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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第二部】(29-32 [第四卷])作者:默默猴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3-10-13 19:51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第廿九折 非因己过 阙下蕖芙   虽说“尽快”,大队人马是到第五日清晨,才离开天霄城,浩浩荡荡往钟阜进发。潜伏左近的各路探子,见一众骑马武士铁桶般围着两辆大车,擎着阙字旗徐徐行经玄圃山下的舒氏直领,
  第廿九折 非因己过 阙下蕖芙

  虽说“尽快”,大队人马是到第五日清晨,才离开天霄城,浩浩荡荡往钟阜进发。潜伏左近的各路探子,见一众骑马武士铁桶般围着两辆大车,擎着阙字旗徐徐行经玄圃山下的舒氏直领,各村里的里正、保甲等无不出来迎接,走在队伍前头的阙入松就着鞍顶一一宽慰,并未下马,态度虽是一贯的温煦照人,此等应对也颇有新主派头,纷纷将“天霄城易帜”的消息传报东主。这还是在外围。
  即使是难攻不落的“人间不可越”,只消有人之处,便没有针插不进的缝。
  有能耐在云中寄安插眼线的,也获悉墨柳忽生急病,目前在院中静养,谁也见不着,是生是死尚且两说,形同软禁。
  掌马弓队的乐爷不知下落,副手易从业却站到了二爷身边。据说阙入松登城当晚,有几具一人多高的革袋被悄悄抛下断崖,和乐鸣锋同时消失的还有几名心腹,都是马弓队里有数的能打,看来是这场政变中少数的牺牲者了。
  马贼出身的乐爷,居然是玄圃山上最有骨气的忠臣,也够令人瞠目结舌的。但现实总比说部要离奇得多,无形中提升了消息的可信度。
  山上诸务由阙家大郎阙鹰风暂代——毕竟他是阙入松的长子——看来长居七砦之首的玄圃舒氏也步上行云堡高氏、落鹜庄怜氏的后尘,在舒意浓这一代,将基业拱手让人。
  通国之善奕者,尤其是隐身幕后虎视耽耽的野心家,自然不能满足于这种口耳拾来的第二手消息,然而从拦截的鹰书可知,阙入松吩咐夫人王氏紧急筹办婚礼,务必抢在月内完成;虽未明说是谁人要成亲,对照即将在劫远坪召开的七砦盟会,这一手显是为了将跌落王座的少主变成儿媳,意在保全舒意浓的性命,也符合阙入松一贯的处世为人。
  而天霄城只用四天便易主,可见舒焕景死后,姚雨霏、舒意浓母女的倒行逆施何等失人心,也与江湖风评相契。
  “……为了看起来更像真的,”舒意浓说这话时洋洋得意,挺翘的鼻尖抬得可高了。“潜伏在云中寄里的细作,咱们一个都没杀,还刻意制造机会,放他们下山回报。都说‘鸟为食亡’,就不知这里头有几个贪婪成性的,敢再回玄圃山,终究得把命送掉。”
  耿照听得下巴都快掉下来。“姐姐知山上哪些人是细作?”
  两人同坐一辆大车,为显出舒意浓失势被软禁、身不由己的模样,两侧车帘悉数放落,厚厚的绒布隔音甚佳,说话大声些也不妨。
  “本城‘荻隐鸥’可不是吃斋的。”舒意浓双腿交叠,抵肘托腮,眯着眼丝笑道:“卢荻花能干得很。没准儿是太能干啦,人人都怕她。”
  “五里扬鞭”卢荻花是天霄城四大家将中行踪最飘忽、声名也最坏的一位,说是探子,更像刺客。舒意浓上位后颇为重用,卢荻花为她端掉烟山十鼍龙的陆哨,和几个引路的当地土匪窝——其实多数是墨柳先生杀的——令这支穷凶极恶的海寇集团耳目全失,被刻意误导的情报诱入死地,直到覆灭都没能再看到黑罗海,遑论逃回海上。
  卢荻花可不是这会儿才开始杀人。
  她从舒焕景之父舒龙生的时代起,就是玄圃天霄的毒匕首,专替城主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秘密介入各种名门正派不好表态的纷争,收官处无不是遍地鲜血。江湖上流传着“芦荻花,芦荻花,此花开后路无家”的歌谣,说的就是这位名动渔阳武林的毒妇。
  世人如此鄙薄一名女子,多半与色媚之事脱不了干系。
  因其父兄与天霄城结仇,卢荻花十三岁上就被当时天霄城四大家将之一的“折镝手”云枭掳走并奸淫得逞,成为禁脔。她曲意逢迎,将云枭侍奉得无比服贴,武功和毒杀术也是在这两年间打下的基础。
  云枭后来更被少女说动,将她献给城主舒龙生,约莫是想以此尤物讨好主人,万万想不到日后会成为满门被戮的罪名。
  舒龙生死后,舒焕景与老臣爆发冲突,卢荻花以先主嬖妾之姿站队到了少主一侧,先为舒焕景刺杀老臣派的中坚云枭,报了当年淫辱之仇,而在舒焕景夺权成功后,又以证人的身份指称云枭等人早有异心,命她伺机暗杀先主云云,给了新主清扫残党的大义名分,进一步巩固了权力的核心。
  据说她裸着姣美的雪白赤足,踩在淌满云枭府邸的鲜血之上时,是扬着芦花秆儿哼着歌的,曲调就是后来配着“芦荻花,此花开后路无家”童谣传唱的那一首。
  在最恶意的江湖耳语版本里,卢荻花不仅睡遍天霄城上下,连杀人都喜欢在床笫间,毒匕下的冤魂无分贵贱俊丑,不管生前是何等肮脏龌龊,都尽情享用过她美艳的胴体,比最下贱的窑姐儿还不堪。
  待姚雨霏母女掌权,卢荻花又多了“男女通吃”的新设定,否则无法解释这名毒妇何以未受主母处置。
  漱玉节在向耿照汇报天霄城诸首脑时,刻意淡化了卢荻花的种种香艳传闻,只说如“荻隐鸥”这般未有氏族信仰等羁縻、纯以招募各方异士组成的情报部队,光是能顺利运作,已是不可思议的事,卢荻花真正的厉害处是在这里,绝非是那些无聊的蜚短流长。
  “比之‘潜行都’如何?”耿照好奇问。
  漱玉节想了一下。“战力稍胜,刺探则未可知也,交过手才知道。”稍胜指的是自家黑岛的丫头们。
  那也相当出色了。耿照点点头。“请潜行都的姐姐们在渔阳活动,须比平常更小心,切莫贪功冒进,当以自身安全为要。”这话却是讲给漱玉节听。
  黑衣美妇温婉一笑,柔顺颔首。“带不回情报的探子,是不必要的。妾身会让丫头们仔细些,盟主深入险境,左右无人,毋须分心挂怀。”
  听舒意浓提到“荻隐鸥”连潜伏城内的细作都能掌握,尽管早经宗主肯定,少年仍是吃了一惊,福至心灵,问道:“姐姐为何没让这位卢姑娘查查奉玄圣教?”依他所想,说不定是查过的,正好听听“荻隐鸥”的结论,是不是真有让漱玉节忌惮的本领。
  舒意浓愣了一愣,忽然“噗哧”一声笑出来,促狭道:“什么卢姑娘,你喊她姨娘还差不多,卢荻花可是我爷爷的小妾,你想她是什么年纪?”笑了一会儿才幽幽叹道:“奉玄教的事,我连墨柳先生都说不出口,卢荻花同我处得虽不错,也不能好过墨柳先生。况且她一向不信鬼神,同她说这些,她会以为我疯了,没准儿比我娘还疯。”虽是带着笑说的,不知怎的听得人心头一揪,忍不住生怜。
  耿照握住她的手,点头道:“幸好没说。血骷髅若真是容嫦嬿,以她跟在令堂身边之久,涉入之深,定然对‘荻隐鸥’的运作了然于心。一旦卢荻花展开调查,敌暗我明,后果不堪设想。”
  那晚石室恳谈之后,舒意浓悚于“容嫦嬿就是血骷髅”的新论,原本深深依赖的避风港顿成恶魔巢窠,避之唯恐不及,遂与耿照返回挂松居就寝。
  想到一入钟阜城中,周围耳目众多,不能再有亲近之举,往后几夜舒意浓把握所剩不多的时间,恣意求欢,连一向好事的司剑都捱不住,远远躲了开去,免得每晚非摀耳夹腿不能安枕,早上醒来裤底、垫褥上一片湿凉,跟尿床没两样。
  此番下山,再怎么顺利也得要一两个月才能回,虽说小姑姑深居简出,舒意浓不怕她听得江湖耳语,却不能不交代自己去了哪里、何以要去忒久,索性搬出劫远坪七砦大会,说带墨柳先生、乐鸣锋等同往,欲争个盟主回来做做,免得小姑姑无意间问起,下人不慎说溜嘴。
  “那赵阿根呢?”不料小姑姑听完,头个儿问起的便是她的阿根弟弟,舒意浓不知该惊喜还是惊惶。“他也一块儿去么?”
  “自是如此。如梦飞还令是他打造的,这事原有他一份。”女郎硬着头皮问:
  “不若小姑姑也一起去罢?钟阜城这么热闹,我陪小姑姑逛街买花布。上回咱们一起去的时候,我爹娘还在哩!我记得坐在阿爹肩上,到城南鬼市看元宵烟花,和井口胡同的糖葫芦、金水桥畔的枣饴……怎么记得的全是吃的?”
  舒子衿也笑起来,素净俏脸上的一抹阴霾如烟化散,原本放心不下,想陪侄女走一趟,这会儿也有些意兴阑珊,淡然道:“我讨厌人多,你自己去罢。凡事小心点,莫与人争,这是你爷爷说的。”
  舒意浓知她不喜欢热闹,才故意这么说,松了口气之余,又忍不住逗她:“还是我把赵阿根留下,让他陪小姑姑好了。铸完令牌他就没用啦,我去钟阜找个更俊的。”
  舒子衿的小脸“唰”的一声涨红如熟柿,皮薄瓤糯,几欲沁出蜜来,整个人突然就坐不住了,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胡……胡说八道!陪我什么……我才没有……”惊觉这反应太不对,然而已无转圜,猛一跺脚,穿帘如风,摀着脸跑到后进去了。
  就算再怎么怕生,也不该如此失态,大咧咧惯了的少城主终于看出不对,策马追赶猎物的本能一起,施展轻功追至小姑姑房前,门牖“啪!”一声才关上。舒意浓倒没敢逼得她太紧,隔门扬声:
  “小姑姑,你怎么啦?让我瞧瞧。”
  “别进来!”舒子衿的嗓音都绷尖了,可见紧张。“我……我有些不舒服,约莫是感染风寒,歇……歇会儿就好的。你……你赶紧准备下山罢,等……等你回来我……我就好了。”这风寒也太厉害,差点能抵生孩子。
  舒意浓心中冷笑,毫不留情踢开房门,小姑姑发出“呜”的一声悲鸣,整个人缩进床里,就差没钻进被筒,简直没脸看她。
  女郎好整以暇坐落床沿,轻抚她的背心,软硬兼施,哄得她将当日在瀑布后,被耿照双臂环抱、以内力烘干湿衣的事和盘托出,那股子抽抽噎噎无地自容,听着比通奸还要悖德。
  舒意浓原以为是多严重的事,与爱郎对质的心思都有了,搞了半天不过是抱一抱而已,况且以小姑姑剑法之高,若非以这手震慑了她,持白发剑捅穿阿根弟弟都有可能。虽说轻薄之风断不可长,是不该老老实实夸他一句“应变机敏”,但怎么也轮不到编派小姑姑的不是,忍着笑柔声抚慰:
  “没事了,没事了,这又不是小姑姑的错。”
  “不是……”舒子衿抬起头,泫然欲泣中带着惊惶茫然的模样分外惹怜,娇嫩清新动人心魄,宛若带露盛放的池畔水仙。“不是我的错?”
  “当然不是。”舒意浓将她搂在怀里,忍着去蹭她柔嫩面颊的冲动,正色道:
  “女子受人轻薄——先说我觉得阿根弟弟不是故意的——自是轻薄的人不好,怎会是女子的错?那些说‘因你生得太美了’、‘谁教你这般骚’的,全是畜生,而且是胆怯懦弱、连承认自己好色都不敢,连在畜生里都只能算是鼠辈之流,就算裤裆里多生几两肉,也算不得男儿大丈夫!
  “在我背后说什么‘妾颜’的臭男人,没个敢当着面说,因为他们心里清楚得很,长得漂亮有什么错?只是他们得不到,甚至不敢说想要,你便是红颜祸水,世所难容!
