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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尽江南百万兵】(68-76)作者:糯米藕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4-10-08 19:51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六十八)忧兵马都道元廷宫中没有好诗,福晟想,他还真是小瞧了这姓孟的,原来好诗都长在暴民的庄稼地里。金玉念罢,忙叩头求饶。而那薄薄的一页纸则打着旋儿飘落在地,刚巧落在福晟脚边。“福大人,听了这诗,有
(六十八)忧兵马

都道元廷宫中没有好诗,福晟想,他还真是小瞧了这姓孟的,原来好诗都长在暴民的庄稼地里。
金玉念罢,忙叩头求饶。而那薄薄的一页纸则打着旋儿飘落在地,刚巧落在福晟脚边。
“福大人,听了这诗,有何见地?”孛罗如此问道。
福晟觑了脚边一眼,那神情仿佛是在看寻常秽物,旋即,他附身将信拾了起来。
“我无态可表。”福晟冷冷回道,显然是不满孛罗方才之举。
见字如面,似福晟般尤为擅书者则更看重落笔之风。然而,透过满篇张狂可笑的字迹,福晟仿佛能望见那位让他耿耿于怀的敌人是如何噙着笑嘲弄他,故意写出这等顽劣胡话等着瞧他气急败坏。
可惜孟开平并不了解他。这个出身与他天差地别的贼子、区区不入流的下等人,还远不配让他动了真怒。福晟低头打量了几眼跪伏在地的金玉,没发话让她起身,反而迈步去往案前挽袖研墨、提笔挥洒,极果断地回了此信。
孛罗有些好奇,见他动作颇快,估摸着也没写几句话,正要凑过去看,却见福晟已然停笔搁架将纸折了起来。
“来人。”他另唤了个侍从进来,吩咐道:“遣使快马至徽州,务必将此信交到孟开平手上。”说罢,他又朝金玉所在处扬了扬下巴,示意道:“带她下去,我另有处置。”
侍从领命退下了,顺带将金玉也押了下去,帐中又只余两个男人相对而立。夜凉如水,少女悲戚的哭喊声渐远,可这声响打动不了任何一个人的心,抑或是说,这群男人根本就没有心。即便他们方才温存缠绵过,可床榻上的露水情欲算得上真情吗?
“头两年金陵失守,孟开平入城后,在城内召了好几个有名的师爷帮他识文断字、处置文书,听说他目不识丁。”这厢,孛罗见福晟皱着眉头,又拎起孟开平的文章细看了一遍,嗤笑一声忍俊不禁道:“这才多久,竟都能作词骂你了,想来不该是战书,该是回檄之文才对。”
去岁,福晟用一道檄文折子将孟开平列为反贼之首,这不,孟开平回敬一首判词并一串祝词,又将福晟架在了奸佞之流。
“要我说,这词最好,便好在词牌上,真真是下了功夫的。”孛罗继续评道:“开河闹出的风波未止,大都那群大根脚却依旧高枕无忧醉享太平。放眼望去,黄河南北有流民五百万户,江浙三百万户,因破产从草原逃来关内的蒙人二百万户,更不要说驱口和投下户们……大元已全然乱了。”
河道上都是尸体,朝堂上都是奸佞。烹子充饥,杀食胞弟,陨霜杀稼,覆族而丧……连孛罗这个彻头彻尾的蒙元贵族都不禁感慨,末世之景惨然映于眼前啊,再长此以往下去,他都快不明白替朝廷舍命打仗究竟是为了什么了,难道是虚耗国库,将大元拉向更加无可挽回的境地吗?
“从前颁布的《至正条格》,如今都作了废。律法乱,徭役重,税捐杂,红巾军遍布半宇内,陛下却尝言天下太平无事,无策以待之。真不知道我大元朝还有何可望!”孛罗越说越怒,可怒极亦毫无用处,因为症结远不止一处:“如今宫中也斗得厉害,奇皇后权势过重,又大肆扶植亲信,搠思监与朴不花全依仗着她来行事,就连贼寇方国珍都要走她的路子求得招安。须知,她虽为皇太子生母,可出身高丽,其心必异,将来多半会怂恿太子出兵高丽为自家争权。高丽区区弹丸小国,难道要因为这一个女人,骑在大元头上作威作福吗?”
说起那位骄横的奇皇后,孛罗心中诉不尽的不满,可福晟听了却不紧不慢道:“陛下尚未退位,还轮不到后妃妄议朝政,太子始终只能是太子。”
自从福晟娶了搠思监之女,又依靠岳家势力步步高升,孛罗一直疑心他的立场。可现下听了他这番话,孛罗还以为他与自己一心反对皇后太子党,于是稍稍放心转而道:“我此来,有一桩难言之事。若说了,恐贤弟为难;若不说,恐贻误战机——倘或为了借兵,你待如何?”
福晟闻言,似意料之中般毫不意外,未加沉吟便道:“你要多少?”
他问得直接,反倒是孛罗有些意外:“你就不关心我借兵何用?”
福晟轻笑了一声,他相貌生得极好,琼姿皎皎似月华孤映,这一笑甚至连孛罗都看呆了片刻。其实,并非他不关心,而是军情有报,如今孛罗之父答失八都鲁正于河北邢台同中路红巾军激战命悬一线,故而,孛罗借兵无非是为了支援河北罢了。
“令尊忠君报国,舍生忘死。”福晟许诺道:“我能做的,不过倾己所有,尽己所能罢了。”
短短一句话,却教孛罗顷刻间不知如何感激。他不是没有向朝廷请援,可得到的答复却是“退驻静待”四个字。他父亲遭受三面围攻,本就只能且战且退,寻机突围。可若再无望地等下去,一旦其余战线分兵的红巾军了结战局汇合到一处,集中人马攻打邢台,那他父亲可就真正必死无疑了。
当然,河北不好打,浙东这边更不好应付。福晟手中兵力亦十分有限,不论愿借与他多少都殊为不易。孛罗细思罢,心中竟升起几分惭愧之意,毕竟若互换了处境,他恐怕是做不到这样仗义爽快的。患难方见君子,原先孛罗与福晟合作心内尚有顾虑,眼下可算是疑心尽消了。
“你给搠思监那老东西作女婿,不论门第还是品行,真是委屈了。他那么个卑劣小人,当年在你父亲福大人面前,不知如何谄媚讨好呢!”孛罗骂了一句,旋即郑重道:“我原想借五万兵马,但又忧心达识帖睦迩必不准许。这样罢,我也不愿教你为难,你借我两万便好,其余三万我再到别处去借。”
达识帖睦迩是江浙行省左丞相,福晟是右丞相,两人相互辅佐也相互制衡。调兵这样大的事,只知会一方未免太过独断专行,孛罗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走正经明路的好,省得日后又教人抓住把柄弹劾。
福晟也颔首道:“达识那里我去说,你放心便是。此战主力在杨完者,只要有他在,足够孟开平他们喝一壶了。”
在福晟眼中,孟开平从前是靠着红巾军中大元帅曹远的提携方才崭露头角,仅凭自己,应当并不能与杨完者相抗衡。然而听了这话,孛罗却好意提醒道:“可我却听闻,孟开平不是个简单人物。苗军素常袭扰徽州,却没一回闹出大动静,反倒吃了不少亏,可见孟开平守城有功。再者,当年达识招安杨完者后,杨万者倨傲妄为不把他放在眼里。后来,杨完者收了张士诚的好处主张招安张部,达识本不许,却遭胁迫。杨完者甚至还帮张士诚索要王爵之位,达识不许,又索要三公,再不许,后来无奈封其为太尉。这二人背地里早有嫌隙,此番却要并肩御敌,实在令人忧心。”
这些故事福晟并非不知,朝廷派他来此,其实也就是为了斡旋多方。他叹道:“临阵最忌换将,这样的大仗,除了苗军还有谁打得起呢?朝廷眼下可派不出二十万人对付孟开平。张士诚霸占苏州,轻易不出;杨完者又与红巾军势如水火,也算是所恶相同。有我在,达识多少会顾虑些,以国事为重。”
“但愿罢。”孛罗摇摇头,同样无可奈何:“苗军先前接连几次兵临徽州城下,却都败于孟开平、胡大海之手,但愿杨完者只是轻敌失手,可不要一败涂地啊。”

(六十九)不堪说

二月的风一吹,寒意便彻底消融了。
这段时日来,师杭过得既舒心又揪心。舒心之处在于孟开平与她又回到了先前那等平和日子,失踪与大吵似乎并没教两人生份,反倒更亲近了些。男人每天早出晚归,白日里,他也不再严限着师杭的去处,府内任她游逛,至于府外,只要同他说定好了时辰带上一列亲卫,便是闹市也逛得。不论军务如何烦杂,孟开平夜里总要同她歇在一处,像是对真夫妻似的无话不说。
至于揪心之处,便全然关乎令宜了。这丫头瞧着大大咧咧是个不忧愁的性子,实则心思颇重,又仗义护短。师杭被人掳走,她吓了个半死,师杭一日未有消息,她便内疚得一日食不下咽,听说在她娘的灵前守着时差点儿就要跟着去了。头七下葬那天,就连齐文道都差点没拉住她,那铲子一片片地掩土,她不哭也不闹静得出奇,可等土封到一半,人竟挣扎着跳了下去,俨然一副生念已绝的模样。
这些事是青云同她说的,她这一丢闹了这么大乱子,莫说是孟开平,就连于蝉也不敢见她屋里连个贴身的人都没有。师杭推拒不得,只好收了这丫头作伴。因有前车之鉴,孟开平还着人将她查了个底朝天。幸而她是自应天跟来的,从前在黄娆府里做工,也算得上知根知底。
师杭去岁才失却了双亲,听了令宜的事自是感同身受,万分怜惜。可在怜惜之余,她还是难免觉得令宜有些反常。她这样闹,似是全然不管不顾,连她爹爹沉周成的劝也听不得了。
“正是呢,姑娘所虑不错。”青云闻言叹了口气,同师杭解释道:“沉姑娘想不开,大半是为了亲娘,可余下却与沉将军有关。”
“沉将军膝下就令宜一个女儿,平日里千依百顺捧在手心里一般,父女两人何以在这个关节眼上有了嫌隙?”师杭略略思量一番,旋即讶然道:“难不成是,沉将军要续弦?”
青云没想到她聪颖至此一猜便中,当下不禁连连颔首,忍不住赞道:“姑娘真是慧质兰心!其实说到底,这桩事也怪不得沉将军,沉夫人去时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此——战场上刀枪无眼,武将比不得文官,倘若三五年这般长久地守下去,只怕……”
怕什么?怕无子承嗣?
师杭闻言心中难免不快,可对于令宜的至亲,她也说不出太过鄙夷难听的重话,只冷笑道:“倘若是沉将军先去,沉夫人必会为他守节半生,换作他自个儿却连一年半载都等不得了,如此也算是白头夫妻?可知这世间的婚书上头写的全是昏话!骗的都是姑娘家的痴心罢了!”
“什么婚书?”
这厢,恰好赶上孟开平巡完营回来,一进门便瞧见她神情郁郁眉头不展的,便知她又是刚探望过令宜,于是缓下声气问道:“谁又骗了谁的痴心?”
师杭见她来,倒似见了与沉周成狼狈为奸者,气闷着撇开头不答他。青云忙起身行礼道:“将军,奴婢正和姑娘……啊,夫人!方才正和夫人说起沉姑娘的病呢。”
从上月起,孟开平便不再许旁人称呼师杭为“姑娘”,只准称“夫人”。如今上上下下的人都只认师杭这一位元帅夫人,只差个正礼了。
青云是个十分机灵有眼色的姑娘,不愿师杭因别事同孟开平起争执,可师杭总有些固执坚持,她背对着孟开平自顾自开了首饰匣子,在里头挑挑拣拣起来。
“你都送过她琉璃耳坠子了。”孟开平一见她此举便知她如何想,赶忙上前几步,从后头搂住她的肩:“别费心了,你总变着花样送吃食去,回回又记挂着避开沐恩,我不忍见你如此。你与令宜相识虽晚,可待她的心却胜过万千,任谁看了不动容?令宜有你这样的闺友是她的幸事。”
也不知怎的,孟开平这简单两三句话,却给了师杭前所未有的宽慰,使得她心下一松,郁气也散了不少。这段时日来,几件事偏巧撞在了一处,烦不胜烦,师杭无可奈何道:“她自觉对不住我,可我却又觉得对不住她。头两日一碰面,她便扑在我怀里哭,细听下来竟不是哭她娘,而是哭我。她生怕我受了苦。这世上凡事都有个定数,泪也是轻易落不得的。她哭得厉害,惹得我也不敢常去,回回去了又不敢久留,生怕她伤心过头坏了身子。”
说到这儿,师杭难免用帕子压了压眼角:“好容易过了三七,我瞧着令宜的病才略好些,人也渐渐有了精神。我不过是带些她爱吃的菜式,举手之劳算不得用心。这匣子里的珠花首饰,先前她来总爱不释手,我知她绝不肯同我开口,不如等孝期过了我送去,也好讨一讨她的欢心。左不过我也不常戴了。”
令宜原先那么个爱吃爱玩的小丫头,如今独自闷在屋中一坐就是一整日,师杭见了实在忧心。可孟开平听了她这一连串话,越听越不对味,怎么她宁可费力讨旁人的欢心,也吝啬于给他这个枕边人多点甜头呢?
她心里记挂着的人太多,不论远近亲疏,都要尽心尽力地对待。奈何他心里在乎的只她一个。
“你晚膳用了些什么?”孟开平转身瞧了眼桌上搁着的一整碟酥果,拧眉道:“我见你吃的未必比她多,从前少说还用得下半碗粥,如今竟只捡几个茶点果子糊弄起来。”
原先是不许优待她的,可自那回中毒被救后,孟开平也收敛起了拧巴脾气,下令给师杭设了个私灶。菜式都捡她在闺中时爱吃的来,就连厨子都尽量找在师府待过的,可师杭听说后却百般不愿。后来孟开平便只得折中,教军中供菜给元帅将军的厨子平常多做些清淡讲究些的菜式,每五日便再添道红枣莲子羹这类甜口的滋补汤品。除此之外,但凡师杭随口提起什么吃食,只要他得空,就愿意立时打马去街上买来;便是实在不得空,多半也要吩咐人费工夫跑一趟。
他向来身先士卒,与下属同吃同住不肯奢靡浪费的,可为了她,也算是尽己所能了。
这厢,师杭听他问起吃食,才想起青云方才送来的蝴蝶酥还未用。为免多事,她干脆随口胡诌蒙骗道:“午间用得多了些,总觉得不大克化,晚间若再吃,难免腹痛。”说着,她向一旁的青云使了个眼色,青云也忙应诺称是。
可孟开平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他若想较真,便一定会计较到底。他不仅不信这两人的说辞,甚至开口便要唤厨下的人来,师杭见状赶忙阻拦道:“罢,罢!往后再不如此了。”世家女子自小便尤其注重养身之道,她自知理亏,语气低落道:“年前还常听闻街上有受饥受寒的百姓,我平日用的已十分精细,一顿怕是足够农家一日开销。过往不觉,如今既觉,就该身体力行才对……”
饶是孟开平真心疼惜令宜这个小妹,也明白师杭的一片爱民之心,还是不由愠怒道:“令宜身子要紧,难道你的身子便不要紧了吗?筠娘,这是两桩事,你不要混为一谈。你忧心百姓,可你已为他们做了许多了,并非一定要同灾民一般挨饿受冻才算好。就像我手下的兵士,倘若我不教他们吃饱穿暖,难道让他们上战场送死吗?”
“你说要将粥棚变为养济院,收容流民与残者,还要开办惠药局,让百姓都看得起大夫、开得起方子,你写的那些政令会挽救千千万万人,这些都是你的功德。”他携着她的手,万分肯定道:“筠娘,你也要相信我。有我在,不敢说四方皆定,但徽州一路绝不会乱象迭生。”
多美好的言语啊,恍惚间师杭都要以为他们全然是一条心了,她所想便是他所向,可事实果真如此吗?
她望着他的眼睛,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捧着颗希冀之心问道:“令宜同他爹爹的事,你知道么?”
他当然知道,他清楚得很。孟开平有些意外她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但他避开了师杭的眼睛没有立刻回答。师杭却继续追问道:“从前你总许诺,你死了,我会如何如何,可我现下想听你说一句——有朝一日若我死了,你会如何呢?且把我当作你唯一的妻子,若我早早死了,你会为了生儿子续弦吗?”
这问题几乎是把孟开平架在火堆上烤,生逼得他初春薄寒出了一额头的汉。他思来想去,并没有很周全很漂亮的回答,于是只能干巴巴地实话实说。
“子嗣很重要。”孟开平劝她道:“筠娘,不要用这么天真的想法。大家命都不要去搏前程,难道不指望传给子孙后代吗?令宜是姑娘家,女人在功绩簿里是不作数的。沉周成还年轻,我认为他在这件事上并不过分,无可指摘。”

