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我和我的母亲 (又名寄印传奇)】(65-67)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1-07-06 19:51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我和我的母亲 (又名寄印传奇)】(65-67)作者:气功大师6/7/2021发表于第一会所   第六十五章(免捐)   早上是被父亲叫起的。他把门捶得咚咚响,说起来了。于是我就起来了。当捂着一膀胱尿冲向卫生间的刹那
【我和我的母亲 (又名寄印传奇)】(65-67)

作者:气功大师
6/7/2021发表于第一会所

  第六十五章(免捐)

  早上是被父亲叫起的。他把门捶得咚咚响,说起来了。于是我就起来了。当
捂着一膀胱尿冲向卫生间的刹那,母亲正好打厨房出来,白毛衣,红围裙,操着
箔子的右手腕白生生的。

  真的很白,只一眼,我便迅速滑过了目光。她垂着眼,径直走向餐桌,没说
话。我也没说——确切说,我拖长调子嗯了一声,老鼠叫一般,什么意思自己也
搞不懂。放水时,我侧耳倾听,却只有父母卧室传来的吱咛声,难说父亲在搞劳
什子。等挤下牙膏,厨房里细微的叮当响才顺着门缝溜了进来。我对着镜子搓了
搓眼屎,又湿把手抹抹脸,呆立片刻后,总算随意地拉开了卫生间的门。

  「咋还没上班呢?」我倚在门口,摆了一个休闲的姿势,与此同时牙刷迅速
在嘴里捣了起来。

  母亲没说话,或许是没听到吧。原本她还露着半个身子,一闪就没了影,厨
房里隐隐蒸气升腾。

  我默默捣了一会儿牙。父亲露头看看我,嘿嘿一笑,又缩了回去。奶奶在房
间听戏,也不知道起来没。

  母亲又闪了出来,揭锅盖,盛粥,不用说,小米粥。她下身还是那条棕色羊
绒长裙,其上墨绿色纹理被饱满地撑起。

  「今儿个不去剧团?」我撇开目光,在吐出牙刷的同时,顺嘴吐了一句。我
敢保证,十分随意。

  母亲还是没搭茬。围裙系带在臀后轻轻摆动。父亲又吱咛起来。一种难言的
愤懑如厨房的蒸气般突然打胸中升起,我返回卫生间,迅速捣完了牙。等洗完脸
出来,却险些撞上母亲,她正端着两碗粥走向餐桌,脚步细碎轻快。

  「啥饭?」我突兀地甩甩手,粗声粗气地问。

  母亲没回头,却总算回了一句,她说:「穿你衣裳!」

  我把自己上下打量一通,这才发现裤裆有些臃肿,当然,问题不在我,在这
条略显紧身的秋裤。家里除了母亲,都没有穿睡衣的习惯。我不由红了脸,在弓
背蹿向卧室的同时,又甩了甩手——还是有些突兀。

  就我跟房间换衣服的当口,父亲出了门。母亲让他开车去,他说开车骑车不
都一样。打我门口经过时,他敲敲门,吼了句:「难得!」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
思,直到几分钟后客厅的电子钟报时八点整,我才意识到自已是个多么勤快的人

  早饭并非小米粥,而是玉米羹,拌了点莲菜,还蒸了两笼热包子。就这两笼
包子,母亲起码五点半就得起床。她一向如此,谁说什么都没用,用她的话说,
是习惯了。还当老师那会儿,除了节假日,无论包饺子还是蒸面点,母亲都会挑
个没早读课的日子大半夜起来忙活。

  印象中最深的,就是早起撒尿时,厨房昏黄的灯光包裹在水汽朦胧的窗户里
,像某种生化巨兽的眼睛。

  对我的早起,奶奶很惊讶,她一连「哟」了好几声,最后呵呵笑着说:「不
小了,也是要成家的人了,再这么睡懒觉可就不像话了。」接着,她就说起了老
黄历,村子里的谁谁谁十三四岁就娶媳妇,怎么怎么着。我当然无言以对,只好
充耳不闻。倒是母亲搭腔说,这都是些老封建,十三四刚发育,正长身体,哪是
结婚的时候,再说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人啊,三十之前都是小孩。「不过,就是
小孩也不能天天赖床啊。」她瞥了我一眼。

  我嗯了声,埋头喝了一大口粥,好半晌才抬起头来。我琢磨着应该说点什么
。瞅瞅奶奶,瞧瞧母亲,我问咋现在蒸包子。

  「还能咋,再放饺子馅就酸了呗。」母亲眼都不抬,很是冷淡。

  我只好笑笑,掇块莲菜,又咬了口包子。

  饭毕,我主动帮忙收拾碗筷。在厨房,母亲准备刷碗时,我凑上去说我来,
她看看我,哼了声,说:「以后少喝酒。」

  「尽量,尽量。」我赶忙点头,虽然有些言不由衷。

  「尽啥量,别整得跟你爸一样,」母亲闪身一旁,解下围裙,递过来,「嗯
。」她手腕白生生的,饱满的双唇总算扬起了一抹弧度。

  就是此时,客厅里响起一通京韵大鼓,母亲很快走了出去。我却有点笨手笨
脚,光系围裙都颇费了一番功夫。对方说普通话,起码母亲在说普通话,她说:
「啊,咋现在有空打电话过来?」伴着一声轻笑。

  我关上水龙头,轻手轻脚地操起盘子。

  「就那样呗。」

  奶奶应该在客厅,不过并没有开电视。母亲在客厅兜一圈儿,扭身推开了阳
台玻璃门,最后又进了自己房间。熟悉的人声时有时无,忽近忽远,终于在模模
糊糊中失去了踪影。我打开水龙头,只希望呲呲的水声能吞没那猛然窜起的莫名
烦躁。

  第三个文件夹里都是音频,撇去空空如也的「1」,「2」和「3」加起来
拢共有十来个文件。小的几十M,大的三两G,命名什么都有,阿拉伯数字,汉
字,拼音,各种符号,甚至标点,牛秀琴也是任性。其实这些玩意儿之前试听过
好几次,漫长枯燥,音质感人,除了揣测跟陈建军有关,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
我只是希望一切到陈建军为止,不管它们为何种目的以何种方式被录制下来。然
而,很不争气,当坐到电脑前,当白日里几不可辨的荧光闪烁着刺入眼帘,我的
眼皮还是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窗外的雪铺天盖地,毫无停止的迹象。 就着热
茶,百般犹豫后,我点开了一个。等几乎完完整整地听完,或许是不耐烦,或许
是侥幸心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反而让我松弛下来。马不停蹄,又陆续点
开了两三个,有点开业促销砸金蛋的感觉,三倍速捱了一段时间,我终究又开始
拖拖拽拽。很荣幸,在如同实验音乐拼贴般的大段噪音中,各路精华被我像抠西
瓜子儿一样抠了出来,当然,仅就能听清的部分而言。说到底,这些个音频无非
是些私人谈话,有做生意,有聚会闲聊,除了陈建军和牛秀琴,好像也没什么老
相识。体育中心和篮球城占地几百亩,自然是桩大买卖,一个稍早的音频(看文
件名可能是01年)则提到了大雁沟申遗和原始森林开发,其中的勾勾绕绕我也
无心细听,总之,这些,连同文化宫、河神祭拜,可能还包括评剧复兴,从明面
上来说都是陈建军野心勃勃大手笔的组成部分。但一切和我无关。

  接下来,在一个近三百兆、命名为「hongda0514」的文件里,陈
建业再次隆重登场,一如既往,嗓音酥脆得像块黄油饼干。这货口若悬河,东拉
西扯,相形之下,印象中牙尖嘴利的陈建军反倒变成了一个娇羞少女。但你能听
到病猪的笑声,裹挟在一众洪流中依旧那么特征分明。狐臭味果然名不虚传。还
有李俊奇他爹——也就是陈建业口中的「大炮」、「李老哥」,陈建军口中的「
李局」、「红旗」——操着口软绵绵的普通话,一个劲地嚷嚷着打牌。我不知道
他为什么要打牌,更不知道陈建业为什么叫他大炮。该称号甚至引起了某位女士
的嗔怪。陈建业的回复是:王淑娴都不在乎,你倒打抱不平,要让她知道了,李
老哥回去又得跪搓板了。众人大笑,形态各异,牛秀琴像只打鸣的公鸡,一股嘹
亮的气流在我耳朵里急促地痉挛。李红旗的反应如他软绵绵的嗓音,好半晌才羞
答答地坦露出笑意,老实说,像个闭经老妪晾在院子里的棉布条。他说:「扯鸡
巴蛋,打牌打牌!」

  诸位老爷的话题形形色色,从中央意识形态到地方政治生态,从经济形势到
异闻怪谈,从明星八卦到黄色笑话,可谓千奇百怪、无所不包。如果这些口水能
汇聚成一袭巨浪,陈建业便是浪头的浮标,在推杯换盏和莺声燕语中勃起得硕大
无朋。像之前说的,这货极具喜剧天赋,我无法想象说出某些话时那张黑熊脸会
是一种什么表情。比如他提到某薄姓部长前两年在辽宁时的荒淫往事,说两口子
隔着墙各搞各的,「你3P我也3P,墙都他妈震裂了」;比如他说起某个叫赵
大松(音)的人,说前段时间上北京出差,赵大松做东如何如何抠门,「花的又
不是你的钱,抠屁眼吮指头」。「姥姥!」他笑得几乎岔气。有个女的说天子脚
下可能气氛不同,陈董在牛秀琴大腿上来了一巴掌(我猜是的),说哪都鸡巴一
样,啥叫上梁不正下粱歪,「咱们搞的都是人家玩剩下的」。众人又是大笑。有
个男的问,赵大松跟他婆娘离婚没?陈建业表示不知情,说这个得问大炮。大炮
说可能离了,又说他哪知道,赵大松分到平阳后才回过几次422,更别说人后
来调到北京了。男的又问,赵大松老婆,不,前妻,还在大学里教书?陈建业说
鬼知道,说九十年代他往平阳出差,那会儿赵大松还在X县公安局,见过一次他
老婆,之后再没见过。「这孙子是怕老婆再跟人跑吧,不敢带出来见人了都。」

  众人大笑,除了陈建军,他说:「别鸡巴瞎扯,打牌吧打牌吧。」

  至于诸位女士的身份,我也说不好,除了牛秀琴,都是些生人。我唯一在意
并欣慰的是,其中没有母亲。几个音频听下来,己然十点过半。母亲来电话说昨
天给奶奶拿药了,放在哪哪哪,让我嘱咐她老中午记着吃。怕到时忘了,当下我
就奔出去,把药拿了出来。奶奶在客厅看电视,问我老钻屋里干啥,别捂霉了。
我说,学习,学习!「打电脑了吧,」她从老花镜里瞄我一眼,「真当我老糊涂
了!」

  您老没糊涂,是我糊涂了,同到电脑前便被新续的热茶烫得一哆嗦。其时我
刚戴上耳机,点开「3」里一个名叫「平阳1105M」的文件。夯实而慢条斯
理的脚步声,女声哼着小调,有些耳熟,却说不准是什么歌。脚步声消失,几秒
种后再次响起,依旧慢条斯理,却变得轻微,女声深呼口气,说:「我可不是懒
,啥运动也没落下啊,关键还是体质,啊,喝口水都长肉!」

  「瞎扯吧就,你这身材要啥有啥,还不知足呢。」母亲的声音很清晰,几乎
近在耳畔。

  我甚至能看到咖啡被双唇含住,送入喉咙,激起一声悠长的叹息。

  某种不祥的预感让我放下茶杯,凑近电脑。一番拖拖拽拽,昨夜昏黄画面里
的母亲重又历历在目。114分钟后——这儿乎是一部电影的时长,陈建军起身
接了个电话,操着普通话,嗯嗯啊啊的,说些什么也听不太清。我瞄了眼进度,
离结束还有一个多小时。就病猪嗯嗯啊啊的功夫,母亲长吐口气,清清嗓子,接
连来了两个深呼吸。一阵窸窸窣窣后,她咂了下嘴。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我觉得母亲是要起身下床。但陈建军回来了,那迫不及
待的脚步声像鼓机般擂着耳膜。「什么事儿啊都是,」他长叹口气,笑了笑,「
唉——你是师大毕业的?」

