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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蒲珠】(8-11)作者:烟水散人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4-06-12 19:53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第八回 触怒权奸因却婿   诗曰: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右《酌酒与裴迪
  第八回 触怒权奸因却婿

  诗曰: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右《酌酒与裴迪》
  话说钱生正在忧懑不悦,忽值梦珠小姐差红蕖以数行持至,钱生接来细看,那纸上写道:前夕晤君,闻已许聘赵氏,若然,妾愿居其次,因家君燕子矶回,云在关帝庙中遇一申屠丈,天下异人也。子若竭诚往谒,或者明珠可求。至于王太常,品行不端,但宜婉曲辞婚,慎勿直遂,以取其怒。自今以后,妾之身,付在君矣。幸亟图之。
  钱生览毕,不胜欣悦道:“小姐不仅深情,且有敏识。曩时申屠丈曾说:‘倘有缓急,不妨谋诸我。’那梅山老人又道:‘遇珠则圆。’这段姻缘想有几分可就。然非小姐裁示,几乎忘矣。”遂带了紫萧,直往燕子矶关庙访问。
  庙祝道:“相公莫非姓钱么?”钱生问之,庙祝道:“申屠先生临去时,嘱咐小道云:‘三日后,有一位姑苏钱秀才来访,可对他说,须到东昌相会。’”
  钱生大惊道:“申屠丈可谓神矣。”想起堂叔钱一鹤正做东昌府知府,不如乘此机会,到彼省候,便可以从容寻问那申屠了。
  主意已定,回到书馆,请见范公道:“不肖执意辞婚,梅川年伯必然见罪。今有家叔莅在东昌,意欲暂往省谒,俟王年伯服满进朝,再当趋侍左右。”
  范公大悦道:“贤侄所见不差,但途中须要保重。”
  遂即庀藻作租。至夜席散,钱生方进卧房,把那行李收拾。只见红蕖潜至,持一锦囊付生道:“小姐闻君远行,无由面别,特俾妾来,以此不腆为赠。”
  钱生谢道:“烦乞小娘子致意小姐,小生此去,倘或得了明珠,不时定聘,乃不可为着小生,忧损花容。”乃捡视囊中,只有纹银一镒,其余俱是金珠,约值三四百金。钱生把那琴剑书符,留在其内,只把小姐所赠之货,并要用物件,俱放在皮匣中带去。晓起别公,出门之际,回头频望,魂断意迷,不觉潜然泣下。珠娘一闻生去,玉怨花愁,其相忆之情,不待言矣。
  再谈吕主事,细述钱生推却之意,回复梅川,梅川赫然大怒。玄卿笑道:“谅那腐儒薄福,岂能坦腹乔门。然在老先生,岂患无一娇客,何必取此迂妄之人哉?比闻闇老有女,四德俱全,何不为令郎公求此佳妇?”
  梅川道:“鄙意怀之久矣,因此公清奇简傲,不近人情,又不知其女,可称淑媛否?”
  玄卿道:“昨日亲见,范小姐《望月》一诗,请为老先生诵之。”遂朗咏一遍,梅川听罢,欣然道:“有此美才,岂无丽质?但无人可做赛修。”
  吕主事道:“闻有清士许翔卿,与范老先生至密,不若托彼为媒,下官亦当从旁相恳。”梅川大喜。
  无何,已届重阳,遣仆持柬邀请许翔卿,翔卿接柬视之,上写道:制侍生王芬顿首启翔卿兄爱下:久怀雅致,未获识荆,兹届重九,敝园楼台崇敞,愿与君登高一谈,君幸惠临不倔。
  翔卿暗忖道:“此公平昔势利,矜以慢人,今特遣使邀我,其中必有缘故。”欲要推辞,又恐见怪,只得随了来使,具名拜谒。
  梅川一见翔卿,笑容可掬,直延进后园书室,备叙寒温,少顷,摆列酒肴,宾主对坐,饮至半酣,梅川从容问道:“闇老近日起居何似?”
  翔卿道:“范公琴酒陶情,颇得香山池上之乐。”
  梅川道:“闻有淑爱,才色无双,桃夭未咏,意欲为小儿求聘,吾兄试度其允否?”
  翔卿道:“只恐范公不敢仰攀。”
  梅川作色道:“翔卿何出此语?吾与闇然不唯同年,兼且累世通家,今以儿女联姻,乃是一桩美事,故特奉迓玉趾,烦为小儿作伐,事成之日,柯仪必当重谢。”
  翔卿道:“既承明公钧谕,敢不借口舌之劳,以缔朱陈,俟与范公求得庚贴,即当回复。”
  梅川大悦,呼童斟酒,连敬数杯。临别,梅川又道:“小儿亲事,全仗尊力,并烦致意范翁,不可学那钱兰小畜生,不识高低,故为推却。”翔卿唯唯,作谢而出。
  不敢迟缓,连夜往见范公。范公道:“彼恃冰山作泰山,吾与往还,尚惧祸及,岂有以女缔亲之事。明日君去回复,只须依我如此如此,以辞绝其意。”翔卿领诺。
  次晓即至王宅,求见梅川,梅川道:“许君清早惠临,想必姻事得妥?”
  翔卿道:“执柯无力,惶恐惶恐。”
  梅川即变色而问道:“岂闇然有所不允耶?”
  翔卿道:“范公非敢不允,只因小姐三岁时,曾有异人相道,此儿福薄,议亲不可太早,早则不寿。须到二十岁,有以明月珠为聘者,方是夫妻。故议亲虽多,范公一概不敢许诺。特俛小可致谢厚忱,异日尚要踵间荆请。”
  梅川大怒道:“明明欺我,造此胡言,我今日方知那钱生不允亲事,也是他的主意。罢了,拼我这穷太常,与他做一个对头。”又叱翔卿道:“我好意做成汝做媒,准料汝也不知人事,为他捏造虚辞,特来诳我。”翔卿再欲开口,梅川已气冲冲的踱进屏后去了。
  翔卿满面羞惭,回达范公,范公道:“由他发怒,我巴不得与他绝交。”
  正在谈论,忽见吕主事差人下书,公拆书细看,单为王太常求亲一事,中间指陈祸福,无非迫抑公允从的说话。范公掷书于地,微微冷笑道:“鄙哉,玄卿!真小人也。我老范铮铮傲骨,岂为社鼠恐吓耶?”
  那递书的在门首等候半日,不见回书,含怒而去,报与玄卿。玄卿十分不快;即时往见梅川。梅川道:“范耿公不允结亲,毫无情面,我欲寻事害之,君谓计将安出?”
  玄卿道:“老先生荣行在即,俟进京之后,设计中伤,有何难哉?”梅川摇首道:“怎耐得这许多时?”
  玄卿道:“既要速行,更有一策,我闻裴大司马,初为淮扬盐院,被闇然弹了一本,已成不解之仇。先生何不捃摭其过,修书一封,送与司马,则司马必信公言,而老范难免不刚之祸矣。”
  梅川大喜道:“此计妙绝。”即央玄卿起稿,星夜遣人北上。
  且不说王、吕安排陷害,只可惜范公不知祸患临身,犹以绝交为幸。正是:灶突已烟上,燕雀犹未知。
  且说范公有一嫡侄,讳斐,字文甫,年踰弱冠,以恩例为国子监监生,自朝瑛没后,公即承继为嗣。一日偶从府前经过,闻得衙役人喧,传说道:“圣上差下校尉,要拿一位乡官。”范斐挨身相问,正问着王太常的家人,那家人也不认得范斐,随口应道:“要拿做开封府太守的范闇然。”
  范斐听了大骇道:“那范太守居官清正,居乡仁善,犯着何罪,圣上却要拿他?”那人笑道:“这朝廷的主意,我们哪里晓得。”
  范斐惊得面如土色,飞报范公。话犹未毕,只见许翔卿疾趋挥汗而至道:“风闻校尉到府,虽未开读,外人纷纷俱说为着明公,虽未知真假,不得不来相报。”公方大惊道:“我任开封二年,虽无功德及于百姓,未尝得罪于朝廷,不知皇上拿我,为着何事?”
