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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母亲 (又名寄印传奇)】(71-73)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1-07-06 19:51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我和我的母亲 (又名寄印传奇)】(71-73)作者:气功大师6/7/2021发表于第一会所   第七十一章   有人说姚麦组合己超越OK组合,成功跻身联盟史上最佳双人组的亚军,冠军是谁他没好意思说,据我估计,只能是瑟
【我和我的母亲 (又名寄印传奇)】(71-73)

作者:气功大师
6/7/2021发表于第一会所

  第七十一章

  有人说姚麦组合己超越OK组合,成功跻身联盟史上最佳双人组的亚军,冠
军是谁他没好意思说,据我估计,只能是瑟瑟发抖的乔丹和皮蓬了。这牛吹得稍
显夸张,有点拿东湖当太平洋的意思。不过姚麦确实稳定,前一阵的表现也的确
抢眼,场均合砍55 ,外带大两双的篮板和助攻,帮助球队提前五场锁定季后
赛席位。而季后赛首轮对阵小牛,火箭竟连下两个客场,这势头略猛,搞得呆逼
们都有些口干舌燥。四月末的一个阴沉午后,在东操场打球时,李俊奇神不知鬼
不觉地蹦了出来。在场边观摩一阵,吆喝了几嗓了后,他给我撂了瓶水。我让他
上场打会儿,这老乡撇撇嘴,摸了摸光头,又蹦回了绿茵场。老实说,新发型不
错,戴上眼罩的话,活脱脱一个忍者神龟。

  回去的路上,在田径场入口,又撞上了这货。他人模狗样地颠着球,问我五
一有啥打算。我确实没啥打算,就摇了摇头。他问我去过422没。我说没。他
就邀请我上422耍耍。我问422有啥好耍的。他捡球回来,擦擦脑门上的汗
,半晌才说:「想想还真没啥好耍的。」这过山车开得,让人没法接。所以他就
自己接了过去,说最近忙着写生,哪都去,啥都干,累得要死。

  「难怪没见你打球。」我只能这么说。

  「打球还是打架?」他歪着嘴,一副便秘的样子。

  「靠。」上次干架很不尽兴,没倒腾两下就被陈晨拉开,但梁子算是结下了
,在球场上再碰着自然也没句话,这倒是务实之举——因为要真搭上了话,肯定
免不了一场鸡飞狗跳。奇怪的是,那之后便再没见过十五号。

  「那帮逼啊,就那操行。」他总算把歪着的嘴咧开了,脸颊的痘痘显得立体
了许多。

  我笑了笑,没说话。我以为下雨了,但实际上并没有。

  「陈晨爽啊,连课都不用上,整天开着车疯跑,比比老汉我……」李俊奇突
然叹口气,像头悲怆的驴。

  「是不是?」

  「那可不,哎——」他抱球立定,得有个两三秒才戏剧性地扬了扬眉毛,「
人这会儿就在平海的吧,好像他爷爷八十大寿。」

  「老重德」仨字差点脱口而出,还好及时卡住。我实在不喜欢这个话题。呆
逼们越走越远,已经绕过卵石路,拐进了小花园。我觉得是时候跟老乡拜拜了。

  不想李俊奇自己说了出来,他拍了两下足球,仰脸靠近我,耳语般:「老重
德,人老心不老。」说完他一个后撤步,梗着脖子作了一个笑的表情,但并没有
发出声音。

  我也只好笑了笑。

  「都这把岁数了,身边儿……」他把皮球拍得啪啪响,好一阵才抬头扬了扬
眉毛,「大姑娘小媳妇儿都没缺过……」

  我不记得这老乡有什么神经系统上的毛病,但为什么剃了头发就要扬眉毛呢
?老实说,很淫荡。于是随着他的只言片语,我眼前便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若干淫
荡而恶心的画面,比如众所周知的老干部和小护士抢夜壶。几乎一瞬间,我发现
自己被尿骚味包围了。

  临分手,李俊奇说他正在搞一个人像工程,要画多少多少幅随机的人物肖像
,过两天有空了一定要给我来一幅。我点了点头,没说话,可能是有些走神吧。
天阴得像一块巨大的囊肿,我觉得下一秒就会脓水淋头,把我们所有人烧得体无
完肤。

  上周四早上,在返回平阳的大巴上,我给牛秀琴打了个电话,响了有四五声
就被挂断。快到学校时,她回了过来,我以为她会说些奸夫淫妇间的客套话,再
不济以长辈的口吻开个玩笑,然而没有,她直截了当地问:「咋了?」其时我刚
从昏昏沉沉中惊醒,只觉胃里烧得厉害,半晌都没说清「咋了」,直到公交车报
站,我才问她是不是又到平阳开会了。牛秀琴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只好进一步提
醒她:「开会,上周六是不是又到平阳开会了?」犹豫了下,我添了个「你们」
。牛秀琴笑了起未,一种吞咽空气的声音,像鬼片里的呼救声,搞得身旁的女孩
频频侧目。等笑够了,这老姨说:「还惦记着呢!」嗓音莫名尖利,极有穿透力
。除了握紧手机,我还能做点什么呢?「是有这么回事儿,」许久她才止了笑,
接连「哎呦」了好几声,「不过我没去,你妈一个,领导一个,还有戏协那个谁
。」我哦了一声,水利局门口有人扭秧歌,锣鼓喧天。「当天去当天就回来了,
你呀,就是心思活络,累不累呀?不早说了,你妈跟他……」她压低声音,「早
断了,肯定。」

  果然,一连三天的雨,时大时小,但户外活动基本都泡了汤。利用这个时间
,我把一大摞卷宗、档案稍加整理后归了个档,甚至没等老贺催,可以说想不佩
服自己都难。谁知,开会时老贺还是公开提醒我,我的工作在所有人里面是最后
完成的。说这话时,她尿急般在教室里踱来踱去,到我身边就停了下来。我只能
假装没听到吧。各种表格、卷宗、资料汇总被数个牛皮纸袋包裹着,又用麻绳扎
了两匝,厚得像块要破吉尼斯纪录的千层饼,两三千页恐怕都不止。老贺便抱儿
子一样抱着它返回讲台,之后,拿它在讲桌上敲了又敲,粉尘升腾中,她宣布:
「那就开题吧。」其他不说,她这个动作看起来真是过瘾。周六,也就是四月的
最后一天,老贺打电话来,催我快选题、报题。我说咋选,不就是土地制度的经
济学分析么,还能咋选。老贺呵呵直笑。我只好求贺老师高抬贵手,把我给放了
吧。老贺变得严肃,说:「严林啊严林,我这项目组就这么埋汰你?」我忙说不
是,但到底是啥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想老贺又笑了——翻脸比翻书还快—
—沉吟半晌,她说:「放不放你,我说的也不算啊。」这就过于明目张胆了。

  母亲打电话来问我啥时候回去,我说不知道。确实不知道。今年五一又没迷
笛,有说是怕非典,有说是张帆跟朝阳区政府谈崩了,总之于我们而言少了个来
回奔波吃土的苦。至于黄金周,上哪儿玩,倒不是人太多、累不累的问题,而是
穷。何况对山山水水,我向来没什么兴趣。五一当天在排练房倒腾了一上午,打
打闹闹中正吃饭的时候,王伟超来了个电话,于是在他的盛情邀请下,我带陈瑶
回了趟平海。对陈瑶的到来,母亲很是惊喜,殷勤地给我们提供建议,规划出游
路线,她说真该抽个时间,陪我们玩上一天。我说算了吧,是的,那熟悉的笑脸
总让我心不在焉,压根打不起精神。「算啥呢算?」她有些不高兴。我赶忙笑笑
,说用不着,王伟超都计划好了。王伟超的计划是先去大雁沟,想登顶就往庙里
跑一趟,然后去谷地,钓钓鱼、玩玩漂流、尝点农家乐,这之后才是正常的游玩
——他建议我们往原始森林的西南麓去,众所周知,那里尚未开发,「野营啦,
烧烤啦,兴许能打只狍子、杀头狼啥的!」这逼很兴奋。