  「啊。」很轻。

  「我在师大教过书。」吱咛声。

  「真的假的?」

  病猪笑了起来,憋得真辛苦啊。

  「哪年啊,我79届。」母亲也笑。

  「嘿,啥意思,有那么老么我!」这次是大笑,半晌才刹住闸,「学潮后吧
,90年初,那会儿师大上北京来要人,我也不想在北京呆,索性就回去了。」

  「真的啊。」

  「那可不,还能蒙你?」

  母亲轻声笑。

  「回去……不,应该说回来,回来也好啊,小春湖和柳阳大堤不比未名湖差
。」

  「我们上学那会儿小春湖还是条臭水沟,柳阳大堤也不叫柳阳大堤,叫——

  「二柳岔子!」

  两人异口同声,紧跟着是大笑。说不好为什么,这舒缓澎湃的余弦波令我一
阵失落。

  「哎,」半晌,母亲止住笑,制造出一种咚咚的叩击声,「那你哪儿毕业的
,高材生。」

  「先是北大,后是人大,学经济,当年那个价格闯关……」「然后又回了北
大?」

  「嗯。」

  「看不出来啊。」

  「啥叫看不出来!」

  两人又是大笑。我觉得有些过了,便靠回椅背喝了口茶。

  陈建军连「唉」了好几声,似一种情绪表达,又似一种呼吸不畅的生理现象

  「卫老已经退了吧?」这串意犹未尽的笑声后,母亲清清嗓子,略一停顿,
「你去师大那会儿。」

  「没,没有,」陈建军似乎楞了下,「又过了多半年,应该是……90年冬
天退的。」

  母亲没说话。

  「当时不少师生抗议,裹着军大衣在那个……」

  「塔楼。」

  「对,没几天卫校长自己退了,大伙也就散了。」

  半响没人说话。

  「大一时,卫老主抓人文学院,跟我们关系挺好。」

  陈建军没音。

  「哎——他老伴就是咱平海的。」

  「是吗?」

  「嗯,文革去世了,」母亲叹口气,「有个女儿,也自杀了。」

  病猪沉默。

  「上次听一个同学说,他……现在还在师大?」

  「难说,这个得打听打听,」吱咛声,「不过98年我来平海前,卫校长一
直住在职工楼,偶尔也到大堤上散步。」两人都没了音。

  「这个得打听打听。」好一会儿,陈建军又说。

  「看我,老说这个。」母亲笑了笑。

  陈建军长叹口气,很重,停顿片刻后,那洪亮的嗓音又扬了起来:「哎,你
爱人干啥的,也是师大校友?」

  「我爱人复员军人。」

  「哦。」

  沉默。似有种难言的局促。

  「以前民办教师,后来——喂猪!」母亲又笑了起来。

  「喂猪好,盘活经济,盘活经济嘛!」陈建军也笑。

  「几点了,」母亲似乎伸了个懒腰,「不早了吧,哟——」

  「十一点半。」

  「嗯,」一阵窸窣,什么「咚」地一声响,母亲像是站起身来,「哎呀,牛
主任还不回来啊。」这么说着,她突然「咦」了一声。

  「哎——」闪电般的脚步,病猪的声音迅速掠近,「没事儿吧?」

  「没事儿,没事儿。」

  我心里一沉。

  「要不快坐下?」

  「没事儿,坐太久,腿麻了吧。」轻巧的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开门声,
脚步停了下来。大概过了三两秒,母亲模模糊糊地「啊」了一声。脚步声再次响
起,似乎兜了一圈儿,又是三两秒,一声轻笑传来:「陈书记也累了吧,要不咱
赶明儿聊?」

  对陈建军来说,这是消失的十几秒,我没能捕捉到他的任何动静。母亲的轻
笑像盏探照灯,「咣」地把他从无边黑暗中拽了出来。「好好,好啊,」脚步声
和笑声同时响起.一下下地剐蹭着耳膜,「那就明天聊,打扰了打扰了……小师
妹。」天知道这么恶心的称呼他是怎么想出来的,说这话时,病猪又停下了吝啬
的脚步。

  「师啥妹啊,叫徒弟还差不多。」母亲声音很轻,仿佛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隐约能听到一种声嘶力竭的声音,说不好是来自音响系统还是其他什么鬼地方。

  「叫啥都行,叫啥都行,反正……咱……颇有渊源,」一如印象中的抑扬顿
挫,病猪笑得呵呵呵的,真的有风,「那……晚安?」

  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

  「记得催催牛主任,啊?这深更半夜的……」好一会儿,耳机里又撂出来一
句。

  母亲说了声「好」,就关上了门。防盗链一阵轻响,总算发出「咔嗒」的一
声呻吟。接着一片静默。大概过了十来秒,才响起脚步声,轻轻地擦着地面。没
几步,母亲又停下,长吐了一口气,不,是深呼吸,一连就是三个。脚步声又响
起,越来越近。隐隐能听到母亲的鼻息。什么咚咚响,余音震得我鼓膜发麻。手
机按键音。呼叫声响起,很快又几不可闻。脚步辗转片刻后,母亲咂了咂嘴,应
该又拨了一次,可惜还是没人接。好半晌她叹了口气,与此同时什么吱嘎一声响
。一阵窸窸窣窣中,母亲突然「啊」了一声,轻而长,没有一分钟,也有几十秒
。之后便是静默,沙沙声中掺着屋外的鞭炮响。难说过了多久,又是一阵窸窸窣
窣,母亲嘀咕了句什么,像是坐起身来。「发啥骚啊。」她说。掷地有声。等我
反应过来,她已经在屋里兜了一圈儿。又是静默。大概过了半分钟,脚步声再次
响起,这回却沉了下来,宛若两把铁锤夯着地板,频率也越来越快。在风暴的尾
声,我捕捉到了母亲粗重的呼吸,随着运动静止,她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紧跟
着就是大口喘气。十几秒后,故伎重演。母亲拢共做了五组。任凭粗重的喘息灌
满耳朵,我却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随着进度条临近结尾,我的心才稍许安宁。牛秀琴回来时,母亲在洗澡。等
开了门,她问陈建军啥时候走的。母亲切了声,怪她不该大半夜留个男人在屋里
。理所当然,牛秀琴表达了歉意,说没想那么多,又说老陈是自己人。接着,她
惊诧地问母亲咋又洗澡,「不洗过了?」不等回答,她便若有所思地「噢」了一
声,音调老长,跌宥起伏,之后就是淫荡的笑。

  真他妈想扇她两个大嘴巴子。母亲让她别瞎扯,说开玩笑也要有个度,「一
天没个正行!」牛秀琴的回应是继续「噢」,继续笑。然后她悄声说了句什么。
再然后,猝不及防,母亲也笑了起来。两人就这么哈哈哈的,有点歇斯底里、昏
天暗地的感觉。等漫长的笑声终于停下来,母亲叫了声「妈呀」,上气不接下气
。牛秀琴则谈起了离婚同学的事,说还安慰人家,人家现在爽得很。这么说着,
她还要吃吃地笑两声。与此同时,嗒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尖利得仿佛一枚枚钢
钉戳在地板上。我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来自牛秀琴,她说:「幸亏你这咖啡没喝
完,听说这玩意儿啊——多了,催情!」

  午饭吃得心不在焉,说不好为什么,之前的侥幸心理经过一个上午的酝酿变
成了忐忑不安,那种黏糊糊的感觉让我一度怀疑自己犯了鼻炎。虽然从理智上来
说,担心毫无意义——发生的已然发生,多出一个、甚至几个录音也改变不了什
么。但是不,黏糊糊的愁云铺天盖地,简直令我喘不上气来。早上上班前母亲身
上又出现了陌生香味,那种微苦的青草气息,不能说难闻,却没由来地让人头昏
脑胀。电视里载歌载舞,奶奶蒸的米饭糯得像浆糊,为了防止自己吐出来,我只
好适时放下了筷子。猛灌了一通水后,在奶奶的斥责声中,我又返回了书房。

  这个文件名为「0826dengcun」的音频貌似之前打开过,至于有
没有听出些什么,那就说不好了。令我惊讶的是它的体积--1973M,以及
时长--482分钟。一种不祥的的预感立马笼罩全身。难说出于什么心理,我
在进度条上飞点了几次,结果除了沙沙的噪音,一无所获。而如你所料,整个开
头六七分种里,只有一溜细微的脚步响,以及一声更加细微的「咣当」。于是,
我又往后拖了一下。瞬间,一种巨大的类似鸭子叫般的「嘎嘎」响充斥耳孔,紧
跟着——传来了女性的闷哼,和着鸭子叫,一声接着一声。我感到汗毛一下立了
起来。

  没有遗漏的话,真正有人声已是近四个钟头之后了。陈建军开了门,邀请母
亲进来,然后就去开空调,先是客厅,再是卧室,一度他停下来,夸张地嚷嚷道
:「瞅瞅,几步路,脱层皮!」说这话时,他兴奋地扯着嗓子,我觉得自己的耳
朵都嗡嗡作响。母亲没有回应。事实上,除了几声微弱的脚步声,也大概就是陈
建军推开卧室门时,她远远抖出了几个字,仿佛是藉此向我表明她的身份,她说
:「……房子闲也是闲着……请阿姨,租出去多好。」

  「好啊,租给你了!」陈建军脚步纷乱地开了空调,笑得像座破钟。但他并
没有急着出去,而是驴打滚般在室内一通摸索。直到母亲问什么东两放在哪儿,
他才跑了出去,边跑边笑:「急啥?」

  这之后没多久,耳畔就传来了母亲的抗议,她说:「干啥啊你又!」

  陈建军似乎嘀咕了句什么,又似乎没有,「咚」地一声巨响倒是实实在在。

  「烦不烦?」我能想象母亲眉头紧蹙的样子,但这次声音小了许多。

  病猪呢,无非是些甜言蜜语,虽然听不太清。而说这些话时,那龌蹉的鼻息
无疑会把你裹得密不透风。

  杂乱的脚步声。门的吱咛声。又是「咚」。

  「烦不烦你?」母亲似乎咬着牙。喘气。

  「打平阳回来,你又不理我了,嗯,想干啥?」

  「我就不该跟你过来。」

  「还不是自己跑来的,」「啪」地一声脆响,「我又没拿绳子拴你。」病猪
很得意,呵呵呵的。

  「松开。」

  脚步挪动。

  「松开!」

  「咋了嘛?」

  高跟鞋的叩地声,略一停顿,又响起。「哎,还真走啊!」陈建军大步流星
,连蹦带跳。我头脑中浮现出一个跨木马的人。

  于是,很快,高跟鞋的叩地声便停滞不前。母亲咂了咂嘴。

  「咋了?」陈建军声音很轻。

  「自己跑来的,我不自己跑走啊?」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事实上,从小
到大,我从未听过母亲用这种语气说话。如一记重锤袭来,好半晌我脑子里都一
片空白。

  然而病猪的喘息还是泥鳅般一个劲儿往耳朵里钻,甚至衣料的摩擦声都清晰
可辨。「骚货!」他声音都有点发抖,「啪」地一声巨响,「不信整不服你!」

  母亲的回应是一声轻哼,几不可闻,但我还是听到了。还有那断断续续的鼻
息,拼命压抑着,却如同病猪的音调般在悄悄发抖。之后脚步又挪动起来,高跟
鞋的叩地声再次响起,辗转,破碎。窸窸窣窣中盛开出一种黏糊糊的声音,热烈
,密切,伴着女人的几声闷哼,夹杂着两人不时抖落的大口喘息。我不知道外面
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为何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会如此漫长。终于,母亲说:「行
了!」她声音抖动着,又细又高。

  病猪笑笑,叫了声凤兰。一声「吱嘎」响。

  「不行,先洗澡。」

  「这味儿多好啊,闻闻。」

  「啧,少恶心人。」

  「我就喜欢……」病猪声音越来越低。

  「变态。」

  「说谁呢,」陈建军笑起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母亲一声轻呼,接着是一串难以名状的笑声。我扫了眼窗外朦胧的雪,靠回
了椅背上。

  陈建军夸张的亲吻声,摩挲声,皮带扣的「叮当」响。母亲哼一声,又没了
音。好一会儿,她说:「别在这儿。」

  陈建军吹了个口哨——也可能只是一声悠长而独特的喘息,皮带扣叮叮当当
,「唉哟,」

  他说,「这两天腰疼。」

  母亲「切」了一下,然后又是一声轻呼。再然后,随着一溜脚步声,病猪唱
了起来:「清冽冽的水来蓝盈盈的天,小芹我洗衣到河边……」

  我能想象陈建军把母亲抛到床上时那具胴体弹起来的样子,这种羞辱在过去
的几天里那样模糊,现在,却猛然清晰而刺痛起来。那从母亲口腔里喷涌而出的
热气流,放在这个季节,放在户外,会迅速化作一袭冰雾。于是它们便悬浮在周
遭的空气中,悬浮在眼前,把你团团围绕,以致遮天蔽日。我希望奶奶能叫我,
或者王伟超打电话来喊我钓鱼、逮野兔,甚至捣台球,喝酒,都行,但是没有,
「嘭」地响起的,是陈建军的关门声。

  「你跑不了了。」他说。几秒钟后,「咔嗒」一声响,近在耳畔。欢乐的小
提琴,接着是铃鼓,无比熟悉的旋律。这骤然响起的巨大声响震耳欲聋。陈建军
似乎「哎」了一声。紧跟着,一个童声唱道:「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

