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烽火逃兵秘史】(10)作者:渝西山人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4-11-13 19:51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烽火逃兵秘史】(10) 作者:渝西山人            第十章、女人心似海底针   早上,离开医院大门口的时候,胡义碰巧遇到了周晚萍,看起来很像是碰巧,可是胡义知道女医生是在专门等他,因为她的住处
【烽火逃兵秘史】(10)

作者:渝西山人

           第十章、女人心似海底针

  早上,离开医院大门口的时候,胡义碰巧遇到了周晚萍,看起来很像是碰巧,
可是胡义知道女医生是在专门等他,因为她的住处和她的办公室都不需要经过大
门口。

  站在大门里的她只说了一句话:「你是病人,你的疲累缘于你的病。现在我
需要你以军人的名誉向我保证,你会还了我的诊金,和你欠我的人情。然后,我
才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胡义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给大门框里那个高挑艳丽的
成熟身影,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微笑,然后离开,大步走向乌云蒙蒙。

  ……

  政委去师里开会了,刚来就当上了三连指导员兼教导员的杨得志,挺着胸膛
在团部里转悠了好几遍,指挥着不在岗的警卫员和通信员开始打扫卫生,然后到
政工科的办公室里,跟苏青高谈阔论了一番,从光荣的无产阶级,说到伟大的理
想,从抗战救国,说到了解放全人类的大业,又从他自己那不平凡的人生,说到
了远大的抱负志向,英俊的面孔透着自信热情的魅力,一对眼镜片都跟着闪闪放
光芒。

  杨得志是从学生运动和群众工作中走出来的,苏青是从地下情报工作中走出
来的,两个人是相同的信仰,但是苏青倾向于冷静看待,性格又偏静,所以她有
点跟不上杨得志的高昂情绪,只好把自己变成捧哏,用欣赏和钦佩的眼光,聆听
杨得志才华横溢的演讲,羡慕杨得志的满腔革命热情。

  说得累了,杨得志终于在苏青的书桌对面坐下来,直接抄起了苏青的水杯喝
了几大口水。

  苏青稍微愣了一下,然后起身:「哦……那是我的……我给你重新倒一杯。」

  杨得志一抬手拦住想要去另外拿杯子的苏青:「不用不用,你我之间还有什
么见外的,没事,这个就行。另外,你以后别叫我杨教导,现在咱们都是一个战
壕里的革命同志了,那么生分干什么,直接叫我得志就行。」

  苏青尴尬地微笑了一下,重新坐下了。

  这时,院子里传来的战士的对话声:「哎,小丙,你怎么回来了?」

  「替丫头送检查给政委。」

  「政委不在。去师里开会了。」

  「啥?唉……苦命的我……」话落后小丙的脚步声走出了院子。

  杨得志并不知道小红缨在关禁闭的事,于是问苏青:「那小丫头写检查?为
什么?」

  苏青不愿提及昨天的不愉快细节,只是简单地回答:「昨天中午她犯了点小
错误,政委罚她到禁闭室写检查了。」

  「什么?」杨得志一愣:「关禁闭了还能出来?」

  「禁闭室没安窗,她常常偷溜出来。只是个孩子,舍不得说她。」

  杨得志忽然一正色:「这怎么能行?总不能为了一个孩子,就把纪律的严肃
性给破坏吧?那禁闭室不是形同虚设吗?还能叫禁闭室吗?军队里讲求的是令行
禁止,她是个孩子,对她宽松点没错,但是毕竟全团战士都在看着呢吧?这影响
有多坏?组织威信何存?苏青,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苏青想了想,不由点点头:「确实有点不妥。」

  「现在政委不在家,我身为教导员,你是政工干事,这纪律和思想方面的问
题咱们必须要担起来,查缺补漏。这可不是小事,你先忙,我现在去禁闭室看看。」
杨得志说完话正了正帽子,起身出屋。

  看着杨得志离开,苏青收回目光,落在桌面的水杯上。小丫头是个孩子,苏
青对小丫头没有任何想法,但是禁闭室敞着窗口,这一点苏青是不赞同的,杨得
志说得没错,那就不叫禁闭室了,所以苏青心里赞同杨得志去采取些办法。

