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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母亲 (又名寄印传奇)】(62-64)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1-07-06 19:51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我和我的母亲 (又名寄印传奇)】(62-64)作者:气功大师6/7/2021发表于第一会所   第六十二章(免捐)   李俊奇再次向世界展示了他的喜剧天赋。他「声泪俱下」地质问我:「打你电话也不接,是不是回了平海咱
【我和我的母亲 (又名寄印传奇)】(62-64)

作者:气功大师
6/7/2021发表于第一会所

  第六十二章(免捐)

  李俊奇再次向世界展示了他的喜剧天赋。他「声泪俱下」地质问我:「打你
电话也不接,是不是回了平海咱就不是老乡了?」这句话很有味道,可以说颇具
思辨意味。他老恐怕也这么看,于是不容我回答便自顾自地大笑了一分钟,嘹亮
而不失生动,真是久违的驴鸣。好不容易在我的抱歉中止了笑,他才来了个新年
问候,问我在哪儿浪呢,都这点儿了还没睡。想了想我告诉他在家打游戏,原本
我想说弹琴或看书来着,没好意思。他表示不信,但也没深究,而是问我假期里
玩得是否尽兴。这问题让人为难,我说就那样吧。可想而知,又是一阵驴鸣。完
了,他感慨还是「咱平海」好,他这在外面转了一圈儿,到头来哪哪都不如家里

  虽然不清楚「外面」指的是哪儿,我脑海中还是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若干异域
风情。没由来地,我就叹了口气。李俊奇大概没听见,他兴高采烈地说:「过两
天就要回平海了,到时候找你玩啊!」

  末了,李俊奇才提到陈晨,说这货在意大利耍了一圈儿,现在人在澳洲,下
学期估计就要留学了。我不明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他爹。不过可以想
象,对此陈建军或陈建业应该会很欣慰吧。挂了电话,继续视频,结果剩下的七
八分钟只是展现了一个中年男人喝酒和抠脚的全过程。非常行为艺术。待画面陷
入黑暗,我点上一支烟,慢吞吞地抽完,才起身出了书房。父母卧室黑灯瞎火,
但不到门口便有一些细碎的言语爬了出来,毛茸茸的,像初春漫天飞舞无处不在
的杨花柳絮。我只好挨墙驻足。父亲在谈猪,说老母猪奶水不足,两茬猪崽得一
个个喂豆奶粉,这科技进步了,养猪反倒越来越难了。说鱼塘让人凿个窟窿,偷
走了几只王八,下次逮住这狗娘养的,可不能让他好受了。母亲始终没有出声。
父亲不依不饶,又说生猪不知能不能涨回四块五,他琢磨着是不是在东侧再盘两
个圈,「乘胜追击」。「涨啥涨,」母亲终于说,「这都到顶回落了还涨?」

  「咦,」一阵窸窸窣窣,父亲压低声音,「那可难说!」紧跟着,他笑了笑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声音更低了:「凤兰。」

  「不早了,」母亲似乎咂了下嘴,「你路上不得俩仨钟头。」

  「可不,」父亲叹口气,半晌又说,「这冰天雪地的,天天两头跑够折腾人
的。」

  「我让你回来了?」母亲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是我想回来,」父亲立马笑了,嘿嘿嘿的,「是我想回来。」

  没了言语。有人翻了个身。在我决定继续向卫生间迈进时,父亲又开腔了,
调子拖得老长:「凤兰——」

  没有回应。

  「都俩月了。」窸窸窣窣中伴着「嘿嘿嘿」。不知为何,我老想到父亲那门
牙洞开的嘴。羊驼。

  撒完尿回来,我越发谨慎小心。不想远远就听到父母房间的脚步声,门缝和
窗帘间也溢出几抹粉红光线。不到客厅台阶,母亲就开门走了出来。两人俱是一
愣。母亲甚至拍拍胸口说:「大晚上的,你也不带个响,吓人一跳!」她穿着身
粉红棉睡衣,通体清香。我想说点什么,结果只是在擦肩而过时「嗯」了一声。
酒劲儿似乎下去了,但那种眩晕感却奇怪地保留下来。我不由单手操兜,挠了挠
头,然后——回头瞄了一眼。不料,母亲压根站着没动。她双臂抱胸,说:「还
玩呢。」只觉面门一热,我又是下意识地一声「嗯」,与此同时拧开了书房门。
「早点儿睡,也不看看几点了,啥坏习惯一天。」等我关上门,客厅才响起脚步
声,母亲又补充一句:「嗯嗯嗯,嗯个屁嗯。」

  母亲应该去了趟卫生间,有个四五分钟才回了房。我不知道父亲能否如愿,
但说不上为什么,心里总有些烦躁莫名。雪非但不见小,反而猛了几分,在茫茫
黑夜中铺天盖地,瞅着怪吓人的。等周遭安静下来,我才回到电脑前,戴上了耳
机。想了想,又起身熄了灯。荧光刺目,我抿了口冷牛奶,打开了第六个视频。
黑咕隆咚中渗着一抹淡蓝色的微光,或许是成像问题,氤氲得如一团薄雾。一条
黑线自上而下把薄雾一分为二,接近底部时又隐隐开了个八字形的小岔。「捺」
的右侧立着半张屎黄色的桌子(也可能是棕褐色),近乎占去十分之一的画面。
桌子往上是一张单人床,朦胧的白色覆盖着一具柔软的胴体,青丝散在枕间,再
融入那片黑咕隆咚。光源当然来自窗外,甭管原先是什么颜色,透过一袭蓝色窗
帘后难免就沾染上了蓝色,这种事毫无办法。背景音有点大,说不好是杂音还是
什么在摩擦,倒是鼾声和偶尔的汽车鸣笛清晰可辨。显然此视频之前看过,我还
真是反应迟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画面几无变化,起码肉眼难以捕捉。女人在酣睡,我
试图看清那张微侧着的脸,却徒劳无功。如此煎熬了七八分钟,再也捱不下去,
只好揉揉眼,拖起了进度条。反复拖拽和快进了了几次,直到视频的第三十一分
钟,耳机里才传来了异常响动。窸窸窣窣,吱吱嘎嘎,「老牛!」近乎耳语。又
是一阵窸窸窣窣后,周遭安静下来。有个十几秒,「老牛!」这次声源稍微远了
些。很快,一抹白色鬼魅般打画面的左下角闪现,快速飘至单人床前。这货几乎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真真吓人一跳。紧跟着,他背对镜头俯下身去,靠近了床上
的女人。于是淡蓝色的薄雾轻轻抚起白衬衣,露出一对枯瘦的光屁股。我甚至觉
得可以在那抹黑暗中辨认出他的蛋。这难免又吓人一跳。陈建军——如果真的是
陈建军的话,左手抚上那袭朦胧的白色,右手按在床头,嘴里念咒般一阵嘀嘀咕
咕,随后整个人缓缓蹲下,那颗猪脑袋几乎要消失在青丝间。清晰的吸气声打暗
淡的画面中升起,猥琐、诡异而又夸张。

  邪教仪式以女人的弹起宣告结束,她一声轻呼,随即被男人捂住了嘴。白衬
衣在笑,嘿嘿嘿的。女人挪了挪身子,似乎说了句什么。白衬衣缓缓站起,甚至
还扭了扭胯。有个一两秒,女人才往床头靠了靠,尽管被男的挡住,她还是撂出
一句:「你疯了!」白衬衣嘘了声,冲镜头方向摆了摆头,然后一骨碌上了床。
这货好像连鞋都没穿。女人埋在边角的黑暗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下去。」
白衬衣并没有下去,而是仰身在床上躺了下来,一动不动。淡蓝的的薄雾勾勒着
他半勃起的老二,隐约像条猪尾巴。我突然就觉得陈建军也是一位伟大的喜剧演
员——如果真的是陈建军的话。女人捅捅白衬衣,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后者无
动于衷。就那么在边角缩了半晌,女人拢拢头发,背着白衬衣躺了下去。她把薄
被一直拖到肩头。

  真的是薄被,光影中玲珑的曲线一目了然。很快男人就侧过身来,右手支着
脑袋,左手抚上了薄被下的身体。女人立马扭过脸来,向后来了一肘。白衬衣夸
张地哼了声。「……到底……干啥!」女人半撑起身子,几乎是吼了一句。

  「怕啥,」白衬衣笑笑,声音提高了几分,「……洗不成,老牛早喝晕了。
」这么说着,他甚至扭过脸来,小声叫了声「老牛」。

  女人咂了下嘴,拢拢头发,就那么僵了好半晌。男的去捉她的手,被狠狠甩
开。后来,她长吁口气,又躺了下去。白衬衣的爪子条件反射般快速攀上圆弧。
就在这时,伴着刺耳的噪音,镜头摇晃、移动,画面也随之翻转,再翻转。整个
过程持续了近一分钟。等一切稳定下来,桌子只剩一角,整张床都出现在视野里
,画面也逆时针倾斜了三十度。这应该是很喜感的一个玩法,因为搞不懂为什么
,我甚至能从牛秀琴的鼾声中听到一丝笑意。

  「哎,」白衬衣的爪子不知何时探进了薄被里,「没有?」

  「啥?」女人扭扭身子,没好气地哼了声。

  「奖杯啊,还以为你会搂着奖杯睡嘞!」

  女人呸了声,又向后来了一肘。相应地,白衬衣又夸张地哼了哼。与此同时
,响起一声沉闷的「啪」。我不由吸了吸鼻子,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猛然涌上心头
,连自己都始料未及。

  紧跟着,白衬衣一把掀开了薄被,女人啧一声,迅速拽回,但还是有一丝肉
光溜了出来。她扭脸扫了眼镜头,然后盯着男人看了好一会儿。白衬衣只是笑,
等女人扭回脸,他又故技重施。这次女人没动,只是固执地拽着薄被一角,半个
后背和整个下半身却无可避免地暴露在薄雾中。她应该穿着条睡裙,裙摆撩起,
双腿蜷缩,圆润的轮廓在蒙蒙黑暗中闪着肉感的光。

  白衬衣喘口气,整个人贴了上去,他一边夸张地吸气,一边滑稽地挺胯,简
直像条蠕动的水蛭。女人咂咂嘴,却一动不动。拱了将近两分钟,男人摩挲着拉
住女人胳膊,笑着说:「……你摸摸……真受不了……」

  我隐隐期盼着结果会有所不同。然而,同上次看到的一样,一番拉锯战后,
女人终究是攥住了男人的老二。白衬衣惬意地蠕动,爪子攀过胯部,探入女人股
间。两人的喘息纠缠一起,渗入薄雾中,难分彼此。后来女人直起身来,再后来
又拱拱屁股,跌回了床上。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那压抑的喘息和闷哼中却
透着丝难言的愉悦。白衬衣一面摩挲着女人脖颈,一面把玩着肥臀,显然对这一
切,他充满了成就感。女人却再无反抗。直至白衬衣提出「进去弄弄」,两人才
像皮影戏般开始了又一轮无声的争斗。不可避免,白衬衣再次如愿以偿,他岔在
女人两腿间,一次次撞击着肥臀,制造出刺耳的声响。床也叫,更加刺耳。这些
声音过于响亮了。女人几次挣扎,要求男人停下来。后者颇不服气,试图通过违
背物理定律来进一步膨胀自己的成就感。当然,失败教育了他。终于,白衬衣长
喘口气,说:「这啥破烂玩意儿,要不,咱下去?」