  陈建军说:「日。」

  羞涩地说,我也是一惊。而以上过程中,母亲只是长长舒了口气,等音乐响
起——确切说是童声唱起时,她猛然笑了起来。轻巧却肆意。

  陈建军也笑。在关掉唱机后的寂静中,他边笑,边翻箱倒柜,片刻,又「日
」了一声。

  然后他说:「让你笑!」

  我以为那个渐强、反复的旋律会再次响起,甚至当病猪故作凶狠的嬉闹响彻
耳畔时,我依旧这么认为。然而并没有,这货好像忘掉了身后的唱机,迫不及待
地拿出了他那一套肮脏丑陋的老把戏。女人的衣服被一件件地剥掉。夸张的吸气
声,唆舔声,偶尔响起的清脆拍击声。母亲开始还咂几下嘴,后来就只剩粗重的
喘息,直到病猪哼唧起来,她才叫了一声「别别别」。「脏。」她说。

  「脏啥啊脏,我不嫌脏。」

  「我嫌脏。」

  「又不是没舔过。」病猪嘿嘿笑。

  「又是上面,又是下面,恶心不……」母亲轻声嘀咕了一句,「还有,要么
快点,要么洗澡去,黏糊糊的一身。」她这后半句是普通话。

  于是病猪作罢。只是后来母亲要求戴套,陈建军说没套了。他把床头柜翻得
哗哗响,说:

  「你这上了环,又是安全期,怕啥?」母亲似乎不同意,但病猪强行扑了上
去。「一会儿弄外面,一会儿弄外面。」他忙不迭地说。

  母亲没有回应,甚至好一阵都听不到她的声音。我揉揉眼,播放器里蛛丝般
的彩色线条依旧在眼前上下翻腾,碰到某根时,它便如泥鳅般「嗖」地弹开去。

  难说过了多久,耳畔传来了有节奏的摇摆声。陈建军吸着气,嘿嘿直笑,类
似某种咀嚼骨头的声音。母亲发出了第一声呻吟。一阵窸窸窣窣,陈建军说:「
凤兰啊。」他接二连二地叫着,低沉而怪异,令我想起小学五年级村西头修桥时
打桩人喊口号的情景。这是一个蹩脚的类比,然而宛若被施了什么魔法,很快,
母亲的呻吟便如决堤的江水般流淌而下。一声接一声的轻哼,简直像是在回应病
猪的怪叫。这么搞了一阵,节奏突然放缓,陈建军喘着说:「看你这小裤衩。」

  母亲咂了咂嘴。

  「湿成啥样,你闻闻。」

  「别恶心人啊。」

  「自己说,骚不骚?」病猪笑了起来。

  「滚蛋你。」

  「骚不骚!」他咬着牙,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劲。

  伴着「啪」的脆响,弹簧一声「吱嘎」,母亲发出一声轻呼。

  「骚不骚!」

  又是一声。

  「骚不骚!」

  陈建军神经病一样重复着这个词,母亲则接连轻哼着。每一声都那么惊讶,
像被挤出来似的,每一声却又那么理所当然,如液体般平滑。我不知该做点什么
好,只能吸了吸鼻子。

  大概二三下后,陈建军停下来,轻声说:「抱紧我。」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
抱紧他,只知道有规律的摇摆声再次响起。还有一种湿漉漉的声音,持续了好一
会儿,间杂着母亲的喘息和轻哼。我甚至能估摸到那缕口舌间细密而燥热的纹理
。难言的虚无猛然瓢泼般浇头而下,令我热烘烘的脑子迅速冷却下来。我不明白
为什么白己要躲在这里听这个狗屁玩意儿。睁开眼,窗外的雪光刺目得如同来自
外星飞船,又或许,是来自子宫。

  唤醒我的是陈建军。他嗷地叫了一声,说:「你呀,没见老邓那张脸。」

  母亲没说话。

  「还别说,这个郑向东啊,搞展览有一手!」

  「你以为呢?」

  「我以为呢?」陈建军声音陡然提高几分,又兀地倾泻而下,「我以为……

  病猪应该说了些什么,一个字一个字地崩了出来,却淹没在骤然而至的拍击
和呻吟中。

  母亲的声音颤抖着,越来越亮。然而没一会儿,陈建军又停了下来。「渴不
渴?」他问。没容母亲回答,他便呻吟一声,下了床。在此之前,不忘来一巴掌
,「……肥又圆!」他笑了笑。「别出洋相了啊。」母亲像是刚反应过来。

  陈建军笑笑,便踱了出去。

  母亲的呼吸细碎而散乱。她长吁口气,似乎翻了个身子,再没动静。

  有个一两分钟,陈建军才回到了录音现场。他说:「来!」母亲倒也没拒绝
。碰杯之后,陈建军一饮而尽,母亲则分了两次。等放下酒杯,陈建军拍拍肚皮
:「忘了说祝酒词。」

  「啥人一天。」

  「来!」

  「又咋?」

  陈建军没有回答。

  很快,伴着「吱嘎」,母亲「哎」了一声:「又干啥?」

  「你是不是胖了?刚才就发现了。」

  「说啥呢你。」

  陈建军又发出招牌式的笑。

  他们的气息越来越近。

  「哎——」病猪拖长调子,似武侠电影里店小二般婉转,「好嘞——」

  摩擦声,与此同时「嘭」地一声响,震耳欲聋。

  「烦不烦你?」母亲的声音仿佛就在头顶上。

  陈建军的回答是吸气声。

  母亲刚叫了声「干啥」就没了音,什么东西在耳边敲击着。

  但她没能阻止陈建军。病猪哼哼唧唧,吸吸溜溜,像个没牙老太在吃面。这
是一种多汁而肥厚的声音。当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的一刹那,多年前的夏夜如骤然
喷发的岩浆,在我心底一片亮堂。又扫了眼窗外的雪,我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而
不知何时,额头已蒙上了一层细汗。

  陈建军在对着我笑,刀刻般的法令纹深不见底。似一名沉睡的病人恢复了心
眺,左手掌上的那道疤猝不及防地跳跃起来。 母亲的轻哼似是从天而降,舒缓
而颤抖,宛若一粒粒水银清晰地从脑干上滚过。敲击声消失得无影无踪,代替它
的是一种磨蹭声,和着呻吟,愈加欢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母亲的呻吟越发高亢之际,陈建军站起身来。他边笑边
喘。母亲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她似乎挪了挪身子,极力压抑着散乱的呼吸。

  两人都没说话。大概过了十来秒,陈建军深呼了一口气,问:「咋样,爽不
爽?」回答他的是母亲的一声轻哼。紧跟着,耳畔传来一阵细微却富有节奏的震
动。我抹抹汗,有点口干舌燥。

  「哎,儿子快开学了吧?」好一会儿,病猪问。

  母亲不答。搞不好为什么,连她的呼吸都若有若无。

  「凤兰?」

  母亲还是不答。

  陈建军却没皮没脸,开始自说自话:「你儿子啊,真争气,有出息,我家那
个,给你说,数学交白卷,英语直接没考!嗬!」

  母亲总算又哼了一声。

  陈建军嘟囔了句什么。许久,伴着「咚」的一声响,他骂了声「兔崽子」。
随后,我便听到了那种巨大的鸭子叫。「嘎嘎嘎」,响亮而又龟裂。不,与其说
像鸭子叫,不如说更像老式织布机的织布声,古怪,陈旧,似下一秒就要散架,
却偏又连绵不绝。

  同样连绵不绝的,便是母亲的闷哼。我却说不准它是何时响起的。还有那粗
重的喘息,划出一个又一个圆孤,炙热而凌乱。

  「爽不爽,凤兰?」病猪叫了起来。

  母亲不答,只是哼。

  「嗯?爽不爽?」

  什么撞击着墙壁,越发响亮。我甚至听到了来自私处的声音。正是这时,母
亲开口了,她说:「快点。」

  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病猪马上作出了回应。「快点?」他兴奋地叫了一
声,猴子一样,「爽不爽,骚货?」

  这一切过于夸张了。而无论睁眼闭眼,都会有一幅画面幻灯片一样插到我的
脑子里来。

  颤动的白肉,晕红的脸,一串串咒语从轻启的唇瓣间流淌下来。母亲的呻吟
变得急促而尖细,在这中间,她用更加尖细的嗓音说:「快点,快点,到了……

  病猪哼哼唧唧,怪叫连连,似是失去了语言能力。他喘起气来呼呼作响,肺
部肯定装着一台老旧电腑散热器。终于,他叫了一声「凤兰」。而此时,母亲只
剩一种短促的吸气声,她喉头滚动着什么东西,却仿佛再也无力将它们吐出来了
。伴着几声地动山摇般的「咚咚」

  响,陈建军嚎了一嗓子。之后,世界便安静下来。失聪的三秒钟。

  声音的降临像是铺天盖地的火山灰,陈建军边哼边笑边喘气,母亲的鼻息一
段段的,声带还在轻轻发抖。我瞄了眼进度条,还有近三个小时。母亲很快跳下
来,进了卫生间,除了咂咂嘴,一言不发。陈建军傻笑着,滚到了床上,他说:
「唉呀妈呀。」隐隐响起了水声。病猪叫了好几声「凤兰」,最后问他厉害不。
理所当然,没有回应。于是,没一会儿,他也跟了进去。

  卫生间的声音隆隆隆的,响亮却嘈杂,压根听不清说了些什么。确切说,压
根听不清陈建军说了些什么,因为母亲就像消失一般,在声波上失去了踪迹。但
能听清病猪的笑声——它本来就隆隆隆的,断断续续,如阴影般庞大。两分钟不
到,母亲就出来了。窸窸窣窣。陈建军还在笑,甚至唱起了《小酸枣》。这个傻
逼。

  陈建军出来时,母亲己穿好农服进了客厅。他开玩笑说:「给我留点儿,可
别一个人吃完喽!」这么说着,这货又笑了起来。这是个多么愉快的人啊。我挪
挪屁股,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撒泡尿。不等这个念头付诸实践,耳朵里的两个人已
经开饭了,不知道是否同上次一样,依旧是云南菜。但红酒肯定有,陈建军要碰
杯,母亲没碰,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此时此刻,在耳机里,在录音里,陈建军赤身裸体。母亲让
他穿衣服,他猥琐地笑笑,说:「呆会儿再来一次!」对此,母亲也没说什么,
我不清楚她是不在意,还是真的无可奈何。祝福他吧,真他妈想打死这个傻逼。
起码在我的经验里,陈建军是个话多的人,射了一管后,他简直变成了一个话痨
。短短几分钟里,病猪一会儿说东道西,一会儿让母亲吃吃这个,尝尝那个,「
甜菜好,果胶,维生素B,减肥减肥!」

  终于,母亲说:「你吃你的,不要给我夹菜。」

  「咋了?」

  「我有沽癖。」

  好一阵没人说话,咀嚼声变得分外怪异。

  「一直没问,」母亲突然打破了沉默,「你这背上……咋回事儿?」

  「也就是你,换其他人早问了。」病猪语气冷淡。

  「有多少其他人啊?」「我就这么一说。」他立马笑了。

  母亲没吭声,似乎抿了口酒。

  「我这人眼光高,能入我眼的还真没有——除了你。」

  母亲没音。

  「还吃上醋了?」

  「啧。」

  「好好,开玩笑开玩笑,啥眼神呐,想吃了我啊?」

  母亲又抿了口酒,咕咚一声。

  「背上这疤啊,在云南时留的,」陈建军笑笑,「哎,再来点儿?」

  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

  「别老板着脸,笑笑,乖。」

  回答他的是咀嚼声,「卟嘎卟嘎」,多脆。

  「你说,我跟你是啥关系?」好半晌,母亲兀地叹了口气。

  有一阵陈建军才吱声,他边笑边说:「你说啥关系,咱就是啥关系。」

  沉默。

  「不吃了?」

  「吃么,为啥不吃?」

  咀嚼声再次响起。陈建军饮猪般痛饮了一杯酒。这些或细微或响亮的声音悬
浮在声波表层,轻飘飘的,仿佛随时要脱离到外太空去。陈建军挥动双臂,把它
们拽了下来。他试图搭话,讲过去的老胶农怎么割胶,讲某个地方小剧种如何惊
艳,讲佃农理论在日常生活中的运用,可惜除了偶尔哼一声,母亲再没说一句话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陈建军开始讲笑话,老掉牙的苏联笑话,当他说到勃列
日涅夫的狗时,母亲开腔了,她问碗用不用她洗。陈建军笑着说他来,「哪能劳
驾女士」。于是母亲站起身来。嗒嗒声划出一个弧,略一暂停,又弹射而去,