  “虽说阿根弟弟肯定不是故意,但这事小姑姑一点错也没有。”唯恐她再有迟疑,末了加重语气,说得斩钉截铁。少城主惯于阵前激励将士,率领天霄城子弟舍生忘死,奋勇争先,这两句可说是掷地有声,足以发聋振聩。
  “原来……”小姑姑如梦初醒,喃喃道:“不是我的错……我一点错也没有。发生那种事……并不是我的错。”说着说着,一颗豆大的泪珠滚出眼眶,顺着面颊淌落。
  第二颗、第三颗……她就这么呆坐着,任由泪水扑簌簌落下,濡湿衣襟,背脊轻搐,潋滟眸光似投向无尽远处,面上七情变幻,时悲时喜,直是莫可名状。
  便是双亲逝世时,小姑姑都不曾显露如此慑人的哀伤,整个人像被抽干似的,任凭泪珠溢出身体;那股子虚无空洞,深深震撼了舒意浓。这绝非是耿照抱她一下所致,但她不明白是哪部分触动了小姑姑久抑的情思,妄臆无益,只能静静陪伴。
  也不知过了多久,舒子衿长舒一口气,抹了抹眼角面颊,摇头笑道:“你看看我,小孩儿似的。”
  舒意浓将她抱满怀,以脸摩挲她的发顶,闭目噘嘴:“那也是我最欢喜的小孩儿。有甚不好?”舒子衿又欲落泪,却禁不住嘴角微扬,将湿热的脸蛋儿埋进她肩窝,姑侄俩交颈相拥,久久无言,其实也用不着说什么。
  她知以“相依为命”四个字,她为意浓做得远远不够。她俩不是普通人家的姑侄,富家大户的烦恼加上刀光剑影的武林,再乘以名门氏族存续,才能稍稍贴近舒意浓的处境,不是“险恶”二字所能形容。
  墨柳和意浓都把她当成某种骨瓷之类,小心翼翼保护起来,致使舒子衿连唯一擅长的剑术都难有贡献。或许她们是对的,舒子衿心想。不管是不是骨瓷,她已经够破碎的了。
  《青阳剑式》分明是罕世的绝学,何以没能把她锤炼成一柄不坏的铁剑?
  意浓连在这点上都表现得比她好。舒子衿迄今仍无法想像,怎么娇滴滴、傻呼呼的宝贝侄女就成了上马能领兵杀敌,下鞍可运筹帷幄的一城之主,无论是改变抑或不变的部分,都令她觉得无比神奇,只能惊叹,对个中理路却是毫无头绪。
  因此,哪怕有时候意浓似是满怀心事,又无意向她倾吐,舒子衿也没敢过于逼迫,始终为她留着一处能回来的地方,是她这个做姑姑的少数能为侄女做的事。
  定了定神,她握着舒意浓的手低头轻抚片刻,才幽幽道:“你很欢喜那个赵阿根,是吗?我没见过你对哪个男孩子这么上心的。”
  舒意浓一听见他的名字,哪怕是化名都忍不住扬起嘴角,垂眸片刻,轻声道:“我给他了,小姑姑,我整个人都是他的。不管他娶不娶我,这事都不会变。”察觉小姑姑浑身一震,毋须抬眸都能想像她的震惊——或震怒——女郎握着她冰凉的小手,含笑敛眸道:
  “我也知这样很傻很不该,但我做了,没有一丝后悔。阿根弟弟若不要我,我便来回雪峰与小姑姑作伴,小姑姑别恼我。”迟未等到回复,忽觉有异,抬头见她瞠目结舌,哪里有半点恚怒的样子?那呆相令女郎忍俊不住。舒子衿回过神,兀自茫然不解,喃喃道:
  “这……这怎么可能?我见他好好的,并未……并未……”重复几次,便再也说不下去。
  舒意浓会过意来,知小姑姑指的是舒氏女眷的诅咒体质,俏脸微红,咬唇道:“他……跟别个不同,特别……特别厉害,所以捱得住,没事的。也许先祖之说不无夸大处,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厉害,遇到强……强壮些的男子,便无丧命之虞。”
  舒子衿连连摇头,语气难得急躁起来:“不可能的,绝非夸大,我亲眼——”蓦地闭口,瞠目喘息,单薄的娇柔鸽乳急遽起伏,整个人仿佛突然缩小些个,又似白日中魇,倏忽为恶梦所攫。
  舒意浓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突然明白在耿照眼里,自己被母亲遗体分裂的梦魇所困、虚实难分时,看起来是什么模样,将她环入臂弯,温柔拍哄。
  “没事了没事了……你瞧,阿根弟弟不是好好的么?一会儿我让他来给小姑姑请安,小姑姑要扒了他的裤头检查,我也没别的话。”少城主对自己人最大方了。
  舒子衿面红过耳,连骂人都结巴起来:“扒……扒什么……你……越……越说越不像话……”那厢舒意浓早已笑得前仰后俯。小姑姑脸皮子再薄,一旦笑开也很难继续沉郁自伤,姑侄俩并头喁喁,舒意浓与她说着阿根弟弟的种种好处,害羞之余又隐有些骄傲,然而更多的是谈论艳事的悖德快感和亲昵,仿佛与小姑姑的联系还能更深更紧密。
  只是这么一来,耿照来向小姑姑辞行时,小院木门深锁,叩门半天皆无人应。舒意浓忍笑道:“行了行了,我已同小姑姑说过,不差你说,别自讨没趣啦。”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只能摸摸鼻子,随她离开了回雪峰。
  ◇    ◇    ◇
  考虑到秋家主仆身无武功,捱不住兼程赶路,大队出了玄圃山的范畴,一路行缓,比不得阙入松回城时那般快马加鞭,来到钟阜地界已是第三天的傍晚。
  酒叶山庄位于城外近郊,园林广袤,周围亦无其他别墅民居,原是理想的屯兵驻扎地。但阙入松认为城内的阙家府邸,毋宁才是更合适的藏身之处,计划悄悄偷渡少城主和赵阿根入城,秋家主仆则随大队进驻山庄,以为疑兵。
  渔阳自金貔朝以来,便是朝廷锐意监控之地,衙门编制远超寻常,要冲都有驻兵。钟阜城地近靖波府,差不多就在镇东将军的一榻之外,触手可及,各门各派于城内的活动须异常节制,以免碰着慕容柔逆鳞,惹祸上身。
  就算躲在酒叶山庄,里里外外也免不了各方细作窥伺,不如挑在众人都不敢造次的地方。虽说如此,“舒意浓被软禁何处”的谜团撑得越久,己方的优势便多几分,赌徒只嫌筹注少,能挣一些是一些。
  阙入松将队伍停在城外约十里处的老松林,让舒、耿二人换上事先备好的马弓手装束,由阙牧风领入城中,看着像阙家二郎久驻外地,一回钟阜,便直奔阙宅探望母亲,也是人情之常。
  碍于睽睽众目,舒意浓在车内更衣,耿照自不能不避嫌,拿着衣物到一旁树丛里换上。阙入松与马弓队的副统领易从业策马并辔,喀哒喀哒的马蹄声踅入远处的林影间,似是在商讨什么要事,其实真正说话的对象,是跟随在易从业马后的两骑侍从——
  稍后扮作马弓手的墨柳和乐鸣锋要护卫少主进城,但阙入松至快得明天,甚至更晚才由山庄移往城邸,以符合新近夺权、忧畏戒慎的印象;关于后续诸事,玄圃天霄的三大股肱少不得要抓紧时间对一对。而阙鹰风只慢片刻,也撇下从人,一夹马肚跟了过去。
  林间空地上,除外圈轮戍之人,众骑士纷纷下马休息,舒缓整日跨鞍的酸麻。
  耿照平素待人谦恭有礼,没什么架子,人缘着实不差,如刀斧值王达那般交上朋友的,马弓队里也有几个,就算不熟的对这位“赵公子”也没什么恶感。他换好衣服后,未得姐姐开声召唤,索性连车厢都不近,混迹于马弓手间闲话家常,简直难辨真伪。
  突然间尘掀蹄响,松林外一抹黄浪滚至,戍卫拈弓搭箭,靠得近的无不抽出兵器翻上鞍顶,摆好应敌架式,无论本城马弓队或遐天谷鹘鹰卫都是一般的迅捷,显然平时的训练早已深入骨髓。酒叶山庄的武士不擅马战,拔刀呈半月阵形接敌,一人施展轻功掠向庄主密谈处,三两个起落间便已去远,造诣居然也不弱。
  来人约莫二三十骑,队伍参差,毫无阵势可言,轮飞的钝重蹄声里不时迸出尖亢的怪叫、笑声等,骑术以战阵厮杀来说难称高明,然而衣着五颜六色,连黄尘都难以尽掩,瞧着不像江湖豪士,倒像成群恶少出游,不知要去践踏哪里的庄稼。
  酒叶山庄阙字旗和鹘鹰卫的旗帜早已高高竖起,唯恐来者不见,掌旗骑士缓缓摇动,末了又连发两枚哨箭,但对方全无避道之意,仍是迎面直冲而来,众人只得满弦,箭尖俱都对准了奔尘。
  一名山庄武士定了定睛,面色丕变,连忙扬声叫道:“放下……放下!是自己人……莫要误伤少爷!”几呼喊哑嗓子。
  众人正自惊疑,当先一骑已入松林,胯下乌骓毛皮如缎,急停间人立起来,马背骑士却未被掀下,容色不改轻吁几声,驾驭马匹原地跳转几圈,稳稳停住,却是一名二十出头、容貌俊秀的白衣公子,鞍侧挂着双股剑的革囊剑袋,形制瞧着像短剑,其中一柄甚至短于寻常的标准,说是长匕可能更加精确。
  怪异的是,剑柄末端的剑钮处竟以精钢细炼相连,炼长不及两尺,莫说是投掷伤敌的链子剑,这点长度连左右分持都碍手,不知要来何用。
  天霄城和遐天谷之人纵使不识白衣青年,见着这对短剑,也知不能兵刃相向,纷纷垂落弓箭,心中不免嘀咕:以这人身份,岂不知见旗应避道、冲阵即搦战的道理?如此莽撞,万一众人尽忠职守以敌却之,责任又该如何归属?颇生不满,无人开口招呼,全场陷入尴尬的死寂中。
  随后而来的果然是一群大呼小叫的锦衣纨裤,连伴当骑的都不是劣马,行头齐备,衣着鲜亮。
  就近见得天霄城阵形严整,兵器脱鞘杀气腾腾,面色不善,一帮人全堵在林子口,没敢随白衣公子长驱直入。有的悄悄退后些个,以免沦为箭靶,原本的放肆嚣狂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蓦听一声娇笑,一头炭火也似的胭脂马排阘而出,马上少女一身锦缎劲装,从密扣束腰的对襟貉袖,到裹出小腿曲线的紧俏蛮靴,全是清一色的茶白,只缀着兔毛圈儿的臂韝和马甲小袄是艳丽的杏黄色;高高扎起的乌浓马尾带着一绺俏丽的卷曲,束以金冠,衬得细直的裸颈白皙粉嫩,分外精神。
  少女身材纤细,紧裹的胸脯却鼓胀胀的十分有料。
  她似也明白自身优势所在,合身的衣着毫不吝惜地展露曲线,与其说是卖弄风骚,更像不惧人看的强势悍野,整个人宛若一柄脱鞘的精钢匕首。猎装配色与白衣公子相映成趣,鞍旁也有一副一模一样的短剑革囊,连长相都有几分相似,一看便知是同母所生。
  “你们不是吵着要看新娘子么?”她扬鞭一指,却是冲着驻足林外的那帮富家子,微眯的杏眼中满是嘲讽,依旧是明艳不可方物。“一个个没卵蛋的,见这等阵仗,全都缩了?”
  锦衣纨裤们“哗”的一声,交相起哄。一人道:“芙蓉妹子不愁嫁,也莫这般说,‘卵蛋’是咱们说的,你可说不得。再说了,你家武士朝人放冷箭,不是哥哥们没卵蛋,天大的卵蛋也不经射。”左右闻言大笑。
  那白衣公子本就面青,此际居然能再阴沉些,乜着喝令众人放落弓箭的山庄武士:“晏昭,方才是哪个放的箭?”
