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娴的故事(改编自苏童小说)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2-07-05 19:51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汇隆照相馆座落在街角上,漆成桔红色的楼壁和两扇窄小的玻璃门充分显示了三十年代那些小照相馆的风格。橱窗里陈列的是几个二流电影明星的照片和精心摆设的纸花。那是娴的家。娴的父亲去世后,汇隆照相馆由娴和她的
汇隆照相馆座落在街角上,漆成桔红色的楼壁和两扇窄小的玻璃门充分显示了三十年代那些小照相馆的风格。橱窗里陈列的是几个二流电影明星的照片和精心摆设的纸花。那是娴的家。娴的父亲去世后,汇隆照相馆由娴和她的母亲经营。娴那年只有十八岁,刚从女子高中毕业。

1937年,娴在照相馆里开票。生意每天都很清淡,娴聊以打发时间的是各种电影画报。她喜欢看电影,但现在看得很少了,因为白天离不开柜台,而晚上出门又受母亲的种种限制,娴只能在画报上寻求一种飘渺的慰藉。

外面刮着风,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穿着臃肿的行人和漫空飞舞的梧桐树叶。有一个人推开了玻璃门,娴看见那个男人站在柜台前约五尺远的地方,手执礼帽向她颔首微笑。娴后来回忆当时的情景总说她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她似乎预知孟老板的出现会改变她以后一生的命运。

先生,拍照吗?不,我不拍照。那么你取照片?把收据给我吧。

不。我不拍照。但我想给你拍一张。那人说。娴看见孟老板把礼帽和司的克放在长沙发上,慢慢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型相机。他往后退了一步,对娴说,就坐在那儿,手放到柜台上,托着下巴。娴下意识地按照要求摆出了当时最流行的拍照姿势。镁光灯咔嚓一闪,她听见孟老板说,好了,多么自然的表情,太好了。

后来当娴的那张照片登在《明星》画报上时,她已经成为孟老板的电影公司的合同演员。娴放下了照相馆的工作,投身于梦寐以求的电影业。1938年冬天,娴与孟老板的关系飞速发展,她与孟老板双双出入于舞厅和跑马场,引起了圈内人的注意。也就是这年冬天,娴拍了她一生最初的两部也是最后的两部片子。一部是清代宫廷片,娴在里面扮演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宫女,是配角。而另外一部是很重要的角色,娴扮演一个卷入三角恋爱的摩登女性,最后悲惨地投河自尽。

娴很快搬离了她家的照相馆。孟老板为她准备了一套公寓房子,那是配有电梯的八层楼房,孟老板经常到娴的房间来度过一个春光无限的夜晚。娴知道孟老板是有妻室的人,知道她自己处于什么地位,但她无法顾及这些,那时候她想得最多的是角色问题,怎样与头牌明星争夺主角,怎么疏通摄影师,使自己略嫌瘦长的脸在银幕上光彩照人。

1938年春天的一次出游,给娴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娴和公司的女明星们一起到苏州春游,其中包括陈云裳和袁美云等大明星。船快到虎丘塔时,大批的记者蜂拥而至,照相机的快门咔哒咔哒响成一片,娴在这个时刻充分体会了荣耀和快乐。她后来一直保存着那次春游的照片。照片上娴和一群女明星坐在船头上,她们都在啃甘蔗。背景是虎丘塔和大片盛开的油菜花地。

娴在年老色衰以后经常从箱底找出那张照片,细细地端详。昔日的美貌和荣华随时光流逝一去不返,它们如此短暂脆弱,她甚至无法回忆1938年命运沉浮的具体过程。多少年来她已习惯于把悲剧的起因归结为那次意外的怀孕。另外,她也不能原谅孟老板的错误,有一次他坚持不肯用那种美国产的保险套,酿成了她以后一生的悲剧。

在娴的妊娠反应日趋强烈后,孟老板驾车把娴送到一家僻静的私人医院。娴坐在一张长凳上,等着医生给她进行堕胎手术。恐惧使娴浑身颤抖,她脸色苍白,无望地看了看孟老板。孟老板坐在旁边读当日出版的《申报》。他对娴说,别怕,一会儿就好了,朱医生的医术相当高明。娴摇了摇头,她说,我怕。