  「咋了?」陈建军问。

  「有事儿。」

  「算我说错话了好不好?」椅子的吱咛声。

  嗒嗒声又响起。

  「哎——」陈建军追了上去,「下次戴套,我的错。」

  「真有事儿。」

  「到底咋了嘛,哪儿不对,你指出来嘛。」

  「饭也吃了,人也玩了,你还想咋?」母亲突然吼了一句。接着,她长吁口
气,拧开了门。印象中,母亲很少跟人闹红脸,与其说脾气坦,不如说是不屑。

  「凤兰——你老跟我置啥气啊?」

  「松开。」

  「我知道,是我不好,让你为难,」陈建军叹口气,声音很轻,「你是被迫
的,有啥负担?」

  门的吱咛声。似有袭风从声波里蹿出来,吹到了我的脸上。

  「再说了,」病猪音调扶摇而上,「你家那位啊,保不齐咋回事儿呢,哪有
不偷腥的猫?」

  母亲没说话,半晌似乎笑了笑。短促得就像没笑一样。之后,防盗门先是「
吱咛」一声,再是「咣当」一声。

  余音中,陈建军只来得及叫了声「凤兰」。然后他「日」了一下,奔进卧室
时又是一下。

  「妈个屄!」他说。可以说陈建军是个穿衣服极快的人,一分钟不到,他就
叮叮当当地跑了出去。关上门之前,他没忘又「日」了一下。

  我已经做好了防盗门再次被打开的准备,遗憾的是,这件事并没有发生。起
码接下来的158分钟在我的反复折腾下也没能憋出一个屁。抹抹汗,找起身活
动了两步,走到窗前,又折返回来。我觉得是时候放个水了,却还是情不自禁地
走到了电脑前。右键,「排序方式」——「修改时间」——「递增」。戴上耳机
,我点开了第一个文件。

  「……咱们不讲排场,不搞铺张浪费……但是呢,X副总理对平海,对省单
,特别是对平海,做过多大贡献,老百姓们都知道,所以,做些准备还是有必要
的……拿出咱们的日常工作状态就行,卯足十劲……这次呢,除了水电站和平钢
集团,x副总理重点可是要验收咱们的文化成果,咱们的体育中心,博物馆,咱
们的文化市场改革,咱们传统文化的重中之重……顺提一句,对凤舞剧团啊,老
人家也是早有耳闻呐……」

  陈建军抑扬顿挫,洪亮的嗓门像是天生带着回声。他一说就是半个多钟头,
期间掌声不断,每次都要强行压下去。我不知道这些领导干部是真对老x感恩戴
德,还是真对自己的劳动成果无比喜悦,抑或是——他们权当免费听相声或者看
耍猴了。陈建军给每个部门都作了部署,博物馆、文化馆、图书馆,体育中心,
篮球城,平海日报社……最后一个是凤舞剧团。

  他说:「老人家想听戏,不是其他的,就是想听咱们的《花为媒新编》!」

  我懒得听他瞎扯,往后拖了几次。有那么一刹那,我坚定地认为这个短短七
十来分钟的玩意儿整不出什么幺蛾子。然而随着散会,陈建军把母亲留了下来。
他说:「张团长,张团长!」我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更听不到病猪对她说了些
什么,直到周遭彻底安静下来。「……你说说你,」陈建军走过去关上了门,再
回来时声音低沉下来,「老躲着我干啥?」

  「要没事儿,我先走?」

  「你用不着躲我,你躲我干啥?我能把你吃喽?二十八戏协聚会你不去可以
,颁奖你为啥不去?」

  轻巧的脚步声。平底鞋。

  「哎——有事儿!学校的事儿!」

  母亲停下脚步。

  只有沙沙声,下雪一样。

  猛然,陈建军的喘息钻进了耳朵。我甚至没能听到他的脚步声。母亲哼了一
声。衣料摩擦声。我下意识地扫了眼文件名--040314_0061,顿时
五脏六腑就沉了下去。

  「放开!」母亲声音很低。

  「想你了,就让我抱抱。」吸气声。

  「你疯了陈建军?」脚步挪动声,「……啥地方?」

  「我就抱抱,就抱抱,太想你了……」病猪似要断气。

  「陈建军,我_可喊了?」

  回答母亲的是窸窣声和越发粗重的喘息。然后母亲清晰地哼了一声。

  「你还能要点脸不?」

  病猪怎么会要脸呢?连我都想笑了。

  「放手,来人了!」「咋会来人?来什么人。」病猪喃喃自语。

  然而,真的传来了高跟鞋的嗒嗒声,不紧不慢,有条不紊。陈建军发出一声
类似口哨的叹息。母亲喘口气,往前走了几步。敲门声却姗姗来迟,好一阵才「
笃笃笃」。「陈书记?」

  不是牛秀琴又是谁呢?

  「嗯。」

  「哟,凤兰也在呢,」开了门,这老姨便笑了起来,「走吧,陈书记,王书
记催呢。」

  母亲「噢」了下。陈建军却一声没吭,像是消失了一般。

  「哎——对了,我的包,又落这儿了!」

  在牛秀琴夸张的笑声里,我又确认了下文件名。很遗憾,确实是04031
4_0061。我吸了吸鼻子,这才发觉桌角搁得屁股疼。

  第六十六章(免捐)

  有几年没见过这样的雪了。路两道的白桦弯着腰,只露着半截身子,街上没
什么人,车更是少得可怜,除了脚下的簌簌声,世界是沉寂的。雪似乎还在下,
是的,潜伏于灰蒙蒙的天空里,偷偷摸摸,细微而缓慢,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偶尔有风,并不大,却扬起一阵雪雾,凉丝丝的,许久都不消散。「平海市文体
局」及其下纵列排开的若干匾幅也未能免俗地淹没在雪中,不过那几个烫金大字
还是无比风骚地展现出它们的轮廓,庄重,威严,似一个硬生生堆砌而起的巨型
花圈。当意识到过去的几年里,母亲无数次地从花圈下走过时,我撇开眼,压了
压兜帽。我犹豫着要不要跺跺脚,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很可能,那些雪会
乘虚而入,灌到靴子里去。

  初九晚上母亲回来得很晚,我一面疯狂地捣着不死族老巢,一面听她进屋、
换鞋、脱大衣。她说早就吃完饭了,路上花了一个多钟头。她说雪那个大呀。她
说你们都吃了吧。父亲说还有红果汤,问她要不要来点。母亲起初说不用,后来
又笑笑说,那就再来点吧。她心情不错。我甚至觉得她可能喝了点酒。他们在看
《汉武大帝》。母亲的声音裹挟在温馨的热气流里时不时会钻进我的耳朵里来,
模糊却又真切。我能估摸到那熟悉的声带在空气里荡开的纹路。奶奶问剧团今天
演啥,母亲说《刘巧儿》、《蝴蝶杯》,让她老安心养病,「等过了年就能到剧
场看戏了」。后者颇不服气地表示现在就能,用不着过了年。母亲的回应是笑,
她又说这个卫子夫后来怎么怎么着,「挺惨的」。父亲不太认可,还长篇大论地
分析了一番。于是母亲说她在网上搜过了。这下父亲就没了音。喝完红果汤,母
亲进了厨房,等再出来时,她问:「林林呢?」

  下午母亲来电话时,我正在翻一份中华全民体育文化发展基金会的文件,确
切说是该基金会和平海市文体局签的一个备忘录,并没有什么具体内容,只是很
笼统地说基金会会全力扶持平海体育文化事业的发展,与文体局在各领域展开合
作。签名是法人代表温什么玲和局长陈建军,加盖公章。这个温什么玲我当然不
认识,而且毫无印象。于是我问母亲这姓温的是谁。像憋着一口气,说这话时我
耳膜都嗡嗡作响。母亲似乎愣了下,问咋了。我说就是问问。她说不认识,「连
名字都不全,我哪知道是谁啊」。我刚想深入辩驳几句,她说来人了,又叮嘱热
包子时别忘了沾湿笼布,就挂了电话。

  之后我在网上搜了搜这个温X玲,结果一无所获。有关基金会的信息也不多
,完全与它高大上的名称不匹配,具体到新闻,涉及到平阳的有两条,一个是由
它赞助的全民健身月,一个是它倡议对某金国皇陵进行开发性保护;涉及到平海
的有三条,基金会联合教育局搞的一个阳光午餐计划,由基金会扶持的澳大利亚
某中学与平海一中的交流项目,再一个就是最近,基金会组织的对张岭山区孩子
的献爱心活动。就是在最后一条新闻里,我看到了李雪梅的名字,全称是「基金
会理事李雪梅女士」。老实说,此名字太过普通,如果不是那张该女士手捧鲜花
与山区孩子的合影,我完全意识不到她就是鼎鼎大名的陈建国老婆:灿烂的笑容
下,红领巾映衬着的脸一如既往地瘦,只是大耳环不见了,一身灰黑色的羽绒服
也使得她整个人朴素了许多。我不由眨了眨眼。

  光翻这些文档就耗去了我一个多钟头的生命,除了上述的备忘录,我还仔细
查阅了那些合同,主要是建筑工程合同和招标合同,乙方有平海特钢,有雅客,
有建宇,甲方有文体局,有旅游局,有平海特钢,有宏达大洒店,等等等等吧。
每当Word或PDF上滚过一个熟悉的名字,我心里就一阵麻痒。严格上讲,
这些合同说明不了什么,但是,如果把它们和其他文件夹里的视频和录音综合起
来,就很能说明一些问题了,最不济,作为举报材料,完全绰绰有余。我也说不
好自己是怎么萌生这个想法的,只知道拖拽了一阵视频和音频后,不得不上卫生
间放了放水,再回来时便一头扎进了文档里。我甚至一鼓作气地搞了个证据目录
,是的,或许稍显夸张。还有陈建军和其他女人的那些算不上艳照的亲密照,我
寻思着有必要的话,让人民大众欣赏一下也未尝不可。

  搞完这些,我就开始打魔兽,昏天暗地,连热包子的事都抛到了脑后。晚饭
倒没忘了吃,和父亲、奶奶一块,就他斟酒的功夫,我抹抹嘴又回到了书房。几
个小时下来,可以说快打吐了都。正当我琢磨着要不要看部电影缓一缓,或者上
QQ聊会儿天时,门被叩响了。母亲叫了声严林。我没搭茬。她又叫了声。我只
好哦了一下。她说:「老钻里面干啥呢,你奶奶说在屋里闷一天了,你要再这样
,电脑可就没收了啊。」我想继续「哦」一声,没能「哦」

  出来,但马上鼠键并用又开了一局。不想母亲很快折回来,「听见没?」她
敲敲门,嘀咕了句什么,随之嗓音又飞扬起来,「还真拿自己个儿当小孩啊。」

  初十我起得很早,早到令尚未出门的父亲大吃一惊,他说:「哎呦,今儿个
我可没敲门啊!」母亲倒很淡定,她委婉地表示是时候收拾收拾状态,迎接新学
期了。吃完饭,母亲前脚刚走,后脚我就出了门,到文体局外时将近十点半。走
走停停,兜兜转转,一种犯罪嫌疑人踩点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禁不止想象,没准
儿再过两分钟陈建军会打此路过,在寒风摘去其法令纹的刹那,我一个箭步上前
将这厮撂倒在地。接下来呢?不知道。我为自己的想象力害臊。它太过贫乏,又
太过丰富。十一点十分,我给牛秀琴去了个电话,要求见个面。她说正上班昵,
哪有空。我说中午嘛,不用吃饭啊?她就笑了,那种吃吃的笑,延续了好一阵,
待笑声止住,她小声说:「那么想老姨啊?」

  「那可不。」

  「说说哪想了。」

  「哪都想了。」我惊讶于自己能说出这么恶心的话。

  牛秀琴的回应是继续笑,有点没完没了的意思。我只好打断她,说这会儿就
在文体局外面。难说是不是错觉,耳朵里立马安静下来。沉吟片刻,牛秀琴总算
说:「那行吧,再等半个钟头。」

  没一会儿,这老姨就出来了,一身黑貂,杵大门口冲我招手。我看了眼手机
,十一点四十不到。牛秀琴的热情如口腔里哈出的热气般迅速将我包围。她帮我
弹弹肩上的雪,问啥时候到了。我瞟了眼威严耸立的文体局主楼,没吭声。她说
也不提前打声招呼,之后就示意我跟她走。我问去哪。「先吃饭啊,还能去哪儿
?」她捞住我胳膊,头也不回。