(七十)咫尺近

女人在功绩簿里,是不作数的。
这一句话,止住了师杭余下的所有话。她眼里的光似冷烛将息,一阵风过,倏忽间便湮灭黯淡下来。
眼见少女无声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这件事,孟开平只当她被说服了。于是男人松了口气,自顾自道:“二月二立了春便是耕事节了。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待你着实疏忽了,我想,明日告假一回带你去散散心可好?”
似他这般职位,哪里有什么假可以告?不过是忙里偷闲罢了。师杭以为他是要带她踏青赏景,无甚兴致,便婉拒道:“我自小长在徽州,城内城外少有未见之景,还是罢了。我果然该安分些,免得再惹出什么乱子。”
以往她只盼日日能出去透口气,没想到现下终于转了性。早同她说过无数次,安安分分方能长久,闹来闹去只能教大家都不快活。见她如此,孟开平心中实在宽慰。可这一回又与以往不同,孟开平并不愿她拒绝,反倒费力当起了说客。
“怕什么。”男人发觉她懒懒的提不起精神,干脆缠了上来,换了套说辞道:“去罢去罢。不光是赏景,也是见一见风土人情。农家播种关乎一年的收成,咱们下月便要动身走了,明日看罢,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这话倒是拿捏住了师杭。民以食为天,国以农为本,待孟开平开拔走后,城内大小事宜都要交给旁人,师杭自然是不大放心。
少女略一思量,终于颔首应了,孟开平得偿所愿正咧嘴欢喜,只听师杭又问道:“你走了,徽州便一概不问了吗?”
孟开平嘻嘻笑道:“怎么,难不成你也看出我颇有治城风采,舍不得让我将此处重任假手于人?”
师杭横了他一眼,立时嗔道:“你爱丢给谁便丢给谁,我又没让你替我做事。你听齐元兴的就好,何必听我。”
真是小孩子心性,孟开平无奈道:“眼下浙江的事自是头等大事。按惯例,守将有权治理一城。沉周成根本无需事无巨细地报于我。我若要图省事,早半年便该将担子甩开,何必连走了都还要再嘱他月月递消息到我手里?临开拔,军中的事情一大堆,忙得我脚不沾地……”
说到这儿,孟开平故意顿了顿,卖关子似的不再言语。师杭以为他碍于难处,正要再劝,却见孟开平一伸手,将她拉进了怀里:“可谁教我摊上了你呢?古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恐怕我这辈子是脱不开劳碌命了。”
“你才是恶人呢!”
师杭闻言捶了他一下,孟开平却攥住了她的手,微低着头与她相望,轻声继续道:“方才是玩笑话,但论私心,徽州是我们的故土。如果天下战火永不停歇,我定然希望徽州会是最后一片世外桃源。”
类似的想法其实师杭也曾有过,谁会不牵挂家乡呢?她与孟开平都是靠着徽州山水才成长至今。师杭想了想,最后问道:“那你会带我一道入浙么?”
孟开平深深地望着她,点了点头。
闻言,师杭再没什么好说的了。她乖顺地窝在男人的怀里,感受着难得的片刻宁静。这一夜,两人又絮絮说了些话,直至亥时方才歇下。其余种种心思暂且按下不表,第二日清晨,天还没透出叁分亮,男人便窸窸窣窣地起了身。饶是他竭力放轻了动作,可惜还是将师杭吵醒了。
“你去哪儿?”师杭睡眼朦胧,借微光眯着眼觑他。
“天还早,睡罢。”男人轻抚她的额发,柔声道。
既知太早,何必这会儿就起?便是这个时辰去大营,估摸着也要搅了九成人的好梦。然而师杭想归想,却无意拦他,只提醒道:“晨间有风,春寒料峭,莫要轻易换了薄衫。”
“嗳。”孟开平心中似打翻了糖罐般溢满了浓情蜜意,他应了一声,旋即于她额间落下一吻:“安心罢,我身子好着呢,你顾好自个儿就成了。”
大门开了又关,男人走后,床榻变得宽敞了许多,房里也静得只听见滴漏之声,偏偏师杭翻来覆去却再也没了睡意。好容易熬到鸡鸣破晓时分,青玉在院里打水,她掀了帷幔下榻,趿着鞋,叁两步便跑过去推开窗格子。
“青云,青云!”青云应声回首,只见师杭笑盈盈地朝她招手;“藏书楼去得么?”
大半年过去,少女原本含苞似的身姿更显窈窕。脱却了冬衣,她身上茵草青的长褙子并苍绿的迭裙衬得整个人宛如林间一棵郁郁亭亭的翠竹。青云自识得她起,见的从来是端庄沉稳的淑女模样,甚少见她露出这般的小女儿情态,于是也不由笑弯了眉眼道:“姑娘今儿倒是兴致好!去得自然去得,只是不如再晚些。”
然而师杭却道:“再过一月,这院子怕是要空置,届时便是我想逛也逛不得了。既如此,想去的地方便该立时去了,免得留憾。”
孟开平既应了她要带她一道入浙,这一走,不知来年能否回返。师杭已许久没逛过府内的藏书阁了,她忆起楼中还放着不少农书,都是她爹爹从前珍藏的,倘若将它们寻出来,说不定能有些用处。
要说起师府内的藏书阁,其实是仿照临安杭家的珍宝阁所建。阁有叁层,其内各类藏书数万卷,外人难以得见。两人相伴到了书阁外,师杭对青云吩咐道:“那顶层堆满了善本,除此之外只置了一桌一椅,容不下太多人。你且在楼下喝口茶歇一歇等我,待我找齐了书,再同你一道回去。”
其实青云并非从未来过此地,于娘子曾托她来寻些道家经典,因此她也知师杭所言不虚。她仰头望了望这精巧至极的阁楼,叮嘱道:“那姑娘千万小心些,莫要磕碰着了。若有些什么爬高下低的重活,只管喊我上去帮忙便是。”
师杭含笑道了声谢,旋即便独自转入右侧木梯间。
原以为这书阁被封,难免堆积着不少灰尘,没想到内里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师杭在二楼转了一圈,特意瞧了眼几间雅室,只见其中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不仅像是常有人打扫,还像是有幕僚先生一类于此处常坐。
因这顶层从前唯有师伯彦并其妻女可用,故而那木梯修得较为狭窄,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师杭也怕摔,于是她一手提裙,一手扶栏,专注盯着脚下的阶梯。然而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刚上罢最后一级稍稍侧身,便出乎意料地踢到个大竹筐。
这竹筐及师杭小腿处一般高,一瞧便不是府中原有的,倒像是农家常用来贩卖鸡鸭的……师杭细忆了从前阁中讲究至极的布置,十分肯定这东西定是孟开平弄来的,于是她有些嫌弃地踢了踢竹筐上头的盖子,未曾料没收住力道,竟使得那竹盖滑落、竹筐也向一处歪斜而去。
师杭见状赶忙去扶,可就像是老天爷故意要教她看清里头的物件似的,忽而一阵风透过窗扉穿堂而过。
顷刻间,雪片一样的纸张轻跃着四散开来,纷纷扬扬的白旋飞着遮满在眼前。师杭实在不知如何形容心中那一瞬的惊异,像是春日里当真下了一场薄雪,温和又细腻地覆着她心间的田野,沁凉一片。
她恍了许久的神,直到有几页纸被风卷着落下了楼,她才勉强拉回思绪。直觉已教她大致猜中了这些究竟是什么,师杭快步下楼追了几级台阶,将那几页纸尽数寻了回来。恰好其中有一页展于眼前,师杭读罢,竟发觉是那首《醉太平》。
她喉间发苦,心口泛酸,旋即忙蹲下身捡拾其余散落的纸张。直到数出了五百余张,方才终能尽数归还至竹筐中。她细细瞧了,每张纸上,孟开平至少誊了叁遍各类诗词文章。有些显然是他刚开始习字,写得难以辨认,可有些却已分得出轻重缓急,有几分端正模样了。她又想起二月初一那一日,男人炫耀似的拿他作的诗给她瞧,她只粗略看了一眼,口中却尽是鄙夷之语。饶是她如何贬损他的字迹,他也只是微微笑着许诺,自己会好生苦练的。
师杭有些失魂落魄地推开面前的木门,探身去望,果然望见了书案上又一摞堆成小山似的字帖。她自小常用这间书房读书习字,午后窝在此处入了迷,若非母亲着人来寻,她连晚膳一事都能忘却。八年时光转瞬逝去,她已不在此处用功了,一个目不识丁的莽汉却用心颇深,真不知该做何解。
师杭坐在黄花梨螭纹圈椅上,一张张翻阅着男人的字迹,见字如面,她透过这些纸张看见了他的决心与毅力。他曾说过,若非命贱,他也可以同她谈论风花雪月;若非自小无法入学堂诵诗文,今朝他也不至于低酸腐书生一头。即便这些已成憾事,可他从不自怨自艾,而是立志要凭自己的努力追赶上旁人。
师杭长叹一声,颓然地闭上了眼。她发觉自己原来也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只因为孟开平原先不识字,她便认定这是个无药可救的粗人。这实在太过短视了。他那样聪明机敏又肯吃苦的一个人,要学什么不是事半功倍?若给他两叁年空闲专心治学,超过她恐怕也是轻而易举,可反观她这些时日来又学会了什么呢?
忆及日渐生疏的琴艺、忆及久不翻阅的四书、忆及未曾着手的骑术……师杭内疚不已。
从此刻起,孟开平像是成了她追赶的目标。她思来想去,亦下定了决心,站起身开始搜寻起自己要找的农书。寻罢,便将数册书都搁在桌上,旋即又取了木梯踩上去。
孟开平来时,抬眼便见此摇摇欲坠之景。他也不敢出声吓她,只好默默走到一旁张开手护着她。
师杭方才将书抽出,只听外间脚步声沉沉,很快余光便瞥见了下头一道黑影凑近。她知道是孟开平来了,于是偷偷抿唇浅笑了一下,扭过头问他道:“喂,孟元帅,倘若我跳下来,你接得住吗?”
孟开平愣了一瞬,下意识点了点头。也许他只当她说笑,可偏偏师杭今日就想要出格一回。她想,即便她不慎跌下,总会有人接住她的——
耳畔忽而响起破空声,孟开平面色骤变,堪堪向前跨出半步。
下一刻,他便将软玉温香接了满怀。
她是故意跳下来的。孟开平心中先惊后怒,低头正欲呵斥她,却见“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少女此刻露出少有的骄纵情态,浅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唯此红艳露凝香。
她一双玉臂勾着他的脖颈,身子全心全意依偎在他怀中,柔声笑语道:“你瞧,果真接住了。”
闻言,孟开平半边身子已然酥倒,都快溺死在她的盈盈眼波中了,哪里还记得发火教训呢?他恼意尽散,只喃喃道:“你就这么相信我?”
怎能不信?他武功那样厉害,方才接她毫不费力,连肩背都纹丝未动。于是师杭坚定道:“我信你。”
孟开平心头狂跳,又是快意又是欣慰。都道女子如小人,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可他却极欢喜她这般肆意不逊的模样。至少她并不同他见外,至少她将他看作自己的依靠。
至于师杭,不管她如何博闻强识,此时也难描摹自己对孟开平微妙的情愫。两人心中各有各的心思,可在这四四方方的书阁中,两颗心便是朝向南辕北辙,所距怕是也只在咫尺之间了。
她不敢说。
他也不屑说。