手术室内传来一种清脆的刀剪碰撞声,里面好像正在进行手术。娴听见一个女人凄厉地尖叫着诅咒着。她瞪大眼睛倾听着,整个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突然娴从长凳上跳起来,双手掩面冲出门外。孟老板追出去,拉住她的手说,你怎么啦?你跑什么?娴哭泣着说,我怕,我不做这个手术了。孟老板的脸沉了下来,他说,别耍小孩脾气,这手术非做不可。娴抓住汽车车门上的把手,头靠在车窗上哭泣,她说,送我回去,求求你送我回去吧。孟老板站着不动,他说,你到底怕什么?娴说我怕疼,我实在怕极了。孟老板沉默了一会儿,后来他拉开车门,将娴粗暴地推上车,娴听见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臭婊子。

娴就是从这一天失宠于孟老板的。当时她十九岁,在应付男人方面缺乏经验。她错误地幻想等腹中孩子降生后孟老板对她的态度会重新好转。娴后来闭门思过,她想如果那天做了手术,一切都会好起来。悲剧的另一个起因是她太年轻,她怕疼。就因为怕疼断送了以后的锦绣前程。

过了两天娴接到电影公司的电话,让她务必去公司一趟。娴不知道是什么事,她精心打扮一番叫了一辆出租车。当她到达公司时,才知道她已被解雇了,从此再也没戏可演了。娴当时如遭巨石击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灾难不期而至地降临了。娴在公寓的床上度过了难捱的三天。她天天瞪着天花板,用所有肮脏的字眼咒骂着孟老板。她把孟老板的丝绸睡衣剪成一条一条,从窗口扔出去。这时她深深地体会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感觉。公寓管理员登门的时候,娴从他尴尬的脸色中预感到了什么。她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听见管理员絮絮叨叨地诉说他的苦衷。娴打断说,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这房子不是付过款了吗?管理员说,是付过了,但付的是一年的租金。娴说,那就对了,不是说一年吗?我住进才半年呀。管理员面露难言之色,他搓着手想了想说,我就向你抖个实情吧:你住进来之前孟老板已经租过半年了,那会儿是另外一个女演员住这儿。娴不再说话,她把枕巾抻了一下,捡起上面一根细细的发丝凝视着,她说,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会赖在这儿的。

一个初夏的早晨,娴离开了那座豪华公寓,提着两只箱子推开了汇隆照相馆的门。她母亲说,你怎么回来了?不当电影明星了?公司解散了,娴说。

你那个大老板呢?他不要你了?死了。娴说,他死了,心脏病发作。撒谎。把你的身子转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肚子。有什么可看的?你不是也大过肚子吗?

贱货。母亲怒喝一声,让人把肚子搞大了回家下种吗?谁让你回来的?这是我的家。娴走到原来她住的房门口推门,门推不开,里面上了插销。娴拼命推看门说,谁在里面?是一个男人吧?门开了,果然是一个男人。娴认识他,是国光美发厅的老王,经常替她母亲做头发的老王。娴对老王笑了笑,然后又回头对母亲说,我们都是贱货。

娴从前的闺房现在弥漫着一股暧昧的气味。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现在非常痛恨这种气味。她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猛然看见离家前随手放于窗台的那盆三色堇依然鲜活,小巧玲珑的花朵和纤细碧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静若处子。娴面对着三色堇潸然泪下,这是她的第一次哭泣。

在照相馆楼上的小房间里,挂钟嘀嗒嘀嗒地走动,娴临窗而坐,计算着时间怎样慢慢地消失。她无事不出门,害怕别人看见她怀孕的模样。娴无望地等待着产期的来临,这是她一生中最灰暗沉闷的时期。1939年,娴在照相馆楼上生下了一个女婴。女婴只有四斤重,抱在手上好像一只可怜的小猫。那个女婴就是芝。

娴曾经给孟老板去过好几封信,索要芝的赡养费,结果都是石沉大海。有一封破破烂烂地退回了,封皮上有查无此人的字样。娴恨透了孟老板,这种仇恨也影响了她对芝的感情。她很少哺乳,也很少给婴儿换尿布,她想婴孩也许活不长,她也可能活不长,没有必要去履行母亲的义务。很多时间娴在芝嘶哑的哭声中安然入睡,产后的娴更加慵懒了。芝却以正常的速度生长着,她从早晨啼哭到深夜,但她活着。娴有一天细细地打量了芝,发现女儿的眉眼更多的像自己,而不像孟老板,这使娴动了恻隐之心,她把乳头塞进芝的小嘴里,拍着芝说,你为什么要像我?像了我以后没有好下场的。我是世界上最苦命的女人。