  文体局职工食堂就在主楼后,不起眼的一排平房,不大不小,大概能坐下百
十来号人吧。

  同我印象中所有的机关单位食堂一样,油腻外裹着一层说不出的黯淡,即便
灯火通明,也无从祛除。一进门牛秀琴就让我排队,她去拿餐具外带占位子,这
些日常小事对这位办公室主任来说手到擒来,而且似乎完全不需要领导风度。打
了饭坐下,她悄悄叮嘱我甭管吃不吃得完,一定要多打,不然便宜了那帮孙子。
至于那帮孙子是谁,我就说不好了。这么谆谆教导着,她又叹口气,说以前有小
灶,这新领导一来,可好,大手一挥就给取消了。我不知道「新领导」是否指陈
建军,也无意关心,周遭闹哄哄的,让人一阵坐立难安。我麻木地往嘴里扒饭,
只希望能快点离开眼下这个沸腾的火锅。牛秀琴却不紧不慢,导游般牵着我在饭
菜间来回晃悠,她说:「师傅手艺可以的,凤兰就常来,嗯,这麻婆豆腐你妈最
喜欢吃,说地道,你也尝尝看。」她笑靥如花,我却忍不住想扇她两巴掌。

  正是此时,陈建军出现在视野里。黑羽绒夹克,蓝牛仔裤,自带不锈钢饭盒
,他埋头擦拭着眼镜,好半晌才抬起头来。其实我老早就看到了这个人,但并没
有意识到是他,直到有人上前打招呼。陈建军笑着说了句什么,于是那两道法令
纹就飞扬起来。一瞬间所有的感官都回来了,油腻、葱香、胡椒味,香水,嘈杂
的人声,甚至棕色木桌底部挥之不去的霉味。

  他跟一个秃顶中年胖子边说边笑,到最右侧的窗口排队,自然,一路上点头
哈腰不断,说不出的滑稽。牛秀琴倒是淡定,只是「嗬」了一声。「吃啊。」她
说。我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这孙子。

  而很快,领导就打完饭,转过身来,就抬手扶眼镜的刹那,他似乎认出我来
,明显愣了一下,随后他招招手,笑了笑。我不知道作一副什么表情更恰当。如
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现在就能冲过去,用饭菜用浓汤用桌椅板凳锅碗瓢勺,把他
的屎打出来。直到牛秀琴问发啥愣,我才回过神来,她给我夹菜,说:「快吃啊
。」我掇了块豆腐,没说话,陈建军却黏在余光里,久久不肯离去。「你那脸都
是白的。」好一阵,牛秀琴又说。我下意识地摸摸脸,又想想这白不白也摸不出
来,便不再摸。我提醒自己要冷静,一连做了两个深呼吸——无比怪异,特别是
在食堂,彻底沦为打喷嚏的前兆。

  然而陈建军像块磁铁,总揪着我的目光不放。他和胖子坐在东北角,边吃边
说。每当有人打招呼,他就抬起那颗猪脑袋,用力点上一点。这货吃个饭都腰杆
挺得笔直,装腔作势得令人作呕。我几乎能听到火锅的咕嘟咕嘟响。牛秀琴问到
底咋了。我说啥咋了。「瞅你这心神不宁的,有啥事儿?」她眼皮一翻,似乎笑
了笑。我猛扒几口饭,问她一会儿有空没。「急啥,」这次是真笑了,她在桌下
踢我一脚,「我也想,但今儿个真不行。」别无选择,我摸上那条大腿,狠狠地
来了一巴掌。我琢磨着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在陈建军悄然而至的目光
中,我嚯地站起身来,抹了抹嘴。

  一下午都耗在王伟超的牌桌上,满打满算输了五六十。烟雾缭绕中,呆逼打
了一个漫长的哈欠,完了,挥一挥衣袖,提议大伙喝酒去。我又要扫兴了,阴沉
着脸,说了声有事,就出了门。众逼大骂,天雷滚滚。晚上父母回来得都挺早,
母亲又拾掇了几个菜,加上凉拼盘,也算丰盛吧。父亲兴奋得莫名其妙,非要拉
着我喝两杯。当然,我谢绝了。倒是母亲,自告奋勇地抿了几口。她头发扎了起
来,一缕斜刘海长长地挂在耳后,什么东西于说笑间在那张光洁的脸上跳跃。好
半晌,母亲问咋了,我才吸吸鼻子,撇开了眼。我笑笑说不咋,许久又补充道:
「头发长了。」饭毕,一家人坐沙发上看电视。母亲在一旁唠唠叨叨说了一些话
,我都点头称是。反是父亲看不下去,撇撇嘴:「你也不嫌烦,真是老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给牛秀琴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九点多她回了过来,也不
说话。这倒让我始料末及,-时半会儿也不知说什么好。「哑巴了?」终于,她
咦了一声。

  「咋办?」

  「啥咋办?」

  我吸吸鼻子,没吭声。

  「烦死人!」好半晌,牛秀琴大笑起来。冷不丁的,吓人一跳。

  滨海花园在行政东区,离文体局并不远,或许某些交通不便的日了,牛秀琴
就住在这里。

  按她的指示,我在街角的一家肥牛叫了个位子。这老姨却姗姗来迟。当然,
十二点出头而己,说到底是我太心急。客人不太多,难得落个清净,牛秀琴话也
不多,除了问问我啥时候开学,便没了言语。为了使自己放松下来,我也说不好
吃了多少金针菇。打饭店出来,太阳冒了个圆环,像额角被人开了个豁,痒得厉
害。一路上牛秀琴都在打电话,说说笑笑,没完没了。

  等进了家门,她拽住我胳膊就往楼上拖。紧身裙包裹着的肥臀在眼前颠来倒
去,我却忍不住想踹它两脚。

  拧开卧室门,牛秀琴便一把扑倒在大床上,她「啊」了声,像个英勇就义的
我军战士。

  我倚着衣柜,没动。驴打滚一样,她一连哼了好几声,半晌才侧过身来。「
吃多了,吃多了。」

  她瞟我一眼,揉揉小肚子,又轻轻拍了拍胯。真的很轻,仿佛那不是肉,而
是一件珍贵的瓷器。

  我冲电脑扬了扬下巴,没吭声。

  「咋?」她眼皮翻了下。

  「里面的东西我看了。」

  牛秀琴没说话,垂着眼摆弄了一会儿头发,尔后「噔」地起身,冲着梳妆镜
弯下了腰。

  又是半晌,她才「哦」了一声。我希望她能说点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似
乎除了身前的镜子和耳侧的那绺散发外,世上再没什么能引起她的兴趣了。这难
免让人心急火燎,我只能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忍耐。难说过了多久,牛秀琴一把揪
下发夹,扭身坐回了床上。像是总算抓住一个契机,我问她陈建军和母亲现在还
有没有关系。

  「啥关系?」她翘起二郎腿,抖了抖卷毛。

  我真想扇她脸。

  「哦——这个?」她左手比划出一个圈,右手食指伸进去捅了捅,「性关系
,日屄。」说这话时,她侧着身子,像是中风了一样。

  我闭上眼,感到身后的衣柜都在嘎嘎响。

  「我说没了,你信吗?」

  我不知道。许久都没人说话,一阵窸窸窣窣,等我睁开眼,牛秀琴已经点上
一支烟。她依旧翘着二郎腿,上身前倾半伏在大腿上,每抽一口烟,她都要仰起
脸,抖一抖头发。浅绿色窗帘透出一丝亮光,不知是来自雪还是太阳,总之它慷
慨地为牛秀琴提供了一副剪影。那些几不成形的烟圈便萦绕着剪影,出现又消失

  等她一根烟尽,我才开了口,问第一个视频里是不是母亲。

  「哪第一个?」

  「黑灯瞎火那个。」

  「黑灯瞎火的多了。」她切了声,又开始摆弄头发。

  我却不知该怎么形容。

  「你看不出来?」她瞟了我一眼。

  我直起身子,吸吸鼻子,又靠回了衣柜上。

  牛秀琴笑了起来:「我要说是呢?」

  「那是强奸!我要报警,告那孙子!」衣柜咚咚作响。

  牛秀琴笑得更灿烂了,她索性托起下巴,撇脸看着我。

  「还有你这个贱货!」

  「比你妈还贱?」她撇撇嘴,短暂停顿后,又开始笑。

  于是我一巴掌抡了过去。霎时,牛秀琴就飞了出去。没什么感觉,只记得她
的脸很软,袭来一股丰沛的香味,玻璃烟灰缸在地板上蹦了几蹦,折到墙角,又
缓缓地冲我滚来。很可惜,在离我几公分的地方,它绝望地停止不前。以上整个
过程中,牛秀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是的,只有我的喘息,一声接一声。我也说不好使了多大劲,只知道麻木的
右手尚在轻轻发抖。牛秀琴就那么趴着,一动不动。有那么一会儿,我琢磨着她
是不是晕了过去,甚至——更糟糕的,心肌梗塞,嗝屁了。我觉得无论如何不该
打女人。我心说得把她扶起来,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好一阵,牛秀琴总算哼了一声,微弱却实在,像什么游戏里的女鬼叫。她撑
起胳膊,很快又趴了下去。然后她笑了笑,说:「打女的。」

  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咕咚一声响。我确实有些害臊。但除了僵硬地看着她爬起
,我还能做点什么呢?

  牛秀琴捂着脸,缓缓在床上躺下。片刻,她又爬起来,冲到梳妆镜前瞅了好
半晌。她轻哼着,不时还吸溜吸溜嘴,一会儿又坐回了床上。毫无疑问,丰腴的
脸颊上浮着一抹红印,像漂在鱼汤上的油花。「打女人,」她说,「有本事儿回
家打你妈去!」

  除了站着,我大概也无事可做。右手掌上擦着一道嫣红,不知是血还是口红

  「你妈个屄的!」她扔了个抱枕过来。

  我顺势抱到了手里。

  牛秀琴突然笑了,她翘起二郎腿,半撩着头发,也不看我:「你妈啊,跟野
男人搅和一块儿时,那个风骚劲儿啊我给你说……」

  说不好是不是错觉,那抹红晕随着表情在她脸上四下跳动,我头一次发现女
人的面目竞能如此可憎。别无选择,我一脚踹了过去。再冲上去时,我犹豫着要
不要打脸,最后抡到了屁股上。肉很敦实。牛秀琴似乎在叫,骂骂咧咧的,她挠
我脸,针扎一样。我只好攥住她的手。她张嘴就咬。何止是嘴,这头疯狂的野猪
浑身上下都在颠动。我只好把她紧紧抱住。她打我脸,挣脱,撕扯。劈头盖脸的
是肉,爪子,头发和浓郁的香水味。直到眼前呈现出一抹雪白的屁股沟时,我才
重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牛秀琴又疯狂地挣扎几下,随后就不动了。

  她也喘。外面传来鞭炮响,随之是汽车的警报声,除此之外,只有喘息。就
这一瞬间,我突然就勃起了,毫无征兆。那抹雪白勾出一股甜蜜,让我险些喘不
上气来。愣了好几秒,我一把扒下了打底裤。

  牛秀琴在挣扎,我却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凄厉而悠长,像童年暑假的白日
里声嘶力竭的压井。屁股很白,奶子很软,股沟里的腥臊令我晕头转向。我记得
自己掰开臀瓣使劲嗅了嗅,我记得内裤小而透明,我记得屁股蛋红得刺耳。我压
了多少水啊。我光着脊梁,被太阳晒得黝黑,汗水不断垂落,又不断蒸发。母亲
在屋里叫我,声音慵懒,她说:「再捣蛋,出去不把屁股给你打肿!」我用一只
手脱裤子,皮带扣叮叮当当响。我凑近大盆,看自己在水里的倒影,看蓝天和巨
大的梧桐。我一头扎进了水里,沁凉似一支麻药瞬间侵入肺部。牛秀琴在哭,偷
偷摸摸,小心翼翼。她不知何时放弃了挣扎。棕色毛衣挽着衣袖,黑色打底裤一
条腿还挂在膝上。我埋头看了眼红肉包裹着的老二,突然发现有些过了。

  就发愣的功夫,牛秀琴开腔了。她撅着屁股,头埋在臂弯里,说:「你妈个
屄的!」

  条件反射般,我又挺了起来。于是牛秀琴叫了一声。我轻抚眼前的白屁股,
那些橘皮组织,疤痕和红印,它们湿漉漉的,不知何时被汗水浸了个通透。这么
闷声不响地搞了一会儿,牛秀琴慢慢哼了起来。我也是气喘吁吁,只好俯下身子
,摸住了一只奶子。牛秀琴又开始骂,不停地说「妈屄的」。我只当没听见,揪
住奶头,轻轻扯了扯。她哼了一声,说:「干妈,妈是个骚货。」

  我以为听错了,但接下来一串串热气流如咒语般从发丝间涌了出来:「妈是
个骚货,快干妈……」

  她拱拱腰,尖着嗓予说:「快……」

  她说:「林林……」

  我让她闭嘴,她却害了失心疯般充耳不闻。我只好在白屁股上轻轻来了一巴
掌。我觉得应该更粗暴一点,比如骂她,扇她屁股,掐她奶子,拽她头发,但这
些影视作品里都少有的东西于我而言太过夸张了,何况时间上也不允许,没两分
钟,我便在牛秀琴的喘息中一泄如注。

