了,咱家便与丁兄弟透个底儿吧
。」

  「请公公明示。」丁寿早与罗祥相交,倒也不介意马永成自来熟的称呼。

  「既然要说,就说个透彻,三大营原额五军营官军九万九百二十六人,神机
营三万七千五百二十八人,三千营二万五千八百三十三人,这其中嘛……」马永
成意味深长地一笑,「内有事故者共九万四千三百四十人。」

  马永成说得很委婉,丁寿却是心头一震,六成空额!如再汰去老弱,还有多
少可战之兵,他环顾若无其事的三人,苦笑道:「诸位这般大的胃口,就不怕言
官弹劾,万岁降罪么?」

  三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丁寿羞恼道:「有甚可笑?」

  「言官弹劾?那些大头巾们何时停过嘴巴,济得什么事!」福英嗤笑。

  「内外坐营以执事隐占军士,又不是我等所起,百有余年早成定例,何惧之
有。」张伟淡笑。

  马永成将那张银票塞入丁寿怀中,还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胸口,「老弟儘管将
心放入肚子里,大明勋贵同气连枝,盘根错节,与陛下沾亲带故的多着呢,万岁
爷总不好将亲戚们一网打尽不是!」

  「这般说来,此事可为?」丁寿迟疑道。

  几人点头,「大可为之。」

  丁寿起身,缓步踱了几个圈子,回望三人道:「难得诸位对丁某推心置腹,
丁某若再推脱,便显得矫情了。」

  张伟笑道:「缇帅言重。」

  「不过既然以诚相待,还有人藏身暗室,怕就不妥了吧!」丁寿冷哼一声,
一掌忽地将隔扇木门劈开,内间果然藏有一人。

  席上三人大惊失色,丁寿同样震惊万分,看着室内之人愕然道:「保国公?
!」

  ***    ***    ***    ***

  宴席重开,朱晖端杯笑道:「来来来,此杯酒权作老哥哥赔情,贤弟莫要怪
罪。」

  丁寿看着杯中酒,无语苦笑,「国公有何话不可对小子明言,这搞得是哪一
出啊?」

  朱晖抚髯大笑,「此皆老夫之过,本不想搀和几个小辈的事,只是清楚老弟
你的脾气,担心他们言语不周有冲撞之处,便藏身内室,万一事有不协再出面斡
旋,此举实在有欠光明,当自罚一杯。」

  朱晖言出即行,杯中酒一饮而尽,沖丁寿亮出杯底,一旁张伟立即为之斟满
,温和笑道:「是愚兄虑事不周,冒犯贤弟,万望海涵。」

  一公一伯年岁相差甚多,俱都身份尊贵,手握兵柄,同时对自己兄弟相称,
句句不离认错赔情,丁寿却无丝毫自矜得色,反觉身心疲惫,胸口苦闷。

  「三大营内情国公当是知晓?」丁寿幽幽道。

  朱晖庞眉微扬,并不直接回答,只是淡然一笑,「老夫曾督三千营,福英彼
时还只是营中的把总指挥……」

  福英已然全无方才的鲁莽疏狂,肃然叉手道:「标下多谢国公爷提携大恩。

  「欸——吾等俱要多谢丁帅成全才是。」朱晖纠正道。

  「正是此理,若非缇帅明辨是非,主持公道,那英国公恐还阴魂不散,觊觎
吾等呢!」马永成抿嘴轻笑。

  张伟也朗声大笑,与福英半真半假地一同施礼道谢,丁寿也只得陪着他们干
笑了几声,权作应酬。

  难怪老儿出手阔绰,送给自己的那颗沧海珠怕不知凝结了多少兵血,丁寿思
绪纷繁,目光複杂地从悠然自得的四人脸上一一掠过,心中突然升起从未有过的
无力感,自己费心谋划盘算,使得张懋去位,究竟值不值得!眼前这些人,比之
张懋,又有何差别!!

  ***    ***    ***    ***

  「差别自然是有,张懋老儿为公爵六十年,曆掌京营、五军都督府,在军中
尾大不掉,目空一切,相比朱晖,好歹心中还存些敬畏。」刘瑾逗弄着笼中金丝
雀,漫不经心地向身后人说道。

  「可小子帮他去了张懋,怕是军中再无人可以相制!」丁寿愤愤,他如今才
算清楚,什么荫庇眷顾之情,都是他娘扯淡,怕是朱晖早就惦记着将挡路碍事的
张懋搬倒,只是无人出面,可笑自己竟以为得计,成功逼迫这老儿就範,人家不
过是顺水推舟,白送人情而已。

  「张懋虽然闭门省过,南京的两位国公资历均在朱晖之上,随便找个由头调
一个入京,便可钳制于他,保国公也非傻子,他与咱家合则两利,不会没脑子地
沖咱家龇牙。」

  金丝雀儿在刘瑾逗弄下扑腾羽翼,啁啾吟唱,老太监见之欣喜,回身笑道:
「各取所需,你也未曾损失什么,不要耿耿于怀啦。」

  丁寿皱眉,「可他们吃相实在是太难看,团营在他们手中,小子实在忧心也
就此废了。」

  「你以为团营如今便没荒废么?」

  刘瑾的诘问让丁寿一愣,这才想起刘瑾也曾短暂提督京营,自己还曾随他去
校场检阅,听老太监话中之意,团营形势也不容乐观。

  刘瑾取了绢帕净手,施施然坐在榻上:「弘治十八年,十二团营见操官军可
称精锐者,仅仅六万五百七十四人……」

  也是不过半数?!丁寿又惊又怒,「这些武臣勋贵实在太过!各营管操号头
等官既在营日久,倚势专权,又私役军人,谋图私利,弊端百出,公公您便由得
他们放肆?」

  「咱家正在查盘边储,整饬吏治,京营乱不得,」刘瑾喟然轻歎,语气中竟
有几分无奈:「百年宿疾,根深蒂固,聿清积弊谈何容易!」

  转目丁寿,刘瑾忽地一笑,「你若想励精图治,施展作为,不妨以神机营试
试手段,也让咱家开开眼界,只消记住一条,不可因小失大,牵动别处……」

  ***    ***    ***    ***

  天近黄昏,细雨霏霏。

  一支数十人的商队沿着平坦官道,进入了顺天府丰润县下辖的一处小镇。

  小镇地处要道,镇中人早已见惯过往商队,这支队伍中有骡有马,人皆一脸
风尘,与一般商队并无太大差别,只是队伍前方的一个异族少女甚为奇特,着实
引得众人瞩目。

  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头戴貂帽,皓齿明眸,琼鼻英挺秀气,鲜红朱唇宛若樱
桃,闪耀着水润萤光,清纯中又透出一丝妩媚,貂帽下秀髮结成十数散碎细辫,
均匀披散在天鹅般的修长颈项周边,随着她的嫋娜身姿轻盈跳动,整个人宛若翩
翩飞舞的蝴蝶,飘然若仙。