  名唤晏昭的武士服剑躬身道:“回三少爷的话,那是提醒江湖同道相避的警示哨箭。”意即不致伤人,同时委婉提醒少主,冲阵者才是错的一方。本以为解释过便罢,岂料白衣青年又问一次:“方才是哪个放的冷箭?”语气森寒,毫无善了的意思。
  晏昭有些错愕,料想少爷面上挂不住,意欲在同侪面前显显脸。做人下属的被东家之子责骂一二,原也是常事,但在场的不只酒叶山庄之人,还有本城和遐天谷的精锐,就算晏昭把罪名给顶了,三少爷冲阵在先,无理于后,折损的是老爷的威望,“教子无方”耳语传将出去,以后在这两处还要不要做人?急得冲青年微微摇头,盼他能看懂暗示,莫再缠夹。
  青年不明白晏昭之意,但也隐约猜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以致众人反应疏冷,几百道视线如霜箭般扎人,顿有些手足无措,蹙紧剑眉,咬唇不语。
  白衣少女咯咯娇笑道:“管是谁放的冷箭,挑一个抽他几鞭,权作教训便是。主子打人,哪里有打错的?”先前与她调笑的锦衣纨裤拊掌大乐:“芙蓉妹子,你是懂做主子的。三郎,天霄城归你阙家啦,乡下人得学点规矩,以免贻笑大方。”
  这对年轻男女,自是阙入松的幺子、人称“三郎”的阙侠风,和同胎双胞的孪生妹妹阙二小姐阙芙蓉。
  阙入松与夫人王氏共育有三男两女,长子阙鹰风、长女阙月丹均已婚配,算上次子阙牧风,三个孩子都是间隔两岁,有子有女,十分圆满。在王氏心目中,父亲王赦纵未允可,但阙鹰风须得继承父亲在玄圃山的家业,虽无过继之名,实则等若抱给了王家;待阙牧风出世,对阙家这厢也才算有交待,终于能放落传宗接代的重担。
  她夫妻情笃,且值壮年,床笫间甚是和谐,时隔四年又迎来这对双胞胎,可说是意外之喜。
  孪生子自古不祥,唯独龙凤胎例外。阙侠风和阙芙蓉从小因容貌出众,乃父又是渔阳武林闻人,成为全钟阜最为人所知的双胞胎,约莫从七八岁起,来说娃娃亲的便络绎不绝,不知踏坏阙府几条门槛。
  阙夫人王氏诞下双胞胎时差点难产,自鬼门关前踅了一圈回来,对兄妹俩特别疼爱。哥哥阙侠风尚且看在男儿身的份上,期许他长成后不逊父兄,多少还有些管教,对妹妹索性放野了养。阙芙蓉从懂事起就没件事能不顺她意,尽管姐姐阙月丹十七岁就嫁人,认份地相夫教子,阙芙蓉却直拖到芳龄二十有二,都成老姑娘了,仍无许人之想。
  整个阙府敢同阙夫人撂挑子对骂的,也就只有这位二小姐,连其父阙入松都没这个胆子。
  她和姐姐阙月丹是钟阜有数的美人,阙月丹是招赘进门的,众人想着以阙二爷的身份地位,幺女肯定得结一门有力亲家,兼之阙芙蓉艳名远播,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武门高弟、富家公子多不胜数,及笄后几乎成了全城名流间最抢手的紧俏行货,各家莫不使尽气力争抢,却无一盼得花落。
  阙芙蓉并未因此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约莫自三年前起,更频繁地出现在哥哥三郎的社交圈,镇日驰马放鹰、呼朋饮宴,比钟阜城多数公子哥儿都要浪荡,“抛头露面”已不足以形容这位二小姐,差着一点就是“抛头洒血”了。
  打架滋事倒不常见,毕竟城里打得过她的着实不多。长此以往,又误嫁期,渐渐不再有人上门提亲,背地里各种风言风语传得颇不堪,阙入松夫妇头疼得紧,父女关系蒙上一层阴影。
  她平日暴言惯了,下人见怪不怪,但天霄城马弓队和遐天谷鹘鹰卫都是初次领教阙家二小姐的派头,连少城主都不曾对他们这般说话,这小花娘凭什么?锦衣纨裤那句“天霄城归你阙家”尤其刺耳,个个咬牙不作声,拳头捏得格格响。
  阙芙蓉毫无所觉——便察觉也不在乎——扬起马鞭,嘻笑着一一指过,如早市摊上拣选猪肉般,浑没把下人当人看。
  “晏昭,我就不打你啦,省得爹爹啰唣,山庄的人也不敢拿箭射我;遐天谷是二哥的人,打了他会不高兴,自也打不得,那就是你们这帮山上的猴子了。哪个自愿的?本小姐留些力,管教明儿下得了床。”锦衣纨裤间爆出淫猥的笑声。阙芙蓉耸肩摊手,显然是故意说的双关,而非遭人曲解。
  天霄城众人咬牙忍辱,少城主失势后,此番情景或多或少都曾设想过,是迟早会遇上的,殊不知亲身经历时竟难受如斯。
  阙芙蓉将一众男儿俯首握拳的模样看在眼里,就着鞍顶,鞭梢一个接一个地拍过马弓手肩头,发出“啪”的脆响,掂斤播两也似,几乎藏不住陶然沉醉的神情,直至一人肩上。
  “就你罢。”白衣女郎嗤笑着,马鞭试手般在他颊畔来回比划,明媚的杏眸中漾着危险的光。“谁教你一副欠揍的模样,瞧着就想抽。”
  “好啊,有劳小姐。”耿照怡然一笑,果真是欠抽。

  第三十折 为吾害咎 莫踒手足

  阙芙蓉粉面沉落,变脸如翻书,冷不防一挥藕臂,“唰!”居然转过大半边的肩膊,几乎生出“扭了腰”的错觉,见两尺来长的硬杆马鞭从耿照的左脸移到了右脸侧,却没有这厮仰头闪躲的印象。
  少年的脑袋或鞭梢至少得有其一化作烟雾鬼影之类,才能交穿而过,无半分挥中的手感。
  她连“你敢闪躲”都说不出口,阙芙蓉确定他没动,仍维持着仰头微笑的欠抽模样。二小姐对耳目向来极有自信,这份自信此际却卡死了她自己:这黑炭头分明未动,怎地我却打他不中?
  旁人不料她说打就打,没瞧清发生什么事,只道二小姐作势吓他,锦衣纨裤们鼓噪起来,给她加油助威。“好!”“教他一个乖!”“乡巴佬学着点啊!”“我想芙蓉妹子打我都没机会,你小子要记得说谢谢啊!”
  “谢谢二小姐。”耿照老实巴交地说。
  鹘鹰卫和山庄武士还不觉如何,在场的天霄城众人泰半是见过他同方骸血交手的,当时这位“赵公子”最神奇处,还不是和魔头打得有来有往,而是那诚恳的口吻、笃实的态度,应对之间总能将方骸血衬得无比可笑,比什么羞辱诟骂要强上百倍。
  原本压迫感极强的七玄魔头,三言两语间沦为参军戏里捧哏的苍鹘,如眼前的二小姐般,委实解气。马弓手间忽地爆出一声噗哧,众人无不捂嘴缩颈,忍笑忍得浑身发颤。
  “笑什么!”阙芙蓉杏眸圆瞠,气虎虎的扭腰一指,才发现手里空空如也,回见那黑炭头手里捧着马鞭,诚恳道:“二小姐马鞭掉了。”马弓手们捧腹弯腰,有的还不得不用力拍腿捶地,才不致笑出。
  一干锦衣纨裤中不乏钟阜武门之人,终于看出不对,嘻笑揶揄声迅速沉落,面上惊疑不定。
  再怎么不学无术,他们的眼界仍远高于玄圃山众人,明白这“空手夺白刃”施行上有着诸多不可能,如马上马下的距离、何以快到肉眼难觉等,遑论阙氏兄妹的武功在这帮二世祖中,向来是拔尖儿的,要从她手里无声无息取走马鞭,如变戏法般,整个钟阜武林新生代中怕找不出一人来。
  除非这名憨笑得令人心底发寒的黑炭头,是放大到渔阳武林级别、也是锋头一时无两的超级新秀。
  (……梅少崑!)
  “麟童”落在天霄城手里的耳语,连这些游手好闲的富二代都已听闻,但传说中梅少崑生得十分俊俏,有龙凤之姿,没想到会是个貌不惊人的黝黑少年,说到底还是东西两燕峰那种乡下地方少见多怪,乌鸦都能吹成凤凰。
  阙芙蓉恼羞成怒,眦目狠笑:“让你作怪!”铿啷一声,拔出鞍畔革囊里的双刃,长的略短于两尺,就是普通的短剑形制,唯剑锷护手处铸成打横的“乙”字,显有挡架敌刃的能耐。
  另一柄果然是更短的长匕首,匕锷不同于短剑的上下双杈设计,只留缺口向上的单边杈,如“屮”字对剖,像极了带刃的笔架叉,十分怪异。
  短剑与长匕的握柄末端以细金链相连,注定双刃须得齐出,没有只拔一柄的选项,阙芙蓉却是以单手擎出双刃。
  耿照注意到她将长匕夹在食、中二指间,拔出时不见停顿,两枚刃尖“唰!”止于他鼻前,剑匕齐平晃也不晃,全凭指劲,浑无花巧,只能说二小姐气焰高张非是无端,是下过死功夫的。
  耿照并未修习过指爪,凝眸望去,见阙芙蓉箝着双柄的手指白皙幼嫩,无明显的棱节浮凸,除纤长之外,看不出蓄有如此雄劲的征候,不由得啧啧称奇。
  阙芙蓉背脊发毛,少年盯的虽是她的手,未往胸腰等紧要处瞟,不能说轻浮,不知怎的阙芙蓉却有种被看穿之感,仿佛一丝不挂,再藏不了秘密,切齿厉笑道:“你瞧什么!”剑尖往他双目上一搠,不意外地再度落空。
  “瞧小姐的手。”少年维持捧马鞭的姿势,微露恍然。“我以为锻练指力,不免将十指练成鸡爪,原来并非如此。”
  “谁准你瞧我的手了?”阙芙蓉简直气炸:
  “你丫的……不许再躲!”
  “人有逃生避死的本能,请恕小人办不到。”耿照略感抱歉,但还是有商有量的。“还是我再躲快些?这样小姐便看不见我躲了。”
  没刺中就是躲了呀!阙家二小姐差点吼叫出声,但她较兄长更敏锐,很快就发现少年最可怕的不是鬼影般的闪避身手,而是硬生生将她们这些人上之人从云端扯落,沦为周遭下人眼里的笑柄。
  失去威严未必会失去权力,但肯定会动摇阶级。所有的反乱最初无不是起于毫末。
  她知道这些山猴子的罩门是什么。
  阙芙蓉将剑收于肘后,拨转马头,檀口里“驾驾”两声,径朝大车而去,行经兄长身畔时见他僵住不动,鲜菱儿似的红唇微勾,忽扬声道:“你们不是要看新娘子么?还愣在那儿做什么?”一干纨裤如梦初醒,几个胆子大的有样学样,也不下马,嘻嘻哈哈自阙字旗下穿行而过,朝大车踅来。
  天霄城众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一下拿捏不准该不该拦、哪个能拦,晏昭低声急道:“……少爷!”阙侠风如梦初醒,看看他又看看妹妹,终究是低下头,跟在阙芙蓉的马屁股后,哪有半点新郎的昂扬意气?活像只斗败的公鸡。
  “意浓、意浓,姐姐来瞧你啦!”阙芙蓉咯咯娇笑:“咱们以后是一家人了,别那么生分。你再不开门,姐姐自来便了。”
  她驻马处离车门还有丈余,说什么“自来”全是吓唬人。更何况要将折辱的效果最大化,自好是舒意浓开门行出,被骑着马高高在上的锦衣纨裤们围在中间,如玩物示人;留这一丈长短,正是为前少城主准备的处刑台。
  车厢内传出舒意浓的声音,稳稳压过纨裤子们的怪声起哄。
  “阙芙蓉,从小到大我没喊过你一声姐姐,就别恶心了罢。非是我不愿见三郎哥哥,此番乃是公事,这里是公事公办的场合,不涉私谊。外头这些人是二爷请来的么?”阙侠风哑口无言。
  阙芙蓉想不到她沦落如斯,还兀自嘴硬,怒极反笑:“舒意浓,我请来的人就是我爹请来的,你趁早死了搬弄的心思,认清处境才好。”车内久久无声。
  怼得她无言以对,阙芙蓉心情转佳,怡然道:“外头几位都是我哥的好友,不算外人,今儿专程来看新嫂子。你且下车与他们一见,日后也有情面。”等了许久仍无声息,冷冷一哼:
  “舒意浓,你这是给脸不要脸了?”
  车中女郎曼声道:“我方才说过,今儿是公事公办的场合,有你说话的份?回你两句,你倒飞天了。赶紧回家去!别在这儿瞎闯祸。”
  “你————!”阙芙蓉柳眉倒竖,肘后精芒标出,长匕“笃!”钉在车门板上,直没至柄。耿照始终留心她的行动,判断这下伤不了舒意浓,也不急着拦,暗忖:“她手劲倒是不弱。”
  长匕脱手之际,迸出轻细的卷绞声,柄末的细金链暴长逾一丈,看来握柄中另有精巧的机簧设置,链子可长可短,全不碍运使。
  阙芙蓉却非亮刀立威而已,将链子扣在鞍头,猛夹马肚,胭脂马跳蹄人立,筋肉虬结的硕躯一拧一拽,在她巧妙的操纵下掉头放蹄,轰然一响,硬生生将车门拽下,拖了小半圈才回。
  木屑尘土飞扬间,但见车厢内舒意浓端坐不动,一身皮甲袎靴的俐落男装,换下的裙裳叠在车座上,木然迎视着门外十几双错愕的眼睛。
  “……你干什么!”
