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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母亲 (又名寄印传奇)】(78-80)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1-07-06 19:51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我和我的母亲 (又名寄印传奇)】(78-80)作者:气功大师6/7/2021发表于第一会所   第七十八章   评剧老艺术家赵XX现年六十来岁,光头,圆脸,个子不高,忽略掉圆润鼓起的啤酒肚的话,身材还算匀称。他眉毛很
【我和我的母亲 (又名寄印传奇)】(78-80)

作者:气功大师
6/7/2021发表于第一会所

  第七十八章

  评剧老艺术家赵XX现年六十来岁,光头,圆脸,个子不高,忽略掉圆润鼓
起的啤酒肚的话,身材还算匀称。他眉毛很长,一路耷拉到眼睑,几乎跟徐良一
样,通体纯白,而嘴很小,有事没事总喜欢神经质地撅着,老实说,挺像《西游
记》里的某位土地公。此形象与印象中某报纸上的照片似乎并不相同,不知是铅
印画太过模糊,还是我的记忆出了岔子,又抑或瞬间定格这种东西压根就靠不住
呢?衣着嘛,大白衬衫,卡其色帆布马甲,蓝牛仔裤,白网球鞋,外加一顶欲遮
掩其光头真相的浅色贝雷帽,说白了就一副黑泽明的打扮,似是在向世人宣称:
我是导演,我说的算。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每隔几分钟,他都要喊一声停,随后
挺起啤酒肚,踱至演员跟前,毫不留情地指出他们的谬误,整个过程中至少保持
一只手背在身后。赵老师嗓门很大,但口音略重,说起话来口腔里还泛着唾沫,
自带一种滋滋的电流声,以至于不时需要母亲在一旁实时翻译。此情此景令氛围
紧绷而又愉悦,老头的面色也在浑然不觉的大嗓门里越发红润起来。

  他们排的是新剧,《再说花为媒》。按赵老师的提议,给改成了现代戏,时
间放在八十年代中期,讲述一个改革开放大浪潮下,受过教育的女性归乡后,自
由恋爱,反抗包办婚姻的故事。戏剧结构基本不变,简单的台词改编和时代背景
置换以及人物性格的重新设定之后,无论从表面还是内核上来讲,都俨然是一个
新作品了。母亲说剧本二稿出自赵XX之手,老头确实有一套。扮演张五可的还
是青霞,梳了俩大麻花辫,戴着个粉嘟嘟的发卡,上身是件的确良花衬衣,下身
蹬着条银灰色健美裤,可爱是可爱,但恐怕有点自带喜剧效果——我是没憋住,
被霞姐剜了好几眼。张凤棠演阮妈,深蓝色布褂子,咖啡色料子裤,绣花鞋外露
着一大截脚踝,时不时要从兜里掏出个老烟斗嘬上一口。贾俊卿是个暴发户二代
,政府机构办事员,贾俊英有点惨,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带着小孩的卖鱼鳏夫,不
管怎么说,这样的人物设定挺绝的,戏剧张力一下就出来了。赵老师说正式演出
时道具一定要跟上,非真鱼不用。「那敢情好,天天有鱼汤喝了。」张凤棠说。
于是大伙都笑了起来。

  我是八月初回的平海,母亲打电话让我回来住几天,我说你不让我实习呢,
她说爱回来不回来。当然,如你所知,我灰溜溜的滚了回来,屁颠屁颠的。为那
个第四届中国曲艺节,母亲在外面奔波了将近一个月,也就七月下旬奶奶过生日
时她回来待了两天。我问累不累,她切了声,说累啥,就当旅游度假了。也确实
,像杭州、南京、昆明,都是国内少数拿得出手的旅游城市,可谓各具特色。母
亲从云南给我捎了点礼物,一枚剑川石雕,以及俩葫芦丝。石雕嘛,是头杏黄色
的卧狮,掌心大小,憨态可掬,我问这是不是翡翠玛瑙什么的,她说想得美。至
于葫芦丝,这玩意儿真是哪都有,从火车站到校门口一天到晚吹个不停,没必要
从云南买。听我这么说,母亲似是不大高兴,说不要就还给她。直到我凑过去瞄
了儿眼,说还不如给我捎个大火腿呢,她才攘我一把,笑着叹了口气。嘴上说度
假旅游,母亲明显瘦了些,走穴毕竟是走穴啊。

  当晚母亲煲了锅鸡枞排骨汤,煎了几片大火腿,又蒸了两笼鸡蛋韭菜包子。
我吃得不亦乐乎,连一旁的奶奶都看不下去,说我真是饿死鬼托生。央视在播一
个旅游纪录片,讲阿比斯库、北极光啥的,顺带着提到了我国的漠河镇。母亲说
北极村她知道,夏天也能看到极光,上学那会儿就琢磨着去耍耍,一直没能成行
,常温二十来度,避暑胜地啊。说这话时,她轻靠在椅背上,不知是不是啤酒的
缘故,脸上隐隐透着抹晕红。「那好啊,」我说,「得空一起去耍呗。」

  「那可行。」母亲笑笑,站起来,扭身进了厨房。

  在奶奶要求下,我换了几个台,《超级女声》频频刷屏,搞得人直哆嗦,所
幸她老也不爱看。省台法制频道在放一个专题片,捣毁黑社会犯罪团伙啥的,一
路摇晃的跟拍长镜头,忽明忽暗,逼仄辗转,画面总算停下来时,「咚」地一声
巨响,刺目的光亮涌来,数名警察鱼贯而入,镜头都跟着抖了起来,十几声不同
口音的「不许动」、「趴下」之类的叫嚷后,画面徐徐前进,在简陋的房间里环
视一周,最终落在一个沮丧的大白胖子身上。这位身着大红内裤的老兄冲镜头惊
讶地睁大眼,很快又垂下了脑袋。有平阳话问他是不是谁谁谁,他说是,又问他
知不知道自己犯啥事了,他想了想,说不知道。平阳话让他再想想,他猛然抬起
头,冲着镜头抖了抖奶了:「真的不知道撒!」可能是湖南话,大金链子下的纹
身鲜活得要飞起来,具体是个什么东西天晓得。跟着画面一黑,再接着是蒙太奇
,一拥而上的警察,灰头土脸被扭送的人,一茬又一茬,每一茬都会在底部打出
时间、地点、团伙名称,奶奶说抓人呢吧,这个好看。画外音介绍,自六月下旬
响应公安部号召展开打黑除恶专项斗争以来,短短一个多月时间,成效斐然,我
省各地社会秩序得到极大净化,人民群众安居乐业,特别是省会城市平阳……

  母亲揭完包子出来时,主抓经济的副省长小X正在打黑除恶通气大会上发表
讲话,他从稿子里一次次地抬起头,用近乎高潮的腔调说:「深入开展打黑除恶
专项斗争,是人民群众的迫切呼声,是我省平安建设的现实需要,是党中央的」
规定动作「!我们一定要高举……」我觉得他有些声嘶力竭,喝口水或许会对嗓
子好一点。小X现在的头衔是打黑小组副组长,大脑门在闪光灯下亮得厉害。「
长得可真像XX。」我冲母亲笑了笑。如你所知,XX是尚存活着的我省伟人。

  「那可不得像他爹呀。」

  「我就不大像我爸,我像我爸吗?」

  「瞎说啥,」母亲捣我一下,在奶奶若有若无的一声轻哼中,她又说,「鼻
子、下巴跟你爸一模一样,眼和嘴像我,脸型嘛,我瞅瞅,像你小舅。」

  我冲她吐了吐舌头,又操起了一个包子。电视里画面一转,说起了扫黄,什
么败坏公序良俗的毒瘤,屡禁不止,从发廊、洗脚房、宾馆酒店到迪厅、洗浴中
心、娱乐会所,甚至一些品牌星级酒店也牵涉其中,向消费者提供色情服务。这
话题有些尴尬,至少不适合一家人吃饭时看,我捏起遥控器犹豫着要不要换个台
,却又担心这么搞太过生硬。正是此时,夜色下的「宏达大酒店」打眼前一闪而
过,也不能说「一闪」,起码有个两三秒吧,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子午路上的那
家,不远的都市频道广播塔隐约可见。当然,只是画面,口头上并没有提及。但
既便如此,也足够令人惊讶。