  这等风姿人物本就少见,更奇得是少女穿着,时值早春二月,乍暖还寒,又
逢晚风带雨,凉意习习,常人裹着厚实棉衣仍觉微寒,此女仅着一件无袖皮袍,
裸着两条粉嫩玉臂,衣摆长不及膝,两条修长玉腿大半露在风中,足下蹬着一双
未经染色的鹿皮短靴,将那双裸露在外的修长美腿映衬得更加矫健多姿。

  这等俊俏少女,又穿着如此奇装异服,莫说镇中男女指指点点,便是同行的
商队众人也不时偷瞟上几眼,其中一个肤色黝黑、国字脸细眯眼的青年更是望着
那灵动活泼的俏丽倩影,癡癡出神。

  重重一声咳嗽自身后响起,青年回过神来,回头笑道:「五叔!」

  一个与青年面容相近的中年汉子微微点头,沉声喝道:「都别他娘看了,小
心眼睛掉里面拔不出来!」

  主家发话,商队一众人等连忙闷头赶路,不敢再瞧。

  「五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海兰姑娘青春少艾,大家发乎情止乎礼,无伤
大雅,何必口出恶言。」青年笑道。

  「我是说给你听的,亏你还读过圣贤书,非礼勿视难道没有学过!」汉子黑
着脸道。

  「自然学过,可侄儿也学过」知好色,则慕少艾「,五叔以为先贤此语作何
解?」青年嘻嘻笑道。

  汉子一时词穷,恼羞成怒道:「家中让你求学是为了考取功名,不是让你与
长辈顶嘴的,待我回去告诉大哥,自有人收拾你!」

  「五叔饶命,小侄不敢了。」青年开口求饶,脸上却嘻嘻哈哈没半分惧意,
他与这位族叔性情相投,从小相互玩闹惯了,知他不会真个向父亲告状。

  拿这侄儿没有办法,汉子苦口婆心道:「棠儿,你是家中长子,大哥对你寄
予厚望,你当自勤自勉,刻苦攻读,将来金榜题名,也好耀祖争光。」

  青年暂态愁云满面,「五叔,你也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子,就是不耐父亲
催逼,才找了由头随你出来游历,你又何苦为难侄儿!」

  「便是帝乡不期,也可勤练弓马,熟读韬略,来日承袭佟家世职,此次带你
出来是说让你增广见闻,可不是让你招蜂引蝶,将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带回家的
。」汉子没好气道。

  五叔意有所指,青年大为诧异,「海兰姑娘天真烂漫,活泼开朗,怎地不三
不四了?」

  「她穿得那般伤风败俗,还是甚正经人不成!」见侄子执迷不悟,汉子险些
情急失态。

  「还不是您要她付那餐食银子,她才用衣物抵帐的,」青年小声抱怨,「不
过是举手之劳,您还锱铢必较……」

  「我又没让她脱衣服来抵,」汉子气急败坏,声音拔高了不少,引得众人侧
目,将闻声看来的商队伙计都瞪了回去,汉子又小声道:「不计较算计,佟家这
么大的家业不早败光了!何况我又没亏待于她,不说一路食宿包揽,便是这沿路
关卡巡检,若非借着咱家便利,她一个不通世故的小蛮婆,莫说顺顺利利出辽东
,怕早被人贩子拐走咯!」

  回想起来汉子也觉晦气,家中组了商队惯例入京做生意,路边偶遇少女,四
处向人打听进京道路,与他恰好顺路,捎上一程倒也无妨,只是他见那少女肩头
背着几件上好兽皮,一时起了贪念,允诺搭队却索要报酬,少女果然用身边皮草
付帐,本着利益最大、无商不奸的道理,他假道还是不足,看能否再榨些油水,
怎料那少女直接脱了身上衣物来抵,可是把他吓得不轻,再三推辞不要,那女子
只是不依,说甚师父告诉她不能占人便宜,他寻了几件旧衣想给她遮掩一下,她
却死活不肯要,道是师父教她不能凭白受人恩惠,也不知哪家师父教出这么一个
傻丫头,偏又那般耐冻,这一路上辽东境内还下了几场小雪,这丫头越冷越精神
,将自己的傻侄儿迷得五迷三道,若非自己看得严,这小子恐无时无刻不在那丫
头身边转悠。

  汉子歎了口气,温言道:「棠儿,你的小心思五叔知道,可咱佟家虽说不是
大富大贵的高门显第,在辽东也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你弄一个塞外番婆进门
,属实不成话。」

  心仪之人遭长辈嫌弃,青年心中不喜,噘着嘴道:「咱佟家不也是女真……

  「放肆!」汉子厉声喝止,「自洪武年起,咱佟家便归化大明,你高祖父受
朝廷之命,舍生冒死深入奴儿干招抚野人,才有了此后几世富贵,如今你我都已
注籍定辽中卫,实打实的大明子民,岂是那些未开化的野人蛮子能比的!你再敢
胡言乱语,小心我稟明大哥,打断你的腿!」

  五叔显是动了真怒,青年也不敢再多言,低着头怏怏不语,汉子也觉语气重
了,烦躁地挥挥手,「罢了,落脚打尖儿。」

  青年一听大乐,三步并两步窜了出去,追着少女喊道:「海兰姑娘,住店休
息了。」

  少女蓦地回身,未语先笑,玉颊上两个浅浅酒窝,更显得俏皮可爱,只是出
口之言令人绝倒,「太好啦,又可以吃饭啦!!」

  汉子眼角肌肉猛地一抽,自己到底捡到一个什么人啊!!

  ***    ***    ***    ***

  一大大碗公雪菜肉丝麵,碗底深得几乎可将海兰的小脑袋瓜埋在里面,小姑娘
抱着大碗呼噜呼噜,吃得不亦乐乎,桌对面的青年拄着腮帮,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那副不雅吃相,脸上挂着傻子才有的亲和笑容。

  「佟大哥,你怎么不吃啊?」吃了个碗底朝天,海兰抹了把额头热汗,抬眸
便见到眼前人的一脸傻笑。

  「啊?我不饿。」青年黑脸微红,随嘴编了个藉口。

  「那……你那碗面还吃么?」海兰直勾勾地盯着青年面前一筷未动的肉丝麵

  「啊?哦,姑娘请用。」醒过味儿的青年急忙把自己的面碗推了过去。

  「谢谢佟大哥,你人真好。」海兰喜上眉梢,朱唇轻启,露出两排晶莹如玉
的贝齿,青年不觉看得癡了。

  旁边汉子已然没脸再看,侄儿的魂魄已被这蛮女彻底勾走,自己可如何向大
哥交待!