(七十一)讨欢心

两人之间的距离愈发逼仄,师杭架不住男人灼热的眸光,拍了他两下示意他将她放下来。孟开平却顺势将她放在书案边坐着,双手抵住桌沿,作势便要附身而下。
“成何体统……”师杭忙不迭避开,推拒道:“你不是有事要忙么,还不快去!”
孟开平这几日也不知在忙什么,越发的早出晚归,等闲和师杭碰不上面。她的手捶在他胸膛处,力道非但不重,反倒惹得他心猿意马起来。但孟开平好歹记得正事,克制住了心痒,清了清嗓子道:“你才是忙忘了,昨日我才说过,今儿要带你出城。早把事情给腾开了。”
孟开平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着,他抱她下桌,拉了她的手就要向外走。师杭只来得及抄起桌上那几本书,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你这未免也太急了。”师杭喘着气,想要停下,手却被孟开平牢牢攥着根本挣脱不开:“我还是先回去更衣才好,否则怎么见人……”
闻言,孟开平猛地一顿步。他转过头,好生打量了一番师杭的穿戴,并没瞧出什么不妥——少女梳着常梳的堕马髻,斜边一串珍珠流苏掩鬓。身着花绫衫裙,裙边方胜纹素极却也雅极。在孟开平看来,师杭便是披着麻布也比常人清丽脱俗,这么一套打扮,显然出门是够体面的了。
“你这些衣裙首饰都是从前的旧物。今日你随我去,挑些新的布料制衣,免得教旁人看了说我苛待你。”孟开平提起这事,却又想起另一桩憋屈事,气闷道:“你倒是会卖巧儿,送自己的物件出去也罢,连那件白狐斗篷也送!往后你若再敢这般,我便……”
“你便如何?”师杭挑眉等他下文,却见孟开平促狭道:“我便将你其余衣服都收了,只剩肚兜与亵衣,且看你如何出门。”
若耍起无赖,师杭是赖不过他的,便更懒得费力争辩理论。于是她由他折腾,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府外,一辆马车竟早已候着了。
师杭见他又令人去牵泥炭来,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既在周遭转转,何故如此大费周章?不如一道乘车。”
然而孟开平却翻身上马,扭头向她笑道:“回得晚,到时恐马车不好走,不如我骑马带你。”
这下师杭就更纳闷了,实不知他要携她去往何处又有何贵干,只好先掀帘上了马车。上车后,师杭倚在绣垫上细想,这一队人明面上只孟开平并袁复、青云并自个儿,可暗地里是否有人严密护卫着可就难说了。师杭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愚钝犯傻到偏要选在此时逃之夭夭,至于返程时,若和孟开平同乘一骑,那更是连半分机会都没有了。
今儿也不知是什么喜上眉梢的日子,晨起时还神情恹恹没睡饱的青云,这会儿竟一丝困意也无。问她缘故,她也不说,只偷眼瞧着师杭傻笑。师杭无奈不再深究,正兀自想着,车子却渐渐停了。她略一撩帘,眼前竟是家绸缎铺。
那掌柜娘子早得了孟开平吩咐,一见元帅并家眷上门,立时便堆满了笑迎上来:“拜见元帅,元帅夫人,二位贵客赏脸来小店,小店当真是蓬荜生辉啊!”
孟开平甚少在师杭面前摆架子,可现下在大街上,他骑着高头大马肃着眉目,周身的煞气能平推出叁丈远,寻常百姓看了无不侧目绕道。
“起来罢。”他说着就翻身下了马,旋即亲自绕到后头马车,先将师杭扶了下来。
“摆那么大架子作甚。”帷帽下,师杭微低着头觑了他一眼,轻声道:“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
她还以为是到人烟稀少处微服私访,谁知居然是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孟开平闻言却偷偷朝她眨了眨眼,同样小声劝她道:“别管那么多,你跟着我就是了。”
两人挽手并肩时的窃窃私语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好一番脉脉情深、鸾凤和鸣了。掌柜娘子做久了生意,眼力极佳,此刻见了不由抚掌赞道:“真是神仙眷侣!只瞧贵夫人这通身的气度,便是公主郡主也不过如此了!”
师杭对此并不受用,可不管这话几分真心几分恭维,孟开平听着十分入耳便算拍准了马屁。男人当即换了幅神情,朝掌柜娘子笑吟吟道:“闲话少说,本帅此番是陪夫人来的,你只管讨她的欢心。凡事不必问我,她说准了便准了。”
掌柜娘子一听大喜,妙语更似不要钱般连珠蹦了出来,语罢,她又一迭声吩咐伙计上茶,请师杭移步往楼里坐去。即便师杭自小金尊玉贵,在此城中当了数年总管小姐,却也还是头一回被人这般簇拥着竭力恭维讨好。她从前甚少于闹市店面中闲逛,若想制衣,只需着人将一应时兴布料送入府中,耐着性子挑选便是。可惜眼下,清净规矩是再没有了。掌柜娘子口里说的仍是天花乱坠惹人发笑,师杭暗想,这铺中人人都捏准了这群兵痞子的喜好,只管将排场摆出来,哪里还顾得上体面讲究呢?不过哄他们开怀罢了。
果不其然,待流水似的料子一一呈上,师杭险些被闪花了眼。不是织金便是织银,不是浅碧便是深红,花样也多是团团紧簇……师杭蹙了蹙眉,一匹也挑不中却又不好直言。幸而孟开平看出了她的心思,代她出声直截了当回道:“再换些,年纪轻轻的,穿深红能好看么?”
掌柜娘子原都将压箱底的富贵料子摆了上来,却不想这位夫人挑剔得很,看不上寻常俗物。她堆着笑应了,旋即思忖一番,又下楼吩咐伙计道:“去,从我那十口压底的箱子里各取一匹稍雅致些的布料来。”
伙计腿脚颇快,不一会儿便使了十个托盘,将料子尽数呈上——浮光锦、月华锦、云绫锦、雨丝锦、浣花锦 、重莲锦、散花绫、鱼牙绸、妆花缎、古香缎,各式各样,十全十美,真个好意头。
这些名贵料子连师杭见了都有些讶异,不过也只是如此而已。她端坐在椅上,瞧着一屋子人来来去去忙忙碌碌,颇觉无趣。若不挑几样,一时半刻恐怕是走不了的了,她思定,干脆随意指了两匹素净些的,没想到孟开平却颇为财大气粗道:“都要了,打包送去元帅府。”
闻言,掌柜娘子顷刻间喜出望外,一个劲儿地捧两人:“夫人果真识货,所选俱是上佳精品!另外小店还有些苏州运来的纺绸,眼下张太尉……”
“放屁!什么狐假虎威的太尉?”掌柜娘子不慎失言,正欲自打嘴巴,孟开平打断她道:“这也值得你拿出来夸嘴,苏州那地方待日后打下来,这样的缎子拿来擦脚还差不多。”说罢,他扬了扬下巴催促道:“将爷头几日存在这儿的云锦取来,可做好了?”
“早好了!只等着府内遣人来取,哪盼得元帅您竟亲自来了!请夫人稍后。”掌柜娘子忙下楼亲自去取,师杭却满脸不解地望向孟开平。
“我自应天而回,给你带了些料子还有古玩字画。”孟开平得意洋洋解释道:“旁的倒寻常,唯有一匹晴水蓝的云锦难得碰见,我见了便觉十分衬你。另搭上匹胭脂雪色的褙子,粉衣蓝裙,再没比这更合你的衣衫了,换上罢。”
师杭怔怔地听他说,又怔怔地由着人侍候更衣。云锦贵重,一寸一金,孟开平既已交了大半身家给她,竟还舍得下血本讨好她,难不成银票真是大风刮到他手里的?
待师杭出了绸缎铺,从头到脚都换成了崭新的衣裙,宛若做了场梦般。青玉扶她重新上了马车,还没待她回过神,走走晃晃间众人又停驻了。师杭再一撩帘,眼前竟是间金银楼。
师杭步入楼内,众人被掌柜引入一包厢,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几乎同方才如出一辙。她避在屏风后,什么簪钗镯钏、珰环佩圈、璎珞步摇、花钿花胜,什么螭龙莲花、鸳鸯戏莲、荔枝御仙、宝相梵文,剔红漆盒绒布之下,精雕细琢,样样俱全。那掌柜跟说书先生似的口才极好,直听得她头晕脑胀。他讲到兴头上,正要一件件介绍过去,师杭却垂睫抚额道:“就这叁样,结钱罢。”
她挑了只金帘梳并竹节钗,还有一对连珠镯。孟开平本想劝她再多挑些,最好再选支凤钗,师杭只好摇摇头婉拒道:“一金一银,有宝石有玉石,已然足够了。我瞧着那凤做工平平,不要也罢。”
孟开平转念一想,也是,这城里的铺子到底还是寻常了些,经不起细看。人都说化龙点睛,画凤怎得就成了呆头鸡。想到这儿,他心里又不由得暗悔当日从应天回得太匆忙,都没能细挑些像样的首饰回来,于是男人嘴上郑重许诺道:“听说元廷内宫有水晶璧和象生花树步摇,这两件是奇皇后爱物,做工精美无比冠绝天下,总有一日我要为你挣一样回来。”
“那是逾制的。”师杭觉得他异想天开,太过张狂:“便是你拿回来,我也戴不得。”
“有什么戴不得的。”男人冷哼一声,不屑道:“待平章当了皇帝,容夫人便是后宫之主。她若赏你,你便戴得。”
师杭见他神情严肃不似作伪,更不似玩笑,赶忙道:“快别说这些了。那些东西也不知在深宫藏了多久,想必沾染了不少血腥之事,总归不是祥物,我不要它。”
孟开平不再纠缠这事,转而问掌柜的道:“你这儿可有手巧的梳头娘子?叫一个过来。”
也不知孟开平今日发什么神经,定要立时将新买的东西往她身上堆。师杭不愿与他争执,只好由着那妇人拾掇,重新挽了个繁复些的流苏团髻。因着师杭腕间原有玉镯,孟开平便只亲手将金帘梳并竹节钗簪在了她发间。
“人靠衣装,美人好生梳妆,便更似天仙下凡了。”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孟开平在她耳畔轻声叹了一句。
又是挑布料,又是买首饰,现下换了一身的行头,师杭已觉几分疲累。于是她侧首问道:“还要去哪儿?”
孟开平不肯直说,依旧笑吟吟回道:“待会好生歇息片刻,咱们要出城去一处佳地,你见了必定欢喜。”

