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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烽火】(第十六卷1-12)作者:教授乙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4-09-22 19:51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作者:教授乙               第十六卷 欲劫心生   第一回 绝望   念双道:“你们走之后不久,当地就来了许多高手,那是辅国将军萧斌的人马。他见你们已经离开,便也
作者:教授乙
 
 
 
 
 
 
 
 
  第十六卷 欲劫心生

  第一回 绝望

  念双道:“你们走之后不久,当地就来了许多高手,那是辅国将军萧斌的人马。他见你们已经离开,便也跟出了建康,一路向东来追你们。可是追到一半,他们却转向了毗陵郡附近的一个小村。那小村里住的人,看样貌服色,应该全是胡人。他的人马刚一进村,二话不说,见人就杀。很快就把那小村中的人杀得差不多了,然后又转到另一个村里继续杀人。那村中,同样也全是胡人。我看情况不对,这才急着过来找你们。”

  众人听完,无不震惊。林儿急道:“他们杀人没有理由吗?”念双无奈地摇摇头。

  林儿又看檀羽,才见檀羽的表情从震惊变为了绝望。只听他道:“他们这是有恃无恐。”

  “有恃无恐?”

  “那萧斌与始兴王一者是皇帝和潘淑妃的亲生儿子、一者是其养子,二人本是兄弟关系。如今始兴王做了新任廷尉,又得皇帝的重任,主持南徐、南兖、扬三州的土断,手握生杀大权,而毗陵郡正是属于扬州管辖。所以无论萧斌犯任何事,始兴王都必然要袒护于他,他也才敢这样有恃无恐地屠杀胡人。”

  “他为什么要屠杀胡人?”

  “南朝实行的是军户制,身在军户的子弟,世世代代都可从军领军饷。这本是因当年我们阿公所领的北府兵战力最强而制定的军制,然而几代人之后,吃皇粮的军户战力越来越弱、却成了横行无忌的米虫。我曾听一个老船夫说过,阿公当年做过丹阳尹,毗陵郡附近的胡人,都是阿公征北俘获的降卒和部曲,随阿公在此修筑城池,后来也成了这里的军户。汉人军户一向恨胡人军户抢了他们独占的皇粮,必欲除之而后快,所以萧斌屠胡是有这样的基础。不过我相信,萧斌这时候来屠胡,不是冲着这里的胡人来的,而是冲着我们的阿公来的,是冲着我们来的。”

  林儿这才了然,同样是无奈地摇着头:“原来我们这次所做的事,全都变成了他们杀人的理由,我们也成了杀人的帮凶。天哪!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一声绝望的哀叹。平时一向自信的她,此时声音已经颤抖。她想过人心之险恶,但没想过竟会险恶如斯,已经到了灭绝人性的程度。

  檀羽此时紧闭住双眼,他的声音已被刺激到几乎失声,他只能用干巴的喉音续道:“一定是荀万秋。上次他到牢里来向我挑战,说他要杀很多人,让我去救这些人。可是两个多月过去了,他都没有任何动作,我心里一直在担心着他会突然袭击,果然,这就来了!如果我所料不错,这场屠杀就是出自他的阴谋,他要借着毁阿公之名而逼迫我们做出反应,我们檀家的身份终于还是成了他们攻击的对象。难怪他并没有出来阻止我让始兴王上位,原来始兴王的上位,正是他想要的!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后面的高长恭见羽、林二人俱是绝望之色,忙上前安慰道:“师父、师叔,别这样,你们一定要振作起来啊,这时候,你们不能垮!”经他提醒,识乐斋诸人便都纷纷上前安慰二人。

  林儿首先回过神来。她定了定自己的心情,方道:“既然恶因是我们种下的,就要由我们去解除。要不这样,大队人马还是按计划,乘船沿淮河而上,前往北朝的义阳郡。我和阿兄、木兰、二郎、阿双、双妹六个人留下来,希望能挽回这场悲剧。事情完成后,我们就走陆路与你们会和。”

  高长恭忙道:“可是这样会不会太危险?”

  林儿道:“有木兰他们四个保护,我和阿兄的安全应该没问题。只要大队离开了,我们几个轻装简行,行事会更加方便。阿兄你说呢?”

  檀羽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听得她的安排,只是淡淡地点点头:“让公主和玉娘也留下来吧。如果要走陆路回北朝,必然要经过南朝的重重关卡,到时可能还需要公主的帮忙。玉娘的易容术也能帮我们隐藏行迹。”

  林儿点头同意,于是安排道:“兰陵,我和阿兄不在,这一路就由你负责大家的安全。到了义阳后你们先暂时在那里安顿,等我和阿兄过来之后,我们再一道前往丁零。”

  “师叔放心,你们也要注意安全。”

  那边兰英又上来和檀羽说了半天话,两下依依惜别,于是羽、林、寻阳、木兰、韩均、双妹、仙姬七人重又下船,羽、林、寻阳、仙姬四人坐于凤行屋上,由念双驾车,其余三人骑马环伺,八人即向毗陵郡方向去。而识乐斋其余诸人则收锚启航,往北方去了。

  马车上,檀羽一个人缩在角落处发着呆,林儿、寻阳、仙姬三女则肩并肩坐在旁边。林儿此时亦是目光呆滞,无奈地道:“上次在汉中,我们辛辛苦苦拿到库部供货权、打败了南朝联盟,以为可以高兴一下了,结果立刻就发生了一连串的悲剧。这次也是一样,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却没想到突然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我们走了这么多地方,就从来没有安生过?”

  寻阳道:“林儿你有没有觉得,两次由喜而悲都是同样的两个人在主导,就是那个荀万秋和司马飞龙。上次是他们引三郎的人马到仇池,这次又很可能是他们怂恿辅国将军去杀人,仿佛他就是故意要和我们过不去。”

  林儿闻言,沉吟道:“是啊。现在想想,好像这次我们回来南朝之后,所有事情都是被安排好的。记得我刚到南朝第一天,就莫名其妙碰到那个陆修静,然后就卷入了和他的比试。可是这三场比试,说实话,并没有多么困难,开始得草率,结束得也很简单。现在想想,倒像是那陆修静故意输给我们的。至于后来的华林园之辩,我们虽然赢得艰难,但归根结底,还是天师道的两大核心——王玄谟和萧思话——没有到场的缘故。试想,即便他两人的实力只与刘劭相当,那我们无论如何排阵,也不可能有丝毫胜算。然而,这么重要的活动,那二人居然跑到江州去传道,这不是很诡异的吗?”

  寻阳道:“照你这样说,会是那荀万秋安排了这一切吗?可他和陆修静不是死敌吗?两人在太原斗得那样厉害,陆修静怎会听他安排?还有王玄谟和萧思话,又岂是荀万秋这样一个小小的御史能指挥得动的?”

  林儿听她这几问,摇摇头表示不解,又侧头去看檀羽。檀羽这才说道:“这荀万秋肯定用了什么非常手段,这个人的实力,绝不是他表面所显示出来的那么简单。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的感觉告诉我,陆修静的出现一定是他的安排。他利用陆修静是天师道元老这个特殊身份,出来压制住刘劭、徐湛之、江湛三人,让他们不能在华林园之辩开始之前,对我们下黑手。所以我们才能顺利进入到华林园之辩,并帮始兴王拿下这个位子。一旦始兴王上位,荀万秋就可实施他蓄谋已久的屠杀计划。”

  林儿道:“难怪,当时和那陆修静进行医术比试之前,陆修静曾说让我痛快地接下他的挑战,否则会有更凶狠的后招。那时候我也没细想,现在看来,这话绝对是别有深意的。他祭出这三场比试,不是来对付我们,而是来帮我们,不让天师道三兄弟出手。阿兄,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就这样认输,就得任由他们杀人;如果去阻止那萧斌、甚至将他抓住,那就要让始兴王判自己的兄弟死罪,这又怎么可能?这个荀万秋已经算得如此确切了,我们无论怎么做,都已经注定了失败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她说的没错,真正的失败,不是一时的挫折或苦难,而是从根基上动摇你的信念,让你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定襄的郝惔之,现在的荀万秋,每次都是躲在背后,从不在人前露面。每一次,他都会先让羽、林二人尝到一丝成功的喜悦,但立刻,他就会用事实将二人打回痛苦的深渊。他似乎每次都是计算精确,恰巧能在二人的做法中找出漏洞,并一击致胜。

  这就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对手!

  林儿想到这里,不自觉得打了个冷战,对于荀万秋的威胁,她显然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此时,却听檀羽忽然神秘地道:“看来,要想救人,就只有用强了!”

  

  第二回 挖坑

  林、寻二女见他眼神中透出的杀气,不由得一凛。林儿忙问:“用强?阿兄想做什么?”檀羽道:“武力威胁始兴王,让他公正判决。”

  林儿当即一惊,急道:“武力威胁?这不是那李宝之流才会用的招式吗?为什么阿兄会想到用这样的办法?”

  檀羽抬眼看向林儿,见她眼中流露出明显的不安,忙过去握住她手,然后小心翼翼地道:“林儿别着急,先让我把话说完。记得我刚回南朝时,就发生了沈庆之屠杀南东海郡平民的事。而在屠杀之后,却没人能判他有罪,包括皇帝。也正是因为那件事,我才决定要动摇刑狱体系,并建立起新的朝廷治理体系,以使得在遇到这样的事情之后,能有人站出来为此事负责。所以这才有了后来的华林园之辩。沈庆之的事,荀万秋也是亲身经历者,他当然也就知道我要改革吏制的初衷。因此,他这次利用萧斌性格莽撞、又是始兴王兄弟的特殊身份,就将沈庆之的故事重新演绎,其目的,必是要让我感到自己所作努力的彻底失败。”

  “失败的关键,还是在于我错误地把找到一个合理的制度看得太重。所以,正如林儿上次说的,做错了事,就要勇于承认,世上又有谁能绝对正确?做错了就只有尽力地去弥补。现在,始兴王是由我们推上去的,虽然我们并不知道他会有把柄被荀万秋抓住,但既然我们已经肯定他不可能进行公正的判决,当然就只有使用武力来强行要求他这样做。”

  “可是阿兄,”林儿还有些犹疑,“如果没有按我们的想法做事的,就要用武力去威胁,那以后谁敢坐这个位子?就算这个人本心是善良的,可他只要有把柄被别有用心的人攥着,他就永远无法公正地判决啊?别忘了,我们这一路上所碰到的人,哪怕如独孤尼、步六孤俟这些身居高位者,都有可能是因为被人握着把柄,才会与人同流合污的。天下哪有几个干净的人啊。”

  檀羽被她一问,心中不由得一颤,只能摇着头道:“是啊,其实荀万秋这次的做法,就是让我明白了,当这个世上的人心已彻底崩坏,一切变法都是浮云。或者说,我此次在南朝的所有实践,只证明了一件事,光是依靠制度,根本不足以匡正乱局、更无法治愈人心。当初在东安寺,慧严方丈告诉我要用圣王之道来治国,然而现在我们却发现,这个世上根本不可能存在一个圣王,即使有,也会被旁人抹黑。这样的话,我又要怎么样做,才是对的呢?”说话时,他又陷入了一阵深深的迷茫中。

  寻阳见他表情,忙安慰道:“羽郎,也许事情没想像的那么糟呢。这次之所以失败,关键是因为那荀万秋有意挑战。如果羽郎解决了这事之后就离开南朝,荀万秋没了对手,他也就不会去试图破坏这一制度了吧?”

