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Wuxin
2022年7月20日发表于:Pixiv 云国人有三大爱好:爱喝茶,爱谈天说地,以及,爱听戏。 秦城里的贵人雅士们,闲来无事最爱与三五好友相聚,点上酒楼包间,品茗作诗,在最好的位置欣赏城里最好的剧团“牡丹坊”上演的剧目;而那些小巷里的脚夫下人们,放下手中活之后会立马冲到茶摊,用一个铜子买上一大碗粗茶,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端着已经空掉的茶碗靠在酒楼的墙边,眼巴巴地望着酒楼上剧团的方向,听上一曲半声,以解心中之痒。 当戏幕已落,人仍未散去:尽管所处位置不同,方式不同,但是包间里的贵人雅士们与墙边的脚夫下人们谈论的却是相同的话题:他们品味着剧目的精彩之处,谈论今日伶人的发挥如何。当话题从当前剧目和剧团延伸开来,无论雅士还是脚夫们,却都容易谈论到同一个地方:那个江湖中传闻无数的剧团“湖魅坊”,以及剧团的当家名角“湖白”。 “湖魅坊”的伶人技艺高超,上演剧目令观者如身临其境。尤其是“湖白”的表演,她一蹙一颦,观者无不为之动容:长袖舞动,观者如痴如醉。 “秦城繁华,剧团数目众多,演艺高超;但是,所有剧团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湖魅坊”!” 某天,我在客栈大堂歇脚的时候,旁边客人大声谈论的声音粗暴地灌进了我的耳朵里。 他们谈论的话题似乎是大家都感兴趣的,围着那张小茶桌围成了一圈,听那跷着脚的大汉谈天说地。 “传说皇上一次微服私访间碰巧听了“湖魅坊”的戏,堂堂天子,像我们这些普通百姓一样沉迷戏中,大声叫好。” “据说,在回到皇城以后,皇上立马解散了皇家梨园,并且诏“湖魅坊”来京表演。但是,传诏太监找遍了全国,却连“湖魅坊”的影子都没找着!” 周围客人一阵惊叹。有人说:“被皇上诏请来京表演,那可是莫大的荣誉啊!为什么‘湖魅坊’要躲避呢?” “嗨!”那大汉给自己灌了一大口茶,大声说:“想找他们表演的人多了去了,但压根没人知道他们在哪!在皇上诏请他们之前,秦城首富秦万就在全国贴出榜单,邀请‘湖魅坊’到他的荣春酒楼表演,一场出价千两白银!但人家硬是没回复!” 周边客人或是感慨,或是惊叹。千两白银,那是普通百姓们想都不敢想的数目。 “那他们到底在哪表演呢?”有人问。 “谁知道呢。他们表演的地方完全没有规律。有时在闹市街头,有事在不起眼的小酒楼里,有时甚至在偏远乡村。” “还有传言说他们其实是妖怪,用了诡异的术法来蛊惑人心。”说到这里,那大汉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狗屁!” “应该就是其他戏班子眼红,瞎说的!” “就是就是!” 那大汉环视身边人,挺起胸脯,说话的声音都不由提高了几度:“说真的,在三年前,我做梦都想不到‘湖魅坊’会来我们那儿演出!” 此话一出,整个客栈大堂立马炸开了锅。其他原本只是在听的客人也围了上来,小二和掌柜的也不做生意了,特地跑到那大汉的身边,兴冲冲地问他各种细节。 “湖魅坊的演出真的很好,尤其是那湖白,她真美啊...” 我按下自己连着绢布的斗笠,趁着别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大汉身上,不声不响地走出了客栈。 “小姐。” 木讷的车夫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我坐进马车里,享受着一个人狭窄的空间和难得的宁静。 对我来说,那些都是无聊的虚名而已,跟钱财一样无聊。 可悲这些凡夫俗子,为了虚名和钱财这种东西,忙忙碌碌地度过了短暂的一生。 我是一只狐妖,沉迷于人类戏剧的狐妖。 我带着我的剧团,行走于天下,一场一场的演出博得了众多喝彩。但是我对那种东西并不感兴趣。我唱戏,不过是为了兴致使然。 我行于天下已有百年时间,从不需要方向,随性而走,随性而唱;演出时,我看着台下狂热的观众,看着他们真实的表情,就好像台下的观众看着我演出那些虚假的曲目。 我是戏子,亦是观众,冷眼看这天下纷扰,嘲笑世人沉溺情爱,无法自拔。 又是一个十一月,天气逐渐变得阴寒。 在天下游历的过程中,我偶然途径一个山间小乡村。那里与外界封闭,只有一条道路与外界相连。这里的村民看上去很朴实,他们称呼这里为橘子村,仅仅是因为这里有很多橘子树,能够酿造可口的橘子酒。 我想找客栈歇脚,一问村民却知这偏僻的山村里压根没有客栈。但好在村民热情,听说村子里有客人,都愿意过来帮忙:大家一起清理出了村里的空房子供我歇息,还杀鸡宰鹅款待我。在这等偏远山村,这等规格的待遇,让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饭后,我对年近古稀的村长老人说,其实我是“湖魅坊”的掌班,想要明天为你们演出一场,以报答父老乡亲的款待。 村长老人用平口碗给自己灌了一口酒,大着舌头问:“狐...什么?狐狸坊?” “是“湖魅坊”,一个不知名的小戏班。” “戏班啊,好啊好啊。” 村长高兴地直捋胡子,说还没有戏班来村里演出过呢,在外面看过戏剧的也只是少数人。姑娘愿意为我们表演,实在是为这穷地方增光,为这穷地方增光啊! 村长一高兴,多喝了两碗橘子酒,最后是被同村的小伙子架回去的。 这天夜里,天公不作美,天上突然下起了雪。 但是第二天,村里的大家几乎都来了。他们或端着小板凳早早坐好,或干脆就这样站着,男女老少将戏台围得水泄不通,顶着天空中不断落下的细雪眼巴巴地等待着演出。 或许就像村长说的那样,村里封闭,从来没有剧团来村里演出过,每日生活也十分单调。有一个剧团愿意在这里演出,在这村里是一件大事。 红色的戏幕缓缓拉开,搭配着戏台角落里的锣鼓声,已经装扮好的我踩着戏台上的细雪,慢慢走出。 “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这戏我已唱了许久,唱到已经无法体验戏中情感。雪一直在下,亦无法阻挡村民们沉醉戏中,无法自拔。 但是,我与他们的感情并不相通。 百余年的时间,我一直以戏子的身份在人间游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人心的善美与丑恶,我已经见过了太多。 我以冷眼看待这个悲哀的人世间,就好像我以冷眼看待台下沉溺于内心虚幻的观众。 对我来说,台下观众是王子皇孙,还是这样的平民百姓,并无区别。 我未曾关注围在台下如痴如醉的观众,却在不经意间注意到,一个小男孩躲在不远处的枯树旁边,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 其他小孩都跟在父母大人的旁边,为何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里? 雪还在下,将我眼前的世界染成了一片白。隔着无声的飞雪,我眼中的,却只有那个站在枯黄树下穿着灰衣的小孩。 不知为何,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站在被围簇着的我,和站在枯树下的那个孤零零的孩子,我们都有着同样的孤独。 ...... 一个时辰余后,曲终,戏幕落。 细雪已经洒满了村民们的头发和肩膀,亦将我的戏台铺得一片白。 但寒冷的天气无法浇灭村民们的热情。演出结束后,村民们围了上来,大声叫好。 “姑娘,你唱得实在太好了,人又长得美,简直就是天仙!” 被冻得有点受不了的村长搓着干枯的手,激动得直哆嗦:“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 “不必感谢,我这是为了报答父老乡亲们的款待,这是我们该做的。” 不咸不淡的寒暄过后,我一抬头,看到那男孩子还站在那棵枯树的后面,因为我的视线而缩了缩脖子。 