  正欲遣人侦探,忽报吕爷来了,范公慌忙迎入。玄卿道:“闇老犹未知么,适闻官旗到郡却为着老先生,我想朝廷之上,权重的莫如大司马裴公,与裴公至契的,莫如王梅老。今老先生遭此奇祸,据下官愚见,何不将令爱小姐,连夜送过王宅成亲,待王老先生进京求救于裴公,则天威可解,而身家可保。”
  范公道:“谨谢厚爱,若范某无罪,则圣明自然恩宥;如果悖逆不法,这是获罪于天了,岂媚于□灶所能免乎?”
  玄卿道:“老先生只因性气躁直,所以见嫉于人,仕途坎凛,今当祸患已成,犹依然执拗,只恐廷尉未必于公,九重高而难吁,不听仆言,悔无日矣。”
  范公道:“与其在己以幸免,不如守正而待命,提骑一来,某即含笑而去矣。”玄卿知事不谐,即起身告别。
  范公忙唤范斐商议道:“吾料祸根必起于梅川求亲不遂,此老奸险异常,我若被逮入都,家内无人,他还要寻计毒害。汝今晚带领叔母、妹妹、并汝妻子,悄然出城,明日五更即雇船,直走姑苏,暂避在钱老夫人家下。”又向翔卿道:“君以家事清寒,断弦未续,我有使女莲香,每欲备查赠君,迟迟未果。今临不测之祸,死生难料,君可速唤肩舆,从后门抬去,以遂我之初心,幸勿推却。”翔卿顿首泣谢。
  公即进内,与小姐诀别道:“汝兄天殁,所以承颜膝下者,唯汝一人。满望赘婿,使我两人暮年有靠,谁料误听明珠一语,迟延至今,竟以求聘不遂,遭了王贼之害。我今进京,万一皇天怜我,无罪或得生还,与汝尚有相见之期。只怕群奸布网,天欲绝我,或毙在狱中,或受刑西市,则我父子自今一别,永无再见之日了。我他无所嘱,唯承事母亲,比我在时尤宜孝顺。待钱郎一归,即谐伉俪,事夫敬姑,若能各尽其道,则汝父虽在九泉之下,庶几瞑目矣。”小姐听罢,登时哭仆在地,哽咽不能出声。
  范公又谓夫人道:“本欲与卿白头相守,奈何同林之鸟,大限各飞,若到姑苏,切须照护女儿,伺钱郎东昌一回,不必明珠,即完了女儿姻事。至于家业,夫人自能料理,吾亦不及备细叮嘱。”
  夫人道:“相公保重。”刚刚说得半句,即泪如雨注,放声大恸。左右女婢,无一人不坠泪者。公虽天性刚烈,亦觉凄然伤感。分咐未毕,校尉已至门首。
  小姐牵住公衣,大哭道:“爹爹为孩儿被祸,孩儿不能学那缇萦女,上书叫屈,不如死在膝下,做厉鬼以报冤。”
  范公再三抚慰道:“我为父的,不得罪于国家,到京自能申辨,汝不必过为无益之悲。”外边催唤甚急,怎奈小姐牵住不放,公遂绝据而出。
  是夜拘禁公馆,次日把圣旨阅读,即以槛车押赴长安,亲戚故友,并无一人探望,唯有老仆金元随身扶侍,可怜仁停悫,如公见几而作,已退归林下,犹不免于睚眦之辞。君子于此,每为之三叹焉。
  夫人、小姐当晚收拾细软,同着范斐夫妇,一路悲伤,自向苏州进发。翔卿得了莲香,即谐花烛,莲香泣道:“范爷为人刚方正直,所以小人嫉恶。今被逮入京,料必凶多吉少。平昔解衣衣君、推食食君,妾见其厚君者至矣,君独漠然,不以为念耶?”
  翔卿自肯道:“范公遇我甚厚,其如事关朝廷,力不能救耳。”
  过了数日,莲香复说翔卿自肯道:“王太常托君为媒,君顺了范爷而违逆其意,今范爷已被不测之罪,所谓唇亡齿寒,祸及己身耳。故为君计,不如收拾到京,兼打探范爷消息,公私两得,不识君能从否?”
  翔卿自肯道:“贤妻之言深为有理。”于是治装北上不题。
  且说钱生便默默然跟了紫萧迤逦出城,只因思忆小姐,心里摇思。一回忽念着老夫人,未审安否如何?一回又想起赵友梅,不知移徙何处;屈指秋姻怀娠已经七月……真是离愁种种,别绪悠悠。况此时恰值秋末冬初,西风萧瑟,木叶纷脱,碧空嘹亮,每逢过雁哀鸣,黄菊凝霜,遥见孤村野店,满目凄凉,越添情况。有昔贤一诗为证。
  诗曰:衡门无事闭苍苔,篱下萧疎野菊开。
  半夜秋风江色动,满山寒叶雨声来。
  雁飞关塞霜初落,书寄乡山客未回。
  独坐高窗此时节,一弹瑶瑟自成哀。
  右《秋日即事》
  玉河杨柳已萧萧,羁思逢秋转寂寥。
  亲舍每疑云外近,长安翻觉日边遥。
  浮名肯似尊鲈美,壮志宁随皮肉消。
  自笑行藏浑未卜,巫阳堪问竟谁招。
  右《秋日书怀》
  离城约有十里之外,忽闻树林中有人问道,“钱居士何往?”
  钱生惊讶道:“此处并无相识,却是何人唤我?”
  回头一看,有些面熟,遂即下马相见。只因遇着那人,钱生几乎化做横匕之鬼。毕竟唤者为谁,且听下回便知。

  第九回 投兰若侠客除凶

  诗曰:
  山头禅室挂僧衣,窗外无人谿鸟飞。
  黄昏半在山下路,却听钟声连翠微。
  右《过初池》
  说那唤生的,果是何人?乃青莲庵寂如长老也。钱生去心如箭,只在马上拱手。那寂如长老随上里许,殷殷相恳道:“茅茨咫尺,请告一茶。”
  钱生感其意切,跳下雕鞍。寂如合掌,钱生亦整衣而揖道:“不佞行色匆匆,过承上人见屈,浮生有几,愿偷半日之闲,但不知此去宝刹,还有多少路程。”
  寂如以手指道:“过了小桥,前面竹林之内,便是荒居。”遂携手同行。
  不及半里已到庵前。门扉之外一泓碧水,桃柳成行,扉上一联是摘唐人诗内“山光悦鸟性,禅影空人心”之句,字划遒劲,即范公所书也。进入庵门,但见曲径清幽,朱栏窈窕,莲座边贝叶闲披,宝鼎中香烟遥散,好一个精雅禅室。有昔贤诗为证。诗曰: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那庵内有一老僧曰智直者,寂如之师也,寂如以下又有寂通、寂照,头陀法云共有五个,唯寂如是扬州人氏,少习儒书,中年披剃。当下请生进去与智真等一一相见毕,然后邀入方丈告茶。茶毕,又请入自己卧房,但见琴挂壁边,佛悬窗左,纸帐竹床,事事清雅。智真长老忙令寂通剪蔬治斋。钱生以众僧礼意绸缪,只得从容坐下。
  常言道:“趋财奉富,莫如浮屠。”有钱施舍,便是施主檀越;满面笑容,殷勤接待。你若无钱施与,他便情意淡薄,相知的也不相知了。自己化缘,则云僧来看佛面;若俗家吃了他一茶一果,虽以数信奉酬,心犹未足。当日寂如与生,不过泛然一面,相知甚疏,为何这等倍常款接?只为范太守所许装佛之银,未曾见付,他以钱生与范公年家契厚,欲烦吹嘘之力,所以极意奉承。
  须臾斋毕,寂如谈起心事,相求转促,钱生道:“极该遵命,奈有东昌之往,归期尚远。吾师便中入城,何不自往索之。”寂如听说,一片趋奉之心,顿然厌冷,钱生亦即起身作别。不期紫萧登厕,智真又拉生到后边静室,瞻礼那新塑的送子观音,头陀法云,独向斋堂收拾。见了皮匣,佣手一提,觉道沉重有物,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疾忙招唤寂如,附耳私语。寂如笑而不言。
  你道那法云,果是何等样人?原来是个山东响马。俗家姓伍名彪,与寂如为中表弟兄。半年前,官兵追捕甚急,暂向空门隐避。若论其谋命劫财,也不知做了几千百遭,虽幸漏网,怎奈凶性不改。只为钱生合当晦气,被他见了皮匣,骤怀着不良之念,故唤寂如商议。谁知寂如又是佛口蛇心,极贪极毒,初时假意不肯。法云道:“吾兄塑这一尊观音,仅仅百金耳,乃沿门募化,舌敝口于,不知走了多少脚步,今财物自送上门,反弃而不耻,难为智矣。”
  寂如道:“只是害他二命,予心不忍。”
  法云道:“只消多诵几卷经文,超度他速生阳世,便可以功罪相准了。”
  寂如道:“南无阿弥陀佛,但凭吾弟主意。”于是瞒了智真,又与寂照、寂通约会停当。等待钱生要行,寂如抵死相留。
  钱生道:“多谢上人厚爱,敢不少祝但小生此往,急欲寻一故人,容俟异日返辔,再聆挥尘。”
  寂如又问:“尊友为谁?”