1965年芝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了一家国营理发店工作。芝的容貌酷肖她的母亲娴。芝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一些,而娴正好相反,偶尔地芝和母亲一起出门,有人会误以为她们是姐妹俩。这使芝产生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她不太愿意和母亲一起出门。另外,芝也不喜欢母亲的鲜艳别致的衣裙,她认为这与她的年龄不相称。

没多久芝就与同事邹杰谈起了恋爱。芝把她和邹杰的事瞒着母亲,但娴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每次芝和邹杰看电影或者溜冰回家,娴就用一种异样犀利的目光审视芝,芝感到一种莫名的惶恐。

你交男朋友了?没有。芝摇了摇头。别想骗我,我是过来人。这种事怎么逃得过我的眼睛?你说有就有吧。芝觉得她的脸红了。是什么人?干什么的?同事。芝淡淡地说。我是问你他家里是干什么的?不知道。我没问过他。芝说,他家里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你连他的家境都不知道就跟他好了?我知道他是党员。就因为他是党员你就跟他好了?党员值多少钱一斤?跟他赶紧断掉,世界上男人多的是,要慢慢地筛选,千万别随随便便去和男人好。

不。芝说。你不懂男人好坏,以后我会给你找个称心的。你明天就去跟那个党员断掉!不。芝咬着嘴,她的声音放高了。

娴当时正在剥花生仁。当芝说出第二声“不”时,娴突然大发雷霆,她把筐里的花生壳抓起来朝芝的脸上扔。芝仍然说,不。娴就把那只筐一起砸到芝的身上,她喊道,不听我的话就给我滚,贱货。

芝躲闪到一边,她扶着门站了一会,忍着眼里的泪水。后来她说,滚就滚,我本来就不想在这个家里呆。你以为我稀罕这个家吗?

夏日的一天芝嫁到了邹家。芝没有嫁妆,带到邹家的只有一只磨损了的皮箱,箱子里是她的衣服。当芝把结婚的事告诉娴时,娴先是惊愕,过后她就哭起来,哭声持续了很长时间。芝茫然地看着母亲扭曲痛苦的脸,不知所措。

娴对此的反应超出了芝的预计,芝猜不透她的心。娴进了厕所间,她插上门在里面一边哭泣一边摔打着东西。娴说,滚吧,就当我养了条狗。反正我也不要靠你,你别指望我会给你一分钱。芝觉得很滑稽,她说,我本来就没有跟你要东西。芝的心一下就冷了,她说完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撞上房门。

理发店离家很远,小夫妻俩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回家后疲惫至极。芝每天都是匆匆吃几口晚饭就上床休息了。芝把她的脏衣服塞到盆里用水泡着,但她总是忘了去洗。芝与邹家人的矛盾最初就是从洗衣服上产生的。

芝有一天听见小姑在门外摔摔打打地,耍什么小姐脾气?自己的衣服让别人洗。芝知道这是针对她的。她走出去,看见邹家人的脸色都很难看。邹杰的母亲把芝的衣服从盆里拎出来,她对芝说,你看,浸了两天都臭了,还是我给你洗吧。芝的脸涨得通红,她夺过那堆衣服,又把它们扔回盆里,一言不发地洗起来。那次芝又落泪了,她从中感觉到邹家人对她怀有某种敌意,也许直接原因就是他们的家庭出身问题。后来又出现了洗碗的问题。芝虽然洗了自己的衣服,但她每次吃完饭把碗一推就走了,邹杰家人看不惯。邹杰的母亲在饭桌上诉说她做新媳妇时的种种艰辛,芝并没有领会她的暗示,直到邹杰有一次对她说,你也该洗洗碗了,别老让人伺候你。芝这时深深意识到她与邹家的人格格不入。芝冷冷地说,不洗,我情愿不去吃饭也不洗碗。

芝果然两天没在桌上吃饭,她在街上吃点馄饨包子权作晚餐。到第三天,邹杰的母亲对芝说,你要是跟着我们吃不惯,就另吃吧,家里还有一只煤炉。芝说,我随便,我吃不吃无所谓的。邹杰的母亲说,邹杰就跟你吃了,邹杰最喜欢吃红烧肉。芝说,我不会做红烧肉,他想吃让他自己做。芝的婚姻生活从一开始就有不愉快的插曲。她知道一部分原因来自于她自身。另外一方面,她对邹家充满了鄙视情绪,她认为这个家庭庸俗琐碎,并不优于她和母亲组成的两人家庭。再其次,芝怎么也不习惯使用马桶,她每次出门倒马桶都从内心感到厌恶透顶。