  苏青站起来,拿起那个水杯,将杯中的水散泼在地面上,用作降尘。然后到
脸盆边上,倒上热水开始洗杯子。洗了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不放过
任何一个位置,然后换了水,再洗一遍……

  下午,政工科的办公室里,杨得志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又抄起了苏青的水杯
大喝了一口水说道:「我让他们把禁闭室窗口钉死了木板,门也上了锁,门口换
上了我三连的兵,这下那小丫头再跑不出来了。」

  苏青想了想后说:「我看,把小丫头放出来吧,毕竟她还小,不能以成年人
的纪律要求她。」

  杨得志笑了笑:「我杨得志的心也是肉长的,你以为我忍心么?我压根就没
抓她,那小丫头倔着呢,是她自己非要回禁闭室的,我刚才还去看过了,一切正
常,她没事。再说,这是政委的命令,要解除也该由政委来决定,也不差多关一
天,如果半途而废,那这纪律的严肃性岂不是又成儿戏了?是不是?」

  苏青没说话,只是犹豫着点了点头。

  忽然,一个战士匆匆跑进团部院子:「报告,杨教导,胡班长回来了!」

  杨得志和苏青两人同时一愣,苏青发愣是诧异胡义的失踪复返,杨得志发愣
是因为一时没听明白报告内容,于是问:「什么胡班长回来了?」

  「失踪的九班班长胡义,他回来了,马上就进庄了。」战士重复了一遍。

  杨得志猛地想起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是没想到机会能来得这么
快,上次河对岸扔过来那一颗的手雷,是杨得志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

  他猛地离开板凳站起来,朝门口的战士命令道:「你带人立刻把这个逃兵给
我抓了,带到这来。快!」

  当初在敌占区接周医生的时候,杨得志被侦缉队追进了胡义他们的躲藏区,
胡义从河对岸扔过杨得志头顶的一颗手雷引开了敌人,但这注定了这是两人无法
化解的仇恨。讽刺的是,杨得志档案里最大的荣耀也是得益于这颗手雷,内容大
意为:……为保证周医生和其他同志安全安全,舍生忘死主动以身涉险,引开两
岸全部追兵……充分体现至高无上的大无畏精神。

  今天是个好机会呀!杨得志将眼镜取下用力擦了擦。

  没多久,一个结实挺拔的军人身影走进了政工科,带着满身征尘,也带着静
静的泰然,刚毅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疲惫,深邃的眼底倒映着一抹苍凉。

  胡义进门两步站定,静静看了看对面书桌后的美丽身影,然后才偏头瞅了瞅
侧边的杨得志,淡淡说:「我要见政委。」

  杨得志把双手背在身后,昂着眼镜往前迈出两步:「政委不在,现在由我处
理情况。」

  「你凭什么?」

  「凭我是独立团教导员!」

  胡义没想到,自己才离开了三天,这个姓杨的居然变成了独立团的教导员。
一双细狭的眼把梗着脖子的杨得志从头到脚仔细扫了一遍,然后淡淡问:「哪个
营的教导员?」

  站在胡义身后的两个警卫员,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不自然,勉强继续装出
严肃的表情。这九班里都是能人,真不是一般人能盖住的。教导员这个头衔如果
继续被九班蹂躏下去,恐怕要变成笑话的同义词了吧?

  杨得志被噎住了,第二次被同一句话给噎住了,嗓子疼,一时又说不出话来。

  苏青太清楚胡义的德行了,杨得志镇不住这个魔鬼,所以得帮杨得志一把。
于是苏青对胡义开口说话了:「如果你还是军人,他就有权利处理你。」声音不
大,但是字字清晰,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苏青就低下头摆弄手中的钢笔,不再
看那双细狭的眼。