  「宏达?」我情不自禁地看了母亲一眼。

  她端着杯子,没说话。

  可能是真的死了心,蒋婶再也不到家里晃悠了。有次从娘家捎了几根玉米棒
过来,她也是放下东西没两句话就走,连口水都不喝。她问我咋一假期都不在家
,我说在平阳实习,她点点头,「哦」了一声。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甚至当这个
发酵般越发肥胖的女人以蹒跚的脚步扭向门廊时,我斜靠着沙发扶手,屁股都没
挪一下。据奶奶说,大刚快出来了,搭关系捞人没少花钱,娃也不小了,半人高
,老没爹可不是个事儿。回平海没两天,牛秀琴电话就打了过来,我心里一痒,
终究还是去了。其实七月中旬这老姨就来过电话,我说人在平阳,是的,我以一
种十分庆幸的口吻告诉她,我很忙,回不去。我不知道现在跟她之间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是不是见个面吃个饭就冰释前嫌了,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见了她我真
的把持不住。昏天暗地地搞了两次,中间休息时我随口问了问那个女经理,她说
那才是个浪蹄子呢,问我是不是有啥想法,看我挺老实,果然也不是个东西。这
话吓得我面红耳赤,没由来地无地自容了好一阵。再搞上时,我小心翼翼地问起
她和李俊奇的关系,结果牛秀琴死不承认,警告我别瞎说。「使点劲。」她像只
树獭那样将我死死抱住。我说那跟陈晨的事儿总是真的吧,她起初不予理睬,后
来反问我是真的又咋了,「你不就在弄你妈呢」。她坐我身上,可劲地扭臀摆胯
,灰白色的剖腹线在腊肪的涌动中像深海里的一条蛇。

  姥爷挨着养猪场西侧的小树林种了点西瓜,可怕的是竟还真的结了几个果子
,比拳头大不了多少,但确实熟了,还挺甜。小舅妈从青岛旅游回来,整天在家
备课,不然就是到厨房打打下手,往鱼塘送送饭,她说她也想搞辅导班,可条件
不允许啊。这个记忆中娇憨可爱的女人眼角泛起皱纹,连头上都溜出了几根银丝
。萌萌蹿得老高,亭亭玉立,这一切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百无聊赖地钓了两天
鱼,经小舅妈提议,我到她西部山区的表姨家住了快一周。真的是山区,晚上就
睡在房后的窑子里,凉快是凉快,可你得提防爬虫,一点也不省心。出了门,七
拐八绕地走上一两公里,就能看到平河。是穿行在峡谷间的平河,没有精致的堤
坝,没有刺鼻的工业气味,没有每逢节假日就装点得五花八门的灯笼,有的只是
水、鱼以及忙碌无终日的渔船。我跟着一帮小屁孩到水湾子里游过两次泳,摸过
螃蟹和老鳖,不知是不是错觉,这里的水要比下游凉得多,当你游到正中央环视
四周峭壁时,更会觉得水域是如此辽阔,乃至让人心生恐惧。只要不下雨,老表
姨夫每晚都会出去摸蝎子,我就跟着打手电、翻石头,除了偶尔受点惊吓,倒也
快活。临近乞巧节,家家都生起了豆芽,摆在院子里的塑料大盆里,大太阳都给
晒蔫了。我问这还怎么吃,老表姨操着浓重的山西口音,说乞巧啊,看的就是太
阳在水里留下的影子。

  七夕当晚是阴天,并没有月亮。隔天我就下了山,不是不习惯,而是老待人
家里也够别扭的。临走给母亲采了一大包的凤仙花,还即兴移了几株野凤仙,他
们说去年后山发现了铝矾土矿,可能再过个一两年,这里啥也剩不下了。回来后
更是无聊,无非练琴、打牌、捣台球,少了王伟超,呆逼们似乎无论干什么都有
些索然无味。晚上依旧是《超级女声》,父母都看,父亲认识的人还挺多,起码
比我强得多,他一边掇着花生米,一边叫嚷着让我按何炅和李湘的提示帮他发短
信投黄雅莉一票,老天在上。母亲支持张靓颖,说她嗓子好,当然,在我看来,
这位大姐外表上就不过关。陈瑶的QQ倒是经常在线,也没什么时差,总能隔三
岔五地聊两句,她说妹妹会在澳洲再待几天,她自己很快就要回来了。家里除了
我,也就母亲用电脑了——父亲也玩过纸牌,但总搞不清操作,不了了之——刚
打平阳回来那天,我就在QQ登录框里看到了她的号码,没留记录,鬼使神差地
,我试着用老密码登了一下,结果,理所当然,密码改了,要真开始用,肯定要
改密码啊。就着凉啤酒,我看了会儿《功夫》,最后还是起身到父母房里照镜子
。陈瑶说我胡子太长,老头一样,我问了问母亲,她差点笑趴下,说真的呀,都
没发现。照完镜子,又去找刮胡刀,结果打开母亲梳妆台抽屉时,我情不自禁地
掀开椿木匣子瞅了眼。耳钉内饰盒赫然在列,还有张粉红色小票,龙飞凤舞的,
「老凤祥白金镶钻」依稀可辨,价格一千四百多。不便宜,但对首饰来说,自然
也不贵。商业街上就有家老凤祥店,离红星剧场不到二百米吧,不要太方便。

  然而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隔着道墙还是吓得我一哆嗦,母亲在客厅喊
我接电话,匆忙收拾妥当跑出来,结果是李俊奇。有些不可思议。他问我忙啥呢
最近,电话也打不通,我问啥时候打的电话,他说就前两天,我说上山玩了几天
,手机欠费停机了,也可能是信号不好,谁知道呢。「上哪山玩了?」他有些没
必要的兴致勃勃。

  「就山上呗。」这可问住了我,具体是哪还真不好说,不是我白痴,而是说
了他也不知道。我大致描述了一下方位,说XX乡XX大队,大凹口什么的。

  「嘿,」不想李俊奇竟然知道,他兴奋地怪叫一声,说,「离四二二很近啊
,也就是几个山头的事儿」。

  「几个山头?」此说法有些挑战我的地理常识。

  「七八个吧?十来个?」这逼大笑起来,我敢说他已经高到九霄云外去了。

  李俊奇说他回平海了,想多玩几天,这一阵就在下面,有空耍耍啊,一起吃
个饭呗。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推辞。于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半,我在平海广场上见
到了这位只会说普通话的老乡。他架着副墨镜,一身背心短裤,趿着个夹脚拖,
整个人黑上了一圈儿。是真的黑,脑门都油光发亮,哪怕不到古天乐那种惊悚巨
变的级别,也足以让人惊讶。我说:「你个逼是参加军训了,还是下地干活了?

  「靠,有那么夸张么,」他靠近,伸胳膊跟我比了比,「出去玩了多半个月
,天天都是晒太阳,写生。」

  「人李阙如不也上夏威夷玩了,还不照样白。」

  「靠,那头猪,」他递来一根软中华,「不是一般懒啊,没有可比性。」这
么说着,他直摇头。毛寸剃得很整齐。

  话及此,我就姑且讲了讲李阙如跑步和打网球的事,不是说对他多感兴趣,
而是除此之外,我还能说点什么呢。骄阳下,河神像闪着红光,如一只即将烤糊
的烧鸡,法国梧桐在飒飒作响中挥洒着杀虫剂的芬芳,我们躲在阴影里,几乎能
嗅到从商业街下水道涌出的腐臭味。

  遗憾的是对我的讲述,李俊奇不以为意,他说李阙如前几天就在平海,一天
到晚卧在酒店里,除了看《超级女声》,啥也不干,到四二二爬个山都直哆嗦,
那身膘啊--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本来要找你玩呢,结果电话打不通,服
气!」

  李俊奇开了辆银灰色的宝马X3,他笑着说是借的,言语间还挺不好意思。
当然,不管借的、买的抑或别人送的,于我而言都无关紧要,我问他有驾照吧。

  「那当然,」他「靠」一声,「不然我爹可不得弄死我。」

  几乎转遍了半个平海城,午饭最后还是去了老南街。片鸭肉,芥菜面。李俊
奇直伸大拇指,说好吃,他惊讶于平海还有这等好地方。我觉得他的反应稍显夸
张了。饭间毫无例外地提及陈晨,我问这厮上海外玩去了吧,李俊奇说去了西西
里岛还是哪哪哪,没几天就跑了回来,前一阵他叔还打电话来,问陈晨在哪,说
咋也联系不上。「我哪联系得上啊,」他摇头撇嘴,自顾自地跟我碰了碰杯,「
听说是旅游去了,开着车四处浪,要我说啊,他现在哪舍得出去玩啊。」