(七十二)迢迢远

这么一歇,便歇到了申时之初。午间,师杭在马车上用了些茶点,又囫囵打了个小盹,这会难得精神奕奕起来。
马车愈走愈颠簸,她掀了帘子环顾一圈,只见周遭林木繁茂,不禁问道:“这是要进山?”
孟开平打马在前头,笑她不识路:“早已进了,咱们要去的是山涧深处,世外桃源。”
不知去处,难免教人有些惴惴不安。师杭不懂他在打什么哑谜,只好耐着性子等。等马车行得平稳了些,似是走到了修好的官道上,师杭欲出言再问,孟开平却先一步探进头来邀她道:“师小姐,可否移步赏脸一游?”
他笑得轻快又明朗,林间的光照在他身上,像是为他镀上了一层金甲。师杭抿了抿唇,正要提裙下车,然而孟开平却抬手一拦道:“且慢,我为了这桩事费了好大功夫,不若你再听我一言,将目阖上再出去可好?”
师杭有些恼了,她以为孟开平要捉弄自己,干脆不去理睬他。可孟开平严严实实挡住了车门,不依不饶道:“你若不愿,那咱们立刻打道回府。”
“好罢。”师杭赌着口气,闭上双眼,誓要弄清他究竟捣什么鬼:“那你扶我下去。”
孟开平十分清楚,她是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既然应下便决计不会偷看。于是男人便专心牵着她的手腕,引她一步步向前走。袁复与青云守在马车边,青云掩唇而笑,袁复则无奈仰头望天。
曾几何时,他还苦口婆心劝过孟元帅勿要耽于此女,可叹情之一字终究是不讲道理的。袁复想,元帅既待她真心,他便也只希望二人情意相通才好。
石阶、竹门、鸟鸣、花香……师杭虽然不能视物,但却感受到了许多以往容易忽视的细腻感触,她直觉他们步入了一处院落,前方似是有什么出奇的景致在等着她。师杭微微攥紧了掌心,却仍坚定地向前,有孟开平在她身边,她竟毫不惧怕。
复又向前十数步,孟开平的轻笑声又一次在耳畔响起。师杭应声睁开眼,霎时,万千绚烂的色彩扑面而来。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带黄泥矮墙,草顶凉亭,稍远处是青松翠竹,竹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为她的到来倾心欢唱。而近处的花圃里,如瀑的茶花开得正艳,鲜红的花与嫩绿的叶交相辉映,让光阴在花开荼蘼的那一刻静止。
师杭被这绝伦美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还以为你早就发觉了,不想竟忘得干净。”孟开平轻声道,“筠娘,今日是你的生辰。”
原来今日是花朝节。师杭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感动。难怪方才街上较往常热闹不少,偏她无心去看,因而始终懵然不知今日是何节庆,更想不到孟开平会精心策划一场独赠与她的惊喜。
“这小院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我着人好生布置的。”孟开平拉着她到小院四处逛了逛,接着道:“至于这几棵山茶花树,是我亲手移栽的。原先府内那几棵也不知怎的,今年花期并不开花,反倒枯败了……我怕你见了难过,便另想了法子。此处山清水秀,无论种什么都定然能长得好。”
师杭默然不语,由着他絮絮说道。孟开平拉着她从小院后门绕了出去,眼前竟是一条澈然明冽的溪泉。
“思来想去,你究竟有什么没吃过的,我想今日给你烤鱼吃。”上游是更宽的河道,孟开平接着问道:“你想坐船么?在那儿系着呢。”
他指着不远处的小舟,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师杭轻声道:“我不会凫水。”
孟开平轻笑道:“无妨,我会泅水。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她看着孟开平,心中涌起一阵温暖。她自然知道孟开平水性好,可她有自己的思量,于是还是摇了摇头回绝。
孟开平见状也不为难她,溪泉边,男人拿出捕鱼笼和徒手抓的工具,不一会儿功夫便捉了几条鲜嫩肥美的石斑鱼。日头偏西,暮色四合,两人拥着火光,孟开平熟练地摆弄着鱼儿,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周遭寂寂无声,只有木头燃烧发出的些微声响。师杭倚着他的肩,突然小声道:“若是有琵琶在便好了,我想奏与你听。”
孟开平闻言,将半熟的鱼搁在一边,转头看着她:“行军时候我们也有法子取乐,你瞧。”
他抬手摘了片叶子,稍稍弯折于指尖置于唇边,立时便有悠悠乐声传出。这是师杭从未见识过的男人的另一面,她见过不少吹箫操琴的文人雅客,可从没有一人能奏出似孟开平这般的江湖意气。他随手拈花折页,曲调轻快,为她奏起了一曲生辰贺歌,仿佛诉说着两人的过往与未来。
师杭渐渐听入了迷,就在此刻,溪上星星点点的河灯顺水而下。她睁大了眼睛,快步跑到水边拦住一盏,原来那河灯竟也制成了茶花模样。
“我早便听闻,每逢花朝,徽州城的总管大人都领着自家小姐登上南谯楼,见百盏河灯绕城,万千百姓共庆。”
少女回首,只见孟开平立于她身侧,柔声道:“但我想,生辰未必要过得人尽皆知。筠娘,便是有朝一日我与你隐居于此,岁岁年年,我都会全心全意待你,绝不更改。”
香梦沉酣,两人相视一笑,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在这一刻。春悄悄,夜迢迢,谁又能预料到自己的未来?师杭望着这如梦似幻的景象,心中第一次有了动摇。
山山水水,去去隐隐。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朝。师杭沉静地凝视着他,看他的眉眼,看他的鬓发,最后看到他的朗笑,全然压在了她一个人的心上。
孟开平将烤鱼递到她嘴边,师杭咬了一口,不知怎的,一瞬便落了泪。她边吃边哭,泪水混杂着鱼香,味道苦涩。还记得他们初见那一日,他逼她用饭,她也是含着泪边吃边哭,可当日的泪与今日的泪却截然不同。孟开平轻轻拭干她的泪,叹道:“我知你心中所想。你便是为难我,也莫要为难自己。”
他望着她,眼神温柔而坚定,可师杭哭得更厉害了。孟开平忍不住低头附身去吻她,她的泪沾到了他的唇边,苦中却也泛着甜。这样好的日子,孟开平不愿见她垂泪,只想逗她转悲为喜,于是,他故意侧过脸颊用胡茬轻轻扎她,师杭向后躲去,却被他搂住了逃脱不得。
“我不许你蓄须。”师杭果然止住了哭泣,羞恼地捶了他一下:“你便是到了而立之年,我也不许。我讨厌不修边幅的男人,你留起胡子,就更像山上的匪寇了。“
“好好好。”虽然蓄须与不修边幅其实毫不沾边,但孟开平乐意惯着她,便许诺道:“师大小姐您还有什么心愿,快些一一说来,否则过了今日,我也不许了。”
师杭眨了眨眼,鼓起勇气终于开口道:“我想随军,习武,学骑术。”
这是她埋在心底许久的愿望,因怕孟开平不快,她也不好提及。没想到孟开平十分爽快笑道:“好,待这生辰过后,我便教你骑术。至于习武,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还是先练些强身健体的拳法,免得将你这细胳膊细腿给练瘸了。”
“但若要我当你的师父,我可是要收束脩之礼的,鸡鸭鱼肉我都不稀罕,你若不嫌麻烦,改日得空便绣个香囊献上罢。”

(七十三)梵志花

更阑人静之际,蒋禄在府衙门前来回踱步,眉头紧缩,心中忧虑重重。
忽有马蹄哒哒声,由远及近,踩过石板路。蒋禄耳力极佳,一听便知是自家主子的坐骑,于是急忙理了理衣衫,带着守卫迎了上去:“元帅,您可算回来了!”
孟开平先一步迅速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扔给蒋禄,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师杭拦腰抱下了马。蒋禄紧随其后,亦步亦趋跟着侍候,又见机附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孟开平眉头微皱,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我先送你回去。”孟开平温和地同师杭低声细语道:“不过恐怕不能多陪你了。”
师杭知他事忙,便体谅道:“不必,你且去忙你的,几步路罢了,我与青云一道回去就好。”
“夜深不便,留心脚下。”孟开平略一思索,颔首提醒道:“回去莫忘了瞧画,还有许多礼都搁在一处了,你可要细细看罢,莫要辜负了我的心意。”
师杭微笑着点头,心内暗自好笑,真是没见过这般送生辰贺礼的,仿佛要将前十六年欠的礼一并补给她才算满意。
目送师杭走远,孟开平的脸色瞬间便阴沉下来。蒋禄见状,再次上前道:“元帅,那福晟不仅遣使前来,还带来了一位高丽女子……”
孟开平冷冷撇了他一眼:“这种话,我若不拦你,是要在夫人面前说?”
蒋禄当即胆寒道:“不敢,属下再不敢了!”他觑了眼孟开平的神色,硬着头皮继续道:“只是那使者来时口出狂言,属下实不敢擅作主张,还请元帅定夺。”
孟开平不欲与他多言,抬步便往正厅而去。
这厢,师杭揣着满怀的心事回到露华阁中。她更了套轻便衣裙,又卸了头上沉甸甸的钗环,甫一坐下,青云便将系着红绸的画卷取来了。
画卷展开,坡石用披麻皴,笔墨疏朗萧淡,意境荒寒空寂。果真是好画。倪瓒是连她爹娘都尤为推崇的山水大师,孟开平此番投其所好足以算作是正中下怀,也可见其花了心思。师杭细赏了赏画,倍感珍爱,但同时心中也不免诧异——倪瓒素来清高,孟开平又是如何得了这画的呢?难不成是以重金赎买得来的?
不过这样的困惑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倪瓒四处云游,行踪不定。思及此,师杭不禁轻笑一声,那家伙还同她夸口,若喜欢,往后再想寻什么金石字画只管知会他一声便好,不管再难集的物件,他都有法子替她弄来。殊不知这般隐逸之士最难琢磨,若无缘分,能得此一幅已算三生有幸。
当夜,孟开平回来得极晚,师杭睡得昏沉,也不知他究竟几时几刻睡下的。第二日,师杭原本瞧他面色无异,可待她问及昨夜何事时,孟开平却道:“福晟派了使者来,言辞污秽,令人不齿。筠娘,我已查明了,上回你遇险也与福晟有关。狡兔死,走狗烹,那律塞台吉之女便是为他所杀。此去建德,我定不会轻饶他。”
师杭心中犹若惊雷炸响,可不论她如何追问,孟开平却再不肯多言。
岁月静好终究要被揭过了,她隐隐觉得这场美梦似乎到了该醒的时候。如此又过了半月余,恰逢三月初一,师杭想去寺中求签,孟开平却不肯同行,于是她只得带了青云一道。
奇怪的是,签已求罢,师杭在寺中绕了半晌,却没寻到解签的师父。正欲回返,却见一道熟悉身影映入眼帘。
“朱先生?”
弥勒殿中,青烟袅袅。朱升坐于蒲团之上,微笑望向她道:“但有疑窦,问之何妨?”
原来他才是为她解签之人,师杭深吸一口气,也跪在蒲团上问道:“此去建德,还有何人随行?”
朱升答道:“旁人都是孟开平身边多年亲信,唯有一人与众不同——平章将齐文忠任为亲军左副都指挥,此人是他外甥,既让他为前锋作战,可见被寄予厚望。”
师杭冷笑两声道:“任人唯亲。”
朱升却摇摇头道:“齐元兴身边尽是璞玉般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君,筠丫头,齐文忠同黄珏一般并不逊于孟开平,他只是缺少磨练罢了。军中另有齐文正、郭英等人,日后你会见识到的。”
师杭沉吟片刻,又问道:“先生也同行?”
朱升颔首。
听闻朱先生在家乡建新楼,齐元兴还题字以贺。师杭叹了口气,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先生,那您知道昨夜元军使者来此何意么?”
朱升讶然道:“怎么,孟开平竟未同你说?这事倒确与你有关。”说着,他将一页信笺交与师杭:“‘自古,臣虽无仕二姓者,妾却有侍二夫者。孟元帅既好夺人之爱,师家女大可赠与元帅,此女亦为本官昔日宠姬,还望孟元帅笑纳’……筠丫头,这福晟性情大变,竟以此言羞辱孟开平,也难怪孟开平容忍不得。”
师杭望着那页纸上三分熟悉的字迹,根本无法相信这会是福晟说出的话。
“那高丽女子呢?”她颤着嗓音问道:“孟开平是如何处置她的?”
朱升怜悯地看着她:“杀了,那女子昨夜便被抬走了。至于使者,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孟开平饶了他一命,已放他回建德了。”
头顶是慈祥的弥勒,他们却肆无忌弹妄谈杀戮。师杭不甘质问道:“凭什么?难道女子的命生来就更卑贱些吗?”
昨日的柔情蜜意皆成过眼云烟,在血淋淋的人命面前,她的动摇与迟疑是多么不足惜!师杭跪伏在蒲团上,啜泣道:“我明白了,其实他们全都是一样的人。”
朱升扶她起身,循循善诱道:“筠丫头,《法句譬喻经》中有个‘梵志夫妇摘花坠命因缘’的故事。说是有一梵志老者,家财万贯,其子年二十,新婚燕尔,未及七日。夫妻二人同游,见到一株高大的奈树,妻说想要树上的花。于是梵志便爬上树,摘下了花,赠予爱妻。妻得到后爱不释手,还想再要一枝。于是梵志又爬上树,谁料树枝折断,梵志失足坠地而亡。”
“那梵志老者伤心欲绝,问佛为何如此。佛却说,因为梵志前世曾怂恿一小儿射死了一只鸟,此因在前,这一世便命中注定该有此果。你能埋怨第二朵花吗?”
无论其妻要与不要,无论梵志摘与不摘,无论是劫是缘,此生的结局该如何便会如何。你走哪条路,可能都通向失望与悔恨,但同样,无论你选那条,都是你当下最好的选择。
他慈爱地抚了抚师杭的发顶,语气温和道:“所以,筠丫头,不必瞻前顾后,大胆选罢。人活一世当随性而为,不要让自己困在委曲求全中。”