  王伟超说得有些夸张,狍子有可能,狼恐怕只是传说。但既便如此,该计划
也不适合给母亲全盘托出。当晚一家人在商业街吃了顿饭,陈瑶全程红着脸,乖
巧得让我不忍直视。打饭店出来,母亲偷偷把我拉到一边,塞了一千块钱过来,
小声问够不够。尽管不好意思,我还是照单全收,我吸吸鼻子,点点头,屁都没
放一个。母亲不忘叮嘱:「别乱吃。」实际上也没花多少,或者说压根就花不出
去,大雁沟人太多,我们直接去了谷地,结果那里的人也没少到哪去,钓鱼就不
说了,搞个漂流叫到几十号外,那场面壮观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上澡堂子搓澡呢
。吃了顿便饭,呆逼们直接往原始森林进发。加上王伟超的女朋友,一程七个人
,这女的是不是原来那个,我也说不好。仨钟头不到,路两道的红布条和人类垃
圾己不见踪影,除了鸟叫虫鸣,只剩脚下厚重的咯吱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
的土腥味,大家说起话来都莫名变得小心翼翼。回望一眼,蜿蜒小径在参天树木
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大概除了偶尔漏下的斑斑阳光,我们已经离生活足够遥远。
也正是在此时,我猛然意识到,这次算是来对地方了。

  尽管有呆逼声称对这一带很熟,我们还是迷了几次路,一惊一乍、磕磕绊绊
中,总算在天黑透之前穿过山坳,抵达一片开阔的河谷。安营扎寨又是两个多钟
头,中间不得不停下来吃了点东西,野营我是毫无经验,对这租来的帐篷更是不
得章法。打水,洗手,垒灶,起火,等吃卜烧烤,已近午夜。还好,酒肉、星斗
、和煦的风以及远近难辨的狼叫是最好的犒劳。有人说不远处几米见方的山涧就
是平河,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能开玩笑,起码说明之前的紧张慌乱在篝火和
肉香前正渐渐消散。陈瑶难得小鸟依人,更别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看来对这行
程她老还算满意。这趟王伟超还真带了把气枪,路上放了两枪,结果屁也没打着
,往火边一坐,他又忍不住拿出来把玩。于是围绕着枪械,呆逼们就瞎吹了一通
。某逼说他有个老表,邓村的,家里起码有两三把枪,92了、95了都有,他
亲眼见过,还差点摸了摸。王伟超说:「你老表谁啊,陈建国?」大家都笑了起
来,我搂着陈瑶,没吭声。「住邓村的都是牛人啊,有个把枪也不稀奇,」另一
个呆逼说,「不过你老表——不会是邓村看门儿的吧!」又是一阵大笑,在山谷
间跌来荡去就变成了鬼哭狼嚎。一种熟悉感突然袭来,仿佛被谁挠着脚掌,我心
里一阵麻痒。

  第二天上午草草烤了顿肉,我们就打道回府了,虽然按王伟超的计划要玩个
三四天。打败我们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蚂蟥。从那个下午陈瑶第一个在胳
膊上发现一条,到晚上烤肉时每个人身上陆续揪出三四条,再到一早醒来帐篷上
黑压压的一片,说不瘆人有点勉强。不幸中的万幸是,王伟超的新女友并没有因
此真的疯掉。到服务站已是下午两点,一碗泡面没吃完,陈瑶就说家里有事,她
得回去。我问咋了,她说来了亲戚什么的,我便不再多问。王伟超开着个松花江
,把众呆逼沿途撂下,就载着我和陈瑶到家收拾东西。奶奶肯定依依不舍啊,但
也没办法,哪有拦着不让人走的道理。陈瑶问用不用给母亲说下,想了想我说算
了吧,先走再说。怎么想的,我也说不好。王伟超本来要留陈瑶吃个饭,但她说
真的急,我只能笑笑说下次下次。送走陈瑶,我们跑钢厂澡堂泡了个澡。空无一
人的洗浴大厅里,王伟超说:「可以啊,你个逼真是好福气!」我琢磨着嘚瑟两
句,却在一片温暖的湿润中昏昏睡去。难说过了多久,一巴掌给我拍得差点蹦起
来,王伟超笑笑说:「不比邴婕差。」

  晚上哥几个喝了点,打了半宿牌,有人嚷嚷着上哪哪打球去,我滚到沙发上
便再没爬起来。昏昏沉沉中,记得王伟超他妈开门进来嘀咕了几句,再就是蚂蟥
,爬得陈瑶满身都是,我提枪乱射,有人说不行,得用邓村的枪。我一个激灵,
打沙发上坐了起来。天己大亮——何止大亮,九点多,太阳都晒到屁股了,王伟
超迷迷糊糊地说厨房锅里有小米粥什么的,我匆忙穿上鞋子,拽上外套就奔了出
去。奶奶一个人在家,说:「你现在回来,可没饭了!」我没空搭理她,径直进
了自己房间。撩起床垫,打开高箱,一通摸索后,总算把移动硬盘薅了出来。奔
书房,开电脑,奶奶在客厅说着什么,我气喘如牛。几分钟后,几乎哆嗦着手,
我终于把那个文件找了出来:0826dengcun。

  在小区门几碰见了蒋婶,她说林林回来了,我「哦」了声就骑了过去。邓村
我知道,离平海的第一家丹尼斯不远,好像是什么市委还是军分区家属院,门口
老有人站岗,高一军训时思想教育课就是在邓村对面广场上的。就是有点远,在
西南老城区,耗了我近一个钟头。广场确实是广场,但远比记忆中要小得多,包
括那个花坛和主席像,溜达了一圈儿,我便往家属院而去。广场对面的应该是正
门,大理石门廊上有八一标志,右侧竖着两块木匾.一个是「平海军分区家属院
」,一个是「平海市市委家属一院」,同记忆中一样,确实有人持枪站岗,加上
哨亭里的话,起码三个人。这么说只是如实描述一下,我当然没有硬闯进去的打
算。站了有两分钟,我抹抹汗,溜着围墙继续前行——墙上有电网。绕行一周用
了八分钟,这个家属院或者说小区算不上大,东西南北共四个门,其他仨门都只
有一个哨兵,而且门廊上没有任何标志或牌匾。对着正门口又发了会儿愣,我骑
向了广场,看到南侧的早点摊时方觉饥渴难耐。待两个煎饼果子下肚,我才意识
到适才的几个钟头自己只是发了一场神经。

  到了剧场,已经一点多。母亲在后台忙着,我倚着门瞧了一会儿,就回到了
观众席。前台俩大褂在说相声,天津人没跑了。观众并不多,据母亲说一般三点
钟之后人才会慢慢上来。于是我就看到了三点,中间母亲出来两次,我不知道她
有没有看到我。在戏班子上来之前,我走出去,跑老南街吃了碗面。再回来,直
接去了办公楼,团长办公室锁着门,我只能在会议室玩了会儿电脑。不看不知道
,继4月30日输掉一个主场后,火箭竟被连扳两局,今天索性连天王山都输了
。啊,真他妈的可喜可贺。对于在办公楼发现我,母亲很惊讶,她夸张地拍拍胸
口说:「吓我一跳!」搞不好为什么,看着笑靥如花的母亲,那一刻我脑子里冒
出的念头竟然是: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承认自己走火入魔了。回家的路
上,母亲问:「陈瑶走了?」