  汉子名叫佟琅,家中行五,佟家自祖上佟答喇哈归附大明,到他这一代已曆
四世,开枝散叶,渐成辽东大族,大哥佟瑛现为定辽中卫指挥同知,对长子佟棠
甚为看重,望子成龙之心愈老愈旺,可这侄儿偏对八股经注无甚兴趣,更钟意舞
枪弄棒,常惹得佟瑛震怒。

  佟琅倒没觉得侄儿喜武厌文这一点有何过错,佟家祖上毕竟是靠刀枪博得功
名富贵,何必学那些穷酸书生咬文嚼字,如再丢了祖宗尚武之风,岂不得不偿失
,于是向大哥进言带侄儿进京,借着春闱让孩子好生看看新科进士风光,也好振
奋求学之心,实则是想带着佟棠出来散散心,老佟瑛则想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
路的道理,勉强同意,可谁想遇见这么一个塞外蛮女。

  凭良心讲,此女虽然性子野些,饭量大些,来历不清不楚些,但甜美俊俏,
性情开朗,佟琅还是很欣赏侄儿眼光的,虽不能作正妻,但纳个小妾也还尽够,
只是此女不拘礼节,不晓廉耻这一点,连佟琅都看不过去,佟家这几代人儘量淡
化自家蛮夷出身,再过个几世,怕是儿孙都不晓得祖上女真人的来历,若让此女
光着四肢在佟家进进出出,岂不挑起话头让人家说三道四,届时莫说佟棠了,自
己的腿会不会被大哥打折都是未知之数,佟琅打定主意,此女断不能留在商队中
了。

  佟琅正心中盘算,如何赖帐甩了这女子,客店门前想起一阵啰?,打断了他
的沉思,扭头看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捧着渔鼓,在店前与伙计分说不休

  那伙计如同轰苍蝇般追撵着老头,喝骂道:「你这老不修,这里没人听你瞎
唱甚道情,还不快走!」

  那老者瘦骨嶙峋,补丁摞着补丁的袍子上沾满油污,蓬乱银髮随便挽了个道
髻,额上布满皱纹,两颊乾瘪萎缩,年纪看来已是不小,身手却还灵活,在店伙
的围追堵截下竟还游刃有余。

  「小哥哥,你不想听,莫不是店里客人也不想听?你行行好,让小老儿进去
唱上几曲,避避雨也挣些吃食,也好为你店里拉些主顾。」

  任老儿说得天花乱坠,店伙计只是不听,「你那鬼道情,哪个爱听,上回好
心让你进来,你尽唱些因果报应,生死轮回,客人不耐走了大半,害得我吃了掌
柜好一顿排头,今日断不让你蒙混过关!」

  「那些俗人不具禅心,与佛无缘,我看今日店内客人甚多,总有几个有大机
缘者,小哥哥便让我去度他们一度!」老儿锲而不捨,拐着弯子要往店中闯。

  「当你是谁啊!度这个度那个的,你先把自己这身老骨头度化超脱了再说吧
!」店小二见一人拦他不住,又唤来几个同伴,抓着浑身没有四两肉的老儿丢了
出去。

  「啊呦,我这一天没吃东西咯,你们连个方便都不给,是要逼死我老人家哟
!」老儿在店门前湿漉漉的石板地上一坐,呼天抢地,哭得甚是伤心。

  佟琅正自烦闷,被这老儿吵得心火更盛,重重一捶桌案,扭头喊道:「掌柜
的,你这里若不清静,我等就换个地方落脚。」

  「大爷您息怒,小的立即把这碍事的撵走。」一支商队几十号人,人吃马喂
得多少生意,掌柜的岂会放走这些财神爷。

  「诶,老东西,你要嚎丧去别的地方,不要在这里坏我们生意。」店掌柜一
声令下,四五个店伙撸着袖子沖老人围了上去。

  「住手!」海兰一声娇叱,喝住众人,「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多人欺负一个老
爷爷!」

  掌柜的急忙打躬作揖,弯腰时眼睛还不禁在那双纤直玉腿上转上一转,抬起
身来已是目不斜视,「姑娘您不晓得,这罗老头整日在镇上藉口与人唱道情,胡
唚一些乱七八糟的,撵又不走,非得舍他一顿吃食才算了事,着实无赖。」

  「小老儿我一唱便是大半天,只饶你们两个馍馍有甚不可,总不能白出力气
吧!」罗老头争辩道。

  「呸!」掌柜张嘴便是一口浓痰,「若不是怕你继续下去耽误店里生意,鬼
才会给你吃食打发,告诉你,那便宜日子到头了,你马上给我滚蛋!」

  「好了好了,」海兰黛眉纠在一处,向掌柜道:「这位大叔,既然老爷爷也
不是白吃你的,你何苦为难他!」

  「他要肯白吃我的那就好了,」掌柜立时叫起了屈:「姑娘诶,这老家伙若
是肯拿了吃食便走,敝店也权当积德行善,只是这老儿每回非要唱了才可……」

  罗老儿起身掸掸他那件已看不出颜色的破袍子,一捋颌下山羊鬍子,自得道
:「罗某也是读过书的人,岂能白享嗟来之食。」

  「不要脸的老悖晦,我他娘踹死你!」掌柜抬腿就要踢人。

  海兰玉掌轻轻一拂,掌柜只觉一股寒意自腿上传来,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暗
道见鬼,抬起的那条腿也不由之主地收了回来。

  「不就是一顿饭么,老爷爷,吃我这碗面可好?」海兰将佟棠那碗面端了出
来。

  面虽然有些冷了,但对平日只能啃几个硬面馍馍的罗老儿来讲简直是天下珍
馐,忙不迭连连点头称好。

  海兰莞尔:「那快些吃吧。」

  直勾勾盯着面碗,罗老儿吞了一大口口水,「小姑娘,老朽不吃白食的。」

  「我知道,待吃了面我再听您唱。」海兰笑吟吟道。

  罗老头一怔之后暂态喜上眉梢,「小姑娘愿意听我唱曲?」

  见海兰点头,老儿立时拉开架势,「那我现在便唱给你听。」

  「先吃面……」

  老儿连连摇头,「小姑娘不晓得,我们这行当讲的是饱吹饿唱……」

  「要生禅,禅定了……」

  「念弥陀,提功案……」

  「知生死,又拘心……」

  「空在前,天在后,真空不动……」

  「天有边,空无边,佛得法身……」

  罗老头拍着渔鼓,打着简板,摇头晃脑,念念有词,海兰手托香腮,虽听不
懂他唱些什么,但也有样学样,随着老儿摇着脑袋,只觉有趣。

  小姑娘开心,佟棠也跟着傻乐,还在一旁打起了拍子,实话说老罗头唱词虽
不讨喜,但还未到荒腔走板不堪入耳的地步,许是镇上人听惯了才子佳人,将相
公侯的故事,对他这些生死因果,参禅修佛的词曲不感兴趣。

  难得遇见两个知音,罗老儿也铆足了力气,一曲接着一曲,也不怕自己一口
气厥过去。

  佟琅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只觉这老儿甚是奇怪,说是俗家却挽着道髻,唱
着道情那词儿却是佛法,僧不僧,道不道,俗不俗,摸不清根底,直听到后面,
他的脸色不由凝重起来……

  第四百五十九章 行商店前辞双客 蛮女林中战三英

  「哗啦」,又一个空碗撂在桌上,罗老儿拍拍肚子,长吁一口气,透出无限
满足。

  「一、二、三……」海兰忽闪着大眼睛,惊诧地点数着桌上摞起的一叠空碗

  「整整六碗面,罗爷爷,您胃口真好,比我能吃多啦!」海兰瞧向罗老儿的
目光中满是敬佩。

  罗老儿仰头打个哈哈,藉以掩饰面上尴尬,顺手又捋了捋沾染许多汤水的胡
须,「见笑见笑,诶,茫茫尘世,知音难觅,许久未曾吃得……哦不,唱得这般
畅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遇见小姑娘你这般的慷慨知音!」

  佟棠「嗤」地一声轻笑:「长者怕是忧心不知下顿饱饭要等到什么时候吧?