  苏青的话仿佛一支镇静剂,胡义眼中的那丝桀骜转瞬不见,他静静看了看桌
后的苏青,终于将视线正视端平,焦点放在对面的墙壁上静立。

  「把他给我捆了!」杨得志受够这些没用的了,直奔主题。

  两个警卫员看了看杨得志,又看了看不抬头的苏青,再看了看一动不动的胡
义,最后两人又相互看了看,终于有个人跑出去找绳子。

  「我听说,你在那边就是个逃兵,现在到了这,又当了逃兵。你这就叫狗改
不了……」杨得志说到这忽然想到苏青还在身后,自己是教导员,于是停了一下,
才继续道:「我问你,逃兵该怎么处理?」

  一般人在这时候都会沉默了,不说话了,或者辩解求饶。胡义偏偏没这样,
他毫不犹豫地开口回答了,没有表情,语气平淡,冷静得好像与此事无关:「就
地正法,我要求对我执行枪决!」

  胡义知道八路军行刑的时候,为了节约子弹,常常会采用些特殊方法,作为
当兵多年的人,他希望自己死在枪口下,所以他直接提出要求。

  苏青仍然没抬头,但是她手中一直摆弄的钢笔瞬间停住了。

  这个回答同样出乎杨得志意外,是不是听错了?这么干脆?这么直接?

  我还想等你辩解求饶,然后再一锤砸碎你的希望呢?还在酝酿如何羞辱你呢?
这下全让你给省下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不知所措。

  见没人说话,胡义再次对杨得志重复道:「我要求对我执行枪决。你还没有
回答?」

  杨得志终于反应过来,发现那双细狭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看向自己,那目光
里带着刺骨的寒冷,令对视者脊背发凉,那份刺骨的寒冷中裹挟着危险,令杨得
志毛骨悚然,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距离的拉开仍然没有使危险的感觉变淡,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正顶在咽喉,
让杨得志感觉自己被挟持了。那只猛兽似乎露出了獠牙,已经做好了扑过来的准
备,这间屋子太小了,无处可躲,只能屈服:「我,我……同意。」

  那双细狭目光终于重新摆正,继续注视前方的墙。

  胡义身后的警卫员懵了,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出去找绳子的那个这时回来了:
「胡班长……那个……我……」

  胡义什么反应都没有,于是两个警卫员将胡义反手给绑上了。

  额头见汗的杨得志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一对眼镜片上恢复了明亮的光泽,大
声命令道:「让全团到操场集合!」

  两个警卫员押着胡义静静出门了,心情愉快的杨得志回头招呼苏青:「走吧,
咱们一起去操场……苏青?苏干事?哎?你怎么了?」

  「呃……嗯?我……我没事,我没事,那个……我等会就去。」

  杨得志发现苏青脸色很不好,好像掉了魂,以为她怕见这种场面,于是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军队就是军队,纪律就是纪律,原本我是想开个小会讨论
一下的,但是他已经主动承认了,那就没必要了。对这种害群之马如果姑息,就
会害了全军。哦,我先过去了,你抓紧啊。」说完,杨得志背着手昂着头走出了
政工科。

  女人抓着钢笔的白皙手指终于开始发力,越捏越紧,直到手指开始微微颤抖。
啪——清脆的断裂声过后,蓝色的墨水迸裂开来,斑斑点点地洒满桌面,一朵一
朵,像是蓝色的花……

  除了一连的几个哨兵和团部的人,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集合命令迅速传
达到了每个部门单位,一二三连和九班,供给处炊事班卫生队,外加新兵连,除
了警戒哨位上的在岗人员,都匆匆到操场集合站队。

  几个团部警卫员按照杨教导命令,搬来一些书桌和木板,匆匆在操场的宽侧
搭起一个简单的木台子。不时赶来的战士们在操场上乱纷纷地排列着,相互打听
着,到底是鬼子要来了?还是要改善生活包饺子?操场边搭木台子于什么?看来
是要唱大戏吧?七嘴八舌嗡嗡响。

  杨得志紧了紧衣领,正了正军帽,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清咳一声,几步走
上木台,背起双手,以高瞻远瞩的姿态,将操场上的队列扫视一遍,胸中感觉十
分澎湃。