  钱生道:“是江湖上一位异人,唤做申屠丈。”
  那寂如最有机智,探了口气,便哄生道:“居士何不蚤说?那申屠丈向与贫衲至交,只在早晚,准来会过,方到东昌。居士既要见他,但须留在敝庵,何必崎岖程路?”
  钱生信以为实,忙令紫萧,取银发回牲口。紫萧打开银包,约有十余两碎银。寂如瞧见,转觉动火,一面着人整治精洁素肴,开了一坛隔年陈酒,一面取出自己在撰的打油诗句,向生请政。其诗不能备载,姑录一二,以为笑资云。
  《山行访友》:
  日出东边雨又飘,山前山后草萧萧。
  蛙如小鼓花间响,竹似长枪风排遥
  几处田禾农笠戴,数家村店酒旗招。
  不知良友居何处,野衲来寻每问樵。
  《春日即事》:
  芳草沿堤长,老晴三月天。
  桃花已红落,梅子又清圆。
  晒衲小桥畔,搔头曲径边。
  木鱼声未动,谈笑自悠然。
  钱生阅未数章,不禁失笑。忽见紫萧进来,悄谓生道:“寂如的说话,未可深信。顷见寂通、寂照,不住的交头接耳。这个所在,荒村僻路,杳隔人烟。观那头陀,又生得面目凶恶,未知人心好反,相公须要主意。”
  钱生亦惊讶道:“汝何不早说?今已薄暮,只得权宿一宵,明早去罢。”
  不多时,红日沉西,晚钟已动,寂如燃烛方丈,罗列素肴,请生赴酌。钱生酒量虽佳,乃是隔年窖下,初饮时,甘而香美,未及数杯,便觉头目森然。寂通执壶,只管殷殷相劝,紫萧在旁,频以目见钱生。钱生会意,即起身告止。寂如直引到后边客房安歇。钱生已是半酣,上床即寝。紫萧即于床侧,和衣寝寐,但闻庭砌寒蜇奏响,反侧不能睡去。
  将及更余,起身登厕,侧耳静听,恍若磨刀之声,心中惶惑,潜往听之,只见头陀法云,袒褐蹲地,手中磨刀,有四尺余长。惊得冷汗浃背,疾趋进房,摇唤生醒,告以所见。生从梦中惊起,魂魄俱丧,忙问道:“此有后门乎?”口中虽问,奈何牙齿岑岑相击,双足酸软,寸步不能移徙。紫萧已探知后路,负生于背,启户而逃。
  将及里余,遥望树林中,火光闪闪,趋往扣门,内有一妇,应声而出,怪问道:“若辈中宵奔窜,恐非良善君子。”
  紫萧放生于地,摇手道:“汝勿扬声,此乃家主,适为贼僧劫害,暂向汝家躲避一宵,容当厚谢。”
  那妇人移火照生,乃一美丽少年也,轻舒玉腕,扶生进门,笑向生道:“妾家良人,重利远出,使妾静守孤帏。天遣郎君寅夜至此,所谓有缘千里能相会,郎君岂亦有意于斯乎?”原来此妇姓戚,颇有河间之行,寂如每欲私之,而戚氏固执不允。是夜爱生美貌,欲求仓卒之欢。钱生惊魂未定,岂复措意于残花败柳?
  俄闻喊杀声至近,生与紫萧,方欲出门避去,见法云横刀于前,寂如、寂照、寂通惧明火持杖杂沓而至矣。戚氏以身蔽生,寂如因有宿憾,趋前一杖,法云后刺一刀,可怜年少蛾眉,倏尔兰摧玉碎。钱生双膝跪下,哀声恳道:“囊资自在宝刹,愿乞饶命。”法云叱咤一声,挥刀即剁,钱生只得闭目待刃。但闻一响,开眼视之,却是法云头忽坠地。一人自梁上跳下,手执匕首,不满一尺,往来飞刺,寂照、寂通俱迎刃而毙,只有寂如不知去向。
  钱生细看那人,面黑须黄,形容古异,竟不知从何而来。又见尸首纵横、鲜血飘流,毛骨俱寒,益深觳棘。那人向着钱生道:“郎君不须害怕,吾乃真真儿也,承主公之令,特来相救。”乃以白练二方使主仆各蔽其首,耳畔但闻江涛汹涌之声,足下如蹑浮云,又如凭虚御风,不待移步,而飘然自往。
  俄闻呼道:“至矣,至矣!”撤练一观,乃是一所庄院门首。真真儿轻扣三下,其门自开,一人秉烛观书,龙风姿容,江河剑侠。近前视之,其人非别,即梅花楼所遇之申屠丈也。
  钱生惊喜而拜道:“一自吴阊贱教,迢隔仙凡,注想芝容,徒形梦寐。兹为凶僧觊觎,皆因智之失机。自非玄扈神威,几乎魂归冥汉矣。”
  申屠丈亦答拜道:“俺自虎林获遇梅山,便欲访友燕云,因以敝事,在燕子矶逗留数日,极欲会卿一面,又值故人订期于此。不意郎君受此一惊,虽命中所犯,然文星正现,岂非凶秃所能加害也。但郎远来访某,必有所谕。”
  钱生备以明珠为告。申屠丈拍脑数四道:“若谕别事,可以俄顷如命,至于夜珠,乃希世之宝,非购之贾胡,索之椒房熏贵,不可得也。然郎特来寻我,敢不竭力求之。此去东昌,程止四九,郎宜往省令叔,暂留府廨,俟某一获奇珍,便当面奉。”
  钱生听见许允,非常欣喜,又问梅山行止。申屠丈笑道:“梅山亦为郎君,用了多少心机,他日燕子楼成,慎勿忘那撮合山也。”钱生虽不喻其意,然亦不及详问而别。
  且说钱公一鹤,字曰鸣皋,夫人米氏,一子钱菘,俱留在家,只携琴书之任,莅政期年,口碑载道,颇有在召之拟,五桍之讴。一日退堂闲坐,忽闻云板传进,姑苏十一相公在外。鸣皋闻报,急忙请入衙中。相见已毕,各叙衷怀。鸣泉深以钱生远临为快,细叩学问,谈文析理,俱中肯綮,不胜叹服道:“一别数载,不意吾侄学业大成,邓林之木,十霄可望,洵为谢氏之惠连,非复吴下之阿蒙矣。”
  钱生亦备细问那起居近况,鸣皋道:“愚叔他无所乐,唯幸讼简民安,日饮醇醪耳。”
  自此生在衙中,倏忽月余,盼望明珠,久无消息,乃潜出私衙,观探山川土俗。盖东昌为南北往来之所,过客如云,车马阗塞。流览之际,忽遇清士贾文华,文华惊问道:“闻说台驾自往南畿,为何却在于此?”
