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媛
第一章 如果有,你一定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天空好像要下雨了。 我站在校门口的雨棚下,不一会儿雨水已经大到,足以溅湿我刚换上的白色袜子。 "江晓竹。你家人不来接你吗?" 一名隔壁班男生跑到身边问我,我知道他叫李维伦,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因常在模拟考榜单上,看到他的名字。 这虽是一间贵族学校,但跟其它学校一样,女学生总喜欢讨论出风头的男生。 "当然会。" 我的态度很冷淡,因为我讨厌沉闷的模范生。 "可是我看你在这里等很久了。" "不关你的事吧?"我抓了抓头上那一丛乱发,把凌乱的短发拨的更乱。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凶狠,因为他马上低下头,而且讲话开始大舌头、吞吞吐吐起来:"如果……如果你没带伞的话……我的借你……" "不需要。" 我拒绝他,怀疑他没事献殷勤的动机。 被拒绝后,他没有马上离开,反而开始找话题。"天快黑了,如果等不到司机来接你,我可以叫我家的--" "老黑!" 老远的,我看到老黑开的宾士S600加长型飞快地开过来,我对他招手,然后很快的从这个模范生旁边跑开。 泥泞的雨水喷到我的牛仔裤上、溅湿了我的破布鞋,不过我一点都不在乎。 "对不起,小姐,路上塞车。"老黑简短地解释他迟到的原因。 "噢……没关系。" 我含糊地回答,湿透的手,随意在皱巴巴的衬衫上抹了一把。 车上弥漫着一股浓郁呛鼻的香水味…… 老黑的理由其实很老套,我早就知道,"路上塞车"绝对不是老黑迟到真正的原因。 老黑没有塞车,他是奉老板的命令,先开车送老板的女人回家。 我扭动臀部,感觉到屁股底下有股怪异的硬物感,于是伸手摸索,终于从椅垫下面,拉出一条夹在门缝边的网状性感裤袜。 我从夹缝里,迅速扯出那一团乌漆抹黑的东西,捏在手心上。它很薄,几乎没有重量,上面还有浓浓的香水味。 "哥哥在家吗?老黑?"我试探地问,毫不在意地打开车窗,把丝袜扔到马路上。 "江先生一大早就出去了。" 我从眼角余光偷瞄到,老黑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 "你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回家吗?" 我追问他。 "我不清楚,小姐。" 我没再问下去,因为我知道,老黑并不打算告诉我实话。 老黑是唯一清楚哥哥几点会回家的人。他是家里的司机,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负责载送他的老板--也就是我的哥哥。 至于接送我上下学,只是老黑额外的工作。老黑很清楚他的老板是谁,所以每回当我问他,哥哥今晚会不会回家?老黑就会说:他不清楚。 这套把戏,从我十岁以来就不断上演,当我终于知道"不清楚"代表的意义,就是哥哥会留在女人家里过夜,我就不再对老黑逼问真相了。 车内很静,与车外下着滂沱大雨、行人四处走避的混乱场面,简直就是两个世界。我安逸的坐在车子里头…… 今天,我愿意相信哥哥一定会回家。 因为今天,是我的十七岁生日。 *** 座落在中山北路七段的大房子,是我的家。 当我十岁来到这个"家"的时候,我就爱上了它,因为它宽阔的庭院、用手指胖树藤编成的秋千、与四季盛开的美丽花朵,跟孤儿院潮湿狭小的院子相比,简直就是天堂。 孤儿院,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郁馨育幼院"。 十岁以前我住在育幼院那幢糊着水泥、外墙灰扑扑的矮趴趴房里,每晚跟十个小朋友挤一床大通铺,与上百名幼童,同睡一间不到三十坪大的寝室。 