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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第二部】(9-12 [第二卷])作者:默默猴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3-10-13 19:51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第二卷 如梦飞还   第九折、君欲明珠,藏之韫椟   舒意浓仿佛被倒提着浸入冰湖,瞬间从头顶凉到了脚底心。
  第二卷 如梦飞还

  第九折、君欲明珠,藏之韫椟

  舒意浓仿佛被倒提着浸入冰湖,瞬间从头顶凉到了脚底心。   渔阳玄圃舒氏的家格之高,按灯海纸骷髅的说法,她的处子直是千金不易,该用来笼络最有潜力的合作对象,为天霄城、也为她自己挣得宝贵的臂助,岂料却给了最不该给的那一个——   敌人。   不,不是这样的,舒意浓一咬樱唇,内心里那个掩耳尖叫的小女孩忽尔噤声。有些事,身为外人的纸骷髅并不知晓。   玄圃舒氏有条不足外人道的内规:城主嫡裔之女,终生不得出嫁,无论是嫁与家臣,或于七砦之间结缘联姻,尽皆不许。   个中因由,却不曾说清楚道明白,仅以含混的命理之说“易克夫无后”带过。于云中寄旁的回雪峰,隔着天霄城古城塞与金墀别馆相对的另一侧,有座名为“玄英剑庵”的小小庵堂,又管叫回雪小院,就是这些终生不得出嫁的舒氏女子最后的归处。   舒意浓之母姚雨霏不纳墨柳先生建言,拒采联姻做为巩固天霄城基业的手段,执意把女儿当成病故爱子的替身,约莫也是这条内规所致。小姑姑在她的教养问题上与母亲相持不下,却未附议墨柳先生的联姻之策,可见此说并非无稽,对舒家人而言,是刻进了血源里的、不可违背的祖训。   重点是交出处子之身,她再也毋须担心被方骸血染指,乃至被活活采补致死。况且昨晚她快活极了,她从没这样庆幸自己身为女子,是赵阿根让她……   不是赵阿根。是耿照,真正的七玄盟主耿照。是她的死敌。   血使大人告诉她七玄大队尚在冷炉谷集结中,考虑到血骷髅于此事上没有诓骗她的必要,若非线报有误,便是中了七玄盟的缓兵计。   天罗香是现今七玄中唯一在台面上亮出根据地的,显然耿照利用了这一点,否则以他堂堂一盟之尊,何以能在第一时间赶到渔阳,且介入如此之深,实令人匪夷所思。除非这一切不是什么意外巧合,打从一开始,七玄同盟就是参与这场博奕的一方——   “……不是你想的那样。”少年仿佛看穿她内心的想法,微微摇头,正色道:   “如我先前所说,我只是恰巧在旅途中,遇到了被人追杀的梅掌门,出手帮了他一把而已。我对渔阳形势一无所知,没想多管闲事,是他拜托我冒充他走散的徒弟,引开追兵,我俩才走的一路。若非你等冒我七玄之名,打生打死都不干本盟的事。”   “所以你才不救梅玉璁?”舒意浓姣美的柳眉一挑,银牙轻咬,桃腮绷如塞了满嘴栗实的花栗鼠。若闭目不听那把娇腻的娃娃嗓,这般衅蔑遄飞之态倒也有几分英气。   “机关屋炸得猝不及防,没法救。”耿照无奈摊手。“我只是武功比你们高了点,毕竟不是大罗金仙。况且,我很快就发现事有蹊跷,他借密道脱身,却将我留在山庄里,还向假盟主力陈我的重要性,简直不讲义气到了家,把萍水相逢、仗义出手的人利用到这种境地,令人无语。”忽听一声噗哧,见舒意浓急急掩口,肩颈微缩,眼角掠过一抹桃花般的盈盈眼波,美得难绘难描,不禁瞧得有些怔。   舒意浓终究是身处敌营,威胁环伺,没敢太过松懈,微眯起猫儿似的眸子一乜少年,忍笑道:“你活该!莫说出手相助,在渔阳地界,听见‘梅玉璁’三字不赶紧躲得远远的,整死你都不冤枉。你以为他干嘛大老远跑到浮鼎山庄求助?”   耿照愕然道:“他声名有这么糟?”   “‘血火灵燔’梅玉璁孤傲狷介,矫矫不群,这是好听的说法。”   漱玉节忽然插口,约莫不想显得盟主孤陋寡闻,有意解围。看似向盟主禀报,一双妙目却盯着舒意浓,乌衣裹出的窈窕曲线分明柔润似水,整个人却似一口匣中剑,纵不露半分锋芒,哪怕下一霎眼忽然出鞘饮血,也不奇怪。   “不好听的说法,可就多啦。”乌衣美妇幽幽一叹,温婉续道:   “伪君子、假道学,沽名钓誉,严以待人,吝啬苛刻……就是个乍看体面、实则难处的人。这厮亦有自知之明,据说平日好吟‘天涯知己零落半,最好交情见面初’两句诗,颇有孤芳自赏的意思。这等样人,就算台面上无甚劣迹,因细故逼死个下人之类,料想没当回事;加上他并未娶妻,从床笫间往下掘,肯定能有几桩见不得光的事。盟主若有意,妾身这就派人去查。”   舒意浓暗忖:“怪了。她对渔阳武林了如指掌,莫非是本地人?我竟不知有这号人物。”   漱玉节活跃于武林时,她尚在襁褓中,自未听过“剑脊乌梢”之名。而血骷髅交付的七玄首脑情报里,五帝窟的部分既少且旧,其据地“环跳山星罗海”并无实指,宗主写的还是“火日玉精”符承明。除白帝神君薛百螣是东海武林响叮当的人物,提到了成名绝学《蛇虺百足》外,其余苍、黄、黑三岛仅列神君之号,形同虚设。   她原以为少年会摸摸鼻子苦笑着说“不必了”,虽说梅玉璁有失厚道,毕竟逝者已矣,难不成要为此向正牌的“麟童”梅少崑,乃至双燕连城讨公道么?谁知耿照却点点头道:“有劳宗主。此事须得速办,我想知道这位梅掌门的一切,无分钜细。”简单说了夜韶庄与梅韶月父子之事。   舒意浓听耿照二度喊她“宗主”,蓦地会意:“这位美妇人……便是当今五帝窟之主!”想起美妇自称“漱玉节”,暗自牢记。今夜若能平安脱身,光凭对七玄盟的情报勘误便是大功一件,也益发突显出眼前形势之凶险,贼酋不惜孤身犯险引她来此,岂能由她从容离去?   赵阿根……不,是耿照。她在心中纠正自己,伴随腿心里一阵渗了盐卤似的鲜烈刺痛,舒意浓必须捏紧拳头才能抑住娇躯发颤。她没有在险境中示弱的本钱。   不知何时沁出的香汗,顺着腰腹下腴润的丫字淌至蜜穴,渗进刚又裂口的破瓜伤处,提醒着女郎耿照对她做了什么事。荒谬的是:舒意浓得忘掉当中甜蜜的、令她深深眷恋又无可自拔的部分——那几乎是绝大部分——才能坚定心志,相信眼前少年是邪恶的、于她有害的,无法逃离此地的下场绝对是极其悲惨;相较之下,一死了之可能是更轻松的选择。   她紧咬着唇珠定了定神。“你倔强的表情更让人心疼”,小姑姑总这么说。她从没像此刻这般,由衷希望她是对的。   “你想怎么样?”   “这句话原该由我来问,少城主。”耿照把手一摆,淡然说道。“七玄盟是外人,与渔阳武林无半点瓜葛,是你等冒本盟之名头,在此杀人越货,却将脏水往七玄盟头上泼,才有今夜之会。   “以我在浮鼎山庄及天霄城所见,我以为此事少城主并非主谋,而背后主使之人图谋甚大,一旦得遂,天霄城未必能自外于祸端,遑论分霑雨露。少城主该要认真自问:你究竟想怎样?”   “喂喂,小和尚!你该不会是想放过她罢?”发话之人,自是媚儿。   她一见这长腿婊子望向小和尚的眼神,心里便一阵哆嗦,那是本能生出的危机之感。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长腿婊子的桃花脸蛋不在慕容柔的漂亮老婆之下,奶子不逊大奶妖妇不说,讲话还奶声奶气,完全是为勾走男人魂魄而生的贱货样。小和尚好色如命,见一个爱一个,说不动心那才有鬼了!   “呃,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耿照陡被她气势汹汹地一问,原本清晰的思路顿时打结,急得双手乱摇,满头大汗,更显心虚。   媚儿本只想敲打他一下,见状突然会过意来,叉腰大声道:“好啊,你睡过她了是不是?”潜行都里“咦”的一片,很难区分是鄙夷或敬佩,也可能是仰慕盟主的少女们闻言心碎,感觉不能再爱了。   薛百螣听她越说越不成话,好好的盟主威仪愣是被她敲碎了一地,不禁蹙眉:“阴宿冥!你不请自来也就罢了,盟主说话,你打什么岔?还不赶紧退——”余光瞥见舒意浓雪靥涨红、难掩羞恼,心底“喀登”一响:“莫非还真是……啧啧啧,耿家小子真人不露相,号称‘人间不可越’的天霄城不仅出入自由,看样子连少城主的香闺也挡不住他。”一旁漱玉节含笑接口:   “鬼王莫急。这位舒姑娘说不定不算是外人,如何处置应对,但凭盟主定夺。能化敌为友,也是极好的。”连宗主都这么说了,十之八九是真有其事,潜行都中“哗”的响起一片叹息声。   绮鸳小脸微红,似笑非笑地远远瞅他,一脸“瞧你怎生收拾”的神气,却很难说是幸灾乐祸,就算微带责备,也不无宠溺纵容的意味,总之是够复杂了。   而女人对这种事向来敏感,现场一片低声嗡然、隐似失控间,舒意浓忽抬起头来,直视“鬼王”,死盯着她火焰宝石般的酒红深瞳,咬唇冷笑:“你也同他睡过了,是不是?”   媚儿完全忽视这“也”字蕴含的意义,得意洋洋:“那当然,小和尚可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的男人。”潜行都里,不知是谁小声幽幽道:“……可他也是我第一个男人啊!”   耿照完全不明白,何以在突然间就堕入了可怕的修罗场,恨不得抱着脑袋钻进地底,而舒意浓便在此刻发难。铿啷一声龙吟漫荡,一束银光自女郎臂间擎出,身剑一合,直标七玄盟主,快到众人不及反应,“冰澈宝轮”剑尖已至耿照面门!   “……盟主!”   碧火神功发在意先,少年尚未动念,身体本能反应,斜肩一让,倒踩罡步,银剑呼啸着掠过面门。   舒意浓见他轻巧避过似不意外,正要易刺为削,耿照右手食、中二指照定剑脊一弹,这下用力不大,却堪堪打在她出剑的重心上,女郎如遭铁锤横击,奋力握剑不让脱手的代价,就是整个人横里飞出,瞬间体势散乱,遑论剑势。   以最小之力,打在敌方最弱处,哪怕前者仅压过后者的承受上限一丁点,都能使对手的攻势(或守势)应势崩溃。这种以稻禾压垮象驼的奇技,即为耿照悟出的独门心法“蜗角极争”。   他其实舍不得舒意浓受到损伤,但不可讳言,这一剑的快、锐、准,无不震慑了少年,耿照在恶招临门的瞬间,重新修正对女郎剑法的评价——她腿心甚至还留有破瓜的撕裂伤,那酥嫩已极、远超过言语能形容的销魂妙处,在两人彻夜的翻云覆雨间饱受蹂躏,他知道那疼痛绝对会影响武技的发挥。   而舒意浓迅若惊雷的一剑,仍快过在场众人的反应,其目标若非自己,耿照判断至少有一人将折于此剑之下。   舒意浓倒飞出去的身形,正迎着围上来的漱玉节等三人,绮鸳和几名潜行都的精锐还在更后头,之后才是尚未反应过来的其他人。唯恐众人伤了舒意浓,耿照把手一立,扬声道:“莫伤少城——”余光瞥见几点寒星飙来,本能欲闪,却发现预判的暗器轨迹全撞在一块儿,目标竟非是自己,心念电转:“……不好!”砰砰几声,大蓬粉尘凭空炸开,将耿照裹入其中!   “……小和尚!”   