  说完,白衬衣在圆弧上来了一巴掌,作势就要下床。女人半撑起身子,没动
。白衬衣扭过脸来,笑笑,拽住了女人的腿。后者开始挣扎,呕着嗓子说了句什
么。她脚踝勾着件狭小的物事,在淡蓝的光晕中薄纱般飘荡,我也说不好那是不
是内裤。「怕啥。」白衬衣笑得像块橡皮糖。于是女人一脚踹了下去。橡皮糖一
声惊呼,接连挥舞了几次胳膊,还是绝望地从画面中消失了。一阵庞大而刺耳的
噪音,与此同时牛秀琴停止了打鼾。我觉得老这么下去,她指不定要憋出什么内
伤。画面静止了许久,女人如一尊雕塑,头发漆黑发亮。但白衬衣终究要爬起来
,有个半分钟吧,窸窸窣窣地,他鬼魅般闪现在床的左侧。这货一面夸张地揉着
屁股,一面念念有词地向女人靠近。女人退往床头,试图挣扎,薄被似乎都滑到
了地上。但白衬衣冲镜头扬扬下巴,大拇指一撇,嘘了一声。然后,他弯腰把薄
被拎回了床上。

  毫无悬念,女人被抱了起来。公主抱。她右臂搭在白衬衣肩上,一头长发垂
下来,瀑布般流入漆黑的夜。白衬衣抱着她在淡蓝色窗帘下兜了一圈儿,跳舞一
样,这个傻逼。在以上过程中,那个薄纱般的物事悄然从脚踝滑落,让我忍无可
忍地灌了一口冷牛奶。女人最终被放到了暖气片上,可能是的。两人缩在画面的
左上角,像一袭扭曲的剪影。白衬衣左手搂着细腰,右手抚上大腿,夸张地挺了
挺胯。他边喘边笑,嘴里嘟囔些啥也听不太清。女人背靠窗台,单手撑着暖气片
,不时往镜头方向撇过脸来。她作势下跳,却被男人紧紧拥住。「快点弄……」
白衬衣贴上女人脸颊,「速战速决。」这句语很清晰,特别是后一句,我敢保证
是普通话。女人向后仰着脖子,小声说了句什么。「放心,」白衬衣不以为意,
「一会儿……外头。」女人啧了声,清亮的大腿在黑暗中晃了晃,让人想起深潭
中的大白鱼。「再磨蹭老牛真该醒了!」白衬衣压着嗓子吼了这么一句,他甚至
冲镜头瞅了一眼。

  男人掰起女人右腿,弓着背拱了好半晌,后来总算怪叫了一声。随着黑影的
挺动,很快便有响声传来。一种轻微的拍击声,极其轻微,但说不上为什么,在
嘈杂的背景音下却极为清晰。陈建军的喘息一如既往地夸张——如果真的是陈建
军的话,边喘,他还边要凑近女人脸颊深深吸上一口。类似某种摄魂怪的变种。
女人也是轻喘连连,起初她闷声不响,后来便有闷哼从喉头轻轻跃出,由此一发
不可收拾。那头长发在淡蓝色背景下无力地摆动,像一段蹩脚的剪贴动画。大概
有个四五分钟,白衬衣停了下来,他抹抹汗,在女人耳畔小声嘀咕了句什么。后
者仰仰脸,在他胳膊上来了一巴掌。白衬衣笑笑,长吁口气后,索性把两条腿都
扛了起来。女人一声轻呼,不得不扶住了男人肩头。我以为他会把女人抱起来,
结果这货沉下腰,又开始挺胯。节奏慢了下来,但力度猛了许多。每次厚重的一
声「啪」,女人喉头都会滚落一声尖细的轻吟。她几次示意轻点,白衬衣都无动
于衷。大概为了遏制住喉头的异常,不知何时起,她已将男人牢牢抱住。和视频
中的两人一样,我发现自己也有些喘不上气来。

  「想我没?」白衬衣突然说。他节奏越来越慢,近乎贴着女人脸颊。

  女人没搭茬。

  「非要开三人间……」他喘着咬了咬牙。

  女人一声闷哼。

  「嗯?」

  又是一声。

  「……是不是,啊,早有盘算?」

  「说啥呢你!」

  「骚货!」节奏开始加快。

  女人仰脸哼了一声。

  「你说你骚不骚?」

  闷哼。

  「骚不骚?」

  「陈建军!」女人终于挤出一句。

  「开玩笑,开玩笑。」白衬衣立马笑笑,他甚至停下来,长喘了几口气。虽
然早料到是陈建军,我还是大吃一惊。

  女人没吭声。不知是不是刻意压制,她的喘息几不可闻。

  「明儿个要不……七里海耍耍?」陈建军贴近女人,把她抱了个满怀。

  女人不搭茬。

  「生气了?」猪头拱上女人脸颊,后者左右躲闪,但一番围追堵截后,湿漉
漉的声音还是在微光中颤动开来。陈建军半弓着身子,右手穿过腋下托着女人后
脑勺,他大概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青丝流淌。女人呼吸越发急促,甚至轻轻哼出
声来,原本用于抵抗的左手也不经意地扶在男人腰间。这自然流淌的一切如拨动
的琴弦,却让我心惊肉跳。「屁股……硌不?」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建军才撤回猪嘴。他笑笑,喘得像个濒死之人。

  「你以为呢?」女人仰起脸,哼了一声。她的语气我说不好。

  陈建军大概不知说点什么好,所以他闷吼了一句「骚货」,便又挺动起来。
女人一声轻呼后戛然而止。但白衬衣没有停下来,他一边耸动屁股,一边在女人
脸颊摩挲着。这一波速度极快,乃至老二滑出去了两次。女人搂着男人的腰,压
抑的呻吟散在淡蓝色的薄雾中,像阳光下浮游的尘埃。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清亮
的小腿似乎在黑暗中夹紧了陈建军猥琐的屁股。

  我清清嗓子,点上了一支烟。

  牛秀琴还在打鼾。

  「要来了……」可能有个两三分钟,陈建军终于叫道,「凤兰。」他喘着粗
气,嗓子里金属碰撞般咣当作响,我也说不好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而黑暗中的
光影抖动得越发欢快,白衬衣仿佛鼓起了一阵风,拂面而来。于是,母亲的发丝
便在淡蓝色的薄雾中飞舞起来。

  视频拢共五十七分钟。我觉得有点喘不上气来,只好猛抽几口烟后,仰头闷
光了杯子里的凉牛奶。真的很凉,像刀片在剥离食道粘膜。毫无办法,关上文件
夹,我在屋里兜了几圈儿,最后还是走出书房。除了呼吸灯,整个世界乌漆麻黑
。在卫生间拉下裤子时,我才发现老二坚硬如铁。如厕归来,在父母房门口呆立
好半晌,我终究还是回到了电脑前。零点出头,盛夏般炎热。

  第七个视频,mini-DV-iplk-20021221003。

  「……她这个学校早不行了,啊,三年收不了这个数。」刺耳的噪音,朦胧
的黑暗,远处似乎有光。

  「不至于吧,一年十来个学生还是有的,好歹十来年的老学校了。」一番摇
晃后,镜头总算稳定下来,扑面都是人腿。应该是在桌子底下,远处是白色灯光
下的一抹浅黄。

  「可不,八七年还是八八年,十四五年嘞!」张岭口音的平海话。背景有些
嘈杂,细碎的言语裹挟其间,像是八宝粥中的莲子。

  「大家再来点啥?」熟悉而洪亮的嗓音,「常老?」

  「嘿,行了行了,陈书记……」

  「妥妥了,陈书记,这一大桌都吃不完,别给大伙儿撑着了!」女声,未说
先笑,边说边笑,说完还笑,这也需要功夫。

  哄堂大笑。其他人可以笑,但牛秀琴实在不应该笑,她这一笑起来就是一场
大地震。

  「我想想啊,应该是八七年,莜老师当名誉会长的前一年。」

  「为咱们平海培养了多少人才!」张岭口音。

  「那是以前,早两三年,啊,莜老师还在,后操场都租给二职高了,我看再
过两年啊……」

  有人开始叹气。

  「就剩咱们这些老古董了,啊,哈哈哈。」

  「赵老师太悲观,红星剧场这两年戏曲还是占大头吧?」陈建军笑呵呵的。

  「那是,那是。」

  「节目精彩,好看,自然就有市场嘛。」

  「那是,那是。」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评剧事业这几年也多亏了陈书记的支持和指导啊!」
又是那个女声。

  一干人开始附和。乱哄哄的,感觉不是在饭店,而是在鸡窝里。

  「不敢当不敢当,客套话就免喽,这个于私,咱是票友,于公,繁荣文化市
场也是政府不可推卸的责任嘛!」

  有人开始鼓掌,叫好。

  「真要说贡献,还是我们的凤舞剧团嘛,我们的张团长!」

  有人开始起哄。

  「哎哎,可别这么说,」确实是母亲,可不知为什么,听起来又不太像,「
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又是哄堂大笑。

  饭局持续了好长时间,每隔几分钟就是一次哄堂大笑,真是一场欢乐的聚会
。而充斥我视野的却是些形态各异的黑影。我甚至分不清哪双腿属于我的母亲。
后来他们又谈到红星剧场,说这次装修要配备什么音响系统、要扩增多少观众席
等等,对这个话题表现得最兴奋的,当然还是小郑。我发现很有意思的一点——
一旦放松下来,他脱口而出的就是家乡话。所以他用张岭话说:「能在这样的剧
场安营扎寨,那才叫好嘞!」理所当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陈建军很活跃,每个话题随着他的加入都会步入高潮。或者换句话说,每个
话题都在等待着他的加入,以便步入高潮。我多么庆幸自己只是隔着屏幕的一个
看客。母亲话不多,只在他们谈到沈阳评剧院的某个新剧时才发表了一下看法。
她的嗓音在嘈杂的觥筹交错和氤氲的欢乐气流中说不出的怪异。牛秀琴话更少,
只是附和地笑两声,每当这时,画面就会夸张地颠动起来。其他一干人等我也说
不好是谁,可能是剧团的,更可能是戏曲协会的,倒是那个说起话来像鼓掌一样
的女声隐约有点耳熟。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干完最后一杯酒,陈建军说:「要不是常老年龄大了
,今儿晚上还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你们!」

  哄堂大笑。起身,寒暄,整理衣物,依依话别。大地震中,牛秀琴突然来了
一句:「你俩等会儿,啊,我送完前辈们就回来。」虽然不清楚她说的「你俩」
是谁,我心里还是一紧。

  「没事儿,我打车就行。」不是母亲又是谁呢?

