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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之物语】(9上) 作者: 银钩铁画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3-11-06 08:58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字数原因,个人擅自分为上中下 【岩之物语】(9上)作者: 银钩铁画 2023/8/29发表于:SexInSex   弘治元年,西历1555年,真是美好的一年。   (这一年,对于自己而言,应该说,是上天的恩赐吧!)   躺在床铺上
字数原因,个人擅自分为上中下

【岩之物语】(9上)

作者: 银钩铁画
2023/8/29发表于:SexInSex

  弘治元年,西历1555年,真是美好的一年。

  (这一年,对于自己而言,应该说,是上天的恩赐吧!)

  躺在床铺上的三郎惬意地眯着眼睛边发呆边笑着。

  尤其是当他侧过身,看着背对着自己的阿艳光滑细腻的脊背的时候,此时的
他,更是合不拢嘴。

  而背对着三郎的阿艳,心里其实也正心花怒放着,因为昨夜所发生的事情,
是自己过去这将近两年多的时间里期盼已久的,但同时,也是自己从小到大连想
都不敢想的……

  整个尾张号称东海道最沃之土,却也不过巴掌大的地方,那古野的主君三郎
信长率队击溃清须军、麾下大将森可成讨杀先代守护代织田信友、小守护代坂井
大膳远遁骏远三的消息,瞬间就传遍了整个尾州。织田信友的首级刚被吊到清须
城的大手门上,没出一盏茶的工夫,整个尾张境内,仿佛瞬间改天换日:

  先前自己的那个草包叔叔织田信次丢到的守山城不用多说,一听说织田信友
身死之后,叛臣洲贺才藏等人便立刻丢盔卸甲、出门向正预备攻打守山城的大将
佐久间信盛请降;但由于先前这个卑贱的下人杀了自己的弟弟秀孝,所以等三郎
班师返回那古野城、佐久间信盛押着洲贺才藏进城之后,尚未卸甲、还搂着与自
己乘坐同一匹马的阿艳的三郎二话没说,直接抽出自己的太刀,手起刀落,切了
洲贺才藏的人头——

  「半介。」三郎用自己的手套抹掉了刀刃上的鲜血,又看了看佐久间信盛。

  「您吩咐,主公。」

  「看看这个什么洲贺的家里面,还有没有其他人,」三郎仍不解气地咬着牙
顿了顿,然后语气平静地说道:「全搜捕出来,然后给我统统杀光。」

  此言一出,跟在三郎身边的所有人,无论是像前田犬千代这种从小到大跟在
三郎屁股后面混的、或者譬如丹羽长秀这般以兄长陪侍身份看着三郎成长的、还
是像森可成这样后投奔到上总介殿下麾下的,顿时连大气都不敢喘。

  「哼!」而娇柔地侧坐在马背上、三郎身前的阿艳,听到三郎这么说,她的
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喜悦,又不由得对三郎刚刚抬手干掉的那个杂碎嗤之以鼻。

  「啊?我……这……」佐久间信盛也不由自主地舌涩起来。

  「此时就交给你了,有劳。」

  于是,又有大概差不多一炷香的工夫,守山城下的一个茅屋里响起了淹没在
恢复了繁荣的嘈杂下的阵阵悉琐哀嚎;但守山城的其他叛臣,三郎事后又派佐久
间信盛让他们每个人都写下了再不背叛的起请文,让他们各家发誓过后,又把每
个人差不多关押了半拉月,就都放了。至于屡次犯错、屡次疏忽的叔父信次,三
郎则是直接夺了他的兵权,让他在家蛰居反思,此后信次被三郎软禁了差不多十
年才予以释放。

  而等到三郎抱着阿艳回了那古野城里,就在三郎和阿艳各自去换上一身干净
的衣服的时候,包括岩仓城的织田信安、信贤父子,犬山城的堂兄织田信清,甚
至还有美浓与尾张之间盘踞在木曾川汇水口的、在过去基本与胜幡织田氏没什么
交际海东郡的「川并众」首领蜂须贺小六等等,这一堆大大小小的国人豪族们便
陆续派遣使着前来那古野城,为三郎进献贺表——贺表上虽然没有白纸黑字地写
明,单从各家的态度上便能看出,至少目前,整个尾张都对三郎信长做出了臣服
的姿态——也正因如此,在午膳之时,末森城那边也派人送来了两封贺表:一份
是以弟弟勘十郎「达成」的名义写的,另一份是家老林通胜亲笔手书,没办法,
当下坐拥胜幡、那古野、守山和清州这四个大城的三郎信长的势力,实在是有点
太大。

  于是,即便是高傲如勘十郎、阴狡如林通胜,也不得不对三郎低头恭顺。

  而那些百姓们倒是更乐得合不拢嘴,首先,少说有差不多近七八十年光景里,
整个尾张已经没看到过出现了这样一位从权势到兵力再到财力物力都如此之大的
大名了,当年胜幡城的「大傻瓜」一朝平地惊雷,当前尾张八郡里,除了西边被
长岛-伊势的「服部党」分出去差不多一半的海西郡、东南边由于先前山口父子
叛变导致全境被今川家吞并的知多郡之外,剩下的六郡土地,已经被「大傻瓜」
压制了将近七分之四,跟「林佐渡」「伊势守殿」那帮人考虑的一样,普通的百
姓们也觉得,有这么大地盘的家伙能够在尾张说了算,那么整个尾州境内肯定至
少得有个三年五载平平安安、不会再起战事,那么男人可以安安心心下田种地、
女人可以在家织布,要是收成好、能赚到点钱,还可以送小孩去寺子屋上学念书,
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妪们也起码能在太平日子里咽气闭眼,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
更何况老早就听说,想法向来异于常人的这个「大傻瓜」主公,无论是跟织田信
友、坂井大膳这帮人相比,还是跟他的祖父信定、父亲信秀相比,都更不喜欢对
老百姓搞苛捐杂税——毕竟三郎信长这小子,早在他元服前就傍上了生驹家的那
个美貌出众的富婆吉乃,而且从那古野城下的医馆那里,有消息传出来说最近那
个吉乃的肚子开始大了起来,估计得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那么这么一来,生
驹家的那些个什么八佰屋、什么钱庄当铺、什么酒肆馆驿的,早晚也都得是三郎
信长的:可以这么说,信长的天下将来即是生驹家的天下,而生驹家的钱即是信
长的钱,那他既然不怎么花老百姓的钱,老百姓也自然乐意亲近这样的大名。

  因此,等到三郎回到城中之后,更衣沐浴然后小憩了片刻,差不多等到了中
午饭的工夫,城外已经有不少老百姓开始箪食壶浆、捧鸭托雁,把那古野城外为
了个水泄不通,就为把自己家里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准备送给「御屋形殿下」,哪
怕家里实在是穷的就剩下茅草和围墙的,也自发地组织起了一个唱曲的队伍,把
先前在海津滩上三郎所唱的那首「秽今样」不停地绕着城下町唱着,一边唱还一
一遍又一遍地跳着「狮子舞」,一时间城下町中好不热闹:

  「嘿嘿!哟——旭日一出那在东方!哟哟!举旗应呼呀么以仁王!

  嘿嘿!哟——砺波那火牛阵浩荡!哟哟!筑城立威呀么在近江……」

  有嫌此曲子此刻再唱在那古野城下有些不吉利、且肚子里多少还有点墨水的,
还改添了几句词:

  「……嘿嘿!哟——御上那庭中怒癫狂!哟哟!遂动杀心呀么召九郎!

  嘿嘿!哟——九郎那扶桑第一将!哟哟!用兵如神呀么敌军降!

  嘿嘿!哟——屋岛那踏破千层浪!哟哟!坛之浦上呀么威无双!

  嘿嘿!哟——当今那有谁胜九郎!哟哟!那古野城呀么有三郎……」

  而随着这首曲子的余音绕梁,差不多在两三个月之内,尽管三郎手里实际控
制的土地仅为当前尾张可控土地范围内的七分之四,但是将近一多半的尾张百姓,
开始都搬到了胜幡城、那古野和清须城下居住。

  ——所以清须城一战之后,至少表面上,整个尾张已经成为了此时仅仅二十
二岁的三郎信长的天下。

  三郎自然是很高兴,中午囫囵扒拉了两口饭之后,就穿着常服准备出城去跟
城中百姓一起热闹去了——即便吃饭的时候,有归蝶和自己日思夜想的阿艳陪着,
他也是随便咬了一口泡萝卜、喝了一口清汤、往嘴里送了两口饭就抬屁股准备走,
甚至他都还想拉着阿艳和归蝶一起去玩,但归蝶只是笑笑,说自己不喜欢太喧嚣
吵闹的场面就搪塞了过去,而洗完澡、换好衣服的阿艳也摆出一张疲惫的脸,说
自己太累再加上这么长时间里一直担惊受怕没休息好,想要在城里补补觉,便也
没起身。

  「哎哟,你们女人家家的,真娇气……行吧!」三郎兴高采烈地起身穿鞋,
正准备顺着长廊走下城去,想了想,他有健步如飞地跑了回来,「哦,对啦!对
啦!——那这么着,阿艳,你就待会儿多睡一会儿;阿浓,你去张罗一下,晚上
我得在城里设宴!你让人去尽量办的热闹些哈!」

  「这是当然了,打了胜仗自然得有庆功酒嘛,」归蝶眯着眼睛看着三郎笑着,
「我早就让下人们准备了,你放心吧。」

  三郎却似乎对归蝶的答复充耳不闻似的,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看着天掰着手
指头,有些自顾自地说道:「找个乐座过来……我听说,前两天伊波吕太夫的乐
座来了咱们这边儿,你把她们请来吧!哦对,听说热田神宫门口又来了一帮『白
拍子』,你把她们也找来,一起热闹热闹……哦,对啦,还有十阿弥!按说他没
啥贡献吧,但是十阿弥这家伙最会讲『俳语像生』,让他来逗逗大伙……」

  「承知。你就放心好了。」

  「宴客的话……首先『与三』得上座,今天是他救了阿艳……然后等佐久间
半介忙活完了,也把他叫来……唔……平手兄弟这段时间也没少忙活,也要把他
们俩请来——想必平手爷见到我如今这番成就,肯定会很开心吧!还有谁咧……
对对对!犬千代他们也得找来,他们那群弟兄一直以来都跟我吃苦啦!让他们过
来,也跟着我高兴高兴!」

  「这些事情还用你说啊?我说『大傻瓜』,你今天怎么打完仗、杀完人之后,
变得这么啰嗦呢?这可不像你以往的风格!」

  「哈哈哈!毕竟我开心嘛!」三郎大笑着,并且还手舞足蹈了起来。

  「噫!行了吧!我看着都闹心!」归蝶无奈地笑着,又看了一眼阿艳,对三
郎说道:「你看看,人家阿艳都困了,你还在这嚷嚷……」

  而阿艳恰巧也在此刻掩口打了个哈欠,合上嘴巴后,又接着归蝶的话说道:
「是啊!这么长时间不见,怎么这家伙变得婆婆妈妈的了?你以前可不这样的呀?」
还对归蝶问了一句:「喂,『阿浓』,你这段时间肯定都快被他烦死了吧?是这
样吧?」

  「哈哈哈!那可不是嘛!嗱,『阿艳姑母』,你说这『大傻瓜』早先要是这
个德性,你也肯定根本都不会喜欢他的,对吧?」归蝶听着阿艳的话,朗声笑了
起来,接着又反过来斜着眼睛看着阿艳问了一句。

  「哈哈,说的是呢!」阿艳也笑着点了点头。

  两个女人相视而笑,反倒弄得三郎自己有点无所适从:「那还不是我今天高
兴?哼!反正啊,我不管了,今晚我就等着吃庆功酒了!阿艳,你要是困了你就
去小憩一会儿;阿浓,城里的一切事由就暂时交给你理会了。我可要去城外乐呵
乐呵啦!」