村长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恍然大悟。 “他啊,他叫姜瑜,本来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 “他的父母本是商人。他跟他的父母在外面跑的时候,他的父母都被盗匪杀了,他侥幸活了下来,被我捡到,带回了村里。” “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是个可怜的孩子。” “姜瑜,过来一下!” 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村长就把那个叫姜瑜的小男孩叫了过来。 他有些害羞,低着头立在村长的身边,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姐姐”。 “嗯。” 我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盗匪横行,家破人亡,这种事情在游历的过程中我已经见过了太多。世界上的孤儿,也远不止我面前的这一个。 每分每秒,这个世界都有生灵在逝去和重生。对我来说,人类与飞禽走兽亦无任何不同。 感谢大家的款待,那么我们就要告辞了。我说。 今天下雪了,不便出行,不如多留一阵吧。村长老人试图挽留我,真诚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假惺惺的客套。 我刚想婉拒,姜瑜好奇地望着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为什么,一直都只有姐姐一个人在唱呢?” 我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肤色有些黝黑的小男孩:他一双眼睛很大,像是一汪清泉,眼神里不带半分杂质。 “姜瑜,瞎说什么呢。台上哪里只有姑娘一个人。” 村长拍了一下姜瑜的肩膀,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童言无忌,还望姑娘不要见怪,不要见怪...” 我一直盯着姜瑜,盯得他都不好意思了,直往村长的身后缩。 那好吧,我们就在这里多留一阵子。我对村长说。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这个叫姜瑜的小男孩,到底是怎么看穿我的。 在天下游历百余年,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皆沉醉于我的戏中,未有发现任何破绽。 对,整个剧团,其实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其他人不过是我制造的纸人。 至始至终,台上亦只有我一个人;其他角色,不过是我的分身,是我凭空捏造出来的幻觉。 而这一切,为什么会被一个小孩子看穿?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让我难以置信。 借着留在村子的这段时间,我开始观察那个叫姜瑜的男孩子:他今年十岁,平时住在村长家里,会干活做饭,都很下力气,村里的大人们都夸他很懂事,都喜欢他。 不过可能是经常被当做自己孩子榜样的原因,村里的其他小孩好像不大喜欢他,不跟他在一起玩。 但是,我并没有看出他有任何与其他凡人不一样的地方。 冬日寒意渐浓,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把眼中的世界都染成一片雪白。某日,姜瑜突然端着火盆跑来找我,说大雪封山,村子已经出不去了,希望我能在村里先度过这个严冬,待来年雪化之后再走。 外面的雪已经没过了他的小腿,他用自己的外套遮住火盆口,不让外面的大雪熄灭了火盆里的木炭,自己却只穿着一件单衣,被外面的严寒冻得瑟瑟发抖。 他揭开了盖在火盆上的外套,盆里的木炭还在燃烧,火光映得他的小脸红扑扑的。 “你不冷吗?” 我赶紧把他拉进屋里,轻拍他的头发和肩膀,替他扫掉他身上的雪。 他傻乎乎地笑着,说不冷。 我悄悄动用法力,让火盆里的木炭烧得更旺一些。他裹上烤干了的外套,围着火盆,很快便不再冷得发抖了。 是村长让你用外套盖住火盆的吗?我问。 不是不是。他连忙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雪可能会打湿了木炭,然后木炭就烧不了多久,这样不好... 傻孩子。 我有些感动,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 爷爷说很不好意思,他也没想到今年的雪下得这么大,把山路都封住了...不过姐姐不用担心,我会一直给你们送饭和柴火过来的,大家也很乐意。 说完,姜瑜有些局促地望着我,生怕我露出什么不高兴的表情。 言语可以欺骗,动作可以欺骗,唯独目光难以欺骗。洞悉凡人目光所藏,对身为狐妖的我来说轻而易举。 我知道那日村长老人是真诚地想留下我这个客人,也知道眼前的少年没有骗我。所以我并不在意。 休息一些时日,或许也没什么不好的。仔细想想,我一直在外游历,似乎也好久没在某个地方好好歇过了。 我说好。他望着我,露出了欣喜的神情。 那天,我又问,你真的看到台上只有我一个人吗? 台上?他露出了迷惑的神情。 我默不作声,知道他那天说的不可能有假。 因为,包括戏台、锣鼓声、其他角色在内,全都是幻觉。 或许是发觉我有些不高兴,他看起来有些局促。 我摸摸他的头,说没事,或许那天只是你看错了。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大起胆子说:我还不知道姐姐的名字呢。 我叫狐白。我淡淡地笑着,狐狸的狐。 转眼间,严冬的一个月便过去了。 外面大雪严寒,大家都困在家里的火炉旁边,村里少有人走动;只有不怕冷的孩子,会穿着厚厚的衣裳在雪地里嬉笑打闹。 孩子们的嬉笑声不断地从土墙外传来,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心里也是空荡荡的。 作为狐妖,我虽然不惧严寒,随着时间的流逝却愈发觉得自己孤独,孤独得可怕。 剧团里的其他人不过是我捏的纸人,看上去木讷,而且只会重复那几句话。 我原以为我早已习惯了孤独,却没想到不过是因为奔波的忙碌与疲惫掩盖了这种名为孤独的情感。 到现在,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居然是姜瑜出现在我家门口的时候。他每天都要来给我送饭送柴火,然后我会把他留下来,这样这座空荡冰冷的屋子才能有些热闹的感觉。 村子里给我准备的都是几人份的饭菜,我实在没法跟他们解释其他几个人都是假人这件事,只好留下姜瑜跟我一起吃饭,这样才能少浪费一点,毕竟这样的小山村里粮食储备不可能太多。 村长爷爷倒是每天笑呵呵的,还让姜瑜过来传话,说要多养活几口人,村里的粮食还是足够的。 姜瑜说,橘子村每年都下雪,雪让这里的橘子变得甘甜,也让来年的收成变得更好,所以这里的大家都喜欢雪。 这样一来二去,我与他很快地熟络起来。 虽然其他孩子不跟他在一起玩,但他其实也是个活泼的孩子,每次见我的时候总是“狐姐姐”“狐姐姐”这么甜甜地叫我。 不知为何,经常听他叫我“姐姐”的时候,我那颗早已封冻的心,居然切实地会有暖意流过。 在与他的聊天中,我得知他是七岁的时候被村长捡回来的,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年。村里的大家对他都很好,而他也一直在努力做一个有用的人来回报大家。 某天,他大着胆子问我:那天,我看到姐姐好像很不高兴...他小心翼翼地问,姐姐是有什么伤心事吗? 我愣了一下,问他,那天你看到的,是现在的我吗? 他好像不太明白我的意思,傻乎乎地点头。 狐姐姐...不就是狐姐姐吗? 