  「就是,还送啥,我们打个的,一道就走了。」郑向东打个酒嗝,他似乎就
站在母亲身侧。

  「可不能耽搁陈书记的事儿,」有老头附和,「哪能又接又……」

  「这时段,车可不好打,又冰天雪地的。」不等老头说完,牛秀琴就笑了笑
。突然而至的白光中,镜头有节奏地晃悠,不过巨大的摩擦声总算是消失了。雕
花木椅,雕花条几,白色暖气柜,拉近又推远。还有女性穿着皮裤的丰满大腿,
数次充满了整个画面。这条腿当然属于牛秀琴。

  「对啊,客气啥,都是老朋友,」陈建军边走边说,「就是让牛主任受累了
。」

  「看看有车没,要没车再说。」母亲笑着,噔噔噔的,似乎向门口走去。

  「把陈书记一个人撂到这儿哪行?」饱满似鲍鱼的中年女声哈哈大笑起来,
「凤兰啊,你不跟牛主任顺路么,就陪陈书记等会儿,要不——我留下来?」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真搞不懂有什么好美的,我怀疑这帮人刚刚吃的是屎。
但争议就在这场大笑中归于沉寂。熙熙攘攘的寒暄和脚步声后,周遭安静下来。

  「这个李素琴,就那一张嘴!」好半晌,陈建军说。

  没有母亲的声音。

  「回屋坐呗。」陈建军走来,几步后又停下,「凤兰?」

  母亲似乎长吁口气,一阵噔噔响。

  「你看你,门都不关!」陈建军又走向门口。突然「啪」地一声,他猥琐地
笑了笑,母亲咂了下嘴。陈建军关门很轻,只是咯噔一声响,就像他的脚步声。
母亲并没有坐下,她打镜头前一闪而过,好像倚在了窗台。

  「再喝点儿?」陈建军出现在镜头里,蓝色牛仔裤。倒酒声。「剩下也是浪
费。」这么说着,他走向窗台。「老拎着包干啥!放下——放下嘛!」

  「行了你!」窸窸窣窣中,母亲突然说。

  「咋了嘛,」陈建军声音低缓,「我哪又惹姑奶奶生气了?」

  「你真是……」话语变成了一口叹出的气。「啪」地一声轻响,她应该把包
放了下来。

  「真不喝?」牛仔裤也靠上窗台,他两腿交叉,摆出一副休闲姿势。

  母亲没音。

  「不喝我喝。」呵呵呵的。陈建军发出夸张的叹息。

  好半晌没人说话。

  「干啥你!」母亲冷不丁「啧」了一声。地板噔地一声响。

  「没啥,就是想你。」

  「啧。」

  「俩月了。」

  「真不知道你脑子里整天都是些啥东西。」母亲口气有点急。

  「都是你啊,还能是啥。」这么说着,陈建军深吸口气。伴着刺耳的一声「
吱咛」,一对饱满的大红色屁股骤然出现在视野中。母亲一声轻呼。我不由靠上
了椅背。母亲难得有色彩鲜艳的衣服,这种大红色裤子在我印象中似乎只有那么
一条。那年正流行喇叭裤和宽腰带,虽然欣赏不了花里胡哨的宽腰带(她说跟山
枣瓜一样),但对喇叭裤母亲算是情有独钟,一搞就是好几条,这条大红色喇叭
裤应该是在天津买的。只是此刻,它被陈建军攥在手里,肆意揉捏着。

  「咋跟老油条一样!」咬牙切齿。母亲掰住那只猪爪,试图挣脱开来。

  「老油条就老油条吧,我黏糊你又不是一天两天了。」病猪发出招牌式的笑
声,右手灵活地躲闪。

  「陈建军!」

  「到!」「啪」地,猪爪在屁股上来了一巴掌。接着,陈建军把母亲揽入怀
中,索性两只手都掰住了臀瓣,鬼知道他把酒杯放到了哪儿。母亲叫了一声。病
猪掰开,合上,揉搓。夸张的吸气声。

  「你松不松开?」

  「放心吧,不是说了,照片都处理了。」

  「松开。」

  「怕啥,连相机都砸了!再说——」病猪直喘气,「她能把老子咋样?」

  「你饶了我好不好,陈建军。」

  「老让我饶你,」病猪笑呵呵的,「那就说点好听的,嗯?」这么说着,他
右手在肥臀上拍了一掌。

  「啧。」

  「屁股撅起来,求求我,我就饶你。」这傻逼真能入戏。

  母亲没吭声。

  「凤兰。」陈建军似乎贴近脸颊,甚至探上了母亲的嘴。我也说不好。圆润
的曲线扭动着,像一团火,令我口干舌燥。而高跟鞋在地板上磨蹭着,偶尔吱地
一声响,仿佛什么东西刺穿了耳膜。这种情况下,病猪的哀号当然是突如其来,
不过一如既往地夸张。他松开手,单脚跳了一下。母亲则走到桌旁,拉把椅子坐
了下来。确实是那条喇叭裤,上身是件深绿色的短款羽绒服,去年都还在穿。陈
建军弓着背,装模作样地呻吟了好一会儿。母亲端坐着,鼻息轻巧。「坏了,趾
骨碎了!」终于,陈建军挤出了一句话。

  「碎了好。」冷冰冰的。

  「妈呀,真的。」病猪又是一声呻吟。

  母亲切一声,翘起了二郎腿。

  「凤兰。」病猪垂着头,还在哼。

  「真的假的?」

  陈建军只是哼。

  母亲半信半疑地起身,走向窗台。很遗憾,就在靠近的一刹那,陈建军突然
伸出猪爪,搂住了她的腰,与此同时哈哈大笑起来。母亲一个猛转身,才得以甩
开他的手,接着几个碎步跳出了镜头外。半晌,她才又回到了椅面上。而陈建军
靠墙坐在地上,还在笑。牛秀琴捕捉到了他的半边脸,说实话,眼泪都流了出来

  「神经病。」

  好一阵,陈建军才擦擦眼泪,戴上眼镜,站起身来。他神经质地喘着气,我
估计是大笑的后遗症。

  「凤兰。」他轻笑着靠近。

  「没人跟你开玩笑。」

  陈建军立定,蹲下,手在母亲腿上搓了一下。他就那么抬头盯着母亲,一动
不动。法令纹在镜头前无比清晰。

  好半会儿都没人说话。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鬼把戏,但肯定过于夸张了。

  终于,母亲切了一声。她扭了扭身子,于是在椅面上膨胀开来的肉屁股也扭
了扭。

  「我就不信你不笑。」陈建军发出胜利的笑声,边笑边摩挲着母亲的大腿。

  「行了行了,一边去。」母亲挪挪腿,试图拨开陈建军的手。但后者不依不
饶,索性把脸压了上去。

  「起开。」母亲啧了一声。但也只是徒劳地啧了一声。猪脑袋在大腿上搁了
好一会儿,起初还老实,后来就发出猥琐的吸气声,猪爪也左右开工,在大腿边
缘和臀部摩挲起来。

  「行了,行了。」母亲轻喘口气,不易觉察地扭了扭屁股。她似乎想移开那
个猪脑袋,却苦于无从下手。最后,她拧住了猪耳朵。

  于是陈建军就夸张地叫了起来。等站起身米,他笑笑说:「摸摸。」

  母亲啧一声,又翘起了二郎腿。

  「摸摸嘛。」

  「你也不看这啥地方?」母亲似乎扭过了脸,但并没有起身离开。

  「没人敢进来,老牛起码还得一个钟头。」陈建军声音压得很低,毛茸茸的
,让人嗓子发痒。

  「你能有点正……」母亲话没说完就被陈建军拽住了手,他隆起的裤裆在镜
头前一闪而过。

  「硬不硬?」声音更低了。

  母亲切了一声。随着陈建军松开手,她立马欠欠身,往后挪挪了椅子,双臂
抱胸。

  在此期间,陈建军笑着褪下了裤子,条纹状花内裤绷在大腿上。「嘿!」这
货冲母亲打了个响指。

  母亲长吁口气,又挪了挪屁股。但很快被陈建军捉住了手。「干啥啊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声音都有些发抖。陈建军也不答,只是哼了一声。于是在病
猪的带动下,那只深绿色的手臂在镜头前轻轻抖动起来。噪音轻微,母亲的鼻息
却分外清晰。我衔上一支烟,却四下找不着打火机。

  「看你一头汗的,羽绒服脱了吧。」好一会儿,陈建军说。

  「管得多。」母亲翘了翘脚,声音像蚊鸣。

  陈建军笑笑,夸张地哼了一声。

  「你倒是快点儿啊。」母亲的脸似乎撇在另一边。

  「这才刚开始,加油吧。」病猪笑着把花裤衩往下褪了褪。

  母亲切了声,手臂顿顿,又抖动起来。我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陈建军已经移
开了手。可说不好为什么,对此我却毫不惊讶。

  「元旦要是有活动啊,咱这几天就得到钢厂唱一出。」便秘一般,陈建军边
哼边说。

  母亲不答。

  「凤兰?」

  「不用你说。」

  「咋,我还不许说了?」

  「说个屁,赶快完事儿。」母亲放下二郎腿,换了只手。

  陈建军夸张地哼了一声。

  「真是难伺候。」母亲轻喘了一口气。我能听到她越发粗重的鼻息。

  「老这样,肯定不好出来。」陈建军呵呵呵的。

  母亲像是没听见,又翘起了二郎腿。

  有个一两分钟都没人说话,那逐渐响起的叽叽咕咕声让人心里发毛。

  「凤兰,」

  没音。

  「凤兰。」

  「咋?」

  「求求你,好凤兰。」这货总有一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能力。

  「得寸进尺吧你。」

  病猪招牌式地笑了笑。半晌,他说:「那您忙着,啊,我呀,再喝点儿。」

  「美得你。」母亲突然停了手。

  「哎呦,」陈建军夸张地叫了一声,「别看硬邦邦,它好夕也是肉啊,姑奶
奶。」

  「啥人一天。」母亲噗嗤一声,又换了换手。我不由吸了吸鼻子。

  「凤兰。」陈建军伸手过来,似乎摸住了母亲的脸。

  「啧。」

  「你真美。」

  母亲哟了一声,好一会儿又说:「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话虽如此,她的
手并没有停下来,所以即便陈建军真想找个凉快地儿待着去只怕也有点困难。

  理所当然,病猪笑了笑。

  「你是不是故意憋着呢,」又是好半晌,母亲靠回椅背,同时甩了甩两只手
,「手都酸了。」

  「能力是强了点儿,让您受累了。」

  母亲切了声,挪挪椅子,又攥住了陈建军的老二。

  然后,陈建军叫了一声。非常夸张,带着咏叹调。

  「呸,真臭。」母亲弯腰垂下了头。于是她乌黑发髻下的俏脸便出现在镜头
里,不知是太热还是其他原因,其上红云密布,像燃着一团火。我把烟捏到手里
,又塞回去,却还是找不到打火机。真他妈邪门了。

  「好凤兰。」陈建军往前挺了挺胯,嗓音直打颤。

  「都什么臭毛病,也不怕给你咬下来。」母亲又直起腰来。

  「咬吧,真……咬下来,我也认了。」病猪哼哼唧唧。

  并没有任何异常声音,以至于有一刹那我以为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
但眼前熟悉的身体却在轻轻摆动。母亲上身前倾,撅在椅面上的屁股绷出夸张的
弧度,随着莫名的节奏,它也不经意地扭动起来。还有后腰下的那抹肉,在大红
色的衬托下,在干冷坚硬的灯光中,白得刺目。