  我闷上一口,问咋。我杯里是啤酒,他杯里是本地产的一种碳酸饮料。不得
不说,这货还挺自律。

  「有心上人了呗,」直到剥完蒜,他才挑挑眉毛,瞥了我一眼,「哪还有心
思到处浪啊。」

  这么说着,他歪着嘴,露出一种似笑非笑又略带自嘲的表情,有点像那幅自
画像,我也说不好。总之,几乎一瞬间,大胸女便不由自主地打脑海里跳了出来
,吊带下的那对气球在肢体的扭动中无限上升,还有点歌时蜷缩的腿、吃樱桃时
嘟起的嘴,以及去年冬天她坐在保时捷里冲我微笑着问好,所有这些东西都只会
让气氛变得紧绷起来。李俊奇谈笑自如,说陈建业对侄子的监控,讲李阙如在四
二二的可笑举动,我心里却愈发麻痒,要不是强行控制,差点跟他打听打听那位
芝术学院女研究生的近况。说到底,生活而已啊。

  饭后,我领着李俊奇上剧场里转了转,可惜人太多,而且说实话,对评剧他
怕是没有丁点兴趣。到娱乐城捣了一会儿球,我们便各奔东西,他说顶多再放松
几天,就又得画画了,秋天可能要办个个人画展。我想说祝他好运,但并没有说
出来,如你所知,这话太傻逼了。

  凤舞剧团四周年纪念演出一搞就是五天,每天都有一场《再说花为媒》,很
受欢迎,几乎场场爆满。要不是亲眼所见,绝对难以想象。对这样的成绩,赵老
师很淡定,他说群众喜欢他很欣慰,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装逼。但说句王婆自夸的
话,咱家这戏确实好看,平实喜乐,精彩绝伦。令人意外的是,纪念演出的最后
一天,白毛衣也来了平海。她打电话说她在红星剧场时,我还将信将疑,结果跑
去一看,还真在。沈老师剪了个新发型,比波波头长一点,头发也拉直了,配上
那套遮阳帽和背心花长裙,整个人都青春靓丽了许多。特别是那对手腕粗口径的
大耳环,忽闪忽闪的,俏皮而大胆,我总忍不住要多瞅两眼。于是她就问我这身
打扮咋样。我赶紧撤回目光,说好看。「只是好看?」她狡黠一笑。

  我扫了眼周遭的人流,却不知说点什么好。

  「显不显年轻啊?」

  我马上点点头,肯定很用劲,脖子都咯吱咯吱响。我想说「显年轻」来着,
但真没好意思说出口。

  沈艳茹笑笑,故意晃晃大耳环,跟着又叹了口气:「你说说,是不是咱老在
学校装师太,人都装老了?」

  沈老师给母亲带了一套化妆品,看字样应该是法国货。她问我假期都干啥了
,我实话实说,她说比她强,她玩了一夏天,啥也没干成。我问她都上哪儿玩了
,她眨眨眼,说:「天南地北,环游世界呀。」

  直到演出散场,出门吃饭时,我才发现陈建军也在。这实在让人不舒服,要
知道他在,我可能就不来了。难说他是早看见了我,还是跟沈艳茹打招呼时才看
见,至少这位北大高材生表现得完美无瑕,他像面对所有人那样冲我点头微笑,
我竟连句脏话都不能说。母亲跟白毛衣、赵XX走在一起,确切说俩女士把老头
夹在中间,似个矮和尚挑了两大担柴火,说不出的滑稽。她时不时要回头瞥我一
眼,我故意放慢脚步,离他们越来越远。阳光碎削,皮屑般落人一身,我第一次
发现剧团的队伍竟如此之长。

  酒席足足摆了七桌,算是包了整个二楼大堂,领导们坐一桌,我跟张凤棠几
个远远挤在过道边上。我姨让我给陆宏峰打电话,可惜没人接,她便开始咒骂这
个死逼孩子。等骂够了,她又谈起表姐,说前一阵新婚夫妇回家省亲,送的礼物
怎么怎么好,闺女真是没白养。同往年一样,张凤棠又收到了几束花,可能刚过
七夕,其中不乏玫瑰。我揣测正是这件事令她情绪分外高亢,吃吃喝喝也没能阻
止她把热情传递给周围的人。她问我有没有给陈瑶送礼物,我问啥礼物啊,「七
夕呗,」她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别说你们光过洋节,这七夕才是咱们正统的
节日啊。」

  如你所说,我们确实只过洋节,乞巧节我倒知道,拿个大塑料盆生豆芽呗,
送啥礼物啊,难不成要互送豆芽?

  见我没吭声,她又问现在年轻人之间都送啥礼物。我懒得搭理她,就随手指
了指花。她说那她的待遇还不错,我笑着点了点头。「笑啥,」她突然压低声音
,「跟你妈可没得比。」

  我等着她说下去,不想我姨埋头掇菜,没了音。我只好问她咋了。

  「你妈呀,一收礼物可都是盒盒包包的,」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印的还
净是洋文,咋,不比你姨的几朵花高级?」这最后一句,她几乎凑在我耳边,震
耳欲聋。

  「啥?」我感到嘴唇动了动,至于有没有说出话来就不清楚了。事实上,我
有点发懵。

  张凤棠做贼般环视一周后,悄悄靠近我,薄嘴唇努了努,却只是笑了笑。

  母亲在给人敬酒,陈建军离她很远,但我真不知道他哪来的狗胆坐在这里。
「啥时候的事儿?」我小声问道。

  「今年正月呗。」她语调愉快。

  我掇块肘子,没说话。

  「瞅你那脸,可别多想,又不是情人节。」张凤棠凑过来,又迅速离开,半
晌又操着一种哄小孩的口吻说,「真的咧,正月十几号吧,哎,可别说你姨说的
啊。」

  我没搭茬。

  「听见没?」她在我盘子上敲了一筷子。

  第七十九章

  陈瑶坐在南站东门外的树荫下,黑短袖白热裤,趿拉着一对竹板夹脚拖,看
见我的第一反应是递来了一盒冰激凌。「可算来了!」她摇头晃脑。于是冲天辫
也跟着抖了抖,像副直冲云霄的电视天线,鬼知道这造型浪费了多少发胶。陈瑶
是八月十四号回的国,在她的威逼利诱下,没两天我也去了趟平阳。诱惑我的是
一把五弦斑鸠琴,澳洲红木做的,还挺沉,抱怀里跟个二胡似的,可惜手生,颇
费了番功夫才把几个大、小调的基本音给找全了,毫无疑问,想玩转这玩意儿,
以后少不了要依仗陈老师。闲着也是闲着,俩人就到平阳周边玩了玩,这道山那
道岭,这座祠那座庙的,几天下来腰酸背痛,到底是没事儿找罪受。这还不算完
,得空还被陈瑶生拉硬拽着打了几次网球,就在学校西操场上,基本回回都能碰
见李阙如。与普通话老乡所说不同,这逼真的勤快多了,每天至少要沐浴着擦黑
的晚风跑个五六圈,完了多半还要过来跟我们抡上几拍子。其实我觉得吧,很有
可能,他只是见了我俩后不好意思继续跑步了而己。

  数次,李阙如气喘吁吁地走来,我都隐约觉得他瘦了,身体明显协调了许多
。然而一旦此人在你身边动起来,那身欢乐的肥肉便开始上下舞蹈,让人迫切想
要否定上述判断。所以他到底有没有瘦,还真是个谜。可能是陈瑶在场,李阙如
连上衣都没好意思脱,我期待己久的莎拉波娃式的呻吟就更别指望了。他网球打
得可以,至少比我有经验,除了最初的几个球,也没啥马虎眼,几轮下来,那是
相当卖力。动作幅度一大吧,那身宽松似道袍的三叶草背心就会飘起来,于是观
察一阵后,陈瑶说他真的瘦了。「腹肌都出来了!」她说。李阙如立马抬胳膊抹
了抹汗——我觉得他红了脸,但又不好判断——待放下胳膊,他便开始吹嘘自己
整个假期怎么怎么忙,要上哪哪玩,有形体课,还得打高尔夫,要不瘦就怪了。
就是这么个意思吧,但「瘦」这个字终究是没好意思说出来,他原话应该是「累
不死就怪了」。陈瑶起初扒着防护栏的铁丝网,后来就笑得蹲到了地上。越发白
亮的照明灯下,橡胶球嗖嗖作响,我真担心稍有不慎它就会呼到我的脸上。