  牛秀琴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就那么撅着个屁股,一动不动。我觉得她在哭
,尽管细若蚊鸣。等我穿上裤子,点上一支烟,她才慢慢爬了起来。说不好为什
么,我竞没敢抬头。牛秀琴做的第一件事是照镜子,吸溜着嘴,哼声连连,好一
阵她说:「你个兔崽子下手真够狠的啊!」声音略显沙哑,这么说着,她扭过身
来。或许是嗅到一丝笑意,我偷瞥了一眼。她立马抿住了嘴,可惜嘴角的那抹残
留并没能从梨花带雨里剔去。毫无疑问的是,她左脸肿了起来。

  「还你妈打脸!」又照了会儿镜了,她扯下打底裤,补充了一句。精液味扑
鼻而来。

  我埋头抽烟,没说话。

  「连你老姨都敢打,非得给你妈说。」她扭身进了卫生间。

  水声响起之前,牛秀琴又嚷嚷了几声,至于说了些什么,我当然无从知晓。
满地都是衣物,瞅见那条开了缝的长裙时,我再次觉得自己有些过了。

  洗完澡出来,牛秀琴二话没说,径直下了楼。一连抽了两支烟,她都没能回
来。我怀疑她是不是走了,或者——报警去了?这么一想,整个人反倒松弛下来
,这苦涩的解脱甚至带来一种愉悦,使我飘忽忽地离地板越来越远。

  牛秀琴当然还是回来了。从天而降般,她猛然出现在眼前,我的脊柱都禁不
住一阵痉挛。

  我听见自己说:「举报他狗日的!」

  「谁啊?」她从身旁走过。

  我没说话。

  她也没说,而是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但终归,我希望她能说点什么,所以我摁掉烟头,指了指电脑:「那些材料
够了,录音、录像,word文档。」搞不懂为什么,说这些话时,我感到脑袋
木木的,不太真实,仿佛什么电影里的狗血桥段硬生生地切进脑子里来。我看看
窗帘缝隙里的亮光,摸摸身上的抓痕,还好,它们都是真实的。

  「随便你,」好一会儿,牛秀琴扭扭屁股,「我没啥意见,不过你要当心,
这陈家势力可大着呢。」

  「那你搞这些东西有啥用?」我有些气急败坏。

  牛秀琴笑而不语,像是吞了个闷屁。半晌她转过身来:「还有啊,这陈建军
要被查,你妈可就真成了情妇。」

  「我妈是被强奸的。」我一字一顿地说。

  「我也是被强奸的,你信吗?」她扬了扬手里的毛巾。于是那红肿的脸颊就
露了出来。

  真的肿了起来,泛着光,让我恍惚想起五六十年代红色年画中的人。

  「还有啊,甭管啥名目,你妈可从陈建军手里拿了不少钱,这要算起来可都
是糊涂账,你……」

  牛秀琴的嘴翁动个不停。我看着屋子里的一片狼藉,突然就一阵头晕目眩。
急切地,我点上一支烟,猛抽了两口。瞬间,一袭清晨的大雾在胸腔里弥漫开来

  第六十七章(免捐)

  陈宝国的脸很方,戴上帽子时像个机器人,很让人出戏。他纠集一帮人搞殿
试,其中就有董仲舒,不想,后者的脸更方。别无选择,在威严的大殿里,董甩
了甩方脸,开始自我推销,讲为啥挖掘机他家的最强。一时袖筒翻滚,唾液四射
。不难想象,这位演员在片场,面对百十来号目光时,会如何故作从容地调整姿
势,以便使那张方脸看起来更为慷慨大义。而父亲很吃这一套,他抿着小酒,频
频点头称赞。他说:「咱们国家强就强在这里!」

  奶奶的注意力则放在猪崽上。她反复暗示如果让小舅睡到养猪场,那鱼和猪
两厢兼顾,岂不妙哉?她一是怕贼惦记,二是怕猪崽给煤炉子呛着。敢情小舅的
命不如几条猪。父亲的充耳不闻让奶奶很生气,她甚至一度警告前者不要再喝了
。但当陶虹和田蚡又勾搭到一块儿时,她老就忘了猪崽,开始大肆批判「这个不
要脸的女的」。奶奶很有节奏感,寥寥数语,借古讽今,张弛有度。完了,她表
示电视剧太假了,过去哪有这种女的?

  我呢,也喝了点,晕乎乎地卧在沙发上,眼前的喧嚣在颠来倒去间越发疏离
,让我恍惚飘了起来。我能看到外面的雪。平海所有屋顶上的雪。还有平河,蜿
蜒得像条蚯蚓。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广厦万间,亦或一片荒芜。我能听到自己
的呼吸,平缓而均匀。突然,两道法令纹急速闪过,一个身着白衬衣的男人两腿
大张,螃蟹般趴在床上,枯瘦的白屁股在便秘似的哼声中急吼吼地挺动,挂在脚
踝的条纹状花裤衩也跟着节奏抖个不停。一起抖动的还有一条白皙的大腿,扭动
,绷紧,终究又摊开了,女人说:「弄我,弄死我个贱货!」像是被一根绳子勒
紧,左胸腔里一阵绞痛,我禁不住弹了弹身子。

  下午牛秀琴没去上班,她往局里打了个电话,说家里有事,完了,扭过脸来
让我下楼给她买点药。我坐地板上置若罔闻。她起身把烟灰缸踢过来,说:「别
惹人厌!」我还是不说话。她便开导我,说:「是你妈,又不是你老婆,瞅瞅你
那个样?你爸要知道了,都不带这样的。」我总算抬头瞥了她一眼。烟雾缭绕中
,那张脸一半捂在白毛巾里,另一半似乎是一个微笑的表情,相形之下,分外怪
异。大概有个两三秒,牛秀琴撇撇嘴,直起腰来,她说:「看个屁看!」我告诉
她,要是父亲知道了,肯定会剁了那个狗杂碎。其实也就这么一说,对此我并没
有什么把握。事实上,几乎一瞬间,我对一切确定性都丧失了把握。或许也正是
如此,说这话时我慢条斯理,好确保每一个字都准确无误地砸到烟灰缸里。牛秀
琴的反应是大笑,有点歇斯底里,半露着的奶子四下颠动。妤半晌,她说:「你
们男的呀,也就刚开始面儿上过不去,啥时候尝到了甜头,就屁股一撅扮起鸵鸟
来了,别说老婆,啥事儿舍不下啊。」这么说着,她吸溜吸溜嘴,又照了照镜子
。再转过身来时,她甩甩刚吹下的头发,从嗓子眼里挤出一种极其尖细的笑声:
「没准儿——和平早就知道了呢?」

  关于那个黑灯瞎火的视频,牛秀琴表示里面的女人不是母亲,另有其人。她
淡淡地说这是陈建军的老把戏,被他祸害过的可多了去了,她自己就是这么个情
况。对这样的回答,我不知该高兴还是失望,甚至拿不准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于
是我让她说实话。她切了声,便不再理我。我只好问那女的是不是照片里的某一
个。她不答,反问我啥照片,随后翻个身嘀咕了句什么。是的,说这话时,牛秀
琴躺在床上,还煞有介事地盖上了被子,像个真正的病人那样。这具腐败肉体在
身后持续制造出一种受害者的气息,如芒在背。半晌,我侧过脸,问:「就算不
是我妈,陈建军是不是也……」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啥是不是,还不敢说了?」

  我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

  「问你妈去呀,她的事儿我哪知道那么清楚。」

  我扭头看了她一眼。

  牛秀琴哼了声,扭扭身了。「我看啊,你妈跟老陈那是各取所需,咋说来着
,郎才女貌……」这么说着,她兀地笑出声来,瞬间的爆发力让床都颠动起来,
「郎才女貌个屁,王八对绿豆,瞧对眼了呗!」

  「放你妈屁!」我嚯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放你妈——屁!」她拖长调子,眼瞪得像牛蛋。紧跟着,随着嘴里吐出的
一口气,那对凤眼又眯起来,璀璨的笑意迅速攀上红肿的脸:「打女人上瘾是吧
,来来来。」

  我就那么站着,僵硬地喘气,她就那么仰着脸,乳晕像落霜的柿饼。

  许久,奶子抖动起来,那张紧绷的脸也倏地荡起一抹弧度。牛秀琴重又躺了
下去。她吸溜了一下嘴。

  我又站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坐下。

  这时,枕间响起一串轻笑,断断续续,却无比漫长,每当你觉得即将结束时
,它总能从无声的谷底跃起来。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雪花一样簌簌地
沾人一身。「瞧……你那……傻样儿……」牛秀琴上气不接下气。笑声几经停顿
,又忽地开阔,几秒后再次局促下来。渐渐地,我听到一种尖细的呜咽,像一缕
闷屁,像幼时冬日里盘旋在封门里的残风。牛秀琴几乎一动不动,我只能看到地
披散着的卷发,棕色,或者酒红色,我也说不好,我甚至拿不准她是不是最近又
染了头发。摸了摸脖子上的抓痕,我在床尾坐了下来。窗帘的缝隙在呜咽声中朦
胧地膨胀着,越来越亮,我敢打赌是太阳出来了。

  后来我下楼接了杯热水,又应牛秀琴的要求给她拿了卫生纸、卫生巾,接着
是垃圾桶、内衣裤。这期间几乎没人说话。等她再次钻进被窝里,我似乎才想起
此番的目的。拉上窗帘,我问她母亲的那几张照片是咋回事儿。

  「啥咋回事儿?我哪知道咋回事儿?」她抿着热水,嗓音干涩。并不看我。

  我靠回窗台,无声地把玩着窗帘,抓起,又松开。

  「你不会以为是我拍的吧?」好半晌,牛秀琴猛然撇过脸来,蒸气把那片红
肿熏染得发亮,「啊?」

  我有些意外——虽说也不是太意外,但一种黏糊糊的东西还是早有准备般把
我裹得严严实实。我感到自己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我哪来的胆呀?真当我是陈建军老婆啊,」她眉头紧锁,脸上迈开一抹夸
张的笑,「服了你了。」

  这老姨话音未落,那个细眉细眼、温婉如江南女子的葛家庄女人就打我脑海
里蹦了出来。我攥紧窗帘,下意识地扯了扯,好半会儿才吐出仨字:「周丽云。

  「唉哟——功课做得挺足啊。」牛秀琴仰仰脸,显得很惊讶。

  「那你是咋搞到手的?」我又垂下了头。窗沿铬在屁股上,棱角分明。

  「啧啧,没完没了了是吧,你说说你妈这事儿算事儿吗,唧唧歪歪,不像个
大老爷们!」

  我感到自己笑了下。

  牛秀琴也笑:「至于咋弄到手的,就不劳您操心了。」这句是普通话。

  「你觉得不算事儿?」我抬起头。

  她看我一眼,又迅速撇开,仰脸抿了口水。片刻,伴着轻晃着的水杯,她嘀
咕了一句:「还真是,啊,跟你妈黏糊……」

  「黏糊你妈屄!」说不好为什么,一股无名怒火毫无征兆地窜了起来。我挺
直脊梁,一拳夯在身后的墙上。

  牛秀琴愣了愣,一把给热水泼了过来,像骤然撒出的一泡尿,堪堪落在我跟
前。「控制下你的情绪。」她脸色阴沉,很快又喘口气,笑了一下,「你别气我
了。」

  我抹抹鼻子,靠回窗台,却悄悄把呼吸隐藏起来。

  「啥脾气……」她又嘀咕了一句。

  之后就是沉默。我盯着脚下的水渍发呆,等它在暖气中蒸发殆尽时,才发觉
自己也是口干舌燥。

  难说过了多久,牛秀琴重又开口了。她强调母亲跟陈建军老早就没关系了,
说真要有,她一定能拍到,所以「别再自寻烦恼了」。她说,有时候难得糊涂。

  我不知道这话是否可信,我甚至说不好牛秀琴在整个过程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无数疑问在脑袋里盘旋,却又羞于化作口水被语言系统表达出来。我发觉自己
奋力攀岩的山峰是一座沙雕,再多使把劲,它就会轰然倒塌。但最后,我还是问
了问她搞这些东西有啥用——为啥要搞这些狗屁玩意儿?