  「剧场啊,个把月……就能装修好,过几天……就把合同签了啊?」

  「不用招标?」母亲停止摆动,呸了一声。

  陈建军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母亲接连呸几声,拿手背抹抹嘴,右手再次抖动起来。不一会儿,她左手扶
住陈建军的腿,身体又开始摆动。伟大的喜剧演员陈建军哼起来简直像个意识模
糊的高烧病人。而母亲的鼻息也越发急促。偶尔,伴着「卜」的一声响,她甚至
会轻轻地「啊」一声。很轻,我从没听过这种声音,让人想起夏日荒野上氤氲的
热气流。

  好半晌,陈建军攥住母亲左手,一声鬼叫后说:「你要是……想,那咱就走
个形式。」

  母亲似乎抬头瞅了他一眼,喘着气,没说话。

  「剧场要落其他人手里,可就没评剧什么事儿了。」陈建军干巴巴地笑两声
,有点语重心长的意思。

  母亲还是没吭声。很快,熟悉的身体又摆动起来。几缕发丝滑落在毛茸茸的
帽檐,轻轻晃悠。被陈建军攥着的左手也显得格外白嫩娇小,虽然后者的手并不
算黑,更算不上大。连圆润的大腿都在大红喇叭裤的包裹下,显现出异于往日的
肉感。这眼前的一切,却都奇怪地模糊起来,陌生得仿佛一场梦。只有母亲的声
音在一片朦胧中真真切切。鼻息,轻喘,不时响起的一声「咕唧」,甚至偶尔的
一声轻哼。但我无法将这些声音摆放到准确的位置,我觉得自己丧失了这个功能
。直到男人突然发出了一声怪叫,他说:「凤兰!」

  像是被一根银针刺中,我猛然惊醒。深绿色的手臂越抖越快,大红色屁股在
光滑的椅面上剧烈地扭动,愈加急促的鼻息中,母亲甚至轻轻哼了起来。正是这
时,耳畔传来鞭炮声,劈劈啪啪的,说不出的滑稽,只是我也搞不懂它来自何方

  第六十三章

  可能是村北的土坡,算不上陡峭,但还是爬得我大汗淋漓。半山腰戳着棵柿
子树,难得有点荫凉,我便坐下歇了一会儿。就是这时,有人打身后钻了出来,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特别是那个男的,一笑起来回音就响彻山谷。他们在狗尾
巴草和猪笼草间手舞足蹈了好一阵,女的一身碎花连衣裙,很飘逸。后来男的走
过来,邀请我给他们照张相,于是我就给他们照了张相。女的冲我笑笑,表示感
谢,啊,她的笑真的如春风般和煦。接着继续爬山,他们在前,我在后,女的不
知何时换上了一条红色喇叭裤,肉感的屁股一扭一扭的,我觉得有些过了。山顶
有个庙,2000年反封建迷信那会儿让人拆了一半,残垣断壁,蜘蛛落网的,
看着很可怜。但我们还是走了进去。不想里面另有乾坤,实木地板,羊毛地毯,
玻璃墙体,深红帷帘,那个大理石柱一个人都抱不拢。

  瞅着挺新鲜,我便溜达了一圈儿。二楼房间很多,多到数不清,我穿梭其间
,没完没了。有个房间窗帘翻飞,阳光破碎,一黑脸男的卧躺椅上打电话,只张
嘴,不发音,倒是能听到一种吃吃的女性笑声,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还有个
房间在放恐怖片,一颗披头散发的女人脑袋从二十一寸长虹彩电里掉了出来,吓
我一跳。这么绕了一通,总算又回到了楼梯口,一眼我便看到那对男女赤条条地
在大厅沙发上抱作一团,阳光薄似轻纱,把他们搞得很缥缈。条件反射般,我立
马举起手中的相机,拍了个爽。男的很生气,冲过来夺走相机,一番摆弄后,把
它摔了个稀巴烂。做完这些,他抹抹汗,冲我笑了笑。此时我已站在大厅中央,
可以清晰地看到女人半遮半掩的大白腿,以及男人霎时刀割般浮现而出的法令纹
。这让我心里一慌,紧跟着是一阵暴怒,别无选择,我飞起踹了他一脚。男的应
声倒地,哼都没哼一下。我刚想再补两脚,女的扑过去护住他,说:「人都死了
,你还想干啥!」她发丝轻垂,胸膛起伏。我觉得应该笑笑意思一下,她又拢拢
头发,补充道:「林林。」那对桃花眼眸扬起一袭水雾,铺天盖地的,浓得化不
开。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奶奶在敲门,说:「林林林林,也不看看几点了!」我掀开被子,满头大汗
地坐起,好半响才嗯了一声。草草洗漱,吃了俩饺子,奶奶骂吃这点哪行,我指
指墙上的钟,说该吃午饭了。是的,十点过半,古怪的眩晕感经过一夜酝酿反倒
化作了偏头痛,兴许是暖气过足吧,脑子里却清明,在刚刚掇起饺子时甚至一阵
麻痒,我不得不抹抹嘴冲进了书房。开机,插上移动硬盘。雪总算停了,放眼白
茫茫一片,整介世界似乎都肿胀起来。然而就等待开机的功夫,某个呼之欲出的
念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钨丝闪了一下。我把那组照片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咂
摸了一通,仍然于事无补。诡异的桃花蛇。压扁的乳房。陈建军因恼怒而四下喷
射的口水。母亲垂着头,脸颊红云密布,我看不清她的眼神。呆坐半晌,衔上一
支烟,还是没能找到打火机。这就有些过了。所以我一脚踹在电脑桌上,后者一
声呻吟,只引得屋外奶奶叫道:「在干啥呢你!」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
啥。

  到厨房饮了半碗饺子汤,顺便点了烟,整根抽完,我才给牛秀琴去了个电话
。十来声都没人接。再拨过去依旧如此。雪大概齐膝深,有人艰难行走,有人嬉
笑玩耍,风掠过时,他们都眯起了眼。回到电脑前,浏览了会儿网页,聊了会儿
QQ,这期间我时不时要瞄手机一眼,但它始终坚决不响。倒是陈瑶在线,她问
我这两天都干啥了,我说瞎玩,她说我也不猜猜她给我准备了啥礼物,我哪有那
心思啊,于是她便气鼓鼓地下了线。没准儿只是隐身吧,谁知道呢。发了一阵呆
,我又打开了第一个文件夹,这几乎已成为一个习惯性动作。是的,习惯性地点
开第一个视频,习惯性地拖拽几次,当不知疲倦的「VIP」在念经般的歌声中
归于黑暗时,再习惯性地关上。我也说不好自己在找什么,也许压根就没打算摸
出什么道道来,只是视频里的这些人物、场景总是夸张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陈
建军发出黑熊的叹息,比《杨三姐告状》里的牛楚贤都要浮夸,他约莫连脑浆都
射了出来。

  昨晚上,或者说今天凌晨,我又嚼去了半支烟,这种事毫无办法。此过程中
,陈建军完成了射精。他挺挺胯,发出一声惨叫,似被谁捅了一刀。母亲急忙撇
开身子,险些坐到地上。病猪射了好多,像上面说的,约莫连脑浆都射了出来,
甚至有一滴隔老远落到了镜头上。在以后的时间里,这抹鼻涕便像眼屎一样粘在
你的眼角,始终无从摆脱。母亲喘着气,手腕又抖了两下,才站起身来。她一声
不吭,径直穿梭而过,打画面中消失了。不一会儿,似乎传来了水声,清晰却变
形,仿佛有人摇起了拨浪鼓。陈建军接连哼了几声,接着拉把椅子在桌边坐了下
来,他又是一声长叹。而花裤衩还绷在大腿上,当然,这并不妨碍病猪自斟自饮
。可怕的是,就连美酒也没能阻止他的哼声。大概有个两分钟,母亲回到了画面
里,大老远她就说:「陈建军你能不能把裤子穿上?」

  病猪便笑笑提上了裤衩、秋裤、保暖裤以及牛仔裤,一件件来,有条不紊。
在此之前,他先闷了一大口酒.并摆弄了会儿他的鸡巴玩意儿,他说:「谢谢你
口下留情,没给咬掉。」

  母亲啧了一声,揪了几张纸巾,俯地上仔细擦拭起来。圆形发髻高束脑后,
左侧头发上隐隐有些湿痕,那张熟悉的脸开着朵红花,鲜艳得似乎能掐出水来。

  「多吧?」陈建军边提裤子边笑。

  母亲没搭茬。她又抽几张纸巾,扭过身来,撅起的大红色屁股立马覆盖了整
个画面,镜头晃悠着发出刺耳的呻吟。

  「凤兰?」

  母亲似乎吸了吸鼻子。

  「我总结一下哈,总的来说口技可以,比上次强多了,再多加练习啊,日后
……」

  「说得都是屁,」母亲直起腰,打断了他,「没见过你这么恶心的。」

  理所当然,陈建军大笑起来。

  「弄人一头发。」母亲弯下腰,又迅速直起来。这么说着,她扭身又进了卫
生间。片刻,画面外传来一声:「窗户打开。」

  于是陈建军就开了窗,他哆嗦一下说:「冻死人!」既便如此,也没妨碍他
的笑声。

  再回来时,母亲走到桌边倒了点酒,抿了口,她又脱去羽绒服,扬手朝镜头
盖了过来。瞬间画面陷入黑暗。陈建军在一旁猥琐地笑了笑。黑咕隆咚中,「噔
噔」的脚步声。「啪」地轻响,脚步略一停顿,母亲啧了一声。病猪继续笑。没
猜错的话,母亲走到了窗边。我能想象凛冽的晚风抚起她碎发的样子。

  「哎——」半晌,陈建军说。

  没人搭茬。

  「嗒嗒」的脚步声。「凤兰?」他笑笑,好一会儿又轻声问,「咋了?」真
的很轻,像有人在你的脸蛋上吻了一下。这么轻,会被风吹到他姥姥家吧。

  「离我远点儿。」高跟鞋的叩地声。

  「呵,」陈建军叹口气,似乎搓了搓手,「这雪下的,啊,扔抹布似的。」

  没人应声。

  「到底咋了?」陈建军声音提高几分,顿了顿,「你呀,不就是个招标么,
我给你说,所有的招标都是走形式。」

  「别说了,我知道。」她似乎抿了口酒。

  「别你知道你知道,真没啥问题,你也不要觉得,啊,咱们这样胜之不武…
…」

  「我们文化工作也有自己的侧重点、自己的考量嘛,哪能啥都向钱看齐?对
不对?」

  「有些人啊,你今儿个租给他,明儿个一准变成夜总会,啊,还有个地下排
练房,正好用来那什么蹦迪,场地功能齐全,多周到。」

  北风呼呼,陈建军没完没了。这厮的口才真不是盖的,像他的笑声和法令纹
一样令人印象深刻。猝不及防,母亲噗哧一声笑了:「还蹦迪,蹦个啥迪啊蹦。
」她的的语气我说不好,但这些字字句句,以及牵动着它们的笑声,被乖戾的北
风一股脑送到了我的耳畔。