  钱生道:“此系家叔敝治,特来省候。不知贾兄此行为着何事?”。文华道:“某获遇斐公子,刮目相看。近因大司马促取进京,仆亦随辕北上耳。”
  钱生笑道:“古人有云:‘游大人以成名。’今文华得遇贵人提挈,甚喜甚善。但长安道中红尘十丈,得意浓时便宜马首向南,勿使闺中冷落,怅望那陌头杨柳,可也?”文华含笑而去。
  又一日,钱生步出城外闲行,闻土人说道:“离城数里有陶府君别墅者,园亭卉石,颇为幽雅。”钱生即纵步寻之,数里之外,果见圆虏一座,乃以数钱,赠与管园人,方得进内。虽有竹亭月榭,然时值仲冬,光景萧条,不堪娱览。徙倚片时,聊以适兴而已。既而转身回出,忽见园左粉壁上大书七字云:“白云峰零沽美醢。”钱生口吻枯渴,正有茗碗之思,因近前观那店主,虽是市井中人,白须飘然,形相不俗。又观其脯馔壶觞,十分精洁,遂入店中沽饮。白云峰笑道:“相公像是南边来的。江南好不繁华享用,我这里野味村醒,恐不中意。”
  钱生亦笑道:“细观盛肆,可谓精雅之极。聊买一壶,以消闲况。”于是斜倚朱栏,把杯徐酌。不多时,却消尽了二壶。想起明珠未知何日方有,欲作一诗记怀,乃向白翁借取笔砚。
  云峰道:“想是相公要吟佳句了。”忙进以桐叶之笺,松烟之墨,笔既兔颖,而观亦端溪。钱生暗暗赞赏,即濡毫挥成一绝云。
  诗曰:偶情松醪浣俗尘,翩翩裘马伴游人。
  妆楼只盼明珠到,北海何须待化鲲。
  白云峰道:“相公正要青云高步,为何反有‘何须化鲲’之句?”
  钱生注目直视道:“翁亦知诗者耶?”
  白翁道:“老溪少时,颇解吟咏,近因年迈,笔砚遐疏矣。”
  钱生口中虽应,而心实未信。将归,留银一锭,并作下次酒资。自此不时往来,与白翁渐渐契密,然亦未知钱生是五马公子之犹子也。
  鸣皋以生时时出游,唯恐涉迹于平康巷陌,乃稍为拘禁,而问生道:“汝来许久,我因衙门事情旁午,未及询汝,年将二十,亦曾托媒行配乎?”钱生答以尚未。公又谓生道:“金须锻炼,玉必琢磨,吾侄武库虽充,亦不可久荒范耳,明秋又是文战之期,倘能高捷棘闱,自然有女如玉。”钱生未敢语以明珠一事,唯颔之而已。
  时值岁阑,朔风凛冽,凄雨时蒙,遂不及再诣白翁酒肆。不觉残冬已过,人日俄临。是日,鸣皋被四府请宴,钱生以衙斋阒寂,又悄悄步出林垧。向着垆头剥啄数声,云峰久不出见。俄闻班竹帘内娇娇滴滴的声儿,应道:“来了”。应声未绝,氤氲香气沁入鼻端。
  正是:两处牵情,已惹相思无数;那知二生石上,重寻一笑姻缘。要知端的,且俟下回次毕其说。

  第十回 咏雪诗当垆一笑

  诗曰:
  双袖蹁跹舞越罗,小娃十五解吴歌。
  洒垆体说临邛好,阊阖门前花柳多。
  右《竹枝词》
  西子湖头卖酒家,春风摇荡酒旗斜。
  行人沽酒唱歌去,踏碎满街山杏花。
  (同前)
  当日钱生自寻白云峰闲话,不意娉婷袅娜,走出一位佳丽人来。钱生注目视之,神莹秋水,态着朝云,其他不能细数,只这秀发堆鸦,金莲一捻,便是魂销。那女子启一点未唇,露两行玉齿,逡巡问道:“郎君是欲沽饮么?”
  钱生道:“非也,特来寻云峰闲叙。敢问姐姐,还是白翁何人?”
  那女子道:“云峰,妾之家尊也。去冬有一位做那‘偶倩松醪浣俗尘’之诗的,或是郎君否?”
  钱生道:“此乃酒后俚言,何劳记忆。”女便问生姓氏,所习何业,钱生谬答道:“姓孙,到此贸易。”
  随问其青春几许,那女子道:“虚度三五。”又问芳名,答道:“小字瑶枝。”
  钱生又问道:“余自客岁,即向尊肆沽饮,往来匪朝夕矣,为何不见姐姐?”
  瑶枝道:“因外大父有恙,过去相援耳。今日家君亦为探望而去,想必抵暮方回。”钱生又问室中更有何人,瑶枝道:“止有老母,近亦抱病伏枕。”
  钱生虽与眤叙良久,然一片芳心自在友梅、梦珠,并非钟情于瑶枝也。惟瑶枝独钦羡生才。及生欲别,固留道:“尊寓在城,风寒路迂,请以屠苏暖居冻足。”
  钱生笑道:“鄙人愧无玉杵臼,姐姐乃欲啜我以琼浆耶?”方举杯欲饮,而彤云聚起,天昏欲晚。素雪既零,凄风凛冽,未几,推扉一望,大地悉成缟素。钱生倚楹而喟,若有忧色。
  瑶枝道:“归途既阻,妾家衾裯颇备,君何忧焉?”
  钱生道:“室无男子,而小生徘徊不去,将无瓜李之嫌,以贻尊君见罪?”
  瑶枝道:“无害也,老父龙钟,谅不能冒雪而归。”乃令小环煽红炉火,与生拥炉而坐。
  钱生道:“姐姐既知拙咏,必工染翰,可无佳作,以贻予怀?”瑶枝即为呵冻,和生前韵一绝。诗曰:每恨桃源闭绮尘,无端轻别有情人。
  妾心只羡鸳鸯鸟,不敢投梭恼谢鲲。
  钱生览诗大笑道:“诗诚妙绝,但不知谢鲲是谁。”
  瑶枝道:“远则千里,迩则目前。苟有情种,妾便以终身许之矣。”
  钱生道:“小生因是有情者,可惜遇卿晚耳。”瑶枝默然。钱生又道:“清坐寂寥,曷若以雪为题,联吟一律,可乎?”
  瑶枝道:“唯命。”
  诗曰:碎剪冰绡片片春,(生)瑶台多少散花人。(瑶)剡溪夜棹逵堪访,(生)瘐岭寒葩色掩真。(瑶)十二珠帘非拌日,(生)三千银岛净飞尘。(瑶)小桥渔笠浑如画,(生)疑是南宫笔有神。(瑶)吟讫,瑶枝进门,侍奉汤药。于是阴风凄凄,瞑色白合,银釭既点,角枕横施。瑶枝直待其母睡熟,方得步出中堂,见生向火而坐,急问道:“君怕寒耶?”即卸下绵半臂,与生御寒。
  钱生谢道:“偶尔相逢,姐姐便钟情如此,使小生何福消受?”
  瑶枝乃诘问道:“妾细哦君诗,并观君言语动静,的是名家仕胤,决非商贾中人也。愿明以语我。”钱生笑而不言。
  瑶枝道:“妾固知之矣。君必欲终秘耶?”钱生乃以实告,且嘱其隐而弗泄。
  瑶枝道:“君既宦家,必已问名贵族,但不知充下陈、备洒扫者,曾有几人?”
  钱生怃然道:“尚乏齐眉,何云姬媵。”乃以梦珠小姐月下相会,及寻申屠丈求取明月珠一事,备陈颠末。瑶枝道:“细听君言,则君与范小姐,均可谓有情人矣。第不知今后又遇一人焉,其有情亦如范小姐者,君肯以待范小姐之情以待其后见者乎?”
  钱生道:“余情痴人也,每阅裨史,至君虞之负小玉,王生之负桂英,未尝不掩卷三叹,而尤其孤恩薄幸。然世上又有一等,入秦楼而窃玉,过芝馆而迷香,情欲摇摇,而歆彼羡此者,则亦好色淫乱之徒耳,而非所谓深情之士也。若夫信誓旦旦,终始不渝,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生者,方谓之有情耳。使余今而后,又遇有情如范小姐者,欲我舍范小姐而从彼,则吾不能,若欲以待范小姐之情以待之,则胡为而不然?”