  大喝间,几条人影扑入场中,却是阙入松等不及上马,施展轻功赶至。
  墨柳先生和乐鸣锋拉上防尘的覆面巾,远远见得是二爷的宝贝龙凤胎,料想无大事,立即放慢脚步,装着气力不济的样子,以防被潜伏的细作看出端倪;阙牧风越过两位叔伯,赶在父亲前掠至阙芙蓉鞍畔,伸手抓住胭脂马的缰绳,往后拉开,口中吁吁有声,有意无意挡在父亲和妹妹间。
  阙入松处世温和,喜怒不形于色,府中大小事全交夫人王氏操办,在子女长大的过程中,夫妻俩总是秉持慈父严母的分工,阙入松几乎不曾责骂过女儿。这声厉喝连阙芙蓉都吓了一跳,瞬间有些六神无主,阙侠风更是应声滚下马鞍来,父亲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掠至胭脂马前才放缓脚步,神色似不若断喝声严峻,应该不甚严重,不知为何二哥阙牧风仍隔开父亲与幺妹。
  “我跟舒……跟少城主玩呢,也没怎么。”
  阙芙蓉回过神来,心中不豫,噘着嘴儿腻声混赖,声音却越说越低。
  父亲要是脱口教训她,那就没事,软磨硬泡总能揭过,但阙入松停步时面上已无愠意,瞧着与平日并无不同,反倒令阙芙蓉心下惴惴,拿不准爹的心思。
  “好了,少说两句。”二哥拍拍她的腿,转对低唤:“……爹。”却没继续说下去。阙入松仿佛能听见他的心语,只点了点头,怡然垂询为首几名锦衣纨裤的姓名,问候其亲长师傅,态度十分亲切。
  纨裤子们一见他来,本吓得腿软,缩颈垂肩不敢造次,没想到这位玄圃天霄的新主和蔼可亲,都觉得自己搭上大人物了,志得意满,纷纷向阙入松抱拳告辞,说改日再携重礼,前往山庄恭贺,片刻便散得干干净净。
  阙入松跨上从人牵来的马匹,余光见阙侠风还失魂落魄杵在原地,伸长脑袋往另一辆车望去——少城主自不能再待在无门的车厢内,只得与秋家主仆同乘——冷道:“上马。”便无别话。
  经阙家兄妹这么一闹,原本的诸般绸缪算是黄了,舒意浓换穿马弓手服饰的模样不知被多少人瞧去,机事不密,无谓徒劳。阙入松一声令下,大队调转方向,朝酒叶山庄进发。
  人在山庄的阙夫人见少主移驾,面色微变,仍是殷勤接待,百忙中向丈夫投以询色,阙入松淡道:“你儿子女儿干的好事。”摒退婢仆,闭紧窗牖,清空偏院里外,让晏昭带心腹管制进出,戒备森严。
  不一会儿工夫,马弓手装扮的墨柳、乐鸣锋推窗而入,解下防尘巾落座,乐鸣锋带着无奈的苦笑,墨柳则是一贯的冷脸,只是较平时更霜寒些。
  耿照坐在同侧下首,挨着乐爷,对面是阙入松、阙牧风父子,这配置与当晚卫城大堂的军议相若,只多了站在一旁的阙侠风兄妹。
  片刻王氏带着换好衣服的舒意浓回来,众人纷纷起身,王氏扶着少城主登上主座,女郎和声笑道:“姨娘也坐。”她打小喊惯了,改不了口。王氏面露惭色,但她非是你推我让虚耗时光的性子,快步下阶,于次子身畔坐定。
  阙入松瞥了双胞胎兄妹一眼。
  “……跪下。”
  阙芙蓉对舒意浓仍坐主位已是万分不满,那神神叨叨的黑炭头马弓手竟也有座次,更教二小姐气炸胸膛,本想犟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顶一句“偏不”,见母亲二哥连使眼色,才心不甘情不愿跪落。
  “我发鹰书给你二哥时,多的一字没提,他便知我心意。”阙入松站在低首垂肩的三子身前,瞧的却是满脸不服的阙芙蓉。“我让你娘筹办婚礼,多的一个字没说,你娘便知此事须得急办,还不能教人看出是假。”
  阙侠风听得“假”字,十指揪紧裤膝,头垂得更低了。耿照才发现他虽生得颀长,其实身形颇单薄,难称结实的肩背标示着武功剑术的上限,身板看似撑不起华服,但若无华服遮掩,只怕更显孤零。
  阙芙蓉似不意外,习惯性的勾起一边嘴角,俏丽的笑容既清纯又冶艳,满是张扬和挑衅。阙入松不为所动,淡然续道:“你大哥在玄圃山下坚拒我入城,达两个时辰有余,无半分情面可讲,阿爹一个字都用不着说,便知他是好样儿的。只有你们两个,饱食终日,无尺寸之功,还敢坏众人的大事。”
  “也没忒糟。”乐鸣锋插口。“经他们兄妹一搅和,‘少主失势’更是板上钉钉,那帮二世祖把消息带回城里,是个人都不能不信。”对面阙牧风瞥他一眼,投以感激之色,乐鸣锋装作没看见,免被老二窥破端倪。
  阙入松这回却没给他面子,淡道:“乐兄弟,我在教训孩子。”乐鸣锋微举双手示意知错,摸摸鼻子低头喝茶。
  酒叶山庄之主转对阶上的舒意浓,单膝跪地。“属下教子无方,冒犯少主,致令计划生变,多添风险,请少主责罚。”女郎示意他起身,摇头道:“敌人势大,我等须得团结戮力,才有胜机。三郎哥哥同芙蓉并非有意,不过是此事难以鹰书传递,才生出许多误会,我没放在心上。”
  阙入松俯首谢恩,回见阙芙蓉也要起身,淡道:“让你起来了?”女郎又悻悻跪下。阙入松垂敛眼帘,轻道:“这个教训,你们给我记入骨髓里,不许忘记。我阙氏没有贰臣,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阙芙蓉敷衍应付,撩裙径起,忽听父亲叹道:“你就是学不乖。多吃点苦头也好。”倏忽扬臂,一巴掌将老老实实跪着的阙侠风掴翻!慢得一霎,才迸出“啪”的短促风压,劲如鞭梢爆响,又似钝器猛击皮肉,听得人遍体生寒。
  阙侠风仰倒前已失去意识,忽地剧烈呛咳,发出气窒的咯咯声,整个人痉挛似的抽搐。
  阙牧风眼明手快,及时离座接住幺弟,运功往他背心一拍,真力之至,阙侠风“?”的一声呕吐出来,成滩的酸腐秽物中泡着两枚带血臼齿,牙根碎裂,足见父亲掌劲沉雄,再重几分,打断颈椎也非不可能。
  几乎在同一时间,阙芙蓉两眼一翻,抽搐着向后弹开,眼看脸面将触地,横里掠出一人将她抱住,免去头颅撞地之厄,却不是耿照是谁?
  英雄救美有时不一定会得到感激,得到呕吐物也说不定。
  如同胞兄一般,阙芙蓉浑身扭颤,气息欲窒,随即吐了他一身。主位上的舒意浓幸灾乐祸地乜着爱郎,仿佛在说“让你做好人”,趁众人未留意,冲他扮了个鬼脸。
  阙夫人王氏赶紧将女儿接过去,见丈夫冷眼袖手,也不敢埋怨。
  阙芙蓉与阙侠风之间,有着某种超乎寻常的感应,两人小时候甚至能以心意沟通,毋须着落言语。
  这项异能差不多七岁后便迅速消失,但共感仍在,兄妹俩无法自主决定是否共享,通常是面临巨大冲击——如剧烈的痛楚——无法独自化消时,才会触发共感机制,类似“一人分一半”的概念。
  但,实际上感觉并没有因此分薄,只是复制给另一人罢了。这个复制感受的机制存在若干缺陷,特别是在疼痛方面:接收的一方由于没有真的受伤,痛楚的生成消褪无法按常理运作,产生近似于“幻肢痛”的效果,往往会痛得比受伤的一方更久也更剧烈。
  耿照抱住阙芙蓉之际,发现她通体发热,宛若身受金创后所产生的炎症。失去两枚臼齿的阙侠风肯定也会发炎,但那至快是一两个时辰后的事,并未真正损失牙齿的妹妹反倒先于他而有了症状。
  “处罚妹妹最好是打哥哥”,以及“打妹妹的话哥哥也会疼”的异象,也是王氏最后放弃管教幺女的原因之一。阙侠风性格内向,相较于大哥的木讷寡言和二哥的佻脱飞扬,毋宁是更纤细易感的,因为共感不得不与阙芙蓉绑在一块,对他而言或许才是最大的灾难。
  阙入松这一巴掌,掴得双胞胎三五天内都下不了床,耿照与舒意浓正好落了个清静。
  期间舒意浓去探望过“三郎哥哥”一回,硬拉耿照同往,少年才发现兄妹俩居然同住一院,房间就在隔着中庭相对的两厢,连婢仆丫鬟都是两人共用。
  酒叶山庄最不缺的就是亭台楼阁,阙入松夫妇便再多生一倍的子女,人人也尽能配个独院。据说在阙芙蓉来红之后,母亲王氏便将双胞胎分置于两处,刻意保持距离,但阙芙蓉总有各种理由烦哥哥,三天两头赖在阙侠风院里,指使他的丫头、任意把自己的东西搬过去,使用哥哥的厢房等,久而久之“分置两院”变得毫无意义,其实两处院落都是二小姐的。
  她嫌隔得太远用起来不方便,先是搬到近处,又搬到隔邻,最后在庄内觅地盖了间大院,能容纳兄妹俩的家生、下人等,住用至今。
  此院较庄主和夫人的居停更宽敞舒适,有个威风的名目叫“日月居”,斗大的泥金匾题乃是阙二小姐亲炙,笔迹虽略嫌稚嫩,却有破匾飞去的气魄,是字挤仄了匾,而非是匾压过字,也算大器。
  “叫‘双辉居’或‘齐明居’不好么?”母亲乜着她冷笑,像是在用眼神狠狠掐她脸颊。“口气非得这么大,非占一占你哥哥的便宜才舒坦?”知女莫若母,甭管比谁,在阙芙蓉心中她永远不会是排后的那一个,只有她日人,休想人日她。
  “行啊。”少女单手叉腰,笑得狠厉。“什么时候天上有两个太阳再叫我,本小姐立马改。”
  但和舒意浓的攀比较劲却不是这样。阙芙蓉打小就没当舒意浓是对手:她大舒意浓三岁,有甚好比的?论武功论样貌,论伶牙俐齿、讨人喜欢,谁无聊到同个小女孩比较?况且她还笨。要不是会投胎,有个城主爹爹,在阙芙蓉眼中舒意浓简直一无是处,和她那个病猫哥哥半斤八两,都是废物。
  “长大”在阙芙蓉看来,就是一夕间风云变色。
  她终于明白“城主的女儿”是难以跨越的鸿沟,无论舒意浓有多不如她,注定要踩在她头上,这点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更糟的是:舒意浓想变漂亮,就成了当代的“北域四绝色”、“渔阳第一美人”,是每个男人垂涎的“妾颜”;想要有好武功,突然便成为能一剑挑了烟山十鼍龙、挫败“不着天”宇文相日的渔阳新生代高手……
  而这一切,都远不如“舒意浓成为城主”令人愤怒。
  就算她爹是城主,舒家的女儿也只有烂死在回雪峰尼姑庵的路可走——这是注定的事,几百年来都不曾改变,凭什么她舒意浓可以逃过?就因为她死了爹又死了娘么?可恶……简直可恶透顶!
  想像父亲在水精穹顶下向舒意浓俯首跪拜,阙芙蓉便恶心得想吐,深究下去,或许就是父女渐渐疏远,乃至离心的关键。她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爹爹,其实只是那臭丫头的奴仆贱役,鞍前马后曲意侍奉,言必称忠义,鹌鹑似的陪小心,连带使自己矮了舒意浓一头。这全是爹的错。
  她爹明明有能力翻转形势,根本毋须下人。
  若无阙家撑持,姚雨霏能捱到马上疯死在男人身上?钟阜这厢人人都说,二爷才是天霄城正主儿,是撑天的顶梁柱。玄圃山的破落户早该绝门,全靠阙氏捐输续命,吃酒叶山庄的、喝酒叶山庄的,连遐天谷都是她二哥在照管,还有脸以主上自居?
  高堡行云、明霞落鹜都是主子不肖,退位让贤给家臣的例子。玄圃舒氏连个男丁都没有,若非爹爹惯着,她舒意浓能有今天?