媚儿眦目欲裂,蓦听一人冷冷道:“你还有心思管顾他?”一团黑影撞入她怀中,银芒电闪,绕着她周身上下飞转,唰唰唰裂帛声不绝于耳,却始终不见鲜血喷出,正是鬼王嫡传的百锻软甲“御邪”之功。   得御邪宝甲护身,连挨数招快剑的媚儿总算回神,怒喝道:“长腿婊子,吃本王一掌!”左臂一振,《役鬼令》的一式短打奇招“应借风雷变涸鳞”弹出,在狭仄的近身处出此巨力,果然隐隐迸出风雷吼!   舒意浓嘴角微扬,剑不易手,同样是左掌轰出,“砰”的一声两人各退半步,媚儿不觉心惊:“长腿的婊子都有这样的气力么?”竟想到了一身怪力的雪艳青。但漱玉节腿也长,更是个大大的婊子,据说趁小和尚换完双元心阳亢未消那会儿,不要脸地爬上他的床,她气力倒是平平无奇,没有能正面接下《役鬼令》一击的能耐。   “应借风雷变涸鳞”于咫尺间迸发巨力,毕竟是用奇不用正,要比威力宏大,在《役鬼令》中还排不上座次。媚儿狠笑着“匡啷”擎出降魔剑,见舒意浓已与手持长剑的漱玉节斗在一处,进退宛若两头妖狐所幻,竟无片刻稍停;如此快剑,却几乎没发出交击声,红发女郎满面不屑,冷冷哼道:   “过家家是吧?给本王闪开!”挥剑横扫,一击抡开了两人之剑,砸得火星四溅,剑质绝佳的冰澈宝轮硬吃这一记,漱玉节手中之剑却无如此运气,剑刃卷曲,成了柄废铁。   美妇人一甩皓腕微露痛色,急唤:“莫击剑刃!怕是石——”末尾“灰”字不及脱口,眼睁睁瞧着舒意浓轻抖剑刃,将半空中一蓬火星扫向笼于烟尘中的耿照,轰的一声巨响过后,流火四卷,众人无不趴倒在地,女郎乘势冲向林中,却遭薛百螣拦路。   “小娘皮,好毒辣的手段!”老人冷笑,铜浇铁铸似的枯瘦十指宛若钩爪,既抓人也抓剑,迫得舒意浓不住倒退;背后漱、媚双姝抢至,无论如何都要将这暗算盟主的恶毒女子留下。   以她至多不过双十年华,拥有如此精湛的剑法造诣,固然出人意表,但要突破鬼王、帝窟宗主与白帝神君联手,光靠剑法精湛还不够,怕得有出神入化的剑技才有机会;然而不知为何,薛百螣心底始终隐有一丝不祥。   他见过许多拥有战斗天赋的好苗子,盟主自不待言,漱玉节、阴宿冥……都拥有这种在战团中灵活应变、能忽然得到灵感克敌的才能。   但舒意浓不能说是有,她明显是温室养出的花朵,顺风战时或能打出骄人的战绩,却缺乏死里逃生、矢志求胜,百战磨砺方能成形的坚韧与狡诈。   她倚仗的,是一门连见多识广的老神君都不曾见过的怪异剑法。   舒意浓出剑之际,身法会突然加快,她偷袭耿小子时用过一次,掷出石灰弹后对上阴宿冥又使一次,老人觑紧时机近身缠战,为的就是不让她故技重施,得以逃出生天。   舒意浓应与他抱持完全相反的战斗目的,老人却看不出这个倾向。女郎不会不知道自己长于进攻,拙于拆解防守,这使她与薛百螣的缠战毫无道理,仿佛她全不明白一旦漱、媚锁进战团、她便再没有逃出林子的机会,执着到简直像是专等二人抢至——   (不对……原来如此!正是如此!)   老人福至心灵,扬声道:“莫来,当心有诈!”媚儿已欺至她背后一臂之遥,运掌轰出,吐气开声:“能有什么诈?吃我一记‘山河板荡开玄冥’——”语声未落,周身忽被银芒吞噬,御邪宝甲上如有万箭攒至,捣得她双足离地,向后弹飞出去!   她眼底的异华未散,如繁星齐坠,但堂堂九幽十类玄冥之主岂可以臀背着地?红发女郎从阳丹硬抽出一缕精纯真气,霎那间遍走全身经脉,于半空中重整体势,伸手轻轻巧巧往地面一撑,倒翻落地。   用力揉了揉眼睛,只见漱玉节以剑拄地,袍袖裙破碎不堪,持剑的右手几乎光裸着一条肤光赛雪、腴润紧致兼而有之的修长藕臂,开裂的裙褶间隐约可见白腻的长腿。因无宝甲护身,丝滑贴身的黑袍上随处可见渲开的黏腻深渍,染得比黑绸还要黑。   薛百螣颓然坐倒在地,捂着左肩,指缝间渗出乌红血珠。   他的担心不幸成真,尽管舒意浓可能极度缺乏临敌经验,仍看出气血已衰的老人,是合围铁三角中最弱的一环,从开始就打算针对薛百螣突围。她没有在攻防间以一敌多的能力,却藏有一式以一敌多的杀着,将战团推进至空地边缘后,便与薛老神君缠斗直到漱玉节二人接近,才以此式一举放倒三人,乘隙冲入林中。   即使早一步看穿这丫头的企图,薛百螣也没有能阻止这式剑招的手段,暴涨的银光一瞬间吞噬了漱玉节和阴宿冥,夹杂惊叫、叱喝及激越的金铁交鸣声;老人眼前的空无仅维持了一霎,匹练似的银光旋即盈满视界,异样的悚栗攫取了老神君。即使在面对岳宸风时,他不曾有过这种感觉,许久之后他才想起原来这就是恐惧。   薛百螣别无选择。   莫说看清剑势,他连感觉似都已麻痹,只剩头皮发麻而已,但有个更简单的法子。一旦身体某处感觉疼痛,老人便以左手攫住痛感来源的一尺之遥,在那柄锋锐无匹的银装剑削断五根手指前猛将对手拉近,这样一来,剩下的右手就能将对方的持剑之手连同剑柄捏作一团,毁去她的反击之力——   没有人要求他如此牺牲,只是薛百螣丢不起这个人。任何人想闯出这片林子,只能从老人的尸身上跨过去!   但舒意浓的剑式远比想像得更刁钻,锋刃入肉的热辣几乎同时在肩膊、臂侧、大腿三处窜起,老人明白即使断指,也可能停不住这柄蛇一般的利剑,眦目狠笑,正欲出手,“飕!”一声劲风低咆,一小块硬土撞碎在剑刃上;余势所及,舒意浓身子歪斜,一剑刺中薛百螣的肩井穴,刺得老人半身酸麻,抓向剑刃的手掌只举起一半,便即倒地。   舒意浓趁机奔入林中,撮唇长啸,惊涛雪狮子从树影间窜出,女郎扑向鞍蹬奋力一翻,连人带剑上得马背,策马朝林外奔去!   当耿照意识到那几点“寒星”是雷火弹一类、靠自身撞击爆炸伤敌时,砰砰几声细小的炸裂声响,兜头罩落的漫天粉灰倏忽夺取了少年的视力。   (不好……是石灰!)   耿照百毒不侵,且有化骊珠、双元心等异乎寻常的奇物在身,却无一能抵挡石灰。石灰遇水即生高热,若然沾眼,与泪水汗水等一生作用,立时便能烧坏照子,救无可救。   他想起天霄城马弓队的鞍头除了箭壶,还挂有几个皮革小包,看来石灰弹也是他们在战场上常用之物,无论是伤敌或留作记号,皆能发挥奇效。   他及时闭眼,点足侧跃,凭借碧火真气的灵敏感应,迅速脱离了石灰散布的主要范围,正欲唤人取油壶或油布来揩抹,耳中听着媚儿、漱玉节与少城主的打斗对话,眼虽不能见,在脑海中却胜似亲见,突然间一点炽热迸出铿击的刀剑,猛被舒意浓“搧”过来,星星之火在熄灭以前,已然飞入粉灰之中。   细小的粉尘如遇火花,立时会引起爆炸,从前在龙口村时,有座仓库就是这样烧掉的,还带走了几条人命,耿照记忆犹新。   生石灰遇火不燃,但石灰弹里若掺面粉、粗糠末等其他粉类,后果不堪设想。从舒意浓随手便将火苗往粉雾中引,可能性只怕超过八成以上。   耿照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扑过去,可惜火星子比他快了一步。   星芒猝然暴胀,窜起的火舌已不及拍灭,眼看就要点燃远远近近的成片粉尘,少年双手运劲一合,将浑身内力压成径约六寸的无形球体,压缩至极的内劲似硬生生“凝”住了粉灰燃爆的连锁反应,但并非是安定的状态,须得源源不绝地灌入内力,才能维持这异样的静止和冻结。   (凝功……果然不是靠内息便能催动!)   虽只一霎,耿照却仿佛用尽了丹田内的碧火真气、脐间的骊珠奇力,就连鼎天剑脉似都再也榨不出半点余力,无形气团中央的爆焰却如急速增生的肿瘤般不住鼓胀,隐将突破内劲的凝锁。   少年掌中持续增强的气劲,连钢铁都能揉成膏泥、榨出浆液,但要阻止已发动的连锁爆炸仍是过于勉强。   飘散在空气中的粉尘尚未完全落地,外界实际上只过了眨眼的工夫;为免众人被火海吞噬,运无可运的耿照不得不冒险催动双元心,霎那间掌中圆球灿如熔金浇就,流辉旋绕,堪比师父当日凝与他和日九观视的“不败帝心”。   林风忽来,尘卷灰飞,齐齐飘向夜空,耿照觑准时机将“金球”朝天一放,轰然一响,冲破禁制的火苗点燃了飘飞的粉尘,炸得半空中流火四散,坠如碎阳,潜行都众姝无不惊叫仆倒。   气空力尽的耿照激灵灵一颤,被夜风吹得嘴角溢血,单膝跪地,一人及时将他搀住,柔软的身子有着结实紧致、极富弹性的肌束触感,发香是他的鼻尖——或说脸孔——非常熟悉的,正是绮鸳。“别动!”少女低道,耿照几能想像她蹙着眉头一脸认真的模样。“我给你擦眼。这是山茶花油。”   石灰抹去,视界骤然一开,而将战团推进至空地边缘的四人,也即将来到图穷匕现的一刻。   难以形容的灿烂剑式,眨眼间放倒了漱玉节与媚儿,舒意浓转身扑向老神君,耿照在薛百螣抬眸的瞬间,看出他眼里的奋烈死志,拾起硬土掷出,硬生生撞开舒意浓的剑刃,无奈气力未复,未能将冰澈宝轮击脱。   薛百螣中剑倒地,舒意浓突破包围,冲入林中与惊涛雪狮子会合。   耿照撑地而起,点足之际微一踉跄,急至老神君身畔,点了他的穴道止血,以指甲划破拇指,直接摁于薛百螣的伤处,回头大叫:“绮鸳,伤药!”少女只比他稍慢些,声落即至。   惊涛雪狮子极为神骏,瞧尾足激尘便知轻功一定追不上,潜行都众人纷纷取出弓矢,试图留下舒意浓。然而林中树影遮蔽,颇不利于弓箭,且舒意浓时不时回身一射,便有潜行都之人应声倒地,虽是些皮肉伤,并不致命,但双方在骑射上的实力差距一望即知,耿照举起手来,示意停止,转瞬间便不见了雪狮子的踪影。   耿照的鲜血虽有愈合的奇效,但薛百螣的剑创不是单纯的皮肉伤,还有剑气附着的效果,直到耿照的拇指收口,老人肩颈附近的伤口只好了圈皮膜,神情委顿、面色灰败,切齿道:“盟主……属下……属下无……”说着剧咳起来,咳得口吐丹朱,一时无法开口说话。   “不是老神君的错。”耿照搀扶着他的肩膀,凝眸远眺,喃喃道:   “是我,是我放走了她。”   舒意浓不认得回城的路,所幸惊涛雪狮子认得。女郎回到卫城时已是下半夜,除了少数派往远处的小分队,今夜的搜索行动已暂时告一段落,负责指挥的乐鸣锋让众人抓紧时间休息,明儿赶早再继续。   舒意浓累到无法登上云中寄,直接在卫城馆舍中合衣而眠,只交待说待乐总管晨起,让他毋须再派人外出搜索,把外头的搜查队也都叫回来,不用再找了,少城主醒时自会解释分明。   意外的是她居然一夜无梦,这觉睡得无比深沉,被叩门声吵醒时她甚至有些遗憾,舒意浓已许久没睡得这么熟了。   “滚开!”她蒙着被褥咆哮着。“不是说别吵我么?再来……我要生气啦。”   “公子爷,出事了。”是司剑的声音。她是专程从本城下来的么?   舒意浓一把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连靴子都没脱,湿了又干的汗渍、马鞍的陈革膻臭,还有多半来自敌人身上的血腥,在被筒里混成非常可怕的味道。她本能掩住鼻口,又嗅到尚未漱洗的隔夜口气,忍不住皱眉,顿时更清醒了几分。   “进来说话。”   司剑没嘲笑她的狼狈不堪,可见事态严重。舒意浓俏脸微沉:“怎么了?”司剑匆匆行过礼,凑近锦榻:“少城主,赵公子——”舒意浓听到他的名字就心烦意乱,挥手打断:“我不是交待不用找了,等我起来再说么?我知道他在哪里,我见过他了。”   司剑诧道:“少城主知道赵公子回来了么?莫非是同少城主一起回来的?”   “……你说‘他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这下轮到舒意浓一愣。“他在云中寄?”   司剑听到这里,总算明白少城主于此事一无所知,清了清喉咙,正色道:“刀斧值孙老三家里的去打扫客舍,见赵公子开门讨水盆布巾说要梳洗,还问什么时候用早膳,就……就像没离开过似的。孙三嫂胡乱应付,赶紧来找我。   “我让司琴去内院里瞧瞧,果然秋家小姐和那个叫绣娘的女史,也在她们自己的房里,似是昏睡了整整一天,还以为今儿是昨日,简直活见鬼了。”