  「咳,同志们,全体指战员们,把大家集合起来,是要宣布一件事情,是要
执行纪律,是要治病救军,是要去除糟粕。咱们是什么军队?嗯?咱们是八路军,
是人民的军队,是革命的军队,是党的军队。所以咱们的战士是骄傲的,是自豪
的,是勇敢的,是无所畏惧的……但是今天,有人给八路军抹了黑,开了小差,
当了逃兵。他是个懦夫,他不配成为军人,他更不配当八路军……对于这种人,
我们绝不能姑息,要用这个败类,证明纪律的严肃性,证明八路军是铁一样的军
队……把他带上来。」

  木台是用桌子和木板搭起来的,并不高,侧边摆了把椅子,用作台阶。一个
被反绑的人影,没等身后的警卫员动作,当先两步就上了台,然后稳稳当当地走
向台子中间。他每向前迈出一步,都清晰地发出吱嘎吱嘎的木板声响。

  在一次次的木板吱嘎声中,全场彻底静了,静得吃惊,静得可怕。

  台下的罗富贵张着大嘴说不出话来了,连呼吸都忘了,那坚定的步伐,那淡
然的表情,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姥姥的,这一定是梦……

  木板的怪叫声消失了,那个挺拔的身影在木台中央稳稳站定。晦暗乌云,成
为了他身后的巨大背景,在风的上面奔涌着,仿佛硝烟……那习惯性压低的卷曲
帽檐,遮住了光,遮黑了他的眉眼,远远的,只能看到古铜色的半张脸……

  「独立团九班班长胡义,就是这个逃兵。他就是给咱们全团抹黑的人,就是
给八路军抹黑的人,就是不配成为军人的懦夫。他本人已经对逃跑行为承认,现
决定对他军法从事……执行枪决……」杨教导员的声音,在乌云底下的操场上飘
荡着,回响着……

  猛然间,队列的某一部分有点乱,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左推右搡地冲开身前
的队伍,朝木台前拱过来,一边扯着破锣嗓子叫唤着:「这不可能!姥姥的,胡
老大不是逃兵!他娘的栽赃陷害,老子不服……没天理啊……」

  在罗富贵眼里,什么八路军,什么纪律觉悟,什么为人民服务,不如一碟咸
菜来得实在。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慌了,本能地想冲到木台前去
耍无赖。

  台上的杨得志一看又想闹事的那头熊,暗道炊事班的帐我还没跟你算呢,指
着罗富贵朝下喝道:「不像话还愣着干什么?把闹事的给我关起来!」

  一连和二连的兵都看了看各自的连长,没人动。三连里冲出十几个人来,乌
烟瘴气一阵乱扯胳膊抱大腿,把罗富贵给压住了。

  借着这个混乱的空档,马良冲到了木台前,双手抓着台子边缘,仰头朝台中
间的人带着哭腔喊:「哥,你咋不说话啊?哥,你不是逃兵,你快说啊……你解
释啊……」接着就被几个三连兵从身后扯住,任马良不停地喊着,挣扎着,连拉
带拽,把他和罗富贵一起拖向距离操场最近的柴房关起来。

  而巍立在台中间的军人,从始至终没动过,连头都没低下过,静静的,根本
不看台下,他的视线,一直望着灰蒙蒙的远方,注视着乌云奔去的方向,浩瀚苍
茫……

  吴石头呆呆地站在队伍里,他只是觉得自己的班长站得很高,高得全团人都
能看得到,好像风很大,不知道班长是不是会冷。

  刘坚强静静地站在队伍里,他想不通,为什么都这种情况了,班长的身躯还
能挺拔昂扬?这感觉很奇怪,刘坚强本以为自己会因此事而觉得羞愧,却出乎意
料地没有,一丝羞愧感都没有,这不是抹黑的感觉。

  三连长郝平对此事持肯定态度,在他眼里主角是杨得志,出风头的是三连,
至于胡义,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落后分子而已。

  一连长吴严从头到尾冷眼看着,不说话不做反应,这是涉及纪律的问题,至
少他不反对。

  二连长高一刀对此事没有任何看法,只当看客,因为他根本就懒得去听那个
戴眼镜的小白脸叫唤些什么,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胡义身上了。胡杂碎身上似乎散
发着某种……这种感觉高一刀也曾经有过,是在反冲锋之前,是在突围之前,是
在阵地即将丢失之前,这感觉是……赴死之心。