  打铁板沟回来那天,我俩受邀到老贺那儿吃了顿便饭,一如既往的大鱼大肉
麻辣重口。老贺说饮食应该多样化,老吃素的假和尚假尼姑她见多了,对身体真
没啥好处,当然——热量太高也不好。为这最后一句话,她又做了个饭后甜点,
樱桃西瓜胡萝卜奶油冰块啥的,一锅烩,还挺可口。正是吃甜点时,老贺突然说
我跟陈瑶成双成对,多好,她家「这位爷」不知啥时候能有点正行,好好处个对
象。据我理解,此话多半是开玩笑,但不可避免地沾点知识分子的酸气,多少让
人有些不自在。陈瑶垂头笑了笑,我寻思着说点什么,不想率先炸毛的是李阙如
,原本话不多的他立马开始见缝插针地狂飙英语,逮个话头就丢炸弹,全不管合
适与否。老贺说了他几次也没用,直到她站起来猛拍桌子,这位爷才算是闭了嘴
。一个怒目圆睁直喘气,一个耷拉着眼皮吊儿郎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亲爱
的贺老师一定会把手头的那碗炒冰呼到儿子脸上。

  许久没上网,第二天我和陈瑶便开了个早市,老跋山涉水的,太不拿自己个
儿当人。登上QQ时发现青霞在线,就跟她瞎聊了两句。她问我在家还是在哪儿
,也不上剧场耍了。我说在平阳。「啥时候去了,」她问,「开学了?」我说小
玩两天,她就发了个「小样儿」的经典表情过来,说知道了知道了。正琢磨着如
何反击,陈瑶冷不丁地掐我一把,说我就是个屁,跟谁都能聊上。她说的对。等
玩了一局冰封王座退出时,才看到霞姐一个小时前发来的信息,她说母亲在平阳
演出,我也没去瞅瞅。我忙问啥演出,得有半个多钟头她才回,说领了一帮小朋
友,排了几个评剧选段和现代舞,好像还要录节目啥的,算是给学校作推广吧。
「你不知道?」她问。我确实不知道,这些天玩得昏天暗地的。我问演出在哪儿
,她说有好几个地儿,今天是经开区什么春风剧场。就我一面搜地图一面跟陈瑶
说话的功夫,霞姐又问我怎么用手机上QQ,我说:「上不了,手机上的软件都
是骗人的!」

  经开区在平阳正南,我坐长途大巴回家的必经之地,离X大也不算远,饶是
如此,等我俩杀过去,已是十二点过半。春风剧院规模不小,许是建成没多久,
装潢布置啥的崭新得像刚揭掉保鲜膜,连门前青石板间隔三岔五的紫薇树都哭丧
着脸,一副尚未从移植中回过神的模样。侧门开着,保安视若无睹,我和陈瑶大
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从信息栏和头顶电子屏上看,演出是在下午三点,表演者署
名为平海市凤舞艺校代表团。可惜偌大的院子连个人影都没,我们走上台阶沿着
玻璃门廊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门卫室。保安操着不知名的方言说,下午的
演出现在找什么人,演员都没来呢。我俩只好先去吃饭。要不是对面新建的小区
,估计找个饭店都难,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五金门面就是修车行。果然,吃完
饭回来,隔着宽阔得毫无必要的马路,老远就瞥见了那群小可爱。然而依旧没见
母亲,这次是那个平阳音乐老师带队,一名琴师、一名化妆师随行,还有俩学生
家长,这么「偶然相遇」,大家都喜出望外。音乐老师说母亲一早就有事出去了
,刚刚才来过电话,说马上就到。

  他们是昨天下午来的平阳,住在附近酒店,舞美道具都搁在剧场里了。小演
员有二十来个吧,大的十三四,小的八九岁,好在都不算淘气,像其他成年人一
样,我们也有幸被称为老师。陈瑶跟这帮孩子挺玩得来,帮着穿衣、化妆,领着
上卫生间,代入感不是一般强。我百无聊赖地四处晃悠,这儿瞅瞅,那儿摸摸,
悄无声息地,一个钟头就过去了,母亲却还是没回来。陈瑶小声建议我给母亲打
个电话得了,我说一会儿就到了,急啥,其实来之前我俩都想好了,就是要吓她
一跳,谁让她来演出也不吱一声呢。陈瑶怪我小心眼,说要不她来打,这不莫名
其妙么,说到底只是想给母亲一个惊喜而己。这次演出包了辆中巴车,屎黄色,
停在剧场大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在阳光下很是显眼,无数次的抬头后,母亲总算
在稀稀落落的人流中出现了,她打车头处绕过来,左手挎包,拎了把遮阳伞,右
手扶着遮阳帽,脚步飞快,雪白宽阔的裤腿在正午的风中剧烈舞动着,隐隐勾勒
出下身的轮廓。我返回化妆间,冲陈瑶眨眨眼,接着躲到了门后,几个小孩有样
学样,轰也轰不走。陈瑶问是不是母亲到了,随后便开始对我的行为嗤之以鼻。
「真够无聊的你!」她说。

  尽管陈瑶的不配合使戏剧效果大打折扣,我还是成功地吓了母亲一跳。她轻
掩胸口,缩作一团,半晌才甩来一巴掌,怪我把她的学生都教坏了。几个老师也
是哈哈大笑,虽然事后音乐老师提醒我以后可不能这么玩了,换个心脏不好的,
指不定出啥事呢。我颇不服气,却发现无从辩驳,只得点头称是。包都没放下,
母亲就忙着招呼小演员们吊嗓子、练身形、背台词,她问大家都准备好没,花骨
朵们齐声吆喝,声震屋宇。搞完这些,她上了趟卫生间,再回来时似乎才想起我
和陈瑶,笑着问我俩咋来了。说这话时,她捋捋头发,若有若无地吐了口气,兴
许是一路风尘仆仆,那抹暑气尚未从脸上散去。

  我怪母亲来平阳也不吭声。

  「你俩不上哪儿玩去了?」她双臂抱胸,看看我,又看看陈瑶。

  「哪儿都去了,这个坡,那个沟,几年没玩,这一回转了个遍,」陈瑶声音
高亢,笑得很夸张,「不过也没啥好玩的,还是看演出更有意思。」

  「真的假的,那敢情好。」母亲甩甩手臂,也跟着笑了起来。

  随后俩人竟即兴谈起了旅游景点,把平阳的山山水水跟平海的几个地质公园
——对比,隔老远的几个人也蛋疼地加入进来。愉悦的氛围中,我想插句嘴都不
行。母亲穿了身纯白套装,可能是真丝的吧,阔腿马裤很宽松,说是裙裤可能更
贴切些,无袖衬衫却很修身,勾勒着细腰,胸部饱满地撑起,身后的背带清晰可
见,脚上是一双牙白色高跟凉鞋,除了脚环和前脚掌的一条带子,足弓基本暴露
在外。这种鞋舒适度如何我不清楚,起码说话时母亲要频繁地挪脚,最后索性拉
把椅子坐了下来。她头发轻绾在脑后,插了根从未见过的银色簪子,在脖颈的扭
动中轻轻跳跃。我能嗅到那种苦涩的青草气息,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莫名味道,像
某种浓郁而陈旧的香料,可能是来自沐浴露或者乳液吧,我的想象力也仅限于此
了。

  演出持续了俩小时,小家伙们拿腔拿调,跟几个月前比简直判若两人,可惜
观众少了点。母亲说没事,就是练练胆量,后两天才是大头。第二天在省实验中
学有场演出,完了还有个交流活动,后天嘛,要到都市频道录个节目。可能是自
我感觉不错,打剧场出来孩子们都叽叽喳喳起来,在餐厅吃饭时,就母亲出去接
个电话的功夫,差点把人天花板给揪下来。老师也好,琴师、化妆师也罢,包括
灵巧的陈瑶和笨拙的我,到头来所有成年人都成了临时保姆,老实说,这帮兔崽
子太难伺候了。

  录节目那天,律所有事,我就没过去。当然,哪怕闲着,多半也不会去,毕
竟闲杂人等一枚,咋也不好意思腆着脸去现场啊。据母亲说录制还挺顺利,基本
都是一条过,很快就能播出,具体栏目名称就不说了,知名度和收视率在省内都
还可以。这律所吧,一去又是快一周,原本只是想拾掇拾掇实习报告来着,结果
忙得不可开交,欲抽身而不能。八月二十一号,陪师父出了趟差,先是河南,再
是上海,隔天傍晚才回到邻市。老油条喊来几个当地的朋友,所谓的法律人,体
制内外都有,一顿海吃豪饮后,到洗浴中心搓了个澡,我还一度担心他会叫啥特
殊服务,好在也只是躺大厅里捏了捏背,啊,中医按摩!当然,女技师衣着稍显
清凉,我不得不严格控制自己在酒精刺激下四处乱窜的思绪。幸运的是身旁的蹉
跎人士都很贫,自打碰面嘴就没消停过,就算真有啥色情的小九九,也会在一个
粗俗笑话里烟消云散。而中老年男人的话题自然很奇怪了,大到巴以冲突、伦敦
恐袭,小到拔掉黑痣上的毛会不会得破伤风,啥都能争起来。后来师父呻吟着提
起了扫黄,说这边儿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平阳可是来真的,老虎屁股都摸了。有
表示抗议的,说这边儿前一阵也很严,有表示怀疑的,问具体是哪个老虎屁股。
「不会是老x家那个平阳大厦吧?」他的地中海在暧昧的荧光里波澜微漾。