  第十折、虿尾兴妖,母亡于路

  舒意浓和乐鸣锋相偕来到馆舍时,全副武装的刀斧值精锐将屋子一重一重围得水泄不通,一旁备有四角系了铁球的绳网与耙叉,合着是把捕猎大虫的祖传家生都拿出来了。   说也奇怪,明明在卫城梳洗换装的大半个时辰里,女郎是绷紧精神如临大敌,甚至是有些徬徨无措的,一见这阵仗却差点没憋住笑,险些噗哧一声泄了底。   为什么和他有关的一切,总能这般逗笑自己?舒意浓轻摇螓首驱散杂识,头也没回,只冷冷撇下一句:“都给我退开些。”便要伸手推门。   乐鸣锋蹙着眉,还待要劝:“少城主,只怕不——”舒意浓压低嗓音,确定其余人等都不致听见,没好气道:“他真有那意思,再多一倍人都拦他不住,别在这儿添乱!都下去罢。”乐鸣锋素知少城主的脾性,她对赵阿根的武功有如许高的评价,必与昨夜所遇脱不了干系;摸摸鼻子闭上嘴,没敢真把包围给撤了,命众人后退三丈,散成大圈,目送少城主独个儿进入客舍。   舒意浓穿过小院,见屋门向外敞开,赵阿根隔着门框与她微笑相对,随手放落了茶盏,拿起倒扣在桌板上的另一只以衣布细细拭净,斟满后推到对面,女郎恰恰跨入门槛,反手带上门扉时犹豫片刻,终究不欲人听,却未撩袍入座,而是倚着闭紧的房门,冷冷瞧他。   “你还回来做甚?”舒意浓咬唇:“来向我耀武扬威么,耿盟主?”   不这样提醒自己,她心里仍当作他是赵阿根,这令女郎倍感挫折。   “来与姐姐继续谈。”少年笑意温煦,瞧着益发可恨。“昨儿不是才谈到一半么?事关天霄城上下数千口人,我不敢如此随便,总得同姐姐说好了才行。”   舒意浓花容惨淡,抵于腰后的粉拳攒紧,唯恐泄露一丝惊惧,咬牙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耿照摇头。“谅必你我都清楚,天霄城最迫切的危机决计不是七玄同盟,所以我们得好好谈。我说过,我觉得你是好人,此非嘲讽,而是肺腑之言。姐姐该想的是:好人无论出于何故,与一帮冷血恶徒混在一块儿,要嘛变得与它们一般坏,要嘛成为恶徒口中的近食,哪个对天霄城更为不利,恕我难以权衡。”   舒意浓惨然一笑。“不如降了耿盟主,做七玄盟杀进渔阳的马前卒,戴罪立功是吗?真盟主的说帖,听着与那假盟主是相去不远哪!这第三条路比起前两条好在哪里,恕我难以权衡。”   她本以为耿照会反唇相讥,又或巧言辩驳,谁知他居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虽只一霎,毕竟也太不省心了,敢情真是靠武力压服七玄众人的?   少年大概也意识到在这个当口没词儿,实不靠谱,讷讷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万一我想得入神,姐姐不知道要站多久,还是坐下说罢。”忽想起什么,赶紧补充:“拿茶泼我的话,近些也是好的。”   舒意浓瞠目结舌,天霄城怎么说也是她的地盘,由得他反客为主!迈开长腿一步坐落,冷不防抄起茶盅往他脸上泼,孰料她肩臂一动耿照便即侧首,两人配合得丝严合缝;女郎的右手尚未放落茶盅,左手又抄茶壶连盖泼去,不但照样被闪过,少年猿臂暴长,将泼飞的茶壶盖抄在手里,老老实实搁于桌角。   舒意浓气都不打一处来,雪靥涨红,余光见他的茶盏仍在,藕臂一伸,夹手夺过,举在耳畔作势欲出,她目焦往左,少年的视线也移向左畔;目焦往右,他也跟着瞥右,戒慎的模样说不出的荒唐可笑,舒意浓险些忍俊不住,圆瞠美眸:   “你……你别逗我笑啊,小无赖!”   “我没有啊!”少年苦着脸的样子比挤眉弄眼更滑稽,女郎终是笑出来,霎那间宛若冰雪消融,百花盛放,耿照不禁看得痴了。舒意浓本拟狠狠泼他一脸,事到临头又下不了手,“哐当”一声放落茶盅,见他目光瞟来,心虚得小脸红热,瞪眼道:“我口渴了不行么?”仰头骨碌而尽。   耿照本欲提醒“那是我喝过的”,不忍她羞赧太甚,打定主意装糊涂,苦笑:“这就是讲道理的好处了。只动口还能有茶水喝,动手的话,指不定连盖儿都保不住。”舒意浓“咭”的一声缩颈掩口,香肩剧颤,显然忍得十分辛苦,片刻陡地沉落,浓睫瞬动,轻道:   “你觉得我很蠢,对不?轻易被对头摸进家里来,把自己送上门……说几句笑话便能忘记敌我分际,辨不清大局轻重,脑子里就是一团浆糊,是也不是?”忽然抬头,咬唇惨笑:   “盟主武功盖世,我算见识过啦,方骸血……就是那冒牌的七玄盟主,他那个吐血不止的怪伤,是你下的手罢?你本领忒高,手下还有众多厉害的魔头,昨晚为何不露出真面目,告诉他们我就是个被骗了身子的蠢女人,下令将我拿住,狠狠折磨?不避艰辛爬上山,坐在这儿逗我笑……是想再骗我什么吗?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忍着不让淌落,模样虽惹怜,耿照却不觉她在示弱。   女郎的姿态无疑是愤烈的,但言语之刃全戳在自己心上,残忍而无情,绝望到令人心凉。   “此话不然。”迎着舒意浓诧异的泪眸,耿照强迫自己定了定神,道:   “我已说过,自始至终,都是你们招惹的七玄盟,我等本无意于渔阳,今后亦然。我确实隐藏了身份姓名,却不曾欺骗于你,我说了赵阿根只是化名,也说我不是梅少崑,若易地而处,姐姐能否比我更坦白?”舒意浓无语。   耿照接着说:“我没听过什么奉玄圣教,但天霄城和玄圃舒氏有数百年历史,乃渔阳名门,我亲自来了一趟,见贵城上下与那动辄灭人满门的奉玄教恶徒绝不相同,猜测姐姐必有苦衷,不得已而受制于人。姐姐若有心摆脱,眼下便是最好的机会。”   舒意浓毕竟当了三年的家,易泪的天性不影响其敏锐果决,听出少年有联手之意,只不明白这对七玄同盟有什么好处,不信天上真会掉馅饼,谨慎中微带狐疑:“七玄要什么?”   “要交代。”   耿照微笑。“奉玄教往咱们身上泼脏水,按过往七玄的老黄历,不血洗相关人等,盟中怕是不肯干休。我能节制他们慎杀,是建立在首谋伏诛的前提上,若非如此,何以服众?天霄城此际还不算七玄的敌人,但继续与奉玄圣教站在一边,那也就是迟早的事。”   舒意浓听出了关窍,顾不得再自怜自伤,柳眉微蹙。   “本城还不算是七玄的敌人?”   耿照怡然道:“与其说敌人,倒不如说是潜在的合作对象。奉玄教制定这条祸水东引的毒计时,已预设了正牌的七玄同盟必定会顺藤摸瓜,来此讨公道,届时渔阳武林一看,七玄果然侵门踏户,恁我等说破嘴皮也难自清,恰落入奸人算计。”   ——因此,血使大人才派出探子监控冷炉谷那厢的行动,不意遇上了这个满腹狡计的小猾头,故意摆出大队集结缓慢的颟顸模样,却命众魔头轻装潜至,杀她个措手不及。   耿照人不在冷炉谷,却能遥遥指挥,进行这等细腻操作,堪称帅才。而七玄传递消息的系统、对盟主命令的奉行不疑,也强大到令人心底发毛的地步,丝毫不逊赤炼堂等成名已久的大帮派,完全无法想像他们在数月之前,还是相争百年恩怨纠结、谁也不服谁的一盘散沙。   但,偷袭本就易于得手,一旦战局明朗,转为两军对垒时,轻骑突入渔阳的七玄便再没有攻敌无备的优势,反坐实“七玄入侵渔阳”的诬指,纵使渔阳各派单打独斗皆非对手,团结起来以多敌少,兼有地主之便,没准儿能拼它个两败俱伤,便宜了隐身幕后的奉玄圣教。   为此七玄盟需要在地的协力者。若有染指渔阳的野心,打下一处前进基地也是必要的,就像舒意浓为剿海寇,不得不在玄远滩建立支城,即失大义名分,乃至背上骂名,也没有不做的选项。   女郎猜他欲以天霄城为进军渔阳的滩头堡,如此一来,本城不免与全境为敌,差别仅仅在于是从属七玄,抑或奉玄圣教罢了,横竖是死。然而听其话意,七玄盟似乎真没有这个打算,求的是鉴伪惩恶,还它们一个清白。   “……我传发黑白两道的武林帖并非妄言,”耿照道:“七玄同盟无意生事,愿与武林同道和平共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真遇着找事上门的,也不介意在刀剑上论个分明。姐姐也是一城之主,当明白我的难处。”   他说得隐晦,态度却十分坦荡,舒意浓略一思索,简单替他作结。“你的意思是七玄盟不入奉玄圣教的陷阱,无意将大队开进渔阳,以免激起本地之人的敌忾,故须与本城合作,联手将圣教揪上台面,以为众人敌?”   “姐姐慧见。”   女郎轻咬唇珠,猛地抬起翦水瞳眸,恶狠狠说道:“我就直说了罢,耿盟主。若非无力撷抗,以玄圃舒氏忒高的门第,何须仰奉玄教鼻息?你七玄盟大军压境,圣教好歹要帮忙抵挡一二,我与你一边,却得独力对付圣教……有这能耐,天霄城又岂是今日这般局面!”   “根据我的经验,乌衣夜行的阴谋家,往往惯用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堂堂对垒非其所长。只消逼得它们不得不采取正面对决,赢面多半便在我们这儿。”   耿照剖析道:“我虽不知奉玄教根柢,然而,要养一门一派的可战之兵,其耗费之重,姐姐比谁都清楚,这是稍稍调查便能循线露形的,断不能藏得无影无踪。   “它们的行迹能如此隐密,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另有伪装,乃至借尸还魂,如台面上是玄圃舒氏的天霄城,其实举城上下都是奉玄教的教众,写作天霄,读作奉玄;其二,是奉玄教根本没有自己的势力,无兵无将无有据地,不过是几名黑巾覆面的阴谋家居间穿针引线,故布疑阵罢了,自然什么也查不到。”   这舒意浓当然也想过。血使大人将她母女两代死死攒在手里,要钱要粮,出人出力,若教尊麾下真有精兵猛将,也用不着天霄城鞍前马后,一力捐输。   但耿盟主便有超群武力,座下高手云集,却犯了武林人常犯的毛病:只看见能看见的东西。   “你往玄远滩边上一问,十户里起码有七八户拜至寒之神,乞求北方的寒潮如期带来足以养家活口的渔获,船只平安归来。讨海人不只拜奉玄圣教,他们什么都拜,海上的日子就有这么难。”舒意浓惨然一笑,不无自暴自弃的意味:   “这些人,你说他们是不是奉玄教的?