  林儿也道:“是啊,也许是我太偏执了,任何的制度背后,其实都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肮脏内幕。所以,我们眼下的任务是救人,至于制度的事情,还是交给萧道成他们这些后来人吧?阿兄刚刚说要‘武力威胁’,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以你的辩才去直接说服始兴王呢?”

  檀羽经她二人一番宽慰,这才定了定心神,方又说道:“现在这种环境下,光靠辩才实在没有把握。即便我当时说服了他,他一转身被荀万秋这些人从旁一阻挠,又怎知他不会变卦?”

  林儿点点头,便掀起马车的帘子,向外面说道:“你们四个联手,应该能够威胁始兴王了吧?”

  却听念双道:“阿羽异想天开,始兴王可不是新蔡公主,此事谈何容易。且不说那始兴王身边众多年轻一辈的高手,上次洞玄观里我就险些被他们所害,就是始兴王自己,也是惯战的沙场悍将,岂是我们几个就能轻易威胁的。”

  林儿“啊”了一声:“那可怎么办?阿兄这计还是行不通啊。”

  檀羽却道:“其实,我们还有一路强援,可保此战必成。这一路强援,就是武当山,这也正是我把公主留下来的原因。因那刘义宣是公主的叔辈,又欣赏公主的种花技艺,有公主在,我们就能试着去说服刘义宣、刘秉等一众高手,前来助我。”

  林儿赞道:“原来阿兄早就打定主意了,害我白担心一回。那我们等这边的事了结,就迅速前往武当山吧。”于是众人便快马加鞭,一路飞驰。

  走了小半天,就快到毗陵郡的地界时,已是午夜。

  此地的繁华不可与建康相比,一路走来,几乎看不到什么灯火,就行屋和几匹马的声音在四野传播。如此月黑风高,果然是杀人的天候。

  正走时,念双忽然勒住马,低喝道:“前面的山岗有嘈杂声音,大家小心。”众人忙勒马停下。羽、林二人在车上侧耳细听,却没有任何声响,便知这是因念双的六识远胜他二人之故。于是林儿问道:“能听到是什么情况吗?”念双道:“像是军队在行动,没人说话,时时有金属锄地的声音。应该就在眼前这座山岗的背面。”

  林儿抬眼看时,原来眼前正有一座不高的山岗。于是她跳下车来,对众人道:“把马和车放在这山脚,我们徒步翻过山去吧。”

  一行八人便下马下车,拴好马,向山岗上走。那山极矮,很快即到山顶。从这里向远处看,才知前方是一个谷地。此时谷地中正有许多人在活动,八人连忙蹲下身来,让长草掩住他们的形迹,这才小心翼翼朝那谷地中看去。一看之下,众人俱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谷地中正有数百人,在挖一个大坑。坑的旁边,则不断有独轮车满载着尸体,倒进那坑里。

  这就是所谓的万人坑!

  

  第三回 七十

  林儿一双手紧紧掩住了嘴,吃惊之余,便觉腹中一阵作呕,那是尸体的腐臭飘到了这山上的缘故。旁边寻阳、仙姬、双妹诸女俱是被惊得不自禁地流下泪来,她们何曾想过,自己有生之年,竟会看到这样阴暗的场面。

  念双小声对檀羽道:“这应该就是萧斌的人马。看来,这萧斌还没到肆意妄为的程度,毕竟这些胡人也都是军户,他杀了这些人,还是希望掩藏行迹,不让世人知道。所以他们就在这里挖个深坑,把尸体掩埋,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阿羽赶紧想个办法,把他们的阴谋揭露出来啊?不能让这些人死不瞑目。”

  檀羽努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他能猜到那萧斌此时的想法:屠杀胡人的事闹大了不好收场,所以只有不公开为世人知晓,始兴王掌控的廷尉府才可以睁一眼闭一眼,对这事不闻不问。因此,其人就想到临时制造这样的一个万人坑,将一切秘密埋到地下去。

  檀羽在震惊和悲愤之余,终于下定决心,他一定要让世人知道,制造这个万人坑的罪魁祸首是谁,绝不能让这样的阴暗永埋地下!

  他仔细思索良久,方道:“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屠杀这么多人,只有军队才能做到。可是据我所知,毗陵郡附近没有大规模驻军,如若在平时,那萧斌带兵到这毗陵郡,难免不会引起旁人注意。此次,他本是带兵来追击我们,却秘密在中途变道。他正是利用这次正当出兵的机会,干出这等肮脏的事,又不引世人怀疑。而要想让世人知道这事是他干的,就要首先让大家知道,我们几个此时也在毗陵郡,那么大家就会自发地联想到,萧斌的人马必然也在毗陵郡。那么这场屠杀,他就难脱干系。走,我们立刻前往毗陵郡!”

  说罢,他便拉了林儿、寻阳,快步下得山岗,一行人小心转过山岗,往毗陵郡去。

  诸女虽都已见识过战争的残酷,可对于刚才那人间炼狱的场景,依然无法释怀。林儿和寻阳毕竟以前经历过赵郡战乱,有此心理准备。仙姬这个山里出来的女子,却从小都只知道跳舞和欢乐,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此时她正一个人躲在凤行屋的角落里不住地打着颤,眼里全是惊惧神情。

  林儿和寻阳见她如此,忙一左一右坐到她身边。林儿安慰道:“玉娘一定要坚强起来,记得那次我们在去伊吾城的路上遇险,玉娘主动代替我引开敌人的追击,那时候的你多么勇敢。”

  仙姬却道:“刚才的场景像极了我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羌人和汉人互不认同,打伤打死的情况常常发生。我从小只要一听到汉人欺负羌人的事,就睡不着觉,怕得要命,还老做噩梦。没想到现在汉人也一样欺负其它胡人,他们大家为什么不能和和睦睦的呢?”她一边说,手心里就不自觉地冒冷汗。

  林儿听她如此肺腑之语,这才明白过来,不禁神色黯然地道:“现在才明白,当时阿兄力主汉羌和睦,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檀羽却道:“可我们的力量还是太弱小了,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如今五胡乱华、神州陆沉,今日屠汉、明日杀胡,千年以来中原大地就从未出现如此胡汉并立之局面,也难免会天道不彰、世事沉沦,再被野心家一煽动,仇恨和杀戮就会自然地出现。面对这样的局面,我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胡汉之争,是应该将胡人赶出中原,还是平和的相处,我想不到答案。”

  这次的事件,让檀羽仅存的一点信心都已荡然无存。他比会做噩梦的仙姬还要感到悲凉,他就像处在一个让人憋闷的空间里,稍微探出一个头来,就被人轻易地摁了回去。他根本找不到出去的路。这是一种无法改变的绝望。

  在这神州陆沉岁月里,真正让人绝望的,不只是肉体的屠杀,还有已死的人心。

  此时,他很想抓住一个人,问问他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可他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同他一样绝望的林儿诸女。没有谁能告诉他未来在何处。诸女可以逃到丁零去,可他这个已晋为君子的人,也要逃避吗?当然不行。可是不逃避,路又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在他心中反复回荡。他反复地思索着他曾遇到过的人中,谁能替他解开这个郁结。可他想不到。他的师尊李孝伯会选择激进的方式,李灵师伯则会以权谋对抗权谋,眭夸和东安寺的慧严方丈都过于出世,他们都不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那么,谁能给出这个答案呢?天下这么多能人,难道真的没人能回答吗?他不相信。

  马车内的四人,就在这痛苦不安中来到了毗陵郡的无锡城,天已蒙蒙亮了。众人将凤行屋和马匹藏到了无锡城外一个僻静的地方,又吃了些随身携带的干粮当作早饭,这才快步往那城中走去。

  一边走,檀羽一边安排道:“上次在宗正寺大牢中,我遇到过一个叫陈妙登的女奴。她说她父亲因为得罪了毗陵郡的官员而被杀头。这件事情应该是最近才发生的,二郎你先去城中打听看看,到底这个官是什么人,我们正好可以顺便帮那陈妙登出口气。”韩均应了一声,飞身而去。

  众人也随之进了无锡城。此时天已大亮,街上不少人,开店经商的不多,提笼遛鸟的倒是不少,看来毗陵郡倒成了这些军户的纨绔们舒服玩乐之所。羽、林这一行人都是生人,甫一走进无锡城,就招来了不少疑忌的目光。

  刚走不远,韩均就回来了,报告说:“陈妙登家本是毗陵郡附近的买卖人,她有一个阿兄,那天到无锡来给人送货,却被一个人骑快马撞飞出去,当场就丧了命。无锡城的参军过来一勘察,就说那个人当时骑得并不快,是陈妙登的阿兄自己宿疾发作,导致死亡。陈家人哪里会服气,就去郡守那里击鼓鸣冤。可那个撞人的是本地主簿的公子,郡守显然是要袒护他的。结果陈家人去告状,状没告到,却把自己家告了个家破人亡。那郡守找了点事,就把他家的男人都杀了,女人则发配做了奴隶。”

  众人闻言,俱是唏嘘。木兰最看不惯这种不平事,当即忿道:“让我去杀了这些郡守、主簿,给那陈家人报仇!”她这含光女侠,就是专做这些打抱不平的事。这回碰上了,自然不能放过。

  谁知檀羽却道:“光是使用暴力,解决不了问题。就像之前林儿说的,这一任郡守走了,下一任郡守又来,一样会做这些不法的勾当。现在的关键是这毗陵郡仇胡的问题,这是由来已久的。要解决它,你们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林儿嘟囔道:“我觉得,这些汉人根本就是闲的。你看这城里的人,尽是游手好闲之徒。他们自己懒惰,然后去说是胡人霸占他们的财富。这些人都是蛀虫,一般来说,蛀虫都是色厉内荏的。只要让他们知道怕的,他们以后就再不敢胡作乱来了。”

  檀羽道:“说得没错,让他们惧怕无疑是个治标的好办法。这位公子不是喜欢骑快马吗?那要不让他和木兰阿姊比比骑术好了。木兰你去找两匹快马,拉着这个公子去那些已经被屠的胡人村子转一圈。相信以你的骑术,够他喝一壶的。”

  木兰坚定地道:“放心,若不叫他以后看见马就怕,我就退隐江湖!”

  檀羽又道:“二郎也去把那郡守抓来,让他两个今晚就在那万人坑旁边过夜,也算是为那些无辜百姓守灵。林儿,我们去找个酒垆,让他们知道,我们来了。”

  说罢,众人便各自行动。檀羽让双妹去问到了这无锡最大的一家酒垆,众人径直走了过去。

  这时候刚是一群纨绔遛完鸟,到酒垆喝酒的时间。檀羽等人走到时,就见人来人往,好生热闹。众人便也随着人流往里进。

  刚到门口,一个酒家保却突然拦住诸人,表情轻蔑地道:“你这几位中有一位不能进。”念双当即上前,喝问道:“为什么?”酒保指了指旁边一个招牌,道:“自己看吧。”

  那牌子上写着:胡人和驴不得入内。

  他说的是着西域打扮的仙姬。念双见那牌子,勃然大怒,过去举起那牌子,就朝旁边一根柱子上砸去。只听一声巨响,牌子立即被砸得粉碎,空中飘起一阵呛人的木屑。

  

  第四回 君子

  念双砸那牌子,几乎使用了全力,酒垆的柱子也险些被他砸断,震得整间房子不停地晃,连多年的老灰也被抖了下来。

  酒垆里的酒客听到门口的声响,便纷纷出来围观。见是几个人正在捣乱,喝骂声顿时响起,就有好事者去州衙叫人。

  刚才的小二早已被吓傻了,只等掌柜出来时,才上前与念双理论:“哪里来的胡虏,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知道这酒垆是谁开的?”