  「家里有事儿,走了。」我说。

  「唉,忙得,」母亲撇脸看看我,「也没跟姑娘聊几句。」

  我没说话。

  母亲又看看我。

  「跟她有啥好聊的?」我猜自己嘴里憋着屎。

  「咋了?」好一会儿,母亲才说。

  「差一辈儿有啥好聊的?」我歪着脑袋笑了笑,「真聊起来,你就发现差距
了。」

  「哦,你妈就是老古董,拿不出手。」她没看我。

  「我可没这么说,你……」我不知道自己是慌张还是生气,一时之间竟有些
面红耳赤。

  母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险些趴到方向盘上。

  我也笑了笑。

  对我返还八百二十元人民币的行为母亲赞赏有加,说今年要拿了一等奖学金
可以考虑送我份大礼。我说那就等着瞧吧。父亲则替小舅捎来话,让我有空上小
礼庄钓鱼去。于是五号一早,我就上剧团办公室拿车——说是一早,起码也得有
九点半吧。办公室连个人影儿都没,骑了车,我又拐进了剧场,结果母亲也不在
。我倒没有找母亲的打算,但看到青霞时还是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她说今天文
化宫有个评剧展,俩领导都去了。我问是不是小郑搞的那个。「你起码得叫老郑
,」霞姐白我一眼,跟着笑了起来,「可不光是展览,以后可能会定成评剧节,
这不你姨他们都去了,有戏唱哩!」

  我「哦」了一声就没话说了。我不知道这个事是好是坏。我犹豫着要不要旁
敲侧击打听下陈建军,还是放弃了。

  霞姐让我把发簪拿来,于是我就把发簪拿来。她让我把它插上,于是费了好
大劲我才把它插上。

  「女朋友走了?」她问。

  「走了。」

  「姑娘不错。」

  我没吭声,只是看着她化妆。

  「姨一会儿请你吃饭。」

  「吃啥?」

  「盒饭啊。」她笑了笑,马上又皱皱眉,「看看,被你带沟里了!」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妈中午还回来不?」吸了吸鼻了,我问。

  「那可说不准,领导们聚个餐不是很正常吗?哪有大餐不吃的道理!」

  在剧场门口徘徊了一阵,我终究还是去了文化宫。文化宫在东关,去年刚落
成,至于什么时候开放的,我也不清楚。记得以前是个粮站小区,三条主干道交
叉口,有几个老年门球场,卖冰糖葫芦和遛鸟的特多。这地方离商业街并不远,
骑车二十来分钟,令我惊讶的是周围全是新开发的楼盘,巨大的广告牌像首最文
艺的诗捅进你的心脏,平海哪来那么多外来人口啊。文化宫占地得有六七百亩,
看介绍,古玩市场、少年宫、文化馆、大礼堂,啥都不少。过了大礼堂就是文化
馆,门口张灯结彩,横幅上写的是啥我也没心思细看,正对大堂门口搭着个露天
舞台,有几个小孩在上面蹦蹦跳跳,顺着中轴线挂着很多红绸布,每两个红绸布
之间都是一张评剧人物肖像,肖像背面则用宋体小字印着若干剧目的剧情梗概,
更远的地方有些道具展示、小地摊什么的,这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转了一圈
儿,我也没能在稀稀落落的人流中找到母亲,或者看到哪怕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
。看了看手机,十一点四十五,我决定去趟邓村。

  邓村离文化宫不太远,骑车不到二十分钟,然而在正门对面的洋槐下蹲了半
个多钟头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能在这里碰到熟人。我觉得自己是在大海里捞针,
何况未必有针。绕着围墙骑了半圈后,终究还是拐进小店,吃了碗凉粉。问了问
哪个是文体局家属院,结果没人知道,老板娘操着平海口音说她是外地人,这个
倒是很难看出来。买烟时门口榆树下坐着一个大爷,我便心怀侥幸地问了问。这
老头一拍大腿来了劲,说:「后生,文体局家属院?没的!」我说不会吧,他说
他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对邓村了解如下:一、二号院建于九一年,六层,分别是
市委家属院和军分区家属院,三号院建于九六年,九层,依旧是市委家属院。总
之,没有任何一个能和我说的什么家属院对上号,他认为我找错地方了。即便隔
着围墙,九层楼还是很好辨认,应该有两栋,离北门最近。于是我又在北门守了
半个钟头,最后——还是自我否定。

  刚进剧场,我便看到了郑向东,一身过于宽大的白西服使得他那头煽了油的
头发黑得像掺着沥青的猪鬃。看到我,他就笑了,我没笑,径直问他母亲回来没
,「回来了呀,」他说,「早就回来了,饭都没吃,说有事儿。」舞台上正摆着
道具,我友情问了句「待会儿演啥」,不等他回答,便直冲后台。但小郑叫住了
我,他说:「不在后面,你妈不在后面!」至于母亲在哪儿,他说应该在办公楼
吧。遗憾的是,他猜错了。但陆宏峰在,正霸占着团长办公室的电脑,打游戏。
他说母亲接个电话就出去了,大概是在十二点多。我瞄了眼手机,两点五十。

  通往邓村的路上,我终究没忍住,给母亲打了个电话。一连两次都没人接。
我这才感到太阳火辣辣的,它照在你脸上的时候仿佛打了你一拳。直杀北门,这
么搞是否明智恐怕只有老天爷晓得。北门正对沿河南路,也就是进市区后分岔的
北平河的南岸,这里有一个好,就是空间有限,车速并不快。起先我在沿河花园
的绿化带里杵了半天,后来发现太傻逼,索性在北门右侧一个修车摊上坐了下来
。这一坐几乎就是一个下午,或许以后无聊的日子里我会想起这么一个无风、焦
躁又故作平静的午后。我会记得自己假装无意地盯着每一个进出的车辆,记得一
连吃了四五个雪糕,记得修车人上来聊天时表现得像个哑巴,记得玩了阵儿贪吃
蛇,最后手机都快没电了。大波告诉我,那个渐强、反复的旋律叫《波莱罗舞曲
》,是大师拉威尔最通俗也最具美学意义的一部作品。只不过陈建军听的是交响
乐,我听的是吉米亨德瑞克斯的吉他solo。我觉得耳熟,但事实上之前并没
有听过。六点多,当夕阳铁锈般洒满青石路面,修车人也开始收摊,我揉揉屁股
,到底是无功而返。

  慢悠悠地骑回广场,上面已满是载歌载舞的人。我停下,试图点上一支烟。
远远地,一辆奥迪打正门缓缓驶出,到我身侧的洋槐下时,它还顽皮地调了个头
。夕阳把半开的车玻璃印得血一样红,我又打了一次火机,然后便看到了驾驶位
上的人。他笑着仰起了脸,两颊的法令纹生动得如一曲广场舞。

  第七十二章

  陈建军的喉结顶在我的虎口,接连滚动了好几下,每次都发出一种咕噜噜的
声音,像是牛在反刍。他的脸好红啊,腮帮子似乎都鼓了起来,无框眼镜挂在鼻
梁上——我以为它会在头部的剧烈摆动中掉落,但事实上并没有。这大概是我离
陈书记最近的一次,近到眼前的这张脸跟记忆中的那个白面书生有些对不上号,
比如平头上隔三岔五冒尖的白头发,比如右侧鼻孔里悄然探出的鼻毛,比如左耳
下小指肚大小的青色胎记,再比如有些发黑的嘴唇、堂而皇之冒出的火疖子和眼
角、额头处藤蔓般密布的褶子。但法令纹一如既往,甚至,它们在肌肉的痉挛中
波动起来,消失复出现,变浅又加深,宛若这个初夏傍晚的一道光。这让我心里
一阵麻痒,手便不受控制地加大了力度,一种幽幽的清香从车窗飘来,充斥着鼻
腔,我也说不好它到底来自哪里。

  几乎是点着烟的一刹那,我就朝那辆奥迪A6冲去,副驾驶位看不清楚,但
长发披肩,显然是个女人。夕阳戳在哨亭的琉璃瓦上,使后者跳跃着,似要淌出
血来。身后是五花八门的大音量节拍,旋律欢快,却震得我头皮酥麻。确实是陈
建军。喘气般,我猛吸一口烟,踉跄着绕过车头。奥迪有些措手不及,只能急刹
车,可以想象,陈建军难免气急败坏,他骂了一句,之后索性摇下牟窗,探出头
来。这厮大概还想说点什么,但看到拽住车门的我时,立马没了言语。我同样目
瞪口呆,除了鼻子出气,再无动静。副驾驶位的女人嘀咕了一声,又凑过脸来问
咋了——当然不是母亲,而是那个细眉细眼的葛家庄女人。得有好几秒,陈建军
轻咳了一下,扭过脸又迅速扭了回来,手搭在车窗上没动。我条件反射地吸了口
烟,松开拽着车门的手,犹豫着是否该就此离去。但周丽云叫住了我,「咋回事
儿嘛?」她提高嗓门,短暂的停顿,「哎——是你呀,那个那个……」