乍看都是安善良民,扭头即成圣教的信众,也能与你拼命。见过圣使施行的秘术,你未必能有这种底气。”   “秘术?”耿照浓眉微挑,似乎来了兴致。“什么样的秘术?”   “就……就是各种控制人的诡秘法门,难以常理解释。”   “姐姐亲眼见过?”   舒意浓犹豫一霎,垂落眼帘。“我兄长天生体弱,为求救治,母亲才信的玄圣教,即便如此,家兄也没能活到十八岁。   “兄长病殁后,我母亲仍虔诚不已,似乎相信教尊能使兄长起死回生,我当时并未多想,只当是盲信。母亲为求秘术,不惜银钱,任圣教予取予求,最终成为了‘教尊的新妇’——这是某种特殊身份。”   耿照不觉苦笑。“听起来颇为不妙。”   “是啊。”舒意浓也被他逗笑了,轻松不过一晃眼,继而又幽幽叹息:   “可惜我当时没多想。不久后母亲便经常外出,又在百里外开辟园林,营建行馆,一待便是十天半个月,但这已是她众多倒行逆施之举中,相对不那么令人痛苦的,家臣也乐得偷闲喘息,未曾干涉。   “某日母亲不在,有人在我的膳食中下了迷药,待我醒来,已置身地底囚室,将我抓起来的竟是我母亲的贴身侍女。此人是狂热的圣教信徒,在教中领有‘茯背使’的身份,位阶仅次于直属教尊的骷髅使,不是普通的教众。   “我母亲如此奉献,其时也不过才新晋为茯背使而已。她的侍女原来一直是她的教中上司,就近监视,日夜在她耳畔吹风,指使母亲做出种种天怒人怨的事……这是她亲口向我承认的。”   名唤容嫦嬿的中年妇人天生一张马脸,僵冷如行尸,蜡黄的瘦脸不苟言笑,身上带着腐旧的陈年檀香味。约莫是不费吹灰之力便逮着舒意浓,得意之余,话也比平常多,不觉把整个计划对束手无策的二小姐说了个七七八八:   教尊无意授予母亲起死回生之术,但容嫦嬿在教典中发现另一门秘法,只有具备“教尊新妇”身份的女子能够施行,教母亲在绘满符箓的阵图中与男子交媾,出精则杀,取其精、血、魂等三元淬炼;三元满溢之际,母亲便能再度于玉宫之中凝成元胎,以此法可诞下任何既死之人。   “……对我来说,最难解的部分,是我母亲何以能信这种鬼话。”   舒意浓凄然一笑,玉靥青白,如映霜雪。“那会儿我十六岁罢?莫说我最恨的就是这些个神神叨叨的无稽妄言,哪怕是六岁,谁也休想这般诓我。我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我对她其实非常陌生。”   舒意浓之母姚雨霏深信不疑,远离天霄城买地盖屋,正为施行秘法,否则以山下民风纯朴,岂容主母日夜宣淫,祈灵厌胜?   按容嫦嬿之说,秘法成功后,沐于男子精血中的姚雨霏,腹部将会在十日内隆起,结成十月之胎;这种迅速长成的异能,正是元胎有别于庸凡处。离开母体的元胎,不免受天地之斥,相当于人体的排异作用,以免强大的元胎干扰常行,改天易地。   为使元胎避过大劫,须得浸入至亲之血,以相连的庸凡之血掩盖先天之异,才能化险为夷。而舒意浓存在的价值,便在于以自身的庸俗平凡,提供新生的兄长掩护,容嫦嬿因此才与母亲分头进行,确保计划不出纰漏。   “……最后,是小姑姑救了我。”   “小姑姑?”耿照是头一回听说她还有个姑姑。   “嗯。”舒意浓轻道:“那会儿谁都不在意我,我在城中就是只傀儡娃娃,只有母亲在的时候才会摆到众人面前。容嫦嬿把司剑、司琴也抓起来,唯有小姑姑她发现我整整不见了三日。”   小姑姑名唤舒子衿,舒意浓之父舒焕景暴卒后,身为舒氏血脉,舒子衿一度与嫂嫂姚雨霏共治天霄城,但毕竟无心权力,不久便搬到回雪峰隐居,不再过问繁琐的城务。姑嫂二人情若姊妹,舒意浓自小便爱黏她,算是极少数能在姚雨霏面前说得上话的人。   重获自由的舒意浓,不顾身子虚乏还带着伤,跨上雪狮子疾驰百里,赶到母亲施行秘法的庄园时,恰恰目睹骇人的一幕:   石室里,在以血绘成、已涸成带紫焦褐的巨大阵图间,母亲雪白修长的赤裸胴体浮在半空,身上溅满了血污精斑,很难说是淫靡香艳抑或怵目惊心。少女从未见过母亲一丝不挂的模样,但那双修长浑圆的美丽长腿、圆滚弹颤的肥硕乳瓜,乃至彤艳艳的乳晕和勃挺如葡萄的乳首,无不带给她强烈的视觉震撼,扑面而来的冷艳色气以及她心底对母亲的温情渴望,两边疯狂拉扯着,几乎将她的理智撕碎。   更何况母亲还挺着巨大的肚子。   那从大腿根部便高高隆起、延伸到摊坠的双乳之下的异样圆饱,像是在秾纤合度,修长到令人垂涎的母亲身上随意添加的外物,突兀得不似真有,却令人无法移目。舒意浓从没想过“怪异”和“妖艳”能如此尖锐又和谐地融为一体,不忍卒睹与难以移目竟能同存于一物之上,但她无法不看。   因为母亲高耸的腹中透着光,映出皮膜下的血络细丝与脏器阴影,居间一物似正不停蠕动,舒意浓甚至能分辨出那玩意儿动得最厉害的头颅和手臂,像是它以掌撑顶着母亲,以致将她离地抬起,浮于半空,却仍不能出。   母亲张大嘴却只能发出低吼般的惨叫声,浑身的孔洞不住骨碌碌地溢着血,嘴里还冒出酸水之类,整个人剧烈地痉挛抽搐。舒意浓腿软到连扶壁都站不起来,遑论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身体怪异地扭曲挣扎着,最后“轰”一声迸开,裂成胸腹、手脚等几大块,鲜血碎肉浇得她一头一脸!   这还没有完。   满地残碎间,一团似光似影、边缘扭曲不停的诡异妖物,自母亲绽裂的躯体中段爬出,歪斜着比例奇大的脑袋,颤巍巍地举目四眺,似乎有些茫然;片刻,婴形幽影才迸出一抹宛若磁震的怪异声音:“母……母亲?”   舒意浓用力眨了眨眼,它每一晃便突然移位,在偌大的石室中不断改变自身所在,却看不见移动的轨迹,甚至连残像也没有;见幽影一一举起尸块,又或将它们往最大的躯干尸块处聚拢,舒意浓用力眨着泪水满溢的眼睛,无法判断眼前所见是自己的想像抑或真是如此,谁知下一霎鬼影突然贴到她面前,嘶吼道:   “带……娘……回家!”   “哥哥……哥哥!”   少女哭叫着从恶梦中惊醒,赫见小姑姑满面关心,扶她的肩殷问:“有没有受伤?还有哪儿疼?”舒意浓小嘴一扁,“哇”的一声扑进小姑姑怀里,嚎啕大哭。   小姑姑骑的是卫城的健马,远不如惊涛雪狮子神骏,骑术也不若她精湛,被舒意浓甩在后头,迟约一刻才到。石室里的血符箓和堆积如山的男子尸体还在,独独不见母亲残尸,更别提那诡异的婴鬼。   舒意浓起初并未意识到有什不对,直觉便对最最信任的小姑姑和盘托出,说着说着才发现自己的话听起来毫无道理,尽管小姑姑依旧温柔倾听,满目心疼,未有一丝不耐,但少女知道小姑姑不信她。   “你三天三夜粒米未进,再加上这般奔波,便是偶见幻象,也没甚奇怪。”小姑姑柔声道:“这,便是武学上说的‘心魔’,不是只有在修习内功时才有,惊骇太甚、过于疲惫也可能遇到。先调息些个,我给你找点吃的喝的。”   不行。舒意浓定了定神,捏着小姑姑的手,哑声道:“先……先回去,回……回城里去。哥哥让我……娘在城里……”勉力迈步,谁知膝弯骤软,幸被小姑姑搂了个正着。   幽影冲她说的那句“带娘回家”,正是兄长的语气。   尽管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比她聪明百倍的兄长仍在重生为元胎的一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它捡拾尸块的恐怖场景,如今一想起来舒意浓便止不住泪;若未及时浸泡至亲鲜血,兄长还能再世为人么?   “我们回城去。”她定定望着小姑姑,贝齿几乎咬破干裂的嘴唇。“要快。”   小姑姑拗不过,只不许她再一骑绝尘,跑出视线范围。两人最终并辔疾驰,仍是尽快赶回了天霄城,而迎接姑侄俩的却是姚雨霏的死讯。   “没人知道我母亲是什么时候回城的,院里仆妇整理房间时,才发现她七孔流血,仰躺在锦榻上。我的家臣墨柳先生颇通医术,也懂一点仵工,推断是经脉尽断而亡,却无有外伤,对外也只能说是得了急症。”   耿照思索片刻,突然发问:“我虽不识墨柳先生,但‘柳叶银镝,四大家将’的大名还是听过的。对外的说法姑且不论,天霄城事后并未追究凶手,看来墨柳先生不以为有人行凶,而是真当作暴卒处理?”   舒意浓道:“我母亲为求元胎,不知吃了多少奇怪药物,事后整理房间,搜出大批于身子有害的物事,其毒不下于五石散。墨柳先生说若无良医指点,又或吞服无度,以致缩短寿元也不奇怪。”   “那个奉玄教的容嫦嬿呢?”耿照又问:   “你脱困那会儿,可有留下活口?”   舒意浓对他着意于此颇有些诧异,但证诸“阿根弟弟”过往的表现,于此似又不应感到意外。“我小姑姑温柔善良,剑下从不取人性命,只将她囚于地窖内,不许任何人探视;待我俩回城,欲提来讯问,才知容嫦嬿已不知所踪。小姑姑说,早知便让墨柳先生先审,可后悔也来不及啦。”   耿照待她说到一个段落,才缓缓开口。   “此事之奇,奇在令堂既于百里外爆体身亡,又岂能在城内七孔流血,正寝而绝?除开姐姐所见非真的可能性,这分作两处两个死法的两具尸体中,必有一具为假,也可能两者皆——”   “不,我还没说完。”舒意浓俏脸阴沉。“我也想过,以当时三日未食疾驰百里,体力精神消耗殆尽,或许是我自己生出心魔,看见幻象也说不定。小姑姑的说法,在那会儿我是信的,直到我母亲的守灵夜。   “那晚,我独自在灵堂,为母亲折纸莲花,一名头戴髑髅的红衣女子出现在我面前,自称是奉玄圣教的使者‘死海血骷髅’,说我母亲因擅行秘法,以致死无全尸,若我不想步上她的后尘,便只能归顺圣教,为教尊所驱策。否则,纵有‘人间不可越’之天险,谁也不能保我玄圃舒氏安泰。”   耿照微微一笑。   “我亦能渡过‘人间不可越’,也不见姐姐有多怕我。”   “你那是投机取巧,邪魔歪道!”   舒意浓狠狠瞪他一眼,无奈绝世妾颜之下,只得七分妩媚、三分薄嗔,便是目光杀人,那也是给醉死的。“彼时我并不怕她,也不信有秘术,石室所见,不过是疲劳生出的幻觉,直到她发动我母亲身上的‘教尊新妇’印记。”   “……那是什么?”   耿照闻言皱眉,见舒意浓比了比额头腹间,兀自不能理解。   “我也不明白是什么,像某种发光印记吧?纹理有如花卉,挺好看。印记并非重点,血使大人隔空一招,母亲的遗体便即浮起,蓦地寿衣绽裂,丝缕不存……我是见惯了擒龙控鹤之术的,那决计不是内劲所致。母亲……是真的浮了起来,自肌肤下放出光芒。”   舒意浓喃喃道,语气宛若神游,眼底却清楚浮现恐惧之色。   “除额头、胸口和下腹间的花卉黥纹外,她身上到处都是一圈一圈儿的、不规则的扭曲细纹,像缠绕着蚯蚓也似,遍布于躯干、臂膀和大腿上……突然间,我明白那是什么了。   “那些细圈儿横截的肢体分段,便是我母亲在石室里碎成的尸块,是被我兄长带回天霄城之后,以秘法重新连缀,所留下的接痕……那并不是我疲劳已极所见的幻象,而是真的!是真真切切发生、只有我才知道……说出来谁也不信的事!”