直到十岁后我来到这个"家",这个美丽的、不平凡的、像天堂一样的仙境。 除了院子,我对这个家那幢矗立在庭院正中央、碧蓝色游泳池前方的白色两层楼建筑物,有一股深深的依恋。 我的房间在这幢白色建筑物的东边,与哥哥的房间比邻而居,我们露台相连,只隔着一道雕花铁栏。 夏天的时候,我会关掉屋子里的灯,走出露台、趴在栏杆上,贪看东方天空的牛郎织女星。 偶尔,我能从厚重窗帘下透出的灯光,得知哥哥房间里的大灯还没熄灭,那时我会望着那一方安静的落地窗,呆呆地坐到半夜,直到月亮落下,还舍不得回到房间。 但经常的,那窗帘下是一片黑幕。我知道隔壁房间空无一人,那时候,我几乎整个夏天不走出露台t。 "小姐,先用菜吧!" 李管家走到我身边,低声对我说。 "不,我要等哥哥回来。" 我任性地回答,眼睛牢牢盯着大厅尽头,那两扇白色镶金框的大门。 现在已经是晚间十点钟,从学校回来后,我耐着性子,任由菲佣给我穿上水绿色纺纱礼服,短发绑上了绿色蕾丝缎带,像个傻瓜一样,任由旁人把我打扮成滑稽的芭比娃娃,乖乖坐在餐桌上等待我的哥哥。 长型餐桌上,优雅地布置着鲜花、长颈蜡烛和水晶灯,那两份早已经冷掉的晚餐--厨师精心烹调的法国菜,随着时间流逝,在等待中已经失去色香味。 瞪着那一盘看起来已经凝固的红酒煎鹅肝,我忽然发现,纵然是美食,冷掉后一样会让人失去食欲。 在长桌尽头是一只安静的、两层白色奶油草莓蛋糕。 那只蛋糕盖的很像房子,它让我联想到这幢白色的家,蛋糕里面漂亮的草莓,是盛装打扮、滑稽可笑的我。 我皱起眉头,目光移向角落的钢琴,心情稍微好些。 这架黑色静物才是我的伙伴,今晚我会在哥哥面前,弹奏我最爱的曲子。 "小姐,江先生的电话。" 李管家突然走近我身边,手里拿着家里的无线话筒。 我回过神、慌忙接住话筒。"喂?江浩南--" "我说过很多遍,不要连名带姓叫我的名字。" 电话另一头,男人低沉的声音通过话筒,缓缓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可以想像,他皱着眉头的样子。 "我在等你回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的心不再怅然若失。 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他自己的期望,希望他听到我的等待,心底会产生一丝愧疚。 "不必等了,今晚我不会回家。" 我愣住。"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在他挂电话前,我急迫地追问。 我了解他的习惯,他一向习惯交代事情后,立刻挂断电话,从来不多说一句废话。 电话那头犹豫了两秒,却像永恒那样冗长,我屏住呼吸,希望等到我要的答案…… "生日快乐。" 他终于温柔地说。 我松了一口气,胸口有一些什么东西,揪得好紧…… "你会回来吗?" 我再问一次,语气是急迫、软弱的。 "抱歉……" 我愣住了。"为什么?" "我还有事,不多聊,明天早上老黑会送你去挑礼物。" 电话挂上了,话筒里传来连续的嘟嘟声,兀自刺耳地回响。 "小姐?" 直到李管家轻声呼唤我,话筒还紧紧捏在我的手中。我的手关节,已经僵硬得几乎张不开了! "小姐……" "我饿了,不等了。" 我说,然后把话筒交给李管家,接着拿起刀叉,开始吃那盘已经冷掉的煎鹅肝。 寂静的室内,只剩下叉盘交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我埋头吃着,一口接一口,吞下那盘冷却的鹅肝,眼泪却悄悄滴落到我的餐盘上、和着变味的食物,我无声地吞下泪水,咀嚼它苦涩的咸味。 透过迷蒙的泪眼,我望向钢琴,那首练习一个月的曲子,再也没有机会,在今晚弹奏。 我重要的、即将告别少女、迈向成人的十七岁生日,我唯一的哥哥选择留在女人身边过夜,他以为一通电话和礼物,就能弥补遗弃对我的亏欠。 "小姐,主菜凉了,要先热一下--" "李太太,我很讨人厌吗?" 我低着头问李管家,不让她看见我脸上的泪水。 "小姐……" "要不然哥哥为什么不回来?" 起先是一片安静,然后我听到李管家柔声告诉我:"江先生一定很忙,所以才不能赶回来。" 抬起脸,我盯住管家任性地嘶喊:"他不在乎我,是因为我不够漂亮、还是我不够温柔?!" 李管家愣住,我知道自己的话一定让她吃惊了! 可是我再也管不了这许多,再也不想掩饰我对哥哥异常的感情,再也顾不了别人一旦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小姐,你想太多了。" 我猜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 因为她垂下了眼,不着边际的回答着,明显的不想惹上是非。 "他不知道,我会难过吗?"泪水再一次不受控制,滑下我的脸颊。 沉默又填满我们之间,这一回,李管家无法再回答我什么。 我跑回自己的房间,像只鸵鸟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里头。 夜渐渐沉了,这一晚即将过去,而我的十七岁已经一去不回头…… *** 第二天一早,我红着眼睛从房间走出来,像洋娃娃一样平静地坐在钢琴前,弹奏不成调的单音。 我讨厌哭泣,也不承认自己哭了一夜。 但是当李管家,一早把客厅的窗帘全部拉开时,阳光放肆地射进屋子里,亮晃晃的刺伤了我的眼睛…… 恍恍惚惚的,我回想起来,哥哥曾经告诉我,三岁那一年,我从这个家走散那件事。 三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告诉忙于事业的父母,自己想去上学的愿望,他们理所当然,没有把一个三岁小孩的话当真,然后,我竟然真的一个人走到公车站,混水摸鱼的尾随大人搭上公车,然后从此走失。 事后捡到我的爱心人士,把我安置在育幼院,一直到我十岁那年,我的哥哥终于找到我,而我的双亲已经去世。 很简单却奇怪的故事,我一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登寻人启事?为什么没有及时找到我?或者,他们根本就不想找我?然而这一段往事,其实并不存在我的记忆里。 并不是因为当时我的年纪太小,而是因为-- "晓竹?" 熟悉的声音揪痛我的心脏。 以往只要一听见这个声音,我就会立刻跑到他身边,但现在我强迫自己坐在沙发上,无论如何不能软弱、不能站起来奔向他。 "这么早就坐在这里?吃过早餐了?" 从门口徐步踱到我身边,我的哥哥--江浩南眯起眼,英俊的脸孔挂着淡淡的笑容。"怎么?舌头被猫咬掉了?"他嗤笑。 他手上叨了一根烟,身上有我熟悉的烟草味。 一大早就抽烟,大概,是为了掩饰身上女人的气味。 "我有事找你。"我说,低垂的目光盯着自己单薄的膝头。 "不高兴?为了昨晚的事?" 他盯着我红肿的眼睛,突然咧开嘴,然后吐出一口烟。或许是故意的,这口烟直接喷到我的脸上。 往常,我会立刻伸手拧熄烟头。 我的哥哥虽然是个霸道的大男人、但还能纵容我这点任性……就因为我是他的妹妹。 "你在乎吗?"我抬起眼凝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其实,我知道无论如何伪装,他一定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咧开嘴。"好,我道歉。" "你常常道歉。"我幽幽地说。 在生日会上缺席、在家长会里缺席、在毕业典礼上缺席……"工作"就是他用来搪塞我的借口。 这样的道歉我听过上百遍,早已经麻痹。"我不是跟你谈这件事的。"我垂下颈子,再一次盯住我的膝头。 松开西装领结,他坐到沙发上,捺熄烟蒂。"有事就直说,只要做得到,你知道我向来不会拒绝你。"他道。 "我想到College of Williamand Mary念书。"我很快的说出口,以免自己没有勇气、甚至后悔。 美国,那是距离他多么遥远的地方。 "那是一所寄宿学校。"他眯起眼盯着我,深邃的眼神开始认真起来。 "我知道。"我轻轻说,眼角余光注意到他的凝视。 困难的咽下口水,我感觉到喉头紧缩。已经有三个月,他不曾这样认真的看着我、听我说话了。 "你在开玩笑的,怪我昨夜没回家?"他盯着我,低嗄地道。 我知道他怀疑我认真的程度。 我用力摇头,以表示决心。"那是一间很有名的艺术学苑,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音乐。" 沉默突然充斥在我们两人之间。他忽然不说话,而我认真盯住膝头;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和心情……你不会喜欢穿制服上大学、住宿舍、遵守僵化的作息时间。" 片刻以后我听到他低沉、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 "我不必喜欢,反正我只是去念书的。" "你没弄清楚自己正在要求什么,这是你人生中很重要的决定。"他的声音严肃起来。 "我很认真,而且很清楚。"我抬起颈子,倔强地盯住他严厉的眼神。 "你认真而且清楚--自己离开这个家,就等于脱离保护,往后必须自己承担责任?" 我知道,他以为我跟其他青春期的少女一样,只是想挣脱束缚、想独立。 "你也常待在大陆和香港,有时候一去就是整个夏天。"我平静地道,努力让自己不带指控意味,只是在陈述一项事实。"那时候我一样照顾自己,从来没有惹麻烦。"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撇开脸点烟。"如果真的想念那所学校,那就证明你的决心--" 他转过脸盯住我,没有表情地说:"除非领到毕业证书,只要你中途回台湾,就证明你的决心不足。" 我怔怔地瞪着他……他很严厉、严厉得接近冷酷。 "没领到证书,我也不打算回来!" 我倔强地回答他。 泪水逼到了我的眼眶,有的时候,我不知道他到底爱不爱自己的"妹妹"? 或者,他的温柔只会给床上的女人。 "好,那就如你所愿。"他瞪着我。"你自己负责自己的未来。"严酷地说。 瞪着他上楼的背影,我站在原地,就像一棵树一样静止,企图把他的背影牢牢记住。 这是来到这个家后,我跟他第一次的冲突。而他,即使不高兴,一定也认为没有一定得强迫我留下的必要。 毕竟,我只是一个妹妹…… 而这也是我必需离开他的理由。 如果我不走,情况永远不会改变,除了妹妹这个身份,他永远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 是的,我的存在。 像其他"女人"一样的"存在"。 第二章 四年后·中正机场 一下飞机,填妥入境表后人关,等待海关检查行李空档,我调整手表、校正台湾时间,然后松了一口气。 在美国四年,我始终没习惯时差。 这很奇怪、更无法解释,我的中国同学说,我是得了慢性思乡病。 也许是吧!反正这种怪现象,谁也无法去追究真正的原因。 拖着笨重的行李,我从中正机场第二航站大门走出来。 "小姐?" 还没停下来喘息,我已经听到熟悉的声音。是老黑,他来接机了。 "小姐,你长大了!"老黑笑呵呵地下车,异常地热络。 我激动地望着他,却站在原地没动,等着他走上前来替我提行李。 老黑老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的人,老的特别快,我看到老黑脸上的皱纹明显地加深。 "小姐不再是小姑娘了!" 我对他微笑,很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六月的台湾,天气异常炎热。虽然在这里住了十七年,但早已适应美洲大陆的气候,回台湾前,我已经换上一袭粉红色细肩带碎花洋装,原本凌乱的短发,四年来已经长及腰际。 