他很认真地说,超级漂亮的姐姐,世界上应该没有比姐姐更漂亮的人了。 我哭笑不得,说,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我长什么样子? 他愣了一下,对我左望右望,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姐姐真的很漂亮... 然后,有一头别人没有的白色的头发... 我默不作声,心想果然这样。 狐妖千面。我给别人呈现的,都是我想给别人看到的样子,比如说一张男性化的面孔,还有一头正常的黑发。 唯有他能看穿我的所有幻术,看到一个最真实的我——化为人形的我,留着一头及腰白发。 他傻乎乎地望着我,还在等待着我的答复。我淡淡一笑,说:狐姐姐就是这样的冰山脸,并没有什么伤心的事情。 狐姐姐,什么是冰山脸? 就是你之前看到的一脸不高兴的脸。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 狐姐姐,他环视屋内,又问,为什么总不见其他几个人呢? 他们比较害羞,不愿意多见生人。我按着他的脑袋瓜,笑着说: 小孩子别瞎问。 他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关于姜瑜能看穿我的幻术这件事,我思索了许久,慢慢地才从很久很久之前的记忆中寻出原因。 还记得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祖母把我抱在腿上,对我说:阿妹,我们狐族是擅长幻术的一族。 所谓幻术,并非别人所言的蛊惑人心,而是顺应人心,让他们看到他们想看的东西。 大多数人想要的太多,看到的全是虚妄;但是也有少部分人,心思非常单纯,安于现状无欲无求,我们的幻术对这种人是无效的。 我想,姜瑜就是这种人。 小孩子总想要玩具和好吃的,大人想要的则更多更多;而姜瑜,他小小年纪却经历了太多,对于现在安稳的现状已经十分满足,甚至一心希冀着为村子和大家多做点什么。他心思单纯,所以才能一眼看破我的幻术。 在这两个月的相处时间中,我居然开始慢慢习惯于他在自己的身边:陪自己吃饭,陪自己烤火,还有拉着自己一起去看那片橘园。 在大雪茫茫的白色中,火红色的冬橘挂在枝头,像是春日游园里一朵朵盛开的红花。 把橘子摘给我的那时候,他看起来那么开心。脸上的笑容仿佛把这严冬都化开了。 我总是从高处以冷眼看待这个纷乱的人世间: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与我均无关。我只是在表演着,毫无感情的虚假的戏剧。 但是,在他来到自己身边之后,我居然开始有些希冀,希冀着这个孩子能够留在自己身边,希冀着自己不用再忍受那样严寒一般的孤独。 …… 一月,在深雪终于快要化开的时候,我一个人去找了村长,说自己很喜欢这个孩子,希望能够领养他。 村长爷爷捋了捋胡子,说,毕竟这里给不了他什么。姑娘愿意带他走,那当然是一件好事。 你去问一下他的意见吧。 我想了想,觉得村长说的很有道理。如果我要带他走,那么有些事情就必须要先跟他坦白。 这天下午,他抱着今天的饭菜过来的时候,我关上了房门,严肃地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我要走了,待雪化开就会走。 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失落的样子没有丝毫掩饰。 你喜欢狐姐姐吗?我问。 他大声说,喜欢。 那,想要跟狐姐姐一起走吗? 他愣住了,低头踌躇着。 村长爷爷已经同意了。我说,我们在等你的意见。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眼神亦变得坚定。 我很喜欢狐姐姐,但是...我更想报答大家的恩情。 我不走。 他冲出了家门,留给我一个越跑越远的背影。 我在原地愣了好久,只能有一声重重的叹息。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他又回来了。 当我打开房门,看到灰头土脸的姜瑜的时候,不由乐了。 怎么了,被赶出来了? 他有些沮丧地点了点头:村长爷爷骂了我一顿,让我跟你走。 村长爷爷说,他留在这里又能做什么呢?你应该跟着狐姐姐去外面的世界闯荡,然后把外界的见闻说与大家听,这才是对大家恩情最好的报答。 那你现在愿意跟我走了?我问,不是因为村长爷爷的要求,而是自愿地跟我走。 他认真地点点头,说,我相通了,报答大家的恩情未必需要留在这里。等以后再回来帮助大家也是一样的。 认真的? 认真的。 那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妖怪,而不是人呢... 在他的眼前,我毫无保留地展现出了自己作为狐妖的形态:立在头上的狐耳,两大条狐尾巴,脸上的爪状妖纹,金色的眼瞳,还有唇边尖锐的獠牙。 我以这样可怖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用低沉的声线质问着他:这样你还会选择跟我走吗? 望着我这样的姿态,他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一盏茶的时间后,他才慢慢地回过神来,用力地吞了一口唾沫,而后用力地点头:我要跟狐姐姐一起走! 为什么?我可是妖怪。 我相信狐姐姐是好人。 我都说了,我是妖怪。 那狐姐姐就是好妖怪! 我有些哭笑不得,敛起了自己作为妖怪的姿态。 那如果我告诉你,我指着自己身后那些剧团成员,那些人都是假的,是我造出来的假人,你还会跟我走吗? 他又被震撼住了:妖怪的世界,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但是,他还是用力地点头,大声说:我要跟狐姐姐一起走! 我一把把他揽进怀里,不觉中声音都变得有些哽咽:好孩子... 要让一个成年人在短时间里接受这些非人事物并且做出抉择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呢。 以后,我定会好好待你... 他抱着我的腰,在我的怀里哭得稀里哗啦。 …… 在雪化之前的短暂时光里,他挨家挨户地拜访了邻居们,尽自己能做之事地给他们帮忙。邻居们也知道了他要跟我走这件事,都忍不住地往他怀里塞一些好东西,嘱咐他要好好跟着姐姐,不要给姐姐添乱。 他去山上摘了好多冬橘,用来给村长爷爷酿酒。村长爷爷拍着他的肩膀,脸上满是慈爱。 封山的大雪终于在春阳中化开,到了我们离开的那一天,全村的人都前来送别。 他笑着跟大家挥手,跟着我坐上马车的时候,他又哭了。 我用手指轻轻替他擦拭着眼角的泪水,打趣地说:瞧你哭成这样,好傻。又不是以后见不到面了。 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用稚嫩的声音说:我以后再也不哭了! 姜瑜离开了呆了三年的小山村,踏上了全新的旅途;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百年间,我带着自己捏造出的几个假人,孤零零地在天地间游历;而从现在开始,我的身边多了一个笨笨的小跟班。 带着小跟班的第一次演出,是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涧前。 那里景色极美:树影动摇,画眉啼鸣,山涧垂于大石之间,洒落了一片飞虹。 如此美景让我的心情也愉悦了起来。面对着这银色的山涧,我决定在此唱上一折。 狐姐姐,为什么要在这里演出呢?姜瑜傻乎乎地问,这里又没有人看表演。 而且,狐姐姐站在那里的话,会被水打湿的。 生于天地之间,人应从心而为,而非从于他人。 我摸着他的小脑瓜,淡淡一笑:这飞禽走兽都懂的道理,可怜芸芸众生却不懂。 他傻乎乎的,似乎不懂得这些大道理,只是说:没关系,狐姐姐的表演有我在看! 