  「放心吧,『大傻瓜』,一切就交给妾身好了。」「去痛痛快快玩吧,不用
管我了,三郎。」

  说着,三郎又转身离去。

  等三郎的脚步声远去,两个女人脸上的笑容,也在瞬间就消散了。二女大眼
瞪小眼,彼此对视半天,也没人舍得说出来一个字。

  一直到相互的眼睛看着对方看得都有点发酸,阿艳才低下头眨眨眼,吸了吸
鼻子说道:「这段时间,归蝶小姐,你辛苦了。」

  「哼,不辛苦,」归蝶得胜似的用鼻子笑了下,「谁让我是织田家的主母夫
人呢?这不都是我应该做的嘛!我不仅不觉得辛苦,而且呢,我还很荣幸呢!」

  「嗯。」

  阿艳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迟疑片刻后,她挪了下身子,用膝盖顶着榻
榻米准备直起身子离开。

  ——等到多年以后,已然年迈白首、人老珠黄的「安土殿」,回想起这一天
的时候,她想着,如果当时她和阿艳的对话到此为止,那么或许后面的好些事情
有可能就不会发生;

  但年轻时候的归蝶,却是个不大懂得进退忍让的女孩,身为「国盗」之女的
她,家风如此、家教如此、天性如此,更不要说就在这个清晨,她在那古野城的
楼台之上,观望到了清须城下阿艳和三郎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相拥和喜极而泣、还
有随后二人同骑返城时候那种可能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你
侬我侬的样子,归蝶登时感觉到自己家主正室夫人的位置似乎岌岌可危;

  ——即便在归蝶见到了已然六个月身孕、怀着的还是三郎骨血的生驹吉乃的
时候,她都没有这样警惕过;至于对于先前塙直政的那个妹妹,归蝶更多的,其
实其中有一大半,只是出于对三郎冷淡漠视自己的愤恨。

  「那么,你就慢慢歇息吧,阿艳,」说着,归蝶用手贴着膝盖和小腿捋拽着
吴服的下裳,自己站起了身,紧接着又补了一句,「本夫人可要去忙活一些阿艳
姑母您这辈子都轮不到您忙活的事情了,哈!」

  阿艳一听,心里压了差不多两年多的火气,登时冒到了额头:「等等,你站
住!」

  归蝶阴着脸、低着头,随后双瞳冷戾地斜着朝着右侧一瞥,身子没动、头先
转了回来——阿艳年幼时就读到过明国那边传过来的物语《三国演义》,上面说
晋高祖司马懿公有「鹰视狼顾」之相,想来大抵也就是归蝶此时此刻的模样——
归蝶狠狠地盯着阿艳,大概过了几滴水的工夫,本就比阿艳高出两头身多的她,
便又一脸高傲地完全转过了身体,昂着头低着眼帘,居高临下地看着阿艳:

  「『叔母上』,又有何指教?」

  阿艳的脸上却依然恬淡如水,且不起任何波澜地说着:

  「我早听说浓州土壤肥沃,据说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可我没记错的话,
你嫁给三郎至今,也差不多两年多了,但是你这浓州出身的女子,却怎的没给三
郎开花结果呢?三郎我可是再清楚不过的:我俩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的身
体可抵得上小牧山上的山羊跟雄鹿、长久手原上的公牛和骏马,我跟他幼时因为
没长成,遂在一起也没什么实际的『耕种』的作为;后来等我俩的身子都成熟了,
尽管在一起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但为数不多的那么一两次,也是让我感觉
到了『久旱逢甘霖』『万草千花开』的男子生气。」

  归蝶听了这番话,一口白玉似的皓齿,差点被她自己嗑碎:「阿艳,你把我
叫住,就是为了给我讲你们俩血亲之间,这段顽劣乱伦的荒诞之耻吗!你可真不
知臊!」

  「哈!你想多了,我可没那么无聊。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你跟三郎之间至
今还没有一儿半女,绝计不是三郎的问题。亏你还是武家的女子!——武家的女
子妻室,当以为夫君生育子嗣、开枝散叶为己任;而如你归蝶大小姐这般『结不
出果实』的,怎好意思成天以『正室夫人』『主母』的称呼来标榜自己的?而我
呢,没错,我是胜幡织田的血裔,但若是我想、三郎想,为三郎生几个我都愿意。」

  原本还要发作的归蝶,心却似一下子掉进了冰窟里一般……

  因为自从她发现自己对三郎动了真心之后,虽然三郎一直在表示,自己不介
意归蝶的身体残缺,但是归蝶自己对于自己无法生育的这件事,一直都很痛苦;
并且,只要一想到自己不能为三郎生孩子的时候,往日被土岐赖纯当成牲畜一般
凌虐的那些梦魇一般的景象,就会又浮现在自己的眼前;所以,在清须城一役之
前这段时间,归蝶只要听见那古野城里的奴婢们在交头接耳,她总会疑心,觉得
那定是这帮下人们在议论自己的不孕不育,于是便动手打人——当然,这倒是把
她从美浓带来的那帮丫鬟们和尾张本地的那些丫鬟们给被动地团结在了一起,毕
竟脸上都肿如桃李一样的她们,再也没了以地域差异相互攻讦的心思;而对于塙
直政的那个妹妹的厌恨,归蝶剩下的一半心思,全是因为那丫头只跟三郎睡了一
次,居然就怀下了种。

  「啊——哈!呼……」阿艳适时地又打了个哈欠,然后眼带笑意地斜视着归
蝶,「能帮着三郎夺下清州城,也真是疲惫得很呀!我是应该补补觉去。『浓夫
人』要是没什么其他的事情,我可就要去休息了。」

  于是,阿艳也起了身,直接一步从面前的桌案上迈了过去。

  正在阿艳要离开的时候,归蝶又补了三句:

  「不愧是你阿艳啊,你刚才说的那番话,真乃句句锥心,真痛快!可你别忘
了,现在你还有婚姻在身呢——你还是『武卫夫人』呢!就算你愿意、就算那三
郎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跟你有所生育,你就不怕他的名声,被人贻笑大方?」

  可阿艳却对归蝶的这句话完全没在意,她背对着归蝶,平静地说道:「哦?
是吗?啊啦——你要是不说,我还真差点忘了。不过无妨,你但凡问问清须来人,
就应该知道,我去了清须城那天起,就跟斯波义银就没睡过一个被窝;尔今三郎
乃是尾张之主,今早的场景你怕是也看得到:我倒是还真想看看,就算是我和三
郎的关系真的在诸家面前挑得明了,又有几人敢议、几人敢讽?」

  撂下这一番话之后,阿艳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阿艳在这一刻的话语、在这一刻的体态、在这一刻的表情,让归蝶差不
多记了一辈子。

  (好啊!好!阿艳,我要是能让你一直神气下去,我就不是『美浓蝮蛇』的
女儿!阿艳!我让你神气、我让你混不吝!)

  归蝶也没有一直闷在原地生气,而是当即动身,招呼自己周围的那帮侍女们
去到那古野、胜幡和守山城周围的各处去通知晚上参加宴会;

  ——而且,除了这些地方,归蝶还吩咐下人,多去请了几个人;

  等侍女们一听到这几个名字,便都面面相觑,她们在尾张待的久了,自然也
若是请了这几个人前来,各种利害。万般无奈之下,她们只好去请来了归蝶身侧
的乳母各务野。

  看了归蝶草拟的名单,这两位也不淡定了。

  「夫人……这……这些位……」各务野有些忧虑地说道。

  「让你们去请,你们便去就是,杵在这儿支吾个什么?」

  各务野想了想,提醒道:「可是夫人,您说的这几位,素来不是都跟『御屋
形大人』不对付的么……今天可是『御屋形大人』夺下那清须城的庆功之宴,给
他们请来,怕是要给大人添堵……」

  「就你们这帮奴婢贱货,能懂个什么!」归蝶当即理直气壮地呵斥道,「从
今以后,上总介三郎大人便是尾州的实主,本夫人替大人请的这几位,哪个不是
尾州的风云角色?过去他们跟咱家大人有些嫌隙,从今以后大人想要成事,且还
得让他们三份薄面;今天若是不请他们过来,日后挑起理来,是你们担责还是本
夫人担责?更何况,给他们请来也是让他们见识见识咱家三郎大人的威风,好好
震震他们——这个中缘由,难道还得我来一一详教与你们?你们赶紧快去做事,
少在这多嘴!」

  这是归蝶从小到大,第一次如此责骂各务野。其他的婢女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因为这帮婢女里头,十个有七八个都曾因触怒归蝶而挨过揍的,她们只知道这位
「浓姬夫人」生性跋扈,这段时间的大概是因为塙直政的妹妹怀了孕而脾气变得
更加乖戾,所以此刻她们也再不敢多言。

  各务野倒吸了一口冷气,便吩咐那些婢女们全都赶紧去各处下今晚的宴帖。
随后,各务野想了想,又对如自己女儿一般的归蝶问道:「夫人,你若是请来这
些人,莫不如再加上一个。」

  「再加上一个?干啥啊?又要加上谁呢?用得着么?」

  「老奴自作聪明,觉得夫人您请这些人来,纯粹是想要杀一杀『阿艳姑母』
的气焰,是也不是?」

  归蝶看着各务野,实在是说不出话来——各务野猜的一点都没错。

  「既然这样,您莫不如,把城下『那位夫人』也请来——您再加上『那位夫
人』在的话,就算是主公殿下真的想冒天下之大不韪、铁了心要纳自己的姑母为
妾,那他面对您和『那位夫人』的时候,怕是也要思量再三。」

  归蝶沉吟片刻,对各务野摆了摆手:「这没你的事了。这件事,你无需多言。」

  「好吧。」各务野见状,便也之后悻悻离去。

  然而,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归蝶还是自己披了件布氅,独自悄悄出了城,
走到一个富户人家的庭院门口后,敲开了对方的家门。

  「您是……哎哟!您……」对方府上的老家丁一见氅帽下的容颜,顿时傻了
眼。

  「请别声张,」归蝶声音低低地说道,「请问主人在家么?」

  「在的,在的——都这个时候了,我家主人还能去哪?」

  「请让我见见。」

  「您来了还有啥说的?请您里屋稍等!」

  老家丁毕恭毕敬地把归蝶迎进屋里,端茶摆果,随后匆匆绕着长廊进了去了
里间的门,站在门口跟门口的侍女通禀后,又等了一会儿,一听到里间门有响动,
便识趣地返回了外间,对归蝶通报一声之后,又独自回了庭院门口旁边的那个厢
房休息去了。没过多会儿,只见四个侍女,一起托着家主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把
主人迎到了外间。

  「哟,归蝶妹子,你怎么亲自来了?」

  「唉,姐姐……」归蝶见了来人,先是一笑,又不免叹了口气。

  ——只见这家家主六尺余的身高,白皙透亮的肌肤、圆润丰腴的身材,带着
汗珠的长发像是垂柳的丝绦,鹅蛋脸上略带些婴儿肥,两片朱唇仿佛暮春时候的
樱花瓣,而且面相上少了几分妖娆,多了几分温柔和慈祥;她身上披着洁白光亮
的锦缎丝绸做的宽松的袍子,却根本掩盖不住她那对胜似富士山的宏硕的酥胸、
还有双乳下面那浑圆饱胀的孕肚,领口微露出来的乳沟冒着芬芳的香汗化成的热
气,就算归蝶这样一个女人嗅到了,也不由得心神迷乱荡漾起来,而且就算是她
因为妊娠略微发了福,莲藕似的胳膊和白玉一般的双腿也不失修长的仪态。

  这女人远看依旧是个艳丽魅惑的尤物孕妇,近看却似个清奇不凡的俗世菩萨。
她便是从三郎儿时就与他相识,尔后又在她丧夫寡居之后、跟刚入青春年华的三
郎成为了情人的生驹吉乃。