我知道,这跟四年前只穿裤装、随便套一件T恤、活像个毛头小孩的我一点都不像-- 但四年的时间,很可以让一个女人彻底改变,不是吗? "是个大女孩了!江先生看到了,一定很惊讶!"老黑赞叹地道。 言下之意,哥哥没有来接机。 "天气真好,台湾一点都没变。"我仰起头望着蔚蓝的天空,轻快地吁出一口气。 哥哥没来,这是意料中的事。 我完全不感到惊讶。经过四年,我不再傻得期待什么。 "小姐穿得这么漂亮,别提行李,让我来就可以了!"老黑道。 "这没什么,在美国都是自己来的,我来帮你吧!"我体贴地说,顺手拿起一袋不轻的行李。 老黑不再坚持,只是睁大眼睛看我一眼。 老黑对我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时期。我不担心他的想法,反正慢慢的,他会改变。 "小姐,江先生一大早出去了。"见我没反应,老黑接下说。"所以,江先生不能来接机。" "嗯。"我轻声回应,表示知道了。 老黑从后视镜瞄了我一眼。他窥视主人的习惯仍然没有改变。 "江先生……江先生没说几点会回来。"他又接着往下说,像是不习惯我的安静。 他所说的,是以往我会问他的问题。 而这些问题,在四年后的现在一样没有答案。 "老黑,台北要上哪儿领养一只猫?" "啊?" "小猫咪啊!在美国我有一只男同学送的猫,回国前我送人了。我还想养一只猫。"我露出笑容,天真地告诉老黑我的梦想。 "猫?"老黑犹豫了片刻,然后回答我:"宠物店大概有卖吧!可是……我没记错的话,江先生不喜欢猫。" "会吗?"我似问非问,没期待老黑进一步回答。 老黑从后视镜再看我一眼,默默地观察我,而我的眼神已经移向窗外。 我知道他不喜欢猫。大男人通常不喜欢小动物,他们喜欢有侵略性的大型犬,而我的哥哥,就属于这种男人。 很快的,我要回到那个久违的"家"了…… 四年不见,他不曾来看过我一回。 他相信我会过得很好吗? 我轻轻咧开嘴,知道此刻后视镜里的自己,笑容一定很灿烂。 站在熟悉的房间,除了每半年更新一次的家具,家里一景一物,没有多大的变化。 镜子里的小女人很美,她有一头及腰长直发、发丝像电影明星一样乌黑滑顺。 现在她穿着一袭水蓝色无袖洋装,苍白的脸孔和粉淡的唇色,无言地说明她的柔弱。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实在的,我很满意。 现在的我很瘦,一百六十公分,体重却只有四十二公斤。出国前体重直逼六十公斤,那副小肉妹的模样,已不复存在。 "当当。" 钟敲了十点。 下午我刚从机场回到家,笑着等在门口的李管家就告诉我,哥哥十点钟前会回家。 但我猜想他不会准时在十点前回家,十点半钟是最好的时机。我知道他是一个没有时间观念的男人,总认为所有的人等他是必然。 走出房门前,我在唇上轻轻点了唇蜜,那粉红的、像水一样的质感有种"一亲芳泽"的暗示。 "李太太。" 我下楼走到客厅,然后呼唤管家。这个殷勤的妇人一听到我的呼唤,立刻就从厨房里走出来。 "小姐?" "李太太,我想要一杯冰水。" "热了吗?冷气需不需要开大些?" "嗯……但我还是需要一杯冰水,谢谢您。"我和气、有礼貌地微笑着请求。 "马上就来。"李太太笑了,似乎很高兴自己能被小姐尊重。 冰水很快就送到我的手里,我将它捧在掌心,同时感到冷气被转强了。脱下披在身上的小外套,我的手臂上迅速冒起一粒粒小疙瘩。 这幢房子接近山区,虽然是夏天,夜晚还是有点凉。 我用力紧握杯子,冰水很快就冻僵我的手掌,过冷的空调和单薄的衣着,让我的身体开始微微打颤。 十点半钟以前,我听到老黑把车子驶进车库的引擎声。 他回来了。 我放下水杯,将杯子连同我的小外套藏在客厅角落,相信明天一早就会有佣人来收拾它。 然后我望向玻璃窗外。当然,我不是在观赏夜景,而是借着窗外的夜色,透过玻璃反照,看清自己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张温柔、甜蜜、柔弱的女性脸孔。 