  陈建军也笑,哈哈哈的,完了说:「你就是个小孩儿脸,一会儿阴一会儿晴
的。」

  母亲轻叹口气,设说话。

  「哎,」好一会儿,陈建军压低声音,「你想不想?」

  母亲切了一声。

  「咦,」病猪声音陡然提高,伴着「啪」的一声,「可别小看我……」

  陈建军话说一半就没了音,连呼呼风声都消失不见,好一阵我才意识到视频
播完了。记得吐出纸屑和烟丝后,我又起身找了找打火机,哪哪都翻了个遍,依
旧一无所获。瘫到椅子上,我犹豫着就此睡去还是起码先洗个脸,结果又点开了
一个视频,最后一个,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3
0518002。一片嘈杂中,镜头滑过人群,滑过饮水机,滑过磨得发亮的棕
色木椅靠背,定格在一张陈旧的枣红色办公桌上。笔筒,压桌玻璃,暖水瓶,以
及靠坐在桌沿的女人,都在通透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圆领休闲白衬衣,黑色半身
长裙,母亲双臂抱胸,一头青丝高盘脑后,金属发夹——如前所述,光彩夺目。

  「……你说咱平海也是哈,巴掌大的地儿就有俩,听说人平阳也才三个还是
四个?」早有人从嘈杂中杀出重围。

  「小道消息不足信,可不敢瞎扯,嗯,陈书记在这儿,这可代表着官方消息
。」张岭口音的平海话,不等说完就先笑了起来。

  「啥官方不官方的,一家之言,啊,平海有两个倒是真的,不过咱是旅游城
市,区域内的人口流动性其实并不比平阳差,对不对?咱们的防护工作总体上看
还是不错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众人点头称是,于是愈加嘈杂。母亲不置一词。

  「那——啥时候能解除隔离?昨晚上看新闻,说北京的人民医院都已经解除
隔离了?」

  还是郑向东。

  「都没隔离谈什么解除,咱这是重点区域重点关照。」姑且认为是牛秀琴吧

  「是啊,学校了,娱乐场所了,肯定是重点防护区域,可不得等疫情稳定了
?」陈建军叹口气。

  「哎呀呀,这打四月份搬进来就那两场演出,净排练了,糟心啊。」

  「我就知道老郑的心思在这儿!」牛秀琴哈哈大笑,很夸张。

  其他人也笑,更夸张,一种锣鼓喧天的感觉。母亲也抿抿嘴,之后扫了眼窗
外。有风,蓝白窗帘猎猎作响。阳光像细沙,在红漆木窗棂上剥出颓唐之色。九
十年代的颜色。墙角摆着一个灰色铁皮文件柜,旁边的墙上挂着两面锦旗,只露
尖尖一角,也瞧不出写了些啥。墙体自然是白色的,虽然也算不上有多白,底部
涂了层绿漆,坑坑洼洼,斑驳中更显颓唐。我几乎能够想象各色人等蹭在其上的
鼻涕经过日积月累变得坚硬而光滑,一层岁月酿造的锅巴。正是到此时,我才意
识到这是红星剧场建于八十年代的老办公楼,02年剧团在这里演出时我跟母亲
去过一次,一大票闲人围在窗前的办公桌上打扑克,呼声震天。

  要说夸张,肯定还是病猪笑得最夸张,好半晌他止住笑,说:「再有一个礼
拜,啊,顶多十天,疫情稳定了,咱剧场演出自然也就恢复了。」

  「那敢情好,哎呀呀,天天只是排练,这好东西只能干攥着,排不上用场,
你说可不把人急死!」小郑把手拍得啪啪响。

  大伙儿又笑了起来。母亲也笑,她垂下头,又抬起来。

  「我说老郑啊,演不演都有人给发工资,老板不急你急啥?是不是,凤兰?
」牛秀琴近在咫尺,震耳欲聋。

  哄堂大笑中,母亲说:「放心吧,白吃白喝还能养你们几个月,没啥大问题
。」她长裙下的双腿摽起来,轻轻晃了晃。于是笑声更热烈了,有人甚至鼓起掌
来。

  「来来来,」牛秀琴冲到镜头前,挥挥手,似是在费力拂去洋溢的笑声,「
大伙儿站一块儿,合个影。」

  「牛主任这服务够周到的,送板蓝根、送醋,还带给人照相!」

  「嗐,人手不足嘛,我这就当记者了,麻利点儿都,陈书记?张团长?」

  人声鼎沸中,母亲走出画面。陈建军总算出现,又马上消失,毫无例外是白
衬衣、西装裤。牛秀琴呵腰撅屁股,吩咐这个,指挥那个,一连拍了好几张。搞
不好为什么,我总觉得眼前这幅光景说不出的滑稽。

  拍完照,陈建军说:「哎,郑副团长,劳您大驾,给大伙儿发了吧。」

  郑向东立马招呼人搬东西,屁颠屁颠的。当然,他不忘感谢陈书记,夸党的
政策好,又说上次送的那些都还没用完。

  陈书记宽厚地笑了笑,逐一回应了大家的招呼后,在镜头前立定了。哄闹渐
行渐远。

  「你俩也来一张?」牛秀琴穿着紫色紧身裙。

  「啊?」

  「俩领导也来一张,快快。」

  「凤兰?」

  「算了吧,这东西都搬走了,」这么说着,母亲又回到了办公桌前,「你也
不趁早。」

  「那就算了。」陈建军笑笑,拉把椅子坐了下来,只留半截肩膀和一个后脑
勺。

  「续点茶?」母亲扭身提起暖水瓶,朝镜头走来。她先给陈书记续上一杯,
轮到牛主任时,后者摆摆手,说还没喝。

  不等母亲把暖水瓶放回原处,牛秀琴就扭扭屁股,一声高呼:「呀!东西在
哪儿发?我也得跟过去,啊,新闻需要新闻需要哈。」她笑着便消失了,临走不
忘关门,砰地一声响,锦旗都飘荡起来。

  好一阵都没人说话。母亲又恢复了原先的姿势,垂着头。我觉得她在盯着自
己的影子看。

  陈建军晃了晃脑袋,又晃了晃脑袋,再次晃了晃脑袋。

  「还好吧最近?」病猪弯下腰,声音轻柔。

  「不劳陈书记费心。」母亲眼都没抬。

  「打你电话也不接,上门也不见……」陈建军有些激动,他抬起手,似乎还
想说点什么,却只是化作叹出的一口气。

  沉默。

  许久,母亲抬起头:「又是板蓝根,又是醋的,有用么?」

  「心理安慰嘛,要啥特效药也没啊,」陈建军笑笑,「咱平海啊,到现在这
些东西都还短缺。」

  母亲收回目光。又是沉默。风抚过窗帘,抚过锦旗,抚过碎发和黑色长裙。

  「还有事儿?」可能过了一万年,母亲说。

  「啊,这老办公楼下个月就要拆了,」他脑袋在屋里转了一圈儿,「这不,
我在广场对面物色了个不错的,先当办公室凑合着用,啊?」

  「陈书记真是费心了,不过用不着,我们这演艺行业,办公室也就是个联络
点儿,充其量装点装点门面儿,真的没那么重要。」

  「啥话说的,」陈建军腾地站起身来,「这剧场,是我要租给你们的,结果
也没几场演出,这办公楼上要再来一出,那我还是人吗?」

  母亲直视前方,没搭茬。或许她是不愿意打破病猪的节奏。后者手舞足蹈,
持续蓄力中。

  「不管怎么说,找办公室于情于理是我的责任,凤兰啊,你也不要因为怨恨
我就净说些气话,犯不着,犯不着。」

  「我怨恨你?」母亲笑了笑,上身前倾,眉头紧锁。

  陈建军喘口气,垂下了头,双手叉腰。不知为何,他的白衬衣鼓鼓的,像个
驼峰。

  两人就这么僵了好半晌。阳光真是亮啊,简直跟记忆中一样亮,它打在墙上
,墙便轻颤着,似要融化一般。突然,陈建军抬起头,快步走向办公桌。母亲急
忙躲开,但还是被他攥住了手。他压低声音说:「凤兰。」

  母亲啧了一声,甩甩手,没能甩开。她背靠文件柜,就那么看着陈建军。

  「我就跟你说说话。」病猪笑笑,深吸了口气。他并不大的手宛若一把钳子

  「行了陈建军。」

  陈建军并不认为「行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长叹口气:「昨天是红妆
生日。」

  母亲没说话,目光下垂。

  陈建军唉了一声,接着——猛然抱住了母亲。几乎都不带过度。

  「陈建军,你松开!」母亲一声轻呼,她缩缩身子,瞅了瞅门,又瞅了瞅窗
外。

  病猪却只是吸气,脑袋在母亲脖颈间乱拱,显然又入了魔障。

  「陈建军。」

  「我想你,想得受不了。」

  「说话又不作数了是吧?」母亲仰着脸,笑了笑,嗓音干涩。她甚至放下了
原本撑在陈建军胸前的胳膊。

  令人惊讶的的是,病猪立马停止了拱食。愣了片刻,他喘息着慢慢松了手。

  母亲从角落里跳出来,整整衣服,径直走了出去。

  陈建军双手叉腰呆了半晌。接着,他看看窗外,又在屋里环视一周后,也走
了出去。没忘关门。

  剩下的二十来分钟都是风和阳光,以及它们在万物上的投影。我挺着脊梁,
目不转睛地看到了最后一刻。微弱的荧光中,我弹出一根烟,又是一通摸索。当
然,并没有找到打火机。

  直到一根烟尽,我才打开了第二个文件夹,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最后
又回到了第二个。刚戴上耳机,点开一个视频,奶奶就在外面叫开了。她问我晌
午吃啥饭,我说不知道。