  她并没有「那个」出什么来,但我还是害臊地打了个喷嚏。是的,害臊得厉
害,于是鼻涕、烟灰和满头大汗簌簌落下。那支吸了半截的红梅射往车门,又弹
到了地上。陈建军明显躲开了他的猪脑袋,好一会儿,在我妄图再打两个喷嚏而
未果后,他扶扶眼镜,张张嘴,但依旧什么也没说。周丽云却有些喋喋不休,我
听不出她是高兴、抱怨还是疑惑,我甚至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陈建军摆摆手,
笑了笑——可能是吧,至少那对法令纹又浮现出来,「完了完了,」他说,「以
后小心点儿。」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我抹了把汗,然后就卡住了陈建军的脖子
。他只来得及哼一声。那颗猪脑袋抵在靠背上,在摆动中咯吱咯吱响——当然,
是车座在响。陈建军很快来掰我的手,先是手腕,再是大拇指,力度不小,以至
于我险些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他想说点什么,却只是露出了参差不齐的牙,被
奶奶夸赞过的那双大眼里满是血丝,我觉得这货有黄疸也说不定。大概有一个世
纪那么久,周丽云开始拍打,喊叫,她挠我的手,说:「你疯了!疯了!」「来
人啊,来人啊!」她冲车窗外喊。

  眼镜总算滑了下来。陈建军把车踢得咚咚响。夕阳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香甜,让人忍不住想打喷嚏。病猪的脖子汗津津的,
越来越滑,仿佛两栖动物褪去了一层皮。周丽云挤过来,似是要咬我。没有必要
。我松开手,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小区围墙外的水泥台上。大滴汗水从脸颊垂
落,我只能抹了抹汗,又抹了抹汗。哨兵跑了过来,陈建军疯狂地咳嗽,大喘气
,像刚吞下了一斤屎,半晌他才哑着嗓子说:「好了,好了,没事儿。」要不就
是「没事儿,误会,误会」,总之就是这些话吧。我搓着僵硬的右手,始终没有
抬头。恍惚中,周丽云似乎打车门下来,高跟鞋的脚步声在我身边响了好一阵,
后来又消失了。再后来,奥迪A6也消失了,广场上的喧嚣越来越近,一条大红
大紫的长龙踩着妖娆的脚步向我扭来,兴高采烈的男男女女们高举双手,宛如托
着一坨坨金灿灿的屎橛子。我仰身躺了下去。树上还挂着枯萎的槐花,摇啊摇,
并没有落下来。

  等慢悠悠地骑回家,天己完全黑透。想在楼下抽根烟,没能找到打火机。母
亲来开的门,尽管我闷头弓背刚把钥匙捅进去。「可回来了你!」她皱着眉,「
咋了到底?」

  我撇开眼,没说话,只是埋头脱鞋,这间隙顺手带上了门。

  碎花裙摆在眼前兜兜转转,母亲「嗯」了一声,吐口气:「咋关机了?」

  「没电了呗。」我侧身拿拖鞋,抬头瞅了一眼。

  「袜了也脱了,」她轻掩着鼻了,「先洗脚去!」

  「你咋不接电话?」可能因为闷着头,我声音听起来也闷闷的。裙摆又转了
转,不等母亲说话,我又补充道:「俩电话都不接。」

  「没听见啊,学校正排练,手机静音搁在包里,回头给你打过去,你就关了
机。」

  我吸吸鼻子,站起身来,又快速闻了闻手。

  「是不是出啥事了?」她压低声音,捅我一下,很快在我身上拍了拍,「这
么脏,在地上打滚了?」

  「没啊。」

  母亲眉头微蹙,紧抿着嘴。奶奶在客厅唤我。

  「真没啥事儿。」我扭身笑笑,抹了抹一脸油腻。

  母亲也不说活,就那么看着我,像是等着我说下去。

  犹豫半晌,我说:「饿死了。」边说,我边走向客厅,还即兴冲母亲笑了笑

  浆面条,拍黄瓜,卤猪肉。我吃得狼吞虎咽,虽然并没觉得多饿——事实上
,归功于下午的几个雪糕,胃里涨得厉害。奶奶在一旁看电视,前一阵还咿咿呀
呀,就我埋头掇块肉的功夫,她老就耷拉上了眼皮。母亲去洗了个澡,一会儿穿
了身白睡衣出来,她让奶奶回屋睡去,后者强硬了半分钟,到底还是在搀扶下乖
乖上了床。我开了罐啤酒,母亲在电视机旁吹头发,她问我是不是真没啥事,我
连说了两声「没事儿」,是的,有些急躁,甚至恼怒。母亲垂下头,不再吭声,
等我刷完碗回来,她已经回了房。我不由有些失落。不多时——卧到沙发上,刚
换俩台,母亲又出来了,她让我洗澡去,我赶忙笑笑说:「好好好。」

  「别光嘴上说,屁股也挪挪。」母亲摇着蒲扇。

  「烦不烦?」我坐起来,故意拧着眉。

  「切,这就嫌你妈烦了?媳妇儿还没娶呢!」她三步并作两步,在我头上敲
了一下。

  我没说话,只是耸了耸肩。

  「敢在外面惹事儿,我可饶不了你。」母亲站在身后,又敲了我一下。她声
音很轻。

  没能证明心中所想,我非但不觉欣喜,反而有种挫败感。我也说不好自己是
怎么了。母亲携着香气,在眼前鲜活地走动,一颦一笑间闪烁着这个夜晚所有的
光晕,她说起我小时候在缸沿磨牙的事,说我刚学走路那会儿能沿着杨木椅子一
步步地栽进水缸里去。这么说着,她大笑起来,拿蒲扇轻拍着胸口,修长的脖颈
在飞扬的发丝下白得耀眼。我禁不住怀疑那晚的齿痕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老实说
,有那么一刻,我真想扒开母亲的衣领,确认下那个青色血于还在不在。当然,
这么想过于无稽,毕竟这么多天过去了。

  父亲回来已经快十点,醉醺醺的,一进门就指责我为啥不接电话。「你小舅
喊你喝酒去!」他大着舌头,抡了抡胳膊。我一边把他引到沙发上,一边告诉他
手机没电了。父亲让我给小舅回个电话,说不回不礼貌。「做人啊,礼仪为先!
」他撩起衣服,拍拍肚皮,又猛地把POLO衫脱了下来。「用你爸爸的,咋样
!」他又拍拍肚皮,把诺基亚1100递了过来。

  母亲从玄关跟到客厅,始终没说话,这会儿她站厨房门口说:「张凤举啊张
凤举,明儿个就骂他一顿,整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骂啥啊骂?」父亲靠到沙发背上。

  母亲抱着胸,没说话,还是轻摇着蒲扇。

  「大老爷们喝点洒咋了?啊?」他看看我,又看看母亲,最后盯着电视说,
「咋了!」说话的整个过程中,父亲始终坚定地向我伸着胳膊,挠头和从裤兜里
掏烟都没能动摇他的决心,小巧的1100攥在手里,像是什么炸弹的引爆装置

  我只好把手机接了过去。

  「咋给你说的,少喝点少喝点,自己骑摩托车不知道?」母亲步步逼近,走
到电视柜旁又停了下来。

  父亲摸了根烟,反复在腿上敲着,并没有点上。

  「别高血压,整天喝酒脑子都都喝坏了!」母亲咬着牙,用蒲扇狠狠往自己
头上拍了几下。

  「咋了?大老爷们喝点酒咋了?」坐在沙发上的人还是这么一句,虽然口气
弱了些,「妈了个屄的!」

  母亲瞅我一眼,扭身回了房。

  父亲打个洒嗝,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总算点上了烟。于是一氧化碳和尼古
丁便填满僵硬的空气。我觉得自己早该说点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说,直到搞了
碗蜂蜜水回来,我才让父亲以后少喝点。说这话时,我颠着手机,仿佛那是个烫
手的山药蛋。