芝让邹杰打报告向理发店申请房子,遭到了拒绝。邹杰说,我是党员,怎么能带头向组织上伸手要房呢。再说,我们现在有房子住。芝说,这也叫房子?连扇窗子也没有,整天透不过气。反正这儿我住不下去了。邹杰说,这点困难你就克服不了?我早就知道你有娇骄二气,吃不了苦,你还不承认。芝说,随你怎么说吧,我不想住这儿了。明天我回娘家去,我情愿受我母亲的气,也不在这儿受你们一家人的气。邹杰的脸挂下来了,他愤怒地盯着芝看了好久,最后带着决绝的意味说,好吧,你走,你嫌弃这儿,我不嫌弃。芝这时候意识到争斗的结果将造成她和邹杰的分离,这并不是她的初衷。她疑惑地说,你不跟我走?邹杰背转身说,我不走。我不愿去你家,我讨厌你母亲。芝咬着嘴唇说不出话,她对邹杰感到深深的失望和忌恨。

芝回到娘家,娴的反应非常平淡,她说,我知道你会回家的,你毕竟是我的女儿。又问芝,是不是邹杰欺负你了?芝一声不吭,她显得倦怠憔悴,不愿意说一句话。芝也后悔。她后悔不该这么匆忙地嫁给邹杰,至少她要对邹杰的一切考察一段时间。终身大事是不允许任何感情冲动的。芝卧在原先睡的铁床上,看见白床单上那一小块发黄的痕迹,从前的未婚少女的气息梦一样地围绕着她。芝感到怅然若失,整个世界都变得黯然神伤了。

在分居的那几天里,芝躲避着邹杰。有一天下班后邹杰骑着车跟在她身后,从工厂一直跟到红旗照相馆门口。芝仍然装作没看见,但他在照相馆的玻璃橱窗前站了会儿,又骑上自行车走了。芝一下觉得非常失望,心里像浇了一瓢凉水。

事实上芝等着邹杰去她家,但芝对此没有把握。芝在焦躁和无聊中过了九天。第九天芝怨恨交加,她想她只能再等一天了,如果邹杰明天再不来,她永远也不会和他继续过婚姻生活。芝其实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人。

第十天下雨。窗外的瓢泼大雨使芝心灰意冷。芝伏在临街的窗前扫视雨中的街道,看见一辆自行车犹犹豫豫地停在楼下,邹杰穿着雨衣跳下车,轻轻地敲门。芝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对着楼下喊起来,门没关,门是开着的!邹杰带了条被子来,被子外面虽然用牛皮纸包了一层,还是被雨淋湿了。芝把被子晾到竹竿上,她说,你带被子来干什么?邹杰说,我睡自己的被子。我不睡你们家的被子。芝说,这是为什么?邹杰有点不好意思,脚臭,怕弄脏了你家的被子。芝捂着嘴扑哧笑了,你还挺自觉。

夜里雨仍然下着。芝难以成眠,她看着枕边的邹杰,邹杰已在梦里,他的嘴唇翕动着,下唇上长了一个水泡。芝摸了摸邹杰的脸,心中突然有些后怕。如果今天邹杰不来,他们之间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邹杰的迁入使照相馆上这家人的生活改变了格局。娴把买米拖煤之类的家务交给了邹杰。这很自然,邹杰轻松地干掉了许多力气活,他不怕累。邹杰身强力壮,有着超人的充沛的精力。娴后来经常当着芝和邹杰的面夸奖邹杰能干。娴又说,我年轻的时候怎么就碰不到这样的男人?

芝有点反感娴说这类话,芝反感娴在男人面前的轻佻言行和举止。有时候芝感觉到他们夫妻与娴同住一处的微妙细节,芝知道她的母亲是什么样的女人,她总是赶不走一个难以言传的幻觉,芝怀疑娴窥视他们的性生活,所以夜里芝每每要求邹杰的动作保持轻捷,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芝怀疑娴躲在门口偷听他们的动静。这种怀疑令芝感到羞愧,她没有办法向邹杰解释。

一天夜里芝被门外的响声惊醒,她睁开眼睛看见气窗上娴的脸一闪而逝,芝叫出了声。她的幻觉竟然被证实了。邹杰被芝的叫声惊醒,醒来看见芝脸色惨白地坐着发愣。邹杰问,你怎么啦?芝捂着脸重新睡下来,她说,没什么,我看见了一只老鼠。第二天芝就将气窗玻璃用报纸蒙上了。第二天芝看见母亲时心里有一种厌恶的感觉。娴显得若无其事,她说,你们窗玻璃上有只苍蝇,我把它打死了。芝没说什么,她想,但愿真的是一只苍蝇。