  这都是自己贱。阙芙蓉心想,怨不得别人。
  她整整烧了两天才退,估计该轮到三郎了,舒意浓来日月居时,她就着门缝偷看,见那杀千刀的黑炭头——据说他自称赵阿根——屁颠屁颠跟在后头,两人刻意保持距离的模样,瞧着十分可疑。
  舒意浓会看上这其貌不扬的粗鄙俗物,阙芙蓉倒不意外,乡巴佬的女儿毕竟还是乡巴佬,皮囊生得再好,骨子里的贱是不会变的。
  也好,三郎正需要这个,他也该清醒清醒了。阙芙蓉不无恶意的想着,姣美的唇勾微扬,在单边嘴角抿出个好看的小巧细褶子。
  很少人知道,双胞胎的感情其实一点都不好,能共感痛楚的尤其糟糕。她是在成为父亲眼中学坏了的逆女之后,才和三郎亲密起来的;此前的形影不离,不过是过于强势的妹妹,单方面的侵凌戏弄而已。
  破碎的人,只能和破碎的人站在一边。他们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的二分法。
  ◇    ◇    ◇
  “……你看着像是个好哥哥。”耿照忽道。
  阙牧风嚼着草秆,嗤之以鼻。“原来咱们有聊这种事的交情了。我什么时候睡的你,自个儿都忘啦。第二天屁股疼不?下回我温柔些。”
  载满草料的牛车行于山路间,轴轮的些许错位益发显得颠簸,短褐草笠的阙牧风浑不在意,自顾自地赶牛呼喝,时不时迸出几句骂人的土话,怎么看都是个百无聊赖的庄稼人。
  耿照藏匿在车斗堆放的草方之内,毋须乔装改扮。事实上,此行或将见到一位在渔阳大有身份之人,舒意浓特意请王氏为他置办全新的行头,以免失礼。
  舒意浓和耿照在酒叶山庄内仅盘桓三日,便即分头行事。
  在阙入松的安排下,舒意浓仍由墨柳和乐鸣锋暗中保护,秘密移往钟阜城南的阙家大宅。被称作通古坊金风巷的这片街区全是华美的宅邸,最新的一座也有二十多年历史,变动极罕,寸土寸金,住的全是豪门富户;纵有闲置,也由专人悉心打理,街景一片盎然古意,大气风雅,宛若图画。
  由于没有店铺食肆,食货输运、下人进出,走的都是宅邸后的通巷,莫说举目不见乞丐闲汉,连庶民都不太能在此闲晃,偶有误入者,瞧着格外惹眼。即使在通巷内,什么人走哪段路,都是日常见惯的,若遇生人,轻则盘问驱逐,重则报官处置,可说是世间探子的恶梦。
  相中通古坊的好处,阙入松才让少城主驻跸于此。万一生变,酒叶山庄纵使易守难攻,就怕对手围城,在荒僻的山坳里叫天不应,又无处突围,耗到最后还是个死。
  想在通古坊金风巷动刀兵,不如直接放火烧官署算了,两者是一个意思。恁谁入得此间,都只能文斗,没法掖着脑袋掀桌蛮干,以免惊动了官府乃至东镇,没的自寻死路。
  耿照身负铸令之责,成功与否将决定劫远坪之会的走向,重要性不比少主的安危稍逊。
  酒叶山庄和阙宅没有现成的打铁设备,就算花钱布置,在宅邸中打铁也很难不被外人知悉。偌大的钟阜城不难找到能买或租的打铁铺子,墨柳先生却顾虑耿照在外施作,纵使安全无虞,恐瞒不过遍布全城的耳目,惊觉在山上把事情想简单了,实际竟有诸多窒碍难行的关节。
  众人正伤脑筋,阙牧风却提议前往一处,大人们面露惊喜,商议半天实在觉得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这才拍板定案。
  舟山乃阜山余脉,又叫帆幔山,地理上虽是阜山的西向延伸,与知名的几座主峰间还隔着若干谷壑,迁延甚远,如非土生土长的地头蛇,等闲不会把舟山算入阜山,更不知有“帆幔山”的别名。
  耿照对钟阜一带的印象是聚落稠密,梯田挤仄的农村与店铺扎堆的大镇比邻相接,分界模糊,颇有戏台布景的错置感。这当然和钟山、阜山之间肥沃的冲积平原开发甚早有关。
  但往舟山的路上,却是越走越僻,酒叶山庄附近还有田,这厢矮丘陵间全是野地,只脚下这条日积月累轧出的牛车路堪称人迹。
  兴许是车行无聊,耿照才主动与阙牧风搭话,对他印象最深的除了登城那晚,肿着挨掴的半边俊脸、旁若无人的潇洒自若,就属拦在阙芙蓉身前的细腻周全了。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父亲的怒气已至临界,是只差一点便要爆发的程度。阙芙蓉还存有几分侥幸之心,阙侠风却是浑无所觉,在兄妹三人中最不会看眼色,也最不了解父亲。
  “我姐姐天生耳朵听不见,”没理会青年的揶揄,耿照自顾自地笑道。
  “对周遭的感受特别敏锐。小时候,我阿爹打铁,她总有意无意挡在我和铁砧之间,约莫对她来说,落锤的震动感觉上是很危险的。那天在老松林,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她。”
  “我记得梅少崑没有姐姐,别王孙应该也不会打铁。”
  “所以我只是赵阿根啊。”少年诚恳地说。
  阙牧风哼笑,看似随意,双手十指飞快比了个手势,耿照不假思索地以手势相应。阙牧风没想到他是真会“道玄津”手语,容色稍霁,挑眉似笑非笑。“你同你阿姊比粗口?真不怕挨揍啊。”
  “反了。”耿照正色道:“通常是挨了教训,才比粗口的。”阙牧风仰天哈哈一笑,连连点头。“这个我有经验。我兄弟姊妹这辈子挨的揍全加起来,都不及我四岁单一年挨的多。”
  “为什么是四岁?”
  “我外公说‘三岁无过’。小孩子三岁前无所谓懂不懂事,干啥都没错,不需打,所以我四岁生日隔天就挨揍。”青年摸摸鼻子,明显在忍笑。“我爹是憋得狠了,一天都不肯多等,新仇旧恨一并了结,那叫一个爽。”

  第卅一折 呼来不应 蓼洲结庐

  阙家二郎不是三言两语间便能卸除心防的人,耿照始终觉得他潇洒自若的外表下,肯定还藏了些什么,但能如此随意闲聊,两人都不觉负担,也是乐事一件。
  他的真实身份在天霄城内只有舒意浓和墨柳知悉,阙入松、乐鸣锋都以为这名匠艺精巧的天才少年便是梅少崑,哪怕他和少主瞧着分明是一对儿,两个老江湖也是乐见其成——
  少城主有先祖遗训护身,不嫁也就是一句话,不愁突然变成哪家的媳妇儿,连累本城上下沦为陪嫁的嫁妆。梅少崑一身牵系双燕连城、龙野冲衢两家的绝续,拉拢总比敌对好,最好是被自家少主迷得神魂颠倒,心甘情愿往死里舔,将梅别二氏舔成了文定礼,则再妙不过。
  反正先收礼再悔婚的事所在多有,先过得眼前这一关,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只有阙牧风不信他是梅少崑。
  怪的是:定见若此,阙牧风却仿佛不是很在乎他是谁,对父亲和乐叔叔的一厢情愿未置一辞,明明他说话是够分量的,若然质疑,料想阙入松不能不加考虑。
  但他宁可拿这点反复戳着耿照取乐,也不真以为他是包藏祸心的奸细。
  “……再这样下去,舒意浓做不了天霄城之主的。这点你是知道的罢?”
  还有直呼“舒意浓”之名这点也独树一帜。只要“大人”不在的场合,他都是连名带姓的叫。军议结束当晚,少年听他与舒意浓在彼此错身的调侃间互称全名,女郎被逗得花枝乱颤,随手揍了阙牧风一拳,状似亲昵。
  若非心知舒意浓实爱自己爱到了骨髓里,这也够喝一坛老醋了。
  “阙兄是指?”耿照明白他指的不是眼前形势,只是依旧装傻。
  阙牧风瞟他一眼,哼笑着转开视线。
  “舒意浓是很漂亮的女人,而且不是普通的漂亮。你以为玄圃山上忒多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卵蛋糊眼,一个个都瞎了么?他们打从心底尊敬她、崇拜她,或许还有一点心疼……能把这些化为纯粹的忠诚,是因为他们愿意暂时忘记她是个极好看的女人。
  “一旦天神般的少城主许了人,情况就不同了。忌妒、失落,遭到背叛的愤怒等,更有人会因她不再纯洁了,遂由敬爱转为轻鄙,乃至深恶痛绝也未可知。她和你在一起,不但会失去天霄城,更可能得到一个名为‘天霄城’的敌人。你睡她之时,有没想过这些?”
  耿照闻言一凛,抬头才发现他嘴角微扬,却无一丝笑意,眼缝中精芒闪锐,杀气乍现倏隐。
  少年自觉拿捏得不错,应不致暴露才是,但从乐爷明显的态度暧昧,以及阙入松有意无意给予方便,仍不免有些担忧;经阙牧风一说,始信两人关系已被众人识破,只料不到他会如此直白无隐。
  耿照与舒意浓虽属无心插柳,对她却是发自真心的怜惜宝爱,不假思索,正色道:“我虽不才,从未觊觎舒氏分毫。这样说或有些托大,也不怕阙兄笑话,若姐姐愿意随我同去,便与贵城为敌,料想应不须怕。”
  阙牧风没想到他敢如此夸口,扭头死盯了他半晌,才连声啧啧:“你小子是真不怕挨揍啊。”听得却无甚不满,倒不如说这个回答很对他的脾胃,须极克制才不致噗哧笑出,眼角眉梢煞气消褪,俊脸如春风般怡人。
  “毕竟阙兄的剑压在我身下。”少年不知怎的心怀一宽,摸摸鼻子忍笑道。
  今日出行,阙牧风未携双剑,带的是柄长逾四尺的双手大剑,刃长三尺余,剑锷近一尺,粗厚如铁笔,莫说挡架刀剑,怕连铜锤铁瓜亦能接得。此等长兵辕座上无处安放,只能置于车斗内,连同鞘上系的厚革背带与耿照同列,藏得严实。
  “我有两个妹妹,舒意浓是比较讨人喜欢的那一个。”阙牧风回身倚辕,扬着芦草束作势赶牛,背影看似意兴阑珊,低嗓却似铁砂磨地,沉稳得令人悚栗,决计不敢怀疑他有多认真。
  “你若使她哭泣,我保管你后悔莫及。”
  “……阙兄放心,小弟理会得。”
  青年耸肩,安静了一会儿,随口又说别样去了。
  轳声辘辘的牛车转过山坳,波光直映眼帘,绿野间忽现水泊,却非一望无际的大湖,生满芦苇的岸湾连到远处的矮丘边,差不多就是环丘的边际线;居间东一块西一块碧油油的洲岛,水鸟起落,凉飔微潮,令人心旷神怡。
  山水相接处漾着连片银芒,起初耿照还以为是水光,细看才发现也是芦苇丛,约莫阳光照在金灿灿的苇毛上,才得如此,忍不住脱口:“真是美景。”
  阙牧风笑道:“见到这片水泊你还想不起‘蓼菱洼’三字,又或根本不知蓼菱洼代表什么意思,你非但不是本地人,更不是渔阳出身,对北方武林涉猎有限,甚可说是一无所知。”
  “有没有可能我从小在山上打铁,没怎么下过山?”
  “也有可能。”阙牧风连连点头。“猜猜渔阳七砦中,哪一家离钟阜最近?”
  “龙野冲衢?”耿照单手覆额,露出绝望的表情。
  “答对了。”阙牧风笑得不怀好意。“哪怕少时离家,梅少崑也是本地土人,他未必熟悉钟阜,但钟阜是有人识得他的。下回再被问起,你得编个够好的理由,譬如被铁锤敲到脑袋失忆之类,才能圆过。”
  ——难怪梅少崑在钟阜附近断了行踪。耿照心想。
  梅少崑跟梅宁约在钟阜,多半也是因为这一层。他与龙野冲衢之主别王孙虽有“廿岁前父子不得见面”的批命在,毕竟血浓于水,只希望他是真逃回老家、别王孙顺势将儿子藏匿起来,无视谶纬,而非如梅宁所担心,是被什么人捉了去。
  两人把车停在路旁,阙牧风解了横轭放牛吃草,可见没打算速回。
  斗笠短褐的庄稼汉身背大剑,与袍服齐整的少年并肩行于水泊边,画面是够怪了。所幸蓼菱洼附近没什么人,直至一处破旧的码头,沿途只有漫步沙洲的水鸟相伴。
  码头边几条舢舨并列,系舟的绳索却非破烂旧物,绑得井井有条,显是有人照管。耿照出身的龙口村附近水文丰富,游水撑舟都难不倒他,正欲寻觅撑舟用的长竿,却见阙牧风将两根食指衔入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哨,未几远处传来同样的哨声相应,过得片刻,远处的苇丛中撑出了一艘舢舨。
  船头之人遮眉远眺,忽回头叫道:“是阙师兄……阙师兄!”用力挥手,小舟却未多晃,下盘功夫非同小可。小船瞬间如离弦之箭,快了两倍不止,显然撑船的也被这份兴奋感染,迫不及待向码头飙来。
  耿照心想:“原来蓼菱洼是他的师门。”以阙入松的武功和本地人望,易子而教,所托必定非同小可。
  舢舨上两名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虽赤脚卷袖,衣衫和髻式均是儒装形制,是为便于劳动才将袍脚袖管缚起或扎紧,放落后再戴冠着鞋,便是读书人的模样。难不成隐于矮丘陵间的,居然是座书院?