(七十四)骄兵戏

至正十八年,三月十六日,孟开平计定率十万兵马横贯徽浙两地,自昱岭关深入浙东进攻建德。
于是,就在这芳草萋萋的好时节,沉周成与一众人等在城外为元帅大军践行。长亭处,胡将军与其长子胡舍皆着一袭戎装,而邹氏则牵着幼子同夫君殷切叮嘱着。师杭不愿轻易坐车,也骑着马跟在孟开平身后,远远的,她一眼便瞧见沈令宜向她快步走来。
“筠姐姐。”沈令宜止步,仰着头抹泪道:“我也想跟去,连你都走了,真不晓得如何打发日子……”
师杭也无法,毕竟孟开平肯带上她已经是破例了,令宜较她还小些,自然该同父亲沉周成安稳待在徽州。于是她只得道:“令宜,城中有许多要费心的琐事。养济院始开不久,善药局还未能完工,你若得空,便烦你替我盯着些罢。”
沈令宜没想到师杭会将这两项托付给她,欢欣之余正欲满口应下,却听师杭又道:“待药局完工,你便教王莲芳去那儿,再为他寻两名司药做帮手。我已询过他,他不愿离开徽州,只想于此安度晚年、开方惠民。既如此,那便全了他的心愿,让他留在药局行医罢。”
说到这,两人对视了一眼,一切都无需多言。沈令宜用力点了点头,意在让她放心:“筠姐姐,我明白。”
不远处的亭台上,齐闻道与齐文忠兄弟二人遥遥而立。师杭回首望罢,指着那个方向,对沈令宜笑语道:“都要走了还闹脾气,倘若再也见不到了,将来又不该如何哭呢。”
然而沈令宜却摇了摇头,并不似师杭预料的那般面羞,反而坦然坚定道:“若他当真没用,连做开平哥的副手都做不成,那将来我即便嫁给他,多半也要早早守寡。如此不如不嫁!”
师杭闻言,不禁笑出了声。她发觉这些在军营里长大的女儿家自是不同的,放眼望去,并没谁家家眷哭哭啼啼以帕拭泪,送别夫君于她们而眼已是最最寻常之事。大家都不舍,但她们也都十分坚定,坚定地相信重逢一定会在庆功宴上,绝非黄土陇中。
思及当日爹爹坚守城池时,城中元军守备面对敌军的绝望之态,师杭隐隐觉得,一场仗得胜与否恐怕早有征兆——士气低靡宛如山颓,士气高昂胜乘东风。低沉厚重的号角声与战鼓声响起,红底墨字的孟帅旌旗猎猎而动,时辰到了。
孟开平终与沉周成拱手再别,旋即调转马头一骑当先,下令全军启程。此刻,师杭的心亦如擂鼓。
早在前一晚,于蝉便私下同她说了许多行军之苦。她曾跟着孟开平攻下过许许多多的重镇,见识过不少难啃的硬仗,但她依旧告诉师杭,建德此战意义重大,非胜不可。
“连花将军驻守的太平都收到了平章调令,万事以建德动向为先。”于蝉轻叹道:“筠娘,建德的守军有三路人,除元军外,还有苗军与张士诚部。这一路绝不好走,你千万小心才是。”
师杭想,随行的将领皆武艺高超,但凡遇敌,她只需躲藏。可这一路竟比她预想的还不太平。
三月十八日,方出遂安不到三十里,义军便与与前来阻击的元军长枪元帅余于贞部相遇,孟开平也提枪迎战将其击败,获马百余匹,并乘胜追至淳安,元守军闻风弃城溃逃。
三月二十一日,克淳安。遂安守将率兵五千援淳安,复为胡大海部击败,生擒四百余人,获马三十余匹。
三月二十四日,孟开平杀杨完者副将李副枢,挥军掩杀二十里,另获战船三十艘,降其兵三千人。
师杭从来没有亲历过真刀真枪的战役,这是头一回教她直面,而且是作为攻方。从上了战场开始,孟开平便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好言好语的郎君了。他完全展现出了作为统帅十万兵马的元帅,疾言厉色,杀伐果断。刚开始师杭还会胡思乱想,孟开平下的令是否有理,可是后来她渐渐不再去想了,因为神乎其神的是,孟开平对敌军的预判全然准确,毫无偏差。
当然,师杭一路上也更深的感受到了军纪的重要性。在徽州时,孟开平将她草拟的军令一条条,仅半年,他这一路红巾军不杀不淫,招民投附者,署性命于簿;府库金帛,系辇以去。任谁瞧了都觉得,他们简直比元军更像正义之师。
驻扎在建德的当晚,大军稍事休整,在元帅帐中,孟开平终于得空能与师杭说上几句话。师杭望着他稍显疲惫的面庞,轻声道:“从前,我曾看过些话本,上头说有位百战百胜的将军,身侧有位倾国倾城的佳人,将军日日与佳人相伴,却依旧能运筹于床帏间,决胜于千里外。可我瞧你这般辛苦,似乎当了大将军也并不比前线的下属轻松多少。”
“他们的命都担在我肩上,如何能轻松?”孟开平半躺着打趣道:“那些漫无边际的话本还是少看为妙,古往今来行军打仗,根本谈不上轻松二字。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若是只想着佳人,也不配成为一军统帅。”
男人接连攻克数座城池,应天传令来,升他为佥行枢密院事。可师杭见他升官也并不开怀,反倒愈加忧心忡忡,于是问道:“你怕攻不下建德吗?”
倘若换做旁人临阵说这种丧气话动摇军心,孟开平早教他人头落地了。可奈何说这话的是师杭,孟开平只得叹道:“胡扯,我思虑的远不止一个建德。攻城易,守城难,如何将此路牢牢守住并趁势打下婺州,才是最最要紧的。元军不足惧,张士诚更不足为惧,唯独杨完者盘踞杭州虎视眈眈,实难提防。筠娘,这段时日你切莫出营,一切待我军入主建德再议。”
师杭听了这话,觉得他太傲了。福晟如临大敌,将一城装备得宛如铁桶一般,可他却傲气到根本不把福晟放在眼里。在孟开平看来,如今浙东唯一的对手是杨完者,其余人不过是虾兵蟹将罢了。
抬头再看,这男人已然阖上了双眸,呼吸平缓,显然在行军榻上小憩了起来。他已经许久没有睡过整觉了,军务是不分日夜的,夜里反倒更容易出岔子,也不知道这一觉能睡得了多久。师杭拿起一张薄毯,轻轻搭在男人身上。
按道理,骄兵必败,可孟开平的信心却教师杭直觉,这场战役的胜负不会拖得太久的。
果不其然,仅仅五日后,是夜,师杭尚在睡梦之中便骤然听见四面战鼓声与号角声骤响。待天光大亮之时,青云冲进帐中欣喜若狂道:“夫人,胜了!元帅胜了!建德城被攻下了!”
意料之中的事,却来得太快了些,师杭不由为红巾军的声势胆寒。
直到晚间,师杭才见孟开平提着枪掀开帐帘,大步而来。一堆人拥着他,原本都要挤进来的,可见了师杭,却都讪讪笑了笑,又都让步退出去了。
“长话短说,筠娘。”孟开平的眸光极亮,同样压不住喜色道:“我军取道分水、桐庐,思本率人马翻过乌龙岭杀向建德。元参政不花、院判庆寿、达鲁花赤喜伯都刺、总管杨禹等连夜弃城逃走,何良辅无力抵抗,率众投降。”
弃城逃走……
师杭没想居然会这样,主将如果带头逃跑,千万将士的性命如何能保?而且,在这些人之前,身为元廷右丞相的福晟又身在何处呢?
“左右丞相早在咱们攻城前两日便离开了。”像是解答师杭的困惑一般,孟开平噙着笑道:“闻风而逃,此二位倒是十分机敏。”
帐外的人已经在催了,孟开平深深望了她一眼,正欲转身,师杭却牵住了他。
“他们只是暂时撤走,绝不会轻易放弃建德。”她十分肯定道:“要先安抚城中百姓,屯兵在外,开仓济民。”
这是她早前便千叮咛万嘱咐的,孟开平自然不会忘,他当即应诺道:“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是你教我的诗。建德江清月明,放心罢,筠娘,我不会让此城荒废的。”
此刻城内百姓惶然不安,他们认定贼皆野人,见金银玉帛、美女豪宅,必纵之。然而红巾军却军纪肃然,秋毫不犯。其中便是有胆敢违令者,也悉数受惩。孟开平开仓放粮,收容难民,一时间,就连原先溃逃的部分元军也掉头来投,只求能吃口饱饭罢了。
四月,孟开平正式率军入城,改建德路为严州府,在宋州城旧址上改筑严州府城。
五月,元浙江行省右丞苗军首领杨完者率部反攻建德,被孟开平击败,俘其副将李副枢,收降苗军三万余人。苗军败屯乌龙岭,孟开平遣齐文忠出兵,苗军慑其威退走。
六月,齐文忠率兵攻取婺州路下辖的浦江县,张士诚数次进攻,均由水路东来建德。孟开平在朝京门布置弓箭手,又带领兵马翻过鲍婆岭,绕至敌后,前后夹击。张士诚部进退两难,大败而走。随后,孟开平命军士砍下敌军头颅,用网绑在竹筏上顺流而下,吓得战船上水军心惊肉跳,调转船头直往桐庐逃命去了。
孟开平打起仗来神乎其神。这段时日都未曾听闻福晟等人的踪迹,师杭还以为他将此事抛在了脑后,可一问,孟开平却胸有成竹道:“若乘船顺兰江而下,其间有座棋枰山,悬崖徒峭似壁,顶峰有石如棋枰……”
说着,他以食指在图上一点,圈起一处不起眼的山峰:“远遁至千里之外不如藏锋于灯影之下,我料定他定避难于此,伺机而动。”
师杭不知他因何作此推断,更不知他推断后为何置之不理,这人说起兵法与局势神叨叨的模样,倒活像个江湖术士。偏巧半月后,果有人来报,说是在棋枰山发现小股元军出没。孟开平得意不已,师杭却仍在云里雾里。不过,即便明确了福晟的动向,孟开平暂且还不想打草惊蛇,他想先吃下杨完者的主力,再徐徐图之。
可战况总是变幻莫测的,攻守之间顷刻异形,今日是同盟,明日也可能是仇敌。
七月四日,忽有斥候来报,说是杨完者遣十万兵马来攻建德。孟开平正焦灼布阵,很快却又有人来报,隐匿于棋枰山的部分元军以及张士诚在苏州的主力全都动作了,然而他们的目标不是建德,而是杭州——杨完者的大营。
元军与张士诚合作,趁虚而入,将倾巢而出的苗军团团围死。十万大军回救不及,也在半道被击溃。杨完者死守杭州足足十日,终究被逼上了绝路。
七月十四日,他于主帅大帐中自缢而死。
杨完者败了,兵败如山倒。他叱咤风云,却死在了自己人的算计中。师杭听闻这个消息久久不能回神,她有太多不解,无需她问,孟开平便一一解释道:“左丞相达识帖睦迩与杨完者早有嫌隙,四月时,杨完者强娶平章政事庆童的女儿为妻,达识虽主持其婚礼,但心中有恨,便暗中与张士诚定计除掉杨完者。他们扬言令张士诚出兵来攻打建德,实际是袭击驻扎在杭州城北的杨完者。杨完者没有防备,与其弟伯颜自杀了。说来,这群人反复无常,倒使得被击溃的苗军大多投奔来了我军。”
师杭问道:“难道陛下就没有斥责他们吗?”
什么狗屁陛下。孟开平笑看她道:“此事被报于元廷,元廷赠杨完者为潭国忠愍公,伯颜为衡国忠烈公。杨完者死后,张士诚占据杭州。”
师杭不再说话了。她想,她真的快要受够这群人了,在他们心中根本没有道义可言,只要兵强马壮,施展再多的阴谋诡计亦无妨。
转日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建德周遭新添了数万亡魂,城内处处都立起了浸了油的麻秆,民间传说鬼爱吃油,故而这也算是施舍给孤魂野鬼的好处。一连数日师杭都睡不安稳,她便随着风俗糊了些法船,想着晚些时候去河边放水灯,慈航普渡一番。可谁知孟开平却在暮色稍起时分着人护送她去往乌龙岭,师杭人还未到,便敏锐察觉周遭风声鹤唳,心中暗道不妙。
乌龙岭地势险恶,大队人马走小道将她严密护送至岭上,孟开平早在那里候着她,一见便道:“筠娘,你瞧此处可算得好地方?”
男人披着墨色披风,身侧是玄黑的战马,一人一骑立于天地间,竟给人不可战胜之感。师杭莫名想到索命的黑无常,但还是规规矩矩回答道:“此处不宜定居,便是游览赏玩,也太险要难行了些。”
“可我瞧,这却是个绝佳之地。”孟开平缓缓继续道:“我在上他在下,不论是乱箭齐发,抑或是滚落巨石,都能逼得他从百十丈高岩上摔下粉身碎骨。”
“谁?”师杭被他说得不寒而栗,下意识问道:“你要在这里埋伏谁?”
孟开平不答,他俯视着山崖下,像是在等某人自投罗网一般。师杭不愿再待在此处,她直言道:“不管你要杀谁,别让我看见。”
“急什么。”孟开平却一把抓住她,不许她走:“为了今日,我可是殚精竭虑布置了许久……你瞧,这不是来了?”
远远的,便听见杂乱的马蹄声与厮杀声,师杭僵直着脖子向远处望,果然望见了熟悉的装束与旌旗,甚至还望见了,一个多年不见的旧识——福晟。
眼见福晟一众人且战且退,几乎溃不成军,她什么都明白了。她明白孟开平要她来的意图,也明白了她应该作何反应,可是她全都办不到。
孟开平双目迥然,用力抓住她的手,像是立誓一般狠下心道:“筠娘,你且看着,看我如何将他斩于马下。”
师杭大惊,只觉得他一连数月浸淫在沙场上仿佛发了疯。这样一个人,会费尽心思为她办一个生辰讨好她,也会殚精竭虑布置一场杀局玩弄他的敌人,那么,有朝一日,他与她也会反目成仇吗?
孟开平提着长枪纵马而下,福晟也瞧见了他。狭路相逢,两个男人此刻都杀红了眼。福晟率先高声道:“孟开平,事已至此,便是你杀光所有人,我军也绝不会降!”
孟开平当然没指望他会降,少年时便敢放火自焚,如今骨头应该更硬了才对,于是孟开平冷哼道:“无需多虑,本帅受降的元人太多,怕是空不出位置给福大人了。今日,有她看着,咱们的恩怨便彻底了结于此罢。”
两人相对而立,闻言,福晟心中漏了一拍,但很快便稳住了。
“与她何干?”福晟嗤笑道:“别以为我是你这样没见过世面的蛮子,捡个女人就当作宝贝。孟开平,若说我记恨你,可我对她连恨都算不上。一个水性杨花的软弱女子,随便一个男人就能玩弄她甚至杀了她,说起来连个物件都不如,不觉得可笑么?”
也许因已至绝境,福晟张狂笑道:“还有那个叫金玉的高丽女人,其实,我待她亦十分真心。可她也只是个女人而已,没什么不可替代的。我将她送与你,如何?应当比师杭更懂得服饰人罢?”
闻言,孟开平攥紧了长枪,热血几乎冲昏头脑。他想让师杭听一听这番话,又庆幸她没被污了耳朵。多说无益,这福晟既敢挑衅于他,便是做好了丧命于此的打算。
他举起长枪,眼见这一枪便要刺穿福晟的胸膛,周遭却骤然涌上数人为福晟严严实实挡了下来。
孟开平见状,立时便明白了,这群人都是效命于福晟的死士。可区区数人如何拦得住他?孟开平以一当十,势不可挡。很快,死士便被灭了大半,福晟眼看着也要支撑不住了,战局即将被彻底终结……
然而,就在此时,张士诚的援兵来了。
霎时间,残兵败将被激起了求生的斗志,有了后撤的方向。福晟也抓住时机振臂高呼,拼死一搏下,众人竟冲出了孟开平布好的包围圈,向着杭州方向溃逃而去。