我曾经练习过无数次,经过三年的努力和修正,才让这样楚楚动人的表情,在我脸上保持得如此自然。 "晓竹?" 我听到他的声音,那是疑惑、充满试探的语调--而那也正是我预期中,他应该出现的反应。 我转过身,终于看到四年来,那双在夜晚时常梦见的眼睛。 他与印象中没有多大改变,唯一的变化,只有脸上那抹惯常玩世不恭的笑容,变得内敛深虑。 "哥哥。" 我站在原地轻声呼唤他,低粟的语调特意调和了温柔和恭顺。 "真的是你!" 现在,他的疑虑转成了惊讶,我看到他英俊的脸孔忽然有了笑容。 "过来,到我身边让我看清你!" 不等我走过去,他却主动走过来。 我没有移动脚步,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候他。"我变了吗?"我笑着、轻握住他的手柔柔地问。 "变了?"他咧开嘴,性感的唇吐出低嗄的音调。"变得大多了!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小女人了!" 外表彻底改变,果然让他注意到我。他的目光终于专注在我身上,细细看我,观察我的变化。 "但是也瘦太多。"他接下说。 我没说话,静静地抿着唇,望住他微笑。 "怎么?你的手好冷。"他皱起眉头,反握紧我的手。 "会吗?大概是等着你,没注意到天晚了,该多加一件衣服。"我以尽量轻快的语调,心无城府地回答他。 "等很久了?"他挑起眉,注意到过冷的空调和我微微的颤抖。"傻丫头。" 这句话里,有淡淡的怜惜。 虽然是淡淡的,但却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我的心揪紧,却没有因此高兴,因为这只是计划刚开始-- "我才不傻,已经四年了,我好想你。"我柔声道,专注地望着他。戏剧化的表情,就像电视剧里的女主角。 在美国四年,我从来没有假日。 周末假日留在宿舍研究录影带,是我的重要功课。神奇的是,台湾的八点档连续剧录影带,一直是我的好老师。 "念了四年书,脑袋变傻了?"他嗤笑着说,迷人的眼睛是微眯的。 我知道,他怀疑我。 过去的我不是这样,但四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女孩成长、并且有巨大的改变。 "书没念傻,只是好想家、好想你……哥哥。" 我很自然的轻轻靠在他的胸前,像个小女人一样,依偎在他的胸膛上。 当然,这种动作和这种话都很虚伪、甚至恶心。那是因为过去的我,从来不明白撒娇的好处。 但现在我相信,只要多做几次,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我甚至挤出了眼泪。这对我而言不是难事,困难的是要对着他做出这些事。 他向来有一眼看穿我的本事。因此,我心底一直存着被他看透的恐惧,只能告诉自己,如果不能假戏真做,这四年光阴就完全白费了! 如他所说,我不倔强了,并且学会虚伪。 倔强只会把他推得更远,如果想得到他的注目,我必需学会演戏、学会演一个他想要的"女人"。 是的,我暗恋我的哥哥,从十岁在育幼院第一眼看到他以后,就已经无法自拔…… 这很荒谬吗?不会的,因为从十岁开始我就在演戏,只是四年以前,我只会演一出蹩脚戏。 "想家,可以回台湾。"他低嗄地道。 "是你说的,忘了吗?"我抬起脸,可怜兮兮地望进他难懂的眼睛。"你不许我回台湾,还威胁我,如果中途回国,就表示我的决心不足。" "我说过那样的话?"他低笑。 我感到一只灼热的大手贴到我的背心。"原来你比我还赖皮。"我轻轻说,悄悄把身体的重量倾注到他怀中。 "很晚了,去睡吧!"他道,放开我的手前,他唤来佣人把冷气调小。"明天早上十点我才出门,我们可以一起吃早餐。" "好。"我笑着回答,表面看起采没有眷恋地放手,笑容是灿烂的。 