  吉乃见归蝶肚子前来,还把自己包裹得这么严实,定是有什么秘密的小心思
要来找自己诉说,先屏退了左右两边的侍婢们,便跟归蝶询问起来:「妹子,你
有啥事,就直说吧。」

  归蝶想了想,还是抿抿嘴,微笑道:「姐姐,我是请你来参加今晚三郎的宴
席的。」

  「不去。」吉乃听了,果断地说道。

  归蝶听了,自然有些着急:「怎的呢?今晚这宴席,可是庆祝三郎他夺下了
清须城……」

  「呵呵,那又和我一妇道人家有何干系?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这人
喜欢静,不喜欢闹,什么宴席之类的事情我避还来不及呢,哈哈,妹子你怎么今
天想起来请我过去呢?」吉乃的性子确实向来恬淡如水、清幽如兰,正因为如此,
即便生驹家家大业大、富甲一方,吉乃却偏要自己搬出来住,身边服侍的除了一
个看着自己长大的七旬老家丁之外,唯有身边这四个从小就被自己母亲收养、被
自己看作妹妹的女婢跟着自己起居。

  「可是……」

  见归蝶脸上犯了难,吉乃柳叶一样的眼睛眨了眨,微笑着看着归蝶:「你自
个一个人过来找我,还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可不单纯是要来请我去吃那『小
滑头』的酒宴吧?」

  当初吉乃跟三郎刚睡在一起、没羞没臊地颠鸾倒凤的时候,其中一半出于吉
乃实在是爱上英俊潇洒、体质英武硬朗,并且行事作风不矫揉造作、自由放浪的
小公子哥,另外一半真的是被三郎连哄带逗、并且为了取悦自己还会不少花活儿,
于是她就着了三郎的道道;但同时,吉乃心知,三郎跑来撩拨自己,可不全是因
为他馋自己这个人,更因为生驹家背后的金山银海,除此之外,按说吉乃的父亲
本就是近江国土田家的女婿、吉乃的前夫也是土田家的血脉,所以名义上,吉乃
跟三郎信长的母亲土田御前,是名义上可是吉乃「姨甥」关系,可三郎却对这些
世俗的辈份礼教之类的东西毫不在意,铁了心想跟吉乃在一起,这让几乎没感受
过什么叫作「欢爱」的吉乃,倒真是心甘情愿地乐意拿钱去给三郎大手大脚地挥
霍。所以他俩在一起成为情人之后,吉乃私下里就给三郎取了个昵称,叫他「小
滑头」。

  归蝶装作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吉乃,莞尔一笑:「哈哈,姐姐蕙质兰心,真
是啥都瞒不过姐姐。我今天来,是想请您入城去住的——您看,您这也怀了六个
月了,差不多到了初秋的时候,这孩子就该生了。您许过我说,将来等着孩子下
生落地,就把他送与我来养育,咱们姐俩都是这孩子的母亲,那作为他半个母亲,
妹妹我觉得这孩子怎么说,都不应该出生在城外;更何况城里面人多,还能多照
应着您。妹妹我在尾张,也没有亲朋好友陪着,只是从我初次见到姐姐,就觉得
我俩特别的亲。三郎如今拿下了尾州首府,想必日后肯定要忙的事情更多,妹妹
我在城中寂寞,您要是搬来,也倒有个能陪我说话的人儿。所以,妹妹恳请姐姐
能搬过来——这段时间委屈委屈,住来那古野,那古野虽小,但妹妹必会给姐姐
安排妥帖,等在过一阵子,咱们一起搬去清州,清州那边地方大,妹妹肯定能让
姐姐住的舒坦。」

  吉乃笑着看着归蝶,真就像是看着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和蔼慈爱,但她一开口,
却又是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抱歉了,妹子,姐姐不去。」

  「姐姐,你真的不乐意去城里住么?」归蝶闪念一想,心说该不是先前自己
为难塙直政的妹妹的信儿被吉乃听说、害她对自己心生芥蒂,便咽了口唾沫,又
忙说道:「好歹您这孩子,也是织田家的嫡子,您是富贾出身,三郎又特别的爱
你,,妹妹我也从没对姐姐您生出任何的嫌隙,您可不似其他乱七八糟的女人家……
说白了,若不是我身上留着『浓州山城守』的血脉,织田家的『主母夫人』的名
头,都应该是您的!您住在城里,天经地义!您不愿意入城陪着三郎和妹妹,难
不成,是姐姐嫌弃我么?」

  吉乃笑着摇了摇头:「归蝶妹子,你别瞎想。你在嫁来尾张之前,我就跟三
郎那『小滑头』许过心愿了——无论怎么说,我吉乃都是个寡妇,虽然当今这世
道忒乱、人人不重视礼教,虽说我也不怎么中意我那先夫,但我毕竟是在为先夫
守灵三年之期当中,就跟这『小滑头』做了苟且不伦之事,到底是乱了『孔孟程
朱』所说的妇道纲常——所以,我跟『小滑头』在一起,无论将来他的武家之路
有多么通达,第一我跟他不要任何的名份,我只做他的情妇,也因此,包括我肚
子里现在这个、包括万一以后我和他有了其他的什么子女,我都愿意交给身为正
室夫人的妹子你来养,让他们称呼你为『妈妈』;第二我很乐意也很喜欢跟他去
做男女间的床笫淫乐之事,但我不绝绝会跟他住在一起;第三无论他找多少个女
人、无论他家中的女眷之间关系如何、其他的妻室如何看待我,我都不会去管。
所以啊,归蝶妹子,请恕姐姐的任性了,妹子要是真有心,有工夫了,就来姐姐
这陪陪我,姐姐就知足了。」

  归蝶默默地听着吉乃所说的话,她一面为这么一个温柔的女人觉得可怜,另
一方面她还觉得吉乃实在是太傻,傻到让人觉得可笑,可笑到让人觉得心疼——
因为归蝶从小到现在,除了吉乃之外还真就没见过一个女人,竟然可以连一个名
份都不要,只是单纯地默默地喜欢着自己心爱的男人;

  而听她说到那第三点、说吉乃自己不愿去管三郎家中之事的时候,归蝶的心
思彻底被触击了,于是,归蝶完全不由自主地把脸色摆的暗了下来,还忍不住叹
了口气:「哎,这样啊……」

  等她再一抬头,却见吉乃正眯着眼睛笑着看着自己。未等归蝶说话,吉乃倒
是先问了一句:「归蝶妹子,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你又是说要我晚上去吃酒宴,
又是以我的身孕为由让我搬进城去,其实,终究是因为先前被嫁去武卫府上的阿
艳回来了,你心里不舒坦,所以,你想让我跟你一起对付阿艳,是也不是?」

  吉乃算是清楚准确地把归蝶的想法洞悉了。

  归蝶也不好搪塞,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嗯。」

  对于三郎跟阿艳的事情,吉乃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说起来,吉乃也见过阿
艳,但不似她跟三郎之间那般熟络到如胶似漆的地步,她跟阿艳先前仅仅是照过
面而已,阿艳小时候就总见到三郎对吉乃眉来眼去、互送秋波,所以没到阿艳自
己在城下町中玩的时候,就总乐意独自去生驹家附近丢些果核、马粪之类的垃圾
找茬,或者在町中见到了吉乃,也总喜欢故意装作不小心地推搡吉乃几下;后来
在青山家那短命的小子归西、阿艳短暂地回到了三郎身边的时候,三郎还带着阿
艳去过吉乃家做客,席间阿艳倒是没发作,只是全程都没给吉乃一个好脸。

  ——按说阿艳几次三番地,就是为了跟吉乃结仇而去找吉乃的,这些事情也
都被归蝶打听到了,归蝶觉着,吉乃不至于记恨,却也应该讨厌阿艳,要不然归
蝶也想不出来今天这么个法子,要吉乃跟自己一伙对付阿艳。

  可没想到,吉乃却微微一笑,说道:「妹子,你干嘛活得这么累呢?」

  「姐姐,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呢?」

  只听吉乃说道:「阿艳那小姑娘我见过,她虽然在织田家的辈份高,但到底
是个小姑娘而已。从小到大一直都骄纵得很,但人心不坏。而且,她与你我一样,
都很喜欢那『小滑头』——即便她是那『小滑头』的小姑母。」

  「可是,姐姐您不觉得,这十分的不知廉耻么?早先这丫头倒也还好,我那
时候刚嫁来尾张,对她和那『大傻瓜』的事情一无所知,她也几乎没跟我寻衅过,
我便也眼不见、心不烦;可等今天一回来,她竟是那『大傻瓜』当着众人的面儿,
给抱回来的,她一见到我,却居然开始敢利用她的辈份和三郎被她下了迷魂汤所
着了魔,跟我恃宠而骄起来了!姐姐,我是真咽不下这口气!要是别的女人,倒
也无所谓了;可她和那『大傻瓜』?亲姑侄之间做了真夫妻!真是不知道『丢人』
怎么写!」

  「哈哈,妹妹,那你说我呢?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到底是别人家的遗孀,却
还是跟『小滑头』睡在一起了,难道我就『知廉耻』么?」

  「这……姐姐,你跟阿艳不一样,你是你、她是她!你是……」

  「都一样的,妹妹,都一样的——你是美浓国斋藤道三大人的掌上明珠,跟
三郎在一起,纯粹是『政略婚姻』,处于政治联姻的女人从来身不由己,你却还
能对这『小滑头』如此钟爱,实属不易;我也一样,我和『小滑头』的事体,刚
开始被家里人听说的时候,尤其那时候『小滑头』在整个尾张内外的名声还不好,
家里人都险些把我从家中赶出去,但即便那时候,我也不愿意放弃他对我的恩爱,
一直到后来,先代家督弹正忠信秀公确立,要让『小滑头』继任自己的位置,生
驹家觉得若是能够通过亲近他、必然会对家里的生意有利,家中各个长老这才作
罢——我从来都不愿意跟人说这些,我也不喜欢自怜自怨,但说句实话,跟他相
处到现在,快乐是快乐,但若说难,也确实挺难;至于阿艳那姑娘,就像你说的,
血亲之间产生爱恋的情愫,从古至今、汉和内外,一直以来都被人算作是大大的
悖逆人伦的罪过,可她从先前嫁与青山家、到后来被生硬地送去武卫府,一直到
了现在,她对三郎的心爱却一直都没变,你想想看,她在人前人后所遭受的困难、
作承担的折磨,岂不是比你我更甚?归蝶妹子,以你的立场来看,正室夫人天然
地会觉得其他的女人对自己都是威胁,可若是从旁人平和的眼光来看,说到底,
咱们不都是爱上了同一个男人么?她对你的嫉妒,你对她的憎恶,还不是那『小
滑头』所造成的?在乱世之中,女人本就不易,又何苦相互为难?汉土明国那边
有句话,曰『家和万事兴』,所以按说,你我都能成朋友姐妹,你跟她之间,是
不是也可以好好相处呢?你如果能跟她相处的好了,织田家内部和睦了,三郎这
『小滑头』将来处理起军国大事,岂不是能够更加心无旁骛呢?」

  听了吉乃的这些话,归蝶登时无言以对。

  她既折服于吉乃的贤惠和开明,觉得从治家处世这方面,自己当真不如这位
无冕的三郎的后院之主;她又对吉乃所说的话无法反驳,她一直知道,在这样的
一个世道,女人对于男人的所作所为,根本没半点儿办法去左右,所以她只能去
讨厌、去排挤阿艳,去对这么一个在自己出现在自己最爱的男人之前就跟他深恋
许久的、而且又由于她的血脉和辈份而根本没办法把她从家中挤兑走的女人示威,
但除此之外,她又觉得阿艳的身上并没有任何实际的东西是让自己真正厌恶的,
甚至她好几次想起来阿艳的时候,她还觉得自己跟阿艳实际上非常相像……但是,
出于自己的意气,她却总绕不过自己心里的这道坎。