芝的敏感多疑的性格导致她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好几天闷闷不乐。邹杰不知其中缘故。他说,你这人怎么情绪无常,前两天不还是挺高兴的吗?芝烦躁地说,你别管我。我们没有自己的家,我是高兴不起来的。邹杰说,是你自己要住过来的,你要不想跟你母亲过我们就回家。芝摇了摇头说,那也不是我的家,不想去。就在这儿住吧,她迟早要死,死了就安心了。

以后的夜里芝做了许多类似的梦。其中有个梦是娴站在邹杰的背后替他整衣领。这也是芝唯一敢回想的梦境。这些梦折磨着芝,芝知道一切应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民谚,她怨恨自己为什么老想这种无聊肮脏的事。她只能把一切归咎于她内心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它由来已久,芝记得她很小的时候经常被母亲反锁在屋子里,她害怕极了。

芝很小的时候,有个牙科医生经常到家里来,他一来母亲就让芝到另外的房间睡觉。芝一个人在黑暗里害怕极了,她光着脚跑去母亲那儿敲门,门始终不开。芝只能哭泣着回到黑暗中,她真的害怕极了。后来芝想起这些往事,她又把一切归咎于母亲的轻佻,甚至放荡。芝如果有了办法,她是决计要离开母亲的,可惜她没有办法。芝同时又是个孤僻而脆弱的女人。

芝和邹杰结婚后一直没有怀孕。芝不解其中的原因,他们的性生活是正常的。芝对这种事没有太多的激情,但她也不想采用任何避孕手段,她的潜意识里是希望有个小孩的。她发现邹杰很喜欢孩子。在某次平淡的房事后,芝问邹杰,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邹杰说,女孩。你呢?芝郑重其事地说,我不要女孩,我想要个男孩。邹杰说,想不到你还有这种封建意识,新社会男女平等了,男女都一样。芝摇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想法一时也说不清楚。好多事情女人有感受,男人没有。你懂吗?芝有一天绝望地把邹杰推开,她望着天花板说,算了,也许我们中间谁有问题,我们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邹杰说,不会的,再说我们又不光是为了生孩子。芝哑着嗓子说,我只对孩子感兴趣。邹杰看着芝倦怠灰心的神情,感到很沮丧,他突然意识到芝是应付他的,芝的目的只是为了孩子。如果这样,我不成了一匹种马吗?邹杰想着,他觉得受到了某种伤害和污辱,他的旺盛的性欲因之被抑制了,以后的几夜邹杰一上床就自顾呼呼大睡。

有一天娴对邹杰说,她的头发该做一做了,但是她不想出门。邹杰最后说,你要走不开,我可以把工具带回来,凭我的手艺在家里也能做出长波浪,娴说了一句,随便。

下午邹杰果真带了一包美发工具回来。娴洗好了头发以后就端坐在凳子上。你的头发很好,我就喜欢这种又软又松的头发。邹杰的手轻轻抚弄着娴的头发。

别奉承我了,没意思。娴回头说,你快点做吧。做头发不能急。邹杰在后面笑了笑,好事都不能着急。娴感到女婿的手柔软地梳弄着她的头发,电吹风嗡嗡地响了起来。热风不停地吹向娴的头部,她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昏昏欲睡,不知什么时候她警觉起来,邹杰的一只手开始顺着她的脖颈下滑,它已经停留在她的肩背处了。邹杰,规矩点。娴说。

做头发都是这样的,尤其是在家里做头发。胡说八道,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娴在女婿的那只手上狠狠地打了一记。

这话说哪里去了?我可是一片好心。邹杰不羞不恼地嬉笑着说,亏你还拍过电影,这么不开化?娴受到了伤心的一击,她的眼圈有点红了。同时娴的紧张戒备的身体开始松弛下来,她突然觉得女婿的攻击毋需抵抗。娴回头看了看女婿的那只手充满了情欲,心想男人与男人并无二致,随它去吧。

电吹风嗡嗡地响着,邹杰的手温柔地游弋于娴的敏感部位,娴渐渐呼吸急促起来,她觉得脸上很热,而身体像风中杨柳无力地颤栗,她有一种快速坠落的感觉。当娴和邹杰倒在床上时,她听见电吹风仍然嗡嗡地响着。