  阙牧风将他的满腹狐疑看在眼里,却无意廓清,径与热情相迎的儒生闲聊,直到舢舨绕过一座座芦洲,来到矮山前。此间是沙泥混杂的滩岸,连用木头搭座简单的码头都不易,舢舨近岸,船首之人率先跃出舷外,跳得不远,着地时水淹脚踝,才知何以不着鞋袜。
  耿照一身正装,考虑到拜见主人的礼数,正犹豫要不要跳得远些,又怕儒生面上无光,阙牧风却提气跃至一丈开外,轻轻巧巧落于沙滩的一块礁岩,耿照有样学样,也跟着掠至青年身畔,才见后头撑舟之人也下到另一侧舷边的浅水里,与先前那人合力将舢舨拽拖上岸,斜斜搁于滩头。
  两人走进不远处的一幢小屋,片刻后冠带齐整地行出,果然是读书人的样子,与耿照通过姓字,拱手道:“赵公子,敝山主等闲不见外客,因有阙二爷的引荐,才让公子往后山。
  “后山乃山主清修地,有两条不成文的规矩:其一是‘弃剑石内莫言武’,以弃剑石畔的谢客亭为界,界内严禁提运内气,便即动手,也只论招式作文斗;不守此规,于贵客恐有大碍,公子若不允,我等不敢为公子引路。
  “其二,后山平时连我等亦不能进,擅入必定迷失方向,请公子务必在亭内等候,切莫随意行走。”瞥了阙牧风一眼,加强语气:
  “阙师兄也是。”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阙牧风嘻皮笑脸。“那次我在那鬼林中困了七天七夜,只能吃草嚼树皮,至今见蔬菜还犯恶心。这小子若进迷魂阵,肯定撑不久,我赌他三天便能见着列祖列宗。”三人都笑了。
  发话那位名叫伍伯献的儒生恐对耿照失了礼数,匆匆收敛形容,摆手道:“公子请。”偕师弟在前领路。滩岸与铺石山道间隔了座防风林,出林后一转,赫见一座约三四人高的石砌牌楼,形制古雅,雕工细致,不似此荒洲野岭中应有。
  两侧楹联分书“十世为儒少子孙,一生长负帝陵恩”,横幅“不应庐”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如挥剑斫成,断玉斩金,不留憾恨,似足以泄尽满腔狂气,看完后反而心头宁定,颇有万籁俱寂之感,实是不可思议。
  如同蓼菱洼,耿照对“舟山不应庐”也无印象,横疏影撰写的《东海名人录》他虽背得滚瓜烂熟,但书中收录的门派、高手仅止于靖波府,或因流影城位于东海道南,横疏影以为执敬司弟子所遇,到东海道治便已足够,也可能是连二总管都没遇过更北边的武林人,索性不录江湖耳语,只写见闻所致。
  耿照同样对渔阳七砦十分陌生,这不应庐的主人没准儿也来头不小,未敢等闲视之。
  牌楼后的山道颇经修整,不但遍铺砖石,居间还有一条宽约五尺的无阶滑道,特别平缓,连带使山道都变得迂回起来,才能整出足够低平的斜度。
  而弃剑石虽以“石”字为名,却是座两丈多高的巨岩,削平的一面苔生浓绿,依稀能看出原本打磨得光滑如镜,其上镌刻着两枚半人大小的狭长古字,第一个字瞧着像葫芦,第二个字则要复杂得多,只是一般的看不懂。
  一柄锈蚀的双手大剑斜插于巨岩旁的山石,没入逾半,剑身未见弯折,可见这一掼的劲力之沉。
  谢客亭的名目听着拒人于千里之外,亭子却修得美仑美奂,青石阶畔一样设有坡道,让耿照忍不住想起初见萧谏纸时,他在平底粮船内坐轮椅的模样,料想这位山主如非腿脚不便,便是家中有眷若此,暗忖:
  “若有意谢绝访客,何必建此华亭?不应庐的主人约莫不是真心隐居,反而像是在等什么人,只是等到剑都锈蚀大半,仍不见踪影。”精钢刀剑要成这副模样,亦需二三十年光景,若有待者,确实是极漫长的等待。
  伍伯献延请二人入亭,自己与师弟站在亭外,解释道:“山主不定何时会派人来,还请公子宽心等候。”阙牧风翻了翻白眼,胡乱摇手:“你们忙活去,我们自等便了。”伍伯献笑道:“无妨,我们陪师兄等会儿。”看来对阙牧风不甚放心,怕他又到处乱跑。
  耿照忍着笑,假意打量岩上的刻字,仍没逃过阙牧风的锐眼,青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贼笑道:“你知这俩刻的是啥?”耿照尴尬挠首:“小弟才疏学浅,是真看不懂。”
  阙牧风摇头晃脑道:“是‘玄览’二字。此间主人名动渔阳的《无鸣玄览》神功,便由这幅上古图刻中悟出,也是后山成为禁地、外客止步的原因。你小子口口声声说不识,却一眼未曾挪开,是不是骗我爹给你写拜帖,就为到此偷师?”说到后来声色俱厉,“铿啷!”擎出背上巨剑盈尺,作势欲斩。
  耿照不料他说翻脸便翻脸,还栽来个泼天冤枉,武林中最忌窥人绝学,连忙别头捂眼,单手在背后乱摇:“阙兄,小弟绝无此意!我连《无鸣玄览》之名都没听过,初来乍到,岂能——”碧火神功的灵觉捕捉到一声轻嗤,回头见阙牧风抱腹缩颈,肩头颤动,阶下伍伯献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才知中了圈套。
  约莫怕他尴尬太甚,伍伯献主动解释:“在我不应庐中,武功乃枝微末节,排于百工之后,不禁人学,用不着行礼拜师。若有问,山主无不指点,但他老人家不喜武事,才有‘弃剑石内莫言武’的规矩。
  “要是从前山来,随处可见山主另一部成名武学《卫江山剑》的图刻,算是本山有名的一道风景线。阙师兄当年在图刻前指点我剑法的模样,迄今仍历历在目,就别再戏弄赵公子啦。”末几句却是对阙牧风说。
  这下轮到耿照愕然了。武林各派莫不把自家的拳剑秘笈视为至宝,或禁外传,或防人窥伺,守得无比严实,不应庐的主人却将剑法和内功公开示人,有问即答,这简直闻所未闻。
  伍伯献习以为常,怡然道:“山主最初隐居于此,不与人群,日常所用只能自己动手,于是从无到有,研究如何烧烟制墨,抄水成纸,历时三年而成大家。许多人不远千里而来,重金以求,但山主既已穷尽技艺,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他处,或剖竹为伞,或辗玉雕金,俱都卓然有成,没有长过三年的。”
  耿照蓦地想起在横疏影的库藏中,有个装文房四宝的小箱,以“舟山墨”之名载于清册。二总管惯用购自平望的上品贡墨,小箱里的舟山墨只缺一锭,其余笔砚等俱是未拆封的新品,不知是惜用还是弃用。
  他与伍伯献描述外封的朱漆小印,伍伯献既惊且喜,又不无得意:“山主精研篆刻三年,堪与当世名家比肩,在方家间颇有名气。”以山主亲炙的贵重,这位赵公子家中竟有成箱收藏,怕不是千金购得,来历非同小可,应对益发客气。
  不应庐的弟子日常均在前山活动,山主钻研的各种技艺学问,都留下相关的设备工具等,供他们使用,有问必答,三年里不收束脩,还管食宿;期满离山,只有经山主选拔的秀材可以留下,从这个阶段起便须决定钻研的领域,山主也将倾囊相授,务求青出于蓝。
  伍伯献专攻农田水利,撑舟的师弟翟仲翔则研究筑堤,不应庐之主不意外地又在此二领域留有傲人实绩,故庐内有此科门。二人已待七八年之久,通过至少两次简拔,堪称人才中的人才。
  耿照灵机一动。“山主该不会对打铁铸炼也有研究罢?”
  伍伯献笑道:“何止有研究?从一窍不通到能铸玄铁精金,山主也只用了三年不到。其间还不只冶铁而已,机关术、木工等亦一并涉猎,最终造出失传已久的指南车。原本放置在钟阜城署之中,据说被东镇以‘不得私藏国器’为由,连同纸本蓝图,一并收进了靖波府的密库,世人再难见得。”骄傲之情溢于言表,只在提到“东镇”和“靖波府”时有隐忍之色,仿佛硬生生止住了切齿咬牙,以显读书人的涵养。
  耿照虽曾任将军武胆,毕竟没去过靖波府,遑论收藏国器的密库。
  但以他对将军的了解,慕容柔若觉指南车是威胁,会毫不犹豫夷平舟山,收缴并不实际;毕竟设计者尚在,蓝图难道不能再画一遍?听着像某种轶闻讹传,实不应出自主人公的门下之口。
  能铸玄铁精金的设备,足够支应锻造如梦飞还令了,耿照大致明白阙牧风这项提案,为何会被阙入松和墨柳先生所采行。
  由山道上回望,下方水泊间一片光粼,适才舢舨撑入之际,周身却仿佛笼罩在若有似无的薄雾内,天光突然暗去大半,虽不致伸手不见五指,辨认方位、远近等却变得困难,加上伍伯献谆谆告诫不得在后山走动,少年大胆猜测,不应庐之主还有另一项专长。
  ——阵法。
  他见识过聂雨色的能耐,深深知道阵法的厉害。不应庐在林树沙洲间布下奇门阵图,外人难进,想来亦是阙牧风推举此地的原因。
  四人闲聊间,一名男童忽由山道上行出,在他行经谢客亭前,便以碧火功的先天感应,耿照也未察觉有人,可以说他踏落亭阶前的第一步即被耿照听见,至于是由何处跨出,却是毫无头绪。
  (……果然是奇门阵法!)
  男童约莫八九岁,生得玉雪可爱,手里捧着书低头走路,居然没跌跤,说不定也是有武功的。伍伯献一见他来,喜动颜色,取出拜帖匆匆拦下。“季英,这封帖子劳你送与山主,说是酒叶山庄阙庄主所投,是很重要的客人,莫要耽搁。”
  “又来?”被唤作季英的男童“蛤”的一声,垂肩摊手,老气横秋中带着小孩的直率无隐,大抵尚在可爱的范畴内。“才送完一封又一封,你们是约好的么?”
  阙牧风乜眸冷笑。“要不你把阵图打开,我们自个儿进去啊,稀罕你送么?伯献,山上风气现在成这样了,你个做师兄的,居然得瞧小孩眼色。”
  伍伯献笑道:“阙师兄有所不知,我绘制龙骨水车、丈量农地的算学,得靠季英教我,仲翔也是。真要说的话,我俩得喊他一声‘师兄’。”对季英道:“这位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阙师兄,打过《卫江山剑》廿七块石碑刻图的就是他,剑法可是山主亲颁的‘青出于蓝’。”
  不应庐虽重百艺而轻武学,但小男孩哪有不崇拜高手的?季英缠着伍伯献、翟仲翔学《卫江山剑》,立志成为第二个以碑石所刻招式打败山主之人,此事自不能光明正大说与山主听,岂料今日竟能亲见首位以剑法拿到山主“青出于蓝”之证的大前辈,眼睛都亮了,无奈前头话说太满,拉不下脸亲近。
  正自扭捏,阙牧风嘿嘿笑道:“你赶紧把帖子送去,回头我教你几手,以后你伍师兄便教不上你啦。”男童兴奋点头,想起不应太过热切,显得自己很想学武似的,有违山主的教训,干咳几声,别过头道:“你……你要是非教不可,我……我也不是不能考虑。”拿着拜帖一溜烟地撒腿,身影在山道间忽现忽隐,明明是条直路,瞧着却有些迂回,片刻便难以追视。
  伍伯献明显松了口气,又陪伴片刻,心里盘算着季英该送到了,对阙耿二人拱手:“赵公子、阙师兄,那我们也去啦。阙师兄若不急着走,稍晚小弟再与师兄吃酒。”偕师弟告别而去。他二人功课繁重,轮值撑舟已是万不得已,今儿额外耽搁了大半日,着实等得心焦,只与阙牧风久别重逢,欣喜终究压过了着急,故未形于色。
  阙牧风笑顾耿照:“这儿的主人行事随兴,又不爱见生人,外人投帖拜山,十个里怕有九个不会见,他们也不知道要等多久。运气不好的话,得陪我们捱到晌午之后,才会有像季英那样上完课的小鬼走出来。”
  耿照心念一转:“万一山主今儿没授课——”
  “这你就懂了。”
  阙牧风拍拍他的肩膀,眸带嘉许。“欢迎来到不应庐,天才和散漫者的世外桃源,主人随心所欲但你不行的宝藏山。为防你有什么误会,先说我爹当年是送我来读书的,只是我不小心学了武功而已。
  “你在这迷魂阵中打铁,山主也不会问你打的是什么,正合我们的需要。只有一节你须小心,没事就没事,有事的话也可能十分严重……那就是最好别对山主说谎。可以隐瞒,但不能说谎。
  “此间的主人只消看你一眼,便能说出你的出身来历、家里有哪些人,做得什么勾当……铁口直断,宛若半仙。你可以不说,千万别满口虚词,一旦失了此人的信任,走不出舟山都算事小。”
  耿照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忽然明白阙牧风推荐这里的用心,又何以不忙着提出“这厮不是梅少崑”的指控。走入此间,一切都逃不过不应庐之主的法眼,身份暴露迟早而已,何必急于一时?