  电视里在演什么大宋提刑官,每次何冰张嘴我都怕蹦出来的是京片子,奶奶
房间熄着灯,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睡着了。后来母亲出来喊父亲,让他洗洗澡睡
去。「不洗,」他翘着二郎腿,耸拉着眼皮,「今儿个偏不洗!」当然,说归说
,他最后还是洗去了。我在沙发上呆坐一阵,剥了个橘了,又换了几个台,之后
就顺手拿起了父亲的手机。或许我只是想看看手机功能,但那些通话记录还是毫
无征兆地跳了出来。三个月十来条吧,都很短,几十秒,最近的是五月三号,通
讯录名字是老蒋。父亲用手机并不少,毕竟猪啊鱼啊杂事多,但「老蒋」在一众
闪烁的数列里还是那么刺眼。我记得父亲不太会用手机打字。点开看了看,尾号
是9877,有点耳熟,至于是不是老赵家媳妇数次要求我记住的那个手机号,
我也拿不准。止是这时,母亲突然出现了,鬼魅一般。「明儿个平海广场有个演
出,」她拎起盛蜂蜜水的瓷碗,「学校的那些小演员们,你要不急着走啊,可以
去看看。」

  六号一早是被老赵家媳妇给吵醒的,她不停按门铃,奶奶只好去开了门。她
问奶奶在家里干啥呢,也不出去转转。奶奶说医生吩咐还要休息。她哦了声,就
问起了我,说有个事要咨询。奶奶说还没起来。两人便开始东拉西扯,我使尽浑
身解数也没能再次入眠。昏昏沉沉中,奶奶提起大刚,说他快出来了吧。「出来
干啥,」蒋婶说,「挖沙多好啊,老这么挖着,不回来才好。」边说,她边气哼
哼地笑了笑,音频极高,说是海豚音都不为过。我的睡意顿时被搅和得魂飞魄散
。「说归说,怨归怨,一个人拉扯孩儿也不好过。」奶奶轻言细语。不想老赵家
媳妇不吃这一套,她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奶奶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至于她家
是怎么个腰疼法,她并没有展开详细论述,而是像只大弹簧那样蹦了出去,空余
奶奶在客厅嘀咕了好一阵。其他不说,她起码是帮我躲过了一劫。

  喝了点稀饭,我去了平海广场。舞台就搭在河神像背面,尽管大太阳晒着,
还是给围得水泄不通。演出大概也是刚开始,没有海报什么的,只是在舞台正上
方扯了条横幅:凤舞艺校文艺汇演。小演员们年龄参差不齐,从八九岁到十五六
都有,真像是雨后冒出的一茬茬木耳,母亲说以后会让他们上剧场演,现在还是
锻炼锻炼好,也算是给学校打打广告。我绕着舞台溜了一圈儿,也没找到进后台
的机会,虽然能隐隐听到母亲的说话声。远远挑块荫凉地,杵着看了一阵,一连
两个都是评剧选段,《报花名》、《金鸟飞玉兔走》,好坏另说,技巧不谈,小
演员们终究是差了口气。听说还有现代歌舞表演啥的,我也没心思等下去,径直
去了剧团办公室。会议室没人,我便打开电视,看了会儿比赛。火箭对小牛,背
水一战,姚明被裁判照顾着,首节八分钟就两犯,提前下了场,经过范甘迪两次
换人后,到了第二节下半时火箭的表现才稍见起色。就中场休息的功夫,张凤棠
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她邀请我嗑瓜子。「还以为是谁呢?」她翘起二郎腿,把桌
肚子踢得咚咚响。

  没两句,我姨就提到了准表姐夫,说光前一阵他就往家里跑了两次,问我觉
得这人咋样。

  听奶奶私下说,其实张凤棠对这个未过门的女婿不太满意,嫌人家没学历啥
的。但我能说点什么呢,我说:「很好啊。」

  「死敏敏非要看上,你有啥法子?」她声音很低,手却甩得啪啪响。然而不
等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她又撩撩头发,挺挺胸:「其实也不错,处对象不能光堆
条件,也得看人,是不是?人家当了这么多年兵,为国家作贡献就不说了,手头
好歹还能落点钱,再在衙门里找个工作,跟你姐也算相互照应着,对不对?」说
到「对不对」时,她总算眉开眼笑地吐了口气。

  我点点头。

  「也可以,哈?」

  我又点点头。

  「前一阵刚笔试完,报了你们平阳公安局,听敏敏说考得可以,到时候面试
啥的再托老二找找关系,」她顿了一下,「铁定没问题。」

  「我妈就是个跑剧团的,去哪儿找关系啊?」我突然有些生气,乃至表现得
稍显幼稚。

  「可别小看跑剧团的,你妈打交道的人多着呢。」她「嘿」了一声,随手从
一旁的架子上抽了本《知音》。

  「咋不找我那个老姨?」救命稻草一样,我揪出了牛秀琴。我想描述一下这
个人,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

  「她啊,嘴上话漂亮,压根不给你办事儿。」张凤棠把书翻得哗哗响,半晌
才又抬起头,「再说,你找她她也得办的来啊,这平阳的事儿,她管得着吗,更
别说去给你求人了。」

  「那我妈就办的来啊?」

  「你妈好歹也算是个名人,结交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你呀——」她音调一
转,挠挠脖子,又眨眨眼,像是被噎住了,「其他不说,有个平阳搞房地产的,
啥建宇老总,办这种事儿还不是小菜一碟。」

  「他也就是个副总,给人打打工。」我没想到她会提到梁致远,有些措手不
及。

  「你认识?」她苦着一张脸。

  我没说话。麦迪继一个三分后,又造了个3 1,举场欢腾。

  「怕啥,」张凤棠笑着捣了我一下,「你妈的老同学呗,老以前到平海来还
是你姨夫接待的。」这么说着,她又翻起了书,片刻,做贼一样压低嗓音——连
头都压了下来:「哎,你见过没?」

  我摇了摇头。

  「诓你姨吧就。」她嘴上这么说,一张脸却显得有些失望。好半晌,等她换
了本杂志,再坐下来时才说:「青霞就见过,听说前段时间还在剧场看过戏呢。

  张凤棠满嘴跑火车,她的话我一概不信。

  「政商一家亲,就是这些人力量才大,办事儿才稳,你知道啥啊。」

  我还是没说话,连瓜子都不嗑了,像是生怕亏欠谁似的。

  「也就托你妈问问,又不是非要怎么怎么地,你瞅瞅你!」许久,张凤棠捣
了我一肘。她瞪着眼,撇着嘴,一副中了风的架势,我也说不好这位是不是真的
生气了。

  午饭在小礼庄吃,姥爷上村祠堂玩,没在家。小舅妈也不在,我问她是不是
没放假,小舅说上鱼塘送饭去了,前脚刚走。我拎份炒米,拿罐啤酒,就往鱼塘
而去,不是其他的,只是想趁姥爷不在借他的工具钓钓虾而己。拐过第二道弯,
便看到小舅妈打养猪场出来,她在电动车旁蹲下,快速整理了一下泡沫箱子。就
这功夫,我野猪一样嚎了一嗓了。小舅妈吓得差点坐到地上,她站起来,红着脸
就要打我。大外甥只好撒丫子狂奔。这天钓鱼的人并不多,遗憾的是一个多钟头
我也没钓出两只虾来,真不知是我的问题,还是竹竿的问题。再返回剧场已是下
午四点多,在门口恰好碰到青霞,她开辆现代,说要送几个学生回学校,问我去
不去。我撇撇嘴,但没走两步还是返回来拉开了车门。新教学楼已粉刷完毕,就
等着装修了,秋季开学用肯定没问题。虽然学校目前的生源主要是兴趣特长班,
但全日制班多少还是有几个人的,像适才车里的学生,都是外地人。为此,母亲
不得不请了个宿管。学校现在有授予中专文凭的资格,等教学配套设施跟上,就
可以正式招生了。至于教师问题,据母亲说,那个高中音乐老师反倒来应聘了,
舞蹈老师也试着招了两个,不过并没有我们学校的那个研究生。