娴没有任何思绪了,她坠落了云雾之中。她睁大着眼睛,却只是无意识的,目光散漫,嘴也大张开,发出一阵声调高亢的喊叫声,几近于哭泣,双腿狠命夹住邹杰,全身都开始在紧绷中战栗起来。

邹杰被她搂抱得几乎动弹不得,却还是拼尽全力继续耸动,只是节奏慢了许多,又持续了一阵后才渐渐回落。娴从嗓子眼里倒吸进一口气,啊的一声渐渐回过神来,感觉自己像是已经失神了很久,浑身软得像一团泥,胳膊和腿都耷拉下来,无力的被床托着。

终于,邹杰也吐出了他体内最后的一滴精液后,疲软地倒在了她的身边。

你快点把衣服穿起来,芝就要回来了。娴有些惊恐地推了一下邹杰。邹杰依言起身穿衣服,看了一眼在床上的娴。赤裸苍白的身躯已不知道有多久未经男人触摸了。丰腴的胴体,却又充满了中年女人的生理欲望。

恢复力气后的娴,不慌不忙的穿戴好,又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不可以再有下次了!娴走进厨房时回眸的那一刹那,哀婉动人,眉梢眼角尽是春情弥漫,女人的味道在此刻最是浓香。

当芝下班回到家时,家里一切照旧,毫无异样。娴若无其事地向芝展示邹杰帮她做的头发,芝淡淡的一笑,说好看。

在芝的面前,娴对邹杰的态度依旧如常。背着芝却对邹杰淡漠有加。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娴常常作着同样的一场春梦,醒来时,总是下身淋漓,粘液就像酱汁一样的浓稠涅白。她越来越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总是闷在心里,排遣不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已经中了一种叫做欲望的毒药,它坚硬而且致命,尽管是慢性的。

娴的内心很不安,很焦灼。她试图压制,但她知道她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平静度过往后的晨光了,这世间又有几人会像自己这样,竟然与女婿发生这种关系,而自己却竟会油然生出畸形的快感?这种禁忌的兴奋已掺拌着鲜血融入了她的躯壳,另成了一种生活的形体魂魄。睡与醒之间,生和死之间,距离短得几乎已不存在。生活里,满是沉默的一片,事情简单得就是这样简单,继续着过去,又重新开始,循环着往复,在快乐和痛苦中悲壮而热烈地穿插。

一天娴以前的电影公司一个旧同事给孙子摆满月酒,她邀请了娴。满月酒定在了星期日的中午,恰好芝这天需要上班,邹杰不用,芝便叫邹杰陪娴去吃满月酒。娴想了想,同意了。

娴化了点淡妆,显得很亮丽,只是眼角和额头说话和笑起来的时候,都有了不浅的细纹。娴不卑不亢的与旧同事们寒暄、应酬,挽着邹杰的手臂介绍,我女婿,是共产党员。

旧同事的满月酒很热闹,娴也喝了点酒,双颊有点泛红。回到照相馆,娴不紧不慢的在楼梯前面走着,听见邹杰的脚步赶了上来,她回过头玩味的看了他一眼说,离得我这么近,想干嘛呢?

邹杰三步并两步赶上就从后面抱住了娴,脑袋一低靠近她的耳边轻轻的说道,我想干嘛你还不知道?边说边往她耳朵里吹着热气。娴侧过头去想躲,嘴上也轻轻的回应道,别闹!我怎么知道你想干嘛?邹杰的两只手在娴的胸前盈盈一握,感觉她的身子一下就软了,要不是邹杰搂着可能就瘫楼梯扶手上了。

娴略显惊慌地说,你到底要干什么?邹杰说,继续上次的游戏。娴说,你要死了,我毕竟是你丈母娘呢,被人看见就不得了了!

邹杰说,家里就你和我,没人能看见,芝也不在家里。说着就用一只手掏出钥匙,将娴推了进去,匆匆锁上门。娴靠着吃饭桌说,不要这样好吗,我是你的长辈,我们这样是乱伦。

邹杰说,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一边说一边开始脱娴的衣服,在娴微弱的抵抗下将她剥光了,变成一丝不挂。娴捂着脸说,难为情死了,以后还有什么面孔见人!

邹杰从后面强硬的进入了娴的身体,在一阵猛烈的撞击下,娴就嗷嗷叫了两声无力的垂头低了下去,整个人都趴在了桌子上面,雪白的大腿上留下一两道丝状的液体。当邹杰将她拖拽到睡房时,娴没有反抗,静静地任凭他摆布。她躺在床上两腿张开着,邹杰伏在她身上,正要张口说话,娴一把捂住他的嘴,什么都不要说了,就做你男人想做的事!