  第十一折、败兵先败,劲似途殊

  耿照把手横过桌面,轻轻握住女郎之手,但觉掌中全是冷汗,舒意浓并非有意撒娇,才任由少年握持,而是仍困在那诡异的回忆中难以自拔,对外界的变化置若罔闻,空洞的眸焦越过耿照,不知散于虚空中哪一处,惨白的樱唇喃喃歙动,宛若失魂。   他略提元功,绵和的内息缓缓度入,霎那间舒意浓如浸温水,暖意沁入骨髓,娇躯激灵灵一颤,倏忽回神,欲将柔荑抽出,见耿照无一丝戏谑调笑的模样,定定望进她的眸子里,温言说道:   “姐姐可曾听过妖刀肆虐武林之事?幽凝任意移转妖魂,为其所附,凡铁亦能变成神兵,削断被寄附的刀剑却无法灭之;赤眼乃天下女子克星,被它控制的女子神智犹在,却已非往日之人,连丈夫乃至父母儿女都能下得毒手,毫无良知,遑论温情。昔日‘渔阳七仙女’为范飞彊所制,十二家几乎伤亡逾半。”   天霄城在妖刀肆虐时闭关自守,凭借“人间不可越”阻绝纷扰,保存实力,才有今日称雄渔阳的资本。舒意浓是本地人,这些事她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版本,自不陌生。   耿照握着她的手,真诚道:“那些全是假的,是阴谋家巧计造作,用以迷惑人眼、操纵人心的鬼蜮伎俩,如变戏法,说穿不值几文钱。”将从萧谏纸处得知的种种机关布置,专拣离奇的说,听得舒意浓美眸圆瞠,舌挢不下。   “……虽不知对方是用了什么手法,使令堂遗体分现两地,”耿照道:   “但也只是戏法尚未破解,绝非妖术。强如‘隐圣’殷横野亦须伏法,我不以为奉玄圣教在武功和阴谋之上,有胜过那厮的能耐。”   舒意浓知他武功超卓,万料不到连名列三才五峰的不世高人也栽在他手里。血骷髅与奉玄圣教既不足恃,得此强援固然是好,但她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之女,过不得以男人为天、一荣俱荣的那种人生,须以天霄城上下数千口人,以及玄圃舒氏的兴亡为念,每一步都得走得小心。   女郎定了定神,从他掌中抽出手来,神色宁定,又恢复一城之主的冷静自持,肃然道:“既如此,我便与你约定,咱们联手对付奉玄教,还七玄同盟清白名声。也要请耿盟主保证:七玄盟没有进入渔阳的野心,从今而后,贵我双方和平共处,事不违侠义道者,互为犄角,同气连枝。”说着竖起了手掌。   耿照微微一笑,正欲举手相击,忽听院外一人朗吟:“青阳蛰动喜雷霆,万碧绦涛耀朱明,不共霜天风雪舞,枝条抖落笑玄英!”最末一个“英”字甫落,声音已至门前,“砰”一声客舍门牖无风自开,袍襕扬动处,一条白裤白靴的腿跨了进来。   碧火神功的先天感应异常灵敏,便与舒意浓说话之间,耿照始终留意着外头的情况,此人推开前院的竹篱门、一路行入,乃至吟诗时的呼吸吐纳,在他听来俱如常人,不比刀斧值的弟子王达等高多少。   然而,在无形气劲震开房门的瞬间,其迸发之强,在少年遇过的高手中,也是位列前沿的佼佼者,且气机乍现倏隐,便以碧火功之灵觉,也没能辨察出更多,修为堪称耿照入渔阳以来仅见。   来人中等身材,面颊微凹,额前垂发数绺,唇上黑髭疏落,瞧着有些落拓。然而凤目隆准,眉心蹙如刀镌,意外与那股子寥落十分合衬,不易看出年纪;说是四五十岁初老之人,的确是该有这样的疲惫沧桑,说是二三十许的张狂意气,好像也很合理。   这样的矛盾,同样反映在男子的衣品之上。   一身松花绿的直裾深衣,襟的黑底金绣低调华贵,外罩半袖乌黑长褙子,差柄羽扇,便是教书先生的模样;袍内所着却是便于动手的快靴武裤,色作纯白,衬与腰带一侧垂落的玉坠长流苏,纵未服剑,亦难掩其悍锐的少年气,不知是什么囚住了他的跋扈飞扬、不羁落拓,经年累月,终至如斯。   青袍客冲舒意浓一点头,走到方桌畔,也不见伸手抬腿,绣墩“唰!”一声滑出桌底,如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缚着拖出,青袍客撢撢膝腿,随意落座,一只倒扣的茶盏“叩”地跳起翻过,稳稳移至面前。   他抬眸瞥了耿照一眼,似是意兴阑珊。   “我也想喝杯茶,耿盟主可为我斟否?”   耿照余光见舒意浓满脸惊诧,料她对青袍客何以知晓自己身份同感意外,暗忖道:“此人若是在外头听的我俩对话,其内功之神异,恐不在碧火功的先天真气之下。”   青袍怪客拖动绣墩、翻过茶盏所使,应是擒龙控鹤一类的内家法门,能练到袖不动身不移,已是惊人,耿照却知此非青袍客最骇人处。   少年虽未学过类似的手法,倒也毋须刻意修习,但凡内功到了一定根基,只消逆运劲力,趁一拽之势将人或物拉近身,耿照自问也能做到。惟以茶盏之轻、绣墩之沉,同令两者止于所当止,还能这般恍若无意,绝非是乘势而为所能办到。   青袍客的气机不似武者,仅在出手的瞬间猛烈爆发,但也只是瞬间而已。耿照想起师父说过,在“发在意先”的境界之上,还有名为“极发藏意”的武境,便以极招发之,心湖仍不生半点波澜,难以应对。   武登庸未曾向徒儿示演,耿照无法想像“极发藏意”究竟是什么模样,单从字面上理解,眼前的青袍怪客,兴许是耿照所知最接近此一境界之人。   他以为青袍客并非是有意显摆,而是将“隐藏气机”和“以最精准的力道隔空御物”两者,练进日常的行走坐卧中,才能有这般惊人的成果,没敢自恃盟主的身份,连忙打醒十二分精神,恭敬回答:“此乃晚辈的荣幸。前辈请。”提起茶壶,凑近青袍客举起的空茶盏,略微向前倾,壶嘴却无一物出。   壶嘴尖端,稍倾即仰用以断水的位置,又称“切水”。   明明琥珀色的茶液应自切水处滚出,倏忽被一物所堵,硬生生给推了回去。耿照清楚感受到有什么抵住壶口,就这么支棱着往上顶,不多不少,恰好堵住茶汤,又不致掀飞陶壶。这股劲力的输出极为稳定,就像被实物顶住般,以致茶水竟流之不出。   如此精准的施力,耿照自问以“蜗角极争”的心法亦能办到,但青袍客单手执杯,食指扣在杯缘,指尖未点向壶嘴,明显是将气劲聚于杯上,凝成约青枣大小的无形气团,堵住切水。此非单点施力,比起将劲力凝于指尖,何止难上数倍?   耿照转动手腕,直至壶嘴朝下指,壶盖差分许便要翻落,茶水仍倒不出。打翻壶盖、移开茶壶或能瓦解对手的招数,但那就是自承手段不如,形同认输了。   少年虽不好斗,七玄盟却丢不起这个脸,悄运碧火神功,灌注于壶内茶液,欲钻破青袍客施于盏上的隔空劲。须知以碧火真气之致密,可居天下玄功前三甲,以“蜗角极争”凝力于针尖大的一点上,果然壶口骨碌碌地冒出连串琥珀色液珠,似欲倾落。   青袍客眉目一动:“好修为。”耿照闻言微凛:“分神开口,真气兀自不泄,的是厉害。”谦虚道:“前辈谬赞。”青袍客显与他想到了一处,微露罕异,终于肯拿正眼来瞧他。   两股凝缩已极的气劲充塞于壶盏间,切水前更是兵家必争,壶口以肉眼难辨的频率震动着,渐泛起烙铁似的暗红炽芒,刮下的陶釉细末既不飘散,也不坠落,就这么浮在半空中,仿佛被“凝功锁脉”凝住。   茶水以极慢、极慢的速度滚出,拉成蜂尾似的悬针,一点一点朝盏中伸去;看似碧火真气技高一筹,终于突破青袍客的团劲,耿照却心知双方差距微乎其微,再这么僵持下去,势必将影响化骊珠乃至双元心。   自拜入刀皇门下,他是首度遭遇这般敌手。若早半年对上眼前之人,胜负简直毫无悬念。   眼看茶将入盏,悬空的“茶针”忽然回卷,仿佛被茶壶吸回去,壶盖喀喇喇掀动,窜出丝丝白烟,茶水不知不觉间竟已沸滚。青袍客“哐!”的一声放落茶盏,左袖遮护在舒意浓的粉面之前;耿照同时撤劲,稳稳替他斟了八分满,若无其事放落茶壶,双手举杯。   “前辈请用茶。”   那人垂落袍袖,隔空一屈食中拇三指,茶盏重入掌中,举杯望着氤氲白烟,并未就口,垂眸叹道:“我极力抑制茶沸,最终仍不免如此,这叫‘败兵先败’。少主当以我为诫。”   耿照心念微动,登时恍然。   青袍客设定的胜利目标,是让自己斟不出茶,但茶水在两股真气碾压下,自然而然沸腾;汽化的茶汤虽斟不出,他却不以为是自己赢了,故在僵持间,仍分力抑制其沸。如此还能与碧火神功相持不下,青袍客的修为可说是骇人听闻。   设定不利于己的目标,对胜负的判定却毫不通融……这得有多好胜,又得有多骄傲啊!耿照啼笑皆非之余,不禁有些佩服,忽听一旁舒意浓道:“这位是本城墨柳先生。从我爷爷那一代起,墨柳先生便为舒氏效力,他既是我的首席家臣,也是我师傅。”没等他开口,转头径问墨柳先生:   “兵书上说:‘胜兵先胜而后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这道理我是懂的,但‘败兵先败’是什么意思?”   墨柳先生慢条斯理道:“设定错误的战略目标,还没打就先输了,就算侥幸得胜,错误的目标也只能导致错误的结果,一错再错,不知伊于胡底。这比先开战后求胜更糟,故称‘败兵先败’。”抬望她一眼,似有深意。   从他喊破耿照的身份,舒意浓料师傅已将两人间的对话听了去,她不让惊动墨柳先生,原也是防着这点——以其修为,这个结果可说是毫不意外。   事已至此,师傅更暗示她不该因循苟且,败于未战之先,舒意浓下定决心,对耿照道:“与奉玄教勾结的,一直都是我母女俩,天霄城上下一无所知,自也包括我师傅。”将所知一切,包括三位骷髅使的存在、如何配合假七玄盟等,向二人和盘托出。   墨柳先生静静聆听,并未打断少城主,他本就是眉宇深锁、心事重重的模样,看不出内心的起伏,倒是耿照细问了三骷髅的形貌,若有所思。舒意浓一气说完,顿觉轻松许多,从母亲逝世至今,她不曾如此倾吐过,怕的就是师傅闻言大怒,割袍断义,于她于天霄城的损失难以估计,足以动摇根基。   女郎忍怯抬眸,迎着青袍客的目光,霎那间生出“遭实剑洞穿头颅”的错觉,心头“突”的一跳,咬着唇不移开视线——这也是出自师傅的教诲。   身为城主,她可以认错,可以低头,却不能逃避。领导者毋须神而明之永不犯错,只要能面对每个决定所带来的结果,就一定会有人追随她。   “夫人过往那些个难以解释的愚行,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了。”   墨柳先生淡淡的语气中透着股释然,愁眉扬起,直视女郎。   “……还有什么是我该知道的?”   舒意浓犹豫片刻,才道:“我亦被血骷髅下了‘教尊新妇’的禁制,这不是诈术,她对我发动印记那会儿,我全身动弹不得,直到被方骸血的血溅上,才忽然解除。”没敢与青袍客对视,仿佛做错事的孩子,简单说了当晚骷髅岩所遇。   “此事非但不能不说,还不能押后说。有此罩门,耿盟主该重新考虑,是否要与我天霄城结盟,毕竟说好了就不能反悔,须得慎重。”   墨柳先生毫不掩饰责备的意思,转头对耿照道:“我也不以为世上有什么妖法秘术,此必人谋,但罩门毕竟就是罩门,万一这个印记不只控制敝上的行动,或也能控制她的神智,结盟所要负担的风险,耿盟主也要考虑在内。”   耿照终于明白,何以他要选在两人击掌前现身,心中苦笑:“连半点便宜也不肯占,这位墨柳先生是自负得没边了。”有人的好胜心是展现在“不惜一切取胜”之上,而墨柳先生的要强,却是“不容许胜利有一丝瑕疵”,欲教旁人说不得半句闲话;别扭是够别扭的了,却无法令人生出厌恶之感。   少年微微颔首。“此中险,我知之。这不会改变我同姐姐结盟的意向,就像是墨柳先生无论如何,都不会舍弃天霄城一样。”说着举起手掌。   舒意浓心中感动,除了耿照的表明心迹之外,更多是对师傅并未见弃,始终为自己、为玄圃舒氏着想,抢在她与阿根弟弟击掌前打断两人,让她把所有事情交待清楚,以避免埋下日后盟友反目的隐患。   墨柳先生自不知晓她身中“教尊新妇”印记一事,但舒意浓是他从小看大,对这名女徒兼少主的性格知之甚深:舒意浓长期受母亲敌视,极度缺乏安全感,遇事保留,不肯说尽,骨子里并不信人。此举非关城府,而是她无法面对自身的无助,又不以为开口求助有什么用,习惯把事情闷在心里,独自忍受。   女郎略一转念,便知师傅是如何推敲出来,本城事无钜细,均难逃墨柳先生法眼,或许他对母女俩的怪异行径,早就起了疑心也说不定,低声道:“……弟子糊涂。”墨柳先生神情未变,仍是那副深蹙剑眉的落拓愁容,漠然道:“所幸挑选盟友的眼光,还不算太糊涂。”   舒意浓心领神会,更无迟疑,举掌与耿照轻轻一击,算是完成缔盟。   到得这时,耿照终于有心思余裕,就近端详这位天霄城的首席家臣:   来到近处,便能见着眼尾皱纹与渐失弹性光泽的肌肤,说不定超过五十了,不只将贴鬓的两束霜白扎进发流,额际的美人尖附近,也有几绺类似的银灿发束,贴颅缚入束发儒巾,连华发都生与常人异,誓不与庸俗同流。   墨柳先生不是如妇人好女般的俊美,但无疑是好看的男人,适合作披发仗剑的游侠貌,该比李寒阳李大侠更粗犷豪迈,宛若雄狮。把这头狮子塞进锦绣堂皇的儒服,令其伏首贴耳、收敛爪牙的羁绊必然极其强大;即使如此,也无法完全压下他的野性。   尽管脊梁直挺,多数的时间里墨柳先生总是垂敛目光,不欲与人对眼,益发衬出那股子萧索落拓;偶然对上,才觉其眸如剑,好在少年也是见识过萧老台丞的,未被瞧得狼狈不堪,一径从容迎视。   墨柳先生盯着他瞧了会儿,道:“七玄不宜径入渔阳,盟主若以个人身份出手相助,不好以本来的名号示人,仍称赵阿根不妨。梅少崑至关重要,盟主若知晓其下落,还请不吝告知。”   耿照点头。   “我也觉得用化名好。那位梅少侠我未曾见过,打从一开始便只有梅掌门。”说了钟阜城里一处酒楼的名字。他与师父于此落脚,武登庸突发兴致,吵着要吃一种名叫六鳃斧头鲛的特产河鲜,据说竭渔江里才有,耿照问遍码头鱼贩,都说没听过这种鱼,灰溜溜地回来禀报。   武登庸仰天哈哈两声,皮笑肉不笑的,冷哼着说没用的东西你丫等着啊,瞧你师父的,说完便不见人影,半天都没回来。便在枯等的当儿,耿照遇上被追杀的梅玉璁,才有后头诸般情事。   武登庸虽走得匆忙,好歹渔阳也算五帝窟的势力范围,只是江湖人多不知晓,盟主沿途留下记号,很快便与潜行都搭上线,吩咐她们传递讯息,向师父报平安。   岂料绮鸳回报说钟阜城内已无老爷子的踪影,最后的目证,说是在河岸附近见过形貌相似的高大老人,同行的还有一名小女娃,随一批携刀拿剑的武人登上船,此后再也无人见得。   由于得到盟主命令,距事发时已有数日间隔,连潜行都也没法打听到更多的消息,料想以刀皇的武功,天下间能威胁其性命者,少到可以直接当作没有,确实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只能静待他老人家主动联系。   绮鸳得漱玉节允可,在酒楼左近布下暗哨,正持续监视当中。梅少崑若还在钟阜城,谅必逃不过少女们的慧眼。   舒意浓与墨柳先生交换眼色,嘴上说无妨,却难掩眼底的失望。   梅少崑对争取双燕连城、龙野冲衢两家的加盟至关重要,这点耿照也能理解,但即使救得梅少崑,也不能保证竞逐盟主大位时,梅氏和别氏一定会让贤,毕竟有恩于己是一回事,门派荣辱又是另外一回事;混为一谈,未免有些一厢情愿。   耿照从被木骷髅顺走的星陨异铁,联想到只有“麟童”能熔,灵光乍现,试探道:   “姐姐,我有个大胆的假设,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二位海涵。该不会要团结七砦、乃至召开盟会,须得有信物,此物失传已久,且有刀枪不入水火难侵之类的异质,为打造替代品,才想请梅少崑熔了星陨异铁,为号召渔阳七砦提供一有力的依凭?”他不想说得太明,“替代品”云云,其实就是赝品的意思。   墨柳先生剑眉扬起,一瞥舒意浓,女郎摇头:“我没同他提过。他就是这么会猜谜。”忍着一抹笑意,仿佛很骄傲似的,姣美的唇抿妩媚动人,雪靥微红,如沐春风。   墨柳先生将她的喜孜孜看在眼里,欲言又止,片刻才叹了口气,蹙紧剑眉。   “我七砦同奉骧公为祖,昔年七姓先祖来此屯垦,每家获赐题匾一面、宝箱一口,骧公嘱咐众人好生收藏,他日家国有难,天下重陷动乱,将有人手持铁令来渔阳,宝箱开启之日,便是共赴国难时。这天却始终没有到来。”语气有些无奈,不知是为骧公的使者迟未现身,抑或别桩。   他并不知道血骷髅和少城主的密谋,但毕竟在渔阳待了二十几年,熟知骧公典故,都没怎么转念便会过意来,立时明白了梅少崑与星陨异铁的作用。   耿照恍然道:“原来如此。想来成骧公并未留下铁令的图形尺寸,为防宝箱锁孔各异,能开天霄城宝箱的钥匙,未必能开其余六家,故须以坚逾玄铁精金的星陨异铁打造,必要时直接暴力开锁。”   舒意浓对墨柳先生露出“你看吧”的表情,差点没憋住笑,俏脸红扑扑的,喜不自胜。   墨柳眉锁益深,仿佛耗费偌大气力,才忍着没再叹一口气,女郎恍若未觉,越想越兴奋,雀跃道:“他不只精通机关,也懂得铸术,待拿回异铁,咱们便用不着梅少崑啦。”墨柳先生几度欲言,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耿照赶紧打圆场。“其实……也未必需要异铁的。”   这下连墨柳先生都来了兴致,舒意浓抢在他之前,撑着桌子直起身:“竟有这样的法子?快说快说!”   耿照笑道:“锁匠或窃贼开锁,用一根前端折起和一根笔直的铁条即可,运用此理,能做出开万家锁的万能钥匙。但这也得实际观察宝箱上的锁头之后,才知适不适用,只是有这样的可能性罢了。”   舒意浓跃跃欲试,转头向师傅求允的眼神宛若乳犬。看来骧公宝箱牵连重大,连身为舒氏最后血脉、实际上已是天霄城之主的舒意浓,都不能独断独行。也可能是她自揭勾结奉玄教,对墨柳先生有愧,尽管师傅并未见责,此等大事仍须问过一声,以示尊重。   墨柳先生的反应更直接,推桌而起。“既如此,盟主便随我们走一趟,瞧瞧此法可行否。在外边我便称赵公子了,还望盟主海涵。请。”走向房门,门牖应势而开,仿佛门外有只看不见的手牵引,止于当止之处,丝毫不见被气劲震开的失控弹动。   舒意浓抢先追上去,见竹篱外已无人影,诧然不过一瞬,忙与师傅并肩而行,低道:“这些事……不是故意瞒着您的,我……我谁都没说,连小姑姑也没……”   墨柳先生冷冷抢白。“不能让少主放心依靠,原是我等的过错,怎会是少主之过?但没同她说是好的,江湖诡诈,颇碍清修,此事便由我们来解决罢。”忽然停步,扬声道:   “赵公子,可否陪我走一段?劳烦少主带路。”把手一扬,径对舒意浓做了个“请”的手势,转向迎头赶上的耿照,再不看她。   舒意浓心知以他的自负,这气三年内能略消,都算好的了。谁也不能勉强墨柳先生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听完她的自白后青袍客并未拂袖离去,便毋须担心他背弃天霄城,但自己畏惧奉玄教而未向他求助,大大伤了墨柳先生的自尊心,非得让他在消灭奉玄教一事上出得大力、克建殊功,否则别想师傅能轻易放过她。   墨柳先生对耿照的态度格外不同,以他对生人的厌恶,最好的应对是无视,一动手就是打死,废话都不肯多说一句,遑论出手考较、许他探视宝箱等,还居然主动邀少年同行,简直是难以想像。   “阿根弟弟受到重视”这点,莫名地令舒意浓心花怒放起来,连“师傅还在生自己的气”的黯然也略见消淡,心情转瞬间调适过来,欣然前行,把对话的空间留给了身后两人。   “赵公子年纪轻轻,修为深湛,不愧是‘刀皇’武登庸的传人。”   “前辈谬赞。”耿照正想谦虚几句,未料墨柳先生道:“我不识公孙家的轩辕紫气、神玺圣功,却与公子使的碧火神功有些渊源,料想此功非刀皇所传,不知公子是在何处习得?”   耿照闻言一惊。“前辈……认得碧火功?”   “火碧丹绝所生真气之致密,冠绝天下!”墨柳先生冷哼:“赵公子不辨同源内劲,莫非不是得自风行观正传,而是循其他鸡鸣狗盗的途径,巧取豪夺而来?”