  「那就还吃饺子!」

  「行。」

  「行?顿顿吃饺子,你也不嫌烦……」

  待她老人家唠叨着走远,我又敲了下空格键。镜头还在摇晃,黑色皮沙发,
人脸,水晶吊灯,深红色木衣架,人脸,黄条纹桌面。

  「……这次多亏三哥放手,不然也轮不到我们……」男声,三四十岁吧,平
阳话。

  「他在哪个锅里不是吃肉啊?客套话留着给老板说,啊。」洪亮的嗓门,当
然,声音并不高,而且语调和缓,就像每个字都在被拉长、按摩。

  「二哥就是心直口快。」男的赔笑,这次换成了普通话。

  「预算就这么多,至少要投八个点进去,啊,」镜头缓缓上移,白衬衣扶了
扶眼镜,「这个文化综合楼也是个市重点工程,又在广场正对面,可马虎不得。

  「了解了解,完全了解,您放心。」

  「我是说用工用料要投入八个点。」陈建军大手一挥(看起来很大),在它
即将切下来时,镜头又回到了桌面。

  「这个……」对方似乎有点为难,好半晌才继续说,「二哥,这行业规矩您
可能不太了解,我们……」

  「略有了解吧,」陈建军打断他,「不能说多深,也就研究了十来年的土地
经济,在规划设计院挂了几年职。」

  牛秀琴一声窃笑,又立马清了清嗓子。于是画面晃了晃。两根黑线平行排列
在桌面上,毛茸茸的,尼龙琴弦一般,老让我忍不住想伸手拨一拨。

  对方应该是两个人,小声嘀咕了几句。

  「这次没找雅客,而是直接找你们建宁,就是希望能干净利落点。」

  「二哥,您这样,执行起来确实有困难,我们这回去也不好交代啊。」

  「谁他妈是你二哥,」陈建军毫无征兆地敲起了锣,「啊,真当自己个儿是
混黑社会的?」

  埋所当然,对方吭哧几声,哑口无言。

  这时,隐隐有音乐响起,在座的诸位却一动不动。

  「咱们这是政府招标,又不是黑社会分赃,不要搞那些江湖习气嘛。」陈建
军笑了起来,招牌式的笑声,饱含金属的色泽。

  音乐越来越吵,而且颇为耳熟,我这才发现是白己的手机在响。正是牛秀琴
。我摘下耳机,深吸口气,才接通了电话。

  「喂,咋老不接,生老姨气呢?」她笑笑,「刚刚在打牌,没听见,这不第
一时间给你回过来了?」

  我吸吸鼻子,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喂?林林?」

  我只好嗯了一声。

  「一连几天连个电话都没,够可以的你。」她又笑,「说吧,咋了?」

  我也不知道「咋了」,摸了摸桌面上的尼龙琴弦后,只好在牛秀琴的喂喂声
中挂了电话。

  我以为手机还会响起,事实上并没有。

  「让你们来,就是看看地皮,顺便把合同签了,按理说这事儿也不归我管,
我就是叮嘱几句,啊,这个文化综合大楼要扎扎实实的,猫腻玩大了对谁都不好
。」

  「二……陈书记说的都对,但这些具体操作我说了可不算,也不敢打这个包
票啊。」

  「跟你们老总打过招呼了,跟你也就是强调一下,把话带到。」陈建军顿顿
,「这可不是客套话。」

  对方连忙点头称是,接着语调一转:「那——城关的地?」

  「急啥,」陈建军笑笑,站起身来,「这文化宫搞起来啊,东、西关才值钱
,得有个轻重缓急不是?这你就是找陈建业,啊,找你三哥也没用。」

  对面两个人立马笑着起身。只有牛秀琴稳坐不动。

  「牛主任,你一会儿带他们看看地,」陈建军应该是走向了衣架,「哎,记
着把住建局小赵也一块儿喊过去,啊?」

  「放心吧。」牛秀琴总算站了起来,摇晃的镜头中一切归于终结。文件名是
mini-DV-dcr-iplk-20030228010。

  迫下及待地,我又点开一个视频,跟上个视频差不多,也是谈什么工程、地
皮,重要的是没有母亲。我靠回椅背,感觉自己总算抓住了点什么东西。王伟超
的电话便在这种难以言说的氛围中打了过来,他说:「呆逼,捣球啊?」

  于是,喝了点奶奶精心熬制的小米粥后,我就去捣球。公交车在大雪糕上走
走停停,等到商业街路口已近两点半。平海广场上傻逼狂奔。绕着河神像溜达了
一圈儿,鬼使神差地,我突然就想上红星剧场瞅一眼。或许是大雪天交通不便,
稀稀落落的,人也不多,台上正演着《刘巧儿》。倒不是我有这眼力劲儿,而是
电子提示牌上写明了是「刘巧儿」,你甚至能看到一句句滚出的台词。本想上后
台瞧瞧,结果在入口正撞上张风棠。我问我妈呢,她说在办公室吧,哪能老跟我
们员工待一块儿。在我扭身向外走时,她突然来了一句:「林林,你的电影下到
哪儿去了!」

  综合楼大厅也是空空落落,连个鬼影儿都没,我一溜小跑,竟有些气喘吁吁
。刚推开铁闸门,便看到一个男的从母亲办公室走了出来。黑羽绒服,蓝牛仔裤
,白衬衣,无框眼镜,小平头,以及扭脸看见我时不经意扬起的法令纹。我直愣
愣地站着,再也挪不动脚步。大概有个两三秒,母亲也出现在视野里。白色高领
毛衣,棕色针织修身长裙,深红色短靴。她细腰娉婷,脸上挂着笑,嘴里似乎还
说着什么,但一切都凝固于瞅见我的那一瞬间。然而,其他人还在动。很快,大
变活人似的,牛秀琴,那什么会长,俩老头一老太太,姥爷师兄家的二闺女都从
口袋里蹦了出来。

  「你咋来了,」母亲笑着冲我招招手,又面向拥挤在走廊里的众人,「我儿
子。」

  我慢吞吞地走了过去,仿佛要在瓷砖上踩出脚印一样。

  「大三了。」母亲小声说,她柳腰轻摆。

  牛秀琴站在陈建军身侧,她也冲我笑。

  病猪点点头,先是面向母亲,后又面向我,他扶扶眼镜:「小伙子真是,啊
,又帅又精神!」这么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为了表达自己的笑意,他甚至单
手操兜,仰起了脸。如此清晰,那法令纹看起来像真的一样。

  突如其来,一阵战栗袭遍全身,我捏紧拳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一种
如大海般磅礴的冲动令人头皮发麻。走廊里无限光明,那些评剧人物的肖像齐声
高歌,震耳欲聋。这时,牛秀琴向前迈了两步,她抓住我的手说:「那可不,林
林啊,又帅成绩又好,还玩乐队呢。」

  「是吗?」陈建军说。

  第六十四章

  直到欢声笑语和脚步声打楼道里彻底消失,我才进了团长办公室。本以为母
亲会很快回来,结果倚着门呆立半晌也没捕捉到她的任何声音。空气中残留着某
种发霉的烟味,说不上为什么,辛辣异常,像是在烟丝里撒下了孜然。南侧的玻
璃茶几上,几只陶瓷茶杯一溜儿排开,若干还冒着热气,旁边散着些瓜果残骸,
两堆花生皮兀自摊开,宛若隆起的坟冢。我几乎能看到他们深陷在沙发上口水四
溅的快活模样,特别是陈建军,手舞足蹈,口若悬河,夸张得令人作呕。别无选
择,我把窗户开了条缝儿。不想适才的一干人等随冷风一起涌了进来,他们正沿
着蜿蜒小径向大门口进发,陈建军和牛秀琴并肩走在最头,中间是老头老太太,
母亲和中年妇女掉在队尾。雪和风如此庞大,以至于随时准备将他们吞没。队伍
在门房前停了下来,母亲两手操兜,跺了跺脚,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扭脸往
窗口扫了一眼。我觉得应该躲开,但事实上并没有动——是的,或许寒冬使人凝
固。

  在屋里兜了一圈儿,磕了俩瓜子后,我就不知该做点什么了。北侧靠墙搁着
一个棕红色玻璃书橱,上层摆了十来个奖杯,可谓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数了数
,由平海市政府颁发的年度文化贡献奖有四座,都是玻璃的,通体冰凉,于是我
就打了个寒颤。其余大概都是金属材质,非白即黄,有些还系着红丝带,不能说
多丑吧,肯定也谈不上好看。造型最像奥斯卡金像奖的有两座,都是全国戏曲协
会搞的,一个是优秀团体奖,一个是什么表演类金奖,当然,说是金奖,看起来
也金灿灿的,其实只是黄铜,母亲说那点镀金赶不上爷爷早年烟袋锅上的一个小
金扣。没记错的话,这两座奖杯都是在天津颁发的。就这么瞅了一阵,我关上门
窗,朝卧室走去。门锁着,费了一番功夫才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到了钥匙。扑鼻
一股清香。黄蓝条纹床单,粉色刺绣被罩。我在沙发上坐了片刻,又起身上卫生
间放了放水,再回来时就滚到了母亲床上。下意识地一番摸索,什么也没有,虽
然我也说不好自己在找什么。

  打床上坐起,又在床头柜里翻了一通,除了卫生巾、感冒消炎药和若干化妆
品外,只找到两本书。《加缪全集》是老书,以前在家里见过,另一本油墨扑鼻
,显然拆封没多久——耶利内克的《钢琴教师》。这位去年刚得诺奖,小说没读
过,同名电影倒是在平阳火车站附近的午夜场看过,剧情忘得精光,只记得男女
主在公厕拥吻时那粗重的喘息让我于昏昏沉沉中猛然惊醒。隔三差五地扫了几行
,也没瞧出什么高明来,刚要放回抽屉才发现书尾内页写着几个字,狭长瘦削,
龙飞风舞,力透纸背。得有个十来秒我才认了个全乎:赠凤兰,友,01……01
。于是我又把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随后——当然物归原位,给俩抽屉都归置了
个妥当。可能是夏秋衣物都被拾掇起来,衣柜里有些空荡,一套西服,两身呢子
大衣,一件羽绒服,几条裤子,晾衣杆一大半都光溜溜的。底层大抽屉单还是内
衣裤,我情不自禁地摸摸嗅嗅,又迅速放了回去。几个抽屉边边角角都摸了一通
,别无所获,只是一种莫名香味充斥胸腔,令人头昏脑胀。我也说不好是香水还
是什么杀虫剂。直到王伟超打电话来,我才兀地意识到,那个黄褐色古驰纸袋不
见了。

  下楼时跟一阵风似的,在二楼拐角处险些撞上母亲。我擦身而过,只觉心里
轻轻一跳。

  「急个啥呀你,走路不能慢点儿?」她停下来,笑了笑,「这又去哪儿呀?

  我下意识地嗯了声。我觉得应该停下来,腿脚却不受控制,顺着扶手一溜就
是两三步。

  「越长大越没礼貌,见了人也不知道说句话,」母亲似乎拽了拽衣角,「傻
样儿一天!」

  我回头瞥了一眼。她扭身站在第一级台阶上,两手操在羽绒服兜里,细腰下
的棕色长裙曲线圆润。我又嗯了声,一步蹿下了楼梯。

  「不跟你说话呢,严林!」母亲索性转过身来。

  「有急事儿,」我仓促地抬头,「没功夫跟你说话。」

  确实是急事儿,捣了三个多钟头的台球,又喊上两个呆逼一起吃了个饭。一
瓶泸州老窖,一瓶衡水老白干,每人弄了四五两。席间问起基金会的事,王伟超
先是表示不知情,后来又说好像略有印象,最终结论是这种组织也就是个幌子,
除了洗洗钱作用实在有限。当然,他说这是他不负责任的一种看法。有呆逼说确
实不负责任,基金会嘛,总会有它促进公益事业的一面。另一个呆逼则说,除了
洗钱,还可以挪用公款和贪污受贿嘛,怎么能说作用有限呢。

  三个人逼逼叨叨,没完没了,我觉得过于嘈杂了。而周遭油腻的人群欢腾得
像炸开的火锅。

  到家时九点多,父亲来开的门,他抓条毛巾在我身上一通乱舞后,问喝了多
少。我笑笑说没多少。他便大笑起来,边笑边冲客厅喊了一嗓子:「算你猜对了
!」母亲应该说了句什么,但我没能听到。等换好鞋进了客厅,才发现一家子都
齐整整地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是什么汉武大帝,陈宝国主演的,所谓的年度开春
大戏,其实很傻逼。奶奶问我雪下得大吧,我说就那样。事实上雪当然不算小,
打饭店出来就劈头盖脸地搅黄了我们K歌和搓澡的计划。难得的是今晚上母亲竟
没打电话来催。她靠在长沙发上,右于托着下巴,看都没看我一眼。我脱掉大衣
,在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确切说是坐在了扶手上。一如既往,父亲就着花生
米,抿着小酒,他问我要不要再来点,于是我一头栽进了沙发里。母亲切了声,
起身进了厨房,没一会儿端了一碗水出来。在我面前放下时,她说:「你还知道
回来。」