1966年的夏季,娴在邹杰的身下又经历了一次水火交融般的洗礼。这时的娴已经完全抛弃了她的矜持,恣意地呻吟着。她年近半百的情欲找到了一条流淌发泄的通道,她有些要昏厥,她想她快要死了,他竟那样地凶猛,每一次的进出伴随着强有力的冲撞,把娴湿漉漉的欲望一下就带向了高潮。娴没想到她竟这么快就崩溃了,高潮伴随着她的尖叫一下就来到了。她飞了起来,飞进了高潮的泥淖里,浑身便发软地双腿直抖。

这一次的经历比上一次更加的快乐,娴心里这样想着,邹杰的性欲太强,女儿一个人吃他不消的,就算是帮女儿分担一下火力也说得过去。而芝眼见自己丈夫与母亲的关系日渐好转,心里也是高兴的,却并无往别的方面想。
邹杰按时按点的向芝交公粮,轻而易举的满足了芝,身下的火力全瞄准了娴。

芝正在争取入党,在单位里自然是兢兢业业,努力表现,常常加班加点,邹杰和娴在家里多出了不少独处的时光。

夏天天气热,人们都会穿一些又轻又薄的衣服,演过电影的娴是个非常讲究的女人,衣着总是十分得体,只是她的连衣裙下摆有一点点短。当她在沙发上坐下的时候,她那掩盖在裙子里的大腿便闪露了一大截出来,苍白而暧昧。

邹杰的手在娴的大腿上拂过,顿时看到她的肌肉一绷,两条白皙修长的腿子轻轻的抖了抖。娴下意识的朝芝的方向快速地瞥了一眼,回过头来,压低声音对邹杰说,别乱来,芝还在家呢。

芝穿戴好,穿过客厅,走到门口时说,今天午饭不回来吃了,单位里有聚餐。娴一直站在窗口,看着芝走出门口,融入到川流不息的马路上。

邹杰从背后抱着娴,鼻子凑在她的发际间嗅着,发香细细,依稀还有晨起的倦怠。当心让人看见……娴轻挣了下,便没再动,身子竟有些软软地,白皙的脖子上起了一层红晕,像是染了晨晖的颜色。

想我不?邹杰从后面抱住了娴,把嘴凑在她耳边,舌头伸进了她的耳窝里,轻轻地舔了几下。

呵,你也是个坏东西呢。娴笑骂道。她轻轻扭动着身躯,磨蹭着邹杰鼓鼓的下身,忽然转头说,都说我是个贱货,我再贱一次又能怎么样呢?邹杰笑了笑,手已伸了进去,有些下坠的乳房被他捏得有些疼,却有一股快意从脑子里下窜,两腿之间竟泛起了波澜。邹杰紧紧抱着她,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是那种男女之间才能散发出来的味道,他的手往下深入。

做死呀……娴一下子就软了,身子一下靠在了女婿身上。娴受不了邹杰的挑逗,特别是他的手指,搞得她心里痒痒的,像是有数只蚂蚁在体内爬走一般。娴的身子一下子拱起来了,嘴里冒出几句不成语调的幽咽微叹,像是平静的湖面起了涟漪。

娴终于忍不住也开始抚摸邹杰,经验丰富的她熟悉着男人的一切,力度由锐而钝,由张而驰,使邹杰越发的冲动起来,娴乖巧地配合着邹杰进入她的身体。

对于娴的身体,邹杰已经是轻车熟路的了。娴的头发披散着,眼睛紧闭着。窗外汽车不停地驶过,邻街就是不好,噪音太强,倒多少能掩盖些隐密的声响。影放肆地发出了呻吟,每一个毛孔都张扬着快活,四处飞散。

你是贱货!你是婊子!邹杰的撞击越来越快。
娴无言,曼妙的胴体突然开始痉挛了,抽搐数下,脸色呈现出洇红,极乐的快感有如江河倾泄,一股浓郁涅白竟喷薄而出。春意漫卷,夏日炎炎。 邹杰有些儿惊呆了。

差点要死掉了。娴瘫软着,脸上潮红中透着一股慵懒的风情,声音轻飘飘的,犹带着高潮后的余韵。

我也快了。邹杰说。娴感到了他明显的节奏加快,不自主地配合着。果然不一会儿,一股彩流般的袭击自女婿的体内激射而来,这是一种火划过水面的感觉,一会热,一会冷,真美妙!娴感到一种奇异的力量,透着一股奥妙,仿佛一场灵智的洗净。这种下临到深渊了的男女之乐,像是火山的溶液,能焚灭世间的一切呢——花开,花落。