(七十五)杀人道

古话说,穷寇莫追。孟开平这一仗虽得胜了,却远不够快意。
他原想将福晟一行逼入绝境,待他垂死挣扎之际,再教他好生瞧瞧昔日的赌局究竟孰胜孰负——在孟开平看来,师杭如今就算对他不是死心塌地,至少也是心生爱慕。他将心爱的女人留在了身边,才是笑到最后的胜者。
福晟曾耻他胜之不武,可无论如何,错过便是无能。即便再有一次堂堂正正对阵的机会,福晟乃至于这数十万元军,不还是成了他的手下败将吗?如果福晟只是带兵前来,孟开平本不会如此煞费苦心地截杀他,可福晟竟翻脸对师杭下手,这是孟开平不可容忍的。
三人之间的恩怨到了这一步,除了以死作结,并没有其他可选。孟开平是个下得了决断的人,更不是个慈心的。早在攻下建德时,他便默默立誓,定要挥刀纵马砍下福晟的头颅悬于城门。如此,既能让元军胆寒,也能帮师杭彻底斩断过往种种情丝,不再因外人阻碍他们的将来。
但孟开平还是太目空一切了。他百密一疏,没有想到福晟会豢养贴身的死士,更没有料到张士诚会舍兵来援。
当夜回去后,师杭便病了。也不知是不是中元夜阴气重,这一病,竟从初秋八月断断续续绵延到了深冬时节。孟开平照旧在建德府衙后院为她单独开辟了一处幽静居所,病中,师杭听说红巾军攻克了睦州和婺州下辖的兰溪,紧接着,胡将军乘胜一鼓作气进军婺州,可惜没有攻下。
九月,孟开平生辰时,师杭将亏欠了许久的香囊送到了他手中。香囊以青蓝为主调,石青的绸面作底。一面是月白牡丹,一面是福寿纹样,石褐的抽绳上另配了串珠相连,既全了富贵福寿,又不落俗色、雅致考究……她许久没仔细做过女红了,这香囊针脚极繁复,费了她不少功夫。加之师杭体虚,一日至多做半个时辰,好在赶在年前总算是完成了。
“我在其内放了些白芷、川芎、岑草、排草、山奈、甘松。你若觉得合宜便佩在身上,若不合宜便放在床帐旁,也可驱邪安神。”师杭解释道。
“何苦呢。”孟开平并不知道她在悄悄绣这个,当日他也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便是明年后年再绣也无妨,你身子不好,何苦赶得这么急?”
“若不急,我怕再绣不完了。”师杭轻咳几声,柔柔道:“实在没什么送得出手的珍奇物件,绣罢,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
这话说得又颓丧又不详,孟开平忙止住她的话,斥道:“胡说八道,有我在,阎王也不敢招惹你。不过是咳疾罢了,你少思虑少外出,在这小院里好生休养,什么也不必想。”
他是从不信神佛鬼怪、因果报应的,听罢,师杭只勉强笑了笑,没有接话。
而后又过了两月余,虽经历秋冬,可园中并不全是萧瑟之景。东南角有棵柿子树,到了这会儿,枝桠上一颗颗柿子日渐熟透,柿叶翻红霜景秋,碧天如水倚红楼。师杭常坐在躺椅上,透过那树望着天边云卷云舒。
这一日,院中来了位不速之客。师杭正昏昏欲睡,只听青云唤她道:“夫人,黄将军来了。”
哪位黄将军?师杭倚着身坐起,却见青云眉头紧蹙道:“您若不想见,不如奴婢替您回了。黄将军是奴婢从前主家的公子,有几分恩情在,想必不会为难的。”
原来是黄珏。师杭想了想,理好衣衫道:“无妨,请他进来便是。”
黄珏来时,便见一女子正细碾茶饼,旁侧炉上白雾袅袅,真真好一幅闲适之景。他迈步上前道:“师姑娘,好久不见。”
如今,似乎再没人会如此唤她了。师杭抬眼,也望着他浅笑回道:“好久不见,黄将军。”
只这一句话,便教黄珏怦然心动。她拿出最规矩的待客之道,邀他落座,而后罗茶、点茶、分茶,一盏香茗被推了过去。黄珏道谢,拿起一品,原来并非徽州茶,而是兰溪茶。
“你消瘦了。”黄珏望着她的憔悴病容,闻着院内丝丝缕缕的苦药味,放下茶盏道:“病从心起,喝再多的药也无用。孟开平应当待你极好,身边只有你一个女人,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一年多不见,师杭觉得他同齐闻道一般,几乎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是个名副其实的将军了。
“因为我是个贪心的女人。”她又压不住咳了几声,半开玩笑道:“如果我不贪心,早该跟你去了应天,不是么?”
黄珏无奈道:“你还真是记仇。我跟孟开平之间的不痛快,其实早就无关于你了,我此来探望,是真心拿你当故友的。”
师杭觉得他转变得太快,淡淡道:“难道孟开平不算你的故友么?可我瞧你待他,倒是巴不得他早死为妙。将军还是高抬贵手,莫要抬举小女了。”
黄珏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只得硬着头皮道:“从前的事,我欠你一句对不住,今日来向你请罪还不成么?人总有犯糊涂的时候,不如从今朝起,我与你再重新结交一番?”
他当时若有趁手的家伙使,恐怕早置她于死地了,师杭依旧不咸不淡道:“你若这般心胸开阔,不如先与孟开平重归于好,千万别背地里翻脸不认人。”
黄珏听了不由朗声笑道:“我与他要争斗,可我与你,能有什么可争的?不在一处谋利的朋友,方才能处得长久。像我们这样的人,结交的朋友多,死去的朋友更多,谁敢将心轻易挂在旁人身上?我随丞相来此亲征,便听闻孟开平后院专宠的女人快病死了,能有如你般不惧我、打趣我的女子实属难得,你病死了,我多少还是会可惜的。“
原来这人的脾性根本没变,师杭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丞相,齐元兴不是平章政事吗?”
黄珏道:“你还真是被关成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雀儿了。婺州攻下后不久,中路红巾军捷报频传,上都被毁,平章升任仪同三司并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左丞相。这是元廷对咱们的示好。”
给一个叛军头子升官,师杭发觉元廷的官员当真是昏头了:“九十余年的两都巡幸惯例,如今都被你们一把火给毁了,当真是‘大功绩’。”
“上都是皇帝老儿的行宫,烧便烧了,还怕他不成?元廷施暴于民,内斗纷纷,可谓自断手脚矣。别以为造反算什么恶行,咱们义军文不贪财、武不怕死,除暴安良,吊民伐罪,岂不比大都那群尸位素餐者强得多?况且,再大的功绩,也比不上你男人和齐文忠啊……哦,对了,还有那位朱先生。”
黄珏顿了顿,继续道:“齐文忠先锋有功,升亲军都指挥使兼领元帅府事,今后便要任一府之长驻守建德了。朱升为丞相荐浙东四学士——青田刘基、金华宋濂、丽水叶琛、龙泉章溢,人人都是博学鸿儒之贤士,实乃丞相意外之喜。至于你男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丞相赐他银碗文绮、名马长枪,几位元帅中,独他年岁最轻也最风光无限。如此说来,师杭,他们是得意之人,你我却皆为失意之人啊。我瞧你萎顿在此,实在不快。”
说罢,黄珏侧首看向院墙边的柿子树,指着它道:“这树还有个名字,叫作凌霜侯。早年丞相寒冬腊月里为人追杀,正逢饥渴难耐之际,恰遇此树,也算是救了他一命。后来丞相又偶然经过那村,见了那树,他当即下马将战袍解下披在树上,说‘封尔为凌霜侯’。”
这样的故事,连孟开平也未同她讲过。师杭听了,觉得齐元兴还是有些不凡气度的,称得上枭雄二字,于是回道:“树皆封侯,我想,若有朝一日齐元兴当真登上了那个位子,定会让你们也功成名就的。”
只听黄珏又道:“俗话说,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我们这群人本只是淮右布衣,天下于吾等何加焉?可既然走到这一步,便要担起自己的责任。杨完者败了,其麾下二三十万人皆作鸟兽散,我们若败了,麾下数十万人也将要化作飞灰了。“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师杭听出他在劝慰自己,心中难免感激,可惜他们的立场不同。
“黄将军预备在建德待多久?”她转而问道:“还是说,孟开平又要调往别处了?”
这女人真是聪明至极,但在某些事上也糊涂至极。黄珏无奈道:“你猜的不错,陈友谅遣兵攻池州,此人是我军心腹大患。孟开平将要随我支援赵元帅,他们已在九华山扎营结寨。”
师杭早听说过赵至春的名头,此战汇集两位元帅,想来是极不好打的。于是她道:“那我便不去了,不如留守建德。”
黄珏笑她天真:“你不想去,孟开平放得下吗?他生怕自个儿在前头拼命,你悄无声息地在后头咽气了。他是一定要将你放在眼皮底下的。”
言及至此,也没旁的好说了。黄珏起身告辞道:“我此来也并非空手,另带了些礼交给了青云。那丫头从前在我阿姐跟前服侍,心思细,人也可靠,你大可以放心用。”
什么礼?
黄珏走后,师杭压不住好奇,忙将青云唤来。两人解了包袱,发现其中竟是两瓶秋梨膏,另外有一个木匣,也不知装的什么吃食。
师杭见了哭笑不得道:“好歹也是个将军,这么些东西还至于巴巴儿送来么……”
说着,她抬手开了木匣,顷刻间,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里面是竟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黄珏挑的日子十分巧,孟开平连着数天忙得晕头转向,也无暇细问师杭当日之事,再后来干脆就彻底抛在脑后了。行军在外,冷冷清清,新年与寻常相比并无太大分别,大年三十那一日,师杭难得有兴致提笔写了几对春联。晚间孟开平回来,细细看了,什么“喜至庆来,永永其祥”、“春日载阳,福履齐长”、“仓盈庚亿,宜稼黍稷”……都是极好的意头。
师杭不愿守夜,因此早早便歇下了。自从福晟那件事后,两人间便冷淡了许多,孟开平也不想吵醒她,于是独自在书房里坐了许久。他翻看着师杭平日的练笔,其中有一张吸引了他的目光——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凡我所失,皆非我所有。凡我所求,皆受其所困。大道至简,无欲则刚,无为则无所不为。“
他读罢,心中惴惴不安,好似山雨欲来。