  瑶枝道:“妾闻待媒而嫁者,正也;择美而从者,权也。窃观郎君,器宇不凡,温然玉润,诚骚雅之领袖、士林之翘楚也,故一睹丰仪,志念遂决。君虽无援琴之挑,妾实有炫玉之意,愿获托身姬侍,又未卜君子肯分涓埃之情、少及于濯浣之贱乎?”
  钱生暗思:梅山老人曾许我以三位妻小,虽友梅、梦珠,会合无期,然盟言已订,或者第三室之缘,其在斯乎?乃欣然许诺。瑶枝即求设誓,钱生乃誓道:“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泰山如砺,心炳日月。”誓毕,漏下已三鼓矣。
  灯火之下,细睹瑶枝,皓齿明眸,愈觉艳丽。乃笑道:“盟既订矣,良宵难过,请坐何为?”
  瑶枝正色道:“妾之所以午夜会君者,诚为百年之事也。今既蒙金诺,荐枕有日,虽鄙陋之躯,不足珍爱,然私皆萱帏以图苟合,则妾亦淫荡之人耳,君何取焉?”
  钱生道:“卿言是也,我虽热中,姑忍制以待合卺耳。”
  直至鸡鸣而息,终不及于乱。
  黎明雪霁,钱生赋诗为别。诗曰:
  邂逅相逢即誓盟,何须跨鹤入瑶京。
  黄河莫道深无底,未及卿卿一片情。
  瑶枝亦次韵以答生。诗曰:
  休忘雪夜订姻盟,作速观光上玉京。
  今后马嘶门外路,凝妆终日盼多情。
  吟讫,遂殷勤各道珍重而别。
  钱生进行,钱公愠容诘问,乃谬以寻谒申屠丈求珠为辞。鸣皋惊道:“那申屠丈乃江湖仙侠,我虽闻其名,而未见其人,子何从而识面?又何因而求珠耶?”
  钱生备告以姻亲一事。鸣皋道:“昔日裴航,得玉杵臼以聘云英,至今述异者以为美谈。今吾侄亦欲寻明月珠,以求范氏,倘婚姻果遂,异日风流场中,又添一段佳话矣。但申屠丈既又许汝,只须静以俟之,又何必栖栖然,而空骛于外哉!”
  钱生退至侧边书室,思念瑶枝,作小词以述其事云。诗曰:有女艳当垆,疑是来姑射。十五正芳年,一幅春风画。不必奏求凰,便许终身嫁。此后问相思,又在青帘下。
  右调《生查子》
  钱生又见斋前梅花盛开,以怀友梅,作诗一绝。诗曰:曾记芳名是友梅,梅花独向郡斋开。
  朝云暮雨知何处,不入罗浮梦里来。
  过了数日,鸣皋坐堂将退,忽见皂快禀称,有一申屠丈要见老爷。鸣皋慌忙请入后堂,掩门相见。又唤钱生出,会毕,申屠丈便向袖中取出明珠付生道:“俺自郎君见托,直踰岭海,寻见贾舶,以三十万缗购得此珠,虽淹滞十旬,幸不辱使命。在郎姻事可谐,而某报郎之心亦尽矣。”原来珠踰径寸,光明圆洁,若黑夜放在室中,则一室皆明。或惠王所云“照秉”,季伦角以代烛,皆是物也。
  钱生捧珠踊跃,再拜而谢道:“萍水相逢,过叨恩渥,既起之于垂殒,又锡之以奇珍,铭骨镂心,感何可既。”
  申屠丈又嘱生道:“室家之事,因当勉图,此外或遇闲花野草,亦须屏却淫邪,以存阴隲,庶几功名可成,而遐龄可保。郎宜珍重,俺从此别矣。”
  鸣皋与生牵袂恳留,申屠丈执意要行。钱生欷欷道:“此别之后,不知何时再会?”申屠丈道:“后会无期,难以轻约。或子便鸿,当稍附一信耳。”言论,飘然策蹇而去。
  钱生即于次日黎明,辞别叔父,带了紫萧,回诣金陵。鸣皋亦遣人护送,并修书一封,问候范公,为生中说亲事。钱生一到白下,即入城先访许翔卿。许家回说旧冬已到北京去了。钱生便由大街趋往范宅,但见门外悄无一人,门上封皮紧锁。钱生茫然不解其故,遍处寻问,方遇一老苍头,苍头泣道:“家老爷不知为着何事,忽被圣上拿门,去年十月间已为锦衣卫校尉拘往长安去了。”
  钱生又问:“夫人、小姐今在何处?”
  苍头道:“当老爷临去那一晚,夫人、小姐即随着小相公出城,今亦不知去向。”
  钱生听见,旁徨不宁,凄然欲泣,乃谓紫萧道:“我只道有了明珠,则姻期可以唾手。谁知又遭此变,如何是好?”
  紫萧道:“既范爷有了这件奇祸,即寻见了夫人小姐,恐亦无济于事。不如原到东昌,再为商议。”
  钱生曰:“汝言最是。”遂连夜出城,向客店中安歇一宵,次日五鼓起身就路,不则一日,又到了东昌。
  鸣皋见生,惊问道:“吾侄去而复回,莫非亲事不谐么?”
  钱生说出范公被逮之事,鸣皋大骇道:“闇老已谢归林下,那当事者犹放他不过,必欲罗织以罪,真可为寒心矣。故仕宦之险,昔人喻以泛海,信不虚也。但吾侄姻事,将欲如何?”
  钱生道:“姻事且不须提起,窃料范年伯此去,轻则贬窜遐陬,重则竟有灭身之祸。愚侄放心不下,欲到京师,探听消息,不知叔父以为可否?”
  鸣皋道:“今日正是小人世界,子去探问,恐或被人侦知,不唯无益于公,抑且惹祸于己。况今科试在迩,我正欲为汝斡旋前程,以向秋闱鏖战。若到北都,岂不误了科场大事?依叔愚见,还是不去罢。”
  钱生道:“不然,平居无事,则依附门墙。一朝有患,即掉首不顾,此乃小人浇薄之态耳,侄岂肯效之?况范年伯青眼盼睐,既已骨肉我矣,今日到京一望,亦情理所不能已者。且不肖此去,自当小心在意,决不惹祸,以贻叔父之忧。”
  鸣皋踌蹰半晌道:“汝既要去,我即着人,为汝纳了北监,以便在彼应试。须念三年辛苦,闻在寓中,再把经文用心细绎。倘遇朱衣暗点,岂唯尔叔之喜,庶不孤尔母倚阊之望耳。”
  于是择吉日起程,鸣皋置酒饯别,临岐再三嘱咐:“前途谨慎。”又作诗为赠,有“不独秋风聆鹗荐,马蹄并望探花归”之句。钱生俯首受教,挥泪而行,因期促意忙,不及向白翁一晤。将抵部门,已四月中矣。
  毕竟是皇都地面,风景繁妍,有多少剑履簪缨、呜珂于丹陛;雕鞍绀幰,击壳于通衢。以至龙楼凤阙之崇华,四海九州之客旅。有先贤《长安春望》诗为证。
  诗曰:南山晴望郁嵯峨,上路春香玉辇过。
  天近帝城双关迥,日临仙仗五云多。
  莺声尽入新丰村,柳色遥分太液波。
  汉主离宫三十六,楼台处处起笙歌。
  钱生到京,寻一寓所,在国子监之左。其居亭主姓王,号季文,原籍姑苏,以刀笔为生涯,盖讼师也。有女蕙姑,年已二十有五,虽曾受聘,尚未于归。生以桑梓之宜,且便于进监,故借寓焉。
  此时王太常已起服进朝,连升二级,除授吏部左侍郎之职,钱生虑其犹宿旧憾,故从母姓,而改讳为芳。自有鸣皋遣来之仆,投递文书,照例纳监,不必细谈。
  生以鞍马劳惫,在寓静养数日,方到刑、兵二部打探范公消息。忽于中途凑巧遇着贾文华,便邀入酒楼叙晤。文华道:“台下进京,必有贵务。”
  钱生道:“不为别事。只因金陵敝年伯,奉旨钦提,特来探候。”
  文华道:“若尊驾蚤到半月,便得相会,今范公已出京去了。”
  钱生道:“贾兄既知敝年伯出京消息,必知所以得祸之由了,愿乞赐闻始末。”
  文华乃附耳谓生道:“只因范公有一小姐,新吏部王爷欲与联姻,范公执拗不允,故王吏部致书裴爷,求他寻计中伤,不料裴爷正怪范公冷落,故假旨逮了进京。初意不过但恐吓他一番,使他惊惧,从了王太常的婚姻,便放耳,不料范公为人耿直,宁死不从。欲要重处他,又因他在开封做太守,清廉有名,故但谪到塞外去了。”钱生听了,不胜嗟叹。
  文华饮罢,因有事别去。钱生怅然,回到寓所,毫无外事,每日只是闭户温习经史,以图上进。但客窗诵读殊觉寂寥,有诗细咏之道:枕叠残书床系绳,照人无焰是孤灯。
  纵然异日青云客,此际凄凉不啻憎。
  却说王季文的女儿蕙姑,因夫家无力未娶,琴瑟衍期,标梅失望,未免花朝月夕,对景生情。又见钱生少年风雅,愈觉动心。又听见他夜夜诵读,如鹤唳、如蛩吟,声声感人肺腑。这一夜按纳不住,乘人睡熟,竟悄悄走至窗下窃听。欲推门而入,门是关的,只得轻轻扣响,钱生听了,忙掩卷问谁,却又寂然。未几,将欲展卷,又闻扣响如前。生平素畏鬼,亦呼紫萧,而紫萧已垂头熟睡,乃执灯自起启扉,只见蕙姑静立于扉外。惊避进房,蕙姑亦尾后而入。
  钱生愕然道:“小娘子寅夜至此,有何见谕?”