  念双见他一副不屑神情,二话不说,上前就给了他两个耳光。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已被打掉四五颗牙,痛得他直接捂住了口,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恨恨地用手指着念双。

  围观人群见此异状,立即就有人大声叫道:“胡虏造反了!胡虏造反了!”

  如此一叫嚷,远近的路人都围了过来。这无锡城中本来多的是市井闲人,见这变起突然,自然都过来帮腔。群情激愤之下,就有不少人挤上来要对念双动手。

  念双的武艺自然远在这些人之上,可他却没想到这人个个都如不怕死的亡命徒,毫不畏惧他的武力。他虽然脾气大,但还没到不顾一切的程度,见这样的状况,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被人群逼得连连后退。

  此时,檀羽方才上前,将念双让到身后,顶住围上前来的人群,高声叫道:“尔等休要猖狂,檀羽在此!”

  华林园之辩中的核心人物,这些人虽然远在边陲,但此事早已传遍大宋朝野,其人怎会不知檀羽的名字。檀羽这厉声一喝,登时令众人都停顿了片刻。

  就有人小声嘀咕:“檀羽是谁呀?”“是那个帮始兴王舌战的红玉先生吗?”“好像是哎,你看他腰间好像也配了块红玉?”“他不是帮始兴王的吗?那他怎么会是胡虏?”“不知道,有点奇怪。”

  檀羽高喝一句后,便冷眼看着人群。待人群讨论了一阵,方才说道:“今天这事,是我檀羽的人干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和汉人或胡人都没有关系!尔等要找人寻仇,只管认准我腰间这块红玉,记住了吗!”他最后一声厉喝,震得一群南朝纨绔都不自觉地退了半步。檀羽又是冷声一笑,便一挥手,叫己方众人离去。

  众人快速退出毗陵郡,也不敢耽搁,就取了凤行屋,往西飞驰。他们知道,萧斌的人马此时就在左近,正虎视眈眈等着他们。檀羽既已在毗陵郡露面,萧斌自然要以最快速度赶过来。所以他们绝不能逗留,稍不留意,就再难走脱了。

  一路走,寻阳忍不住担心道:“羽郎,刚刚你为什么要说事情都是你干的啊,如果这话一传开,不论胡人、还是汉人,都要当你是仇人呢。”旁边林儿却笑道:“小嫂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他,他就是想把所有仇恨都揽到他一个人身上,这样才能冲淡胡人和汉人的仇恨呀。”前面赶车的念双听到他们讨论,在外面大声讥道:“拿自己当标靶,也只有阿羽这种蠢人才干这种事。”

  檀羽奚落道:“你们一个个的,都知道我那样说不对,却没人来阻止我。说明蠢的不是我一个啊,蠢的是我们识乐斋的所有人。”众人闻言,俱都会心地大笑起来。

  如此一路不停,飞奔了大半天,才见后面木兰和韩均骑快马赶了上来。檀羽忙问毗陵郡情况如何,木兰道:“那纨绔子原来是个怂货,我拉着他才骑了两里,就晕得狂吐不止。不过我也没饶了他,就这样绕着无锡城转了二十几圈,让他把肠子肚子全吐了出来,恐怕以后难免落下一身的毛病了。然后我才将他放到那万民坑旁边,和那郡守绑在一道,那地方阴森恐怖,今晚怕是够他们受的,想来以后做一辈子噩梦是跑不了了。无锡城此时已经闹翻了天,郡守失了踪、萧斌带人接管了城防,正四散寻找我们。我估计,咱们这样一闹腾,那萧斌也该收敛一点了吧。”

  檀羽叹道:“但愿吧。不过像他这样的热血莽夫,天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二郎再辛苦一趟,留下来观察局势变化,有什么情况随时来武当山报我。”

  于是众人也不耽搁,便飞速赶往襄阳武当山。木兰上个月刚和黄龙来过武当山,也算轻车熟路,当先带着众人往那武当山去。

  武当山就是后世着名的道教圣地。此时的武当,还只是求仙学道者的栖隐之所。然而此地毗邻南阳,从来都是人杰地灵、天地护佑,多少仙家隐士出身于此,也让这里有了更多的灵气。

  此时业已入冬,山中的天已是极冷。刚行至山区,天上便飘下来几片雪花,把本已冻住的路面,又铺上了一层白色。众人从建康一路飞驰而来,虽然已经准备了厚厚的衣物,可行至此处,林儿、寻阳诸女,仍不自觉地打寒战。众人坐在马车上,也就互相挤在一起取暖。

  山间的松树在眼前掠过,那松枝上挂满了一颗颗雪球,一阵寒风吹过,便将雪球吹下来、飘到行路人的衣上、马车上。诸人虽来自天南海北,这样的场景见得也并不算多。檀羽隔着车窗,望着这满世界白茫茫的一片,没有几丝杂质,忽觉这不正应是自己当下的心境吗?

  只听他道:“林儿,要不我们从头开始吧?”

  “从头开始?”

  “嗯。你看这外面,多像一张白纸,上面什么都没有,万物仿佛都被掩藏了起来。可是,等到明岁开春,所有生灵又将重新焕发生机。我们此次虽然失败,可怎知不是下一个轮回的开始?从中原一路过来,我们为匡正乱局,做了那么多,我们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接下来,只要我们认真总结,相信下一次我们一定能成功的啊。”

  林儿听到他恢复了初始时的信心,不由得连连点头,说道:“阿兄这样说,我哪有不同意的道理。跟阿兄在一起,最幸福的事就是,任何的愁郁、不安、彷徨,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消失。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阿兄是一个君子啊。‘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作为君子,就不应该抱怨什么,如果一件事没有做好,只能说明自己还没有找到解决问题最佳的办法。”檀羽说完,微微地一笑,诸女也就随着他这一笑,把之前的不愉快,都抛到了脑后。

  如此又奔了一天,众人总算找到了武当山的入口。那是在一个山涧的终点,两座小山夹住的一个很窄的通道。通道处是一个石牌坊,上书“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十个字,再往里,下得山岗,就是这传说中的武当。

  在牌坊旁边有一个门房。门子见有马车来,忙过来询问:“各位有何贵干?”木兰在马上答道:“这位兄台,我前几天刚来过的,想进村中找刘秉兄长。”门子看了看诸人,又问:“马车上都是什么人?”木兰道:“都是我的朋友。”她一边说着,那边檀羽、林儿四人也下了马车来。门子瞧了一眼诸人,当即说道:“那个男的不能进去,其他人可以进。”他手指的,正是檀羽。

  众人见状,无不大奇。檀羽忙问:“为什么单我不能进?”门子指了指牌坊后面,道:“你们自己看吧,这个人的画像就贴在这里,是不能进的。”众人依言看过去,果见檀羽的相貌正被赫然贴在那里。

  檀羽讶道:“这倒是怪事一件,我檀羽怎么还上了这武当山的禁入榜?这位兄台可否去禀报一声,我和刘秉兄长也算得是朋友,他一定会让我进去的。”谁知那门子却道:“抱歉得很,这画像正是大公子贴的,就算我进去通报了,他也肯定不会让你进。”

  木兰奇道:“上次我们来还没这个,这刘秉到底在搞什么鬼?阿羽,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檀羽哪想到自己倒在这里吃了闭门羹,一时也没了主意,只能回头去看林儿。

  林儿想了想,方道:“阿兄,要不这样吧,让阿双和二郎陪你在这外面等。我们几个女子先进去。”

  “你们中没有擅辩之人,能行吗?”

  “阿兄放心吧,我们那时连九句村都敢去闯,这武当山肯定没有当时凶险。我一路过来时也在想,要说服南郡王,光靠辩才大概是没用的,还得依靠本心去打动他,我觉得我能胜任。”

  檀羽听得她言,信任地点点头。于是林儿便与其他四女一道,走进了武当山。

  (按:那句“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出自后世的孟浩然,但作者实在太喜欢这句诗了,所以只好让它也穿越一下。)

  

  第五回 伐木

  过了那牌坊,又绕过一个小山岗,就见到了刚才过来时看到的那条山涧。此时天候太冷,山涧早已封了冻,只有点点碎冰留在光秃的石上。林儿和寻阳、仙姬三女相互扶持着,避免不小心摔倒,就这样亦步亦趋地往前走。

  走不多时,就见一片松林。灰白色的树干,与眼前的白雪相映成趣,便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变作了白色。木兰道:“穿过这片松林,就是武当山的西门。”林儿点点头,就与众人走进松林中。

  刚走不远,就听见了有砍伐树木的声音。一个男子的声音在说话:“快,还有五十下,加快速度。”木兰听到人声,当即说道:“这是刘秉。”

  林儿大奇,忙率众人循声走过去看,果见一个小女正抡着一柄大斧,在一下又一下的伐树。看她年纪不大,身材瘦小,那柄大斧足有她半个人大,拎起来也相当吃力。小女只能紧咬着嘴唇,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这才随着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一下下抡动大斧。

  这个小女,自然就是智容,旁边的中年男子,就是她的大舅、刘秉。

  那二人自然也听到了他们过来的脚步声。智容一回头,却首先见到了寻阳,原本还一脸不满的她,立时喜笑颜开,高叫一声:“小师娘”,就要丢了斧头冲过来。然而旁边的刘秉却丝毫不为所动,沉声喝道:“还有四十八下!”智容显然很怕刘秉,只能“哦”了一声,又悻悻地抡起大斧继续砍树。

  寻阳拉着林儿的手,极是心疼:“智容还这么小,就让她抡这么大的斧,这刘秉真是残酷。”林儿道:“练武自然少不得受这些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要不我们坐在旁边等吧。”便拉着寻阳靠在旁边一棵松树坐了下去。

  那边智容仍在刘秉的监督下,使出全身气力去抡那大斧。可是越到后面,体力越是透支,连举起来都很困难了。刘秉却毫不在意智容的痛苦,拿了根木棍站在旁边,见智容稍微把手放下来一点,就拿那木棍去抽她。智容吃痛,却又不敢缩手,只能将满眼的泪水噙在眼眶中,仍旧艰难地完成着刘秉的任务。直到后来,她的嘴唇都被咬出了血,涨成紫红色,眼看就要昏过去。但即便如此,她终于还是完成了最后五十下的任务。

  待到完成任务那一刻,智容终于再难支撑,就这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这边木兰、双妹二女见状,飞一般地奔了过去,将她扶住。林儿过去为她揉捏几下手部合谷、曲池诸穴,智容才终于缓过气来。

  智容微睁开眼来,看见了寻阳,终于眼中的泪水全都涌了出来,弱弱地又叫了声“小师娘”。寻阳就过去替她拢了拢散乱的头发,让她尽情地哭泣。

  诸女就这样坐在地上,看着智容将自建康回来之后的许多泪水全部哭出来。

  林儿问木兰、双妹道:“你们当年学武时,也是这般辛苦吧?”

  木兰道:“辛苦总是难免的。不过我和双妹都是自幼习武,筋骨比较柔和、通畅,所以一开始不会这样艰难。智容以前跟着她阿娘东奔西跑,也没有做过什么重活。入了学馆后更是一心向学,十几岁却中途转来习武,所以才会这样艰难。”

  林儿点点头,这才对智容道:“习武的辛苦在所难免,智容是阿兄的弟子,就要有锲而不舍的精神,一定要把最难的这一关坚持过去,好吗?”