(七十六)过江寒

九华山是地藏王菩萨的道场,太平年月间,徽州并江浙一带的百姓每逢初一、十五的大日子,常常上山参拜肉身宝殿,虔诚祈福。
正月里,师杭等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九华山。孟开平只是率兵来援,左不过两月后便走,因此他也不拘着师杭,只盼她在此佛教圣地能够舒心安宁些。至于师杭自己也刻意躲清净避去了山上的化城寺,一日中有大半日于寺中禅修,甚至连饮食都一并斋戒了。
孟开平见状亦无可奈何,毕竟她乖顺至极,不过是抄抄佛经罢了,他还能有什么不满呢?只好由着她去了。
偏这寺庙也不是全然无人叨扰的,正月十五上元节,师杭恰巧于化城寺内见到了赵至春。他与夫人一道来此祈福,黄娆的肚子微微隆起,瞧着已有身孕的模样。她见了青云,先是十分讶然,而后便将目光移向了师杭,喃喃道:“你……你是廷徽那位……”
黄娆犹疑着不知该如何称呼,师杭知晓她是黄珏的长姐,便屈膝行礼问好道:“夫人淑安,小女师杭。”
她穿了件雪青镶毛边的冬袄,淡藤萝紫的下裙配上乌发间楝色的缠花木簪,衬得整个人淡雅玲珑好似一尊玉壶春瓶。黄珏越瞧越觉得这姑娘实在大方又标致,同自己原先所想大不相同,然而还不待她出声,赵志春却道:“你这丫头倒是容色不凡,难怪廷徽会栽在你身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黄娆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赵至春是个再典型不过的武人,生得高壮魁梧、面黑如铁,他只消松坦坦立在那儿,周身的煞气便浓郁到令人胆寒。师杭本能退了半步,黄娆瞧出了她的不自在,便对自家夫君道:“同师姑娘难得一见,咱们妇人说会子话,你还是移去殿外等我罢。”
赵至春对师杭这样的小丫头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也不欲同她多言,颔首后便大步离开了。黄娆见他走远,方才回过身,又细细打量了师杭一番,旋即弯着眉眼关切道:“姑娘的咳疾可大好了?”
师杭怔了一瞬,但很快明白过来:“黄将军送来的秋梨膏,难道是夫人您……”
“不错,正是他歪缠我做的。”黄娆掩唇笑了,缓缓道:“我原先并不知他要送与谁,还打发他去街上药铺里买就是了,谁知他竟上心得很。师姑娘,不瞒你说,我曾师从过一位老先生,他四处云游行医,治病救人,虽无起死回生之术,但应对疑难杂症还是颇有些偏方的。你吃着那秋梨膏,可是与外头的效用大不相同?”
师杭闻言赶忙道谢道:“正是,我吃了五六日,便已止住了咳。如此说来真是多谢夫人了。”
说着,她又垂首屈膝行了一礼。黄娆赶忙扶她起身,瞧来瞧去,又是欣赏又是惋惜叹道:“我那弟弟从来眼高于顶,甚至于待人难免傲慢无礼些,我想,这些话他定然不肯告知于你,这才多嘴说了。你莫要怪我。今日咱们见后,也总算教我明白先前种种事情的缘故了。”
师杭不大听得懂,幸而黄娆是一位爽朗女子,直接开门见山对她道:“我那夫君只知廷徽对你死心塌地,却不知双玉待你也是同样的心思。世间姻缘真是弄人啊。师姑娘,廷徽要被逼着同谢家女儿签订婚书,我也逼着双玉去相看各家姑娘,他二人都为难至此,可倘或你是跟了双玉,也许境况要好得多……”
黄珏当日是让她去做良妾,可不是当正妻,怎么当着他阿姐的面又是另一套说辞了?师杭心中一惊,斟酌开口道:“承蒙夫人厚爱,以小女的出身,实在配不上黄将军。”
“唉,我也不过是这么一提罢了。”黄娆摆了摆手,苦笑道:“廷徽待你好,你自然爱重他,不与双玉相干。我也会提点他规规矩矩守礼待你的,他日后要是做了什么出格之事,你尽管告诉我。咱爹娘去得早,这小子只有我一个阿姐,我的话他还是会听的。”
师杭实在没想到黄珏那样混不吝的人,会有位如此好性情的长姐。她望着黄珏的小腹,转而道:“夫人来此可是为了求子平安?恰好我这儿有一卷抄写好的地藏菩萨本愿经,夫人若不嫌我字迹粗陋,便收下罢,也算是我对这未出世孩儿的心意。”
抄写佛经可不是件易事,师杭递来的经文字迹娟秀灵巧,实属佳品。黄娆见了欣喜不已道:“姑娘送这么重的礼,我真该认你做妹子才好!这孩子若出世,便该叫你一声姨了!”
师杭浅笑着摇了摇头。方才只打了个照面,她便敏锐觉察出赵至春对她的不喜。黄娆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安慰她道:“不管旁人怎么说闲话,我认妹子只相信自己的双眼。我看得出你是个好姑娘,有善心,也有情义。”
“但至春他们与咱们不同,你与开平相处至今,也该晓得他们是不信神佛不进寺庙的。便是不得已进了,也不愿拜一拜求个庇佑。你瞧,我都有孕六个月了,他才勉为其难陪我走一趟,来时路上还说,‘事之可否,当断于心,何必祷也?’”黄娆无奈道:“一个个都是认死理的,总想着以杀止杀,快刀斩乱麻……连我都不愿同他多理论,夏虫岂可语冰,曲士岂可语道?”
黄娆的话,倒教师杭生出好一番思索。这群男人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各人的妻子竟也非同凡响。一个个心思透彻,既贤淑又坚毅,对事对人都颇有独到的见地。
她在寺中边想边走,不知不觉便绕到了后山上。
严冬还未过,荒山野岭并无太多趣事,可师杭灵光一现间,恰好忆起个传闻来——听闻这山上有一口古井,壁上还刻有字迹,不知云何。思及此,她突然来了兴致,寻起了那口井。
她随性向前走,也不拘方向,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倒还真教她瞧见了一口井。其上苔痕遍布,其中还系着打水的器具,然而师杭上前绕着井口转了转,却并未发现什么字迹。
“偏仄旁山行,溪流咽不呜……”
“何年留古砦,犹复说开平……”
不知怎的,身后骤然传来一阵吟诗之声,师杭吓了一跳,赶忙回身望去。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花甲之年,身形佝偻,面容消瘦,是人非鬼。师杭定了定神,正欲出言相询问,可转念却觉得眼熟。再细细一瞧,她当即睁大了眸子,难掩震惊道:“您、您是倪先生?”
她见过这人!即便数载不见,即便他未着华服,她也能一眼认出这位名扬天下的画师——倪瓒,倪云林。
“你是何人?”倪瓒眯着眼打量她,嗓音嘶哑道:“小丫头竟认得我?”
师杭深吸一口气道:“先生,我姓师,是师伯彦的女儿。我母亲杭宓还曾拜入您门下学过半载画技。”
闻言,倪瓒歪头想了想,可惜却徒劳无获:“什么四什么十?我不认得!”
这倪瓒原也是位家财万贯的富家子,家中豪宅奴仆无数,又怎会流落至此?难不成也是遭了灾祸战乱?师杭有一肚子的困惑,可倪瓒显然不是任她求解之人,他疯疯癫癫,指着那口古井自顾自道:“你要寻井,井便在此,切勿饮水……”
师杭又到井边看了一圈,这一回她眼尖,瞧见那掩映在竹子后头的岩壁上刻有着四行字迹,读罢,正是方才倪瓒念的那四句诗。
“为何不可饮水?”师杭望着井中澄澈的山泉水,请教倪瓒道:“先生可知缘故?”
倪瓒浑浊的双眼仿佛清明了一瞬,但很快,他又低下头颓丧至极道:“因为山里有死人,他们杀了三千人……别进山。”
冬季的山林冷风不绝,师杭听得清清楚楚,因而连牙齿都有些发颤:“谁杀了三千人?在哪?”
倪瓒突然抬起头,给她指了一个方向,而后便望着她痴痴大笑道:“你不也是他们吗?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跌跌撞撞转身就要往别处走,师杭赶忙追上他,阻拦道:“倪先生,您当真不记得我了么?便是实在想不起,那您画的那幅《松林亭子图》总该记得罢?那图现在我这儿,我将它归还于您可好?”
可不提则已,一提起《松林亭子图》,倪瓒霎时便如见到厉鬼一般失态尖叫道:“你杀了郑长卿不足,竟还要来杀我?竖子!那画且留着给你陪葬罢!”
他已完全识不得眼前是谁了,说罢,他狠狠用力推开师杭,发足狂奔,不一会就再也瞧不见人影了。
师杭被惊住了,她倒吸一口凉气,双脚像是被钉在地上根本动弹不得。倪瓒方才的话不断在她耳边环绕、回响,逼着她不得不直面一个可怖的事实。
“亭子长松下,幽人日暮归。清晨重来此,沐发向阳晞。至正十四年初冬,倪瓒为长卿茂异写松林亭子图,并诗其上。”
这是那幅画上的题记,表意十分明了,说的是倪瓒五年前绘此画卷赠与友人长卿。也正因如此,师杭才不愿夺人所爱,想着物归原主更好,可谁知竟偶然惹出了这么些乱子,还隐隐找出了真凶。
郑长卿死了,倪瓒疯了,画却落在了孟开平手里,又被他当作生辰贺礼转赠给她。顷刻间,师杭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那画中疏阔高远的山水林台全都被染上了一层浓郁的血色,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顺着倪瓒方才指引的方向,望向更远些的山林深处,师杭直觉有什么更残忍可怖的景象在等着她。也许她应该先问问山下的住持,也许她应该再问问未归的孟开平,可她一个都等不了了。一股莫名的勇气油然而生,她提裙快步向那处行去,最终步入了一片死寂的山谷。
谷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乌鸦在天空盘旋久久不散,师杭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加强烈。当她沿着小径继续深入时,果不其然,她站在崖边看见了意料之中的景象——
人皆相枕,堆迭成山,上千尸体横陈在山谷之中,真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他们无名无姓,被无情地坑杀在这里,连谷中的树木都被鲜血染红。地面上泥泞不堪,仿佛整个大地都在哭泣。
师杭长久立在那儿回不了神,宛如身处炼狱之中。这是她头一回见到那么多死人,她觉得自己似乎应当做些什么,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人死不能复生。突然,她侧过身开始不住干呕,纤细的指尖紧紧抓住树干,几乎要磨破皮肉。
她知道是哪些人杀了他们,但她不知道谁才是罪魁祸首。最终,她强撑着一口气回到寺中,刚巧撞上黄珏。师杭脚步虚浮不稳,差点栽倒在地,帕子也随之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我阿姐方才说你在这儿……”黄珏瞧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缘由,忧心脱口道:“可是身子不适?我送你回去!”
说着,他弯腰将帕子拾起递给师杭,然而师杭却没有接帕子。她反手揪住他的衣领,怒极质问道:“后山那群人,是谁下令坑杀的?”