在他开口前,我踮起脚尖抱住他的颈子,在他颊边印上一吻-- "晚安。" 在他回过神前,我及时放开他,然后转身上楼。 我没有回头,完全不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但那一瞬间的接触已足够温暖我的身体…… ************ 第二天一早,八点钟我就下楼了。 "小姐,江先生要我告诉您,他有事不能陪您吃早餐了。" 我停在楼梯口,并没有感到特别失望。这是意料中的事,他对我的承诺永远不曾兑现。 "哥哥有交代提早出门的理由吗?他昨晚才告诉我,早上十点才会出门。" "江先生没交代。不过,我听老黑说,江先生要老黑送他到徐小姐家。" "徐小姐?" 这是谁?谁能让我的哥哥在早上八点前出门? 李管家掠过一抹失措的表情,但她随即回复正常。 "那是徐若兰小姐。"她解释。 但我想知道的并不是"徐若兰"这三个字。"她是公司的主管吗?"我故做不经意地问。 我想知道的,是这位"徐小姐"跟哥哥的关系。 李管家微微张开嘴,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告诉我-- "这个家有我不知道的事吗?"我笑着说,语气很天真。 我相信我的模样是无害的,因为李管家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我想……江先生大概来不及告诉您吧!" "到底是什么事呀?"我微微侧着头,俏皮地问她:"是我不知道的秘密?" 李管家脸上有了笑容。"也不是秘密,反正过不久,全台湾的人都会知道--江先生即将订婚了。" 笑容僵在我的脸上。"订婚?他要订婚了?怎么没人来告诉我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听到自己平板、却伪装愉悦的难听声音。 "也许是想给您一个惊喜吧!"李管家说,没有发现我的异常。 "真的……真的是一个好大的惊喜。"我喃喃地道。 知道这个消息,把我打倒了吗? 当然不。 经过四年,他收起玩心、不再游戏人间是可以预期的。 我只是没想到,这样的消息是从李管家口中听到的。他甚至不认为,有第一时间告诉我订婚的必要。 我没哭、更没有沮丧。 我一向了解他,他很冷漠,对我几乎就是无情。 只是,我为什么会迷恋他呀…… 现在的我,最想做的事,居然是去见那名,即将成为他准未婚妻的女子。 如果他的喜好没有改变,我已经可以预期,那个女人的长相、气质和穿着打扮--除非状况脱出了常轨。 *********** "鼎盛集团"的办公大楼,就矗立在信义计划区里,那几幢高的不像话的摩天大厦其中之一。 我知道,就算他一大早就去见"准未婚妻",也不可能整天不进公司。 一个人有某些习惯,是不可能轻易改变的。更何况,事业是我哥哥的第一生命。 "小姐?请问您找哪位?" 大楼柜台的接待小姐打量我两眼,语调虽然客气,但是显得敷衍。 "我找江先生。"我回答。 也许是我生嫩的外表让她怀疑,她继续打量我,完全没有通报的动作。 我放弃和她沟通的可能,直接跑到大厦外的公共电话亭,拨通老黑车上的行动电话。 我礼貌地请问他哥哥是否已经进公司,老黑客气地回答我:"小姐,我正在天母,等江先生上车。" 我明白他的意思,道了谢后,我轻轻挂断电话。 选了一处隐僻、却能看到大厦车库门口、来往车辆的角落,我安静地坐在角落的花台边,开始漫无止境的等候。 时间是漫长的,太阳渐渐移到我的头顶上、然后往西边坠落,在下午两、三点的时候,我看到老黑的车子,从车道另一头慢慢开过来。 车内的视野,被车窗上黑金色的车窗纸挡住,我当然看不见车子里的人,但是我知道他回公司了。 从花台上站起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腿已经坐到麻痹。 我走到公共电话亭,却没有拨通老黑车上的行动电话,要求哥哥命令职员让我上楼,而是拨了另一通电话,给另一个人。 然后,我拦了一部计程车,要求它载我到附近的超市。 