  第十二折、碧穹天幕,结以鳞素

  耿照从未听过“风行观”之名,不知指的是门派或道场,但明栈雪在江湖上除天罗香之外,难保没招惹其他敌人,贸然亮出名号,不知将惹出什么事端,索性来个指东打西,混水摸鱼,从容应道:   “据晚辈所知,碧火神功乃出自乌城山虎王祠的绝学《虎箓七神绝》,录有功诀的真本以《火碧丹绝》为题记,故尔得名。   “晚辈所学,确是碧火神功,但晚辈曾立誓言,不得泄漏师承,只能保证来历并无不正,否则岂能见容于家师?倒是《火碧丹绝》真本失落已久,虎王祠岳家遍寻不着,前辈的师门若持有真本,或应考虑物归原主,以裨补岳氏祖遗被盗、含恨百年的缺憾。”言下之意,谁是蟊贼尚且两说,虽无一句恶言,可细辨字字都在骂人。   哪知墨柳先生毫不在意,只耸了耸肩。   “横竖我也不是风行观本家,也就问问。我年少时因缘际会,翻过这部《火碧丹绝》,当时便是在风行观,从中获益甚多,但说到了底,我练的也不是碧火功。只是此功乃玄门正宗心法,应无速成的路子,好奇你是怎生练成的,随口吓吓你,看能不能掏出点儿秘辛来。”   耿照差点没给口水噎着,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墨柳先生却淡淡投来一瞥,连声啧啧:“你小子酸起人来,也没什么口德啊。”敛起不经意泄露的戏谑模样,正色道:“会酸人、会动怒,起码不是伪君子,如此甚好。说实话,我训练弟子、布阵调遣的能耐比不上乐鸣锋,合纵连横、经营擘划也不如其余两位同僚;要在渔阳三郡站稳脚跟,天霄城却非我不可,你道是为何?”   自露面以来,耿照只觉这位墨柳先生事事出人意表,难以常理忖度,听他不以自己的讽刺为意,更拿掉了“赵公子”的客套,颇生好感,也不与他虚文应付,老实摇头:“我不知道。”省掉“前辈”二字,算是回应他的善意和友好。   墨柳先生微笑。   “在你出现前,放眼渔阳,没有人的武功比我更高。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才确定这件事,用尽各种方法。你可以说除了保持最强之外,我最多的时间、心思都耗用在确认此事之上。”   天霄城“柳叶银镝”四大家将于渔阳武林威名赫赫,耿照在流影城执敬司时读《东海名人录》,说江湖公认墨柳先生乃玄圃舒氏股肱,却非以武力着称。按他的说法,天霄城的运作其实靠的是其他三人,他沾城里城外大小事不为别的,是借斡旋各派之便,确保自己的武功长居渔阳之冠。   “我只会打架。”   青袍客单手负后,闲庭信步的模样淡泊从容,若非亲听,恁谁也想不到这一身寥落、满目风霜的中年汉子,竟能说出如此中二的话来。   “我当初来玄圃山是寻仇,孤身前来,也没想过赢了要怎么走……倒不是看淡生死,就是没多想;能活到现在,只能说狗运不错。   “老头……老城主把我留在身边,让我学着处理钱粮调度、日常细琐,但那些我有多不拿手,恐怕他也是心知肚明。我能留在天霄城的唯一理由,就是我打败了老头儿父子俩,除此无他。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老城主不是让我弃武从文,我就是一打手,得让我干我擅长的事。只是我到底有多厉害,最好别让旁人摸清,才能在关键的时候杀敌人个措手不及。”   这也就是为何在“凤愁公子”舒意浓横空出世以前,玄圃天霄是以兵强马壮着称,而非个人武勇。这里藏了个貌似文胆、实为武魁的绝顶高手,会在敌人误以为他是来施谋布计的当儿暴起杀人;墨柳先生未必能解决问题,但总能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舒焕景仍当家时,乃至舒意浓接手后,他暗里干掉的潜在威胁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人。如烟山十鼍龙之首“恶蛟”沙阎虽是舒意浓亲手斩杀,斯役墨柳先生仅暗中压阵,并未现身,但沙阎之师铜头老祖早早便被他破门取首,沉于老祖盘据的恶蛟湾中,没人知道。   为防沙阎找人助拳,对天霄城不利,连他那几个素与老祖不睦、早早便分了家的师叔也没逃过,莫名其妙被上门的青袍客给宰了,尸体不是喂鲨鱼便是喂狼,叱咤黑道数十载的吞沙派就在这一代悄静静地绝了门,连个“扑通!”响的小白花儿沫子都没能留下。   或许是墨柳先生藏得太好了,以致与他朝夕相处、蒙授武艺的舒意浓,也只知他修为不俗,而不知师傅其实是渔阳一地的武力顶峰,死海血骷髅也好,虫海木骷髅也罢,单打独斗,皆非墨柳先生之敌,天霄城坐拥精兵强将,实无屈从于奉玄教的必要。   耿照不想问他如何确定“我是最强的”,那毕竟与事实相去不远——莫说梅玉璁、须于鹤,七玄中除开耿照自己,能与稳压墨柳先生之人,唯已逝的南冥恶佛而已。强如雪艳青对上他,也只能试以玄嚣八阵字争胜,过人的膂力在青袍客的修为前并无优势,稍遇差池,战况恐怕不容乐观。   “方才若再比下去,”墨柳先生随口问:“你有几成把握能赢?”   耿照不禁陷入沉思。   虽说他注劲于茶汤,突破了盏上的无形气罩,但那是墨柳先生抵御之际,边分力抑制茶水沸滚的结果。若他合力一处,耿照没有攻破的把握,最终将无可避免地陷入总力战中,且看谁能略胜对方一筹,但赢的人也绝不好过。   “五成吧?”少年谨慎地做出结论,毫无客套。   “我也是这样想。”墨柳先生哼笑。“你在胸口膻中和丹田气海两处,各留有一股隐隐抑制的劲力,我想不通是为了什么,但你瞧着不像是托大的性格,必有不得已的理由。若无这两处拖累,我没有能赢你的把握,五成算是估得公允。”   但耿照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   “我一眼便看出你和我一样,是怀揣着‘我是最强的’这个念头之人,所以你才会回天霄城。”墨柳先生淡道:“你压根儿不认为这里有人能威胁到你,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如入无人之境。但这个想法不对。   “比武斗胜的结果,随着各种内外条件的增减,时刻都在变化。最强与否,不只在于己,更取决于人,充分掌握对手的底细,才知道怎么打败他。我傍着我那位善于情搜的同僚,十几年间就干这个,确保渔阳境内任何人想对天霄城出手时,都能毫无悬念地被我干掉。”   渔阳境内任何人……耿照突然会意,浓眉一轩:   “所以你才出手试探我?”   “所以你并不是无敌的。”墨柳先生纠正他。“经此一试,我很快就会找到杀你的方法,最不济最不济,就比谁的气力更长、爆发力更猛,能够不惜一命干掉对方。我很擅长干这个,我一直都这么干。”   青袍客停下脚步,伸手搭上他的肩。   “若让我家少主哭泣,我一定杀你。愿你牢记。”亲昵地拍拍少年肩膊。   这幕被前头的舒意浓看在眼里,她本以为师傅会对七玄的魔头大有意见,岂料两人竟如此投缘,强抑着不让嘴角过分扬起,美眸却眯成了两弯眉月,瞧着便似谁家的姨母。   墨柳先生撇下耿照走上前,与舒意浓擦肩之际,只冷冷抛下两句:“带他去主厅候着,我取宝箱便来。”双掌虚按两扇沉重门扉,掌心距铁门尚有寸许,“咿”的一声牙酸耳刺,门已应声开启,青袍客头也不回,径走入古老的城塞中。   耿照抬头仰望,才发现来到了那座黑黝的石砦,远望时不觉有这般巍峨高大,直至门前才惊觉自己的渺小,石砌的无窗建筑如山,又仿佛一头俯首踞坐的巨兽,正等待无知的飧食自入血口。   舒意浓幽幽一叹。“墨柳先生恼我啦,这回不知要气多久。”见他投以询色,勉强笑道:“我宁可屈从于奉玄圣教的淫威之下,也不向他述说烦恼,他必以为我看不起他。墨柳先生是非常高傲的人,纵使问他,他也不会松口承认,但心里肯定是这么想。”   耿照想起方才青袍客在耳畔说的那句“我一定杀你”,颇有些哭笑不得,偏偏不好对她说,安慰道:“我看他无意离开天霄城,就算有点情绪,忠忱未改,姐姐也毋须多虑。”   舒意浓小声道:“那也不是为了我。”听着更消沉了。耿照赶紧把话题岔开:“是了,墨柳先生便叫墨柳先生么?听着颇似道号,不像名儿。”   舒意浓道:“他本叫刘末林,在江湖上没什么人听过,他廿五岁那年来到玄圃山,就此留下,此前也没怎么闯荡。是我爷爷给他改了‘墨柳先生’的名号,让人以后都这么叫。”   原来墨柳是取“刘末”二字的谐音倒装,想起他自称“来玄圃山寻仇”,耿照试探性的问:“他……不是上山来学艺的罢?”   果然舒意浓摇了摇头。   “不是,是给他师父报仇。我爷爷昔年赢了比武,对手不服,说我家的《玄英剑式》狗屁不通,全仗劲力压人,如此强淬精气血神,乍看进境强猛,实则后患无穷,夸口二十年后于玄圃山再战,形势必然逆转。”   廿年的光阴倏忽而逝,哪知来践约的居然是个年轻小伙,而非当年的剑客。   “……这也太赖皮了。”耿照不觉失笑。“我猜那个年轻人便是墨柳先生?”   “是啊。”舒意浓也笑起来,愁眉略展。“家臣们都说,我爷爷年事已高,对方却派了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失信于前,毋须理会比武的约定,我爷爷也觉有理,便无意应战。”   名唤刘末林的青年赖在山下不走,遇着城中要人下山办事,便拦路拔剑,稀里呼噜连打了十数名家将,其中不乏在渔阳武林赫赫有名的人物。期间天霄城也组织过抓捕,但刘末林神出鬼没,发现大队四出搜查,便暂避风头,事后又悄悄回来,继续逮落单的家将撒气。   如此过得一月有余,天霄城明明远在山顶的云中寄,当中隔着“人间不可越”的重重关卡,愣给闹了个鸡犬不宁。舒意浓的祖父舒龙生瞧着不是办法,派使者下山引他进城,欲了结这桩陈年赌约。   刘末林单人孤剑地走进天霄城,连对他积怨甚深的一干家将也不得不佩服这份胆识。骚扰本城如许之久、不依不饶的挑战者,其实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藏身山林打游击的恶劣处境,令他瘦到两颊凹陷,面色蜡黄,宛若饿殍;身上多处披创,也只以布巾草药匆匆包扎,更不消说整个人又脏又臭像条破抹布。当他昂然走入大厅时,人人无不掩鼻,连城主舒龙生都皱起眉头,心中颇生悔意。   更糟糕的是:刘末林不要钱财,不讲道理,毫无半分转圜的余地,除了与舒龙生一战——更准确地说是打败他——这个年轻人就没有其他想做的事。   舒龙生左右为难。   处死借借无名的刘末林,把尸首扔进山里喂狼,毋宁更符合常识,哪怕传入江湖,也不致被指违背了侠义道。他那同样无借借之名的师父片面改约,失信在前,舒龙生大可以拒绝比斗,此举并不能赋予刘末林骚扰天霄城的正当性。   这厮敢踏进云中寄,就该有被乱刀分尸的觉悟。   但舒龙生着实喜欢他那双精芒暴绽、闪烁着一丝癫狂的野兽之眼,还有打败他麾下三大家将的武功。那三场战斗的风格全然不同,无论是趁着黑夜暴雨突入多达十六人的精锐护卫队、斩落软轿上的目标后扬长而去,抑或利用地形风向,以伤换伤,干倒了武功明显高于他的对手……刘末林的战法毫无规律,无法归类,也使其真正的实力难以评估。   若舒龙生再年轻个十几二十岁,不计代价也要同他打一场。   然而,刘末林那连名号他都已想不起来的师父是对的,做为《玄英剑式》基础的玄英功有着致命的缺陷:初修习时进境飞快,如有神助,但仅止于头一个十年,接下来效果会越来越差,终陷迟滞,境界倒退也非不可能。   四百多年来,玄圃天霄对门下子弟的庭训要求,是心性第一,人和第二,武功剑法只能排第三,原因便在于这不进反退的玄英功。   舒龙生年过四十之后,便放弃外功剑法,改走延寿保生的路数,涤去好勇斗狠的戾气,不求进境,武功反而消退得慢,尚留有全盛时期的六七成,渐渐悟出不是玄英功有什么疏漏,而是历代先祖的阐发弄错了方向,一味追求剑上威力,屡抄捷径,以致积重难返;虽说道理是这样,要从何处着手修改,他是既无才情,也无天时,只能徒呼负负。   他不能同眼前这名年轻人交手,天霄城承担不起胜负的后果,但舒龙生也不愿以掐断一株武道的好苗子来解决问题。   “父亲,请允许孩儿为本城一战。”开口的是其长子舒焕景。舒龙生颇能面对谁无老病的客观现实,没打算死在大位上,早早便安排儿子接班;焕景需要这一战来令老臣俯首,而败战的风险就搁在那儿,要嘛全赢,要嘛全输,赌注不可谓之不大。   “少侠意下如何?”他转头问刘末林:   “由老夫之子替老夫出战,如此辈分相当,也合乎江湖规矩。”   青年咧开嘴一笑,露出白霜霜的发达犬齿。   “打赢他,便能同你打么?齐上也不妨的。”   “……你说什么!”“哪来的野狗,放肆!”“瞧老子撕烂你的嘴!”   暴怒的家臣们咆哮起来,大堂上炸开了锅。   事已至此,不打也不成了,舒龙生于是下令排开桌椅,众人退出堂外,将场地让与二人,以利拳脚刀剑施展。   舒焕景的玄英功练至二品——意指第二个十年的暗语,与境界高低无关——近日遭遇瓶颈,无法再像过去那样,练一年抵旁人五年三年。