黄珏万万想不到她会问起这桩事,也更想不到她会闯进谷中,面面相觑间,他也只得咬牙道:“是我姐夫下的令,但孟开平也准了。师杭,虽说杀降不详,可我们根本负担不起那么多俘虏!况且他们可能是诈降,往后也易变生动乱,斩草除根才是上策!”
听罢,师杭拉着黄珏的衣袖,像是脱力般蹲下来,开始掩面嚎啕大哭。
黄珏知道那样的景象对一个连鸡都没杀过的姑娘家来说有多么难以忍受,此时此刻,他更加清楚地明白师杭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于是他沉默良久,终于也蹲下身平视她,郑重道:“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师杭,如果你想走,骑我的马,我送你走。”
他想,不如到此为止罢,他竭尽全力送她离开这里。拼一把,总比看她这般折磨自己要好。
可这话听在师杭耳中,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她不敢猜测黄珏能为她做到哪一步,更重要的是,漫山遍野都是孟开平的人,下山以后她能如何?难道跟孟开平比赛马吗?
死去的人再也活不过来了,她又一次告诫自己,既然下定决心选定了便不该向后看。师杭不再哭了,她一瞬便改了神色,抹干眼泪沉静道:“不必了,黄将军,我有我的打算。”
只这一句话,便教黄珏知晓了她始终都还预谋着逃之夭夭。可他不明白,拒绝了他的帮助,她还能依靠谁?仅凭一人之力,她能逃出孟开平的围猎场吗?
这一日发生的事,孟开平浑然不知。转眼便到了二月,孟开平本想伴师杭过罢生辰,但天有不测风云,应天骤然传来噩耗——绍兴之战,冯胜兄长冯国用暴病死于军中。当日,孟开平并一众人等疾驰回返应天,走前,他还着人又将师杭送回了建德城内。
十日后,孟开平奔完丧,也回到了建德城。与此同时,他还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丞相让沐恩与令宜在建德完婚,随后一道回应天。”孟开平长叹道:“要变天了,筠娘,沐恩成亲后便也要独当一面了。”
令宜的婚期原定在来年岁末,可齐元兴只用了一道谕,立时便将婚期提到了四月。师杭听了这仓促至极的消息,略显伤怀道:“三月上巳节,待令宜来了,我想与她一道骑马出城踏青。往后天南地北,不知数载能否再见一面……”
孟开平十分体谅她的心思,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有他这个技艺精湛的师父悉心教导,如今师杭的骑术已与沈令宜半斤八两,只要不纵马狂奔,还是很令人放心。
沈令宜来时车马成群,与她一同到的还有流水似的嫁妆和聘礼。不过那些沈令宜都不大在乎,她最宝贵唯有嫁衣与盖头,那可是她一针一线绣好的。
“若非邹嫂嫂和于姐姐帮忙,我未必赶得及。”她仿佛犹在梦中,抚着鸳鸯戏水的纹样,怅然道:“还以为早着呢,怎么就要出嫁了呢?”
两年光阴宛如白驹过隙,眨眼间便掠去了。师杭过了十七,沈令宜也已经十五了。师杭望着面前这个含羞带怯的姑娘,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待亲妹妹一般叮嘱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令宜,只要你与他夫妻齐心,今后便没有过不去的坎。”
到了上巳节那一日,早早地,师杭便起床梳洗装扮。孟开平许久未见她如此欣喜,几乎想与她同行,但无奈应了旁人不好毁约。
“今日军中难得休沐,他们唤我去,说是要临水饮宴。”孟开平切切道:“我定会早回,你也早些回返,莫要走夜路。”
师杭拿起他送的白玉簪,笑他多虑:“我几时走过夜路了?这一年来我可没有违你的令。”
孟开平转念一想,也是,她近来与他从无不快,偶然出游至多午后便回了。从在九华山起,因身处大营,她身边日常也就一个青云,并不需安排额外的人盯着她。于是男人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由着她放纵去了。
可偏偏今日似中了邪一般,孟开平到了宴上,望着眼前的曲水流觞,不知怎的总觉得心慌难安。他揉揉眉头,暗道许是军务繁忙,成日里不得好生歇息的缘故。周遭的同僚还在觥筹交错、高谈阔论,孟开平居于主座自然免不了被劝酒,十数杯烈极的烧刀子下肚,便是铁人也招架不住。好容易挨到了宴后,他喝得半醉回到院中,却见其内仍是空无一人。
已经申时二刻了,孟开平按耐不住忧心,扬声便唤袁复去寻人。唤罢,他正欲再去亲自找找令宜,没想到一转眼,便瞧见房内书案上放着的一张荷粉洒金小笺。
旁的纸笔都被归拢得整整齐齐,独这小笺万分惹眼。孟开平心头一条,迈步上前便将它拿起展开,飞速阅过。
阅罢,一瞬间,酒醒了个透彻。
他阴沉着脸飞快跑到令宜住所,踹开门,只见那丫头正老老实实待在屋里描花样子玩,孟开平一见便厉声道:“师杭呢?没跟你一道回来?”
沈令宜被他的脸色和语气吓着了,懵懵道:“我今日未曾出门,也没见筠姐姐来啊……”
就在此刻,青云也被寻了回来,她整个人瑟缩不已,像是猜到了发生何事。原来师杭到了城门口又寻机将她支开,嘱她回城采买些零碎物件,这一来一回耽搁太久,等青云紧赶慢赶再到城门口时,师杭早就不在原地等她了。
闻言,孟开平眼前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住。他知道,他应该立刻吩咐人出城抓人,可他一时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袁复在一旁替他追问道:“夫人是从哪个门走的,怎么走的?”
“夫人是从东门走的,还将丞相赏赐的那匹千里驹牵了出去……”马厩处的兵士胆怯回道:“因说是元帅准许,卑职不敢拦她……”
她倒是好谋算,以为挑了匹好马便能跑得过他吗?孟开平恼火至极,豁然起身决定去追,高声吩咐道:“牵我的马来!”
然而那小兵却又冷汗涔涔回道:“回元帅,不知是谁往马厩里投了蒙汗药,这会儿战马都被药倒了,连元帅您的坐骑也……”
孟开平几乎要被气昏过去,不管这群人如何蠢钝,结果已是昭然若揭——师杭早跑出了城,一时半刻根本追不上了!这一回,没有贼人掳掠,是她耍了所有人处心积虑逃跑的。
她放弃了距码头最近的南门,反而自东面远遁,为的就是用陆水两条路迷惑他。出了东门,向北是巍峨连延的乌龙山,向南是辽阔平旷的新安江。众所周知,陆路是相对好走的,可逃跑不是行军,那女人也不是死脑筋。孟开平笃定师杭必定会走水路,借助江水两岸多如牛毛的码头南下。
这么一想,孟开平很快便稳住了。多年来,什么大风大浪他没见过?一位身经百战的元帅,没有败给区区小女子的道理。她一人一骑,骑术不佳,便是早跑了半日功夫又能跑出去多远呢?建德城内十数万兵马任他调遣,只消一声令下,便是截断新安江水也够了。不论她走哪一个渡口,乘哪一条渡船,他也一定会将她揪出来。
师杭此举彻底激起了孟开平的好胜心,男人当即下了一连串围追堵截的命令,又点了一百亲兵,上马便风驰电掣向城外冲去。
“走水了!”然而未至城门,齐闻道便快马追了上来报信道:“大事不好,粮仓起火,怕是要出乱子!”
“谁放的火?”孟开平大惊,不过他此刻也根本顾不上城内了,再晚,师杭就当真逃远了:“教思本去处置,我要即刻出城!”
“孟开平!”齐闻道觉得他不可理喻,勒马拦在他前头大吼道:“孰轻孰重,你清醒些!那女人能比成堆的粮草重要吗?一定是她放的火,她是元军的奸细!”
这厢,二人为此争执不下,而在五十里开外,师杭却在步步紧逼的夜色中奔逃。
正是黄昏与夜晚相交之际,星月朦胧,茫茫江面浪潮滔天。两岸青山隐隐,重重似画,曲曲如屏。霎时,一道惊雷撕破天际。师杭浑身都被雨水浸透,寒意彻骨,可她却始终无畏无惧地咬牙忍着。
严州水路艰险,滩如竹节,她已过了第一道渡口,只要到了兰溪码头便好。
码头处,原是霜溪冷,月溪明,一叶舟轻,双桨鸿惊。可叹天公不作美,忽而起了阑风长雨。船家刚收好竹撑,转头却见一女子未着斗笠,牵着马靠近这处,便好心冒雨出船劝道:“姑娘,可要进船避一避雨?江水太急了,此刻开不了船!”
雨声太过嘈杂,那船夫怕她听不见,便打了油纸伞下船相邀。伞边的雨水滴落在绣鞋上,天茫水阔,眼前的景象恰与她从前的梦境如出一辙,只不过她成了那无处容身之人。
师杭微微笑了,她朝船夫摇了摇头,旋即指向岸边山坡处。船夫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丛丛火光闪烁,成群结队的快马气势汹汹地朝此处围拢而来,显然来者不善。
老百姓最怕的便是这阵仗,他当下大惊失色,竟连船都顾不得了,丢开伞便向另一面林中跑去。
孟开平远远瞧见了师杭,她浑身湿透,长发散乱,像是特意在此处等他的。明明还穿着白日里那套裙衫,可她望向他的眼神却迥然不同。那眼神,是两年前他们初见时,她桀骜不驯的眸光。这女人足足在他面前扮演了一年温吞乖顺的模样,卧薪尝胆至此,连孟开平都不知道,他究竟该恨她还是佩服她。
师杭也瞧见了他,男人一袭鸦紫色衣袍立于马上,面色比鬼还难看。除此之外,她还瞧见了他胯下骑的并非泥炭,而是齐闻道的坐骑。那马身侧悬挂的弓箭系着红绸,想来是他们白日里投壶所玩。
雨愈下愈大,前方是严阵以待的兵士,身后是巨浪翻滚的江面。
这雨来得可真巧啊,师杭不由感叹,她好似又一次无路可走了。
孟开平就不远不近地立在那儿,没有下马,只是缓缓朝她伸出了手。无声胜有声,他是在告诉她,只要她主动向他走过去认错,他还是会原谅她的。因为他爱她。
师杭稍稍偏过头望向江面,可是,她有错吗?
他真的懂得什么是爱吗?
白日里澄澈的江水此刻暗不见底,夜幕已彻底袭来。孟开平心惊胆战地看着她缓缓向后退,衣衫猎猎而动好似要乘风归去,又好似要坠入深渊。他再也忍不住了,驱马向前近了几步,没想到师杭又果断向后退了数步,此刻,她距离那江水只一步之遥了。
孟开平急了,他以为师杭决计不会想不开寻死,因而忽略了这一条绝路。她是不会水的,倘若不慎失足……孟开平不敢再想。两人的关系顷刻间斗转星移,他仅有的优势全无,只能急切唤道:“筠娘,快回来!”
然而,就在此刻,一支羽箭自他后方飞射而来。
没有他的令,谁敢动手?孟开平下意识回首,却只瞧见齐闻道一人张弓,再看师杭,一道猩红的血痕已然留在了她左臂之上。见状,孟开平心中似弦断,根本顾不上旁的了,他当即策马向师杭冲去。
一浪高过一浪,一浪又压过一浪。飞溅的河水被击打上岸,师杭抬起头,想看看天上的星月,可偏偏今夜无星亦无月。她最后望向孟开平,果然瞧见了他向她疾步奔来和他脸上慌张的神色。
师杭远远地冲他笑了笑——
旋即她纵身一跃,头也不回跳进了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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