我想,我得吃一点东西。 如果能让哥哥丢下公司,陪着这位"准未婚妻"浪费一个早上的光阴,那么,他是认真的。 既然这样,我也该认真,认认真真演这场戏了。 ************ 我的胃溃疡发作了。 当天晚上我抱着肚子、痛得扑到地上打滚。 老黑的车子一直到凌晨没回来,大半夜的,李管家只能叫救护车,紧急送我到附近医院的急诊室。 我的哥哥,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出现在医院的病房里。 "医生说是慢性胃溃疡。"他一进来就眯起眼看我,沉思的说。 我在他脸上发现一丝研究的神情。 "我记得你以前没有胃病。"他道。 "大概是赶报告、急出来的病。" 我模棱两可、有气无力地回答,这两句话半真半假。 胃病是"养"出来。如果对自己太好,我就没办法改变外貌。 变得虚弱,只是其中一项代价。我知道这个代价很大,但这也是一项武器-- 必要的时候,只要一点辣椒就能让我的胃溃疡发作。 但其实,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拿我的胃溃疡当武器,好让我的哥哥,一早就赶回我身边。 我已经让李太太给你办转院,下午就会转到'正兴医院,。"他突然岔开话题。 "是江哥哥的医院吗?"我知道,那是美国江氏在台湾的产业。 他点了下头,伸手探进衬衫口袋。 "这里是医院,不能抽烟。"我柔声提醒他。 他咧开嘴,从口袋掏出一包口香糖。"我已经一年不抽烟了。" 这又是让我吃惊的消息。不抽烟,是因为不必再掩饰身上不同女人的气味? 那么,早在一年前他已经开始跟"她"交往了? "明天会有人来看你。"他突然宣布。 我知道"那个人"会是谁。这也是我生这场冤枉病的主因。 到底,我是江浩南的妹妹,如果我生病住院了,"她"仍然不出现,那么,不是我的哥哥不够认真,就是"她"不会做人。 "谁会来看我?江哥哥吗?"我故意问他。 "阿介人不在台湾。"他盯着我苍白的脸,漫不经心地咀嚼看口香糖。 "那是谁?" "见到人你就知道了。" "很重要的人吗?" 他没回答,就代表了他不想回答。 "我也想让你见一个人。"我道。 他挑起眉,却没有问话。 "他很重要,也许,我会因为他再一次离开台湾--" "以后再说。下午你办完转院后,新医院那方面会有一连串的检查,大概要三天的时间。"他打断我的话。 他向来就是这样,只挑自己想听的话说。 似乎,他对于我可能再一次离开台湾,不认为有深谈的必要。 我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跟他争执。"可是我没生病,不必大费周章做检查呀……" "配合医生才是一个好病人。"他道。 "我没有不配合,只是讨厌必须留在医院,剥夺我住在家里的时间。"我垂下脸,忧郁的说。 "检查完就可以回家,听话,别像小孩子一样闹别扭。"他笑道。 "你会每天来看我吗?"我问他。 "当然会。" 我抬眼望住他,然后再一次垂下我的脸,直到长发覆住半边脸颊。 "你别骗我,否则我胃痛了,就不吃药喔。"我垂着眼,用又轻又柔的声音,像催眠一样低喃。 "你在威胁我?"他笑着问。 我轻声娇笑,然后抬起颈子,挥动手腕,调皮地朝他招手。 他耸起眉,迟疑半晌,终于在我期盼的眼光下走近我。 "哥哥,"我呼唤他,不顾他的反应,大胆的把脸靠在他宽厚的、我梦寐以求的胸膛上。"你是我的哥哥,一定要照顾我一辈子。"我幽幽地说,之后伸手环住他的腰。 "到美国四年,你越来越孩子气了?" 不知道是不是贴着他胸膛的缘故,他的声音变得很低沉。 我从来没跟他这么接近过,过去更不曾这么大胆。 我明知道自己的行为不恰当,但一切都是出于情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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