傻孩子。 童言无忌,连我忍不住笑了。 我的意思是,以后,你要顺应自己的心意去做事,不必在乎世俗眼光,不必为名利所缚,只需做到问心无愧就好。 说完这些,我走到山涧飞虹前,舞动水袖,低吟浅唱,任凭冰凉的山泉水打湿了我的衣衫。 他在那里直愣愣地望着我,似懂非懂。 我带着他,游历于云国的大小城镇中。 他总是很懂事,会主动地为我调羹做饭,会憋着小脸为我搬动各种重物,还会从外面摘回鲜花,偷偷放到我的马车车厢里。 慢慢地,我习惯于吃他做的饭菜,乐于有时候给他施下的小恶作剧,欢喜于他给自己的小惊喜。 某天,他从市场上带来了一枚铜镜。他把铜镜擦得光亮,傻傻地说是送我的礼物。 我不需要镜子,也不需要梳妆,因为别人看不到我的真面目。我可以让别人认为我貌美若天仙,也可以让别人认为我脏污如乞丐,不过是凭我自己的意愿而已。 不过毕竟是他送我的礼物,我还是把那东西摆放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坐在木桌前,望着铜镜里披散着白发的我自己,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我已经很久都没见过自己的模样了。 原来我已经在人前伪装了这么久,久到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谁。 现在,毕竟自己身边的那个小家伙能看到自己的真面目,还是不要这么披头散发的比较好。 我刚拿起玉梳准备梳理一下头发,这时候,我心里却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想法。 “阿瑜,阿瑜?” 我把姜瑜叫进了房间。他探头探脑的,看上去有些紧张:这还是他第一次进我的闺房。 我把自己手上的玉梳塞到了他的手上,坏坏地一笑。 “既然镜子是你送的,那当然梳头的工作也由你来做!”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手心里托着我的头发,梳得很慢,生怕让我感觉不舒服。但很快,让他帮我梳头就变成了我难得的享受。 有时候,我会突然很庆幸,庆幸自己当初来到了那座小山村,庆幸自己收养了这个小孩子,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 他就像是一阵清风,在我平静无波的湖面上,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某日,他拿着我给他的银两,自己跑出门去买菜——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直到快到午时,他还没回来。 他一直都很懂事,从不让我担心。今天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难不成是遇到什么意外了? 一些糟糕的幻想让我心急如焚,连忙跑去市场找他。但我在刚拐过街角的时候,却看到他正抱着菜篮子,急匆匆地往我们住的地方跑。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抱着菜篮子,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对...对不起...狐姐姐... 我想发火斥责他一顿,但是看到他这个样子,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算了,人没事就好。 我牵起他的小手,带他往客栈走。 他一只手抱着菜篮子,小声对我说:狐姐姐,刚刚我看到街边有剧团在唱戏... 我竖起耳朵,却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哦,那他们唱得怎么样? 不好听。他摇摇头,远远没有狐姐姐唱的好听,街上都没有人听他们唱戏。 但是,就算没人听,他们还是在继续唱,一直唱到结束。 我想了想,说:因为,戏台上有一条很重要的规矩。那就是,哪怕台下无人也要一直唱下去,因为除了人之外还有鬼魂会看。 听我说到鬼魂,他打了个激灵。 狐姐姐,这...他结结巴巴地问,这是真的吗? 感受到他的小手捏自己捏得越来越紧,我有些哭笑不得:活生生的狐妖就在你的身边,还怕什么鬼魂。 是啊,其实就是这样的。我突然想到一个捉弄他的好方法,特地吓唬他:你狐姐姐有时候会在没人的地方唱戏,那就是唱给鬼魂听的! 他差点吓晕过去。从那以后很长时间,当我在偏僻无人的地方唱戏的时候,他都没敢探出头来看。 ...... 不过,从那天过后,我突然有些担心,担心我不在的时候他会出什么意外。 生离死别我已经唱过了太多,见过了太多;我曾经对此冷眼旁观,嗤之以鼻;而当这种幻想开始加到我身上时,我却开始感到恐惧。 于是,以锻炼为名,我开始训练他,训练他扎马步,训练他舞刀弄枪,期望他能够借着这些在这个乱世中保全自己。 他训练很是卖力,甚至在大半夜的时候还会自己偷偷加练。我笑着问他为什么这么卖力,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用稚嫩的声音大声说:“因为,我会保护狐姐姐!” “好啊,那你快快长大,然后就能把狐姐姐护在身后,就像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我抚摸着他的脑袋瓜,这样笑着说。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其实我自己心里更清楚:凡人的性命实在太过脆弱,个人武艺再高强,在乱世的洪流中亦不值一提。 万人敌者,会死于万军之中;勇力过人者,最后会力竭而亡。这样的故事并非仅有戏剧之中才存在,我自己也曾亲眼在战场上见证过,不止一次。 但是,当看着他训练得浑身是汗,看着他累到倒头就睡,我那不安的心,才会稍稍安定一些。 原来,担心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时光飞逝,转眼间,已经过去了六年时间。 六年里,我们就像凡人姐弟那样亲密无间:我喜欢他甜甜地叫“狐姐姐”,也总爱露出自己的狐妖真身吓唬他;然后,我会牵着他的小手,到市场里去为他买上一串糖葫芦,作为赔礼。 六年时间,对我来说不过弹指一瞬。我从未设想过,时间的力量原来如此强大。 六年时间,我带他踏遍了云国的名山大川,看遍了那朱楼青巷。我总是很容易迷路,在外是他走在前头,为我寻得方向;也是他,穿越闹市中的层层人群,回到我身边牵起我的手。 不知何时,他已经变得很勇敢,不会被我的真身或者鬼故事轻易地唬住; 不知何时,他的手已经变得很大;在我牵他的手的时候,反而是他把手我的手包裹在最里面; 不知何时,当我想要像以前一样摸摸他的脑袋时,却开始需要掂起脚尖。 不知何时,他开始变得很罗嗦:总是盯着我按时吃饭,总是照看我要好好增减衣物,总是拉着我,不让我在雨雪中随性表演。 他总爱说:狐姐姐,不要老是冰山脸。 他总爱说:狐姐姐,不要那么悲观厌世。 不知何时,他已经从那个傻乎乎的小男孩,变成了温柔可靠的大男孩。 而他,也从未忘记过那个收养了他的小村子。他谨记着村长爷爷对他的嘱托,每次我们回到那个小山村的时候,都会将他在外的见闻,说与大家听;当我们走得远了,他也不曾忘记写下信笺,与村长爷爷交流。 村长爷爷年事已高,但仍然很有精神。每次我们回来的时候,村长爷爷总是拍着他的肩头,感慨着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岁月更替,不变的,是他总会为我调羹做饭,总会为我将铜镜擦得光亮,总会将我的长发温柔地盘起;在我演出的时候,他总会躲在别人不会注意到的地方,望着台上的我愣神。 也唯有他在身边的时候,我才会安然地露出自己的真身,让他用木梳温柔地替我梳理长发和尾巴。 我已在人世间游历了百余年,目光所及皆为虚妄。