  「那还不至于,就宏达啊,周边的几个KTV、夜总会都给抄了,一个没落
。」

  「那父母官儿不怒啊,扫黄扫到老子头上了!」

  「老子扫黄时你他妈还穿开裆裤哩!」我身旁的络腮胡说。他趴在按摩椅上
,手舞足蹈,蛙泳一样。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也咧开嘴意思了一下,因为不笑太过古怪。

  「宏达,你们平海的。」师父把脸转向我,在他头顶,技师的奶子很夺目。
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结果就那么支棱着脑袋,没了音。

  「你说也真是,这郝某区区一个副厅长,不知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呢,还是那
个啥——初来乍到摸不清状况?」

  「不尿一壶呗,约莫是想趁火打劫捞点好处。」

  「有人撑腰——」

  「那也有点明目张胆了,要说搞运动,十几年来还有比陈建国玩得溜的?扫
黄打黑那一套都是他玩剩下的。」

  众人点头称是,有表示江山代有才人出,有提议待会儿上哪儿再喝点,有诉
苦再不回去老婆该杀过来了。之后就是难得的沉默,直至身旁「啪」的一声脆响
,络腮胡笑了笑。女技师先是惊呼,再是娇嗔,接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在令人作呕的呻吟中,他们谈了谈某位仁兄的老婆生二胎的事,后来有人提到建
宇,问建宇是不是也出事了。

  「建宇能出啥事啊?」

  「赌博?」

  「赌博呗,听说有俩高管牵扯进去了,还城投那档子事儿。」

  「姓梁那个吧,叫什么什么——」师父直拍腑袋,终究是没想起来,「整天
梳个大背头,油头粉面的,那张嘴啊,可打过交道!」

  「那孙子一看就不是个东西!」

  「这次是挪用公款,给城投那货,一两千万不止,玩完了我看。」

  「大手笔啊,佩服佩服。」

  「上次谁给我说的,这傻逼跟陈建国哪个闺女有一腿?」

  「嗬,老牛吃嫩草呀!」

  「嫩个鸡巴,就陈建国那模样,他闺女给你你要?」

  一片叫骂中,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也笑,按摩椅都咯吱作响。连技师们都没
忍住,跟着笑个不停,虽然我认为陈建国还没着名到世人皆知的程度。

  「要这么说,风头挺大啊这次,建国腹背受敌?」

  「真真假假吧,意思意思得嘞,这小X、建国都在专项小组里,还能自己打
自己?」

  「也是,陈建国刚进省常委,等着接书记的班呢,春风得意马蹄疾啊!」

  「别疾了,太快喽,摔下来不死也瘫痪,这风头,约莫就是有人眼红拆拆台
。」

  「哟,陈建国给了你多少好处啊,瞧这牵肠挂肚的小媳妇儿样!」地中海索
性坐了起来,肚皮上的褶子在李宁春释放的光芒中熠熠生辉。

  整个暑假陈瑶都在市区的某个辅导班里教手风琴,一天四课时,和我实习差
不多,隔三岔五地去,但好歹,人家工资发下来了。她老拿到工资的第一件事就
是请我吃饭,当然,也不光我,还有她妈。不是啥大餐,就劳动路上的一家连锁
宝鸡米皮店,吃了两碗粉,喝了几瓶芬达后,我开始不可抑制地打嗝,只好又要
了个肉夹馍。和我的粗放截然不同,她妈吃得小心翼翼,不时抿口凉白开,拿纸
巾点点嘴角,尽管她碗里只是搁了点五香粉、花生酱,连红油都没放。我吃完也
就吃完了,顶多抹抹嘴打个嗝,她不一样,是真的细细品味,说面皮太宽太厚太
硬,面粉味过重,爽滑有余,劲道不足,再就是辅料杂,酱味重,顶多及格,还
远谈不上地道。她妈说的是陕西话,而陈瑶用普通话表示赞同,这一唱一和的,
搞得适才吃得津津有味的我猛然生出一种吃了顿猪食的错觉。除了对食物评头论
足一番,她妈还问了问我实习的事,除此之外,便再没其他话了。空调嗡嗡作响
,门外白得耀眼,这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周遭的大快朵颐中悄无声息,却令我便
秘一样浑身不自在。我们和陈瑶她妈是在培训教室附近的家乐福停车场遇见的,
至于是不是陈瑶的有意安排,我就不知道了。饭后,她妈开着那辆崭新的奔驰C
200K把我俩送到了学院路口,没办法,陈瑶想逛逛花鸟市场。在五花八门的
瓶瓶罐罐中晃了许久,我才问她妈是做啥工作的,陈瑶愣了下,说餐饮、文旅。
这些词儿太过书面化了。我问:「你妈干过刑警?」

  「谁说的?」她仓促一笑。

  「陈若男啊。」

  「算是吧。」她叹口气,等拐了俩弯儿,冷不丁又说,「我爸出事儿后,我
妈就给开了。」

  这事我早知道,但还是像犯了错一样寻思着说句俏皮话,结果嘛,如你所料
,这种活有些难为我了。当晚收到了前刑警发来的短信,用的是个陌生号,她说
陈瑶肯定要走,就这六个字,没有标点。我觉得加个标点的话,语气会显得更坚
决一些。

  八月的最后几天,陈瑶跟我回了趟平海,本想随便转转,结果老天爷丢了点
雨便一发不可收拾,除了听戏、看电视,唯一的消遣就是拉上呆逼们打了两次扑
克。哦,还冒雨跑平河上钓了回鱼,虽然除了十来条泥鳅外,屁也没钓上来。最
初是想安排陈瑶住酒店,但奶奶死活不同意,说有悖情理,说出去让人笑话。于
是毫无办法,作为替代方案,陈瑶住我房间,而我,住到了剧团办公室。毕竟天
气不好,一般来说,每晚八点多我就要往文化综合大楼赶,与同时间母亲的移动
方向恰好相反,这种感觉很奇怪,有点像玩什么休闲小游戏。至于晚上他们会干
点什么显而易见,卧沙发上看超级女声呗,前三名早己决出,也该溜溜骡子溜溜
马了,而这,足以让电视机前的绝大部分观众朋友们兴奋起来。我呢,打一局冰
封王座,聊会儿QQ,然后去洗脸刷牙,再出来时,要么再打一局冰封王座,要
么就打一次飞机,就是这样。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孤苦伶仃的我多么可怜!当然
,以上仅限想象,事实上一个人这么待着,别提有多酸爽了。

  QQ上聊得最多的还是陈瑶,她会实时给我报道家里人都在干什么,可以说
相当无聊而诡异了。羞愧地说,我又试着登录过母亲的QQ,并非出于什么目的
,而是每当在登录框里看到那串熟悉的号码,心里就会一阵麻痒。我甚至换过几
个密码组合,哪怕只是浅尝辄止,此行为也略显下作了。大概就是回到平海的第
二天晚上,我从某个土摇群里下了个木推瓜的视频,就那个耳熟能详的《钢铁是
怎样没有炼成的》,完了随手关了面板,回头去看却怎么也找不到文件。网上搜
了搜QQ文件夹的位置,一步步点进去,花了好几分钟才把这个模糊得不成样的
视频给找了出来,随手剪切到桌面上,又条件反射地后退几步,正要关掉资源浏
览器,猛然在一众文件夹里瞥见了母亲的QQ号。非常不幸,就那一瞬问,我心
里轻颤了一下。