  蕙姑道:“闻君静夜读书,特来作伴耳。”
  钱生道:“小生自有圣贤为伴,请即进内,男女之间,嫌疑不便。”
  蕙姑剔了灯煤,翻弄书帙,含笑而问道:“君乃风流名士,曾阅《西厢记》否?”
  钱生正容道:“此乃艳曲淫词,岂入我辈之目?”
  蕙站又杂以谐谑,多方诱生,而生终不能动。乃双脸晕红,含愠而退。
  自后钱生防避甚密。一日与王季文闲话,偶及蕙姑亲事,姑知其婿文长儒,乃顺天府学,一贫如洗,不克糊口。钱生以叔鸣皋所付囊资有余,且怜蕙姑之情,乃呼长儒,以五十金赠之。
  无何已是八月初旬,钱生因试期已迫,谧虑凝神,拟经书题七个,做成七篇。及入场,四书题悉如所拟,唯经题稍异耳。以后二三场,俱一挥而就,文藻烨然,若有神助。及揭晓,中在前列。
  鹿鸣宴毕,谢过座主房师,收拾行李,将欲南辕。适值鸣皋遣人以书付生。生启缄视云:阅乡书,知侄果已夺标,使我老怀浣慰。此后更宜着鞭,把长安花一朝看尽,而锦里言旋,一副尔倦倦叔之望,尤为至快也。我老矣,将营糟丘,投簪而隐,尔弟豚犬,不足为言,所以绍青毡而有高门之庆者,独在汝耳。时届岁寒,燕山雪花如斗,唯侄加餐自慎为嘱。外寄小菜数种,银若干,以为汝旦夕薪水之费。须逐件检入。
  钱生得书,行踪遂止,然心中怏怏,一片相思愈深几倍矣。欲知春试如何,下回便见。

  第十一回 因赛神计劫兰闺秀

  诗曰:
  南方淫祀古风俗,楚媪解唱迎神曲。
  锵锵铜鼓芦叶深,寂寂琼筵江水绿。
  雨边风清洲渚闲,椒浆醉尽神欲还。
  帝女凌空下湘岸,番君隔浦向尧山。
  日隐回塘犹自舞,一分门依倚神之枯。
  韩康灵药不复求,扁鹊医方曾莫睹。
  逐客临江空自悲,月明流水天已时。
  听此迎神送神曲,携觞欲吊屈原祠。
  右《夜闻赛神因题即事》,唐李嘉佑作。
  却说钱老夫人,自从生往白下,即备重礼,酬谢了崔、李、陆三子,又托崔子文置洒虎丘,以答报那劝公呈的合学朋友。既而崔、李俱到外郡游学,唯陆希云不时到门讯候。老夫人膝下凄凉,少不得心中牵系,俱不必细说。
  且谈秋烟姐,既切离思,又因怀娠,所以精神倦惫,情绪全无。闻啼鸟以惊心,愁眉常攒;睹花枝而增慨,涕泪时流。唯有绣琴,十分中意,往往微言带谑,冷笑含讥。秋烟每不能时,亦以恶语相加,二人因而成隙。每一日早起,以人参汤进于夫人,夫人看见泪痕莹颊,细为诘问,秋烟遂把他事抵饰。
  绣琴知之,乃谮于夫人道:“向见秋烟与某童戏于厢房,前晓又见秋烟潜入钱吉房中,逾时而出。”夫人闻而稍有疑意。
  又一日,秋烟要买绣线,寻见钱吉,持钱付与,因而闲话片晌。绣琴又以告夫人。夫人治家严肃,虽婢女,不容少有邪私,于是深信绣琴,而欲觅配以嫁秋烟。无何,乳腹渐高,夫人乃大怒,将呼杖而挞之。秋烟料难隐匿,以生所题罗帕诗奉进,夫人细玩,诗意清新,而笔迹可验,即回嗔作喜道:“既有此事,汝何不早言,若幸举一男,亦一快也。”于是恩宠日隆,女红尽辏绣琴愈嫉焉,乃与桂子密谋倾挤,乘间窃其汗巾一条,置于钱吉枕底。吉妻见之,疑与秋烟有私,与吉争闹,而以汗巾诉于夫人。及呼秋烟审讯,秋烟茫然无以自明。
  夫人大怒道:“汝与贱奴通奸,辄敢污蔑尔主。”遂以荆条挞之数十,即时祛出钱吉,而买药堕胎。欲药三剂,胎竟不下,于是褫去衣裙,每日蓬首跌足,供役厨房,兼又捶詈兼至。自此秋烟之苦,殆不可胜言矣。
  至冬,将欲临蓐,绣琴与夫人计议,俟其生下,即当淹溺。夫人又托梅三姐,寻配以出之。忽钱贞报进:“南京范夫人、小姐与小相公俱到。”
  夫人惊喜出迎,范夫人肩舆陆续而至。相见毕,彼此各叙间阔之情,一一问安。次及范公,范夫人泫然泣下,便诉出奸人倾陷,被朝廷提问一事。小姐触着愁肠,掩面而泣。老夫人亦不胜伤感,次后问生何在。
  范夫人道:“贤郎在被难之前,已往山东省叔矣。”老夫人心下始安,治洒款待,虽殷殷劝慰,范夫人、小姐,终席不举一觞,止啜薄糜而已。
  范斐既已安顿家小,即往京师探望,辞别而去。范夫人偶见秋烟腹中怀孕,而因悴可怜,心颇疑之,因以讯夫人。夫人道:“言亦可丑,彼与狡童私媾,今将临月耳。”随唤秋烟,又羞辱了一常且说梦珠小姐,自公被逮之后,时刻悲思,寝食俱废,每夕焚香吁天,愿得圣恩宽宥。范夫人虽十分忧郁,唯恐苦伤小姐,时时安慰,其如玉惨花愁,终不能少解。尝作《忆父》诗云。诗曰:天恩何日释南冠,归雁虽多信尚寒。
  读罢《离骚》重拭目,白云何处是长安。
  珠娘以夜长难寐,独于灯下观书,耳中忽闻呜呜咽咽,婉转悲啼,声甚凄楚。讯之,乃秋烟也。咽然道:“我有天大忧愁,只得含悲忍泣,尔乃自罹其苦,胡为彻夜号叹乎?”
  秋烟推扉而进,泪流满面,终泣而对道:“奴有一腔苦衷,无可告诉,今天幸轩车远至,愿得少披肝膈,不识小姐亦肯垂听乎?”