但是,当他来到自己身边以后,我却能结结实实地感受到人间的重量——这重量,超过了我游历人间百余年来的总和。 某天,演出过后,我打了个小小的瞌睡,却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我梦到大雪纷飞,厚重的雪将整个天地都染成白色。 我梦到他倒在那白色的火焰中,温柔的眼眸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我抱着他早已僵硬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肝胆俱裂。无法言语的绝望仿佛这无边无际的大雪,将我们彻底笼罩。 我从噩梦中惊醒,才发现,热泪,早已沾湿了我的冷枕。 那种绝望感还未消退,我顾不上自己凌乱的头发和衣衫,慌忙冲出了房间想要去找他,却不想在我们旅居的地方,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我几近崩溃。 原来,不知何时,那个傻乎乎的小男孩,早已在我的心中占据了如此地位。 狐姐姐? 他从大街上走回来,手上小心翼翼地捧着刚摘回来的鲜花。 不顾旁人的眼光,我一头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了过来。 狐姐姐,怎么了? 他搂着我,轻声问着。 我却说不出话,只是把脸埋进他的脖颈处,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服。 半晌,我才慢慢地抬起头,勉强地对他笑了笑,说,我想要你为我梳头发了。 我们回去吧。 他把鲜花小心翼翼地放进铜镜旁的花瓶里,而后将玉梳蘸水,仔细替我梳理着长长的头发。 外面天色已暗,灯火开始亮起。 妆台前的油灯燃烧着。我望着铜镜里神色憔悴的自己,默默无言。 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未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但是,那个梦又显得那样真实,真实得让人心悸。 与他相处多年,我慢慢地终于能感受到所谓现实。但是那个梦过后,我却又开始分不清现实与虚妄。 闺房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他也知道我如此失态肯定是碰到了什么事情,但是他没有追问。 他替我梳头,房间里只剩下了清水从玉梳滴落的声音,还有玉梳梳齿划过头发的细微声响。 灯火摇晃,我注视着铜镜里的他,看到他微微垂着头,目光中不仅仅潜藏着对我的担忧,还潜藏着别的忧愁。 他是个活泼的孩子,目光中少有如此忧愁。 阿瑜,有什么心事吗? 我话音刚落,能看到他身体一僵,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狐姐姐。 他把我的长发托在手心里,用玉梳轻轻梳理着。 我能够轻易地看穿人心。小时候,他做了什么坏事都瞒不过我的眼睛,这次也不会例外。 他垂着头,沉默许久,才慢慢地说:狐姐姐,你今天唱得真好... 怎么了?我不解其意,追问道。 可是我...他的手随着声音一齐颤抖,我看不到狐姐姐唱戏时候优美的样子了...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明白过来。 你看到了吗?我轻声问,戏台,其他角色,还有我的妆容? 他紧紧地捏着木梳,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狐姐姐... 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椅背,垂着头,声音里夹杂着压抑着的啜泣声。 我,做错了... 狐姐姐,不要抛弃我... 六年时间里,他早已明白自己的特殊之处:别人看不到我的真容,只能看到戏台上虚幻的角色,而他能看到是我在起舞,而不是其他人。 小时候,他也傻傻地拿这个来问我,问狐姐姐,当初是不是因为我比较特殊才收留的我。我笑着说当然是,等你某一天变得跟其他人一样,我就把你丢掉! 我一声叹息,站起身来,只是轻轻将他搂进怀里。 我怎么会抛弃你呢,你早已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凡人随着年岁增长,总会变得复杂,总会有所求。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很遗憾,心里空落落的。 没事的,没事的。 我用手轻抚他的后背,像安抚小孩一样安抚他。 你想要什么呢?在他的耳边,我轻声问。 那个一心为他人着想的傻小子,当他也有了自己的私心,那么他会想要什么呢? 他用有力地双手环住了我的腰,把脸埋进我的发丝里,压抑着的声音颤抖着: 我...好喜欢狐姐姐... 喜欢狐姐姐一个人在那里唱词起舞,喜欢替狐姐姐梳头,喜欢跟狐姐姐在一起的时候... 他这样说,让我猝不及防,一下子愣在原地。 他想要的,原来是我? 虽然不知不觉中他确实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了,但是... 最初,不过是因为自己太过孤独,才会选择把他带在身边,像是人类饲养宠物一样;而如今... 如今...我又把他,当做是我的什么? 我早已习惯了他为我准备的饭菜,习惯了他用木梳轻轻梳理我的长发,习惯了在台上表演的时候,总有一束专注的目光属于他。 习惯的力量真可怕。如果有一天他从我的身边离开了...仅仅是一个设想,那种梦境带来的绝望感仿佛又重回我的心头。 我错了...我不该,对狐姐姐有幻想... 靠在他的脖颈前,我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不要自责。毕竟,你也到这个年龄了,对女孩子有爱慕的情感,也是很正常的。 是爱慕的情感,蒙蔽了他纯净的双眼。 他红了耳根,低着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说起来,我还从未跟你讲起过我和我族人的故事吧。 我抓着他的肩膀,轻声说: 我,是被族人赶出来的。 就像你们凡人总以考取功名为正途一样,我的族群以修道成仙为正道。 但是,我却沉迷凡人的戏曲中无法自拔。在长辈的眼中,这是玩物丧志,是旁门左道。而后,我就被家族赶出来了。 他抬起头,目光中带着浓浓的担忧,想要像以前一样安慰我。我却偏过头,只是说:但对我来说,功名也好,成仙也罢,不过都是虚妄,与那戏曲一般无二。 他踟蹰许久,小心翼翼地问:狐姐姐,那我呢? 我把手贴在他的脸颊上,感受着他脸上滚烫的温度,感受着自己躁动的心跳。 我说:只有我此时触碰到的你,是真实的。 我双手环过他的后颈,掂起脚尖,闭上双眼,毫无顾忌地吻了上去。 他猝不及防,生涩地触碰着我的嘴唇。 我轻轻含着他的上唇,用舌头轻舔他的嘴唇。他面颊通红,滚烫得就快要烧起来。 而后,我轻吻着他的喉结,舔舐着他的耳朵。他不堪刺激,抓着我的衣服,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狐姐姐... 吻至情深处,我将他推到我的床上。灯火摇晃,我趴在他的胸膛上,用手指剥下了自己的衣物。 狐姐姐... 他紧紧地闭着眼,双手局促地抓着床沿,不敢放到我的腿上,不敢直视现在的我。 情窦初开的他,仅仅抱有对我的最单纯的爱慕,从未设想过这些男女之事;现在的他,在我眼中与当时山村里那个傻小孩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我有些会把他教坏的负罪感。 狐妖千面,在别人面前伪装了太久,连自己都快忘了真正的自己。 我渴望着有人能够透过无形的面具看到我的真面目,渴望有人能走进我的心里,渴望着接受我的一切之后他还爱着我。 最害怕被抛弃的,其实是我自己。 