  失策。不管是想窥探如梦飞还令的铸造之秘,抑或对耿照的身份早已起疑,阙牧风看似轻佻浮滑,岂料却使了记漂亮的回马枪,扎得少年猝不及防。
  “你看着像踩中陷阱的野猪,但我无意阴你,纯粹是友善的提醒,免得你说谎成了习惯,以为对谁都能够如此。”
  阙牧风耸耸肩,一脸看透他似、却满不在乎的懒惫模样。
  “老实说罢,我来此是见一个人,带上你不过顺便罢了。六年来我只想见她一面,我爹不允,不应庐的主人也不待见我,我只好假公济私,利用你一回啦。”撢撢膝腿站起身,径出了谢客亭,竟是要往那术法迷阵中走去。
  “……阙兄且慢!”
  耿照既惊又愕。他深知阵法之能,本想提醒青年“你上回被困七天七夜”,转念恍然:“那便是他的盘算。”目光一凝,蹙眉沉声:
  “你骗了二爷,是不是?此间的主人根本不会答应出借炉砧,让我在此锻造部件,你才须制造留人的理由。”
  阙入松的爱子误入迷阵,受了伤损,不应庐身为东道,自难撇清责任,不得表示点什么,才能对阙家交代——这等碰瓷的手法几近赖皮,然而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便在于它简单粗暴,极其有效。
  伍伯献等直到递帖前还盯着他,大概也怕旧事重演。
  但这回的“伤损”,决计不是再饿上七天七夜之类,能被轻易揭过的。耿照蓦地想起不得在界后运使内功的禁令,不由得头皮发麻。
  阙牧风既然敢提出这种馊主意,必有十足的觉悟,不计代价也要达成目的。少年万料不到他甘为天霄城牺牲若此,难怪在牛车上说“你若让舒意浓哭泣”时,听着不像威胁,反有托付之意。
  “那老东西唯一的好处,便是自命清高,麻木不仁,只消允你开炉,你便想重铸‘执中贯一’来造反,约莫也懒管,没准儿还乐见其成,大笔一挥,写篇酸文为你助威。”
  阙牧风淡道:“你只想错了一处。这事骗不了我爹,他非常清楚我想干嘛,也同意这么干。六年前我被赶出舟山时,他差点没法做人,引为平生奇耻,我在遐天谷苦干六年,才赢来将功补过的机会。
  “你用不着内疚,说到头我为的是自己,不是为你。”耿照这才意识到“老东西”指的是不应庐之主,结合被逐出师门一节,看来阙牧风对这位师傅可说毫无敬意,只有满满的怨怼愤懑。
  青年将大剑负上肩背,潇洒挥手,笑得露出齐整白牙,比春日暖阳还好看,整个人不知怎的忽精神起来。是因为即将能见到她的缘故么?
  “再见了,赵阿根,你好自为之。舒意浓便交给你啦。”

  第卅二折 剑卫江山 哪堪言武

  以耿照的武功,大可掠出凉亭留住他,少年却罕见地迟疑起来。
  阙入松称得上城府深沉,若有更好的办法,没有牺牲爱子的理由——尽管阙牧风被逐出舟山,似令阙二爷蒙羞之甚,但父子俩感情并未因此疏离,比起双胞胎兄妹,阙入松毋宁更以次子为荣;于此念兹在兹的,说不定只有阙牧风自己。
  那必是一桩令他痛彻心肺、不惜与师门决裂,乃至于自我放逐到遐天谷,苦熬六年才得重游故地的丑闻。耿照猜测与女子有关,或许就是他想见的那个人。
  犹豫间,阙牧风已掠上山道,身形晃颤,一下似乎变得极远,忽又恢复原本的距离,影影绰绰,虚实不定。以整座山头为范畴的阵法,效果竟强到肉眼可见,委实令人骇异。
  印象中只有指剑奇宫的护山大阵,和逄宫的覆笥山四极明府有此能为,此二处耿照皆不曾去过,无从比较,但亦知追入不智,站在那巨大的“玄览”二字下焦急张望,伸长了脖子探头半天,忽无预警地撞上一团温绵。
  那对裹于滑润紫绸的物又软又糯,不可思议的柔软中带着同样不可思议的弹性,馨香透出怀襟,更无半分脂粉烟火气,若有似无的薄薄汗潮沁人欲醉,无有咸臊,说不出的好闻。
  少年一触便知是女子,“蜗角极争”心法发动,腰背急仰、步履交错,倏忽已在一丈开外,来人的紫袖只来得及动一动,轻轻“咦”了一声,略低的嗓音充满知性,亦极动听。
  女子身形修长,居然比舒意浓还高些,生了张巧致的瓜子脸,鼻若悬胆,唇似鲜菱,眉目如画,杏眸下的卧蚕十分饱满丰盈,更衬得眼波迷濛,充满难以形容的神秘感,令人印象深刻。
  耿照平生多识美女,其中不乏明横等绝色,此姝美则美矣,样貌决计不能压过舒意浓,气质却是莫可名状,沉静中带着从容,淡漠不减灵动,不应以“聪明”二字形容,“通透”或许更为妥适。
  她外披月牙白的窄袖长褙子,曳地的玄色百裥裙形制朴实,领襟缀的绣边亦不浮夸,连带使褙子里的紫绸抹胸低调起来,多瞧两眼才见其艳,巧妙将女人味融于书卷斯文,秀丽得十分典雅。
  这种压倒性的知性之美,意外使女子的年岁变得难以估量。不同于小姑姑的天真显幼,眼前之人从二十五六到四十许人都有可能,倒与那一头不簪不髻、如瀑倾泻的浓发莫名合衬,平添几许逼人灵气。
  喀的一声轻响,先于女子迈步下阶,耿照这才留意到她右手撑着手杖,率先探地的不是绣鞋尖儿,而是厚厚的粉靴底,百裥裙应是为遮掩长短脚的缺憾,才较常制为长。
  少年正欲告罪,余光瞥见她左手里拿着阙入松的拜帖,不由一震:“莫非……她便是不应庐之主?”将女子的腿脚与山间滑道联想起来,顿觉恍然,恭恭敬敬行礼:“在下赵阿根,拜见山主——”
  “阙牧风人呢?”
  女子匆匆打断,顺着他投向她身后的视线,登时会意,却未回头,柳眉蹙紧,仿佛到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礼,情绪一下又收敛起来,淡然说道:“我叫石欣尘,勉强算是阙牧风的师傅。阙二爷的请求我可应允,你等毋须忧心。”取出一方血色玉玨,让耿照挂于颈间。
  “戴上这个,行于后山便不受阵图影响,我告诉你作坊怎么走,你自往便了。稍晚我让伍伯献找你,无论生活或锻造所需,可请他为你安排。那‘弃剑石内莫言武’的禁令,想必伍伯献也同你解释清楚了?”
  耿照知她表面平淡,其实急着找阙牧风,以免他做出傻事,没敢耽搁宝贵的时间,长揖到地:“晚辈牢记在心,多谢山主。”自称石欣尘的女子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便即离去。
  一戴血玨,视界里扰人的朦胧顿时雾散,最明显的变化是周围突然吵杂起来,非是人声鼎沸,而是虫鸣鸟叫乃至风摇林叶,凭空增加一倍不止,仿佛原本被阵法所隔绝的声响,一股脑儿倾泻而至,才惊觉先前委实安静得过分,不似在山野间。
  没有了阵法的屏蔽干扰,石欣尘在山道间的移动瞧得分明,即使腿脚不便,她一撑即起的曼妙身形丝毫不受影响,当真似游龙惊鸿,几个起落间已难觅踪影,无论是纵跃的跨度或横向的位移,都堪称惊人,恁谁也想不到是由残疾之人使出。
  有蚕娘的例子在先,耿照不敢以外表年龄看待她,内功若臻化境,去老还少、长保青春也非绝无可能。
  女山主的条理也反映在口说上。
  以她至多三年精通一艺、可同时钻研数门的手眼,这小小丘陵间果然遍布各种作坊,建物错落,路径曲折,令人瞠目。耿照甚至觉得阵法是多余了,光这份晕绕便足以困人,石欣尘却能在三言两语间交待清楚,少年按图索骥,不多时便找到独立于远处的打铁作坊,约莫考虑到锻造时巨响扰人,才设置于此。
  虽不知舟山门下有多少弟子,沿铺石路蜿蜒拾级,一路上都未见有人,敢情全在前山,又或后山只是山主一人的游玩处,本不轻易让人来。如那被唤作季英的男童,拥有过人资赋,八九岁上便能教大人算学,才破例允许进出。
  这十几二十座的作坊、院落光看外观,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与石欣尘衣发精洁纤尘不染的风格相契合,尽显女山主的品味。
  亲眼见得山主是一名气质出众的女郎之后,耿照不禁浮想翩联:莫非阙牧风想见的,是师傅的爱女,他欢喜师妹,求爱不成,才被逐出舟山的么?但似乎也不太合理。
  即使相识未久,阙牧风又自带一股锦衣纨裤的轻佻,耿照对他却没甚恶感,颇有结交之意,或许是他肿着脸在卫城看女人的潇洒自若,是耿照想要又学不会的;而他父子俩解兵登城,以及笑说“阙家不会写‘造反’二字”的豪气,更令少年心折,隐约觉得这位阙家二郎和老胡有些相像,都是嘴上花花、行止磊落的浪子游侠型,不致做出令山庄和父亲蒙羞的出格之举,此事必有隐情。
  小师妹无意结亲,婉拒便是,石欣尘何须冒着开罪阙入松的风险驱逐弟子,断了香火之情?除非——
  某个极荒谬的念头掠过脑海,想到石欣尘那驻颜如少妇的美貌与灵气,少年不由得头皮发麻,倒抽了一口凉气。
  若阙牧风所爱,是他师傅呢?
  以这位大哥旁若无人的性子,说不定脑子一冲便大胆示爱,石欣尘羞怒交迸,撵人下山不说,还一状告到二爷处。阙入松老脸挂不住,忍痛将儿子流放到遐天谷醒醒脑子,让他长点心眼,别再有乖伦悖常的非分之想……
  这脚本虽没少了破绽,但娶师傅却比娶师傅的女儿,听着更像是阙牧风会干的事,唯此节的说服力无可比拟。要不是石欣尘怎么看,也不像能以“老东西”呼之的模样,耿照自己都差点信了。
  他边胡思乱想边检查作坊,但见行当齐备,马上就能动手施作,角落里甚至砌了座靠墙的石炕,上头铺有不易引火的毛皮,看来女郎埋头锻造时,也曾在此和衣而眠。炕面能让少年躺着伸直双脚,考虑到她身长堪比男子,也是理所当然。
  耿照拈拈铁锤的分量,随手搁落,吐了口长气,朗声道:“门外的师兄跟了小弟一路,不知有幸结识否?还请现身相见。”
  约莫从山道的后半,便有一人鬼鬼祟祟地尾随,跟踪的本领相当了得,若无碧火功的感应,未必能察觉,显是习于乌衣暗行之辈。但山主口头允他,暗中派人监视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耿照未敢失了礼数,仍以“师兄”呼之。
  来人的呼吸吐纳,是几乎辨不出起止缓急的悠平,若无灵觉,那就是听不见,在渔阳除墨柳先生外,这是耿照迄今所遇第二位。纯论修为,此人甚至在小姑姑之上,方骸血、梅玉璁等亦难望其项背,更非伍、翟二人可比。
  尾随者的武功便未高于山主,在不应庐也够做二把手了,这种身份的人多半不愿藏头露尾,失却格调,遑论跟踪小辈,此节尤其令人费解。
  耿照在“要不要喊破”间犹豫许久,担心对方死赖到他开炉锻造,不得已而为之。谁知来人便在檐上,被叫破却不发一语,厚脸皮的程度也甚惊人。
  耿照莫可奈何,叫道:“师兄若不下来,小弟只能上房顶拜见了。”都说到这份上,那人仍丝纹不动,看来是铁了心要装,比开水烫落的死猪还安静。
  少年正欲跨出门槛,泼喇一响,掌风呼啸着自身侧袭来,那人竟由檐外钻窗而入,踩着石台悍然出手!