  回去的路上,我终究还是不经意地打听了下梁致远。霞姐倒也不避讳,先是
一通大笑,好半会儿才说:「对,梁总,梁总。」我不知道关于此人和母亲的关
系她知道多少。我问她有没有见过梁总,她反问我有没有见过,我说梁总请我吃
过饭,她说梁总也请她吃过饭,我表示不信,她又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说上
次《花为媒新编》巡演的的时候,梁致远恰好在林城,就请她吃了个饭。「当然
喽,蹭饭,」她说,「硬被你妈拉了去,想想也是,不吃白不吃。」青霞表示梁
致远很帅,声音也好听,有钱又有才,我觉得过于夸张了,当然,这不重要,重
要的是——我问:「梁总到剧场看过戏?」她又笑了起来,问我咋知道。我心里
一沉,反问啥时候的事,她叮嘱我别瞎说,我问咋了,她说三人成虎呗,不为她
考虑,也得为母亲考虑呀。具体是啥时候的事,她却不说,我只好又问了一遍。
「烦不烦你,」霞姐没好气地撇撇嘴,「就前一阵,不是三月末就是四月初。」
至于其他细节,她不说,我恐怕也不好打听了。

  又或许,对我来说,以上信息已经足够了。

  我以为陈建军会搞点什么举动——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但母亲一切如常。倒
是蒋婶,当天晚上又到家里来了。我开了门才发现是她,她说林林还没走呢,我
能说点什么呢,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父亲还没回来。蒋婶往家里送了些玉米棒子,
说是大棚里种的。「婶呢?」她问。

  「睡下了,」母亲说,「看会儿电视就打瞌睡。」她始终没有看我。

  俩人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母亲兴致不高,我甚至觉得有些
不尴不尬。我确实想过径直起身,回自己房间,但还是觉得过于突兀了。蒋婶问
我啥时候走,我瞅瞅母亲,犹豫半晌才梗着脖子说明天。「这就走啊,真是上大
学了,回来连个面都见不着了。」蒋婶就坐在我身旁的长沙发上,后来忘了谈起
什么了,她摸着自己穿着紫色丝袜的腿,连连抱怨她太胖了。「就是腿粗,」她
笑笑,「人家都说我挺俊的。」

  母亲没搭茬,而是打个哈欠,说她去洗个澡。老赵家媳妇却坐得稳如泰山,
压根没有起身告辞的打算。母亲先回了卧室,一会儿又出来进了卫生间,我觉得
她瞥了我一眼,却又实在没有把握。蒋婶抖着腿,哼起了歌。据她介绍,这是她
新学的减肥方法。我觉得自己是只蒸笼里的大闸蟹,浑身痒得厉害。就在这片越
发浓郁的蒸气里,我猛然发现母亲的手机落在茶几上,那么近,只消坐起来伸个
手就能够着。但终归,我没有伸出手去。

  第七十三章

  「……田野上有什么?芦苇、高粱、玉米、野兔、孢子和狼,连大喇叭和红
袖标都在这里失去了踪影……十一个大队并没几户人家,住得又分散,我们这些
下放人员暂居的大队部反而成了方圆几里最大的人类聚集区……小礼庄东面是一
个干涸的野湖,近千亩的芦苇丛使得它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依旧是平海最大的芦
苇制品供应地。父亲他们要对付的就是这些芦苇,忙时开荒种地,闲时打苇箔、
扎苇席,繁重的劳动外是排练样板戏和政治学习……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政
治学习的重头戏都是自我批斗会,一般在晚上,由革委会派员监督,有时也有其
他村民参加,规则很简单,就是下放人员轮番上前,一面接受批评,一面自我反
省,尽管依旧光怪陆离,但对十二岁的我来说,此番场景已毫无神秘性可言……
革委会扎在几公里外的邱庄大队,监督员也是邱庄村民,三十来岁,少了一只耳
朵,脾气暴躁,数次他把这些」文艺黑线人物「打得站不起来,却从来没人反抗
,直到有次同院的知青们看不下去,把」一只耳「揍了一顿,他才收敛了许多…
…所以对知青,我是心生好感的,当时我想象自己远在北大荒的姐姐也是这么英
姿飒爽,虽然她曾让父母伤心过……撇开这些,在孩子眼中,世界终归是新奇的
,特别是一望无垠的芦苇丛,当你站在秋天的平河大堤上,感受着眼前那片毛茸
茸的海洋……到74年初夏,我己能独自一人钻进芦苇丛里,一下午摸上三四斤
的苇鸲蛋,还有刚出壳的小苇鸲,现在看来残忍,但在当时却是我们为数不多能
改善伙食的机会……尽管一下雨棚子里就漏水,那年夏天结束之前,母亲总算是
放弃了有朝一日返回城里的奢望……」

  《平海晚报》上面是一摞平阳本地报纸,彩印的头版头条几个大字分外醒目
:咱沉香湖也有自己的五星级大酒店啦!感叹号是三个,一个比一个大。如你所
料,正是宏达大酒店,从照片上看像什么外星物种落在湖畔的巨型砂锅。据介绍
,该酒店总占地82亩,涵盖餐饮、住宿、洗浴、观光以及各种水上娱乐设施,
「可谓综合性度假酒店的集大成者」。有意思的是,鼓吹奢华之外,报道又说,
别看五星级,酒店对外提供了诸多平价餐饮和平价服务,酒店副总经理接受采访
时表示,既然选择开在景区,当然是为广大游客服务的,满足大众需求永远会放
在我们的第一位。整篇报道文笔华丽、内容丰富、叙事老练、跌宕起伏,令人深
深折服。我点上一支烟,说:「平价好啊。」

  「怎么可能平价?」陈瑶不屑地歪了一下嘴,「平价菜可不一定卖平价。」

  她说的很有道埋,我想反驳,却无话可说,只能「靠」一声,在身前的小屁
股上捏了一把。

  五月三号当晚陈瑶发短信来报个平安后,便再无音讯,我没事撂过去的短信
和QQ也石沉大海,但在当时,这些并没引起我的注意——老实说,对那几天里
焦头烂额的我来说,一切都如初夏的晚风抚起窗帘般稀松平常。等回到平阳再联
系,电话却没人接,一连几个都是如此,近两年来第一次,我背着包站在光滑如
镜的柏油路面上时没能见到陈瑶。在去往陈瑶宿舍的路上,我又打了个电话,这
次通了,她说自己不在学校,好吧。之后好几天都是这么一种非正常状态,电话
要么没人接,要么干脆挂断,再不就是各种「忙」——她说系里有个项目,忙得
要死。我去过八号宿舍楼下,也去过陈瑶经常上课的几个教室,始终没能见到人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被人绑着挠脚心,愤怒却又无力。终于,某个周六傍
晚,我又跑到了陈瑶宿舍楼下,默默弹了会儿琴后,开始冲着五楼阳台喊——搁
过去,我会觉得此种行为傻逼得没救吧。好在一段时间后,总算有了同应——尽
管一早目标阳台就不时人头攒动——她们说她不在。我只好继续喊。她们说她真
的不在,「你回去吧」,这话说得特真诚。我停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灌了口水
,然后陈瑶就出来了,毫无征兆。她站在一盆仙人掌后,挠了挠额头,之后便垂
下手臂,再无动作。没人说话,大白体恤在昏黄的路灯之上闪烁着朦胧的白光,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一刻,心里还是像个糠心的萝卜,一下就空掉了。