  点进去,文件夹挨个翻了翻,除了系统文件,也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下载目
录和视频文件夹都字字如也,音频文件夹里东西不少,下个解码器听了听,结果
净是些效果音。图片文件夹62M,大都在「C2C」里,首当其冲映入眼帘的
是幅黑人抚屌图,是的,我承认,霎那间确实吓得我一哆嗦。该图分辨率不低,
735×520,就一个新泽西嘻哈装扮的黑人兄弟半卧塌间,愤怒地攥着自己
的老二,从他洋洋得意的表情看,似乎那不是老二,而是一把黑铁锤,当然,规
模上两者相去不远,而且这老兄颇似艾弗森。除了艾弗森,还有一头蓝天下的驴
,一只游泳池里的海豚,以及一匹类似羚羊或斑马的动物,它们无一例外地挺着
自己勃起的老二,并为此而骄傲。如果不是下面的两张图,以上这些只能称之为
荒诞或者搞笑,这两张算是套图吧,也就角度有细微差别,都是近距离拍摄,1
140×900,虚化背景里是阳光和绿色的仙人掌,直冲眼前的是根肉腾腾的
黑粗棒子,龟头硕大紫红,拿王小波的话来说,像个御林军头盔,睾丸耷拉着,
同样按王小波的说法,似长安城里老妇的垂乳。也许是距离太近,或者曝光过度
,不管初衷为何,这个黄种雄性器官给人一种不真实感,甚至一度让我觉得恶心
。母亲的QQ好友我几乎历历在目,但实在想不出哪个傻逼竟有闲心发这种东西
,无论如何,拖出去阉掉都不为过。几张图都生成于今年春天,最早的是4月2
5日十二点半左右,后两张晚点,4月26日下午五点多。

  其他图片都还算正常,比如3月23日的施瓦辛格肌肉照,应该是州长在《
终结者》里的早期剧照,两颊瘦得像用电熨斗压过;再比如一些风景照,森林、
原野、戈壁、海滩,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哥特教堂,遍布鸽子的碎石广场,博
物馆,商场,火车等等,早点的是在去年l1月份,晚点的就是最近,8月16
日;又或者是些黑白照,几十个人的合影、八十年代的夫妻照、杨树下身着两道
杠中国运动衣的男人、面貌模糊的奖杯和更为模糊的获奖证书,其中有没有母亲
我也说不好;与戏曲相关的也有,一些京剧服饰照,几页有关戏剧冲突的论文截
图,赵丽蓉的定妆照,新风霞和吴祖光的合影,以及一本老外所着、名叫《中国
戏曲研究》的大部头书脊特写,最早的是去年9月,最晚的是今年6月;还有两
三张根雕照片,应该是根雕吧,张牙舞爪的,像个树精,不知是不是赵老师的作
品。此外就是些猫猫狗狗、美食照和表情图,还有几张是在沙滩上,光膀男和比
基尼美女冲着镜头兴高采烈,还别说,白种女人的雀斑真是一种神奇的存在。

  「C2C」之外,「Group」里还有十来张图片,除了两张风景图和一
张武藤兰经典照片(并没有露肉)外,都是些恶搞图,以小平同志和本山老师居
多。再往下,「Thumbnails」里有几张缩略图,仅此而己。当然,没
来得及告诉你,我又回去翻了翻那些雄性器官,然后把它们一股脑删了个干净。
这还不算完,在一种莫名烦躁的驱使下,整个硬盘被我即兴翻了个遍,最后竟拽
出十几部毛片来,是不是陆宏峰留下的不清楚,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近乎怀着一
腔愤怒,我把这些标题狗血、质量低劣的小视频欣赏一通后予以毁尸灭迹。那晚
雨不小,擂鼓一样轰隆隆的,当陈瑶告诉我李宇春夺冠时,我想的却是,是时候
给电脑设个密码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之后的两天,除了偶尔检查下QQ文件夹,那台电脑我
再也没碰过。每晚洗漱完毕早早上床,不弹琴的话,就直接开始看书,《鼠疫》
或者《钢琴教师》,总之,很快就能沉沉睡去。有个夜里,某位身着浅黄色羊绒
短裙的女人朝我走来,雪白的大腿刺得人睁不开眼,不过能听到她的声音,圆润
、温暖,一步步地靠近,最后几乎要贴到我身上。我揉揉眼,就看到了她的笑靥
,很奇怪,怒目圆睁的,像头奶牛,事实上,很快她就「哞」了一声。我满头大
汗地醒来,便再也睡不着觉。就着尿滴沥般若有若无的雨声,下床搜罗了一通,
衣橱、沙发、床头柜,结果一无所获。那个古驰纸袋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
从未存在过。至于张凤棠说的什么印着洋文的礼物,我觉得她梦里相赠的可能性
更大些。

  陆宏峰马上升高三,一假期都在上辅导班,这两天闲下来反倒上班一样,每
天八点钟准时出现在剧团会议室。当然不是开会,他还在打那什么西游,玩一台
,挂一台,霸道得很。我说现在大家都打魔兽,他说魔兽哪有这游戏好玩,我问
那他咋不在家里玩,他头都不抬,说这里电脑配置好。于是我就让他交电费。「
要么到下面唱戏去,不唱戏又不拉琴,那就得交电费。」其实整座楼按楼层收,
每年电费都包圆,享受文化事业专项补贴。他瞅我一眼,「嗯」了一声,俨然红
了脸,好半晌——得有个三两分钟吧,这小屄蛋子儿才又突然辩解说又不是光他
一个人在这儿玩,上次谁谁谁就在团长办公室里玩过电脑,要不是母亲发飙,估
计他还能死皮赖脸地玩下去。亲爱的表弟稍显激动,口水四射,看得出来是有些
急了。我说交电费是逗他玩,完了警告他别上黄网,不然告他妈去。他连说两声
知道。那晚的情景却冷不丁地打脑海里漂了出来,我这才发觉告状啥的太过荒唐
。至于电脑,其实装完机至今,会议室的两台已重装过两次系统,日常骚操作,
不中毒才是怪事。

  一连几天母亲都在学校和剧场间来回奔波,大体工程早就装修完毕,但细节
布置还得慢慢来。开学日期越发临近,这教学用品、学生餐具,包括各种休闲娱
乐设施,都要置办。关键还是没经验,毕竟是以评剧为主的艺校,用母亲的话说
,很多东西压根就想不起来。当然「以评剧为主」只是我的个人臆断,多半年的
兴趣班办下来,最受欢迎的其实还是唱歌、跳舞,毕竟洋气些,不过吊嗓子、练
身形这些基础课,家长们也不反对就是了。雨停的那个下午,我跟陈瑶跑学校转
了转,那些个花坛、水泥方砖、冬青和松柏,跟记忆中的所有中小学并无不同。
母亲在原先伙房的基础上又起了五六间,算是弄了个食堂;宿舍楼也归置完毕,
小间八人,大间十六人,挺亮敞;教学楼门窗玻璃都已装完,桌椅板凳排队中,
在走廊和洋铁皮仓库里一摞摞的,堆得像座小山;形体教室是最早搞完的,在三
楼,共五间,之前的兴趣特长班和戏曲基础班都在这里上课。值得一提的是,西
南角的所谓试验田被夯实,修了个篮球场,又码了俩乒乓球台。跑道是标准四百
米,绕着假山池、花坛、篮球场和各种体育器材,可惜是水泥砖铺的,这个没办
法,学校太小,没有后操场,只能空间有效利用。总之,与之前的莜金燕评剧学
校比,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了。陈瑶提议跟我赛一圈儿,结果跑半拉不见人跟来,
正三纳闷呢,一个人影打前方花坛间斜穿出来,半蹲到地上,笑得像个傻子,而
不远处,装修工人的锤子叮叮当当,回声响彻校园,经久不息。

  直到送走陈瑶,才得空跟母亲说了几句话。其时《再说花为媒》己开始巡演
,母亲忙着学校的事,就交给了郑向东,每晚他们都要在电话里扯上半天,有时
开怀大笑,有时则吵得不可开交,实在气不过时,母亲甚至会直接挂断电话,气
哼哼地骂这位师兄没脑子,连从未说过的脏话都彪了出来。看得出,大家压力都
很大。我跑去逗她,母亲板着脸,不理不睬,那就只好上杀手锏了——挠她痒痒
,这招总能奏效,撑不了十来秒,那张紧绷的脸就会崩溃瓦解。两回下来,只要
我一伸手,她便撇开身子,让我一边待着去。看着灯光下那张温润的脸,我突然
就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随着我们的逐渐长大,父母反倒越来越小了。抑或说
,昔日那个高大的身影有没有可能只是幼小心灵里一个并不牢固的投射?

  母亲说教师节那天凤舞艺校正式开学。我劝她放宽心,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
了,怎么快功成名就了,反而紧张起来了?