  智容听得她言,回头问寻阳:“她是谁?”寻阳道:“她是你的师叔啊,羽郎的胞妹林儿。”智容道:“那夫子呢?他怎么没来?”寻阳道:“刘兄长贴了一张羽郎的画像在门口,说羽郎不能进武当山。所以他只好在外面待着了。”说罢,众人便俱向旁边的刘秉看过去。

  刘秉此时正靠在一棵树上想心事,见众人看他眼神,便道:“不错,画像是我贴的,为仪不能进武当山。”众人忙问原因。刘秉道:“上次黄龙那小女来,我就知道为仪过不多久也会来,所以贴了个画像,不让他进来。没想到,真被我猜中了,这才没几天,他就来了。以他的辩才,让他进武当山,肯定又要引起不必要的纷扰。武当山好不容易清静了几天,我可不想又卷入到人世间的是是非非中去。”

  林儿这才明白,武当山一向远居边陲、恬淡无为,本就可以逃离世俗的纷争。可是,因为楚江郡主的原因,他们不得不出现在世人面前。想来这刘秉也是感到了疲累,所以这才阻止檀羽进村的。

  “可是,”林儿突然有些黯然地自言自语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恬淡的生活谁又不想要呢?我们识乐斋梦想着去丁零隐居都已经多少时候了,可我现在却还在这南郡、离丁零最遥远的地方。就像武当山,虽然恬淡舒适,可也正因如此,郡主才会受不了寂寞而逃出村去,这才被身为南朝皇子的刘骏骗了贞洁。南郡王也会时不时地在赏花大会上露面。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份恬淡无为,实是一种逃避,而非主动地归隐。可逃避,就能解决问题吗?”

  刘秉被她这话说的愣了一下,突然警觉起来,忙问:“你们几个来,到底有什么事?”

  林儿见他如此神情,索性开门见山地说出来意:“南朝现在乱成了一锅粥,胡人被辅国将军的人马屠杀。为了救这些人,我们只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用武力去威胁辅国将军的兄长始兴王刘浚,让他能公正地对待这件事。我们的能力不够,所以才来武当山请求各位大侠援助。”

  “不行!”刘秉听完,斩钉截铁地道,“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一来,肯定没什么好事。南朝的乱子是为仪自己捅的,那就让他自己去解决。武当山绝不会出力!”

  林儿一早也猜到了他会如此决绝,所以并没有想要用一席话就将他说服,只是道:“如若我们解决得了,又何必千里迢迢来打扰各位呢。我知道,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是轻易能完成的,所以我会用自己的真诚来打动各位大侠的。”说罢,她便拉着寻阳站起身来,继续往武当山中去。

  那刘秉还是第一次见林儿的面,虽然以前也已听说过这位水心仙子独特的魅力,可今天第一次见到,仍让他感到了不自觉地另眼相看。

  此时,他看着林儿诸女的背影,忍不住心中嘀咕着:“这个小女比起她阿兄,又多了一份笃定。这两兄妹可真是一对龙凤,这上苍怎么这么巧,恰把这天地间的精华都降落到了檀家?唉,你们这一进去,武当山又将是一番多的周折了。”

  一边想着,他又去叫智容:“休息好了就继续,下一课是练气……赶紧把你的功夫提高吧,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

  

  第六回 石像

  出了松树林,迎面便见到了一个大的木门,那就是武当山的西门。这武当山建在一处开阔的平地上,其中几百户人家,都是先秦卫国的后人。其人忙时务农,闲时习武,一直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若不是二十几年前,南郡王刘义宣击杀北凉王沮渠蒙逊,他们仍然不为世人知晓。然而当时二人相斗的场景究竟为何,世上却没几个人知道,包括刘秉。

  林儿领着众人进入村中,正要往前走,却见旁边不远处有一个蓝色的花圃,煞是诱人。花圃的正中央,是一座坟墓。坟墓之上没有墓碑,只镶嵌着一只玉制的凤,也不知这是谁的墓。

  林儿的眼光很快被那花圃中的蓝色小花吸引住了,拉着寻阳便过去蹲下检视,一面问道:“这是什么花呀?真漂亮。”寻阳捡起一只花来看了半天,却皱眉道:“从来没见过。”林儿道:“这倒怪,不知有没有人可以问一声。”

  说话时,木兰便在旁边找了一个过路的中年人,拿林儿的话去询问于他。那人便道:“我不知道,这个墓自打武当山有的时候,便在这儿了。据说这是先祖婆婆留下的规矩,历任村长都要在这墓旁边种植这种蓝花。可这蓝花叫什么名儿、从何处来,也没有人能够知晓。”

  林儿心想:说起先秦时的卫国,据牛盼春说,我与阿兄的前世就是卫国人。说不定,这个所谓的先祖婆婆,与我的前世应该是有所关联的呢。

  林儿心里这般想着,方才站起身来,继续往村中走。

  走过一片空地,众人的视野这才放开来。原来这武当山是建在四周一圈山峰中间的平地上。整个村子呈圆形,在正中间,是一个巨大的祭台,林儿极目四望,祭台上一个石像,正是武当山的先祖婆婆。祭台周围就是刚才一路来时见的山涧,将整个村子分成了若干块。而在山涧之上,便是一条条吊桥,将不同块联结在一起。而林儿诸女此时所站的,便是其中之一。

  木兰道:“村长鲁爽住的地方在正北面,我们从左边的吊桥过去就行。”谁知林儿却道:“先不急,我们先去和先祖婆婆打个招呼。”众人大奇:“怎么要和一个石像打招呼?”林儿却笑而不答,只是往中央祭台走。

  诸女也就随着她到了祭台正中央的石像前。林儿抬眼细看,便见一个身穿百折长裙、腰配一枚宝玉、清韵高雅的绝美女子,仿佛隔了千年飘然来到自己面前,她不由看得有些痴了。

  “这个先祖婆婆怎么长得像寻阳公主?”旁边的仙姬一边端详着石像,一边小声嘀咕。

  诸女受她提醒,俱都回头去看寻阳,两相比较,果在眉宇间寻到许多相似之处。双妹道:“还真是耶,这个婆婆和公主一样的纤弱动人,而且不是说婆婆也爱种植花草吗?说不定她经过了几代转世,真就成了公主呀。”

  林儿也在看寻阳,这才察觉仙姬所言不假。她心道:“这个石像如果真是卫国传下来的,难道小嫂也是卫国穿越而来?那也巧得很,怎么小嫂就和阿兄有了这样缠绵的情意?或者真如双妹说的,这也是冥冥中的天意吧?”

  唯有寻阳还有些不可思议,对这意外的巧合,正默默地想着什么。

  正此时,却听旁边有人说话:“难怪兄长说他见到了先祖婆婆,当面一看,还真是这样啊。”

  林儿诸女闻言,纷纷回头去看,却见几个人正走过来。为首一个中年男人,宽额虬髯、面容方正、一身的沉稳气质。在他旁边则是一个五十岁朝上的儒士,边走边笑,适才说话的也正是他。

  见林儿回头,那儒士便道:“听说水心仙子来了,还以为会径直去找阿爽,原来竟来了这里,倒是有趣得紧啊。”林儿正要答话,那中年男人先问儒士:“四叔,这个就是你说的水心仙子?好像没什么特别之处啊?”儒士道:“阿爽你可千万别小看了她,前日里洞玄观的一幕,我至今还在回味呢。那气势,兄长在她这年龄时也不曾有过。”中年男人点头道:“气势倒是不好说,可她一进来,先是拜祭先祖婆婆,这倒是让我欣赏。”

  待他二人对话的间隙,林儿才终于找了个机会插言道:“请问几位是?”中年男人道:“你不是来找我的吗?我就是鲁爽,这里的村长。这位是我四叔,张畅。”

  林儿见他这样说,倒也不再客套,直接说明来意:“武当山长既已知道我的名字,也知道我是寻你而来,那还望村长答应我们的请求吧?”鲁爽道:“听兄长说,你们要想去威胁始兴王?始兴王与我武当山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们凭什么要帮你们?”林儿道:“凭你们也是天下的子民啊。你们要帮的不是我,而是帮南朝的百姓。诸位都是习武之人,自然也应该有侠义道上的精神吧?”鲁爽道:“无故屠戮百姓虽然的确可恨,但却还没到要我们去大开杀戒的程度。我武当山的人,习武只为强身健体,于世间之事并不关心。所以这忙,我们恐怕帮不了,还是请回去另寻高明吧。”林儿“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转头准备要走。

  木兰见林儿模样,奇道:“主母就这样走了?”林儿道:“不走啊,我想先在这村子里转转,看看村中的情况再说。”木兰道:“村中的情况?什么情况?”林儿道:“看看村中人是否真如武当山长说的,习武只为强身健体。”

  她刚说完,后面鲁爽怒道:“怎么,女公子不相信我说的话?”林儿忙转身道:“我看村长你雄姿英发,正是壮年时节,却说出刚才那老气横秋的话来,心中自然有些怀疑,所以才要去村中求证。”

  鲁爽听到她的回答,先是一愣,旋即转而说道:“也罢,你既要去村中,可否先替我办成一件事?”

  “什么事?”

  “我妹楚江,自从被父亲带回村中,便再不思生意,每日只想着寻死。女公子号称水心仙子,有回春的妙手,可否替我治愈楚江已死的心?”

  “村长放心,自当办妥。”

  

  第七回 蓝花

  当下,便由张畅带着诸女来到一个房舍门口。张畅道:“楚江就在这屋里,因为担心她哪天真个自杀了,所以阿爽在她身边派了四个小女日夜看守。”林儿点点头,道声:“双妹和我进去”,便走进那屋中。

  屋中陈设十分简单,只一张榻、一张案、以及角落处拉了块布帘,想必是如厕之用。看起来,楚江现在果然已经相当危险,所以鲁爽也不敢在她房中放任何有危险的东西。

  再仔细看时,才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蜷缩在榻的角落,双手抱足、将头深深地埋在两腿间,两脚赤裸着、还不住地打着抖。在她旁边,是两个身着劲装的小女,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想来是生怕她出什么事。

  林儿一阵叹气,心想:“这女子的心死了,要再救活,真是难啊。”旁边双妹则小声道:“那些玩弄女人的男人真是可恶。小姑还记得上回在北凉我们救过一个被强暴的女子吗?后来我去看过她,情况就和这个郡主差不多呢。”林儿道:“那个女子的情况我也知道,我曾让美女试着去安慰她,可惜她的受创太重,也只能恢复个五六分,要完全康复,实在太艰难了。”双妹道:“可村长的任务是治愈这个郡主,小姑能完成吗?”