  不想运动会第三天,3000米决赛前,陈瑶又出现在操场上。这搞得我分
外紧张,除了两次抢跑,更是在比赛中忍不住去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生怕看花
了眼。跑下来,陈瑶娴熟地递水、擦汗,要不是那紧抿着的嘴,我真怀疑过去的
一周多是自己的错觉。陈瑶说她请客吃饭,我说我来吧,她没说话,直到穿过小
树林,踏上西湖的石子路时,她才说:「你请就你请呗,老娘又不傻!」我瞅她
一眼,她也看我,撇开,很快又侧过脸来,翻了个白眼。笑声延迟了好几秒,但
终归在碎削的阳光里弹跳开来,回响于耳畔,经久不息。我攥着初夏的鸟叫虫呜
,顿觉身轻如燕。到了饭桌上,陈瑶的话就多了起来,各色八卦瘫在眼前,被掰
扯得晶莹剔透。她说王伟超人不错,就是太胖,说那个南京李志又出新专了,还
是白费,说王菲要再婚,李亚鹏怎么也比窦唯强吧。食物和话语伴着陈瑶活灵活
现的表情,在油腻的人声鼎沸中恣意飞扬,这些,足以让人愉快。我干了一杯又
一杯啤洒,让老板把头顶的风扇再开大一点。只是去澳洲留学那档子事,我大概
永远也问不出口。

  饭桌上,陈瑶还提起平阳某郊县副县长的事,说一个国家级贫困县都能挪用
公款一两千万,真的假的,也太夸张了吧。是有些夸张,但恐怕真得不能更真了
,所谓庙小阴风大,池浅王八多。其实三月份就案发了,五月初才让媒体给曝了
出来,该副县长贪污六百多万,先后挪用两千四百多万财政扶贫拨款,分十余次
赴澳门,最后给赌了个一分不剩。据刑诉法老师透露,有好几次回程路费都是赌
场赠送的。此事因案情重大,影响恶劣,北京派了巡视组下来,督导案件侦办。
刑诉法老师说没准儿这次是刨到王八窝了,该县光挂职副县长就有十一人之多,
更别说这类挺洋气的赌博案件绝不会是孤例。

  自打录完音,小样就一直处于搁置状态,大波忙着论文答辩,其他人也各有
各的事,连排练都停了,如果不是沈艳茹打电话来,再过一阵我会忘了这茬也说
不定。她问我们到底什么想法,老实说,我们——起码我,还真没什么想法。她
就给我举了几个小样运作的例子,涅磐、石玫瑰什么的,我也给她举了几个小样
运作的例子,盘古、腰什么的,说这话时我确实有些不服气。白毛衣就笑了,她
给我接了杯水,反问我现在的摇滚期刊还有以前的影响力吗。「早两年还差不多
。」她双臂抱胸,顺势靠在桌沿。我抬头瞥了眼那对高耸的轮廓,又迅速尴尬地
移开视线。我摸着一次性纸杯,转了又转,啥也没说出来。沈老师畅怀穿了件蓝
条纹衬衫,里面是件白色打底T恤,下身一条宝蓝色牛仔马裤,脚蹬一双低跟绑
带凉鞋,说是青春洋溢也不为过。她让我把母带先拿回去,别放她这儿弄丢了,
以后想混音了,她再给我们找人,「前一阵不吭声,现在人家手头事儿多,等啥
时候闲了再说吧。」这么说着,白毛衣踱了几步,把地板踩得噔噔响,再转过身
来时,她就谈起了母亲。她问母亲最近好不好,又问了问剧团、艺校那些事。我
笼统地答了几句,也算是有一说一吧。她说那个凤舞艺校她去年冬天去过一次,
那会儿教学楼刚完工。这个我还真没想到,除了笑着「哦」了两声也无话可说。
她一步步走近,说:「你妈是个有想法的人。」我本想替母亲谦虚两句,又觉得
不合时宜,最后还是放弃了。半晌,我问白毛衣对戏曲也有研究啊。她说研究谈
不上,打小川剧没少看,在北京念书时也正赶上京剧大热。「不过,」她笑了笑
,一屁股坐到了桌沿,「在英国那会儿,埃塞克斯大学有个中国戏曲研究协会,
我可当了一年理事哩。」

  经过十来天的折腾,论文项目总算选题完毕,老贺鼓励大家好好写,说要是
整得好到时都有奖金拿。至于多少奖金,她却笑而不答,可以说非常老贺了。在
她的参考下,我列了个「司法判例和土地交易制度」的题目,说实话,大而无当
不说,跟母题「土地价格的法律分析」己相去甚远。但既然老贺都没说什么,我
又能说点什么呢,我又何必说点什么呢。就这个题目,老贺还即兴给我列了个书
单,波斯纳、埃尔克森啥的,得有十来本。我站一旁,看她撅屁股趴办公桌上写
,嘴里还念念有词。写着写着她就笑了,抿了会儿嘴,又开始笑。我觉得一种神
秘力量操纵了她。果然,没一会儿老贺让我给她续杯水。等恭敬地递上水,她把
纸条拍过来,说:「拿着,这下心里边儿踏实了吧。」我没说话,因为有些摸不
着头脑。「这么一大摞书,」老贺比划了一下,「你想想,到图书馆全挑出来,
一个学期都不怕没事儿干了,还不踏实?」说完,她挺挺胸,伸了个懒腰。听说
最近连老贺都开始晨练了,可喜可贺。

  为纪念xxx诞辰100周年,5月21日,省都市频道举办了一个电视大
奖赛,戏曲、相声、舞蹈、唱歌等等分门别类,各自评奖,最高奖金三万块。别
看说得头头是道,我也是前一天,也就是周五下午才知道的,当时正在操场上打
球,母亲来了一个电话,说她在平阳——不光她,半个剧团都在。我以为又是什
么包场演出,不想母亲说她正在省电视台七号演播厅——「门外,」她笑了笑,
「你俩要想过来,趁早。」七号演播厅基本快到西三环了,跟陈瑶商量了一下,
我俩也就没过去,通俗点说,为一顿饭跑那么远不值当。结果这什么大奖赛一折
腾就是快两天,到周日上午十点半时,母亲总算通知我,午饭订在人民路上,十
二点准时开吃,过期不候,吓得我跟陈瑶打个的就杀了过去。人民路中段以脏乱
差闻名,据陈瑶说这里有几个好馆子,我们所在的这个清真羊肉便是其中之一,
「你妈能找到这儿也是厉害」。除了青霞,剧团的几个项梁柱都在,还带了两个
小演员,此外就是表姐和准表姐夫了,我俩前脚刚进,他俩后脚就跟了进来,双
方都是一声惊呼。

  理所当然,我的光头引起了一众围观,开饭前的十来分钟里,浅灰色的棒球
帽被揭起了无数次。大家观摩,赞赏,然后就是哄笑。张凤棠表示我这个新造型
能直接在戏里演个和尚,他们就又笑了起来,陈瑶险些岔了气——有些过分了。
唯独母亲不太满意,嫌我搞怪,「是不是想学那周什么鸥?」她说。她指的是零
点的周晓鸥,虽然并无恶意,我还是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就红了脸。好在
羊肉不错,大家也是频频称赞,小郑搞完洒桌上的场面话后连饮三杯,说电视台
这些人效率太低,而且对戏曲从业者不尊重,「不过嘛,好歹三万块钱到手了。
」他红着脸,从碗碟间抬起头来,用普通话说。我瞅瞅母亲,她笑着眨了眨眼:
「咱们主要目的还是给剧团,给学校,打个广告,啥钱不钱的。」又是哄堂大笑
——旗开得胜让人愉悦。二十个人吧,分了三桌,母亲跟演员们坐一桌,老的老
,小的小的,我们这桌除了张凤棠一家,还捎了个郑向东。不知谁挑话头,谈起
了xxx,于是我问他一个江苏人,跟平阳有啥关系。张凤棠撇撇嘴,说可有关
系,却半晌憋不出个屁来,得亏表姐开了腔。她说文革头几年xxx就下放在平
阳某郊县农场,天天就是喂猪,挖藕。

  「你忘了,」母亲扭过脸来,扬扬手,「前几年……」这时《寄印传奇》突
然响了起来,她抿了抿嘴,埋头去掏手机。我强迫自己盯着红油里上下翻滚的羊
肉,不去看她。母亲挂断没接。「早几年啊,平阳的很多藕粉都打着xxx的招
牌,你忘了?」