  罗老儿老脸微红,怫然道:「岂有是理,老朽岂是那般没品之人,年轻人恁
地小瞧人!」

  嘴上说得硬气,罗老头却不忘将捋了鬍子的手指塞进嘴里,吮吸着残存的汤
汁味道,意犹未尽。

  海兰嫣然一笑,「那罗爷爷以后就跟着我们好了,佟大哥这里管吃管住,我
还能继续听您唱曲!」

  「这自然是好,」罗老儿眼睛一亮,随即瞥了旁边佟棠一眼,有些不确定道
:「只是不知这商队里能否容得下小老儿?」

  佟棠还未答话,海兰便牵着他的手臂,快语如珠道:「佟大叔和佟大哥他们
人很好,不会介意的,是不是佟大哥?」

  被发了好人卡的佟棠看着近若咫尺的如花娇靥,灵动秋波,哪还顾得其他,
只是连连点头,「老丈请收拾行囊,明早在店里会合,我等一同启程。」

  「小老儿孑然一身,哪有行李要收拾。」罗老头已然吃定了这张长期饭票,
打死也不肯松嘴,「今夜便在屋檐下对付一宿,明日动身也不会误了诸位行程。

  「不好,」海兰螓首连摇,「您老这么大岁数了,怎能露宿!今夜便在我房
里安歇吧……」

  「不好!」正自陶醉的佟棠霍然警醒,「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

  海兰一愣,懵然道:「这有什么关係?我不介意的。」

  我介意!那糟老头子虽说一把年纪了,但瞧那饭量,身体还好得很,天知道
会不会有甚不轨之举!佟棠脖子一扭,大叫道:「店家,再準备一间客房!!」

  「累得官人破费,小老儿却之不恭了。」罗老头眉花眼笑,连连作揖。

  佟棠大度挥手,只道无妨,又得了海兰几句夸讚,佟公子顿时如坠云里雾里
,只觉便是多花十倍银钱,也是值当。

  对侄子胡乱所为,佟琅并不出声制止,只是面沉如水,谁也不知他心中在想
些什么……

  ***    ***    ***    ***

  天光大亮。

  步出卧房的海兰毫无闺仪地伸了个懒腰,蹦蹦跳跳下了楼梯。

  罗老头一早便在堂中候着,正坐在一张桌前用饭,见了海兰频频招手,小姑
娘笑着与他凑了一桌。

  「佟大哥他们呢,怎地不见?」海兰问道。

  罗老头颇感意外,讶然道:「天还未亮,便有一队人赶了骡马先走,姑娘难
道不知?」

  「不晓得呀,我与佟大叔他们是结伴同行,商队的事从不过问的。」海兰揪
了一块馒头,吃得津津有味。

  罗老头四下看看,小声道:「还道姑娘与他们一路,既然不熟,小心这些人
不辞而别,单单撇下姑娘会钞。」

  「会钞?会什么钞?」海兰长长的睫毛随着目光闪动,满是疑问。

  「就是让姑娘替他们的食宿付帐,给银子!」罗老头搜肠刮肚,想着怎么与
小姑娘解释。

  「不会的,」海兰断然摇头,「佟大叔他们不会这么做的。」

  「小老儿只是担心万一,并没有挑拨之意。」罗老头有些讪讪,怎知小海兰
随后的一句话险些让他滑下桌子。

  「他们晓得,我根本没什么银子。」

  「你没银子?!那银票?铜钱?总该有些吧?」罗老儿满怀希冀问道。

  「不当吃不当喝的,要那些做什么!」海兰甚是奇怪。

  罗老儿以与他年纪不相称的速度,蹭的一下窜到了柜檯前,「掌柜的,我们
的帐是与昨天那些人结在一处的,无论那些人说些什么,断不可听信,尤其是让
我们两个结帐的事!」

  掌柜的嫌弃地瞥了罗老儿一眼,「罗老头,你啰?个甚,你们昨晚的饭食银
子商队的人走时就已经结过了。」

  谢天谢地,罗老头摸着胸口才鬆口气,蓦地感觉不对,急声嚷道:「什么?
他们走啦!那今早的饭钱……」

  「尊驾休慌,敝人只是让舍侄带着人先行一步,并无有不告而别。」佟琅背
负双手,缓步踱出。

  「那就好,那就好,这位爷气色很好,看来昨晚上睡得不错。」罗老头被人
戳破心思也不害臊,继续厚颜套着近乎。

  「佟大叔早,可用过饭了?」小海兰亲热问道。

  「用过了,谢姑娘关心。」佟琅点头。

  「那我们也走吧,别让佟大哥他们在前面等急了。」海兰三口两口将手上馒
头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含含糊糊道。

  「且不急于一时,在下有事与姑娘分说。」佟琅搔搔鼻子,略带愧色道:「
原本说好,得了姑娘那几张皮子,将姑娘一路送至京城,如今却要说声对不住,
只能就此别过了。」

  海兰秋波流转,一脸诧异,「为何?」

  「诶我说这位客官,大丈夫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了人家姑娘,就该言出必践
,如今将人撇在半途,是何道理!」罗老头一旁打抱不平。

  佟琅没好气地瞪了老东西一眼,「当初那几张皮子是说包揽姑娘一路到京城
沿途食宿,如今姑娘又多带了一人,这一应花费就多了一倍,佟某是生意人,在
商言商,恕不能做赔本的买卖。」

  听和自己相关,罗老头一缩脖子,不敢再出声言语,佟琅得意道:「当然,
若是姑娘还是孤身一人,佟某定当履行前诺,送姑娘平安入京。」

  海兰星眸微转,只见罗老头两手揣着破破烂烂的袖子,哆哆嗦嗦躲在一边偷
眼觑着自己,回想起昨日老人可怜兮兮的模样,小姑娘主意已定,嫣然一笑道:
「不必佟大叔费心了,我和罗爷爷搭伴而行就是。」

  自己没看错,这傻丫头果然是个滥好人,那就好办了,佟琅暗松一口气,笑
道:「如此海兰姑娘一路珍重,幸好此处距京师也不甚远,沿着官道一路向西,
不几日也便到了,在下告辞。」