  「功成名就个屁,这八字都没一撇呢!」

  我不服气,试图辩驳一番,不想反倒她一竿子捅了过来,让我静下心,管好
自己的事,毕竟这最后一年了。其实我早就想跟她谈谈梁致远,一直没机会,现
在——更不合适了。最后,我问母亲咋用上QQ了,以前不是说纯属浪费时间嘛

  「大家都在用呀,」她抿口水,半晌又笑笑,「老同学QQ群啥的,你不用
也说不过去。」

  第八十章

  「……开始还好,到74年夏天时,从北京来了两个年轻老师,比学生大不
了两岁,扎武装带,捧红宝书,那阵势跟我在厂里看到的红卫兵也没多大区别。
他们只负责教斗大的十几个字,说毛主席说了,知识越多越反动,闹革命认得红
袖章、读得懂红宝书就够了。但要读懂红宝书,光这些字是决计不够的……他们
怂恿我们要跟反动势力作斗争,只要是革命道路上的绊脚石,甭管什么身份、跟
我们什么关系,都要坚决地一脚踢开。短短几个月,这里跟城里就越发相像了…
…先是书,我们的老课本、手抄书、泛黄脱落又包了一层层皮的武侠小说、老师
珍藏多年的苏修物理练习册,统统被收上去,一把火烧了……后是老师,原本整
个学校就仨老师,一个不知所踪,一个去了干校烧砖头,就剩个老校长,被赶去
扫地看大门,当时想不通为什么会把他留下来,现在想来,除了干活,他作为一
个反面教材,会鼓舞我们的革命斗志吧……后来有人举报老校长私藏大毒草,这
是我最要好的一个朋友,她甚至能说出毒草的名字,巴巴耶夫斯基的《在人间》
。她当然说得出,我俩一起在老校长那儿看过这本千疮百孔却用苇席裹了一层又
一层的绿皮书,尾页砖红色的」内部参考「几个字一度让我们心惊肉跳。我永远
忘不了十几个人涌入那间潮湿、低矮、早没了牛却终日散发着一股牛粪味的牲口
棚时老人猛然跃起的眼神……」

  新学期伊始,充斥媒体的不是新生报到被骗、军训晒晕多少学生、女生给教
官买饮料这类热门新闻,而是建宇大火。我一度以为是旧事重提,感慨现在搞新
闻的鞭尸能力是越来越强了,谁曾想是建宇王者归来,重蹈覆辙呢。新浪民生的
专题头版说的就是建宇大火的事,还专门给配了张图.火光中的人群剪影以及醒
目的荧光大字「8·23」。从时间上看,火灾发生时我就在平阳,毫不知情也
是难得。有呆逼说建宇这事前两天,上了央视一套的《新闻调查》,你不知道?
老实说,前一阵电视没少看,但这事吧,还真的不知道。同去年的火灾如出一辙
,也是电器失火,然后装修材料扩大火势,加上墙体内部的保温层,小风这么一
吹,大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据报道,重伤5人,死亡7人,起火点在十二楼
,主人是个退休老教师,有青光眼,事故中轻度烧伤,支气管感染。换成人话就
是,捅事的无大碍,无辜者倒了霉。大火烧了近仨小时,原因嘛,楼层太高,消
防车逮不着,消防栓里倒是有水,可惜水压不足,冲不了两米远,事后调查说是
水库房的增压泵买错了,直接就没装。无疑还是物业和开发商的锅。

  这次是新账老账一起算,一面倒地口诛笔伐,去年讨论过的建筑材料国家标
准又被拿了出来,更有标题直截了当地写明:草菅人命——为什么最大房企屡屡
酿成惨剧?火力足够猛,但这种事关键还是看持久度。本以为掰扯不了两天,出
几个背锅侠就算了,不想在网络媒体的推波助澜下,势头愈演愈烈,南方系某报
很快出了个《房地产乱象调查报告》,专门提及了我省的几个着名房企,建宇、
雅客等等都是榜上有名。关于建宇,除了建筑材料偷工减料、消防安全不合格,
该报告更是指出其在数桩土地交易中拿地不符合标准,存在违法划拨、违法出让
的情况。后续报道还以两个小区为例,指建宇在土地开发中虚开发票和挪用专项
资金,甚至由财政局违规操作,垫付土地保证金。这些口头指控如果落到实处,
那可真够建宇喝一壶的。不想世界真是瞬息万变,教师节后一个大双休,再回来
,一切嘈杂声都戛然而止。建宇董事长亲自登门道歉,主动赔偿,与受害人家属
达成谅解协议,并承诺会在以后的建筑中改用国际标准,对己完工建筑则会按计
划进行隐患排查和火灾防范修整。接着,就是直接责任人发布道歉声明,投案自
首……我们看到此事的最后一则新闻是建宇对贫困学生的资助,哦,这好像已经
与火灾无关了。

  说实话,要不是出于一种大学校园里看热闹的惯性,我也没工夫关心这些屁
事。最后一年,大家都开始像真正的成年人那样考虑自己的出路,虽然好的注定
越升越高,烂的只会越来越烂。关于考研,暑假里跟母亲谈过两次,一如既往,
她让我自己拿主意。虽然到现在都没拿定主意,我还是有样学样,跟着大部队上
过几次自习,为此没少被大波嘲讽。陈瑶则说这样好,她乐得清净。各专业课也
没剩几个课时,大部分重点己划好,就等着年末最后一次考试了,所以但凡上课
,都是一水的自习,也就刑诉老师没事会唠几句。可能真是祸不单行,火灾没消
停两天,建宇就又上了头条。这次是涉黑。步入九月,接连两场大雨,天刚放晴
,九月十六号,网上开始流传一条平阳某郊县拆迁时黑社会碾死人的消息。开始
还有说造谣的,很快媒体报道说是违法拆迁,数次殴打被拆迁人,在明知被害人
在车前的情况下,挖掘机司机依旧前行,且有反复碾压行为,涉嫌故意杀人。民
意炸了锅,好几个省台的电视媒体都开始跟踪报道,官方通报却姗姗来迟,只是
说司机操作不慎,把一老妇卷入车下,己刑拘,至于其他质疑,全无回应。有媒
体循着司机的身份,挖掘出拆迁行业的黑链条,把过去的数起类似事件都刨了出
来,而这些事件都指向同一家安保公司,更多媒体加入进来,进一步「阐释」该
安保公司的黑社会性质,然后几乎一夜之间,官方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宣布所有类似案件都将重新立案侦查。刑诉老师说,打黑专案组等的就是这个
,时机成熟了,找个举报人,顺理成章。

  他说安保公司老总是平阳城东有名的混子,狠角色,当年X大新校区扩建,
用的几百亩地还要他点头,说是占了祖坟啥的,后来政府有人出面,他才服了软
,但赔偿也没少拿。这人当过兵,开麻将馆、桑拿房,后来就搞了这个安保公司
,专门替人干脏活。不光建宇,但凡拆迁事宜,一多半的企业都会找他。武警啥
的也就是站站台,唱唱白脸,真正干活的还是这帮古惑仔。「建宇这个安保主管
可不是白聘的,打黑除恶啊,打他就对了!」刑诉老师说起这类事总是很兴奋,
不知是不是知识分子行动力不足的一种心理代偿,可怕的是,我等也听得很兴奋
。此外,他还透露,前段时间宏达那几个被抄了的夜总会,这位古惑仔大哥也有
股份,人家可是货真价实的小老板呢。刑诉老师话音未落,九月下旬,建宇尚在
黑社会拆迁链条中头疼之际,安保公司老总及其一众小弟便以涉嫌多项罪名被批
捕。如你所见,这也忒快了点。

  如果说开学后有什么惊喜,就是大波又从老家跑了回来,虽然他教师节后才
到,有些姗姗来迟。他说他爸还干得动,也没打算让他接班,不如在大学城里开
个琴行,边租书边卖琴,再收几个学生、泡几个妹子,别提有多爽了。以上是琴
行开张后他给我们的解释,怎么说呢,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至少我们多了个根据
地。乐队倒是聚了几次,但演出一直没搞起来,直到国庆节前大波力排众议从某
个区政府主办的旅游文化节上给我们拉了单生意。他说演出负责人不讲究,我们
说我们还他妈的讲究呢!当然,说归说,去还是要去的,有钱拿嘛。

  演出那天秋高气爽,说骄阳似火也可以,我们在某公园临时搭建的露天舞台
下坐了一个多钟头。领导们一个个地登场,每人还都想多讲几句,简直没完没了
。意外的是,陆敏也在,白衬衫黑裙子,掺在领导队伍里,显然她也是官方人员
之一,好在并没有登台发言。陈瑶说她老早就看到表姐了,怕认错人就没吭声,
我说你这眼力劲也是服了。我琢磨着跟陆敏打个招呼,不想还是她先找了过来,
一阵嘻嘻哈哈后,她拍拍我说一会儿演完了请我和陈瑶吃饭,我说我这一大票人
呢,她豪爽地笑笑,说没问题,一起来呗。演出一开始,哥几个就笑了,全是歌
唱祖国、一把眼泪一把屎的调调,唯一称得上非主流的就是某位五彩缤纷的大兄
弟倾情演唱的一首《老鼠爱大米》。也幸亏负责人是真的不讲究,他让我们随便
唱,不要有压力,只要蹦蹦跳跳的,把气氛带动起来就行。于是在观众的错愕和
爆笑中,我们唱了几首性手枪和舌头,最后负责人实在看不下去,强烈要求我们
演绎一首《飞得更高》,不然不给钱。没办法,我们就当了一回汪峰。