  一时间,在归蝶心中,她对吉乃还有还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却又不知道该怎
么开口。吉乃想了想,又轻轻握住了归蝶的手:「这样吧,今晚姐姐成全你一回:
这阵子,我就权且食言,为了妹子你,我先前主动跟『小滑头』提的誓言都不做
数了——今天晚上的宴席我会去的,而且,近来我会多进城去找你和『小滑头』,
还有那个阿艳去;但是,至于我怎么做,妹子第一你先别问,第二你不能管,第
三你得配合。答应姐姐,姐姐就帮你解决你和阿艳之间的梁子,你看行么?」

  归蝶一听吉乃这么说,当然大喜过望,但是此刻她还只当作吉乃是要帮助自
己对付阿艳,于是她想都没想就点了头:「答应你!我当然答应你!只要你帮我
煞了那丫头的威风,姐姐你让妹妹做什么,我都答应!」

  吉乃笑着没做过多的解释,只说自己要先休息片刻,等过后沐浴更衣,便会
带着下人赴宴。归蝶心满意足地拉着吉乃的手,又聊了会儿闲话,才离开了吉乃
的屋敷回了城。

  差不多两个时辰之后,到了酉时正,吉乃便和两个打着灯笼的侍女动身前往
那古野城。此时天色昏暗,但是那古野城上下,俱是一片灯火通明,城堡周围的
街町男女老少都在町中连唱带跳、饮酒作乐、热闹非凡;而城池之上,从四周或
骑马或坐轿仆仆而来的武士们,相互鞠躬行礼后,三五成群地上了城,相互攀谈
着、奉迎着,大多数人的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笑容。

  吉乃在身上多加了一件三郎送于自己的南蛮兜帽斗篷,她自己也在斗篷下、
吴服外加了一件购自明国的襦裙,把自己的脸庞和身形遮掩得严实,并在两个侍
女的搀扶下,默默跟在其他人身后走着。

  在婢女的搀扶下,吉乃走到了天守阁的大门口,她只是刚摘下帽兜,刚要拿
出归蝶送给自己的请帖,守在门口的近习众的头目池田「胜三郎」恒兴便把吉乃
认了出来,身为家主信长的乳兄弟兼打小到现在的跟班儿,为人老实巴交的胜三
郎对三郎信长是特别尊敬的,对三郎信长身边的那些女人,自然也像尊敬自己的
亲姐姐一样敬重。这会儿门口有不少小姓守着,索性身为近习众头目的胜三郎也
就亲自护着自己这位有实无名的「大嫂」进到天守阁的后方的庭院处。

  夜里的中庭微凉,翠竹的叶子随风沙沙作响。庭中搭了个朱红色的台子,从
台子开始由近及远,按序坐着的是尾张境内的名气略小或者基本上没什么名气的
地头武士小团体的头目、或者三郎手下的足轻组头,然后是少有实力的国人或三
郎麾下的足轻大将,再然后是一些有一定实力的豪族、地主,最外圈,也就在天
守阁内的大堂里面,则是整个尾张上下最有势力、有名望的家族的家主,以及织
田家的肱股之臣——三郎的位置本处于最外一圈,此时此刻却还空着,而一左一
右的两个蒲团之上,一个上头跪坐着穿着一身白衣、妆容清丽朴素的归蝶,另一
个上头则跪坐着穿着一身黑衣、妆容俏丽明艳的阿艳,在她俩面前的位置,则被
完全空了出来,直到庭院里的台子。

  台子上坐着的那个光头小伙子,便是三郎的表弟爱知十阿弥,他端正地坐在
台子中央,有板有眼地进行「像生」表演,边说着逗人的词儿,边手舞足蹈地耍
着怪态:

  「……呜呼!我这寺子屋的笨蛋同学『达郎』,他学成了之后,就去做了汉
方医了——可你们列位知道哦!他上学的时候就没好好念书,连汉字都不会写几
个,就敢照着医书给人瞧病,还总吹牛,说自己是『日之本的孙思邈』!某日走
在町中,他非要给一小儿瞧病,还当即给开了一付药,过后伸手问人家要钱——
欸,十贯钱。人家家长说:我家孩子可没病啊?『达郎』这丧了心的家伙,却对
人说道:对呀,你家孩子现在是没病,等吃了我的药就有病了!——啧啧,神医,
神医啊!」

  「哈哈哈……」席间众宾客听了一个段子,便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吉乃一边听着,一边跟着笑着,她到了后间的门口,便找了个稍微宽松的角
落,让两个贴身侍女陪自己一同坐下,然后就对池田恒兴行礼,让他自己忙去了。
台上的十阿弥还在讲着「像生」,吉乃一边听着,一边开始观察着宴席上的众人。

  「……还是这个『达郎』,某一天给一害了『热病』的人开药。人家病人吃
了他的药之后,身体状态反倒急转直下;对方家里人就寻他质问,他便到人家府
上再探,一摸病患的身体,他反倒先生气了:你们可得凭良心说话啊!你们说我
这药对『热病』不管用,但你们现在看看!他的身体不都已经凉透了吗?——瞧
瞧,又被他送走一个!」

  「哈哈哈——吃药吃死了啊!」「哈哈哈……」

  「其实『达郎』啊,真的是个可怜人呐!列位,您猜怎么着?他娶了个『母
老虎』呢!某天我路过他们家,我听见了『达郎』和他的内子『春子』在床上的
对话……」

  「喂,十阿弥,你听见什么好听得啦?你别是一边听、一边把手揣到裤裆里
去了吧?」

  此刻酒喝多了的佐久间信盛坐在一旁起哄道,引得席间众人狂笑,而在场的
女子一听这话,全都脸上一红,不由得用手里的扇子掩着口。

  「哈哈哈哈……」

  「喂喂喂!右卫门殿下,您别想歪了——嘿嘿!就凭我和『达郎』的关系,
我要是忍不住了,直接推门而入、去搂抱『春子』他都不会说什么的呢!」

  「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狂笑。

  吉乃却没在意十阿弥和佐久间信盛之间的荤段子捧逗,她抬眼望向最中间位
置的归蝶和阿艳,此刻两个女人都像有心事似的,听着十阿弥的段子,却只是微
微嘴角上扬,两个人看起来都非常地僵硬,而且她们两个尽管谁都没看谁,可是
吉乃总觉得她俩的身上都像长了刺似的,时时刻刻都准备往对方身上扑过去猛扎
一般;

  但这还不是让人窒息的,更加窒息的是,原本在内堂里的左手边坐着的那些
人——从内堂里的主位那边论起,一般情况下,主位的右边是留给自己家的长辈
亲族或者德高望重的家老们预留的位置,左手边是给重要的客人留出来的位置,
但是吉乃此刻却看到,现在在左手边那里,已经坐了这么几位:

  原本应该坐在右手边的末森城里的「大夫人」、「小滑头」三郎的母亲土田
御前、还有末森城城主、同时也是三郎的亲弟弟勘十郎信胜……哦不,「达成」
殿下;

  名义上还是「胜幡织田家」的笔头家老的林「佐渡守」通胜、和其弟弟林
「美作守」通具,还有自打平手政秀去世后,名义上已经被提升为次席家老的柴
田胜家;

  以及,那古野城里那位被三郎尊称为「清州殿下」,同时也是从今早上,织
田信友首级挂在清须城大手门上的那一刻起,正式新即位为新任「尾张守护」的
「武卫」殿下斯波义银——其他的人倒还很坐姿优雅地听着十阿弥的「像生俳语」,
尤其是给人感觉平日里从来都绷着脸的林通胜,以及从吉乃入座就看到其把嘴巴
撇成一把弹弓柄的勘十郎,听了佐久间半介和十阿弥的一捧一逗,也都有些忍俊
不禁,却唯独那年轻的「武卫公」斯波义银,他对整个后堂外加整个中庭内发生
的事情视若无睹,只是一个劲儿地坐在一旁,微微努着嘴唇、鼓着腮帮子,一个
劲儿地把眼睛往阿艳的身上瞥;

  (天啊……归蝶妹子,你可真是做了个傻事!看看你啊……你这都把谁请过
来了?)

  尽管吉乃一介女流之辈、又怀了身孕,并且看似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但自从吉乃的父亲前些年去世之后,现在的生驹家在尾张境内大概有一半的生意,
终究都是由吉乃在亲自打理的,所以对于这些人在尾张的份量、他们跟三郎的关
系,吉乃并不是不知道。

  吉乃再一回头,此间的油漏计时器,就摆在自己的身后。

  「美子,」吉乃偷偷地对身边的侍女吩咐道,「你去帮我看看,现在时辰是
多少了。」

  「是……回您的话,酉时一刻了。」

  听完报时,吉乃又看看眼前这帮不该被请来的人,不免有些担忧了起来。

  ——因为此时此刻,三郎那家伙还没现身呢。

  一般情况下,家主设宴,定在几时开始几时就得现身以示尊重,如果真有要
事,最多不能迟到超过一刻钟,但是此时已经到了酉时一刻,三郎却还没出现,
家中大多数人应该习惯了三郎这样的作风倒无所谓,就怕眼前这几朵随时随地都
有可能炸出响雷的乌云,会用三郎迟到这件事借题发挥;但阿艳和归蝶这两个小
姑娘,却依旧身子直挺挺地僵在那里,仿佛斗着打禅一样地,谁都没动一下,便
也好像都忘了去找人寻三郎回来。

  (哎!这个不靠谱的『小滑头』啊,你可快些回来吧!)

  吉乃想了想,又对自己身旁其中一个丫鬟低语一番,那丫鬟便又去把在附近
和一帮抬桌端碗的近习帮手的池田恒兴请了过来。

  胜三郎这边厢与吉乃耳语的时候,台上的十阿弥又一板一眼地讲着笑话:

  「玩笑说玩笑……我听见的可是正经的事情!『春子』说:喂,当家的,最
近邻居家的『丈助』可老盯着我啊!『达郎』这货可向来心大啊,他对『春子』
说道:他看你就看你呗,你管人家看你干嘛呢?『春子』一急,登时说道:我今
日对你说,你不在意,那下次被他看上了,可不关我事呢!」

  「嗯……」「呵呵……」「唔……」

  十阿弥见这笑话的笑料似乎没想象得那么好,马上接了一句:「『就你这般
长得跟河童似的模样,谁要是能看上你,我可得好好谢谢他呢!』『达郎』接着
说道。」旋即,十阿弥还模仿着木曾川畔不知道是谁立的一座小石庙里的河童的
雕像、瞪着眼睛努着嘴、拧着嘴唇和眉毛做了个鬼脸——这鬼脸,简直跟那尊河
童雕像的脸一模一样。

  「啊哈哈哈!」「哈哈哈……哪个女人能长得像河童似的……」

  顿时,大广间里又是大笑一番。

  这个时候,素来与十阿弥交好的池田恒兴从吉乃的身边站起身,又走进了庭
中,趁着大家捧腹大笑的当口,疾步走上前去,迅速地跟十阿弥说了一句悄悄话,
十阿弥眉头微皱了一下,随后又马上对胜三郎点了点头,然后又仿佛无事发生一
般地笑着,继续讲着:

  「然后呢,他们这对儿冤家就打起来了——我一看这不行啊,因为那『母老
虎春子』下手从来都是没轻没重的,哪次不是能将『达郎』打得半死?我便赶紧
叫门去劝。我推门进去之前,还听见『达郎』一个劲儿地说着:告诉你,我是男
子汉大丈夫,今天说啥都不能叫你这泼妇把我欺负了!待我一进屋,嗬,您各位
猜怎么着?『达郎』那家伙窜到他们家房梁上去啦!哈哈,『春子』一见我来了,
脸上也臊得慌,便举着木屐要『达郎』下来。我一看,便对『达郎』说道:快下
来、快下来,男子汉大丈夫,就你这样啊?哪知道『达郎』回了一句:对啊,男
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我说不下来,就不下来!」