今天倒是挺快的,憋了许久吧?娴笑眯眯的。我也不跟你隐瞒,她,她有些冷淡。什么冷淡?就是那方面,她性冷淡,不太喜欢做那事。每次上去都是冷冰冰的,不像你会这么引合男人。

呸,说什么呀,说得这么难听!娴的脸上泛起了桃红,啐了他一下。突然她惊呼一声,连忙用自己的内裤堵上两腿间正自湍流的精液。你去我抽屉里拿条三角裤给我。

对于娴来说,这个午后不可思议,但是已成定局。娴和邹杰总是心有灵犀的默契配合,在芝的眼皮底下进行了一幕又一幕的偷欢。

1966年秋季的一个休息日,邹杰陪着芝去了医院。他在外面等了很长时间,突然听见芝在诊疗室里哭起来。邹杰猜到了什么,他一下感到体内变得空空荡荡,伴随着一种深深的凉意。芝从里面出来时泣不成声,她目光呆滞地看着邹杰,什么叫输卵管阻塞?我为什么这样苦,谁都能生育,我为什么就没有这个权利?
邹杰扶着芝朝医院外面走,芝的步子摇摇晃晃的,芝继续哭泣着说,如果我有孩子,我会对他好,我不会让他受一点苦,老天为什么就不肯给我一个孩子?

从医院回来后芝的情绪低落到极点。芝说,我妈把我生下来,就是为了让我承担她的悲剧命运,我恨透了她。我是一个私生女,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所以我注定享受不到别人的幸福和权利。谁都能生育,我却不会生育,这是我的错吗?芝那天说了很多。邹杰不耐烦地听着,他觉得芝流露了不健康的思想倾向,但他忽视了另外一种更为可怕的倾向。

芝对生活感到了某种彻底的绝望,情绪低落到了极点。1966年秋天的一个夜晚,芝躲到厕所间吞下了半瓶安眠药,然后她安然地回到床上躺在邹杰身边。芝准备就此告别世界。在厕所间的墙上她用圆珠笔写了给邹杰的遗书:邹杰,别忘了付给妈这月生活费五十元。我是爱你的。

早晨邹杰醒来时发现芝还在安睡,他推了推她,芝一动不动。邹杰想等一会再叫醒她。他去上厕所,看见了墙上那行字后猛地醒悟到了什么。邹杰去敲娴的房门,他失声大叫,快起床,芝寻短见了。娴在里面生气地说,大清早的你胡说什么,好好的怎么会寻死?要寻死的是我,不会是她。邹杰知道娴不相信,他就把芝从床上抱起来往楼下跑。

在清晨的大街上,邹杰抱着芝挡住了一辆送豆制品的三轮车。车主说,这女的怎么啦?邹杰又急又恨地说,她活腻了。车主又说,那这车豆制品怎么办?邹杰愤怒地说,人比豆制品值钱!他把芝往那堆油豆腐素鸡百叶上一放,推开车主就骑上车往医院去了。

芝死了。医生没能将她抢救过来。

几天沉闷伤心的日子过去,娴开始镇定下来。她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憔悴的脸,她的脸由于过多的哭泣变得浮肿起来。她往脸上抹了一些粉底,恢复了几分姿色后对邹杰说,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邹杰说。

你考虑过再婚吗?娴沙沙地梳着头发,她说,你要是想再找女人结婚,我同意,可你要搬出去了。

别胡说了。邹杰有点不耐烦地说,我没想过要再结婚,家里有你就够了。

现在这样想,时间一长就不同了。娴说,一切都会变的,只有人的命运不会改变。你先别跟我说什么。娴对邹杰说,你到街上去给我买一束康乃馨。如果买来了,我就跟你继续,如果街上没有康乃馨,证明我不应该与你一起生活下去。邹杰跑遍了半个城市,买回了一束红色的康乃馨。他推开门,看见娴的眼睛亮了一下,我们去楼下拍张照吧,算是新的开始。娴轻声地说。

他们来到楼下的红旗照相馆,请熟识的摄影师照了一张全家福。摄影师让他们都要笑,邹杰和娴很自然地笑了,后来这张照片就陈列在红旗照相馆的橱窗里,过路的行人都会朝它多看一眼,心里在猜测照片里的男女是否母子关系。这是1966年深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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