把这个,当做狐姐姐最后的任性吧。 我趴在他的胸膛上,闭上眼睛,再次吻上了他的嘴唇。 妆台上的灯火,不断地动摇着。 我喜欢他搂着我的腰,用舌头笨拙地回应着我的索求; 我喜欢他扣着我的十指,用有些沙哑的少年音忘情地呼喊着“狐姐姐”; 我喜欢他倒在我的胸口喘息着,双手还紧紧地抱着我不撒手。 我曾经嗤之以鼻的交欢,此时却为我带来了无法言语的欢愉和满足。 这种欢愉感和满足感充实了我,让我不再恐惧虚无飘渺的梦境和未来。因为我知道,此刻他就在我的身上,不会离开。 哪怕他的双眼已经被对我的爱慕所蒙蔽,那也没有关系。因为他已经进入过了我的最深处,撞见了最真实的我。 以后,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对彼此毫无保留。 我抱着怀里的他,沉沉睡去。 在我的眼中,人世间的繁荣与和平不过是表象;唯有纷乱,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皇帝昏庸,奸臣当道,诸侯并起。 那些王公贵族,为功名利禄,为所谓霸业而互相攻伐。残兵沦为贼寇,与强盗混杂在一起,无数次地烧杀掳掠。这乱世,受苦最多的,还是穷苦百姓。 他总是一脸担忧地跟我说起强盗与匪兵出没的消息,总是叮嘱我让我减少出门,一定要小心。 他说,狐姐姐,我会保护你。 我笑着回应,好啊。 转眼间,又到了严冬时节。 每年到这个时候,我们都会回到橘子村一次,算是满足他的心愿。在那个宁静的小山村里,我自己也感到很安心,能难得地休息一阵子。 但是,今年兵荒马乱,盗匪横行,导致我们行程极慢。往橘子村走到半途的时候,我们又收到了来自村长爷爷的信件。信件上说,村子附近出现了一批强盗,他怕我们出现意外,让我们暂时不要回来。 自从收到那封信件起,他脸上的忧愁就又多了几分:那些强盗的残忍,他再明白不过。 那天,外面下着大雪。他手上拿着信件,眉头紧锁,对我说:狐姐姐,冬天粮食紧缺,村子里又物资丰富,万一被强盗盯上... 我安慰他,说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的。村子偏僻很难被发现,更何况大雪会断绝唯一进村的路,等雪再下一阵就不用再担心了。 我看他脸上的忧愁并未消退,干脆说:你要是这么担心的话,我们就赶紧回去。如果那种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们也能够帮上忙。 他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那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出发,今晚好好休息。 他离开了我的房间。在自己的床上,我像往常一样,安心地入睡。 外面的雪,无声地飘落着。 第二天清晨,我在房间里做好洗漱。打开自己的房门,却看到旁边的柜子上放着用炭火加着热的热粥,还有旁边他留给我的纸条。 狐姐姐,那些强盗的残忍,让我现在仍然不时地做噩梦。我真的很害怕,害怕狐姐姐会遭到不测。 狐姐姐,你就在秦城。秦城守卫森严,十分安全。我会去把这件事告知当地官府,然后回到村里。待到大雪封村,我就走小路回来,不会花费太久时间。 狐姐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如果遭遇危险,我会想办法逃跑的,请不用担心。 狐姐姐,我不在的时候,要好好吃饭,不要感染了风寒。 狐姐姐,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看到这张纸条,我气血上涌,几乎就要昏厥过去。 这个傻小子! 官府有什么用,你一个人又有什么用! 顾不上什么身家行李,我赶紧跑出了客栈,希冀着还能看到他的脚印,还能把这个傻小子拉回来。但是,那雪纷纷扬扬地下,早已掩盖住了他的脚印。 “阿瑜,阿瑜!” 我的脚步踩在大雪之中,在街道上大声呼喊着。但是回应我的,只有两边民居里人们冷漠的目光,还有不断从天空中飘落的大雪。 望见这无边无际的白色,不由自主地,那噩梦仿佛又浮现在我的眼前。那一瞬间,一种彻骨的寒意从我的心头升起,笼罩住了我的全身。 阿瑜,你到底在哪里? 你说过,要保护我的... 整个秦城里,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我知道,那村子里的人对他很重要;我知道,他真的很怕我或者村民落到强盗的手里;我知道,他还是那样懂事,哪怕我没说也明白自己一个人的无力,所以他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自己一个人去承担一切。 或许是因为平时我露出真身只为跟他玩闹,让他错误地以为身为狐妖的我跟弱女子没什么两样,所以事情才会变成这样。 我真的很后悔,后悔以前开玩笑地着对他说要让他把我护在身后。 傻小子,你姐姐是狐妖啊。莫说区区强盗,哪怕是千军万马,我也有足够把握让你我二人全身而退。 你现在,到底在哪? 顶着漫天大雪,我骑着白马,马不停蹄地往附近官府的方向赶。 县令府的大门紧闭着,门前已经落满了大雪。我下了马,用力叩响了官府大门的门锁。 “谁啊,这么大冷天的...别敲了!” 一个家丁慢悠悠地打开了县令府的大门,从门缝中探出一张不好看的脸:“谁敢在县令大人的门前放肆?!” 我一手拎起他的衣领,急问:“姜瑜来过这里吗?” “放肆!你...” “我在问你!” 我心中焦急的火焰仿佛都要从眼睛里喷出来,一双妖瞳透过他的皮肉直视他的灵魂:“他来过这里没有!” “香...香芋?”那家丁似乎是被我的妖瞳吓着了,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啊...” “真没来过?”我瞪着一双妖瞳,声音冰冷得令我自己都害怕,“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少年,来这里报告说有盗匪的...” “啊...啊,好像...好像有...” “那他人呢?!” “被...”他结结巴巴地说,“被乱棍打出了。县令大人的地盘里怎么可能会有盗匪...” “那他现在在哪?!” “不...不知道...” “滚!” 我怒火攻心,一掌把他拍到了大门上。人撞在铁铸的大门上发出轰一声闷响,抖落了一阵细雪。 这些狗官,要不是我现在赶时间,定要你们好看! 我跨上白马,立马往橘子村的方向赶。 雪,在天地间落个不停。我望着这茫茫白雪,仿佛那梦境中白色的火焰,心里不安的预感亦愈发强烈。 阿瑜,你一定不要出事...一定... 往橘子村的路上赶着,我只能这样在心里祈祷着。 从县令府到橘子村,最快也要三天时间。 赶路的时间里,我滴水未进,一刻也不敢停歇,马不停蹄不分昼夜地朝橘子村赶。我生怕我一停下来,就会再也追不上他。 但是,在这漫天大雪中,我迷失了方向。 很久以前,我随性而走,从不需要方向;而自从他来到自己身边以后,都是他在前方把控着方向,我只需要安心地坐在马车里歇息就好。 我循着记忆中的路途往橘子村赶,但是周围的景色却越变越陌生。 我从来没有如此懊恼过,懊恼自己轻视了这人间的路途和方向。 马儿摔倒了,不愿意跑了。我就凭借着我身为妖的脚力,顺着那些记忆中的景色无数次地寻路。 几天时间里,雪一直下个不停。雪花落到我的肌肤上,冷到彻骨。 不知已经过去了多少个日出日落,我终于到了橘子村的入口处。 连日奔波,我疲惫不堪,气喘吁吁。但是看到橘子村的入口,我的心终于安定了一些:连日的大雪已经将唯一的进村路封锁,封村比来年还要再早一些。 这样的话,村子应该没什么事情。而姜瑜,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到了村里。 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就行了。 我找了棵雪松靠上,一停下困意就如这大雪一般将我包围。 