  我们后面顶多还有四五个节目,我一面找厕所,一面琢磨着待会儿傍着表姐
上哪儿吃饭。谁知撒泡尿都这么难,一个厕所让我地奔了快两公里。正是在洗面
台洗手时,我从镜子里看到了陆敏,她在厕所前的青石甬道上走过,身旁是个白
衬衫黑西裤的男性,两人步幅不大,速度挺快。转过身,刚想喊声姐,男人的手
在一旁的屁股上拍了一下,「那怎么办,难道让他等着?」南方口音,没什么情
绪。这么说着,他扭过脸来,刚好瞥见了我。我觉得他嘴角抽了一下,之后便若
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此人三十多岁,偏分头,架了副眼镜,油头粉面的,隐约
有些面熟,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两人就这么走远,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至始至
终表姐没有任何表示,似乎老天爷给她下达的唯一命令就是走路。有一刹那,我
想过躲开,但显然,毫无必要。呆立好半晌,我才慢吞吞走了回去,阳光越发浓
烈,低音炮搞得松柏都在轻轻颤抖。看到陈瑶时,我才猛然想起在哪儿见过这货
了。陆敏的电话也恰好打了过来,她说她有事先走了。「下次再说吧。」表姐满
怀歉意。

  十一没去迷笛,可以说是几年来第一次失去了那种冲动,这是成熟还是衰老
,我也说不好。在大波的琴房玩了两天,等陈瑶忙完了手头的事,我俩一起回了
趟平海。看看演出,逛逛庙会,喊呆逼们到艺校打了两次球,惬意还是比较惬意
的。晚上嘛,跟上次一样,我还是睡到了剧团办公室。情不自禁地点开QQ文件
夹时,才发现记录和缓存被清了个一干二净。电脑设有管理员密码,我不知道到
底有几个人在用,但心里还是一阵不舒服。当晚,打了两局冰封王座,都被疯狂
电脑给轻松灭掉。我只能气急败坏地关机,去洗脸刷牙。所谓时运不济,就是挤
个牙膏,盖子都能掉到地上,从卫生间一路弹到卧室床底下。我懒得理它,直到
洗完澡上床才想起有管牙膏没有盖盖子,只得又趴到床下捡。除了牙膏盖,我把
母亲的行李箱也顺带着拽了出来。事后我回忆过当时的想法,但真没什么想法,
记得我看了看窗外,月亮是个半圆,随后就打开了密码锁,只试了两次。密码是
三位数。

  看到古驰袋子时,我大概是屏住呼吸的,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然而除了那
个黄褐色盒子,里面还多了不少其他东西。大部分都没了包装,但我觉得它们并
没被用过,甚至压根没被打开过。有些牌子我听说过,有些东西我能观察出用途
,像burberry香水,像LV的首饰盒,像一个银色发夹,直截了当地放
在一个水晶盒子里。还有那个玩偶石雕,杏黄色,眼瞅是个花旦,至于是京剧、
豫剧还是评剧,我就不知道了。唯一没被拆开的是个拳头大小的正方形纸盒,盒
身和丝带都是酒红色,没有任何标识能提醒我里面装着什么。古驰盒子我也打开
看了看——这是在我看来仅能打开的东西——确实是那件羊绒短裙,斑纹和色彩
一如梦中那样灼人眼睛。用了好长时间我才收拾妥当,把这些东西按原路放了回
去。躺床上,熄了灯,我突然意识到,那条古驰披肩不见了。

  早起拉完屎,我得出结论:如果一个人这么持续不断地赠送礼物,那无疑是
危险的。但真的只是一个人么,我并不能确定。当然,如果不止一个人这么大方
地赠送礼物,那同样是危险的,甚至更加危险。与此同时,母亲在敲门,她说:
「早点起来,回家吃饭去!」我并没有回家,而是跟霞姐凑合了一顿。我俩坐在
剧场售票窗口下的长桌上,分吃一笼包子、一张饼和几块臭豆腐,她建议我去搞
点粥来,我嘴上应允,却始终没有站起来。她说我实在是懒,此评价基本公允。
她说我没点年轻人的朝气,算是说到点上了。由此,从年轻人的精神气儿说开去
,不知不觉就又谈起了戏曲凋敝的老话题。「戏曲落伍了,年轻人不喜欢,相声
还凑合,这两年不出了个郭德纲?大红大紫!」说这话时,我带着股怒气,吐起
字来都恶狠狠的。

  「那可不见得,」青霞不以为然,「小戏迷又不是没有,专门跑来看咱们排
练的也不少嘛,那些戏曲节目,梨园春什么了,收视率低吗?一点也不低!」

  我嚼着臭豆腐,没说话,这玩意儿太干了。

  「上个月艺校开学,收的学生少吗?一点也不少!」

  我没继续争论下去,而是掇去了最后一个包子。大概别无选择,她恶狠狠地
在我手上敲了一下。

  前一阵《再说花为媒》在省内外周边几个主要城市巡演了一圈,反响非常好
,《曲艺》杂志评价说虽是个小品剧,却轻巧、踏实,难得有灵气。这个评价相
当高了。这轮巡演赵XX也跟着去了几天,结果到了林城,说啥都不走了。母亲
说赵老师又在磨合新剧本了,我觉得他这生产力有些高了。

  赵XX是七月初走马上任的,剧团在城南给他租了套房子,挂职是艺术顾问
,其实感兴趣的话,剧作编排的大小事他都能过问。当然,此人并非天天在,每
个月至少有一半时间,他都要回林城继续搞他的根雕。我问过母亲他拿多少工资
,她笑而不答,说是商业机密。老实说,能这么快搞定他,还真是出乎意料。对
此母亲也很得意,她开玩笑说,你当是个人都请得出诸葛亮啊。我觉得把赵老师
比作诸葛亮稍显夸张了,虽然他在戏曲领域的才能不容小觑,但归根结底只是些
经验性的业务能力。如果说赵XX的到来解放了一个人,那就是郑向东了,很难
再见到他手持小喇叭在钥匙链的伴奏下四下转悠了。作为副团长,小郑的职责基
本都放到了剧务和演员培训这块,至于他老有没有啥想法,我当然不可能知道。
好在剧团的成绩有目共睹,至今我记得周年庆宴席上郑向东用张岭话朗诵毛泽东
《沁园春……雪》的动人情景,钥匙链叮当作响,而那张脸红得像酒糟上浮起的油
渍。

  十月中旬,一年一度的研究生考试正式报名,想了想,我还是决定报个名算
了。至于报哪个,还真没什么意向,其实吧,屈尊报考老贺的研究生,也没啥不
好。但老贺不同意,她建议我报西政或法大,民商法方向,并自作主张地把我介
绍给了她的几个老熟人。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我不得不通过邮件跟他们交流了
几次。后来,法大那位给我寄了几本书,西政那位也许诺寄点资料过来,但一直
没收到,没准儿只是礼貌性地敷衍人吧。别无选择,我报了法大。跟陈瑶一起在
网吧报的名。报完名还顺带着欣赏了一遍U2的某个新MV,随后就看到了国务
院为稳定房价出台的八点意见,禁转期房、打击炒地什么的,顺口溜一样,再往
下是份银监会通知,禁止建宇以海外资产抵押贷款,发布于十一长假的最后一天
。几天后,几条小道消息开始在网上疯传,说建宇的部分业务被冻结,数名高管
落马,平阳市财政局的某科处级干部和国土资源局的某副处级干部被检察机关带
走协助调查云云。无论真假,有声有色的,挺逗。当然,这些,基本上跟梁致远
无关了。

  整个十月下旬天都阴沉沉的,一天正搁人波那儿吃泡面,辅导员打电话来,
让我过去取邮件。大概是西政的资料寄过来了吧,我纳闷什么东西会耗费两周时
间,可惜晚了,不然我这个无比讨厌北京的人决计不会报法大。我随口答应去取
,但并没有真的去。第三天中午,在寝室看比赛时,杨刚从系里给我捎来一个大
牛皮纸袋,有点厚,虽不如法大的两本书,但好歹是十六开。不过我对它的注意
力也仅限于此了,摸了摸,就随手丢到了了床铺上。吉诺比利投中一记压哨三分
,大家都惊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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