这个阶段还不会有真气阻滞,乃至功力下降的问题,首先要调适的是心境,若无法面对由超凡沦为平庸的自己,心态炸裂是迟早的事。舒焕景的焦躁显而易见,但多数的时间里他算掩饰得不错,舒龙生不以为儿子会是个失格的城主。   实际的战斗时间不算长,过程却极惨烈:   舒焕景五招内便磕飞刘末林之剑,众人未及欢呼,以赤手对利剑的青年突然抢过主导权,仿佛长剑是束缚他的木枷。   猛兽挣脱牢笼后,嘶吼着扑向措手不及的驯兽师,舒焕景被揍得鼻青脸肿,似怎么也弄不明白,何以利剑不断在对手身上留下创口,却是他被打得抱头鼠窜,狼狈不堪?   未来的天霄城之主在家臣面前丢尽脸面,最后一剑洞穿刘末林侧腹,却被对手骑坐在胸腹间,一拳接一拳地打到昏死过去,英挺的脸庞肿如熟烫猪头。刘末林自头破血流的城主嫡子身上巍颤而起,咬着满嘴鲜血,对面色铁青的舒龙生咧开了犬牙,满脸邪衅,意态张狂:   “你要现在上呢,还是再等会儿?”   大堂内外除了青年带着痰血的断续呼噜声,静得仿佛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这根本不是人,而是披着人皮的某种邪物!   最先恢复理智的还是舒龙生,他命人将少主抬下医治,抢在众人回神前,将狞笑着失去意识的刘末林保护起来,亲自押着大夫为他拔剑止血,缝合伤口,以免有家臣挟怨出手,趁机要了他的命。   不仅如此,舒龙生顶着排山倒海而来的压力,为治好刘末林的伤势耗费钜资,还让爱女舒子衿悉心照料,务必要从阎王手里抢回这人,举城为之大哗。   须知舒子衿温柔貌美,人又聪慧,自她懂事以来,便是天霄城上下捧在手里的明珠,岂可径付道旁野犬?光与那厮同处一室,便是对小姐的莫大亵渎!是可忍,孰不可忍!   “令祖父坚持留下墨柳先生,除了爱才,该还有别的原因罢?”耿照直觉必有内情,又不敢问得太明。舒意浓察觉他那份小心翼翼,转忧为喜,终于有调侃他的闲心:“我爷爷的牌位也在这石砦里啊,你仔细说话。”耿照忙不迭地赔着小心,以免泰山岳祖忽然显灵,出手教训孙婿。   “他师父武功不行,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记住了我家的剑法,苦心钻研破解之道,教给了唯一的徒弟。”舒意浓被他逗得乐不可支,心满意足道:   “哪里晓得墨柳先生天纵奇才,从玄英剑的招式中悟出一套心法,不同于我舒氏所传,进境神速这点是略逊一些,却无二品后停滞不前的困扰。我爷爷从他和我爹打斗的过程中,看出了些许门道,认为是上天的旨意,特地送这人来挽救本家的武学缺陷。”   耿照心想:“这肯定是那部《火碧丹绝》帮的忙了。”但此事说明不易,就没向舒意浓提起。   舒龙生当时尚不清楚刘末林有这等资材,见其拳脚暗合玄英剑意旨,竟能压制爱子的剑招,甚异其能,这才留他一命;不惜让爱女纡尊降贵,照拂病榻上的刘末林,也是为了摸清底细,能撬出武功秘奥那是再好不过。   “但小姑姑外柔内刚,不肯替爷爷套问武功心法。”舒意浓笑道:   “照顾他只是因为她若不待在病房里,天霄城起码超过一半的人,逮到机会便要杀了墨柳先生的。”   刘末林起初对这位天人般的大小姐十分提防,舒子衿也不在意,直接了当地向他揭破父亲的意图,劝他伤愈后尽速离开玄圃山,以免枉送性命。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善良坦荡,反而开启这名野兽般的异客与父亲对话的契机,一旦刘末林相信天霄城内起码有个好人,就此埋下了对第二、第三个人敞开心胸的可能性。   渐渐的,舒龙生探望年轻人的次数越频繁,每回待的时间也越长,旁敲侧击出青年对师父的印象,只有严苛非人的锻炼和恣意发泄的打骂,无名剑客对他毫无感情,明知代己来玄圃山搦战,无论胜败都不会有好下场,到死仍不放弃攒掇徒弟践约。   虽说如此,青年还是来了。   “为什么?”舒龙生问他。   “毕竟是师父。”刘末林耸肩,满不在乎。“我欠他的,打完便还清了。”   即便是会死么?年迈的天霄城之主笑起来,仿佛从那双精光闪烁的兽眸中看见了别的。   舒龙生在他身上花的时间心思,甚至比对儿子舒焕景要多得多,家臣慢慢揣测起城主的心思:玄圃舒氏一脉单传,女子又有守身不嫁的传统,舒焕景的接班顺位原是十拿九稳。经此一战,老爷子没准儿动了招赘的念头,要打破不嫁女的陋规,使舒焕景的立场益发尴尬。   刘末林养了大半年的伤,舒家大小姐也照顾了他大半年,每日换药喂食,不曾有一天搁下。死了心的家臣们暗地里做着迎来新姑爷的准备,未料这头白眼狼伤愈后的头一个要求,便是挑战城主舒龙生。   “我半条腿都进了棺材,打不得了。”舒龙生居然也不生气,怡然道:   “还是老规矩,找个人来代替我罢。你觉得怎样?”   刘末林眸光精铄,露齿笑道:“等我赢了再打你。”   “……我猜,墨柳先生最后是输了。”耿照忽道。   舒意浓诧道:“你怎么知道?这未免也太能猜啦。”   “不是猜的。”耿照叹了口气。“令祖父上回请人代战,找的是你父亲,显然非是至亲或传人,难以援用这条规矩。否则满城上下几千口,真车轮战起来,墨柳先生岂非打到天荒地老,无有尽时?   “这么一想,便有个绝佳人选,无论如何是不会输的。此法虽然赖皮,墨柳先生却未必会生气。”   舒意浓笑道:“好啊,我要跟小姑姑说,你说她赢了墨柳先生是赖皮猫。”   “‘猫’字我可没说。”耿照断然否认。“以情为剑,免去了干戈血腥,太城主确是智慧过人,难得的是胸襟广阔,又有爱才惜才的眼力,但凡缺得一样,便无今日的墨柳先生。”   舒意浓忍笑:“你再拍我爷爷的马屁,他也听不见的。”   “我记得牌位是在石砦里没错。”少年一本正经说道。   刘末林自此留在天霄城里,习文读书、改名“墨柳先生”等,那都是后来的事了。舒龙生最终并未把爱女许配给刘末林,而是让他辅佐承接大位的舒焕景,舒意浓的玄英功学的正是墨柳先生改良的版本;小姑姑也没嫁人,在外游历几年之后才又回到玄圃山,安于故地,一如舒家历代的姑姑们。   经过金墀别馆的淫靡之夜,耿、舒二人约莫都猜到这条怪异的“嫡女不嫁”内规是怎么来的。   若“漱泉绝颈”的名器体质会随血脉传落,则联姻对玄圃舒氏来说,非但不是缔结、巩固同盟的手段,反而是以甜美的糖衣,包裹着消灭自己人的穿肠剧毒,形同自断羽翼。万不幸生了女儿,只能送进尼庵里,以免误人自误。   至于墨柳先生与舒子衿间有没有什么,事涉她最喜欢的小姑姑,舒意浓也就不多谈,两人随口闲聊,循着走廊左弯右绕,越走越深。   石塞的设计与流影城的旧城全然不同,内部远比外头看上去要狭小得多,似乎容积全用来塞了石头;廊道仅容三人并肩,不算宽敞,尽管两侧壁上设有安放火炬的架子,白日里却毋须点火,光源不知从何处引入,耿照猜测可能用上铜镜折射之类,但明亮到如有天窗一般,只能说是匪夷所思。   城塞内有着石砌建筑独有的阴凉,空气嗅着干燥清新,肯定设有特殊的通风暗道。耿照见过龙皇祭殿的古老和神秘,这座城塞与祭殿全然不像,但那种“不属此世”的异质感却是共通的。   玄圃天霄立足渔阳,起码有四五百年之久,建物风格不同于今时也是自然,但应该是更陈旧过时的结构设计,而非充斥着连现今技术也难以解释的神奇效果。   廊道尽处豁然一开,竟是座宽阔的厅堂,粗一瞥约莫六七丈见方,广间内却无半根柱子支撑,天顶阳光洒落,耿照本以为是挑空的结构,遮眉望去,依稀辨出光照中似杂有一缕缕的云团雾丝,并未全透;仔细再瞧,赫见那“天顶”全由打磨通透的水精拼接而成,小块的不过一尺见方,大的则有桌案大小,衔接处略为遮光,一眼望去有如鳞甲。   并非每块水精都是无色透明,部分内有乳白、琥珀色乃至浅褐浅黄的丝络,亦打磨透亮,远望便似云雾般,日光透入雾丝,照在无柱的厅堂间,更添几许动人变化。   铺满其余五面的,是色泽较青石更深、触感也更润泽,夹着美丽的乳色水纹,质地如玉的奇异石材,连在流影城多见贵重建材的耿照也喊不出名目,天霄城却像不要钱似的,硬生生堆出这座广间来。   更怪异的是:无论墙壁或地面,都看不出砖石拼接的痕迹,触手无比光润。   置身其内,仿佛站在一只配了水精盖儿的巨大黑玉宝盒中,感觉十分魔幻。   对正入口的一侧,有长约两丈、宽约七尺的三阶高台,似是设置主位之用,材质与墙壁地面一样是黑底云纹的奇异玉石,同样不见砌痕,如自石中雕出。台顶空无一物,仅于其下摆了六把花梨木制的太师椅,两两相对,自石台两侧次第排列,虽与寻常江湖门派议事堂的摆设无异,或许还嫌朴素了些,不知怎的和整座厅堂格格不入,仿佛幻境中硬塞进现实之物,说不出的突兀。   耿照仰望天顶的鳞甲水精,久久无法移目。   造出这等伟构的技艺堪称鬼斧神工,须知水精质地虽坚,却易沿纹理龟裂,前者难以加工,后者则会在加工的过程中增加毁损的风险,两害相乘,堪称是匠人的恶梦。要磨出拼接的卡榫凹槽,足以支撑厚重的水精块自身的分量,还须不减其通透……他无法想像要如何办到。   材料的来源也是一大问题。   据耿照所知,世上并无一处专门出产水精的矿点,便在王侯府邸如独孤天威的流影城,少年见过的最大水精制品,也就是玉屏风镶的剔莹饰板,或三四尺高的水精佛像,恁是富可敌国的豪商巨贾,甚或君临五道的帝王家,也没法拿水精来做窗门几凳。   盖因此物几希,大而完整、透明纯净者更加难得,没有大量运用的可行性。   “……怎么样,很厉害吧?”见他如痴如醉的模样,舒意浓心满意足,抿嘴笑道:“我小时候以为,人人家里都有这么个晶莹剔透的天顶,没甚稀奇的,长大后才知道,光要弄来如许之多的水精,都是痴人说梦,遑论修筑成这般模样——”   耿照灵光一闪,不由得轻轻击掌。“正是如此!”   “如此什么了?”女郎听得懵懂。   “水精不是独生矿脉,通常与他物共生,要开采底下的矿石,就必须先破坏上层的水精原矿。再加上水精加工不易,分量也沉,与其小心挖开,不辞辛劳运下山去,还得防止中途摔震……有这工夫,不如专心开采下头的矿物,虽是一般辛苦,价值却不可同日而语。”   舒意浓不懂这些,谈不上特别感兴趣,却爱看他说得头头是道的模样,坐上太师椅单手托腮,听得有滋有味。“那水精底下的矿又是什么?”   “黄金。”耿照微微一笑,意味深长。“水精矿脉通常与黄金、玉石等共生,若有大量水精露出剥落的岩壁,代表底下极可能有藏金。这个天顶所需的水精量,不可能是由外地购置运来,只能是本地出产,才能刻意保留表层的水精,从中拣选出可用之材。”   舒意浓噗哧一笑,明显是不信,见少年眼底无一丝戏谑之色,嘻笑慢慢于俏脸凝结,喃喃道:“你是……说真的?玄圃山……产金子?”   “不仅如此,我猜这座石砦并非采石砌成,而是以挖空的矿坑为基,在外部雕凿出城塞的砌痕,城内走廊则是凿平矿坑坑道,再打磨四壁而成,这才没有砖石并接的痕迹。”   此一设想委实太过奇想天外,舒意浓动动嘴唇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更可怕的是,明明是夸张到了极处的妄说,越想却越觉得有道理,过去从未细想、不曾追究的种种怪异之处,仿佛突然有了合理——尽管离奇——的解释。   “按你之说,我玄圃舒氏若挖出忒多黄金,如今却在哪里?”一人冷道。   耿、舒回头,见墨柳先生捧了只长约尺许、宽高近五寸的小巧铁箱,伫立于堂门入口。   这座厅堂如此高阔,进出却只有一扇门户,不比客舍的单扇门牖大多少,墨柳先生往门边一站,便将唯一能出入的地方封死,舒意浓想起“插翅难飞”四个字,心头一阵不祥。   历朝历代,金银皆是朝廷专营,事关民生经济,乃国之重器,稍有不慎便能覆亡国家,严禁私采。倘若传出消息,说玄圃山有座被掘空的金矿,舒家决计不能全身而退,就算被降罪夷族也不奇怪。   她小俩口间说些隐私笑话,如寻常的闺房调笑,不传六耳还罢了,但教墨柳先生听见,却不能假装没这回事。万一这位耿盟主包藏祸心,剿灭奉玄教之后以此为由,引来朝廷鹰犬,玩一手过河拆桥的阴招,以他与东镇、昭信侯府两边的关系,连妖刀之祸都能全身而退,此一节不可不防。   耿照迎着青袍客的凛冽冷眼,神色自若,从容负手道:   “此间所能掘出的金砂,熔铸成金锭子,也就是装满一两座库房的量,哪里都能存放。然而,天霄城的先人秘密掘金不说,刻意留下矿坑,改造成如此骄人的壮阔厅堂,用心昭然若揭,墨柳先生又怎么说?”   青袍客冷蔑一哼。“什么用心?我听不懂。”   “在形势险峻的云中寄造石砦,这是要塞;设置‘人间不可越’的关卡,则是为了阻绝来自山下的敌人。于入山口建设卫城,更非以武林人为假想对手,要对付的是执戈披甲的武装军队;储金以为军资,食水自给自足,是为长期坚守而做的准备,再加上这座召开军议、彰显威仪用的大堂……”   “只能是为了造反。”耿照说着敛起笑容:   “不知我猜得对不对,墨柳先生?”
贴主:深苑锁清秋于2023_10_10 19:30:56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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