  「啊哈哈哈……」「什么嘛!哈哈哈……」「哈哈哈!这也称得上『男子汉』
嘛!哈哈哈……」

  就着众人笑声雷动的时候,十阿弥又挺起腰板,双腿板正地一盘,双手握拳
往身前一拄:「欲知我这位寺子屋同学『达郎』到底后来有没有被他那暴戾的妻
子『春子』打死,他当庸医的时候又有哪些趣事,列位万福,若是有缘,我们下
次再说!御免!」

  旋即十阿弥对着众人鞠了一躬,然后便起身,不声不响地退下后转身找了个
庭院里右侧的一个空位上坐了下来——当然,也不完全是「不声不响」,因为这
家伙在从台子上走下来之后,看到了距离台子最近的几个位置上的其中一个人,
十阿弥便很故意地在路过他身边的时候,抬腿在他的膝盖上狠踩了一脚,那被踩
的便是先前在「萱津之战」当中立下过头功的前田犬千代利家;前田利家跟十阿
弥打小时候就互看不顺眼,这会儿十阿弥又当着不少人的面前踩了利家的膝盖这
么一脚,并且十阿弥穿得是用杉木打的一双木屐,一脚踩下去,饶是犬千代从小
就风吹雨打长起来的石头般皮实硬朗的人,也被疼得直咧嘴,只是犬千代觉着今
天是主公三郎的庆功宴,他便也觉得不好声张,才忍着痛没出声。

  等十阿弥入了座,台子上便走上了一队乐师、一队舞姬、一队白拍子,各自
列阵站定后,丝竹共奏,琴瑟和鸣,白拍子们也跟着节奏,庄重地唱了起来:

  「尽情嬉戏吧!为不枉此生!/

  忘我玩乐吧!为不枉此生!/

  忽闻窗外,孩童欢声语/

  吾身心/亦所动……」

  随着曲子悠扬的旋律,仍回味着十阿弥刚刚一番接一番的笑话段子当中的众
人面前,也摆上了桌案酒菜,可等到面前的东西差不多都备齐了,原先还沉浸在
欢声笑语当中的众人,也都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有气度有矜持的,还静静坐着
一言不发,稍微没有定力一些的,便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因为按照宴席的礼俗规矩,主人家肯定是要先出现的,然后等着宴席宾
客们落座,随后主人家要跟宾客一起观赏「猿乐」、乃至亲自去唱几句也都应该,
请人来表演「俳语像生」,也是近几年来从明国燕京那边流传到岛国这边、并刚
刚在日本时兴起来的节目,虽然讲笑话这种东西仍旧在此间某些思想保守的宾客
心里觉得不伦不类,好在十阿弥的嘴皮子还算杰出,大家基本都被都得笑出了眼
泪,也就无所谓了,但是这些节目之后,席上请来的无论是跳雅乐舞的舞座还是
跳不发轻佻乐曲莺莺燕燕为主题的白拍子、甚至是跳祈福祭祀舞的巫女们,只要
他们一开始奏乐起舞,那就表示着宴席可以开餐了;

  但是这会儿,已经过了酉时一刻,本次宴席的主人,也就是三郎信长这家伙,
竟然到现在连个影都还没有。

  听见席间众人交头接耳,一直相互谁也不看谁、但其实都在暗地里用着比对
方姿态更优雅、于是也更像两尊石像一般端坐着较真的阿艳与归蝶,这下也有点
不知所措起来,哪怕她俩一个在清须城、一个在那古野城,做了有些日子的夫人,
面对这样的场面,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该找人去寻三郎么?他人在哪、去哪
寻呢?他是玩得尽兴忘了回来、还是在城外遇到有人暗算下黑手了?又该找谁去
寻呢?应该找行事急性子但是做事手快的、还是找为人持重但是办事温吞的?他
们去找人的时候,宴席这边该怎么说?该干什么?该不该先让宾客们端杯举箸?

  ——两个还没到二十岁的姑娘,虽然早早就跟三郎在一起经历「人事」,但
是在「为人处世」这件事上,终究还是差得太远;尤其是等两人缓过神来,再望
向左手边那眼神棱得跟冬天屋顶上的冰锥一般的四位本就不该出现在此间宴席的
宾客的时候,她们这对儿冤家姐妹俩便更慌乱到彼此脸色发白、全都不住抿嘴、
额角出汗。

  原本不准备招摇亮相的吉乃,见到此刻的状况,只能先叹了口气,便轻轻拽
过了坐在距离自己不远位置上的池田胜三郎,让他立刻去从席间和城内外的近习
里头挑出五六个心思机敏、脚力又快的小厮们,下城牵了马去寻找家主,而且让
胜三郎告诫他们千万别声张。

  ——胜三郎听了吉乃大姊的话,首先悄无声息地去庭院里拽起了还在揉着脚
背的前田利家、佐佐「内藏助」成政、塙直政三人,随后又到了外堂,身为母衣
众头领的前田利家又叫上了金森「五郎八郎」长近和河尻「与四郎」秀隆两个人;
等到到了那古野城的大门口,又见到了一个跟他们几个年龄相仿、身材短小精瘦、
皮肤黝黑的家伙,犬千代忽然想起早上攻打清须城时、这家伙虽然身为第乙支足
轻小队的前面第一排,但这家伙面对从清须城里射来的箭雨的时候,不仅不像别
的足轻那样畏伤畏死,还一个劲儿地往前冲,冲过去的时候其速度似乎连大将们
的马都追不上,犬千代便觉得这家伙似乎也很可靠,便也把他叫上了。随后胜三
郎和犬千代商量了一番,便把城下分为东西两部分,三三一组,六个人便分头去
找家主三郎信长。

  就在池田恒兴和前田利家这几个分头去找三郎的行踪的时候,城里的吉乃也
站起了身:

  「诸位咱们尾张的豪杰英雄们,权请稍安勿躁。」

  见着身高六尺有余、甚至个头都比一般的男子要高出很多,并且身着了一见
淡黄色绸缎和金线绣轧的吴服的吉乃站起了身,众人先是一愣,旋即果然全都安
静了下来;

  庭院中坐着的,有个叫生驹「胜介」亲正的,也是三郎麾下的「母衣众」之
一,虽然年纪比吉乃大两岁有余,但按辈份算起来,是吉乃的族侄孙,他从小就
认识吉乃这么个姨祖母,又见她此刻挺着肚子现身,平日里常常被周围人忽视的
胜介,便开始跟人吹嘘起来:「瞧见没有,这夫人乃是我家族的长辈,而她肚子
里的婴孩,则是咱『御屋形大人』的种!」这话一出,周围的人不但好奇地站起
身来远观,而且也开始对胜介另眼相待起来。

  而见到吉乃的出现,一旁的归蝶自然大喜过望,另一边的阿艳见了,第一反
应是差点没认出来,第二眼看过去,眼瞅着吉乃那隆起的肚子,心里登时产生了
一种不快的感觉。

  眼见自己成功压言,吉乃悄悄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小女子这厢失礼了,
在座的各位,有的见过小女、有的没见过但是应该听说过小女之名,有的应该是
也不知道小女是何人。请容小女自我介绍一下:吾便是生驹家宗之女,吉乃是也——
上总介三郎大人,乃是与我有实无名的夫君……」

  这番话听到众人耳朵里,一下子又炸开了锅——因为谁都不知道,眼前这个
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跑到今夜这个宴席处来,到底是干什么来的?莫不是要来闹
的?

  吉乃微笑着看着胡乱猜疑的众人,又说道:

  「尾州诸位豪杰英雄们,怕是也应该看到了——实不相瞒,小女肚子里的孩
子,也正是你们口中的『大傻瓜三郎』,上总介信长大人的。」说着,她走到了
归蝶的左侧,在丫鬟的帮助下微笑着跪坐下来,又握住了归蝶的手,转头对众人
说道:「浓公主殿下嫁与咱尾州不久,我就与浓姬殿下结缘,后来我俩就结了金
兰之情谊。诸位应该知道,我生驹家中,家父去得早、我兄长又体弱多病,偌大
的生驹家,必须有人照料;承蒙诸位豪杰英雄们的帮衬,让我生驹家的生意能遍
地开花,在尾张、乃至伊势湾、近畿和东海道俱是欣欣向荣。家父和兄长,在小
女幼时即有教诲:『吾尾州兴,则生驹盛』——为了父兄的教诲,小女其实一直
立志,即便生为女子,也望能为生驹家出一份力,更要为咱们尾张出一份力;随
后,小女先夫早亡,我便把吾身许了家族之名誉,早先我跟三郎结识、尔后成就
这段夙缘之时,小女斗胆,便与上总介殿下约定:不入织田家门,为的,便是能
够继承父兄以商辅武、以金银振助我尾张的愿望!但是,男女在一起,有个一二
半女的便亦是自然——所以,赶上今天上总介三郎大人为斯波武卫殿下重夺清州
城,三郎大人便让小女前来,向咱们尾州的诸位豪杰英雄们宣布小女得子一事,
小女也斗胆讨诸位一个口彩,希望诸位能够共祝上总介三郎大人双喜临门——先
前三郎大人请得唐人医师,为小女号过脉,这孩子,必定是个男儿郎!」

  坐在一旁的泽彦宗恩听了吉乃的话,生怕没人应承,便双掌合十,念了一句
佛号,喜道:「阿弥陀佛!这自然是『双喜临门』!乃天照与佛祖临幸尾州!甚
喜!甚喜!」

  「对啊!是双喜临门!祝贺生驹夫人!」「祝贺生驹夫人!太好了,咱们主
公有儿了!」「是啊!太好了!我家主公要当父亲啦!哈哈哈……」众人听了,
也跟着一并欢呼起来。

  忽然在这个时候,先前一直在利用这位姨祖母的血缘吹嘘自己的生驹亲正,
却突兀地跟了一句:「姨奶奶,还认得『正助』我么?要以我说,姨奶奶,你干
脆就趁着今天过了主公的门儿,给主公当个夫人可多好!」

  在一旁的十阿弥立刻拍掌大笑:「你倒是打算的好啊,胜介!生驹夫人若入
了门、正式得了名份,那咱们『御屋形殿下』,岂不成了你的『姨爷爷』了?那
从今往后,你可也得管我叫一声『爷爷』啦!」

  「那又何妨,『十阿弥爷爷』?我本就是主公身侧的『马回』,要是再能成
了织田家的『一门众』或者『同朋众』,那更是不胜荣幸咧!」

  ——生驹亲正忽然开口管从小一起在田野里摸鱼抓瞎、在城町中偷鸡摸狗的
爱知十阿弥叫起了「爷爷」,让周围大多数人不由得又开始捧腹大笑起来。

  可这下,却不仅是阿艳脸色愈发难堪,就算是把吉乃请过来的归蝶,都不由
得眉头皱得更紧。

  吉乃却不慌不忙地说道:

  「哈哈,诸位豪杰,族亲之玩笑,当不得真的!正如小女所说,小女把自身
许给了家业和尾州,而且小女与主母夫人浓姬殿下,也早结了姊妹金兰。小女早
就立过誓言,今天借着大喜的日子,小女也就跟诸位说了,让咱们尾州诸位豪杰
也做个见证:小女腹中之子,不过是借小女的身体降世,将来当送与浓姬夫人,
只因浓姬夫人才是此子之母,而且从今以后,小女再有任何子女,也都一并交给
浓夫人养育。相信此子在浓姬夫人的教导之下,必能成为咱尾州武家之俊才,为
武卫殿下尽忠、并在上总介殿下前后尽孝!为光耀织田而尽心尽力!」

  「好!我主有此贤良的女人,真是织田家的福份!真是尾张之福份!」坐在
一旁的丹羽长秀也竖着大拇指,大声夸赞道。

  席间众人,包括刚才打岔起哄的生驹胜介,也跟着纷纷应和。

  而且,听了吉乃的这番话,归蝶也由忧转喜了起来,并且又得意洋洋地侧目
斜瞥了一眼阿艳。

  紧接着,吉乃又让自己的另一个侍女把酒端到自己面前,吉乃亲手端起酒壶,
想了想,率先走到了斯波义银的面前,给斯波义银面前的酒碟斟得满满的:

  「武卫殿下,小女初次见面,请恕失礼。听闻武卫殿下素有韬略,三郎大人
是个骄躁之人,日后共事,愿武卫殿下为三郎大人多多包涵!」

  刚才听了吉乃的话半天的斯波义银,此刻却全然不淡定地有些手抖——自打
他依附那古野,除了三郎那小子偶尔对自己来问安之外,全城上下,刨去自己从
清须城带过来的武卫府上的「侧用人」之外,还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主动来敬重
自己的人。

  「那……那是自然!为尾张的商业繁华出了这么大的力,生驹夫人您也辛苦
了。」说完,斯波义银端起酒碟一饮而尽后,又用自己刚刚喝过的酒碟,亲自给
吉乃斟了一碟——这在那个时候的岛国,算是酒席上的最高礼节。

  「嗨咿!小女子不胜荣幸!」于是吉乃也恭敬地端起酒碟,一饮而尽。

  看着眼前怀着身孕、风范却比先前自己身边的那些什么柘植宗花、森刑部之
流,甚至是比织田信友、坂井大膳之流更具备男子风范的吉乃,义银在心中感佩
万分的同时,脑子里窜出来的嫉妒火苗,也越来越旺。

  (这个织田信长,还真他娘的得人,又有艳福!什么巾帼女杰、什么妖冶尤
物,竟然全都归了他?该死的天照大神!你让他这样享尽齐人之福,到底你是当
他是尾张之主,还是我斯波义银是尾张之主!)