  林儿摇摇头,表示走一步看一步吧,就来到榻沿边上,轻轻唤了声:“郡主,你好。”然而一唤之下,楚江却没有半点反应。林儿无奈,又就手过去拉她,结果刚一触手,楚江竟突然将她手重重一甩,然后恶狠狠地抬起头来,大叫了一声“啊!”林儿乍一见她抬头,原来她的眼中全是血红,充满了狂怒之色,吓得林儿连忙退后两步。双妹只道楚江会对林儿有危险,赶紧闪身挡在前面。

  那楚江见她二人模样,当即有如嘲讽似的,竟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直欲穿透九霄的云一般,震得整个屋子嗡嗡直响。林儿也被她震得下意识将两耳捂了起来。

  楚江见她捂耳,又是一声冷哼,便不再出声,再次将头埋进了两腿中。

  这一番异状之后,林儿这才定了定神,在旁边跪坐下来,然后一面思索如何才能让楚江好转过来。

  只听她道:“我知道,楚江郡主当年和我现在差不多,都只十几岁,正是柔情似水的年纪。那时候,你认识了皇子出身的刘骏。刘三郎不仅出身显贵,而且勇武过人。他在你面前,既显示出了强大的掌控力,又对你十分温柔。这样一个男人的魅力,哪是一个小女能抵抗的,你很快就被他彻底征服,并为他生下了智容。”

  她说得并不快,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楚江表情的变化,想着如何才能把楚江从心里的深渊中解救出来。楚江没有抬头,可是随着林儿的话一句一句说出来,很显然,她的内心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毕竟,林儿所说的,都是她曾亲历的事,桩桩件件,一一回想起来,她不可能没有一丝的反应。

  林儿明白,当一个人遭遇巨大的打击之后,她会把自己那一段不安的记忆彻底封存起来,不愿去回想。而要想治愈其内心的创伤,就必须首先将她内心封存的记忆重新开启。

  于是,她继续说道:“后来,他虽然背叛你,你恨她入骨,出来把他的丑事说了一箩筐,但其实你自己都不知道,这叫因爱生恨,你本心里还是爱着他的。所以,当上次在阿兄的宅子里,你听到他说他仍然爱你,你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将全身心都交给了他。然而谁又想到,那刘骏身上流着的,是南朝皇族懦弱而顽固的血液,他始终无法为你放弃一切,你这才终于知道了他以前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这让你哪里还受得了,于是就只能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

  “啊!啊!啊!”

  林儿还没说完,就见楚江忽然抬起头来,对着天大声地狂叫。这叫声,是要阻止林儿继续说下去。

  林儿见她此状,当即醒悟,刚才那些话已经让她的心理面临崩溃的边缘。她心中封存的记忆,无疑是最毒的毒药,稍不注意,就有可能侵蚀她最后仅存的一点真心,从此陷入癫狂。她的这几声狂叫,正是她自心中生发出来的最后的抵御。

  想到这里,林儿连忙住了口,让楚江尽情地叫着。连叫了三四十声,她的声音才略微小了一点,她眼中也由适才的血红,变为了模糊。原来那些狂叫,已令她的五官受到冲击,不自觉地便挤出许多泪来。

  林儿见她声音变小,忙安慰道:“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我知道,你都有好久好久没有见到过太阳了。”

  谁知楚江听到她这话,连忙向边上躲去,两手更紧地抱住双脚,生怕有人真的把她带了出去。

  林儿心想,她这是害怕见到世上所有她熟悉的人。因为,她被她最爱的人伤得如此之深,才令她的心理变得如此脆弱,她有意识地封闭和保护着自己。

  林儿看她模样,苦思良久,这才小声在双妹耳边嘱咐了几句。双妹点点头,便出了门去。

  不多时,却见双妹捧着一个大花篮走了进来,花篮中装着的,便是刚刚她们在西门处见到的那些小蓝花。

  林儿叫双妹把蓝花一朵一朵地铺在了楚江的榻上,然后柔声道:“郡主你看,这蓝花多美啊!我听说,武当山自古以来的传统,历任村长都要在那无名氏的墓前种植这样的蓝花。不出意外,你在幼时也应该帮你父王种植过吧?”

  楚江听得她言,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见了床上铺满的蓝花,她的眼中顿时闪过了一丝异色。

  这样的神色,当然被正自敏锐观察的林儿捕捉到了。她心中一喜,便知这蓝花能奏奇效,忙补充道:“我猜你自小就一定很想问,这墓的主人是谁,为什么要在其墓前种这些漂亮的蓝花呢?可是,武当山的人都没有给你答案,对不对?”

  楚江被她这样一引导,竟不自觉地微微点了下头。

  林儿轻轻一笑,续道:“说来也巧,小女的师父是江南医侠,对巫医的史事自然了解不少。所以我知道,这种蓝花,是专门用来克制一种叫血矮栗的毒物。把它培育出来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子,不知道楚江你有没有兴趣想知道这段故事呢?”

  楚江听到她这样问,呆呆地看了林儿几息工夫,不置可否。

  林儿却自然知道,她的心扉已经开了一条细微的缝。只要能这样一点点地使力,终究能打开她的心扉。于是她又是一笑,便慢慢地讲起了古代秦国一个叫做孔沁的女医的故事。

  这一讲,直讲到了天色将晚。林儿的口才并不算很好,但她的心态平和,说起事来自有她的魅力。楚江静静地听着,并不去打扰她。可孔沁之于她的大匠兄长孔仪那特别的感情、那种奉献的爱,却深深地打动着楚江的内心。显然,这是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直听到孔沁跟着孔仪去寻找家传的三柄名剑,最终被一道强光所照,楚江这才忍不住问了句:“她为什么要去冒险呀?寻找徐福以后有的是机会,也不至于从此天人两隔啊?”

  林儿见她终于被自己讲述的故事感动,欣慰地点点头,然后道:“其实,所谓的爱,可以是一生的守护,也可以是一生的付出。当你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与他终身相守。很多时候我们所爱的,都是那个记忆中的美好而已。每个人都有优点和缺点,当你拼命爱着他时,你看不到他的缺点,可当你恨他时,则看不到他的优点。所以,那个人其实并没有变,变的,只是你对他的感觉和要求罢了。”

  楚江听到她这番话,不由得有些痴了。隔了半晌,才听她喃喃地说了句:“我们爱的,都是记忆中的美好?”

  林儿见状,便转身唤双妹:“叫她进来吧。”双妹当即出去,从门外领进来一个人,正是楚江的女儿智容。

  林儿把智容拉到自己身边,然后道:“你记忆中那个美好的‘刘骏’其实早已经死了。现在还活着的,是智容,她是你记忆中那个美好的象征。你为什么不能把你全部的爱,都交到她的身上,而要去想‘刘骏’那个已经不存在的人呢?”

  楚江甫一见到智容,先是一愣,待林儿说完,竟就飞扑过来,将智容紧紧抱住,然后嚎啕大哭起来。智容还有些不明就里,看到娘亲哭,也就跟着哭了起来。

  林儿看她母女模样,心中终于一块大石落地,然后静悄悄地退出了房中。她知道,楚江已经被她救回来了。

  此时,她心中却有另一个声音正在回荡:阿兄,我也是爱你的呀。可是,我们又什么时候,才能相守终身呢?

  

  第八回 归宿

  门外,鲁爽闻得讯息,早已赶了过来。当他听到屋内楚江大声的哭泣,就知道她的心扉已经被林儿打开。这个水心仙子,真的完成了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鲁爽心中感佩之心立生,不等林儿说话,便即说道:“女公子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鲁爽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我这就去请示义父,与你们一道出村行动。各位请随我来。”说罢,他便当先带路,领着林儿诸女来到了另一处房舍,想来这里就是南郡王刘义宣的居所了。

  鲁爽在门外一躬身,唤道:“义父。”可是连唤了几声,屋内都没人回应。鲁爽一阵好奇:“我中午过来问安时还见义父在房内练功,怎的现在却不在?莫非去了花圃?”说着,他又领诸人来到一处大的花圃。

  这花圃甚大,众人还没走到,便已闻见了花香四溢。此时已是寒冬,满眼都是白色,可这花圃中仍有不少耐寒的花正自盛放,足见其主人花了多少心血。见到此景,大家便都对这位南郡王对花的痴爱程度有了全新的认识。只寻阳并不对此感到诧异,因为她在裴大善人家时,就已见识过了。

  可是,众人又在这花圃转了一圈,仍是不见南郡王的踪迹。鲁爽道:“真是奇怪,也不知义父他去了哪里。今天天色晚了,要不这样,诸位先在村中住一晚,明天再来找义父吧?我已经差人去请檀公子进来了,兄长挡他在外面,实在有违我武当山好客的传统啊。”林儿道:“也只好如此了,多谢村长的安排。”

  诸人又回到村子正中央,便见檀羽三人已经到了。檀羽过来接住林儿,兴奋地道:“好林儿,我都听说了。谢谢你,谢谢你,我本来就一直想要来消解楚江心中的仇恨,今天这任务由你帮我完成了!”林儿微愠道:“阿兄跟我还说这么客气的话,真是的。”檀羽忙道:“好林儿,别生气啊。快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林儿想了想,这才说道:“这个我倒要感谢司马飞龙。是因为他的那个九句村阵法,让我明白了人的情志的奥秘。自九句村后,我就和美女时常探讨这个问题,也逐渐学会了如何利用情志来治病。”

  “楚江的问题,在于她心里有着满满的爱。可因为她特殊的身世,既得不到母爱、也得不到父爱,她自己心中的爱,也得不到表达的方式。于是她把这些情感都错误地用到了刘骏身上,这也最终造成了后来的悲剧。而要想让她恢复过来,也只有让她真正找到真爱的对象才行。我刚刚说要让她和我出门去走走,却见她没有任何阻止、只是更深地将自己封闭起来。我立即明白过来,其实她心中最爱的,还是武当山这片她从小生长的土地。正因为爱得太深,所以她才无法去面对这里的人和事。于是我就让双妹去摘了小蓝花进屋,并给她讲述小蓝花的故事,从而成功打开了她的心扉。”

  檀羽听她叙述,突然大呼一声:“对啊!”林儿被他这一声呼,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檀羽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兴奋地将林儿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这才说道:“林儿你真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天才啊。其实仔细想想,不光是楚江,我们每个人不都是对自己的家乡有着深深的爱吗?那是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啊。一个游子,无论在外乡遭遇怎样的不平事,只要回到家乡,他都会感到满足和温暖。一个人最大的悲哀,就是不知道他的家乡在哪、没有真正的归宿感。”

  “林儿,我这次真的明白了!”檀羽越说越兴奋,“这就是我一直在努力寻找的那剂良药啊!要治愈崩坏的人心,和治愈楚江的心,难道不是一样的吗?现在南朝之所以出现仇胡的乱局,本质上,正因为普通百姓奈以生存的土地被世家豪族大量兼并,百姓没办法,只能背井离乡,去了自己不熟悉的地方生活。而他们去的那些地方的原住民,又因为和新搬来的人抢夺生活的资源,所以也就产生了各种难以调和的矛盾。所有问题的关键,正是因为他们失去了家乡、失去了归宿感。没有了归宿感,也就没有了心灵的依托、没有了快乐的源泉。因此在南朝,上下都会流行天师道,这正是因为各个地方没有了自己特色的地方文化,于是某个地方的人只要一喜欢某个东西,各地的人都会争相模仿。这也是天师道能够在过去数年内迅速崛起的重要原因。”

  “所以,要想匡正中原乱局、治愈崩坏的人心,真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为这世上的人找到他们心中的那个‘家’,找到他们的归宿感啊。”

  檀羽此时满脸的兴奋,前些时因屠胡的悲剧而打击的信心,终于又恢复了过来。自他从牛盼春那里得到“匡正中原乱局”的任务后,这许多年来,他从河东到仇池、再到南朝,经历了多少艰辛、多少磨难、多少危险,其目的,就是想要找到治愈崩坏人心的那剂良药。如今,在林儿的一番思考和帮助下,他终于找到了!