  真搞不懂这个胡杂碎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这不是脑子有病么?高一刀看了看
台上得意洋洋的杨得志,又歪头瞧了瞧在台下吆五喝六指挥三连维持秩序的郝平,
心说如果胡杂碎真想当逃兵的话,你们抓得到么?瞅瞅你俩这个噜瑟样儿,凭胡
杂碎现在这德行,如果没被捆着的话,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一个人就能冲垮了你
那纸糊的红三连。

  距离有点远,木台看起来小,但是那身影……就是狐狸杨得志的讲话声伴随
着风声,隐隐约约地飘到禁闭室里。

  缝隙后的一双大眼睛,先是放出喜悦的光芒,然后充满了不解,接着惊讶,
最后变成了愤怒。

  哐哐哐……小拳头砸得屋门乱响。「赶紧开门,我要去见狐狸!」小红缨的
声音在门后喊得又脆又亮,但是外面的三连战士不搭理。

  哐哐哐……

  「快给我打开你是死人吗?信不信我要你好看?」门外没反应。

  哐哐哐……

  「王八蛋,姑奶奶要发威啦。」

  看门的这位,是杨得志特意从三连挑出来的模范战士。任小红缨在门里边越
砸越使劲,越骂越没边儿,也得不到任何反馈,站得一个好岗。

  一对小拳头已经砸得肿起来,一对小辫子终于无奈地改变了方向,她爬上窗
台,试图去蹂躏那些钉在窗口的木板。不顾手上的疼痛,使劲儿砸,不顾一次次
跌翻在地上,重新爬上去狠命地踹。

  皮肤划伤了,膝盖跌破了,她全然不顾,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到隐约地又
听到声音:「……军法从事……执行枪决……」

  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终于凝固住了,瞬间漫溢晶莹。已经折腾得又脏又破的娇
小身躯踉跄着爬起来,再次猛冲向屋门。

  咣——禁闭室的门被那个稚嫩的小肩膀撞得晃荡了一下,门框上面的灰尘紧
跟着落下一片。门里传来悲哀的哭声:「呜……求你了……把门打开……」

  咣——屋门再次猛地一晃,洒落的灰尘比前一次淡了。「呜呜……只打开这
一次好不好……我以后不敢了……呜……好不好……」

  咣——这次门框上已经没有灰尘落下了,哭声却比先前更加凄厉。「呜呜…
…我有好多子弹……呜呜……我全都给你……」

  风,在不停地呼啸,禁闭室的门,被一次次地撞响,那响声越来越小,那哭
声也越来越小,逐渐湮没在风中,却仍然无休无止地重复着。门外,一个八路军
战士挺着胸膛不为所动,警惕地了望着四方……

  一个美丽的身影站在木台侧边角落里,齐颈短发不停的被冷风撩拨起来,摔
乱在白皙的脸上。她不想去看木台上那个挺拔苍凉的军人身姿,她又忍不住去看。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在门框里,他像是一幅照片;他冷漠,阴郁中带着一
抹邪气,他像是不羁的狂风,野蛮拂过,只留下淡淡的男人气息,将照片刻成伤
疤,永远留在女人心里。

  在树下村的夜里,他也在门框里,他像是一幅画;他淡然,平静中散发着凛
冽,他像是巍峨的高山,泰然无视一切,只留下一个满足的微笑,将画面凝固成
水墨,永远画在女人心里。

  这一次,不再有门框了,他的背景是广袤的乌云,是苍凉无限,再也没有束
缚,肆无忌惮地疯狂奔腾,仿佛在嘲笑无数仰望的目光。他,就和那乌云一样,
晦暗,颓废,却又骄傲,张狂。仿佛,他随时都会化作乌云,被乌云带走,或者,
他在等待着,被乌云带走,然后化作乌云。

  苏青的心里,渐渐开始感到痛,她无法再继续看这一幕了,莫名其妙的开始
痛,这痛不是恨,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只是心痛,却不知道为什么心痛。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是我想要的
结果,这肯定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你这个懦夫,为什么永远都在折磨我魔鬼,逃兵,败类,既然这么愿意死,
那就去死吧……那颗痛着的女人之心,在歇斯底里地呐喊着。