等见到他,我一定要好好骂他,骂他自做主张,骂他给姐姐添了这么多麻烦; 等见到他,我一定要罚他站三天马步; 等见到他,我一定,一定要让他跟我一起回去,再也不许一个人乱跑,让姐姐担心... 我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闭眼前,最后的景象是无边无际的大雪。 ...... 我又做了跟那天相同的梦境。 他倒在那白色的火焰中,眼睛还睁着,手还向前伸着,好似心有不甘。 我一下子惊醒了,热泪又流了满面。 阿瑜... 扯着干枯的嗓子,我想要叫他的名字,但是发现自己的双腿几乎冻僵,望着眼前的茫茫大雪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还是没能见到他的身影,大雪里也没有任何有人经过的痕迹。 绝望感如这漫天大雪将我笼罩,而这一次,不再有他的怀抱能安抚我惊惧的心。 我催动法力暖和自己的身子,扶着雪松艰难地从大雪中站起来。 如果我是人类的话,昨晚就应该在这里冻死了,毕竟人类就是这么脆弱的一种生物。 接连不断的噩梦让我恐惧不已。我抬头仰望远处的橘子村,却突然发现,橘子村后边那一片火红的橘子林,不知为何消失不见了。 往些年,橘子都是让阿瑜来采摘的,今年为何... 是阿瑜已经回去了,还是因为我们没回来,所以村民提前收了橘子? 我心中忐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去村里看看。 我僵硬的双腿还未完全恢复,路上的雪又深又厚,哪怕我是狐妖,也只能一个脚印深一个脚印浅地踩过去。 雪还在下,漫天飘落的大雪冷眼看着狼狈不堪的我。我拖着僵硬的双腿,喘着白汽,艰难地在这大雪中行走着,一不小心踢到什么东西摔倒在这大雪之中。 那一刻,我真的好想哭。 姜瑜,姜瑜,你这混蛋。让我开心的是你,让我惊喜的是你,让我委屈哭泣的还是你... 什么时候,我已经变得这样情绪化...都是因为你... 我狼狈地从雪中爬起来,却突然发现,大雪底下好像埋着什么东西。 是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具已经僵硬了的男性尸体。 我刨开大雪,用颤抖的手给那具尸体翻了身:这张脸我认识,是橘子村的村民大叔。当初在给我们收拾屋子的时候,大叔很是热心。 他死于背后的箭伤,已经僵硬了的脸表情上满是惊恐。 一种彻骨的阴寒从我的背后升起。 姜瑜,姜瑜,村子,村子... 原本阻塞的经脉被急速流转的法力冲破。我发了疯一般,踩着这厚重的白雪快速前行。 好不容易来到村子的入口,映入我眼中的,是雪也掩盖不住的黑色的建筑残骸,还有东倒西歪、村民的尸体。 火红色的橘子被随意地堆放在田地里,田地中央还有一个已经熄灭了的粗糙的火堆,火堆旁满是被随意丢弃的碗和酒罐——那平口酒碗,是许多村民和村长老人用来喝酒取暖的碗。 许多村民尸体的手上还紧紧握着菜刀、镰刀或者锄头,鲜血将周围的白雪都变成了粉红色。 记忆中温馨的小村子,此刻已经化为了人间炼狱,曾被恶鬼所享用。 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迈动着沉重的双腿,僵硬地在这片人间炼狱中行走着:这里好多的面孔都曾经对我笑过,叫过我“姑娘”;而现在,那些已经僵硬的面孔因为惊惧和愤怒而变形扭曲,身体上已经铺满了雪花。 我僵硬地往前走着,然后看到了一具干瘦的尸体:那身形我认得,是村长老人的。 他倒在地上,身前有一大道刀伤,干枯的手上还紧紧握着带着鲜血的镰刀。 怎么会这样...如果姜瑜他看到这一幕的话... ... 在村长老人的前方,我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形。 他仰面倒在大雪中,胸膛处有一处触目惊心的贯穿伤,紫红色的鲜血凝固在他的衣服和周围的大雪中。 他年轻的脸已经冻成了青色,一双大眼睛还仰望着天空,仿佛心有不甘。 那一刻,我只感觉一阵晕眩,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 “啊啊...” 我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扑腾”一下跪在地上,抱起他已经僵硬的身体,话还未说出口,热泪已经止不住地淌下来。 “啊啊啊!!....” 阿瑜,阿瑜...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啊!!! 我紧紧抱着他冰冷的身躯,仿佛有一种彻骨的阴寒自我的心底升起,将我冻得不住地发抖。 我还等着你,再给姐姐梳头... 好冷啊,阿瑜;姐姐好冷。 我跪在地上,甚至都哭不出声来,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地颤抖。 天地,仿佛都在这一刻变成了漆黑的颜色。 “喂!你这女人,找死吗!” “这里还有活口?” 听到周围嘈杂的声音,但是我甚至都已经不想抬起头来,只是紧紧地抱着怀里已经冻僵了的他,妄图再给他一些温暖。 那些人已经骂骂咧咧地围了上来。其中一个人一把抓起我的头发,把我的脸揪起来。 “嚯,这眼睛。” 领头的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又抬头往往周围的盗匪,哈哈大笑:“心死,差不多也就这个表情了吧!” 周围发出了哄笑的声音。 “这人是你谁,弟弟?” 他把他满是横肉的脸凑过来,冷笑道:“他可给我们造成了不少麻烦。有两个弟兄已经进土里了,还有两个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说不定再也起不来了,都是他干的。” “我看,现在你就去陪他好了!” 他举起了手上的大刀。我只是紧紧抱着他,甚至都不想反抗。 就这样,或许... “等一下,老大!等一下!” 一个盗匪突然从人群中蹿了出来,仔细端详了一下我的脸,兴奋地说:“老大,她可不是一般人啊!” “她可是‘湖魅坊’的人!我是见过她唱戏的!” “哦?湖魅坊?你说的是真的?” 盗匪首领多看了我两眼,威胁道:“那你给兄弟们唱两句,不然现在我就宰了你!” “快点!” 他拽着我的头发,一把把我拽到地上。 我渐渐地回过神来,双手撑在冰冷的雪地上,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在一众盗匪的眼前,我低着头,缓步走到最前面——我曾经给这里的村民表演过的那片空地,在那里转过身来。 听到湖魅坊的名头,几乎所有的盗匪都从村民的房子里出来,饶有兴趣地望着我。 我抬头仰望着这片大雪,望见雪花自黑暗的天空中纷纷扬落下,只觉得这大雪太冷,太无情。 “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 “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在这片大雪中,在这片人间炼狱中,我用沙哑干枯的喉咙,颤抖的声线,再次唱起了这再熟悉不过的开场。 随着戏剧的开场,原本充斥着哄笑声的强盗群也很快安静了下来。 雪无声地下,严寒仿佛已经冻结了我的眼泪。我闭上双眼,感受着雪花落在肌肤上彻骨的寒冷,传唱着从破碎的心延伸而出的颤抖的戏腔。 我曾从不在意台下的听众是谁,我曾以为人与飞禽走兽一般无二,我曾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但是现在,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看到曾经善良的村民已经化为了大雪中无人收的尸骸,而恶鬼还在台下狞笑。唱着这我已经唱过千遍的《牡丹亭》,我的心里,只有深不见底的绝望,和从绝望深渊中升起的熊熊怒火。 台下的盗匪早已沉醉在我的唱词和刻意制造的幻觉中。