  「且慢!」罗老头突然冒了出来,「这位爷,小老儿也有事与您说道说道。

  佟琅似乎不愿与罗老头靠得太近,不觉退后一步,一脸提防道:「我与你有
何话说?」

  「适才您与姑娘的话小老儿听明白了,说因老朽之故才不携小姑娘同行京城
,此话可是?」

  「不错,」佟琅还不忘强调了一句,「并非佟某本意。」

  「可此地离着京城还有几百里地,这段余下路程这姑娘的食宿银子,客官您
打算如何结算呢?」罗老儿掰着手指,振振有词道:「此地距离京城虽说不远,
但也绝不近便,您那商队有骡有马不假,可那都驮着货物,伙计多要步行,沿途
一路还要採买做生意,走走停停起码也要个十天八天才能摸到京城边上,这路上
连吃带住,一应花费可是不少,您是实诚买卖人,该不会黑了人家姑娘餐食钱吧
?」

  佟琅听得脸色发黑,从袖中摸出两串钱来,往罗老儿处随手一丢,「尽够了
吧?」

  「够了够了。」罗拉头扯着袍子下摆,将铜钱兜住,见牙不见眼地笑道。

  佟琅哼了一声,出门上马,就要扬鞭追赶队伍。

  「佟大叔,您一路走好。」海兰追到客栈门边,挥手道别。

  这女娃儿虽说性子单纯愚直,心地却不坏,还是该给她提个醒,佟琅挽着缰
绳,踌躇一番道:「海兰姑娘,出门在外,不要轻信人言,更不要被某些人表像
所惑,多留下心才是。」

  「大爷您放心,有老朽在,断不会让小姑娘吃亏的。」罗老儿?着脸凑到海
兰身边,仿佛长辈亲人般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小姑娘,老朽保你平安入京。」

  海兰和善地望了老儿一眼,转眸一笑,露出两排整齐贝齿,粲然道:「放心
吧,佟大叔!」

  你等着被这老儿卖了的一天吧,佟琅心说了一句,催马扬鞭,疾驰而去。

  「罗爷爷,我们也赶路吧。」海兰催促道。

  「不急不急,先要备些乾粮。」罗老儿捋捋山羊鬍子,胸有成竹道。

  「这里有的是吃食,直接要就是啦。」海兰一指店内。

  「诶,他这店里面价格不实惠,小姑娘拿着钱去街上置办,能便宜许多。」
罗老儿将两串铜钱往海兰手里一塞,「儘量多备些乾粮,老朽去与掌柜结帐。」

  打发走了海兰,罗老儿一步三晃地踱到了柜檯前,「掌柜的,这段时日来多
有叨扰,小老儿就要远离贵宝地了,特来告辞。」

  「你终于要走了?谢天谢地,佛祖保佑!」掌柜的过年都未这般高兴,直觉
今日天都蓝了几分。

  「适才的早饭钱还未曾结……」

  「那没几个钱,拢共四文。」掌柜的心情甚好,和颜悦色道。

  「才四文?」

  「就四文。」

  「掌柜的财源广进,生意兴隆,日进斗金……那四文钱不如就也免了吧?」

  「託福託福,」掌柜的正破天荒地沖罗老儿拱手道谢他那些吉祥话,冷不丁
听到了最后一句,「什么?凭甚!」

  「诶,小老儿晓得在镇上这些日子,扰了掌柜许多生意,心中常怀愧疚,日
夜寝食不安,这在镇上的最后一顿饭若还赊欠,实在说不过去……」罗老儿摇头
唏嘘。

  掌柜哼了一声,「算你明白。」

  「可是小老儿身无分文,钱是还不上了,唱段道情抵债……」见掌柜额头上
已有青筋暴起,罗老儿只好悻悻一笑,「掌柜的又不愿听,如果掌柜不肯高抬贵
手,小老儿我也无颜离开,只好继续流连此地,卖唱还债咯!」

  「别介,您老还是去祸害别处吧,不就四文钱么,这顿饭算小店请了。」掌
柜的只想快点把这瘟神送走,搭上一顿早饭也无所谓,只是看今日这天气似乎也
并不怎么样。

  「掌柜的是明白人啊,世间祸事皆由一个」贪「字而起,正所谓小财不出,
大财不入,您老积德行善,无欲无求,自然能多子多福,长命百岁……」罗老儿
打躬作揖,口若悬河。

  「行了行了,你快些走吧,店里马上就要上座啦……」掌柜的像轰苍蝇一样
撵着罗老儿。

  罗老儿讪讪一笑,带着些许难为情道:「反正掌柜也是积德行善,不妨好事
做到底,再给饶上几个白麵馍馍……」

  ***    ***    ***    ***

  将油纸包好的几个硬面馒头揣进怀里,罗老儿笑吟吟地等候海兰採办归来,
没想再见小姑娘时老头险些惊掉了下巴。

  「这是什么?!」

  「那个大叔说这个叫糖葫芦,罗爷爷您也不知道啊!」海兰叼住嘴里那根糖
葫芦的竹签,腾出手来从肩头抗的草垛上拔下一根递给罗老儿。

  「罗爷爷您快尝尝,又酸又甜,可好吃啦!」

  「知道倒是知道,可让你买的乾粮呢?」罗老儿不好拂了小姑娘的善意,接
过糖葫芦只是问道。

  「就这个啊,那个大叔将这些都给我了,真是好心人。」海兰摇了摇肩头上
足有四五十串冰糖葫芦的草垛,满心欢喜,在边墙外便是用上好貂皮也换不来这
么好吃的东西呀。

  「你……算了,将余下的钱给我,老朽亲自辛苦一趟吧。」罗老头打算认命

  「没了,」海兰摇摇头,将光溜溜的竹签随手一丢,又取了一串塞进嘴里,
裹着糖稀的山楂果酸中带甜的滋味,刺激着小姑娘的舌尖味蕾,不由自主地美美
低吟了一声,「唔~~,我还担心那些钱不够,那位好心的大叔说没关係,他家
中有急事,连这个扎起的草垛都一併送我了,然后就急匆匆离开了……」

  「他能不跑嘛!他扛着这挑子大街小巷转悠几个月,他也挣不下两串钱啊!
」罗老头一张老脸气得铁青,跳脚怒?:「黑了心的杀才,连小姑娘他都骗,不
怕遭报应嘛!」

  「罗爷爷您生气啦,可是不爱吃这个?」海兰忧心忡忡地看着失态暴走的罗
老头。

  「嘿,果然是有因便有果,才占了一点小便宜,这报应便恁快到了,呵呵…
…」罗老儿摸了摸怀中纸包,摇头苦笑,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冰糖葫芦,随即嘬
着牙花子倒抽了一口冷气,「真他娘酸——」