  牛秀琴垂着头,一遍遍地捋着文胸吊带,跟没听见一样。

  于是我大步走过去开了机。面向牛秀琴,我指指电脑说:「删了。」

  牛秀琴当然不愿意,她警告我别太过分了。我并不觉得自己过分,然而翻箱
倒柜,把俩抽屉都磕到地上也没能找到密匙。我问密匙呢。

  她说:「严林,你别撒野!」

  我只好一把给机箱拽了下来。没有螺丝刀,只能上脚。凹陷的铁皮让我想到
重锤下瘪去的盔甲。连番火力冲击中,油漆都褪去一层,机箱却依旧严丝合缝。
我只好跪到地上,用手掰,用拳捶。汗水包裹在燥热里,小心翼翼地渗出来。数
次我抬头,希望能在周遭摸索到什么东西,然而什么也没有。我起身,在室内辗
转,冲到走廊上,又返回,还是一无所获。猛跺两脚后,我重又跪下,大力掰扯
,堪堪伸进一根手指,再无进展。别无选择,我冲着机箱一连抡了数拳。很软,
仿佛打在棉花上。甚至有水分涌出。没有声音。愉悦像一道白光,扎得我眯起了
眼。四散的尘埃中,忽然响起了牛秀琴的哭声,她说:「删吧,删吧,全都删了
吧。」我抬起头。那张红肿的脸侧靠在床沿,泥泞得如一条雨后的乡间小路。

  终究没给牛秀琴买药。打诊所回来,小心翼翼地戴上手套后,我又回望了滨
海花园一眼。A栋八楼躲藏在巨大的落叶松下,只有阳台玻璃于浓密的针叶间透
出一丝亮光,那是雪光,也是阳光。或许,我再没勇气踏进这个「老地方」了。
公交车上,侧目纷纷,不想脸侧的抓痕能如此有幸地令人瞩目。我压压帽檐,闭
上了眼。百般周折,那块西数硬盘最后被我揣进了羽绒服兜里——当然,得到了
牛秀琴应允。数次开机失败后,她一边递卫生纸,一边告诉我楼下电视柜抽屉里
有螺丝刀。「拆了吧,拿走,拿走!」她嗓音沙哑,梨花带雨在披头散发间匆匆
闪过。我没敢看她。其实也没出多少血,但还是奇怪地在机箱和地板上留下朵朵
殷红,我哆嗦着手,用了近二十分钟才拆下从没见过的大支架,把硬盘取了下来
。我犹豫着要不要再给支架装回去,牛秀琴说:「算了,算了。」她翻个身便隐
匿于棉被下,只露出一抹头发。

  抓痕主要集中在腰背、大腿、右小臂和脖子上,脸上只有一两道,但侧面那
条很长。对这些玩意儿,奶奶自然免不了一通盘问。我阴沉着脸,嘟囔几声竟糊
弄了过去,轻松得连自己都觉得惊讶。马不停蹄地直奔书房,一连格了十几遍硬
盘,我才松了口气,是的,仿佛总算杀死了什么东西。随着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五花八门的痛感便蚂蚁一样涌了出来。后来,我给自己找了副线手套,颇费了一
番功夫才把右手塞进去。跑厨房喝水时,奶奶又唠叨了几句,我只能假装没听见
。然而,还有移动硬盘,我也拿不准是否就这么删掉了事。倒不是怀疑牛秀琴的
话会在多大程度上奏效,而是——我总是奢望会出现奇迹。有那么一会儿,我甚
至想,兴许能会会周丽云。这个念头是如此突兀,乃至没由来地让人一阵害臊,
就在这笨拙的害臊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我又点开了一个音频——也许是最大的
一个,3G多,文件名是「200208 ss」。

  开头是一段噪音,一种类似于风鼓起帐篷的声音,隐约有脚步声,什么咚咚
响,女声长叹了口气,更近的女声轰然响起,吓人一跳:「是滴,是滴,闷这儿
有啥事儿啊,反正开不了会。」

  「走呗,看人家牛主任,马上收拾妥当。」洪亮的嗓门一成不变,接着它连
嗯了两声,却又没了音。

  「哎呀,天太热,也没啥好玩儿的,你们去吧,啊。」母亲客气地笑了笑,
声音很低。

  「别扫兴!」拉链声。牛秀琴的脚步「噔噔噔」的。

  「是滴,别扫兴啊张老师,你以为东湖还是几十年前的东湖?好玩着呢!姚
经理这恰好有空,当免费导游,这等好事儿上哪儿找去?」我搞不懂为什么陈建
军总是这么兴奋,一副夹腿搓手的猴急样。

  牛秀琴笑了笑,另一个女声也笑了笑,她说:「走吧,一起转转呗!」普通
话。我不知道这个姚经理是不是老姚,但声音听起来似乎不太一样。

  「有点私事儿其实,」母亲轻声笑笑,像是站起身来,也操着普通话,「你
们去吧,别耽搁了,玩好玩好哈。」

  「你看看你……」陈建军妄图力挽狂澜。

  但牛秀琴说:「走吧,走吧。」

  「玩好啊,大家。」母亲也穿着高跟鞋。

  「你……哎,我说……不够意思……」陈建军像只老鼠,被纷乱的脚步声淹
没,随着关门声,这货完全沉了底。

  母亲踱了一步,就打音频里消失了。好半晌,伴着轻叹的一口气,脚步声才
重又响起。不紧不慢。尔后,母亲似是在床上坐了下来,不,也许是躺到了床上
,她长长地「唉」了一声。窸窣响。沉默。手机按键音。脚涉声。又是沉默。多
半个钟头里都是这种零零碎碎的声音,似一块拼凑而成的七彩石,每个截面都映
着一段模糊的身影,在我头脑里辗转腾挪。我不否认从中可以捕捉到一些鲜艳而
生动的东西,但在即将到来的未知面前,一切都让人心不在焉。上了趟卫生间后
,母亲出了门,在将近第四十六分钟的时候。而整个音频时长六百二十五分。

  一番快进和拖拽后,依旧是沙沙声,单调,但并不乏味,我甚至祈祷可以一
直这么「沙沙」下去。可惜说归说,真这么听上几个钟头,是个人都会疯掉——
也用不着几个钟头,半个小时不到,我就失去了耐心,而音频进度堪堪过去三分
之一。我说不好期间有没有什么异常响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母亲没有回来,
不知是否真的去处理「私事儿」了。老实说,母亲,上平阳开会屈指可数,但对
02年暑假的我而言,所有这些都不过是涨潮前的沙滩画,大学这个巨浪可以轻
松地拍碎一切。

  调成五倍速后,又捱上了十来分钟,然后奶奶在门外叫开了,她拿了瓶红药
水,让我抹抹。即便伤口在诊所已处理过,我还是勉为其难地抹了抹。就这当口
,耳机里传来了敲门声,「笃笃笃」,克制,有序,一共三下,最后一下似乎还
伴着模糊的人声,我也说不好,反正是听不清。没过两分钟又是一声「笃笃笃」
,之后沙沙声再次席卷而来。就这么戴着耳机,我看了会儿网页,聊了会儿QQ
,又扫了会儿雷。陈瑶在,问我啥时候回学校,我说就这两天,她抱怨我也不回
短信,我说没看到。真的没看到。

  大概四十分钟后,母亲开了门,换鞋,洗澡,还哼了首老歌,很耳熟,啥名
字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打卫生间出来没多久,便传来了敲门声,幽灵一般。
母亲轻手轻脚地穿衣服,没应声。来人又是两声「笃笃笃」,还说了句什么。母
亲轻吸了口气。紧跟着,摩托罗拉的经典铃声骤然响起,急吼吼的,吓人一跳。
母亲挂断没接,来人又叩起门来。「咋了到底?」她终于说。

  「笃笃笃」。隐约有笑声。

  「有啥事儿?」母亲踱向门口。

  「笃笃笃」。

  我暗暗祈祷,但母亲还是开了门。于是病猪甩着稀泥狂奔而入。有那么一会
儿,我奢望是其他谁,甚至服务员也好,但很快,擂鼓般的笑声肆无忌惮地灌进
耳朵。

  「就知道你在,还给我装,装,装,装。」他边说边笑,说完更是哈哈大笑
。这个傻逼。

  「啥事儿啊?」母亲站门口,似是挪了几步。

  陈建军不答,随手关上了门,脚步声越来越近。「好几个电话,也不接。」
他长舒口气,笑着说。

  「她俩呢?」母亲站着没动,「老牛呢?」

  「我哪知道?」陈建军像是坐了下来。

  「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我要休息了。」

  「你呀你,」病猪笑笑,好半会儿说,「她俩啊,玩疯了,去了万仙岭,这
大热天儿的。」

  母亲没说话。

  「万仙岭远啊,」陈建军长叹口气,像被谁捏住了腮帮予,「哎,现在休息
个啥,睡午觉呢?」他又笑了起来。

  母亲挪了几步,还是没说话。

  「走吧,吃饭去,我请客。」

  「还没吃呢?」

  病猪迟疑地「啊」了一声。

  「那快吃去吧。」

  「咋,你不去?我说……」

  「我吃过了。」

  病猪「啊呀」了一声,没了言语。

  「在大堤上吃了点烧烤。」

  沉默。

  「快去吧。」母亲脚步渐近。

  「行。」陈建军笑笑,可人就是不动,至少十几秒里都没再发出声音。

  「咋,陈书记还有事儿?」

  只有沙沙声。

  「唉。」许久病猪才哼一声,站起身来。没走两步,他又停了下来:「你上
师大了?」

  「你不走是吧,我走。」

  话音未落,母亲就迈开了脚步。然而陈建军也一样,他甚至夸张地「嘿」了
一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快,母亲咂了下嘴。

  陈建军急促地笑了笑。

  「你烦不烦!」母亲突然吼了一句。真的是吼,高昂,嘹亮,而不是像以往
那样压着嗓子,我不由吸了吸鼻子。

  陈建军喘口气,小声说:「你瘦多了。」他嗓音毛茸茸的,还有点尖,仿佛
被谁捏住了睾丸。

  「起开。」这次母亲声音很轻,与此同时什么「叮当」一声响。

  「你说,你说你平常也不注意身体,」病猪声音陡然提高几分,语速飞快,
「啊,听说你病了,啊,可把我给急坏了,啊,打电话也不接,啊,还不让我联
系你,啊……」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劲,他边喘边说,鞋底还不厌其烦地在地上磨
蹭着,每蹦出几个字,他都要「啊」一声,宛若一只雷雨前的气蛤蟆。

  此情此景仅凭想象已是无比滑稽,我却如遭棒喝。02年暑假母亲大病了一
场——就在七月下旬,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前两天——记忆中从未有过的大病,
一连高烧好几天,在家歇了小半个月,最后瘦了十来斤。像是总算与音频中的人
建立起联系,胸腔里一阵翻涌,迫使我不得不靠到了椅背上。

  气蛤蟆的表演没能持续,很快被母亲打断,她说:「行了!」这无疑让后者
气上加气,我清晰地听到他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紧跟着,他哼了一下。母亲一
声惊呼。脚步声。噼噼啪啪,擂鼓一样的闷响。母亲咬着牙,接连叫了两声「放
开」。脚步声停止,陈建军又哼了一下,继而一阵窸窸窣窣。「啪嗒」,什么掉
在了地板上。母亲喘了口气,喉咙里滚过一声低吼。「咚」地脆响,一连串摩擦
声,有些杂乱,像砂纸在锯条上打磨。所有这些声音一股脑地涌来,在我脑袋里
混成一锅稀粥,随着蒸腾的热气,五花八门的画面依次浮现,我却说不好哪些才
是真实的。混沌中,摩托罗拉再次响起,悠扬而凄厉。母亲终于又叫了一声:「
陈建军!」

  陈建军充耳不闻,只是喘气,没一会儿,铃声也在他的喘气中归于沉寂。随
后就是「啪」的巨响,清脆,甘甜。稍远处,一声轻轻的「嗒」。陈建军显然被
打乱了节奏,好几秒才喘上一口气。母亲也喘,边喘边轻咳了一声,一阵窸窸窣
窣。然而这样的静谧也不过是短暂的几秒钟。很快,病猪拖长调子「嗯」了一下
,非常怪异,母亲随之一声闷哼,似有几个字探出喉头,又生生滑了下去。窸窣
。撕扯。腾挪。磕绊。噼噼啪啪。衣料破裂的声音。皮带扣叮叮当当响。我感到
喉咙发痒,右手的伤口痉挛般一个劲地狂跳。除了几声闷哼和低吼,母亲再没发
出其他声音。陈建军则是粗重的喘气,垒墙般他把这些气息码得整整齐齐,这间
隙他说:「不信了还……」

  几个字是颤抖着跳进我耳朵里的。跟着,母亲一连哼了两声,她长长地吸了
一口气。陈建军的喘息变得短促,每喘一下,他都要神经质地轻「啊」一声,像
是给迎面而来的人打招呼。母亲许久都没发出声音,可以说所有的空间都让给了
病猪鹅叫般的喘息。好半晌,他才长吁口气,停止了鹅叫,然后笑了一下。并没
有听到确切的声音,但隐隐约约地,我觉得什么有节奏的东西正在无声地响起。
这让我脊梁僵硬。几乎是顷刻间,我发现如果能剁了这个狗杂碎该是多么惬意的
一件事啊。仿佛回应般,陈建军迫不及待地哼出声来。正是这时,母亲突然嚎了
一嗓子,伴着「啪」地一声响,她说:「弄啊!」老实说,我压根就没反应过来
。陈建军吸溜了一下嘴,就没了音。绵软的沙沙声中,母亲继续说:「弄我啊,
弄死我个贱货!」如遭电击,我汗毛一下就竖了起来。