捉弄人心,本就是狐妖所长。 我知道,他们看到的不是漫天大雪,不是简陋的土台和形单影只的我,而是满园春香,漫天飘落的红色花瓣。 而如此美景,将化身为他们脱不开的梦魇,让他们葬身于现实这漫天大雪之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眼睑微垂,轻吟浅唱。 雪花落到那些盗匪的面颊之上,化为彻骨的冷火,自他们的肌肤之上开始燃烧。 此时,漫天大雪已经化为了白色的火海,透过皮肉直接灼烧着这些恶鬼的魂魄。 一时间,惨叫声、嘶嚎声响彻漆黑的天空。 我充耳不闻,只是孤独地唱着自己与不属于自己的词。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 “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小姐休忘了啊,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秀才,你可去啊?” “姐姐,俺去了。” 我闭上眼睛,不觉间,热泪又落了满面。 周围的惨叫声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了漫天雪花飘落的孤寂。 我睁开妖瞳,看到这些盗匪无一例外,已经全部僵倒在这大雪之中。透过他们惊恐的双眼,我能看到,皮囊之下他们的七魂六魄已经被我的冷火烧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他们将永世不得超生。 阿瑜,还有大家,我为你们报仇了。 我翘起兰花指,眼睑低垂,在这空旷的天地间婉转浅唱。 “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为甚衾儿里不住的柔肠转?这憔悴非关爱月眠迟倦,可为惜花,朝起庭院?” “忽忽花间起梦情,女儿心性未分明。无眠一夜灯明灭,分煞梅香唤不醒。” “梳洗了才匀面,照台儿未收展。睡起无滋味,茶饭怎生咽?...” 大仇已得报,当怒火褪去,我的心里却只剩了悲凉,正如这漆黑的天空,还有这漫天大雪。 我用悲凉的声音唱着悲苦的词。融入戏中的感觉,竟是这般苦痛。 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是,我终于隐约地看到,有好些“人”来到了这边,围到了我身边——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恍惚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初次来到这座小山村时,第一次在这里演出时的景象。 他们是白色的,正如那时候,落到他们身上的雪花将他们染成的颜色。 他说过,这里的人都喜欢雪。 但是,我却没有感觉到他。 我强忍着心中的悲凉和痛苦,用颤抖的声音继续唱着词。 “昨日所梦,池亭俨然;只图旧梦重来,其奈新愁一段。” “牡丹亭,芍药澜,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 唱到这里,我终于忍耐不住,跪在台上失声痛哭。 “狐姐姐。” 不知何时,他来到了我身边,伸出手想要揩去我眼角的泪水。 我用衣袖胡乱地擦干眼角的泪水,看到姜瑜那张还带着稚嫩的脸,还有那双干净的大眼睛,话还未出口,热泪又湿透了眼眶。 姜瑜,还有乡亲们的魂灵都在这里,都围在我的身边。 “姑娘,谢谢你为我们报了仇,为这世间除了祸害。” 慈祥的村长老人站在他的身边,习惯性地捋着自己的胡须。 “姑娘,我们对不起你。” 他蹲在我的面前,轻声说:“狐姐姐,对不起。” “以后,狐姐姐也要好好吃饭,要好好照顾自己。” “啊啊...” 我的双手紧攒着冰冷的雪,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围簇着我的村民的灵魂开始渐渐地消散。村长爷爷说:“姑娘,我们该走了。” “别走,别走...啊啊...求求你...” 我哭喊着,双手胡乱地往前抓着,想像以前一样紧紧抓住他的手。但是,我的手却穿透了他逐渐模糊的身躯,如竹篮打水,只能是一张空。 他心疼不已,往前搂住了我,在我的耳边轻声说:“狐姐姐,不要哭坏了身子。” “以后,以后我们一定还能再相见。”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他用已经虚化的双手贴着我的脸颊,望着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最喜欢狐姐姐了。” 在我模糊的视线中,他随在村长爷爷的之后,消散在这漫天大雪之中。 “啊啊...阿瑜,阿瑜...你回来...” 我跪在雪地中,绝望地仰望着这漆黑的天空,还有无边无际的大雪。 从此以后,这世上,又只剩了我一人。 我是一个戏子,曾冷眼看待这纷乱的人世间,曾冷漠地唱着世间的悲欢离合。 但自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未唱过戏,再未敢品味过世间的离合悲欢,甚至听到别人唱戏咿咿呀呀的声音,都会捂着耳朵逃开。 从那天过后,世间再无“湖魅坊”,再无名角“湖白”,剩下的,只有如孤魂野鬼一般游离在人世间的狐妖狐白。 从那天以后,我再也不敢照镜子,生怕透过自己的眼睛看到那个失魂落魄的自己。 从那天以后,我时常半夜从噩梦中惊醒,一个人哭到不能自已。 阿瑜走了,也带走了半个我。 我无依无靠,无家可回,浑浑噩噩地行于这纷乱的人世间许多年,不知前路在何方。 又一年大雪,大雪在秦城的街道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我披上乞丐的伪装,手上提着冷酒,一脚深一脚浅,晃晃悠悠地在大雪中走着。 大雪中,行人极少。就算有行人,看到我这副邋遢的样子,也唯恐避之不及。 街边有人在讨论秦城里新晋的剧团“橘园坊”,谈到“橘园坊”的当家花旦“玉白”,言语中满是钦佩之意。 也有人谈起那个已经消失了的“湖魅坊”,周围人均扼腕叹息。 我给自己灌了一口冷酒,垂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一不小心,我好像撞到了某个人身上。 “呃....谁啊...挡本大爷的路...” “本大爷?” 他撑着油纸伞,低头望着我,眼里满是笑意。 “姐姐,你在说什么呢?” 我一愣,抬头望着那张让我魂牵梦萦的脸,不觉间,热泪又盈满了我的眼眶。 “混...蛋...” 我一头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的腰不撒手。 他把脸埋进我的发丝里,轻声说着对不起。 “光是对不起就行了吗?”我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闷声说,“背我回去。” “好,好。” 他背对着我蹲下身来,我趴在他的后背上,在他的肩头上晕晕乎乎地闭上了眼睛。 在他宽阔的后背上,我把双手垂在他的胸口处,手指勾着的酒葫芦随着他的步伐摇摇晃晃。 我不是在做梦吧。我靠在他的肩头上,在他耳边轻声呢喃着:真好啊,我好久没做过这样的好梦了... 不是,不是梦。他背着我在雪中走着,低声说:我回来了,狐姐姐。 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街边的朱楼上,又传来了戏班子的唱词。 一不小心,酒葫芦从我的手指上滑落,无声地落到雪地里。 他背着我,就着远远的锣鼓声,轻声哼唱着:但是相思莫相负... 我迷迷糊糊地眯着眼睛,下意识地也跟着一起哼唱: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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