  自宗正寺大牢之后,已经晋升为君子的檀羽,此时对于“家”的理解,已远非之前可比。以前的他,虽然也在赵郡大乱中,因为热爱自己的家乡而不顾一切,虽然也在上邽时,悟透了懦弱的源泉正是因为没有家的归宿感。但那时候的他,都是出于个人的理想和情志,没有更多地将之引申到整个天下。直到来南朝后的一连串遭遇,让他逐渐明白了“家”对于这世上每一个人的重要性。这也是他能进阶为君子的原因。

  如今,通过林儿的这一番对楚江的治疗,让他终于明白了,这样的治疗,适合于这世上的每一个人。这就是他一直苦苦寻找的心药。找到了药,接下来,就是如何具体实施治疗了。

  此时林儿见他如此表情,知道他已找到了完成人生重任的法门,也是兴奋不已,握着他的手连连点头,然后又是嗲声道:“我帮阿兄完成了这样重要的任务,阿兄怎么感谢我?”檀羽想了想,却为难起来:“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可是要让我拿出点特别的东西来,还真是想不到啊。公主,快帮我想想呀。”说着,他又回头去看寻阳。

  寻阳轻轻一笑道:“这就是羽郎和别的男人的差别。你看阿文兄虽然没有羽郎聪明,可他又送林儿雕像、又送玉石,羽郎却从来没送过阿姊和我什么东西。”

  檀羽听闻她言,尴尬地挠挠头。寻阳这话还真是说到了他的致命点上。

  旁边林儿见他模样,也是一笑:“好啦,我们别为难阿兄了,他这个人就这样,嘴巴上说得好听,实际啥也不做。这一点我老早以前就知道了,小嫂以后你可有得受了。”寻阳却道:“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完美的人啊,就像林儿说的,我们喜欢的都是记忆中的美好。我记忆中的羽郎就是这样的,所以也就没什么了。”

  檀羽听二女如此理解自己,高兴得过去拥住二女,将今天了悟至道的喜悦与她们尽情分享。

  第九回 花语

  当天晚上,诸人就在武当山中借宿。武当山中安静异常,也让这段时间一直处在纷乱中的诸人感到了片刻的安宁。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众人便都起床。原来一夜之间,众人都是心事重重,希望早点寻到南郡王,了结眼前之事。于是还没吃早饭,众人又来到昨天到过的花圃。

  刚一接近,就听见了丝竹之音、伴着有人正在歌唱。众人无不好奇,便小心走过去,才发现那花圃旁边,竟有十几个乐师,正用各种奇怪的乐器在弹奏着。在他们中间,一个身着盛装的女子,则随着音乐,纵情地演唱。

  乐师们所弹奏的乐器,在诸人看来,实在太过新奇。原来他们弹奏的,竟是胡人的乐器!而那女子唱的,也是胡人的乐舞。

  众人刚要上前询问,却被随后赶来的鲁爽小声止住:“诸位,他们在唱歌的时候,不希望有人打扰,请各位稍离远一点吧。”

  羽、林二人闻言,忙率众人远远地退出了一丈远。林儿这才小声问道:“村长,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鲁爽方解释道:“这个是义父从西域学来的,父亲说这叫龟兹乐。龟兹的人每天都唱啊跳啊,开心又快乐,那里的女子也特别美。义父心想,既然唱歌能让女子变美,那何不试试看给花也唱一下呢?所以就把这乐舞学了来,在他的花圃旁边弹唱。”

  众人听他之言,才明白南郡王的用意,俱都觉得,这位大侠对花的痴迷,真是让人称叹啊。

  这时候,那边的乐师们似已唱完了一曲,正停下来休息。鲁爽便上前询问:“义父在吗?”一名乐师回道:“老村长说他突然想去山里转转,一大早就去了。”鲁爽道:“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乐师茫然地摇摇头。

  鲁爽一阵无奈,只得对羽、林二人道:“实在抱歉,义父不知何故去了山里,只好烦劳你们再等等了。”林儿道:“南郡王此时去山中做什么?有没有他时常落脚的地方,我们去寻他?”鲁爽道:“义父的行踪,一般都不会告诉我们。这山沿绵数百里,也不知该上哪去找啊。”

  檀羽见他为难,便知这是南郡王故意在躲着他们。他想来想去,只得言道:“那我们就再等等吧,或许南郡王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呢。”

  于是众人便仍在武当山中盘桓。如此又过了一天,仍不见南郡王的身影。

  到第二天下午,却见韩均从毗陵郡赶了过来。林儿忙问他毗陵郡情况如何,韩均禀道:“我们把那郡守和纨绔子放到了万人坑边上,果然被他城中的衙役们寻到了。那些衙役见死了这么多人,也不敢隐瞒,连夜加急上报了廷尉府。廷尉府便派了一个叫袁粲的督邮前来调查整个事件,现在那个督邮正在查办此案。”

  檀羽道:“这袁粲倒还算是我的老熟人,以前是琅邪郡的公人,后来听说调到了丹阳尹麾下。我有一次去廷尉府授课,他想了一个秘题为难我,结果被我解了出来。后来在洞玄观又碰到他一次,那时他对我倒是百般客气。看得出来,这个袁粲心中是有些志向的人,也有一定的办案能力。始兴王竟会派这个人来,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啊。万一其人真把这案子查出来了,难道始兴王真要给自己的兄弟降罪?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安心先在这里待上几天,静待事态的发展吧。”

  他一面说着,心中不由得又想起了当初见过的那个始兴王。始兴王比起太子刘劭来,虽然更有野心,但他自有一股子豪气,不似刘劭那样阴险。或许,自己真的多虑了,他这回真的会秉公办案?檀羽心中也没有答案。

  就这样,众人在这武当山中一待就是十几天,丝毫不见南郡王的身影。林儿派韩均到附近州郡的驿馆去调查往来公文,于是他们又得到了毗陵郡传来的消息:“那个袁粲还真是个干吏,很快就根据阿羽出现在毗陵郡这一情况,判断出可能是辅国将军的人马干的。于是他就假扮成军士模样,进到了萧斌的军营去摸查,把整个屠胡的经过查了个底朝天。”

  檀羽听到这一情况,当即一阵讶然:“这事情可真是让人始料不及啊。这袁粲如此轻易就查出了整个案情,那接下来始兴王将如何收场?”

  “不对!”他想来想去,仍觉得不能对始兴王抱以绝对的信任,“万一这是他们故意安排的,等袁粲回京的路上,再将其狙杀,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那袁粲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去萧斌这杀人魔王身边查案,这样的忠义之士,必将是国之栋梁,我们要有人去保护他。”

  说着,他就要让木兰前往,却见刘秉突然走了过来。此时,刘秉已经没了檀羽刚来武当时的敌意,而是当初在建康相交时的诚恳。檀羽明白,是林儿将楚江从疯狂的边缘救回来,才终于感动了武当山的所有人。

  刘秉半笑着道:“这事情还是交给我吧。好歹我也曾是宫中的侍卫,本就应该去保护钦差。何况那袁督邮还曾与我有一些交情,于情于理,都应该我去才对。”

  “兄长,我和你一同去吧。”他刚说完,却听见了楚江的声音传来。众人回头去,才见楚江和智容正在后面站着。楚江自那天被林儿解救后,终于恢复了过来,此时的她,装扮整齐、笑容甜美,再不似那天的披头散发模样。

  只听她道:“我想去建康了结一些恩怨。了结之后,便回武当山,再不出去了。”刘秉道:“小妹能这样想,那就太好了。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出发。智容,大舅走的这段时间,练功不许偷懒。”

  “可是,”智容还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阿娘都说我们不用报仇了。既然不用报仇,为什么还要练武啊?”

  刘秉道:“因为以后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别讨价还价,想让我把你交给阿爽?”智容闻言忙道:“不想不想,我好好练就是了。”看她表情,显然对鲁爽相当的畏惧,想是鲁爽比起刘秉更加严厉之故吧。刘秉见她表情,微微一笑,便带了楚江离去。

  又过了两日,这一天,天上忽然飘下来鹅毛似的大雪。这时候,羽、林、木兰、仙姬、双妹,正在陪寻阳摘花。寻阳说,这武当山的花比她种的好多了,她要多带些种子回去,以后就可以种更多漂亮的花出来。

  见天上飘下雪来,林儿便想往住地走。可檀羽却没有动,反而认真欣赏着寻阳弯腰在雪中摘花的姿态。林儿见他如此认真,也就重新坐了回来,与檀羽一道欣赏。

  看了半天,众人都觉这副美景真个是赏心悦目。林儿道:“阿兄心目中的四大美女之首,在这雪与花的衬托下,当真是美极了啊。阿兄怎么不写一首诗赞扬一番?”

  檀羽经她提醒,心中一动,立时就有了灵感。便听他幽幽地吟道:

  早冬载我归,约花享静谧。

  君柔我亦暖,我到君却离。

  沾地都是泪,入土化为泥。

  相逢已陌路,更待一年期。

  林儿听他吟完这诗,笑道:“没想到阿兄还会写这样婉约的诗。你这一首诗,再配合这武当山的场景,倒让我想起一首师父教我的歌来。”

  “哦?唱来听听?”

  “花儿似雪飞翔,花瓣伪装成一种坚强。大雨后的晴朗,彩虹装饰着梦的悲凉。英雄留情剑下,眼看纯真从人间蒸发。卸下我的盔甲,期待重生后出发。”

  她唱一遍,似还意犹未尽,又让双妹去拿了她的水心琴来,便一面抚琴,一面教仙姬和双妹唱这首歌。

  正唱到一半,却听远处传来一个人声:“这世上竟有这样契合我武当山的歌!”那声音中的每一个字发出,其声都会更近一点。显然,这是有人在用高深的内功心法传音入耳。

  待最后一个字说完,其人已经飘然来到众人面前。那不是别人,自然便是南郡王刘义宣。

  

  第十回 纯真

  大雪中,南郡王一路飞奔而至,可他到的时候,身上却无半片雪花,其功力之深厚,真不愧“武魂”的称号。

  那边正在摘花的寻阳也闻听到他的声音,慌忙起身回到檀羽身后,然后拉着檀羽的胳膊,怯生生地唤了声:“大善人、皇叔。”

  这位当初的“裴大善人”,摇身一变,便成了江湖上闻名已久、却极少有人能见一面的南郡王。别说羽、林、寻了,就是木兰和双妹,自也是对其崇敬多时。毕竟,“四大武魂”这般响亮的称号,对于每个江湖中人,都是不可逾越的存在。

  可南郡王自己,却似全不在意这些虚名,只是急切地问林儿:“小女,你刚才唱的是‘花瓣伪装成一种坚强’?你的意思是,我武当山的人不够坚强?所以才要埋首栽花?”

  林儿还是第一次见南郡王,听他一上来先问自己,先是一愣,方才答道:“我不是在说武当山,是刚才听我阿兄吟诗而发的感慨。我们此次来武当山的路上,阿兄看到道路中的积雪,就和我说要‘从头开始’。这段时间,我们在这村子里住,仿佛置身于上古的仙侠世界,这让我感受到了特别的宁静与安详。此刻坐在这里,就如同找到了自己当年的那份纯真一样,所以我才想起这首歌来,想到了要‘重新出发’。”

  南郡王听到她言,忽然喃喃自语起来:“纯真?纯真?”