  ***    ***    ***    ***

  马蹄声近,路边休息的众人循声望去,佟棠更是一蹦三尺,翘脚遥望。

  「不是让你们加紧赶路么,怎地才行几里就在此歇脚?」佟琅勒住马缰,居
高临下厉声喝道:「说过多少次了,直隶境内盗匪横行,不能耽搁,快快启程。

  「是我让大家停歇等候五叔的,」佟棠翘首金足,望穿秋水,也未见到心仪
的倩影在后出现,不由焦急问道:「五叔,海兰姑娘呢,您不说等她起了,便一
同赶过来么?」

  「让你们早行便是要在白日多赶些路程,还敢随意歇脚,简直不知死活!」
佟琅命令商队立即起行,有动作慢的,直接便是一马鞭奉送,众伙计急忙挽上骡
马继续赶路。

  佟棠见五叔不理会自己,心中焦灼,牵住马头不让佟琅再行,又急声问了一
遍海兰去向。

  「她与那姓罗的老儿同行,已与我们无干了。」佟琅面对侄子质问,淡淡回
道:「是那丫头自愿与罗老儿一路的,我可没有强迫她。」

  「什么?那姓罗的老头不是与我们同路么,怎地又另行一路了?!」佟棠愤
懑不解。

  「答应的是你,我可没有应下。」佟琅在马上冷冷俯视侄子,「放开马,赶
路。」

  佟棠忿忿将辔头一甩,扭身便走。

  「站住!你去哪里?」佟琅喝问。

  「去寻他们,大丈夫一诺千金,我既然答应了,自会送他们到京城。」

  言罢佟棠头也不回,直向来路奔去,忽然耳畔风声骤起,佟棠心底一惊,匆
忙间侧转翻身,堪堪避过背后袭来的一记马鞭。

  「五叔,你……」佟棠心有余悸地望着佟琅,这位叔叔往日对他放纵宠溺,
言笑无忌,可刚才那一鞭明显未曾留手,幸得佟家将门出身,他自幼打熬筋骨,
身手敏捷,否则如今已被抽得满脸开花。

  「你若敢去寻他们,不需大哥动手,我立时打断你的双腿,从此佟家门里也
再无你这一号。」佟琅眼神狠厉,并非虚言恫吓。

  佟棠怔怔看着自家五叔,不明所以道:「五叔,何至于此?」

  「那小娘们和白莲教的人混在了一处,你想死?可以!但别牵连佟家上下几
十口子!」佟琅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海兰姑娘一路与我们在一起,怎会有白莲……五叔说那罗老头?!」那个
几乎快要饭的老家伙是白莲妖人?佟棠一脸不可置信,「不会吧?」

  「口念弥陀唱着真空家乡,若非白莲妖人,就他娘有鬼了!」佟琅斩钉截铁
道。

  ***    ***    ***    ***

  夕阳斜照,古老官道上映衬出一老一少两个长长的身影。

  少的那个笑语晏晏,迎着拂面春风,两条晶莹如玉的纤长美腿轻盈摆动,老
的那个步履蹒跚,呼呼喘着粗气,若非有那少女扶持,似乎随时都要瘫倒。

  二人正是离队而行的海兰和罗老头,没了佟家商队那些衣食父母,罗老头这
几日可是遭了大罪,舍了老脸换来的几个馒头,第一日就就着冰糖葫芦填进了肚
子,没法子,那山里红的材料开胃效果属实不错,再往后的一天那就是硬挺着熬
过了,罗老儿感觉这和他在镇上忍饑挨饿的日子没什么两样,不,还不如镇上呢
,起码窝在小镇上不用赶这么远的路!

  「姑……姑娘,不行了,老朽我……我实在走不动了!」罗老头扶着道边一
棵大杨树,呼呼喘着粗气,任海兰背推前拽,死活也移不开步子。

  「罗爷爷,您真没用,今天才走了几里路啊,这样下去何时能到京城?」海
兰噘着樱唇,低声抱怨。

  「饿啊,昨天路上好歹还碰到几个过路的,唱唱道情还能换口吃食,这一天
水米没打牙,连鬼影儿都没看见,再走下去老朽怕是见不到京师的城墙啦!」罗
老头瘫坐在树下,气喘得如同一个破风箱。

  海兰也觉腹中饑饿,仰头看了看头顶枝叶繁茂的树冠,眼珠一转,「有啦,
吃的来啦!」

  秀足一点,娇躯一跃丈余,玉手在树干上轻轻一按,海兰娇躯已然攀上了树
冠枝丫。

  「怎么?上面有鸟窝么?话说春日正是万物生养之时,不宜杀生,不过事急
从权……这是什么?」

  小海兰没有掏鸟窝,反折了几根树杈下来,才经过一场春雨洗礼,杨树枝条
已然抽出了嫩芽,树叶青绿肥嫩,鲜豔欲滴。

  海兰揪下几片树叶扔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不住点头道:「嗯,好吃,关
内就是好,若是长白山上,还要等上几月才见绿叶呢,诶,罗爷爷,你怎么不吃
啊?」

  罗老头一脸拧巴地看着海兰递到眼前的枝杈,吞吞口水道:「就……就吃这
个啊?」

  「是啊,我和师父以前经常摘了花叶吃的,您尝尝。」海兰献宝一般扬了扬
手中杨树枝杈。

  小姑娘热情难却,罗老儿只得也摘了几片树叶,仔细抹去上面浮尘,在海兰
的鼓励加再三催促下,纠结着放进了自己嘴里。

  「怎样,好吃吧?」海兰仰着雪白尖尖的下巴,满脸期待。

  「嗯,好,好苦!」没经过焯水的杨树叶那天然的苦涩口感,将罗老儿的干
瘪老脸都皱成了一团,不敢再行咀嚼,囫囵着将杨树叶子吞下肚子,罗老儿不禁
心底哀歎:不想罗某人竟也有沦落到吃树叶的一天,下一步该不会去啃树皮吧!

  ***    ***    ***    ***

  月色朦朦,星斗寥落。

  海兰搀着罗老儿进了山野间的一处密林,林中树木参差,枝影婆娑,伴着枭
鸟啼鸣,一阵冷风吹来,莫名一股阴森之意。

  罗老儿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抱着胳膊哆嗦道:「老朽心中发慌,这林子怕是
有些古怪,小姑娘,我们还是去别处吧?」