  珠娘道:“我本愁人,今见尔貌楚言哀,使我殊为悲感,有何冤抑,不妨语我。”秋烟遂以钱生私昵之情,及临别留诗。绣琴嫉谮之事,委曲叙毕,因泣道:“奴之一身不足惜,所恨谗言蔽明,心事莫白,以主人之胤,而为淫媾之私,倘蒙小姐肯赐片言,以白其诬,死且不朽。”珠娘听知孕从生有,便怀悯爱之念。
  次日进见夫人,力为辩悉,夫人道:“小姐不可信那花言佞口,我思之审矣,彼先与贱奴通奸有孕,唯恐事泄,乃私主以借口,故诗虽真而情则谬也。”小姐又反复言之,夫人终不能信,但含笑而已。
  既而绣琴又与桂子有隙,历数其短,以告夫人。桂子闻而大怒,始以谋窃汗巾及偷出减妆内银花数事,一一陈诉。夫人严为鞫究,桂子之过是虚,而绣琴之事却实,深悔误信其言,呼秋烟而抚慰之道:“我屈汝,我屈汝。”即以绣琴发在梅三姐家。适有维扬客人,愿出三十金,买以为妾,梅三姐匿其半价,而以十五金,请命于夫人,夫人深恨之,不考其人之清浊,欣然依允。
  未几,秋烟获生一子,试其啼声呱呱,卜为英物,老夫人大喜,以生讳兰,而古有“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儿”之语,遂命名曰宁馨。少不得三朝弥月,自有亲邻庆贺,俱不及细叙。老夫人以小姐前为秋烟屡白其诬,至是绣琴事败,深服其智识过人。又尝于镜奁内,得所作《忆父》一诗,词意酸楚,感而坠泣,因叹道:“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悲,过于恸哭。此语信然。”遂有为生纳聘之意,而难于启齿,私讯红蕖,红蕖述范公临行之语以对,夫人大喜,自后待小姐之意,愈为恩密焉。
  光阴荏苒,不觉冬去春残,倏尔又逢仲夏。范斐自塞上遣人回报,始知公已遣谪孤山。范夫人心中稍慰。唯珠娘既有瞻父之孝思,复以钱生杳无归信,怨红愁绿,臻首时颦,待月迎风,愁城愈固,虽在喧哗笑语之下,不无咨嗟叹息之声。是以刺绣心灰,丝桐谱冷,时时托诸吟咏,以自遣其愁况云。
  《春日晓起红蕖促看海棠因书即事》
  诗曰:香闺晓日上窗纱,懒向妆台理鬓鸦。
  侍女不知心上恨,几回催看海棠花。
  《暮春咏怀》
  冉冉朝烟溜碧萝,啼莺声老奈愁何。
  凭栏怅望家千里,照镜慵梳发一窝。
  风拂檐铃催梦去,蝶随柳絮绕帘过。
  可怜满径残红片,不及罗衫泪点多。
  因秋烟之事,虑生在外,又以花柳牵情,尝试一绝云。诗曰:成阴绿树乱烟飘,紫燕虽归信物□。
  只怕春心浑未定,更随明月听吹萧。
  其诗连篇累帙,不能尽载,兹益选志一二,以见其愁怨恨聊之意焉。
  且说老夫人以槐黄时近,科举秀才,纷纷的俱向白门应战,不知生进得场否,心下不胜忧虑。忽一夜,梦见中丞公笑容满面,握手而言道:“吾儿乡闱奏捷,当在丙子。那业师郑文锦,原注定今科中式,只因文锦做了几件亏心丧行之事,已把姓名褫革。吾儿在燕京旅邸,能拒绝蕙姑,不淫闺女,上帝以其操行清严,增寿一纪,又拔在今科连中,故特来与夫人报喜。”言未绝,但闻竹萧细乐,一片喧沸,夫人因以问公,公道:“此正蕊珠放榜耳。”
  夫人道:“相公误矣,今方七月,秀才尚未入场,怎去放榜?”
  公笑道:“夫人有所未知,人间揭晓,须俟八月下旬;至于天上,只在七月望后,便把应中俊英姓名俱已填定矣。”
  夫人再欲诉叙衷怀,却被树枝一绊,忽然惊醒。梦中之言,一句不忘,只以钱生该在南场赴试。为何反在北京,猜疑不决。
  晓起,以告范夫人。范夫人道:“贤郎君掞藻摛葩,才高八斗,今秋奏捷,不察可知,致使夫人得此奇梦,先为之兆耳。”
  俄而三场考过,又早放榜之期,只见江上黄旗飞报崔李二生,俱获捷了。同社中,唯陆希云三报已捷。夫人望至月初,喟然叹道:“我儿竟在孙山之外矣”。
  盖生虽在北场中选,只因鸣皋为生纳监,注了金陵祖籍,又把姓名改了魏芳,故报捷的只到东昌任上,兼往金陵旧宅。直到十月中,鸣皋方有书至,说生已在北闱中式,夫人大喜道:“曩夕之梦,信不谬矣。”
  范夫人、小姐,俱捧觞称贺。秋烟闻了喜信,满怀欣悦,不言可知。钱贞便欲竖立旗竿,夫人止住道:“偶尔侥幸,为什么惊天动地?且待春闱及第,竖亦未迟。”又有几个靠势家人,概不收纳。
  既而陆希云公车北上,老夫人馈送赆仪,并修书寄生不提。
  且说郑心如自谤生之后,崔子文诉向同社,将欲群声其罪。又被李若虚当面唾骂了几番,心如恐失体面,只得走出朋友,向崔、李恳息,又请各家,肉袒致谢,其事方寝。只因此名一播,那姑苏仕宦,悉知其奸险异常,再有谁人请荐?心如自觉无颜,避到临安暂祝恰好遇着在城乡宦,有胡御史者,延请西席。
  那御史是谁?即憨公子胡伯雅之父也,现任副都御史,告病在乡,因憨公子目不辨丁,要请名师指教。郑心如访知这个机会,即央门客常不欺荐引,且许以厚谢,不欺便力荐心如,心如又誊出几篇窗稿,具名拜谒。
  胡御史把文章细观,击节赞赏道:“清新藻丽,必中之才也。”因此馆事一言而妥。心如既进馆中,援取憨公子之性,每日功课;并不讲书做文,只谈论些闲经赌诀,以至闺阃鄙亵之事。及在胡御史面前,则又极口赞道:“令郎公子,亏其指授窾窍,近来文字,气已食牛矣”。兼以胁肩谄笑,惯会趋迎,故不但憨公子日渐投机,而胡御史亦破格相款。
  自开绛帐,瞬息三载,其年暮春,胡御史起官北上,憨公子要到虎丘游玩,同了心如、不期,随即买舟至苏,在虎丘寺内假一僧寮作寓。于时苏人游虎丘者,往来纷错如织,上自衣冠士女,下至蔀屋裙叙,莫不靓妆丽服,连臂而至。真是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江畔之柳,可谓艳冶极矣。所以憨公子纵目骋怀,十分得意。每日与心如、不欺观看女客,看后则又数青论白,较其妍媸。至夜则饮酒啖肉,期于醉饱而已,究其胸中,不知山水为何物耳。
  忽一日,有楼船舣岸,前舱靠窗,站着艳婢四五,□轻摇纨扇,或笑指岸花,纷纷的娇声婉语。心如挽了憨公子之手,趋前指看道:“此船必有丽人矣。”俄而群婢,先拥着两位老者登岸,姿容俱极清雅。次有一个女子,年可二十,轻烟淡月,真所谓画中人也。你道此舡果是谁宦宅眷?原来即是钱老夫人。因范夫人、小姐思忆范公,故特置酒船中,与他解闷,那卖花妇梅三姐,亦与偕来。
  憨公子指手画脚,正欲往来挨看,因是日游人太多,夫人、小姐随即下舡而去。憨公子立在水涯,凝眸遥睇,直待那画舡去久,方回寓中,大声道:“我今日害了相思病也。”
  因闭目静想了一会,不住点头道:“我得之矣!我得之矣!”