  女人努力把目光移开那个逃兵,故意去看远方的苍茫,但是她的眼里进了沙
子,那双冷丽的丹凤眼,湿润了,她发现那个逃兵的身影仍然停留在余光的范围
内,是她故意留下的,她没有做到……白皙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指节变得苍白,
指缝间沾染着清晰的蓝色墨渍,一片一片,像是蓝色的花……

  风沙漫卷,流云暗淡,密集的观众无声肃立,这环境,这氛围,这感觉,让
杨得志激动不已,让他澎湃又陶醉,觉得自己像是一盏明灯,觉得自己像是普度
众生的神明。

  于是他不停地慷慨着,使劲挥舞并不强壮的胳膊,努力表现得义愤填膺,拼
命想把他自己变成木台上的一团烈火,演讲得口干舌燥头顶冒汗。他浑然不知肃
立风沙中的人们,仰望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逃兵和头顶的乌云。

  这个杂碎原本就是个不要命的人,没想到当逃兵也当得这么不要命,这逃兵
让你逃成啥了?二连的战士们这样想着。

  这个煞星天生就是个爱钻禁闭室的,你说你都跑了,又返回来干什么,这么
做可太嚣张了吧?一连的战士这样想着。

  台上是指导员,台下是连长,三连的兵没啥可想的了,一直在考虑这种情况
下,最后还要不要鼓掌?毕竟指导员可累得够呛。

  新兵们只是傻傻地望着,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逃兵也可以骄傲,也可以
牺牲……

  就在杨得志为他的演讲画上句号的时候,就在操场上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
台下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声音:「我不同意。」

  这句话仿佛一块抛出的砖头,猛然打碎了一块方玻璃,除了仍然毫无反应的
胡义,无数惊讶目光瞬间投向声音响起的地方。

  一个老八路,一边将手里的烟袋缠绕在烟杆上,一边稳稳当当走到了木台之
前,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看着台上的杨得志。

  没料到半路冒出个牛大叔,在杨得志眼里,他不过是个倚老卖老的司务长,
如今这是一箭双雕的好事,既能报仇,又是树立威望的大好机会,无论如何也不
能被搅合了,所以杨得志懒得多说,毫不犹豫地回:「事关纪律,你无权干涉。」

  「这是大事,我认为应该等政委回来定夺。」

  「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没必要!」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

  「我请你保留意见。」杨得志话说得貌似客气,但语气是冷的,意思也很明
显,是要结束对话。

  牛大叔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重新开口:「现在我以司务长的名义,要求召开
临时干部会议讨论决定。」

  「是他本人主动承认,有什么可讨论。现在我的职务最高,我不同意你的要
求。」

  「那么,我以党员的身份,要求召开临时党委会决定。」

  这个要求杨得志无法拒绝了,他紧皱眉头与牛大叔对视了一会,无奈地点了
点头。

  除了政委丁得一,目前独立团有五个党委会成员,牛大叔,苏青,李算盘,
郝平,杨得志。

  会议人员不多,会议内容也不复杂,只要对牛大叔提出的意见表决就行了。
所以操场上的队伍没有撤,仍然在操场上等着,木台上的胡义仍然雕塑般地站着。
五个人离开人群一段距离,在操场一角站成一圈就地开会。

  虽然要开会决定,但是杨得志心里还是有谱的,郝平这一票肯定是自己的,
苏青的一票也应该是自己的,对李算盘这个人不太了解,如果他不傻的话,至少
也该是个弃权票,这会议没悬念。

  虽然要求召开会议,但是牛大叔心里没底,他只是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不
只是为了小丫头,也因为在牛大叔眼里,胡义是个无欲无求的人。虽然他有很多
毛病,可是绝对不是懦夫,牛大叔这么做,也是为了良心。

  郝平不时地回头去看操场,表现得不以为然,牛大叔知道他这一票不用想,
肯定指望不上。李算盘吊着一只空衣袖,低着头,一直在踩地上的一块小石头,
牛大叔觉得他这一票是有希望的,至少他是个明理的人。