  我笑笑,抿了口水。蜂蜜水。

  「你说你也这么大人了,打个电话都不知道?」她靠回沙发上,俏脸紧绷。

  「知道了。」

  「你知道啥啊知道?」母亲又坐起身来,胸膛起伏。她头发扎在脑后,白皙
的脸颊如一轮流动的月。

  「啥不知道,我啥都知道!」没由来地,我突然吼了这么一句。是的,我承
认自己有些激动,为了配合这句话,我甚至站起身来,声音都在发抖。灼热而坚
硬的目光中,陶虹勾搭上田蚡的肩膀,风骚地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她笑得咯咯
咯的。

  打卧室出来,客厅里已没了人,父母房间开着灯,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洗漱
完毕,撒了泡尿后,我在客厅沙发上坐了好半响。黑咕隆咚中,阳台上的雪光白
得像层细沙。有那么一会儿,我希望母亲能出来,上厕所或者随便其他什么。我
有把握看她一眼,甚至还能说上几句话。当然,这个令人羞耻的念头很快便在黑
暗中节节败退,宛若蚕褪去了皮。更重要的是,母亲不可能出来,事实上父母房
间索性熄了灯。我晕晕乎乎地起身,到卧室门门时略一犹豫,还是折回了书房。
和第一个文件夹一样,第二个文件夹里也是八个视频,此刻它们悬在屏幕上,似
一团团幽蓝的鬼火,我也搞不懂自己看过哪一个。吸吸鼻子,戴上耳机,靠上椅
背。

  我这才发觉胃里烧得厉害。

  第一个视频文件名是mini-DV-dcr-pc7-20011105
011。昏黄中一抹黑影。摩擦声。黑影清了清嗓子,昏黄便像墨水浸染宣纸那
样在画面里扩散开来。牛秀琴边后退边扭腰,她说:

  「我可不是懒,啥运动也没落下啊,关键还是体质,啊,喝口水都长肉!」

  「瞎扯吧就,你这身材要啥有啥,还不知足昵。」画面左上角溢出熟悉的嗓
音。她轻笑着,长长地「嗯」了一声。

  「我这叫好?」牛秀琴立定,侧身,两手叉腰,「这叫肥!」这么说着,她
背向镜头,往右侧一个跳步。尽管像素有些磕碜,那黑色裤子包裹着的屁股还是
颠了颠。

  「照你这么说,得瘦成竹竿儿才叫瘦。」就在肥臀的颠动中,母亲被左侧的
昏黄送到画面里来。她手捧马克杯,斜靠在床头,一袭扁长的阴影沿着白床单流
淌而下。

  「你这样就行啊,要腰身有腰身,要长腿有长腿,」牛秀琴边笑边扭腰,猛
地一个停顿,压低声音,「别说男的了,看得我都流口水!」

  母亲没说话,而是一声咳嗽,紧跟着是四五个小咳,边笑边咳,红毛衣下的
乳房都在剧烈颤抖。她不得不放下马克杯,轻掩住了嘴。

  牛秀琴兀自扭腰。

  「妈呀。」好半会儿母亲才恢复了语言能力,她长出口气,脸颊红润。

  「你就乐吧。」

  「瞅你,还当姨呢!」

  「当姨也要说实话啊,」牛秀琴一个跨步,压起了腿,「哎,姨这咖啡咋样
?」

  「嗯,」母亲吸吸鼻子,「酸酸的,挺香。」

  「家里还有点儿,明儿个回去了给你拾掇些。」

  「不用不用。」

  「这你市面上可买不到,日本人承包的手工作坊,甭跟我客气,啊。」

  母亲笑笑,握着马克杯没说话。

  牛秀琴换了条腿。

  「哎,你说你们开会就开会吧,非要拉上我……戏协拽个人不行?」

  牛秀琴哼哧哼哧。

  「再说,开会能开出个啥来,当了这么多年老师我算是知道了,没事儿呀,
才开会!」

  「可别这么说,陈书记可是个开会迷。」

  「是吗?」母亲仰起了脸。猝不及防,两人同时大笑起来,牛秀琴甚至坐到
了地上。她一头卷发在镜头前抖得像摊狗毛。

  我觉得有些夸张了。

  「你呀,」好一阵牛秀琴才止住笑,从地上爬了起来,「按陈书记的说法,
是民营新剧团的代表,是那啥……」她拍拍脑袋,扭扭屁股,在床沿坐了下来。
「昨儿个瞄了眼他那个演讲稿,说的那叫一个,啊,说你是民营新剧团的代表,
是什么文化市场改革的标杆人物,和——那个新生力量!」

  「是吗?」母亲似乎愣了下,嘴角迅速扬起。

  两人又是大笑。牛秀琴抱住母亲小腿,就差在床上打滚了。后者也好不到哪
儿去,一头青丝瀑布般淹没了她的脸。

  我点上一支烟。

  「看把你乐得。」半响,牛秀琴坐起水,喘着气说。

  「我乐了?我哪儿乐了?」母亲摊摊手,抿了口那什么市面上买不到的咖啡

  这时,「咚咚咚」,传来了敲门声。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母亲止住了笑
,牛秀琴也扭过脸来。「谁啊?」她问。

  「我!」不是病猪又是谁呢?

  「说曹操曹操到。」午秀琴笑笑,起身掠过镜头。

  母亲也很快下了床。找鞋花去了她两秒钟时间。她整整衣服,又捋了捋头发

  「还没休息呢?」牛秀琴似乎开了门。与此同时,一袭白光渗进画面,仿佛
给昏黄涂上了一层亮丽釉彩。母亲又拽了拽毛衣,她下身是条黑色西服裤。

  「睡不着啊,我实在是闲得慌,看你们这儿欢声笑语的,」陈建军的声音越
来越近,「没打扰二位休息吧?」

  「嗐!」

  「没有,没有。」母亲笑笑,往前走了一步。

  「坐啊,坐啊,张团长。」病猪露出一截胳膊,瞬间又缩了回去。「哎呀。
」他叹口气,应该是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母亲也坐回了床沿。她双手放在大腿上,使后者显得分外圆润。

  「来点咖啡?」

  「我能选择喝茶不?」

  「不能。」

  「那就白开水吧,啊?」病猪发出招牌式的笑声。

  母亲也笑。她红毛衣下翻出洁白衬领,脖颈和脸颊在黑发陪衬下格外白皙。

  「这么欢乐,说啥呢你们?」

  「说啊……」母亲笑着拢拢头发,往画面外瞅了一眼。

  「来,慢点儿,」牛秀琴总算出现了,「说啊,说你是个开会迷!」

  「不带这么骂人的,啊。」陈建军大笑。

  于是俩女人也笑了起来。母亲还好,单手掩着嘴,牛秀琴仰脸叉腰,浑身发
颤,我觉得她的奶子完全可以甩到陈书记脸上。等这令人战栗的行为艺术告一段
落,牛秀琴靠近母亲,问要不要再来点。边说,她边扭动屁股,仿佛在用她的肢
体语言表达着残留的笑意。母亲伸手握住马克杯,说还没喝完。牛秀琴便挨着母
亲坐在了床沿,胸膛高高挺起。

  以上过程中,陈建军发出几声惬意的叹息。完了,他清清嗓子,说:「这个
……先道个歉,啊,硬拉张团长来确实不好,不过呢,我也有我的打算。」

  「看看看看,」牛秀琴挠住母亲胳膊,「你当然有你的打算啦。」

  母亲抿了口咖啡,又抬起头来。

  「咱凤舞剧团啊,作为文化市场改革的新生力量,啊,作为……」

  俩女的立马大笑起来,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牛秀琴滚到了床上,丰满的大
腿绞在一起。

  母亲弯腰垂头,死死按住马克杯,仿佛不如此它就会飞到天上去。她的笑时
有时无,断断续续,偶尔露出的脸颊却在叮叮咚咚中,于白亮的釉彩下,越发红
润。

  就这样,从剧团到评剧,从平海到平阳,从风土人情到陈年旧事,笑声毫无
例外、接二连三地响起。哪怕陈建军胡编乱造一个连我都知道的老掉牙笑话,都
能赢来一阵大笑。这些人无疑被种了什么蛊,亟需解毒。母亲的脸蛋甚至都变得
红彤彤的,那抹艳丽的光难得一见,我觉得有些过了。大概一万次大笑后,愉悦
的氛围被摩托罗拉的经典铃声打破,牛秀琴拐个锐三角,闪到了镜头外。沉默了
几秒,陈建军笑笑,清清嗓子,可能还吐了几个字,却被不远处牛秀琴的唧唧歪
歪搅乱了节奏。一种可怕的便秘感。我几乎能够想象他要脱口而出的话:这个牛
秀琴,打个电话都一惊一乍的!

  再回来时,牛秀琴说老同学约见面,得出去一趟。当然,这么说着,她不忘
给在座的两位都续了续杯。

  「这会儿?几点了都。」母亲站起来。

  「没事儿,一会儿就回来,你俩先聊着。」牛秀琴捧着咖啡壶走出画面,「
她呀,刚离婚,要死要活的,总要有人开导下不是?」

  「那你可慢点儿,注意安全,我啊,也回屋吧。」猪头可算露了出来,虽然
只是半扇。

  他伸了伸腰,于是又露出一截胳膊。

  「嗐,紧张个啥劲,就算我们凤兰是大美女,也不用这么紧张嘛。」牛秀琴
又靠近镜头。

  她这前半句平海话,后半句平海普通话。

  「说啥昵。」母亲皱眉苦笑。

  陈建军晃晃脑袋,发出招牌式的笑声。青铜器般,哑铃般。完了他说:「牛
主任啊牛主任。」

  「我去去就回,需要啥快说,给你俩稍点儿。」牛主任噔噔噔的,显然已经
换好了鞋。

  母亲闪过画面。「早些回来。」她小声说。

  「放心吧。」

  半扇猪头也从镜头前消失了。「小心点儿!」半晌他嚎了一嗓子。

  十几秒后,母亲回到画面,转身站在床沿。

  关门声。「坐啊。」

  于是母亲坐回床上,捧住了马克杯。

  猪头笑笑,在镜头前一闪,接着叹了口气。也就是说,他又坐了下来。

  沉默。噪音和黑线突然清晰。

  「云南好啊,」陈建军似乎抿了口水,「天蓝地红,物产丰富,大太阳那么
亮,那个王小波不写过……」

  「黄金时代。」

  「对对,黄金时代,他是浪漫化了一些,但也差不多,包括群体冲突,跟当
地人那是三天两头干架啊。」

  母亲没说话,抿了口咖啡。

  「不打架还真不行,我们女同志老被人欺负啊,禽兽王八蛋忒多了,啊,大
字不识一个的小队长都能让你哭爹喊娘,要死要活的。」

  「嗯,听同学说过。」母亲叹口气。

  「是吧?哎——你是属……」

  「属虎。」

  「属虎啊,真看不出来,琢磨着你顶多属马!」

  「净瞎说。」母亲笑笑。

  陈建军大笑,半响才说:「那你小啊,我得大你半轮。」

  「我是随父母下放,就咱城东小礼庄。」

  「哦,芦苇荡。」

  「你知道?」母亲撩撩头发。

  「我家老三当兵前在那儿砍过几年芦苇杆儿,就那个苇箔,啊,大冬天的拴
着砖头打。」

  「牲口车上盖的。」

  「嗯。」陈建军长出口气,笑了笑。

  许久没人说话。

  「为啥去云南?」母亲起身,靠回床头,「咱平海还有去云南的?」

  「我黑五类么,一年多都没走成,后来,后来跟平阳的一批在沈阳会合,一
半去了北大荒,一半就去了云南。」

  「还有这历史呢。」母亲双于捧杯,两腿在床上摽在一起,穿着白棉袜的脚
冲着镜头。

  「那可不,我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陈建军笑笑,喝口水,完
了继续笑,「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嗯。」