  原来憨公子,人虽鄙陋,那眼睛却有高低,乃向心如道:“适见楼舡中那个女子,果是观音出世,怎能设一计儿,向销金帐里,取其一乐。先生既是苏人,必然知其姓氏。”
  心如道:“在城宦族颇多,何由认识。若要访问,则亦易耳。”憨公子又问所以访识之由,心如道:“顷甩卖花妇梅三姐亦在舡中,只须明日唤来一问,则此女之姓氏可知矣。”憨公子大喜。
  次日寻一识熟梅三姐者,托彼相唤。有顷,梅三姐来,心如便问:“日昨那一位年少而美丽者,可是谁宦之女?”
  梅三姐道:“乃是金陵范夫人的小姐,向来侨居钱宅,年方十九,名唤梦珠。”
  心如道:“原来是范闇然的女儿。此位是杭州胡大爷;因见了范小姐的美貌,十分爱羡,故特请尔相商,不知尔能出一奇谋,使胡大爷得近嫦娥否?”
  梅三姐摇首曰:“那范夫人操凛冰霜,治家清肃,范小姐又端庄静一,寻常不肯轻易一笑,昨日因钱夫人力劝,偶尔一游。料想重门深闭,言不及外,虽有良、平,无所用其智耳。”憨公子听说,闷闷不怡,以手摩腹绕廊而走。心如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公子既图好事,何不先送酬金?”
  憨公子忙取出五两一锭送与梅三姐,梅三姐推却道:“无功可居,何敢受赐?”口中虽说,然见了一锭纹银,未免心动,便又转口道:“银虽权领,不知尊意必欲如何?”
  心如道:“我闻牵引幽期,必须投其所好。故慕利者,可饵之以珠玉;怀春者,可诱之以风情,今范氏子生于宦族,则非财货可邀。性既端贞,亦非淫邪可入,只须三姐早晚往觇,俟彼稍有动静,便来回复,那时我自有计。”梅三姐欣然领诺而去。
  俄而四月已尽,将届端阳,梅三姐杳然无信,憨公子不胜焦躁。忽一日将暮,闻扣门甚急,急忙开视,则梅三姐也。讯以所托若何,梅三姐道:“莫讶久无回报,只因彼略无动静耳。近钱老夫人以城居暑热,特邀范夫人母子移住尹山园房,日昨妾往讯候,值范夫人有恙,卜于巫者,巫者云:‘必于十八日,赛于五郎,方愈。’有此一事,特来回达。”
  心如大喜道:“果如尔言,那范小姐在我掌握之中矣。”憨公子忙问计将安出。心如道:“彼既事神,我即假神以惑之。那尹山乃郊旷之地,而赛神必至于夜,更烦梅三姐假以探疾,先至其家。我这里只用数人,俱以殊墨涂面,选一身长而力巨的,衣以绯袍,扮如五郎模样,将至黄昏时分,潜匿园中。当迎神之际,铃角既喧,人又散乱,此时梅三姐暗中潜出,关会小姐所在,衣绯的排阀直进,背负而走。彼即知之而不敢追,即追矣,见此神形鬼状,必不敢近。我这里预先收拾行李,觅一快船泊岸,俟小姐一到,连夜开船,载至秀州,又于鸳湖左近,赁一所园房住下,直待范氏心谐意允,然后携返临安。人问时,诒以姑苏娶来之妾,岂非神鬼莫测,而且易于反手,此计何如?”
  憨公子听罢,哈哈大笑道:“妙计!妙计!”原来苏俗祀神最以贤圣为重,相传五月十八,乃其生日。其赛也,必用馒头,及三牲蔬果之物,巫者唱诵神歌,一人发喉,数人和之,其声呕哑可听。及至杯酒屡进,则又摇枝吹笛,与作乐相似。盖其风俗然也。
  梅三姐既受约而去,又托常不欺先经嘉兴寻寓,其余自有跟随僮仆,依计而行,不必细话。
  且说老夫人的别墅,在盘门之外,离尹山犹隔数里,其园虽不十分宽敞,也有四房绣闼,竹树亭池,询为避暑之所。那范夫人因冒风邪,染成一疾,老夫人平素佞鬼,便令巫者卜之。巫者附会其说,以为触犯神怒,必须虔诚祷禳,不然,疾未能已也。卜未几而疾瘳,愈信神祜之力。于是广备醴牢,至十八夜,巫者登场,持铃而讴,小姐焚香于庭,二夫人自在前庑闲话。其余仆从,俱绕场而观。
  此时憨公子所遣之人,已撬开园扉,分匿林荫,手持瓦砾,向空乱撒。众人惊喊道:“有鬼!有鬼!”巫者亦战栗不宁。俄而衣绯者,暗与梅三姐关会,直趋中庭,背负小姐而走。诸匿者,或作鬼号,或抛泥砾,披发执仗,随后而趋。所以小姐虽极叫呼,而僮仆等,俱股栗心悸,不敢向前。及红蕖飞报夫人拘唤众人追赶,而珠娘已载入舟中,峭帆风迅,去之久矣。
  憨公子因以心如所嘱,不可造次,遂独放小姐于中舱,自与心如坐于舱首。珠娘惶骇不测,将欲赴水,怎奈防守甚多。是夜风便,黎明即抵南湖。
  时常不欺已赁下陶宦的园房一所。那管园冯二,只有夫妇两个,年将五十,俱是扬州人氏。憨公子忙央冯妪扶起珠娘,已哭得眼皮红肿,喉干声哑。憨公子乃同心如道:“后或小姐不肯顺从,教我如何答话,如何劝谕?”心如便教以如此如此。憨公子方才进前相见,珠娘叱之道:“汝等劫我至此,意欲何为?”
  憨公子道:“特慕小姐丰姿,愿为夫妇耳。”
  珠娘大怒道:“我乃宦家之女,岂与尔等鼠狗为匹!我头可断,我身必不能污也。”
  憨公子道:“我乃杭州胡伯雅尚书之孙,御史之子也,不为辱没了小姐。”
  珠娘厉声道:“却不道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尔父尔祖既为显官,尔乃作此盗贼伎俩,真犬猪也!”
  憨公子道:“汝已在我彀中,若不从顺,只怕插翅难飞,徒自苦耳。”
  珠娘低头暗忖了一会,便笑道:“尔既要为夫妇,妾亦不能违逆,但尔我俱是名家子女,岂可草草苟合,必须置办香烛,唤一傧相,成了合卺之仪,方协于飞之愿。不然,妾宁死不从耳。”
  憨公子大喜,忙与心如说知,遣人置备各色,珠娘又以发乱,催取梳具,及捧进梳匣,内有裁爪利刀,珠娘回顾无人,泪流满颊,低低叹道:“我亦不难一死,只可恨钱郎盟约成虚,父母勤劳未报。罢罢!若再迟延,必遭奸贼之辱,我宁作贞魂,游于地下耳。”乃取刀向颈一刺,血溅如流,登时身仆,憨公子已令人点香燃烛,进内催唤,只见珠娘刎死在地,睕而笑道:“痴人!痴人!把性命如此轻贱耶?”趋告心如。
  心如大惊,急向房中看验是实,乃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遂与憨公子开了侧门,惊窜逃走。
  管园冯二唤到傧相,等候多时,自往里边呼问,行李虽在,悄无声息,掀开竹帘,忽见珠娘横仆于地,急忙走出园扉,四野寻望,杳无一个人影,跌脚叫苦道:“这场横祸,怎了!怎了!”
  正在忧慌,刚值常不欺走到,冯二一把扭住道:“是尔借房,今又杀人在此,尔须偿命”!常不欺愕然不辨其故,被冯二扯进房中,指着珠娘道:“你瞧,你瞧!”吓得不欺冷汗淋身,半晌不能开口,低头呆着。
  忽闻珠娘喉中哽咽有声,以手抚额,犹觉温暖,忙与冯妪扶起在榻,以汤灌下,须臾苏醒。原来小姐力弱,外边皮肉虽伤,不曾损内也,是命不该绝。常不欺被冯二羁住不放,只得延医调治,将及半月,渐渐平愈。珠娘始以不欺等假鬼行劫诉与冯妪,因恳求道:“若得贤夫妇送返姑苏,当以金帛重谢。”
  冯二夫妇始初道是憨公子所娶之妾,至是方知抢劫来的,便假意要将不欺送官究治,不欺慌了,连夜遁去。要知冯二肯送归小姐否,且听下回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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