  无视“弃剑石内莫言武”禁令的,肯定非是不应庐门下,耿照少了顾忌,仰头避过掌势的同时,左掌斜切对方胁下,哪知对方不闪不避,径以胸膛迎来。耿照不及犹豫,掌缘将触及一团可疑的温绵,熟悉的馨香钻入鼻腔,仿佛才在哪里嗅过,脑中灵光闪现,急忙撤掌。
  来人轻“咦”了一声,熟悉的声音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情,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婀娜的胴体老实不客气钻入臂围间,双掌朝他颈侧一合,如闭铁闸,乍看软玉投怀,实则凶险难当。
  耿照被欺进怀中,便将她拦腰抱住,乃至轧断腰脊,也阻不了铡颈之厄。何况少年没有杀人的选项,无从猜想她出此极招,动机为何,然此招无法徒手化解,大概是眼前少数笃定之事,索性闭目受之。
  来人倍力加催,果然非是试探后辈,而是存了取命的心思;掌刀一合,双臂突然向外弹开,仿佛斩的不是脖颈,而是某种极坚极韧、既刚且柔之物,差不多就是杯口粗细的三股麻绳缠得几百匝,再以铁锤抡扫的打击感。
  反震的力道已无法区分内外,施加的劲力有多猛,回弹就有多强,几乎将两条藕臂震脱肩关。女郎倒飞回石炕,乘势将砧上铁锤攫入掌中,冲着飞扑过来救援、以免她撞上砌石的少年抡扫而去!铁锤迸出骇人风压,使的却是双手剑法,势如破竹,似蕴千钧,绝难想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可惜她伤着的不只肩膀,反震之力早已缠于肘腕指掌,如附骨之蛆,逞强挥锤的瞬间新旧交迸,女郎“呜”的一声闷哼,后半式脱力失准,铁锤飞离,“轰!”在墙面留下石磨大小的蛛网状裂坑。
  “……山主!”声未至人已到,耿照晃至她与石炕之间,稳稳将女郎接住,但觉触手温软,馨香袭人,发黑绸润,峰壑起伏,却不是石欣尘是谁?
  由上往下瞧,才发现女郎山根挺拔,难怪鼻梁极之有神,是书卷之气冲淡了英气,否则应如染红霞般,有着将门虎女的飒爽。
  从少年的角度望去,她连下巴都挺翘得极有个性,甚至比红儿更有男子气,不知须经受多少闺阁陶冶,方能将英气勃勃的容貌驯化若此,再酿出从容安静的灵慧与深沉。
  他尽量避免去看她的胸,毕竟舒意浓、宝宝锦儿都说他眼贼,万一得罪前辈,使铸令一事再生变数,就对不起太多人了。
  余光略一扫视,惊觉她并非是丰满有肉的类型,或因肩宽之故,触摸时沉甸甸的绵厚,瞧着便如倒扣的小巧玉碗般,又似乳鸽温驯,伏于薄薄的酥胸,便隔着珠光滑润的缟白抹胸,也能看出形状浑圆有致,丝毫不显棱峭,有着引人伸手的魅力。这匆匆一瞥让他有些硬,不得不微微弓身。
  耿照无意久抱,石欣尘却像浑身骨头散了架,瘫软在少年怀里。她巧妙利用他发现自己是谁、急急撤招的空档,一举突入臂围,以致无法挡架铡颈毒招,被迫以内力将她震开。
  此举原有两难:难判断能挡敌势否,也控制不了反震的力道。为免误杀不应庐之主,耿照甘冒奇险,只提运七成内息,赌这七成足以挡下对手之招,也赌她不致被自己的七成力震毙。见女郎难以支起,轻轻搂着,小心探问:“山主……可有哪边不适?胸口闷不闷?”
  石欣尘星眸半闭,柳眉微蹙,懒洋洋道:“我怎么知道?要不你摸。”那种厌烦似的大小姐口气意外地令人血脉贲张,其诱惑甚至远远凌于言语所指。
  耿照哪敢摸她胸口,担心她是受了内创,以致神智不清,低道:“晚辈想给山主把个脉,有僭了。”轻轻拉她左袖,欲搭上右手食中二指,忙活半晌,整得额际沁汗。
  原来石欣尘这件紫棠色的窄袖外衫极贴,材质似纱而更有弹性,裹得肩臂腰际无比贴合,如裸身剪影,尽显玲珑曲线,连捋袖都大费周章。
  少年若对女子衣款了解更多,当知这衫子有个名目叫“密四门”,剪裁特别合身,衣极瘦而袖极窄,两胁开衩,缀以密扣或连环结,能攫男子注目,使得褙子的保守形款变得极诱人,又称“妖衣”。硬得厉害其实未必是好色所至,而是此衣本就能极大地突显女体之美,令人想入非非。
  耿照不明所以,倒是发现她换了衣裳,只下身的玄色百裥裙未变,紫缎抹胸换成形制更大胆奔放、不系颈绳的缟白诃子,原本朴素的月白长褙,亦为贴身紧裹的紫棠窄袖衫所取代。
  连右鬓都簪了朵珠花,以细小的黑曜、青金、孔雀石等深色石珠串成,虽掐金丝为主体,金芒却成乌深石珠的点缀陪衬,整朵珠花似是一篷小巧的黑羽,又像浓发的延伸,与发丝融为一体,丝毫不显扞格。
  她甚至换了双红绿绣鞋,与薄薄的雪白罗袜一同裹出纤长的裸足线条,脚背处隐透肌色,仿佛原本高立于云端之上的出尘仙子,忽成了温软的血肉之躯,保留仙子胴体的完美诱人,却注入七情六欲,令彼此之间再无距离,只余凡人的欲念静静流淌……
  耿照是环抱着她捋袖把脉的,双手悬在胸腰腿心上活动,虽极小心,也不能全无接触,更别提动作间身躯摇晃,女郎的腿股便偎在他腿上,频频压摁,实令人心痒难骚。
  女山主出乎意料地有着结实硬翘的屁股,大腿紧致,肌束紧实到不像腿脚不便之人,许是她拄着手杖满山遍野乱跑,才得如斯。强健能靠锻炼,惊人的弹性与毫无松弛的浑圆却难以长春术解释,看来石欣尘并非以内功驻颜的“老东西”,而是未及不惑的少妇,轻熟得恰到好处。
  他将指尖轻轻搭上女郎的腕脉,相较于她通体滚烫如火,腕间的肌肤凉得十分怡人,正欲闻切,冷不防石欣尘小手一翻,扣住他双手脉门,螓首使劲往后一撞,照准的竟是少年的人中要害!
  二度发难,走的仍是“无法以招式化解”的路子,换作旁人,不免落得面凹颅陷的惨死收场。可惜七玄盟主体内真气多到超乎常理,“蜗角极争”发动的瞬间,耿照反手扣住女郎脉门,内劲勃发,雄浑的碧火真气索性连经脉都不走了,径由周身毛孔迸出,透入女郎与之相贴处。
  石欣尘只短短地“呀”了一声,娇躯前倾,忽然绷住,被扣着皓腕死死发颤,乌浓秀发抖如摇筛,贝齿间似乎咬着悠断呜咽,片刻才脱力似的瘫软下来,大口大口吸气,牝兽般的狼狈模样与原本的从容娴雅形成强烈的反差,诱人到难以复加。
  不仅如此,耿照才刚生出“从背后...”的淫靡错觉,石欣尘臀下忽沁来大把温腻,浸透少年紧绷的裤裆,湿透的程度宛若失禁,但略嫌稠腻的液感绝非是尿。耿照很清楚那是什么,忽然明白过来。
  迸出毛孔的碧火气针扎上女郎的背门、臀底,哪怕只有两三成透入体内,也足以使她内息一窒,攻击无以为继——这本是耿照制服她的手段。
  只一处是扎扎实实受了无数气针攒扎,却无关经脉运行的,便是女郎最最敏感娇嫩的。当中的滋味很难说是极痛抑或极美,从结果来看,石欣尘被弄得横流,难以顿止,再提不上半点力气,如温驯的绵羊般软倒在少年怀里,只能任人宰割。
  “你完了。”耿照看不见她的表情,酥腻的低哑嗓音却似带着笑意:
  “后山界内禁用内力,该不会没人告诉你,‘弃剑石内莫言武’罢?”
  耿照拿不准她的意思。既是你定下的规矩,自当由你来惩处,可眼下像是个谁能处罚谁的模样?担心她损及心智,胡言乱语,为女郎度入一小股内息,又检查了脉象,均无异状,只能认为是方才那一下让她死去活来,余韵未褪,身子才软绵绵地使不上力,脑子也美得不甚清楚。
  这个荒唐的结论令他硬得狼狈不堪,越不想它勃挺起来,裆间越不听话。
  无意间瞥见女郎伸出裙摆的左脚上,迤逦淌下的一抹悄悄濡湿罗袜,那液渍淫靡得难以言喻...。
  石欣尘居然笑了起来。
  淡漠中带一丝傲慢的笑声充满魅力,她缓缓仰头,俏脸微转,视线对上的霎那间,姣美的嘴角抿起一抹好看的弧,没有半点带宰羔羊的软弱惊惧,尽管极欲极诱人,依旧是那个沉静从容的一山之主。“你武功好得很啊,少年。可惜犯了禁忌,须得惩罚你。”
  耿照点点头。人在屋檐下,况且阙牧风尚且困于迷阵,石欣尘不知何故改变心意,似打算让他自生自灭,与方才的急于寻觅不同。耿照不明所以,但不触怒她毋宁才是良策。
  况且他需要点什么转移注意力,以免老支着裤裆难以见人。
  “我……去外头找山主的手杖。”
  女郎微怔,转念会意,淡笑道:“不用,想不起扔哪儿了。你抱我起来。”
  耿照硬着头皮抄住女郎的玉背膝弯,将她横抱于臂间,但觉这两处肌束紧实,浑无余赘,难怪能以锤代剑,挥出那雷霆万钧的一击来。石欣尘将右脚藏在裙里,料想是不愿露出残缺的部位,少年也刻意回避,以免刺激她。
  石欣尘的身子一离石炕,一股似韖革又似揉碎兰焦的鲜烈气味钻入鼻腔,微带膻臊的异样气息虽有些刺鼻,闻久了却十分催情。是自活生生的血肉中发出,像在毛发上反复浸染尿液、汗水,又以清水皂脂洗过,如此不断往复而得,或还有水和唾沫……
  他从不知“水”二字是如此贴切的形容,不带丝毫贬意,只令人欲念翻腾。淌出这般骚水的胴体,又是何等的销魂蚀骨,诱人失足?
  这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女人,而非虚无飘渺的仙子。
  耿照一路都是硬的,似乎还能更硬,听任石欣尘的指挥来到一间厢房里,将她轻轻放落在整洁的榻上。女郎不让他走,随手拉他坐落床沿,那张文静秀丽的俏脸后仿佛潜伏着什么野兽,只不知何时会撕破伪装,露出狰狞的面目。
  但此刻还是个漂亮的、安静从容的女子。
  “我要开始处罚你了。”女山主淡然道:“你是心服口服的吧?”
  “晚辈听任前辈处置。”
  “你是怕触怒了我,被赶下山么?和阙牧风那小子一道?”
  (这个问题……有哪里不太对劲?)
  耿照无法深入思考。由于此前一贯的静漠使然,他严重低估了眼前之人一旦笑将起来,会是多么致命。少年不得不修正心中评价:宁定、从容、闺阁教养,一山之主的气度……居然全是刑枷,拘束的正是这动人心魄的风情和魅力。
  他只能点点头,口干舌燥,咽底焦苦得像被欲焰烤裂一般。
  “处罚后我便原谅你,就这么说定了,是你自愿受的,你莫后悔。我从前也问过阙牧风,不知他有没后悔过。”石欣尘嫣然一笑,霎时间眸光夺魄,直是明艳不可方物,仿佛汲取了少年的精魂般,变成另一个人。
  “那便开始罢。来,亲我一口。”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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