  「罗爷爷别担心,且在此处安心坐坐,我去林子里找些野味儿给您填肚子。
」海兰安慰罗老儿道。

  「夜深了,鸟兽归巢,寻个活物不容易,就不必麻烦了。」罗老儿摇头。

  「那怎么行,您白日没有吃好,再这么下去身子哪撑得住!」海兰瞧着罗老
儿有些发青的乾瘪老脸,一脸忧心。

  罗老儿乾笑几声,有苦难言,冷不丁吃回树叶,这肠胃还真不大习惯,在小
姑娘面前着实丢了几次人。

  「其实老朽……」罗老头正想解释两句,忽然面皮一紧,住了话语。

  海兰也觉察出了什么,收紧琼鼻在空气中猛嗅了几下,「好香啊,罗爷爷,
你闻没闻到?」

  「哦?没有。」罗老头摇头。

  「没错,是烤肉的香味。」海兰雀跃,「想是有人在林中落脚,我们去看看
有无好心人分润些食物。」

  「老朽看不必了吧,三更半夜的哪有什么烤肉,姑娘……诶——」罗老头还
想劝阻几句,却被心急的海兰直接拽着他瘦骨嶙峋的身子直向密林深处行去。

  山林深处果然有一处空地,支着七八个帐篷,周边还散落着一些驮马货箱,
中间篝火上正架着一只烤羊,被熏烤出的羊油缓缓滴落在劈啪燃烧的木柴上,发
出吱吱的声音。

  海兰一个箭步就沖了过去,深深吸了一口烤羊的香气,发出一声满足的讚歎

  「有人吗?」海兰高声问道。

  四周阒寂,只有夜风吹动草木的瑟瑟声。

  「我等路过此地,腹中饑饿,可否分些羊肉充饑?」

  海兰连问三声,无人应答,闻着烤羊散发的阵阵肉香,小姑娘垂涎欲滴,忍
耐不住动手撕下一大块。

  「若是无人应声,就当主人家答应啦!」还是静无人声,海兰权当人家默许
,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羊肉,烫得小姑娘张着小嘴直哈气。

  罗老头竟能耐住烤羊诱惑,四处打量观看,眉头越锁越紧。

  「罗爷爷,你适才不是很饿么,快来吃啊!」海兰急声催促。

  「哈哈……」幽静的山林中突然传来一阵突兀的笑声,显得十分怪异,三个
年轻人不知由何处连袂而出,当中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高大的劲装青年道:「小姑
娘,未经主人同意就吃人家东西,似乎说不过去吧……」

  海兰俏脸一红,匆忙将拿着羊肉的手背到身后,辩解道:「我问过人了……

  「那可有人应声答应?」另一个约莫二十余岁,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轻摇摺扇
,摇头晃脑道:「不告而取谓之窃,不允而取又该称作什么呢?」

  「盗!」第三个怀抱长剑,面容冷峻的青年冷冰冰吐出一个字。

  「听见了吧,小姑娘,是想公了还是私了?」高大青年上下打量了一番海兰
,笑容轻佻。

  「随你们怎么样,不过事是我一个人做的,不干罗爷爷的事。」海兰倒是敢
作敢当。

  「放心,小爷我对那把老骨头没兴趣。」高大青年看都懒得看罗老头一眼,
绕着海兰转了几圈,眼睛停留在那双裸露的玉腿上的时间尤为漫长,似乎恨不得
剜下块肉来。

  「公了,我们带你去见官,听候衙门发落,兴许要打上几十板子,还要钉枷
收监,关上个一年半载……」书生摇着摺扇,说得甚是严重。

  「这位大哥,你很热么?」海兰突然岔开话题。

  「啊?」书生没反应过来。

  「你穿着棉袍,裹得严严实实,本该十分怕冷才对,却又不停给自己扇风,
究竟是冷还是热?」海兰闪着美目,好奇问道。

  高大青年「噗嗤」一乐,连一旁抱剑男子紧绷的面孔也有了一丝鬆动。

  书生恼羞成怒,再无心故作风雅,摺扇一拢,遥指海兰道:「少废话,去不
去见官?」

  「太麻烦了,我还要去京城寻朋友,耽搁不了这么长时间,换一个吧。」海
兰连连摇头。

  「想私了?那也简单,只要……」高大青年看着海兰的眼神透着猥琐淫邪,
「只要陪我们兄弟三人睡上一觉,就算两清了。」

  书生和那高大青年放声大笑,做好了那少女苦苦哀求或者羞恼叱?的準备,
猫扑鼠儿本就该好生戏耍一番,不想海兰先是一怔,随即惊喜道:「这么简单,
那何不早说!」

  呃,笑声顿止,高大青年与书生四目相投,俱都一脸错愕,抱剑男子蹙眉道
:「刘兄,此女怕是一呆傻之人,不若算了吧?」

  「不行!」高大青年贪婪地注视着少女窈窕娇躯,「脑子有病,身子又不是
假的,这小娘们我睡定了!」

  「我也困了,反正和罗爷爷今夜也要睡觉,咱们索性一起睡吧!」海兰掩唇
打了个哈欠。

  三个青年再度当场「石化」,连一直冷漠镇静的持剑青年也有些忍耐不住,
「姑娘,你莫以为只是简单睡觉?」

  「睡觉不是睡觉,哪还是什么?」海兰诧异反问。

  「这个么……」书生用摺扇敲了敲自己有些发胀的脑袋,绞尽脑汁想着该怎
么解释,「是要脱衣服的那种。」

  「那就脱啊,怎么啦?」海兰爽快道。

  高大的年轻人哈哈大笑,一挑拇指,「好,姑娘真是女中豪杰,够痛快,来
,咱们就去那边脱了衣服好好睡觉去……」

  「诸位且慢。」一直默不作声的罗老头突然不鹹不淡地来了一句。

  「老东西,你还有什么意见不成?」高大青年眼中凶光闪烁,「识相的一边
呆着去,小爷没工夫管你死活,不然……」

  罗老儿仿佛没听出青年威胁之意,摆手笑道:「小老儿觉得公子爷说得对,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姑娘家没管住自家的手和嘴,听候主人发落是应有之
意。」

  「算你识相,这里有酒有肉,够你快活一夜,别打搅小爷好事。」青年神色
渐缓,向篝火旁一努嘴。

  罗老儿抱拳打躬:「小老儿谢过公子爷了,只是几位小爷这样慷他人之慨,
待真的主人家问起,小老儿该如何交待?」

  「什么真的主人家?他们不是么?」海兰莫名其妙。

  三人心头微震,目光交织中,神色逐渐阴冷,那书生摺扇舒展,眼中杀机昭
然,仍旧微笑道:「不知长者何出此言?」

  「小老儿鼻子很灵的,此地血腥味儿太重,怕是才死过人,且人数还不少,
另外……」罗老儿施施然走到一挂卸了牲口的双轮大车前,指着车上堆砌的货箱
印记笑道:「赶巧,这批货物的主人小老儿不久前恰巧见过,绝不是尊驾几位…
…」