  林儿点点头道:“嗯,大善人应该是这世上最纯真的人吧?虽然你已经贵为武魂,可却毫不在意名利,只是安然地在建康当你的大善人。你喜欢养花,近乎痴迷,这一点,才是最让人敬佩的地方。小嫂总和我说,只有大善人栽的花,才是真的花呀。”

  “可你却说我不够坚强?”南郡王有些痴了,竟忘记了他眼前的女子还不满二十岁。

  林儿道:“你是四大武魂之一,我们来此,也正因为你的武力,所以你当然是这世上最坚强的人啦。可是,你在面对自己最爱的花时,却又是如此柔和。这样的南郡王,才是有血有肉的,相比之下,武力的高低就显得多余了。所以,坚强与否又有什么要紧,刚才我唱的那首歌,虽然里面用的都是贬义词,可其中透出来的,却是江湖中人英雄之后的柔情,那才是他们之所以可爱的原因呢。”

  她这一番话,并没有用任何舌战的技巧试图去说服南郡王。可是,也正因为如此,她说出的话,却恰恰反映了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林儿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她身上的柔情与真诚曾感染过许多人。此时,她当然也感动了南郡王。

  所以真诚,才是无往不利的最好武器。

  南郡王听完她这番话,忽然就仰头向天,哈哈大笑起来:“‘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这世上,居然有一个人,是真正懂我的!此生无憾矣、此生无憾矣!”

  被林儿感动的,还有一个人,那是檀羽。

  檀羽虽然在宗正寺大牢时,就已经想到要向林儿学习。然而此时此刻,他才切身感受到林儿的伟大。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知道,南郡王前几天之所以避着他们,正是因为不想听他利用舌战技巧来做说客。大家都知道,以檀羽现在的辩才,要说服武当山的任何人,都毫不困难,可那毕竟不是真心服气,只是技不如人而已。所以,正是林儿的真诚,才令刘秉同意出面保护袁粲、南郡王现身相见。

  檀羽一时有些激动地握着林儿的手。林儿感受到他手心渗出的汗水,便知他的心意,也就转头向他微微一笑。

  此时,南郡王当即决定,武当山中十几个六袋以上的高手,随他一道,前赴建康,阻止南朝屠胡的举动。

  临走之时,智容小心翼翼地过来拉住了檀羽,小声道:“夫子,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去建康,我想见萧道成。”

  檀羽早就知道她和萧道成的感情,沉思了一阵,方才说道:“智容,我知道你和萧道成好。可是,萧道成现在是赶驴社的社长,以后也会在南朝有重要的影响。越是这样,他就越需要保护。智容,你一定要听你大舅的话,好好练武,这样你以后才有能力去保护你心爱的人,懂吗?”

  智容听得他言,眼中立时闪出坚毅的表情来,也不等檀羽再说,便自觉地去砍树了。今天,她的砍树任务还没有完成。

  檀羽见她如此,轻轻一笑,便与众人一道,风尘仆仆,前赴建康。

  这时候,由于袁粲查案的消息不胫而走,民间谣言纷纷,说始兴王刚当上廷尉,就让他的同伙檀羽去毗陵郡挑起了胡人和汉人的仇恨。家住无锡附近的汉人,畏于这场骚乱会央及自身,便纷纷往建康逃亡。

  另一边,无锡汉人则因为始兴王常年在扬州的经营,对始兴王极为忠诚,听到这些言论,就以为这是胡人们故意散播出来败坏始兴王名声的,就有激进者去和胡人冲突。在无锡,凡有胡人的店铺,被他们砸的砸、烧的烧,整个城里混乱不堪,看样子,暴乱几乎是一触即发。而且,这场风波还一直延烧到了建康,据说建康城中也乱了套,许多店铺关了张。再这样闹下去,南朝就真的要出大事了。

  檀羽不禁担忧起来:“看来,自己当初想把南朝从悬崖边上拉回来,最终还是没能成功,那荀万秋就使了一点阴谋,便让局势迅速恶化。可是,怎么人们这么快就怀疑到始兴王身上了?萧斌是始兴王兄弟的事,应该是皇族的机密吧?怎么民间却也似很清楚一样?”

  林儿道:“阿兄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散播了这谣言?其目的,就是要把始兴王的名声搞臭?会是刘劭干的吗?”

  檀羽直摇头:“不知道,不排除这种可能啊,但也有可能是荀万秋。总之,这事情原来比我们想像的更复杂。”

  正说着,就见远处飞奔过来一骑,马上之人正是刘秉。武当山的人,自有其特别的联络方式,所以他们还没到建康,刘秉便得到了消息迎过来。

  檀羽在马车上焦急地问:“刘兄,那袁粲怎么样了?”刘秉道:“袁督邮回京路上并没有碰上什么袭击,回京之后,他就直接去了始兴王那里,直到现在,也没有出来。”

  檀羽道:“看来袁督邮查案的结果,还是让始兴王为难了。既如此,我们立刻潜进始兴王府行事。林儿,你们几个先暂时到我们在扬州软禁刘英媚时的老庄园安顿吧?等始兴王这里的事一完,我就过来。”林儿点点头,道声“阿兄千万要小心啊”,便与寻阳、仙姬、双妹自行离去。而檀羽,则和念双、木兰、韩均、以及武当山诸人,前往建康城。

  

  第十一回 放弃

  进得建康城时,已是当天傍晚。城中的骚乱依然没有平息,激动的南朝人,在大街上肆意地怪叫、撕扯、扭打。檀羽被韩均背着,一路飞檐走壁,并不与街面上的人物相冲突。可他看到城中的乱象时,还是不自觉地叹息连连。

  始兴王在皇子中战功最显赫,所以他在建康的府邸也就修得格外气派。始兴王好武,当年那些想要去挑战南郡王的年轻人,都被他收为了手下,所以他所在的地方,自然是防守极严,毫不逊色于宫内的防守。

  一行众人,在南郡王的指挥下,开始悄悄地向始兴王府中渗透。武当山的十几个顶尖高手,趁着夜色,将各个要点的守卫全部控制。然后韩均带着檀羽,念双、木兰一前一后,保护着檀羽沿安全道路通行。不多时,四人便接近了始兴王的卧房,纵身一跃,就到了房顶,然后小心揭开一片瓦来,静静地观看那卧房中的情况。

  檀羽一双眼睛从那空出的小格子里悄悄看过去,这一看不要紧,却差点惊出声来。好在旁边木兰反应机敏,为檀羽点了躯干上的大穴,让他可以看可以听,却不能动作,也防止他的任何一丝不安,惊动房内之人。

  原来,让檀羽吃惊的原因是,房中除了始兴王,还有一个妇人,竟是王鹦鹉。

  这时候,王鹦鹉正跪在始兴王身前,哀求他道:“殿下,看在贱妾为你做了这么多事的份上,就原谅他吧。他从小就无父无母,只一个英媚是他同胞小妹。英媚那贱妮子,疯疯癫癫,哪是个当姊妹的人。萧郎变成现在这样,是我的责任。”

  檀羽听她这番话,当即又是一惊:原来始兴王竟真的要公正的判决,对自己的兄弟降罪?可王鹦鹉又为何求情?

  这时,却听始兴王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过去扶起王鹦鹉,这才说道:“鹦鹉,虽然父皇一直要把你许给阿斌为妻,但那不过是为了还旧时的情,我知道你并不钟意他。唉,扬州对于我意味着什么你应该知道,那是我能够与刘劭争一时之长短的根基。这些年来,我所有的心血,都放在了那里。可阿斌这样莽撞的行事,几乎把我所有心血都毁于一旦。难道就这样甘心我过去所做的一切就这样没了吗?”

  王鹦鹉见始兴王几近绝望的眼神,便过去抱住了他,然后大声痛哭起来,口中急切地道:“殿下,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没能劝阻他。”

  始兴王抱住她,也并不责备,反而安慰道:“这是我的问题,不怪你。当初我扶他做辅国将军时,你就劝我不要这样,他秉性太冲动,容易受人挑拨。可我这人,还是太讲情义,终究会在这朝廷的明争暗斗中失败。”

  檀羽听到这一问一答,这才知道,原来萧斌此次屠胡所伤害的,是始兴王在扬州的根基。的确,正如他们在毗陵郡所见,南朝的汉人多承袭魏晋以来传统,崇尚清谈,行为纨绔,而那胡人军户反而成了主力军。所以上次三少主在发现徐湛之的典质行中多是胡人时就说过,自魏晋以来,胡奴就一直为汉人贵族所用,汉化后的胡人十分勤勉。如始兴王的雄才大略,又岂会不明白这一点。

  檀羽这段时间的猜测,终于了然,原来萧斌只是个受荀万秋利用的棋子,他以为自己替始兴王清除了扬州附近的胡人,这是在帮始兴王,可他却从没想过谁是真正的战力、谁又是生产劳作的主力,他这样做会破坏整个扬州的根基。也难怪,像他这样的贵族子弟,从小不愁吃穿,又哪里会想到这些事。

  所以这次荀万秋唆使萧斌屠胡,打击到的,不光是自己,还有始兴王。始兴王现在为难的,不是该不该判萧斌的罪,而是此次事件引发的骚乱,影响到了他多年的经营。看起来,自己不需要再用什么武力去威胁他了,自有利益会驱使他的。

  想到此处,檀羽的脖颈轻轻地动了动。旁边木兰感受到了他的动作,便知他是要让自己解开穴道。于是木兰就在他的背上按摩几下,解了他的穴,便见他嘴巴一呶,意思是带他下去。木兰也不多言,便将檀羽轻轻地带到了地面上。

  这时,就听檀羽小声向房内唤了声:“始兴王殿下,小人檀羽求见。”

  始兴王连忙开了门,吃惊地道:“檀先生怎么来了?”檀羽道:“为解殿下的烦恼而来。”始兴王闻言,连忙将檀羽四人让进屋中,又将房门紧闭。

  檀羽一进房,也不客气,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扬州的乱不是不可解,只是需要殿下付出一些代价。”

  始兴王一阵疑惑,满脸戒备地问道:“我想先听代价是什么。”

  “代价就是,让萧斌、也就是殿下的兄弟,为他手下那些冤魂偿命!”

  “不行!”始兴王尚未回答,旁边的王鹦鹉便抢先大叫道,“殿下,这个人不是来帮我们的,是来索萧郎的命。上次我在宫中就看出来了,这个人是皇帝的人,他怎么可能好心地来帮我们。”

  谁知始兴王却拉住了她,劝道:“鹦鹉,檀先生是忠义之士,岂会像父皇手下那些龌龊之人。我想听听,檀先生要如何挽回扬州的乱局?”

  檀羽道:“很简单,由我出面,将一切罪责,都揽到我的头上。”

  “什么意思?”

  “殿下应该知道,前几日我曾在无锡现过身,并且告诉那城中之人,此次事情是我檀羽挑起来的。如果可以,我明天会在建康城中将这事情重演一遍。并且,我做这些事的理由也很充分,我的家族被南朝皇帝冤杀,我回南朝来,本就是来报仇、来南朝挑起事端的。所以当我看不惯南朝官吏的横行霸道时,便忍不住为胡人们打抱不平,这才将那郡守教训了一番。谁要是有冤屈和不满,尽可以来发泄在我檀羽身上,这样胡人和汉人的仇恨自然会缓解。至于万人坑究竟是谁干的,那就让它成为一桩悬案吧,只要袁粲不说出真相,这事情便没人会知道。不过,案子的真相可以不公布,但罪魁祸首必须要伏法,否则我做这些事,便没有任何意义。”

  “檀先生的意思,是想以一己之身,化解胡汉间的仇恨?檀先生一向以天下为己任,我不怀疑你的诚信。如果你这样做,真能平抑扬州的乱局,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

  他刚说完,王鹦鹉就几近疯狂地叫嚷起来:“殿下,不要啊!不要啊!萧郎不能死!”