  随后,吉乃又敬土田御前:「姨母,小女吉乃,久疏问候了。」本来生驹家
就跟近江的土田家时代皆有姻亲,又本着自己跟三郎信长的关系,吉乃便称呼土
田御前一声「姨母」,也是算有所依据。

  一见到挺着大肚子的吉乃给自己敬酒,近些日子在末森城里住的特别冷清的
土田御前,原本板着的脸却也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尤其是她又想到,三郎信长
这小子已经前后有两个儿子了,先夫信秀跟自己的血脉也算是有所延续,她自然
欣慰不已;再对比一下自己一直溺爱到早早就跟自己偷偷摸摸有了母子私情的勘
十郎,最近即便是已经娶了妻室,每天却还要去那津津木「藏人」秀则房间里,
被那津津木藏人的阳具戳菊洞作乐,而勘十郎跟他的妻子唯子晚上行房的时候,
却总是草草应付、连他小时候的雄风都不及半点儿,而且到现在,唯子的肚子也
不见鼓起来,每天唯子做的最多的事情,也就是以泪洗面,于是原本偏爱勘十郎
到入心、入穴又入骨的土田御前的内心,也开始有了些许的动摇。

  「听说你已经怀胎六月了?」

  「是。」

  「唉……我那不孝子!真是辛苦你了,吉乃!只求今后,你这孩子,性子上
能少像他父亲便好!」

  吉乃听了,又不禁看向归蝶笑了笑:「那还全得倚仗浓姬夫人了!」

  「嗯。」土田御前也举杯饮了,随后又叫过来了归蝶,分别给吉乃身边的空
碟和归蝶的酒碟都斟满了,说道:「你们俩既然情同姐妹,阿浓是我这不孝子的
正妻,吉乃又是我这孙儿的亲母,不如咱们姑媳三人,共饮一杯吧!」

  「好!」「谢谢义母!」

  归蝶便也十分高兴地挪动双膝,跪坐到土田御前身边,跟吉乃共饮了一杯。

  ——在场的这几个女眷,就剩下阿艳被晾到了一旁。阿艳自认,按说自己的
辈份跟土田御前也是齐平的,而从小阿艳就对这个常常能勾着三郎目光的寡妇没
什么好脸,此刻看着土田御前跟吉乃和归蝶一起饮酒,独自坐在一旁哼了一声。

  土田御前喝完了酒,便低下头默不作声,她对这么个小姑子从来无感,只是
听说了这小妮子从小就跟三郎不清不楚,弄出来如同春秋时期襄公与文姜的事体
而对家族名声是一种败坏,便也从不乐意用正眼对阿艳瞧上一瞧;归蝶听了她的
嗤声,立刻回过头瞪了她一眼,心说要不是这是在席间当着众人面,归蝶真是有
心一个大耳贴扇过去,给她个好看。

  唯独吉乃似乎对阿艳的怒嗤充耳不闻一样,又分别敬了勘十郎和林氏兄弟、
以及柴田胜家,乞求他们以「织田家一门众中最为杰出者」和「织田家肱骨中梁」
的身份,能够在一旁为三郎襄助辅佐;直到最后喝得面红耳热了,吉乃才来到了
阿艳的身边。

  「阿艳!阿艳啊,我的好妹妹——哈哈,小女就借着酒力,不管你叫一声
『叔母上』啦!」旋即,吉乃又握住了阿艳的手,把原本憋了一肚子闷气的阿艳
弄得很是迷茫,却听吉乃转过身说道:「诸位豪杰英雄怕是不知,阿艳公主殿下,
其实也早与小女结了姊妹之谊!」

  旋即,红着脸站起身,又晃了两晃的吉乃站起身,在弄得众人为她站不稳的
身子担忧的同时,吉乃又笑着对众人继续道:「诸位,小女虽然身为女子,但也
实则是个粗鄙之人,今天算是小女失态了——索性,小女就再斗胆、再借着酒劲
儿,跟各位说个实话吧!其实此番能够锄了那『清须三人众』跟先任守护代织田
信友殿下,功劳最大的,当属阿艳公主殿下!」

  众人听到吉乃这么说,便登时一愣,归蝶也觉得吉乃是要夸赞阿艳,心里也
徒增了几分不快。

  但却听吉乃继续说道:

  「遥想先代主公信秀公去世前,其实便与先代武卫公义统大人定了一条遗计:
那便是让阿艳公主殿下,以嫁与咱们这位义银殿下的名义,去到义统公的身边,
劝谏义统公斩锄信友和『清须三人众』。众所周知,在信秀公和义统公生前,由
于义统公受奸人蒙蔽,逐渐疏远了信秀公,但在此后,信友和坂井大膳、河尻左
马等一众奸人却屡屡欺辱义统公与义银殿下;并且,当年信秀公同浓州的斋藤道
三大人在长良川开战许久,信友等人,为了稳固自家的荣华富贵,也常常把我尾
州的情报暗中透露给美浓。幸好,浓州的道三大人深明义理,及时同信秀公和睦,
并且还送与浓姬夫人殿下来了咱尾张,同时道三大人也深知信友和坂井大膳、河
尻左马、织田三位素来非道,便也将他们的龌龊行径告知了信秀公。而正是信秀
公在离世前,让阿艳殿下将他们那等丑事,一点点提醒并劝谏了老武卫殿下,而
有了阿艳的谏言、以及咱们的主公上总介三郎大人为老武卫义统公策应,才有了
今天咱们义银殿下和三郎大人的胜利——为此,老武卫殿下还早向信秀公和三郎
大人分别写信承诺过,倘若能有彻底斩锄信友一党之日,必让三郎大人取守护代
之位而代之,并且,阿艳公主之身,亦会归还那古野。」

  说到这,吉乃还回头看了看归蝶,道:「抱歉了,浓夫人,小女今天实在是
喝得多了,但同时小女也同你一样,也深感阿艳公主这几年受过的苦。浓夫人不
好意思说出来的话,就由小女这般粗鄙之人向众人诉说吧!」然后,吉乃又转身
道:「阿艳公主,实在是苦了您了!小女愿意代我生驹家、代咱们尾张的老百姓,
向您感谢!请受小女一拜!」

  说着,吉乃动情地看着阿艳,又在侍女的搀扶之下,对着阿艳下跪后,叩头
行了个大礼。

  「呃……不……不敢当!」

  阿艳也连忙欠身还礼,并上前去握住了吉乃的手。

  「这……这……这是真的么?」「之前不曾听说啊……」「这个真不知道了……
还有这等事么?」「这要是真的,那咱们的艳姬殿下还真不简单呢!」

  而更加被怔住到瞠目结舌的,是一直在旁边看着阿艳发呆,且血脉地位极其
尊贵、却在众人眼中实际上毫无存在感的斯波义银——要不是当初斯波义统想要
给三郎去信的时候,就是义银在旁研磨乃至代笔的,对于吉乃刚才的话,义银差
点就信了。

  只是让他琢磨的,不只是吉乃胆敢编话这件事。

  (什么!她一个城下商贩家的女子,又是怎么知道我父先前送与这织田三郎
的手信的?)

  ——岂不知,从当初那古野胜泰和簗田政纲一同反叛清须城开始,到后来斯
波义统给那古野城一个劲儿地通信,这一系列的事情当中,都有生驹家的钱作为
保底:但凡有密谋在执行,就不可能完全不被人知道,更别提就尾张这么个在地
图上连一块鱼脍刺身大小都不及的地方,从那古野到清须之间差不多就有十几个
小城、百余个庄屋,遍地蛆虫一般的地头武士们对清须城和那古野的态度又不相
同,若是完全不想让织田信友、坂井大膳他们察觉这些事,这帮蛆虫们就得先被
喂饱,不仅如此,还得尽量拉拢他们,或者起码让他们保持中立,那么三郎能依
赖的,便是吉乃家里的金库。因此,三郎知道的事情,吉乃也差不多都知道,斯
波义统许过若是能除掉「清须三人众」,就让义银休妻、把阿艳归还给三郎的诺
言,吉乃也自然非常清楚。

  原本表情缓和了一些的林通胜,听了吉乃的讲述,又不禁皱起眉头来:

  「吉乃,你说的这些话,除了浓夫人之外,可有佐证?老夫身为织田家的笔
头、先代信秀公身边的左右手,却为何对你说的话,一概不知呢?你怀了三郎的
嫡子,老夫自然尊重你,但你若仅凭你一个商贾家家的女儿的一张嘴,想要在这
消遣尾张的诸位,老夫可是会很不客气的!」

  (她倒是说得轻巧!搞半天,我在末森城,跟勘十郎这小子白忙活了三四年,
最后打倒了信友跟坂井大膳那帮人,我们却一点功劳都没有了!好一个『大傻瓜
三郎』,如今所有脸上能够贴金的事情,全被你给赢去了!)