  「说来也好笑,第一次去云南,啊,瞅着啥都新奇,蘑菇就不说了,那个松
果长得跟棒子一样,我们就埋头抢啊,给带路老乡瞧得一愣一愣。」陈建军笑得
直拍桌子。

  母亲也笑。她胳膊肘搁床头矮几上,单手支着下巴,脚部一抖一抖的。

  「还有那四脚蛇,四脚蛇知道吧……」病猪的嘴像是被人开了个豁,字字句
句花样百出地蹦出来,没完没了。时不时地,他还要拍拍桌子,似是给那些攀着
釉彩漫天流淌的音韵打着节拍。母亲听得很入神——也只能用「入神」来形容了
——附和,发问,感叹,一样不落。

  我几乎能嗅到空气中那浓郁的可可味儿。我期待牛秀琴能早些回来,然而直
到视频结束,这个愿望都没能实现。我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母亲拢拢头发,
盘起了腿,她脸上那抹红艳的光仿佛要溢出屏幕。

  接着一连两个视频里都没有母亲,可能都有陈建军吧,我草草拖了一遍,画
丽昏暗得像块糊掉的锅巴。倒是黑线和噪音一如既往。总之,桌椅板凳,说说笑
笑,谈的嘛,无非是工程,竞标和地皮。当然,少不了分成,虽然没有明说。俩
视频日期分别是01年11月和02年9月,前者提到了博物馆,后者提到了文
化宫,博物馆前年就开放了吧,文化宫好像去年才落成。第四个和第五个视频之
前都看过,老姚的声音确实有些耳熟。第六个视频文件名是mini-DV-d
cr-iplk-20040110005,母亲又出现了。当然,最先出现的
是牛秀琴的手,接着是一闪而过的黑呢子大衣,可能是陈建军,与此同时,我听
到了母亲的声音,她说:「这大冷天儿的,搞个典礼不能在室内?」

  「我也想,」牛秀琴笑笑,「可综合大楼不愿意啊。」

  「是太冷,不够人性化,领导也是人嘛。」黑呢子大衣又是一闪。这货笑得
呵呵呵的。

  没人说话。只有陈建军的脚步声。乳胶漆白墙,红镶边的木质墙底,银色暖
气片,宽窗台,两盆仙人球,窗帘没拉,玻璃上蒙着一层水雾。越过黑沙发靠背
,隐隐能瞥见玻璃茶几上立着两个一次性纸杯,旁边还摆着几页A4纸。毫无疑
问,眼前是平海广场南面的老办公室,这地方我去过好几次,四楼,整个广场一
览无余。03年6月打剧场办公楼搬出来后,剧团便在此安营扎寨,至于是不是
陈建军给「物色」的,我就说不好了。当时租了一室一厅,对面大厅七八十平吧
.放了个康佳彩电,一个乒乓球台,我老想扇两拍子,可惜除了母亲,从未找到
过其他对手。进门左手边还竖了个老文件柜,里面部是些旧报纸,基本上从95
年到02年,各大主流报纸一期不落,也不知道是谁留下来的。

  「小李还扇着乒乓球呢?」转了有三圈吧,陈建军总算停下了脚步「可能吧
,」牛秀琴笑笑,鼻孔里喷出一股气,「张副书记也该过来了吧?」

  「可不,让他下楼瞧瞧。」

  「好嘞。」「噔噔」儿声,开门,关门。

  陈建军又开始转圈。真他妈跟驴拉磨一样。边拉磨,他边喊了声凤兰。母亲
没吱声,于是他继续拉磨。又转了两圈,母亲终于开腔了:「你消停会儿行不行
?」

  「各人有各人的学习方法,我记东西还就得这样,不然也考不上北大啊。」
病猪笑笑,靠到了沙发背上。

  母亲没搭茬。

  「哎,莜金燕学校那事儿你想好了?」

  母亲长出口气。

  「考个驾照,结果连人操场边的学校都要给接手了?」

  「行了你,啊。」

  「嗐,」陈建军嗖地打镜头前消失了,「你这个想法是好的,决定我也是支
持的。」他声音变得无比轻柔。我这才发现自己口渴难耐。

  母亲没音。

  「这事儿啊,早该有人做了,到头来还是你。」

  母亲又长出口气。

  「有困难我想办法。」

  还是没音。

  陈建军叹口气,半晌「啊」了声,像是伸了个懒腰,紧跟着语调一转,压根
就不带过度,「哎——圣诞在师大的演出咋样?」

  「就那样。」

  「真想去看看。」病猪一声呻吟,「还记得大前年冬天在前进街老剧场吗,
那会儿我咋说的?」

  「我说离师大这么近,不如直接在师大演得了。」

  「可惜真在师大演了,反倒没机会看了。」

  陈建军断断续续,口气却湿漉漉的,像窗户上流淌而下的水珠。

  「走吧,二十了。」一阵窸窸窣窣和滋滋啦啦后,母亲径直走向门口。

  陈建军哎了声,也跟了出去。

  「砰」地一声响,水珠加速坠落。除此之外,画面一成不变,直至十来分钟
后牛秀琴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也谈不上慌张,只是她纷乱的脚步和粗重的喘息给
人一种慌张的感觉。她伸手在镜头前晃了晃,边喘边骂了声骚货。之后,画面便
陷入黑暗。

  第七个视频应该也看过,还是工程竞标之类的,说的是篮球城跟什么中心,
我也说不好。

  唯一有把握的是,三十来分钟的视频耗去了我两分多钟的生命。之后,我趴
地上做了四十个俯卧撑。计划是八十个,当然,理想和现实难免有些差距。不等
气喘匀,我就强忍着口渴点开了最后一个视频。五十七分钟。「……余老板啊,
做玻璃起家,音响了,包括你们的……都有涉及,打小听黄梅戏长大的。」洪亮
的嗓音在刺耳的噪声中飘忽不定。黄白色的半透明窗帘,仿古式红窗棂,隐隐掠
过一抹绿色。

  「是的,是的。」南方口音。青砖墙,一幅巨大的草书,怕是得有上千字,
仅这么一照,我都觉得晃眼。

  「余老板没事儿就爱唱两句。」牛秀琴未开口先笑。藤椅,白衬衣,法令纹
,紫砂茶壶,浅黄色风衣,齐肩短发,镜头在那熟悉的温润脸颊上停了两秒,很
快贴到了桌面上。茶杯巨大,蓝色线条像人体脉络。

  「是不是?」母亲笑了笑。

  「个人的一点小爱好啦。」

  「哎,张团长可别挑衅,啊,余老板今儿个可是有备而来!」我几乎能看到
病猪的吐沫星子。

  「不敢不敢,就不献丑了!不献丑了!」

  母亲笑笑,没说话。牛秀琴也笑。

  「别看余老板现在主业是房地产,也还是个票友啊,他对咱们的评剧,对评
剧人才的培养都很感兴趣。」

  「是的,是的,听说张……张团长要接手评剧学校,老余愿助一臂之力!」

  母亲叹了口气。

  「凤兰。」

  「余老板好意心领了,陈书记也不要费心了。」

  「你急啥,听他慢慢……」病猪话没说完就没了音。接着他咕咚饮了一口茶

  牛秀琴也长叹口气,调子拖得老长。镜头一番摇晃后,画面中只剩几条腿,
不远一柱文竹钻过缝隙,映入眼帘。

  「余老板喜欢哪些剧目啊?」

  「花为媒啦,」老余停顿一两秒,「女驸马,天仙配,都喜欢!还有……反
正吧,这些戏吧……」他兴高采烈的,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又戛然而止。

  因为手机响了,肛肛的老鼠爱大米。有个五六秒,铃声才消失。与此同时,
一双穿着西服裤的腿站了起来:「不巧啊,有急事儿得过去一趟,陈书记,张团
长,牛主任,先走一步!」

  当然是可爱的老余。

  一阵吱咛声,大家似乎都站起身来。几句寒暄后,牛主任把余老板送了出去
。好一阵都没什么声音,除了一种模糊的隆隆声。毫无疑问,还是陈建军打破了
沉默。他先质问母亲想干啥,接着开始扔炸弹,颠来倒去无非是说这老余是个好
人,而且资金充足。母亲始终不置一词。后来陈建军可能没词儿了,也可能是口
渴了,他站起身来,倒茶,喝茶,一搞就是几分钟。画面里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
迹象,但你能听到一种哩哩啦啦和咕咚咕咚声,两者交替进行,有条不紊。牛秀
琴的电话便在这催人入眠的音效中响起。犹豫一下,我还是接了。她问我睡没,
我说没,她又问我忙啥呢,我撇了眼屏幕上难得的亮堂画面,没说话。我实在不
知说点什么好,更不知该从何说起。牛秀琴切了一声,说:「想你了。」就是这
样。

  挂了电话后,我不得不跑厨房喝了杯水。父亲的呼噜声震屋宇。雪不见停,
不远的松枝咔嚓作响。「他这个报价虚高,我会想办法压一压,」大概喝饱了,
陈建军坐下,再次开腔,「可学校破破烂烂哪能行?教育局这关就过不了。」这
么说着,他敲击着桌面,清脆而又急促。这是一种极赋韵律的声响,生动得像一
株快速生长的植物。它似乎暗示着,那些枯竭殆尽的词语在痛饮一罐茶水后重又
焕发生机。

  「他这也是对文化事业的捐赠,本来这事儿基金会就能搞定,你偏不乐意。

  「不用你管。」母亲终于轻轻吐了一句。

  「怎么不用我管,」陈建军笑笑,「培养人才是有意义的,我只是不方便出
面,不然啊,真想自己接过来。」

  「那你接过去吧。」

  「你要实在不行,我就文化局入股了?」

  「你饶了我好不好?」

  「饶了你饶了你!」陈建军突然用力捶了捶桌子——咚咚作响中,我觉得茶
壶都蹦了起来——却又没了音。只剩他粗重的喘息。

  我没能捕捉到母亲的声音。

  「你要有其他办法我不管你。」许久,陈建军轻声说。

  母亲长叹了口气。

  沉默。也许窗帘在动,有零星的阳光,花盆里的文竹却纹丝不动。

  「还好吗最近?」难说过了多久,陈建军问。

  母亲给自己斟了杯茶。

  陈建军的呼吸时隐时现。我老担心他会扑将过去。或许真的是杞人忧天吧。
牛秀琴迟迟没有进来,直至一切从眼前消失。我起身,又坐回椅子上,再次起身
。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4042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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