  「噼噼啪啪」中,母亲一连说了好几声「弄啊」。她哑着嗓子,尾音像被生
生吞了去。

  陈建军一声不吭,消失了一般。说不好为什么,周遭变得无比静谧,连沙沙
声都几不可闻,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听到客厅传来的唱戏声。就在这片静谧中
,母亲从嗓子眼里淌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像一个老旧齿轮终于停止了转动。叹息
的结尾,伴着几声嘎嘎响,然后是一阵模糊而粗粝的吸气声。又是静谧。足有四
五秒,母亲才重又发出声音,一种疙疙瘩瘩的哼声,似划出一个又一个抛物线,
低沉而又轻盈。每到抛物线的顶点,她都要重重地吸上一口气。一个重度哮喘病
人。窗外不知何时黯淡下来,但窗台还是撇出一抹淡寡的影子,真的淡寡,像水
里散开的墨水。我吸吸鼻子,有些后悔打开这个音频了。

  半晌,陈建军才重又出现,他轻声说:「好了。」然后喘了口气。「哭吧,
哭出来。」窸窣中,他长长地哼了一声,喃喃自语般。与此同时,耳畔响起一串
若有若无的轻拍声。母亲猛吸一口气,又快速吐出,连番几次后,抽泣总算如流
水一样淌了出来。小而细,我也说不好为什么会那么细,以至于我能想象母亲的
动作,甚至表情,却无法把握她的声音。十几秒后,伴着一声喘息,涓涓细流开
始哗哗作响,在我耳朵里激起湍急的漩涡。于是,我也喘了口气。哭声持续了好
一阵,我干坐椅子上,不时按按右手的伤口,以免它跳得过于欢快。后来水声兀
地变小,数秒后便几不可闻,母亲长吐几气,吸了吸鼻了。整个过程中,陈建军
沉着嗓子,发出一种哄小孩睡觉的声音,在母亲吸鼻子时,他也机不可失地吸了
吸鼻子。母亲又长舒口气。陈建军的回应是笑了笑。

  之后,我又听到了那种湿漉漉的声音。搞不懂为什么,我竞毫不惊讶。起初
母亲呜呜了两声,但没多久,随着拍击声的消失,一片窸窣中只剩下两人粗重的
鼻息。病猪就是病猪,没一会儿就开始哼哼唧唧,他甚至不时地笑一下,我也说
不好是怎么做到的。接吻声间断了两次,很快又再次响起。像被感染一般,母亲
也渐渐轻喘起来,甚至,在某次陈建军夸张地「啵」了一下后,她跟着哼出声来
。终于,陈建军笑笑,像鹅那样叫了一声。

  「不行。」母亲轻喘。

  「看看,看看……」病猪颤抖着说。

  「你……」母亲说了句什么,也可能是没未得及说出来,总之我只听到一种
模糊的吞咽声。

  窸窸窣窣中,除了喘息,好一阵都没什么声音。客厅收音机里卖起了养生茶
。我不时扫一眼进度条,好确保它尚在正常播放当中。大概两三分钟后,陈建军
的喘息忽然急促而响亮起来,像只失灵的电脑风扇。回应般,母亲也闷哼了两下
,继而发出一串难捱的吸气声。病猪肯定将其视为鼓励,他唤了声「凤兰」,随
后就是一阵啪啪响——并不响亮,但实在,似乎在有意提醒我该发生的确确实实
都发生了。拍击声并没持续多久,很快,陈建军又慢了下来,边喘边笑。「换一
个。」他说。

  母亲咂了下嘴。但没一会儿拍击声又再次响起。节奏不快,声音却响亮。母
亲压抑着喘息,却难免在换气的当口泄出一声呻吟。可能是刚哭过,她声音听起
来跟平常不太一样,有些飘忽,有些沙哑,乃至当病猪咬着牙问「是不是还是日
屄最爽」时,那一声声凄厉的闷哼像是迫不及待的回答。后来他们又换了个姿势
——可能是的——拍击声再次消失不见,沙沙的背景音里响彻着陈建军断气般的
喘息和母亲断断续续的吟叫。说不好为什么,这些声音听起来很假,像什么译制
片里的配音。直到陈建军叫起「凤兰」时,我才猛地一凛,他说:「完了,完了
!」如一根绷紧的弦,在骤然响起的啪啪声中,母亲一连「啊」了好几声,填补
这间隙的是一串串再也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宛若蛇吐出了信子。

  好半晌母亲才缓过神来。这之前只有陈建军的动静,除了喘,就是一个劲地
傻笑。她长吐口气,啧了一声。

  「咋了?」

  母亲还是「啧」,顿了顿才说:「黏糊糊的,别老贴着我。」

  陈建军「嘿」了一声。

  「那个,」母亲不易觉察地轻叹口气,声音有些低沉,「纸。」

  陈建军清清嗓了,没说话。

  几分钟里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声音。我埋着头,不厌其烦地敲击着右手伤口,
那里痒得厉害,难说是包得太紧,还是真的发炎了。不知何时天色己灰蒙蒙一片
,平海的初春傍晚轻盈地在我的窗外延展。客厅里静悄悄的。我感到口渴,却惮
于起身。

  还是母亲先开腔。「老躺着干啥?」她说,「收拾收拾快走。」

  陈建军短促地「哟」了一声,似是翻个身下了床。脚步辗转片刻,一声长叹
后又踱了回来。「急啥?」他笑了笑。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怕啥,老牛他们有的玩呢,明儿个一早能回来就不错喽。」

  母亲没说话。

  「咋了?」

  脚步声。

  「什么眼神?」

  没音。

  「你这一巴掌啊,还得配眼镜去。」陈建军自顾自地笑了笑。

  「牛秀琴……是不是商量好了,你们?」冷不丁地,母亲问。

  「啥啊?」

  「你说啥?」

  「嗐!」陈建军咕哝咕哝嘴,「你呀,想啥呢!人老牛是精明点,有眼色,
但也别把人想得太龌蹉!」

  母亲没吭声。

  「你说你,典型的疑邻盗斧嘛,这位小同志,不要整得……好像全世界都围
着你转一样。」

  母亲没搭茬,好一会儿轻叹了口气。

  「又咋?」

  「起开,洗澡去。」脚步声。

  「急啥?」

  「啧。」

  「再来一次。」脆生生的,说完他急促地笑了两声。

  「陈建军。」

  「你不知道,这几个月我有多想你。」

  「烦不烦你,松开!」

  「嘿,嘴硬!」病猪又玩上了「京片子」,跟着压低声音,「……还夹着我
的种哩。」

  终于,我抬头扫了眼屏幕,这才发现婆娑的黑暗中它是如此刺目。

  母亲没说话。

  「咋了?」

  「玩笑话!」

  「我的错,我的错,昏了头。」

  「你呀,要早跟我吃饭去,不就没这事儿了?」

  「上哪儿找套去,你说?」

  「纯属意外!」

  「男了汉大丈夫,难道让我这老汉给你跪下?」

  陈建军逼逼叨叨,说相声一样,那唇舌间的腐臭穿过屏幕,弥漫得到处都是

  「绷,我就喜欢看你绷着个脸。」

  「嗯,看你能绷多久。」

  「继续绷。」

  「计你笑!」猝不及防,陈建军嚎了一嗓了。他笑得呵呵呵的。我不知道母
亲是否真的笑了,我只是觉得如果这种廉价狗屎玩意儿能把人逗笑的话,我们身
处的世界就有些夸张了。

  「离我远点儿!」母亲轻吐了口气。

  陈建军没说话,但你能听到他的吸气声。一种令人疲惫的声音。这时父亲进
了门,在客厅跟奶奶说话。我想知道几点了,却懒得再看屏幕一眼。我犹豫着要
不要起身开灯,然后——摩托罗拉响了起来。

  一片窸窣和脚步声后,母亲接了电话。当头她问:「吃了没?」母亲操着平
海话,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不时轻笑一声。有时候,她的声音变得很近,那细密
的纹理仿佛就在眼前,伸手就能摸到。我突然就生出一种熟悉感,继而没由来地
一阵心慌意乱。母亲说她周一下午才能回去,「今天没开成会」,说刚刚有事儿
,没听到手机响,说大热天儿的,上哪儿玩啊,说下冰雹好啊,起码凉快些,「
不过你可得小心点儿」。临挂电话,她叮嘱道:「别老疯玩,也看本书,还有,
别趁我不在,就偷偷游泳钓鱼去。」我禁不住扫了眼屏幕,那瞬间的强光击打着
瞳孔,让我目眦欲裂。「记住啦?」母亲轻轻一笑。毫无征兆,眼眶一阵痉挛,
随后什么东西便模糊了视线,我张大嘴巴,猛喘了几口气才没让它们落下来。

  「咱儿子?」陈建军笑了笑。

  母亲没说话,或许打完电话后她就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有个事儿忘说了。」陈建军似是向母亲走去,边走边轻叹了口气。待脚步
停下,他说:

  「陈建国……陈建国啊,我自己哥哥,啥货色我一清二楚,这人……反正你
要当心点儿。」

  母亲没音。

  「咋了?」

  「吃饭去吧你。」母亲声音很轻。

  「让人送过来吧?」陈建军又是呵呵笑。

  「随便。」

  「好嘞。」

  「别在我屋里!」母亲兀地吼了一句。片刻她又吐口气,小声说:「你爱上
哪儿就上哪儿吃去,别在我屋里」

  「你呀你,」陈建军笑笑,好一会儿才说,「行,我回屋换身衣服。」

  这次陈建军挺利索,很快收拾妥当,嚎了一嗓子就出了门。母亲洗了个澡,
许久才出来。除了换衣服,她再没其他声响。我就那么呆坐着,听了好一阵沙沙
声。我不知道音频里的母亲能听到什么声音。然而,二十分钟不到,陈建军就又
叩响了门。是的,确实是陈建军,哪怕听不清他的声音。隔着门,母亲说不去。
于是他就一直敲,像和尚敲木鱼,像马加爵敲室友的脑袋。母亲终究又开了门。
陈建军说,走吧,散散心,趁凉快,老憋屋里该憋出病了。母亲没吱声。「你得
赔我个眼镜腿,」陈建军笑笑,「走吧,屋里也要收拾一下,我刚给服务台打了
电话了。」

  关门前,母亲吸了下鼻子。这是我听到她的最后一个声音。之后的一个多小
时里,除了服务人员的聒噪,再无人类活动的迹象。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这个「200208 ss」,文件夹「3」里还有一
个三十多M的录音没听过——也许听过,没了印象——总之很短,二十来分钟,
往后拖了一下,确实(熟悉的旋律中隐隐)能听到女性的呻吟,只不过,是不是
母亲已经无关紧要了。关掉播放器,我又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客厅里的声音混
杂着窗外的鞭炮声,让我感到愈加寂静。正当我手起刀落,准备格掉移动硬盘时
,父亲叩响了房门。「黑灯瞎火干啥呢?」他说,「听你奶奶说,你跟人打架了
?」

  《汉武大帝》第一集结束时,奶奶问几点了。父亲没吭声,我也没吭声。于
是奶奶说:「凤兰还不回来啊。」

  「路上的吧,这天儿,路不好走。」父亲嘟囔了一句。

  「你妈啊,」第二集片头播完,奶奶才叹口气,在我腿上敲了一下,「就是
太忙,应酬太多,不是一般多,这女的呀……老应酬,多累!」

  她老话音未落,母亲就回来了。父亲迎了出去。我把衣领竖起来,拉链拉上
,再次瘫到了沙发上。很快,母亲就出现在客厅里,她笑着说今天郑向东请客,
难得。奶奶也很惊讶,问真的假的。父亲笑笑,骂了句什么。我不知道小郑的抠
门竟如此天下闻名。母亲上了趟卫生间,之后去了厨房。再回来时,她径直朝我
走来。我拼命地缩脖子,当然,还是无济于事。母亲问我脸咋了。我瞅瞅父亲,
再瞅瞅奶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又上哪儿疯去了你?」她一把拂去帽子,撇
开了我的脑袋。

  我这才感到浑身上下火辣辣的,那道道抓痕像一条条鞭痕,连右手都在拼命
地膨胀,仿佛饮下多时的酒精总算在血管里奔腾起来。

  「真不知说你啥好。」母亲叹口气,挽起袖子,又迅速放了下去。陈宝国的
方脸适时出现在屏幕里,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十分魔幻。「还有,给你打电话
咋不接?」说这话时,她没看我。
0

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