  而面对如此较真的林通胜,饶是口才甚佳、头脑灵活的吉乃,也不知道该怎
么办才好。

  却听这时候,内堂的右手边,又响起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接着,众人顺着这声佛号,又把目光都投向了泽彦宗恩的身上:

  「佐渡守殿下,恕小僧直言:当初『桃岩道见』去世的时候,正是小僧与平
手中务殿下在侧,」——「桃岩道见」,便是信秀死后供佛后的法号——「当初
这些事情,正是『道见』与平手中务同小僧一起商定的,而且最后生怕缺少见证
的人,便又把当初刚嫁到尾张来的浓夫人叫了过去,关于阿艳嫁与武卫殿下的本
质,还有其中前因后果,全都说与了浓夫人听。刚才生驹夫人所言,正式当时我
等同『道见』一起跟浓夫人讲述的,一字不差,因此,生驹夫人所说的也应当确
是浓夫人转述的。若问起见证,佐渡守殿下,小僧就是个见证。」

  而再这个时候,坐在内堂末位的森可成也站了出来:

  「失礼了,诸位,在此我必须说一句了——我森与三左卫虽然来咱们『御屋
形殿下』身边较晚,说话可能没太多人相信,但我森可成,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
子、不是那等贪功之人!大家都以为,那织田信友是被我槊死的,其实,真正手
刃了信友那家伙的,应该是阿艳殿下!当时我赶上清州北门的时候,确实看见阿
艳公主在跟信友那家伙厮打在一起,我确实也一枪戳了过去,但是真正砍断了信
友的喉咙、让信友咽了气的,则是阿艳殿下!阿艳殿下是为了感激我的营救,才
把头功让予了我!诸位,无论你们相不相信这位生驹夫人的话,起码,今早阿艳
殿下的作为,才今天咱们攻打清州城的最大功劳!」

  森可成一说完,众人便终于对眼前这个不怎么爱说话、长得瘦小、早先就与
自家主公三郎信长有些不堪入耳的流言、又在今早上的众人面前与主公三郎毫无
顾忌地相拥、黏糊得如胶似漆的阿艳公主感佩不已。

  「可以啊!那古野城,一门三女,竟然都抵得上东海道百十个男子!我还真
为吉法师大人感到欣慰呢!」坐在一旁,也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柴田胜家也终于开
了口,意味深长,或者说有点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而面对此刻众人的赞扬,阿艳的眼睛里,也充满了热泪,她这几年里所做的
一切,总算是被人理解、被人认可了。等她再看向归蝶之后,满眼全都是柔和的
感激,弄得归蝶倒是暗暗不好意思起来。

  「那小女就承了权六大人的夸奖了。诸位,既然今天咱们一是庆祝三郎夺下
了清须城,二是预祝武卫公早日能够返回清须,三是感谢阿艳殿下的劳苦付出,
四又是为小女肚子里这孩子而庆祝,即是『四喜临门』。咱们扶桑之人,素来最
喜单数,那么小女就再为咱尾州添上一『喜』:小女听说,清须城在此战之中,
被信友的人焚毁了,既然如此,修缮清须城之一切耗工花费,小女愿用生驹家之
金银承担!」

  这下,整个宴席彻底沸腾了——除了吉乃这女人着实知道如何为宴席添彩之
外,最主要的,是如果生驹家这个尾张首屈一指的富豪之家愿意承担,那么这帮
人的荷苞就彻底保住了,那么通过打倒信友、坂井一党之后,从各个庄园、商号
分到各家的富余出来的钱财,足够这帮人奢侈享受一阵子的。

  就在大家都很高兴的这个时候,走廊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嘈杂,随后,一阵鸣
亮的呕吐声音,响彻了整座那古野天守阁:「——哕!」

  「我的天,这谁啊……」「不知道啊,这还没开始吃,就喝成这样了?」
「这声音……我的天!该不是……」

  还没等庭院里的交头接耳落定,接着就见一堆人呜呜泱泱地从走廊里灌了进
来,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前田利家、池田恒兴等人护着一个跌跌撞撞的家伙走进
了内堂,而那个跌跌撞撞的家伙,正是三郎信长,此刻的他依然喝得酩酊大醉不
说,他的左手,正按着一个身材短小干瘦的家伙的天灵盖晃悠着,而他的大半个
身子,则贴在一个身高中等、身材却丰腴圆润的女人的身上。

  「喝呀……接着喝……哇!这么多人啊!哈哈,都来陪我……我今日高兴!
来,都来陪我一起喝!」

  ——并且,三郎信长的右臂,绕过了那女人的颈部后,直接把手插在了女人
的领口之中,紧攥着那女人的巨乳不松开,三郎坚实的大手和突兀的手指的轮廓,
撑在女人的衣服下十分明显,这让众人一时之间都不敢直视。

  而那女人,则是表情复杂地红着脸,任由众人看着自己被三郎揉搓胸部,默
然不语。

  眼见着这一幕的土田御前、勘十郎、斯波义银、还有林氏兄弟全都瞪大了眼
睛,臊得话都说不出口。反倒是一旁的柴田胜家仍然端坐着,皮笑肉不笑地对着
吉乃和归蝶问了两句:「呵呵,敢问浓夫人、生驹夫人,这位女子是谁呀?该不
会,也是您二位新结交的金兰姊妹?」

  这两句话,直接给吉乃彻底问住了——她是真没见过这女人。

  实际上,整个宴席间能够站在三郎身侧的人里面,真正认识这女人的,只有
阿艳。

  但是此刻的阿艳的情绪,还沉浸在刚才被众人的感佩赞许之中,她还没来得
及擦干激动的泪水,话柄就被一旁的斯波义银抢了去:

  「不对!这女人,寡人认识!她是坂井大膳的姬妾!她是那织田三位入道的
女儿!她就是那真子夫人!」

  「是啦!我也看着这娘们儿觉得眼熟!她就是那个素来蛇蝎心肠的真子!我
可听说,坂井赖信的一半阴谋,都是这娘们出的主意!」在一旁的林通具蓦地站
起身来,直接指着三郎的鼻子问道:「好哇,吉法师!你口口声声说你夺下了清
须城,是为了重振斯波武卫家、广大我胜幡织田家;可这会儿你却跟那坂井大膳
身侧的婊子混在一起,究竟是何居心?」

  林通具如此一问,整个宴席又彻底安静了下来。

  若论起先前尾张的男子中谁的名声最差,在场之人十个有八个估计会说正是
他们的家主「大傻瓜三郎」,若论起尾张的女子中谁的名声最差,十个当中会有
十个都会说便是这位蛇蝎美人真子夫人;然而,名声差跟名声差还不一样,大家
都嫌弃「大傻瓜三郎」,可实际上大家都觉得,曾经还是少主的三郎,只不过天
性顽劣、喜欢到处胡闹、总会把尾张上下折腾得鸡飞狗跳,却不曾图财害命,但
是至于这位真子夫人,传说中的她,可为了帮着自己的先夫坂井大膳和亲父织田
三位入道扩张势力,而出主意坑杀过不少斯波武卫家的忠臣,以及国内其他的贤
良之士,虽然她在人后,只不过是亲爹和丈夫的掌中玩物而已,但真子在人前在
还没有背叛那二人时候,在人前的排场则是相当的大,对尾州的奴仆、百姓、乃
至普通武士,总会习惯地做出欺凌玩弄的罪过。于是,大家对于过去的三郎,都
当是一个笑话,但对于眼前这位真子夫人,没有一个人不是恨得牙根痒。

  三郎和真子的相遇也很简单:中午吃完了饭后,三郎就跑到城下町中,跟百
姓们一起唱歌跳舞、寻欢作乐去了,百姓们一见到三郎这家伙非但没有摆架子,
还愿意穿得朴素的跟自己这帮浑身尘土的泥腿子们一起玩耍,也都非常的开心。
等到三郎跟着他们一起唱跳得累了,他们便拿出了早准备好的酒肉送与了三郎,
而三郎就坐在热田神宫门口的大树前,大口肉、大碗酒地吃了起来,同时还号召
各家把送与自己的吃食酒饮都分了,又让各家互通有无——一时间,那古野城附
近的千百余名百姓们,不分高低贵贱,全都席地而坐,在三郎的带领下,全都给
周围的人分食着自家的饮食——这会儿尾张的众人,才知道能有这么个狂放不羁、
不拘小节的亲民的领袖主君是多么的快活。

  就在这个时候,一身朴素打扮的真子,凑到了三郎的身边。

  真子这样一个自从懂事以来就被自己亲父和丈夫当作禁脔、肉便器的女人,
头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长相俊朗、皮肤黝黑的男人,也不
由得看得痴了。

  早间时候,她看见阿艳被这个男人动情忘我地抱着时候那难以抑制的热泪,
真子猜想阿艳这会儿怕是忘了自己希望她能够帮忙引荐、以此栖身于那古野的事
情,但同时,看着两个人的真情流露,真子其实也特别的羡慕,思来想去,她当
时便不敢打扰;此时,见三郎一个人出现在平民百姓面前,她才敢凑上去。

  不过,若是说真子一时间能有多喜欢三郎、是不是对三郎一见钟情,真子自
己都觉得夸张,至于有几次阿艳说溜了嘴,于是真子从她的口中听说,这男人在
那方面特别的强,弄得当时的真子也特别的动心,则是另一回事;可眼下最大的
问题是,清须城破、织田信友身死、坂井大膳逃亡,虽说真子彻底解脱了,但她
这下也彻底没有容身之所了。

  (也别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什么爱不爱的,先让我活下来再说吧!——
但凡他能待我好,老天爷,我这辈子就是他的人了!)

  「三郎大人。」

  等真子终于鼓起勇气、厚起脸皮对三郎开了口的时候,这会儿三郎已然喝得
有些晕晕乎乎了。

  「嗯,这位姑娘……哈哈,我看你两手空空,你给我带来什么『好贺』了?」

  「我。」

  「嗯?」

  「我自己。我的身体,就是给您的贺礼。」

  喝得醉眼朦胧的三郎,看着丰润浮凸的真子的媚体,一时间有些发晕——面
对胸前仿佛两只肉瓜一般、后臀又赛过母马的臀的此等尤物,无论哪个男人都会
无法自控,更别说,自从上次塙直政的妹妹一事之后,三郎就再没近过女色。

  「你?……你是谁家的大小姐?」

  真子并没正面回答三郎的问话,而是一边把身体往三郎的身上贴去,一边伏
在三郎的耳畔,娇声说道:「阿艳在清州城里的时候,我帮过她,后来老武卫被
害之时,正是我跟她一道逃出来、又隐蔽在町市之中的——她答应过,等清须城
破之日,我便与她一同侍奉三郎大人。」

  「哼,胡闹……」三郎醉眼朦胧地看了看周围的人,扭头就瞪起眼睛对真子
看了过去:「你真当我没认出来你是谁?」

  见三郎抬手就要把自己往一边推走,真子连忙换成了此刻她最真实的悲怆的
嗓音,低声对三郎乞求地说道:「三郎大人……我实在是没处去了!您要是赶我
走,我就剩一个死啦!贱妾求您成全!」

  「你说的,都是真的?」

  「不信进了城之后,三郎大人可以去问阿艳!求您了,请看在我帮助过阿艳
的份儿上!」

  「好吧……我知道了。」

  于是,三郎便拽过真子的手臂,抱她在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膝盖上并与她一
并饮酒。

  尾张的百姓们尽管普遍传说真子夫人性情歹毒、蛇蝎心肠,但实际上真正见
过、看清并记住她的面目的却寥寥无几,这会儿见三郎抱着真子夫人喝酒玩笑,
权当是某家的女儿或者寡妇、要么就是哪里来的舞女、游女在对三郎投怀送抱——
女人对打胜了仗的武士身上贴,在那个世代是最常见不过的事情,甚至哪怕许了
亲、且丈夫还活着的人妻,这样做的也有的是,进而这帮百姓对此场景也就见怪
不怪了。

  当然,最初三郎的心里还是对真子有所顾忌,可是酒这东西就是这么回事,
喝着喝着,人的心思就必然变得混沌,久久没有触碰到女人身体的他,看着眼前
曾经这位自己讨厌的、现在却靠在自己身体上的尤物,三郎也就开始情迷意乱了
起来。

  ——尤其不管怎么说,眼前的女人,还曾经是那个跟自己父亲肩膀平齐的坂
井大膳的夫人,现在却和那清须城一样,成为了自己的战利品。

  就这样,三郎让真子陪着吃着喝着到了天黑,直至被胜三郎和犬千代他们带
人寻到。不明就里的胜三郎和犬千代,刚开始也想把真子赶走,却没想这帮人每
个人的屁股上都挨了三郎的一脚,再一瞧,三郎一直搂着真子不放,索性他们也
就把真子跟三郎一起带回了城里。

  可此时,城中参加宴会的这帮人,从武卫殿下和林美作的口中得知眼前的这
个女人竟然就是坂井大膳身侧的坏女人,一个个的怒火全都被引燃了:就比如上
午刚带人去屠灭洲贺才藏的家属的佐久间信盛,他到现在还有些杀红了眼,一听
说要杀人,他更是来了兴致;更别说,佐久间氏原本就与坂井氏坂井赖信这一分
家有仇——之前盛重与信盛祖父的农庄,有多半都是被坂井赖信和他的狐朋狗友
们给暴力夺了去,因此,这会儿他登时热血上头,当即也站起身来:

  「主公,美作守殿下话糙理不糙!这样恶毒的女子,终究是不能留在身边的!
我早听说这淫荡的娘们儿跟大和守和她自己的亲爹三位入道常年淫乱,是个肮脏
的贱货!依在下看,不如干脆杀了她!把她的头颅跟心肝脾肺一起挂在清须的大
手门示众才对!」

  若有一个站出来挑事儿的,就必然会有另一个帮腔应和的;若有一个帮腔应
和的,就必然会有一群跟着起哄的——世上事向来如此:

  「说的对!『御屋形大人』,杀了这娘们儿!」「杀了她!必须杀了她!」
「『御屋形大人』!请您动手!」

  ……

  众人齐齐叫嚷着要杀了真子,果然给真子直接吓哭了,她立刻跪下抱住了三
郎的腿,纵使她过去是那高高在上、见到过不同残忍程度、甚至好些都是她出主
意而导致的杀戮,如今关于杀伐的叫嚣降临到了她自己的头上,她也是被吓得说
不出一句话。

  但就在这时候,烂醉如泥到站都站不稳当的三郎,却一仰头,暴喝一声:

  「『哒嘛咧!』——尔等,都给我闭嘴!」

  刚刚还聒噪一片的众人,听到三郎如同雷霆一般的呵斥,登时都安静了下来。

  三郎两只肩膀一晃,甩开了周围人的搀扶,旋即晃晃悠悠地走到中庭前,指
着庭中众人冷笑了一声,口中含糊且又愤怒地说道:「你们这帮人……当我是什
么?是觉得我能随了你们的意思……你们让我做什么,我就能跟着你们的意思去
做什么,是吧?」说着,三郎当即把自己上半身的衣服,当着众人的面脱了个光,
然后用着手侧不停地击打着自己的脖子,「来呀!你们当中但有不服的……想在
今后……让我任凭你们的意思做事的,来,现在就砍了我的首级!来啊!来啊!」

  「这……」「主公……」

  三郎迷迷糊糊地一转身,瞧见刚才叫唤得甚欢的佐久间信盛,二话不说,抬
脚一踢,就把信盛眼前的桌案、连同上面的碗筷酒食全都踢翻了:

  「半介……半介!喂!半介!我在跟你说话!」

  「是……主公!」

  这会儿的佐久间信盛,冷汗都已经流满了半个光秃秃的「月代半」的脑门。

  「是你刚才叽叽哇哇地喊杀喊打,是吧?今天你没杀过瘾是吧……来!」三
郎又转身看向了一旁的池田恒兴,「去,给他找把刀来……」随后又转过身,瞪
着佐久间:「来啊……你来杀我吧,半介,你杀了我吧!来啊!」

  「请恕罪,主公!万分抱歉!」

  「不敢是吧?不敢的话……你就闭嘴!哼!」

  三郎对佐久间信盛此刻的认怂嗤之以鼻,旋即又晃悠着醉醺醺的身体,转身
对着周围所有人,伸出手指指向了跪在地上的真子:

  「你们好好瞧瞧,她只不过是个女子!什么都赖女人……你们还配称为男人?
你们还配称为女子?你们说,当初坂井赖信残害忠良,全都是她的注意……哦吼
吼!合着那让在座诸位头疼的坂井大膳,是个自家娘们儿说啥就是啥的耳朵软的
白痴吗?——那你们说说,怎么我胜幡织田家,祖孙三代到了今天才把那白痴家
伙赶出尾张!早知道,我就派一益、益重他们甲贺村的同乡去杀了这妞便是啦,
何必还要等到今天?何必还要派阿艳去到清州城里去!你们说啊?说啊!」

  众人一时片刻,俱是无言以对。

  「这个真子,不过是个女人……你们什么都能往女人身上赖,我真替你们丢
人……」三郎眼见众人都不说话了,自己便嘟嘟囔囔地转过身去走向了本来属于
自己的主位上准备坐下。

  「呵呵呵,我的三郎少主哟!」——按说这会儿要是没人说话了,今天这事
情也就过去了——不往整个东瀛列岛说,单就说尾张境内,从古至今,胜者将红
颜祸水一般的女人掳走、接着一辈子到头也过得好好的例子比比皆是,因此,今
番三郎的任性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被容许的事情;可就在三郎准备坐下的时候,打
从三郎进到后堂之中就没怎么说话的林通胜,此时又冷笑着开了腔。

  「嗯?」

  「『夏桀亡于妺喜、商纣亡于妲己、周幽亡于褒姒』,这些都乃老臣和平手
中务兄长,从你小时候就教予你的圣贤之言,怎么,今天你要把这些圣贤们的教
诲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吗?」

  没等林通胜话音落地,三郎当即又带着一个趔趄地转过身,指着林通胜的鼻
子大声说道:「——那都是孔夫子、孟夫子,为了那班没用的君王们所找的借口!
您费心了,林佐渡师父,」他说着,摊着手指向真子、吉乃、阿艳和归蝶,大喇
喇地说道,「这个真子,包括我的这些女人们,没有一个会是妺喜、妲己、褒姒,
而我织田信长,也永远都不会是夏桀、商纣跟幽王!」

  林通胜抬起头望向三郎,表面上还在微笑,但暗地里后槽牙都快被自己嗑碎
了。

  见到自己的兄长被这小子气到硬吞了一口气、衔在嘴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坐在一旁的林通具又不干了:

  「信长!咱们尾张诸家武士,往常真是太给你脸了!试问世上,哪有你这般
枉顾臣子的劝谏的主君?我可告诉你,今天这女人,她死定了!你杀她,她是个
死,你不杀她,她也是个死!你别以为……」

  三郎却连看都没看林通具一眼,晃悠着身子,又走向了自己刚才扶着对方脑
门进屋、此刻正有些紧张畏缩地站在后堂门口的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个子年轻男人
面前,对他叫唤道:

  「喂,『猴子』,『猴子』?」

  ——这是三郎刚给眼前那个小个子取的绰号,以至于那小个子根本都没反应
过来。

  「『猴子』……日吉丸!我叫你呐!」

  「呀!唉呀妈呀……抱歉了,我没……那啥,咋滴啦,主公?」

  「喏,你过来……」

  「哈啊!」此时已然改名为「木下藤吉郎」的「猴子」日吉丸,屁颠屁颠地
迅速窜到了三郎面前跪了下来。

  「喏,你瞅见这个高个子没?」三郎对着日吉丸指着林通具说道。

  「瞅见啦,主公。您要俺咋滴?」

  「你去,帮我狠狠地抽他俩嘴巴!」

  「这……」

  ——虽说流浪诸国过后,日吉丸早就觉得自己跟尾张没有什么归属感了,但
打小就在织田家内厮混的日吉丸,当然知道林氏兄弟在织田家家中的分量,于是
一时半刻的,日吉丸也犯了难。

  「你尽管给我揍他!揍完了这混账之后,我擢你做我的足轻大将!」

  一听这话,原本一脸褶皱、哭丧着脸的日吉丸,黑洞洞的双眼里登时泛出了
星光:「那太好啦!在下承知!」

  说是迟、那时快,只见日吉丸一个箭步跑到了林通具的面前,一边跑还一边
用着自己独特的尖细嗓音叫唤了一句,「美作守大人,得罪啦!」而林通具依旧
居高临下地看着窜到自己面前的这个身长不足五尺的日吉丸、和不远处醉醺醺晃
悠着身子的三郎信长,嘴巴撇得像根微型的弓,他很鄙夷地盯着日吉丸,仿佛觉
得对方根本不敢拿自己怎样;

  却不知道电光火石之间,日吉丸这小子猫着腰、躬着背、双腿一缩再一抬,
原地一蹦,果真就像一只小猴子似的跳将起来,直接把脑袋跳到了与六尺有余的
林通胜的头颅齐平的地方,接着迅速伸手朝前一挥,「啪啦」一声响,日吉丸正
把自己猴爪子一样又黑又小的手结结实实揍在了林通具的脸颊上……

  霎时间,除了木下藤吉郎和三郎信长之外,整个宴席间的所有人都傻了,就
连林通具自己也傻了——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刚成为下人的腌臜小子,竟
然真的敢抬手打了家族中的家老一个耳光。

  在众人诧异惊愕的目光中,「猴子」的双脚再次落地,之后还看着林通具龇
着牙「嘿嘿」笑着。

  ——因为在日吉丸的心里,他才不管别的。

  三郎那一句「我擢你做我的足轻大将」,对他而言,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在
这个世代,如果充军打仗,仅仅是一介「足轻」的话,对于大部分而言,那顶多
算是给某家的部队充数的耗材而已,仗打完了,该种地的种地、该做生意的做生
意、该做杂工的做杂工,尚属「民」的阶层——就连现在,日吉丸虽然穿得像个
小姓近习一般,但实际上在那古野城里也不过是做些烧火、担柴、清洁之类的杂
役而已;但若能做得「足轻大将」的话,那可就不再是「民」了,而是「士」——
可以穿体面的吴服、配武士刀、又有定期的俸禄拿,还能负责治安、捕盗、财务
等工作,在「民」的面前,那可威风得很;更何况,三郎主公还说要「做『我的』
足轻大将」,那这可不是一般的「士」,而是「侍」——即是「大名身边『侍奉』
的武士」,那在武士里面也都属于佼佼者了;

  ——这一巴掌下去,能有这些收益,日吉丸哪还管那林通具是不是什么家老。

  但上一刻笑得特别灿烂的日吉丸,下一刻马上哭嚎得像是一只猴子被一直豹
子给咬在了嘴里——坐在一旁身为林通具结义兄弟的柴田胜家见状,立刻跳起来,
一脚踢中了日吉丸的心口窝:「混账东西!哪来树皮一样的家伙?竟敢如此造次!」

  权六的这一脚,就算是整个尾张上下的任何壮汉,只要挨上一下都能昏过去
或者吐血,但从小就是被身边人欺负大的日吉丸,却只是觉得吃痛,他一捂胸口
觉得自己好像还能捱得住这样的疼痛,随后伏着身子就准备朝着三郎的身后爬过
去,那身法着实快如闪电一般;可没想到,他那穿着草鞋的脚,却还是被权六一
把薅住,并且倒栽着直接被权六拎了起来,重重地朝着地上一摔,紧接着权六又
拧住日吉丸的衣领,握紧了拳头,照势就要打。

  但下一刻,马上就要揍到日吉丸鼻子上的那一拳,却被一只厚重的手掌拦了
下来。

  「是我让他揍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的……权六,我也敬你是个武者!可你欺
负一个小厮算什么本事?你要打,就跟我打!」

  捏着权六拳头的三郎,一脸醉态,但却咬着牙、瞪着眼。

  ——这下轮到权六有点下不来台了。

  无论是先前在海津滩一战、还是今天火速夺下了清须城,其实都让权六对三
郎有些刮目相看,尤其是再对比一下自己原本支持的、却在老家主去世后昏招频
出、从让守护代信友和「清州三人众」支持他自己到他自己最近不断宠幸那个津
津木藏人的、还把自己居城周围的城町搞得通货膨胀、财务乱套的勘十郎公子,
权六都开始愈发地欣赏起三郎来;

  但这家伙就这么放纵一个来历不明的仆人羞辱自己的义兄,权六实在是有些
咽不下这口气。

  「行了,权六!还有佐渡守、美作守殿下!你们都少说两句吧!」就在此时,
已经把眉头锁成炸馄饨菓子的土田御前终于发话了,「今天上总介大人一朝得势,
能请咱们来,人家上总介大人,也算是给足了咱们末盛城的面子!吉乃也给咱们
每个人都敬过酒了,咱们这帮人,也都该有点眼力见。而且人家还踢了桌子、动
了手,以哀家看,接下来这酒菜,咱们也无福消受。勘十郎,你去跟上总介大人
再敬一杯酒,咱们从哪来的,就该回哪去罢!」

  土田御前的语气和措辞,全然不像是对待自己的亲儿子一般,席间众人都发
觉了,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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