  可是,始兴王此时却突然柔声说道:“萧斌不会死的。我死!”

  屋中之人听到他这句话,全都呆住了。连檀羽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始兴王微笑着道:“鹦鹉,你不是一直都想和我在一起吗?现在我就完成你这个心愿。”说罢,他又转头对檀羽道:“我可以答应檀先生,带着鹦鹉离开南朝、离开这个天下,从此绝不再在人前出现,就如同我已经死了一样。这,算是帮萧斌赎罪了吗?”

  檀羽当然明白,对于始兴王这样一个人,所有的时间都在想着上位、想着雄才大略,要他放弃这一切荣华,流落于穷乡僻壤,这与要了他的命,其实没什么不同。甚至于,对于这样一个征战沙场的悍将、早将生命置之度外的人,这比要他的命其实还要更甚。所以,檀羽想也没想,便即点头答应。

  可王鹦鹉却还有一些犹豫:“殿下,你要放弃你这么多年的经营了吗?我觉得……”

  始兴王忙用手挡住了她的嘴,说道:“没用的,我努力再多年,也不及刘劭。在这朝廷之中,学不会尔虞我诈,就只有任人宰割。我现在才终于明白,当初先皇为什么会把皇位传与父皇,因为他知道,父皇没有情感,所以才能坐那个位子。鹦鹉,离开皇宫吧,以后你就是真正的始兴王妃,咱们一起去过快乐逍遥的日子,那样我也不用看着自己的女人去嫁给萧斌这个竖子!”

  他说完这话,王鹦鹉脸上才露出了幸福的微笑。檀羽见状,想起了他在宫中时,三少主曾对王鹦鹉说过,要想做始兴王妃,除非做皇后。现在看来,这句话,终于成了一句废话。檀羽也不由得替他二人高兴。

  始兴王又道:“请檀先生派你手下人送我们两个秘密离开建康。我再写一封信,檀先生去交给袁粲,他是我的心腹,自然会按你的吩咐行事。另外,当初我为了让军户子弟学会汉化胡人的勇敢和勤勉,强行让他们移居毗陵郡,现在看来,这个做法终于还是失败了,没有土地终究是不行的。我走之后,会让土断官吏们把扬州附近的土地交给那些子弟,让其人世世代代有地可种,这样也就不需要去埋怨胡人了。”

  檀羽听他如此安排,心中顿时感动不已,忍不住便向他深深一揖。始兴王见状,也就微笑着还了一礼。

  

  第十二回 结盟

  当下,檀羽令木兰夫妇留下来,带始兴王和王鹦鹉出城。自己则和念双出了房来。

  这时,刘秉忽然走上前来,说道:“袁粲我找到了,在后院一间客房里。”檀羽点点头:“刘兄再辛苦一下,去一趟刘义恭家,他家有一个女奴,名叫陈妙登。若能找到,你把她带出来,明天我有用。”刘秉当即点头去了。

  于是檀羽和念双又拿着信去找到那袁粲。

  一见袁粲,檀羽当先便赞道:“袁督邮能够不顾自己的主上,以身犯险,去查明真相,这件事已经让在下十分佩服了啊。”

  袁粲见是檀羽来,先是一愣,又看了始兴王的信,这才说道:“檀先生不必称赞,我这不也是上次听了你的课,所以才想到要亲自去调查嘛。可是,就因为我查出了是辅国将军干的这事,所以拿不定主意,这才来和殿下商量。既然殿下让我听你的,那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檀羽道:“明天我会在建康城中现身,向世人说明这仇恨的源起是我。到时请袁督邮率人前来捉我,我再拒捕逃脱。然后袁督邮可发全国通缉令来逮我,这样就能转移南朝百姓的注意了。事起紧急,也只好行此权宜之计。”

  袁粲点头道:“我明白,檀先生以自己为标耙,实在让人钦佩啊。”

  走出始兴王府时,已是掌灯时分。檀羽心想,明日之事一了,自己便恐怕很难再回南朝了。回到这南朝快一年的时间,他心中始终还有一人放不下,就是萧道成。于是他便叫武当山诸人先行离去,只由念双陪他,再去一趟颜师伯家。他担心这回暴乱会让萧道成他们有些措手不及,他想再嘱咐萧道成几句话。

  二人来到颜师伯家,念双带着檀羽一跃而起,就到了小院中的一个房顶上。两人小心潜伏,只将一双眼睛探出来观察院中情况。原来这么晚了,赶驴社还在聚会,一群人好像在为着什么争吵。

  当前正在说话的,是那个史学大家裴松之。只听他道:“我知道社长与他们几个都是同学,可现在全南朝都在驱赶胡人,如果我们赶驴社还容他们在社中,怕是对我们的发展极为不利啊。”

  檀羽听他说话,便知乱民的冲击已经影响到了赶驴社诸人。赶驴社中,尚有几个汉化的胡人。显然,这裴松之作为南朝的大家,是希望将这些胡人赶出社去,这样才能避免被乱民冲击。一听之下,檀羽便不自觉地担心起来,他来之前就想到了这一局面,所以才要专门过来一趟。

  然而,站在正当中的萧道成,表情却是一脸的坚定。只听他道:“虽然我们大宋是由汉人建立的,胡人是原本的蛮夷。然而自先汉武帝始,胡人不断内迁,很多胡人已经在中原生活了几代人。如今的中原,胡人汉服与汉人胡食并立,根本无法区分他们究竟是胡人还是汉人。所谓入华则华、入夷则夷,为什么我们要有那么明显的胡汉对立呢?那些毗陵郡的汉人军户世家,因为自己没本事,找不到活计,就去责怪胡人,这是什么道理。我赶驴社的宗旨,就是要坚持每个人心中的大义。现在明明驱赶汉化胡人是不利于国的,我们却要因为自身的发展而驱赶社中的胡人,那以后谁还会相信我们。”

  他这一番话,令在场众社员无不动容。很显然,他虽然年龄尚轻,但经过上次华林园之辩后,他已经为社员们认可。所以他的态度,也决定着大多数社员的态度。

  只那裴松之还是不无担心:“社长你可要想清楚,那些暴怒之民要是冲过来,我们如何挡得住。你想想那典质行,以前徐湛之在的时候,多有权势。可就因为他们雇佣了太多胡人,前几天被乱民一冲,损失多么惨重。我们赶驴社现在实力尚浅、声望不足,我担心……”

  萧道成道:“大叔何必多虑。我们赶驴社又不像典质行,那么大的家底摆在那里,大家看了都眼红。你以为那些乱民中有几个真的在乎胡人和汉人之争?要我说,他们只是一些唯利是图的家伙,他们说是去驱赶胡人的,其实浑水摸鱼的才是多数。而我们赶驴社现在一无所有,我们活动的地点也可时时变换,他们为何要来冲击?就算他们真的来了,也未必能找到地方。若实在不行,以后我们还可以单向联系,避免被冲击。总之,我有信心能逃过这场风波,大家请相信我。”

  他说话时所显现的自信,远超出他现在的年龄。众人听他这般分析,就知道他已经把这件事情看得透彻,便纷纷同意他对乱民的看法。房顶上正自观看的檀羽,见到这一场面,心中不自觉地一阵欣慰,深深感佩起自己的识人之明,为赶驴社找了一个最适合的社长。

  正此时,门外突然来了一群人,为首的不是别人,却是史学馆的讲郎褚渊。

  院中众人见有人来,以为是来犯之敌,慌忙聚到一起。萧道成当先站着,见来人却是一个中年文人,细眼一看,才认出他是自己在史学馆的夫子褚渊。见其人站在门口不愿进门,萧道成忙上前询问:“褚夫子怎么来了?”

  这褚渊在华林园之辩中第三轮出过场,并败在了兰英之口,也算得是赶驴社的半个敌人,所以两方见面,不由得倒有些尴尬。

  那褚渊一脸焦虑之色,向萧道成一拱手,回道:“萧社长好,我今天来,是来求援的。”

  “求援?此话怎讲?”萧道成微有些诧异,却见褚渊一脸犹豫,忙补了句:“褚夫子还是叫我萧道成好了,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学生啊。你快进来说话吧,别站着了。陆探微,给褚夫子拿张茵席来。”便将褚渊让进了院中。

  褚渊走进院来,宾主各自坐定。褚渊这才缓缓说道:“我想你应该知道,自从月初那场舌战之后,徐掌柜和江观主应了与陈庆之的赌约,离开了建康。临走时,他们将洞玄观交给了范晔主持,而典质行则交由我来打理。所以我已经辞去了学馆的事务,专心在典质行上面。”

  萧道成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褚夫子和檀夫子一样,都是对我有很深影响的讲郎,我怎能不尊重你呢。”

  褚渊尴尬地笑笑:“唉,真是不提也罢。我的那点‘成功之道’,在檀先生和曲阿县主那里,简直败得一塌糊涂。华林园之辩后,我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我的败,就是败在了没有从自己内心中去寻找快乐,以为成为人上人,就可以得到快乐。可是现在,我已经成了典质行的新掌柜,全南朝最有钱的人。然而果如檀先生所言,现在的我,一点快乐的影子都感受不到,相反的,却每天生活在提心吊胆中。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檀先生才是对的,以前的我,那是彻底的错了。”

  萧道成听他此言,一阵好奇,忙问:“褚夫子何出此言?莫非是典质行前几日被乱民冲击之事,让夫子遇到了难处?”

  褚渊道:“前几天乱民冲击,的确让典质行损失惨重。可我们毕竟是家大业大,这一点冲击,还不致让典质行垮掉。现在的真正问题是,以前徐掌柜在时,典质行有太子刘劭撑腰,做买卖自然是顺风顺水。可是自从华林园之辩后,太子对典质行失去了信心,没有工夫再来护着我们,所以买卖也是一落千丈。我一接手后,许多原本稳定合作的商户,都提出要脱离我们典质行。再加上乱民的冲击,如果此时不寻求改变,过不了多久,典质行就要支撑不住了。”

  萧道成这才听明白他一开始所说的“求援”是什么意思,于是问道:“这么说,褚夫子今天来,是想与我赶驴社合作?”

  褚渊道:“说起来真是不好开这个口,可我现下也实在没有别的主意了。我看得出来,赶驴社有诸位在,未来必定会迅猛地发展。典质行虽然遇到了困难,但破船还有三千钉,只要我们两下能结成盟友,我愿意为赶驴社提供金钱上的支持,也希望赶驴社能为我典质行多做宣传。这样我们就能在未来的斗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萧道成闻言,便即说道:“褚夫子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不过我们赶驴社不是我萧道成一个人说了算,重大的事务都要由社员们一起决定。所以先请褚夫子回去,等我们商量好了,再来答复褚夫子的建议,如何?”

  褚渊点点头,道声:“那就静候佳音。”便与己方诸人离去。

  这边院中,萧道成便和众社员开始商量和典质行结盟之事。房顶上的檀羽见状,便小心地离了房顶下到院外。旁边念双奇道:“你不是要进去嘱咐他们几句话吗?”檀羽微微一笑道:“他们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想我不需要再交待任何事。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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