  「早几年?起码快十年前!」一个琴师转向我,「你妈过得……」

  母亲笑了笑,拿纸巾点点嘴,她刚想说点什么,《寄印传奇》又响了起来。
我慌忙去给陈瑶掇菜,「你不是能吃吗,」我笑得呵呵呵的,「多吃点,多吃点
。」等待了两三秒,母亲终究是起身,踱了出去。铃声消失了,但并没有人声传
来,或许是此间的肉香太过浓厚。得有个五六分钟,母亲才回来,她轻甩着手,
应该是去了趟卫生间。我看着这个身着白衬衣西服裙的女人关门、行走,轻盈地
落座,直到她撇过脸来,我才猛吞了一大块羊肉,我想找人碰个杯,不管是郑向
东、准表姐夫还是随便哪个谁。张凤棠私下给我说表姐的事都办妥了,生辰八字
都看过了,回去就挑个好日了,赶快把事办了,也算了了她爹的一桩心愿,「省
得天天来烦我」。至于「表姐的事」包不包括准表姐夫的工作,我没问,或许也
没必要问,尽管依旧沉默寡言,一旁的白面汉了无疑是一脸幸福的。关于准表姐
夫转业的事,七号早晨我问过母亲,她说能帮就帮,帮不了咱也没办法,我说我
姨怎么那样啊,整天搞得跟谁欠她一样,母亲笑笑,说一人一个性格啊,你姨啥
人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并没有提及梁致远,不知是觉得张凤棠的说法过于荒
唐,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这次黄金周归来,倒是在球场上见过一次陈晨,虽然没在一块打球。他以一
种极小的幅度冲我点了点头,面无表情,不知道的准以为这货害了颈椎病,犹豫
了下,我也冲他点了点,算是有样学样吧。奇怪的是,李阙如似乎许久没跟艺术
学院的高材生们混一起了,至少我是没碰到过,不多的几次见面都是在教学楼里
,他挎着包仰着方脸走在人流中,一头鸡巴毛飘逸如故。我只能揣测,这孙子怕
是被老贺给教育过来了,从她老在我身上耍得那些手段可见一斑。另一位老乡是
真的大忙人,没准还在哪哪哪写生,好一阵都没露个面。然而这个周一下午,他
还是毫无征兆地出现了,正如我所担心的那样,他从足球场蹦到篮球场上,扬言
要给我画幅肖像画。这个说实话,正常人都是百般推脱的,大庭广众之下,摆个
Pose,实在太难为情。「难为情就要表现出来,最好表现出来,」李俊奇摘
下我的棒球帽,又戴上,最后还是摘了下来,「只有捕捉到你的难为情我才算画
到点上。」他一脸严肃,以至于让来一根软中华时,我都不好意思接过去了。

  三万元奖金并没有真的发到手里,于是5月27日下午,母亲又来了一次平
阳,参加那个什么大奖赛的颁奖典礼。我到校门口时五点出头,母亲应该已经等
了一会儿,米色阔腿裤在石狮的阴影里,在平阳的风中舞得煞是欢快。她顺路给
我捎了点粽子和糖油煎饼——当然,说是给陈瑶捎的可能更确切些——装在丹尼
斯的透明包装袋里,看起来很有分量。「这不离端午还早着呢?」我把它们攥在
手里,可劲颠了颠。

  「吃个粽子还得等到端午啊?」母亲切了一声,很快又笑了起来,「前两天
刚上供——不能放,你俩可得抓点紧。」

  「想吃完那还不太容易,到处都是大嘴。」我也笑。

  「嗯,就你大方,」母亲头发又盘了起来,脑后的碎发滚啊滚的,让人忍不
住想摸一下,「哎,陈瑶呢?」

  「有课,一会儿就能出来。」

  「那——」她伸头往学校里面看了看,又转向我,「妈先走?」

  「急啥,不吃个饭?颁奖不明天哩?」我放起了连珠炮。

  「有点事儿要办,」母亲轻叹口气,握着墨镜的手背在身后,走了两步,她
又停了下来「明儿个吧,啥地方你俩先选好,啊?」

  我没说话。太阳很亮,母亲伸手挡了挡脸。她上身是件绿色长袖T恤,扎在
裤子里,臀部的轮廓看起来很显眼。脚上是双银色细高跟,踩着柏油路面像一下
下敲击着玻璃,让人烦躁莫名。我们穿过三三两两的人,像是穿过沙漠中的仙人
掌丛。她的影了拉得老长,以至于我忍不住回头瞧了好几眼。直到进了停车场,
我才问母亲到底有啥事。

  「打听那么细干啥,」她戴上黑镜,回头瞥我一眼,「反正约了人了。」随
着一口叹出的气,她拉开车门,环视一周后,又转过身来:「就是谈点事儿。」

  当意识到自己皱着眉时,我强迫它们舒展开来。我张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

  「走了。」母亲摘下墨镜,冲我笑笑,很快又戴上。

  风熔化在阳光里,似乎更为猛烈,蔫不拉几的人们四下走动,拧着眉,眯着
眼,却又悄无声息。或许,此时此刻,只有我的运动T恤在猎猎作响。

  打的花了点时间,因为的哥在打瞌睡,当我转身去找其他车时,他又抹抹哈
喇子,堵了上来。直到上了文汇路,我们才看到毕加索。有两条主干道都在修高
架,一通七拐八绕,最后还是进了行政新区。的哥不时通过后视镜扫我一眼,不
知是棒球帽还是我手里的食物吸引了他。陈瑶打电话来问我人在哪,我说出来办
点事,一会儿就回去,「早说啊,」她吼道,「害我一通好找!」挂了电话没两
分钟,母亲就调头驶上了一条水泥甬道,途中她停下来跟路人说了几句,后来就
拐进了一个环状停车场。稍等片刻,的哥也径直开了进去。然而不等他停车,母
亲就朝入口踱了过来,边走边打电话,没几步,她又返回,从车里拎了个包出来
。透过玻璃,我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母亲握着手机,回头扫了一眼停车场。
她腰很细,腿很长,肥臀扭了又扭,说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就觉得,这不是我印
象中的母亲。

  母亲进了一个饭店(上书「桑园饭店」),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大堂一
番走动后顺着楼梯消失得无影无踪。又过了四五分钟,我才走了进去。撇开大堂
门廊,里面是个圆形空间,头顶张着一个巨大的玻璃天窗,底下正中砌了个假山
池,喷泉搞得很飘逸,怎么看都像一只漏尿的膀胱。围绕着假山池的,除了两只
水鸟和铅灰色的阳光外,便是一桌桌胡吃海塞的男男女女。我在里面杵了会儿,
看了看大堂服务员,最后还是走了出来。半个钟头后,实在忍无可忍,我又进去
了一次,我甚至询问前台某位女士在三十八分钟前去了哪个包间,我描述得很详
细,但事实上,压根就没人理我。足足过了俩钟头,母亲都没能出来,陈瑶说她
饿死了,我说母亲今天不走,明天才请吃饭,「早说啊你!」她又吼道。我却丝
毫不觉得饿,那一兜粽子和煎饼伴着大堂里的莫名味道,让我胃里直翻腾。绕着
一楼转了一圈后,我上了二楼,然后是三楼、四楼,难说过了多久,随着一阵七
弯八曲,眼前骤然出现一座室内天桥。穿过天桥,适才的喧闹都渐渐消失,我这
才意识到自己踏入了另一番天地。红色木门,金色门牌号,看样子似是酒店客房
,但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来供我证明一下自己的判断。没头苍蝇般,又是一通东
跌西撞,大概七八分钟后,我才找个出口,钻了出来。

  保安防贼一样盯着我。我摘下棒球帽,扇了晌,又戴了上去。眼前是一片停
车场,透过朦胧的塑料顶棚,远远能看到平阳大厦,难能可贵,我总算发现自己
在中央公园附近。半分钟后,我看到了熟悉的青石门洞,再后来那辆凌志LS4
30便跃入眼帘,它停放的位置似乎都一成不变。我攥紧手里的粽子和油煎,称
重般颠了又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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