  「佟家商队的印记!」海兰看清箱上标记,转身娇喝道:「你们究竟是什么
人?」

  「还能是什么人,贼喊捉贼咯。」罗老儿拍拍手,嘻嘻笑道。

  「找死!」高个青年一声大喝,合身扑上,双掌挂着风声向罗老儿劈去。

  虽只一双肉掌,却虎虎生风,若是打实,罗老儿怕当场就要骨断筋折,海兰
一声清叱,娇躯一闪,玉手翻转,已将青年两掌攻势截下。

  掌力甫接,青年顿觉一股寒气由女子掌上传来,如冰如刃,古怪至极,不觉
心头震骇,猛地头向后仰,高大身形借力倒翻而出。

  「刘兄,可是中了暗算?」书生抢至身前问道,他熟知同伴武功根底,家学
渊源,怎也想不到一招之间便被那来历不明的奇异少女所伤。

  青年低头,只见双掌边缘竟结了一层薄薄白霜,不觉骇然,嘱咐同伴道:「
这小娘皮内力怪异,别与之硬接。」

  「待我们兄弟替你报仇。」书生冷冷道了一声,随即猱身而上,右手摺扇横
切,左掌直印海兰胸前。

  「呛啷」一声宝剑出鞘,持剑青年几乎与书生同时抢进,手中长剑如星丸跳
掷,迅捷无比,只见一片光影遍刺海兰周身要害。

  罗老儿吓得大叫一声,抱着脑袋缩进车底躲藏。

  他这一躲,反教海兰少了顾忌,一双玉掌擒拿点拍,妙招迭出,在二人围攻
之下飘忽来去,游刃有余。

  书生的二十八式铁骨扇变化繁複,更兼暗藏许多奥妙,配合拜弟的幻影快剑
,许多江湖成名人物也不慎栽在他手中,他二人若放手施为,海兰纵不落败,也
断不会如此轻鬆应对。

  只是适才海兰一掌便伤了刘姓青年,收先声夺人之效,二人交手中又觉察女
子掌风中夹杂丝丝寒气,渐侵肌肤,不知是何邪门功法,心存忌惮,不敢全力应
对,虽是以多击少,竟还落了下风。

  海兰的寒冰真气毕竟功力不深,那高大青年内息运行一周,发觉除了两掌冻
得微微麻木,未觉有何不适,这才安下心来在旁观斗,正所谓旁观者清,不到片
刻他已看出那女子虽然功夫古怪,临敌经验却是不足,几次可乘胜而进的机会都
白白错过,若非那两兄弟存了自保之心,束缚手脚,怕是胜负早分。

  虽然看破,他却无法道破,自己还在袖手旁观,如何催着旁人全力以赴,青
年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大喝一声,「二位兄弟休慌,我来也!」飞身加入战团

  青年喊得响亮,却并不逼近海兰,只是双脚连扫,将地面野草杂枝团团踢起
,草叶漫天飞舞,看得人眼花缭乱,声势汹汹。

  海兰果然被他虚张声势惊得慌了手脚,分心应对,另外二人同门多年,配合
默契,岂会错过机会,只是眼神相交,便已领回对方意图,持剑青年「刷刷刷」
连刺数剑,牵动海兰注意,另边厢书生铁骨扇顺势斜撩,掩人耳目,待海兰腰身
后仰,自以为闪过摺扇,两手分别应付那二人攻势时,他一按扇柄机簧,一道白
烟自扇端忽地喷薄而出。

  海兰身子微微晃了几晃,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高大青年呵呵大笑,抚掌赞道:「陈兄的铁骨扇果然奥妙无穷,兄弟佩服。

  「刘兄客气,这小妮子招式古怪邪门,若非你巧布疑兵,兄弟我怎有可乘之
机。」书生的话倒不全是客气,毒烟毒砂之类最怕对手内力深厚,将之倒逼而回
,反殃自身,是以他缠斗许久,也不敢贸然使用。

  「大哥,这丫头古里古怪,留着怕是个祸害,杀了乾脆!」持剑青年说到做
到,剑光一闪,便要刺向海兰咽喉。

  「甯兄且慢,如此千娇百媚的小姑娘草率杀掉岂不暴殄天物,还是留着先让
兄弟们快活一番才是。」高大青年淫笑道。

  「既然刘兄有此雅兴,请自便吧。」摺扇轻敲着掌心,书生笑道。

  「这人毕竟是陈兄擒下的,头筹合该你来拔。」青年虽然心里急不可待,面
上却还要谦让一番。

  「你我兄弟何必客套,再说小弟对这青涩雏儿兴趣不大,刘兄尽兴就是。」
书生自觉风度地摆了摆手。

  「那兄弟就不客气了。」高大青年知晓另一位不好女色,也不再客气多问,
上前便要抱起海兰。

  「刘兄,快活之后如何处置此女可想好了?」长剑归鞘,持剑青年冷冷问道

  「如何处置?」高大青年蹲下身抚摸着海兰的凝脂娇靥,摇摇头极为不舍道
:「虽是可惜,但为免日后她师门寻仇,只好毁尸灭迹了。」

  「好,拿得起,放得下,不愧刘门好汉,不辱门风。」也不知是真是假,对
这番心狠手毒的做派,陈姓书生连声讚歎。

  「唉——」一声长长歎息,悠悠响起。

  「谁?」声音不大,在这空寂山林中却颇为清晰,三人霍然心惊,竟未听出
声音出处,顿时持剑的拔剑,握扇的擎扇,「别藏头露尾的,是汉子的,滚出来
!」

  「小老儿就在三位面前,为何视而不见?」罗老儿猫着腰,从低矮的大车下
缓缓爬出。

  「是你这老东西,小爷差点将你忘了。」高大青年狠狠啐了一口,被这么个
老东西吓到,真是丢人透顶。

  「世人只愿见自己想见的,如老朽这般面目可憎,自然无人惦念。」罗老儿
目光淡漠地从几人面上一一扫过,只是在地上海兰处掠过时,略作停留,透出几
许温情,「这丫头或许是个例外。」

  「哼,既然捨不得,便先去黄泉路上为她打个前站。」高大青年抢上一步,
抬起左掌呼地向罗老儿头上劈去。

  此时四野空旷,再无人援手相救,罗老儿也未有惊骇躲闪之意,似已认命,
或已吓呆,这却不在青年考虑之中,掌出不留情,定要一掌将这老儿毙于掌下。

  手掌距离罗老儿头顶尚有三尺之遥,高大青年忽然发出一声惨叫,只觉一掌
如劈在了坚逾精钢的墙壁之上,巨大的反震之力将他整个身子高高抛出足有丈余
,重重坠地。

  「刘兄!!」那二人急忙上前看顾同伴,只见他抱着自己左掌手腕滚地痛呼
,那只手的掌骨竟已被震得寸寸断裂,显是接不回来了。

  二人相顾骇然,刘姓青年自幼习练黑风掌,掌力淩厉刚猛,足可开碑碎石,
那貌不惊人的老家伙竟然连手指都未动上一动,便将他的一只手给废了!

  「诶,情多伤心,欲大伤身,贪欲不止,祸乱不息,尔等杀人越货犹嫌不足
,还要一逞淫欲,毁尸灭迹,世间若都是你等样人,天下何得太平!」

  罗老儿并无疾言厉色,那二人却面如土色,汗出如浆。

  「敢……敢问前辈,尊姓高名?」陈姓书生只盼能与这武功深不可测的老怪
物拉上些交情,逃过今日大难。

  「名字?」罗老儿微微侧首,似乎在回忆什么,又轻轻摇头,「老朽四海漂
泊,九州为家,无複有得,无複有失,无複有言,无複有功,要名字何用,不如
唤我一声」无为「吧……」

  陈姓书生脑子转得飞快,猛然想起江湖传说中的一号人物,脱口而出:「无
为老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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