  苏青没看任何人,她那双丹凤眼一直茫然地注视着苍茫远方,脸色非常不好,
有点苍白,挂着冰冷,像是病了。牛大叔知道她才是最关键一票,但是对她不了
解,只知道她与杨得志关系挺融洽,听说她对胡义的看法……很不好。想到这里,
牛大叔终于深深地叹了口气。

  倒背着两手的杨得志一抬头:「咳,好了,战士们都在等着,咱们就长话短
说吧。有谁同意牛大叔看法的,现在表个态,少数服从多数。」

  「我同意牛大叔的意见!」杨得志的话音未落,一个声音就已经干脆地回答
了。

  谁都没有想到,第一个表态的人是苏青,其余四个人都愣住了,这一票来得
太快了,同时又在意料之外,杨得志诧异地看着苏青无语了,牛大叔也迷惑地看
着苏青无语。苏青却不在意那两个人的目光,收回了放在远方的视线,转而直视
李算盘。

  原本打定了主意谁都不得罪,投个弃权票赶紧散会走人,没想到事情有了意
外变化,让李算盘也无语了。他成了关键票,这要是再弃权,那就是明显的和稀
泥,让这个会散不了,就会延伸成讨论会,会变成两边不讨好。

  一句话就是一条人命,李算盘终于给出了答案:「我也同意牛大叔的意见。」

  满心兴奋全不见,兜头泼了一盆水,杨得志的心里嘁哩喀喳地响,正在裂成
一块一块的。犯人都摆上台了,自己红口白牙说了那么多,上蹿下跳演得那么累,
到头来居然要毫无结果地散场,等待政委回来定夺?

  这回可是当着全团啊,威望又要碎满地?这苏青到底是为什么,她这是故意
的么?杨得志迷茫了,他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看透这个女人,完全看不懂。

  女人心,海底针,现在信了。

  满天都是乌云,现在杨得志也和胡义差不多了,他满脑袋都是乌云,脸上说
不清是青是白,想走都不知道哪条腿该先迈。

  眼瞅着杨得志的眼镜片上已经没了亮光,郝平赶紧表态了:「那个要不,我
看这样,既然事情已经进行到了这一步,那就改成一次教育大会,提高指战员们
的思想觉悟,然后再散场,你们说怎么样?」

  这是要给杨得志下台阶,保留一份教导员的颜面,其他人没什么可说的。

  没多久,五个人回到了木台边,操场上窃窃私语的队伍立刻再次安静了。杨
得志再次登上木台,与先前不同,这次他的小白脸已经彻底变成了小黑脸,拉得
老长。

  「……现经讨论决定,暂缓执行…但是,同志们,要借此机会,引起重视,
展开自我批评,成为一命合格的八路军……」这回杨得志不挥胳膊了,没动力;
这回杨得志不想多说了,没精神。

  一个战士拿着一块栓了绳的大木牌来到台边:「报告,写好了。」

  杨得志一挥手:「给他挂上。」

  战士上了台,走到胡义面前,踮起双脚,端起牌子准备往胡义的脖子上套。

  细狭的眼前出现了人影,遮住了一直静静远望的目光,胡义终于低下眼来,
往那块木牌上瞅了一眼。

  嘭地一声闷响,胡义的头当面狠撞在战士的脸上,战士猛地仰倒,鼻孔里喷
溅着鲜血,直接倒飞下木台。

  噗通——他捂着脸痛苦地翻滚在台下的地面上。

  咣当——木牌摔在一边,上面写着两个黑色大字:逃兵。

  呼——全场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呆住了。

  杨得志离胡义不远,冷不防被吓得一哆嗦,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落在台下的那
块牌子,又看了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胡义,终于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厉声道:「这是要造反吗?还愣着于什么?给他挂上我看你还敢!」

  一个战士拾起木牌就跑上了台,刚到胡义的身边,就迎到了狠狠地一脚,正
中胸膛,被胡义踹得倒飞起来,重重摔翻在台上,痛哼着发不出声音来。

  「现在我就代表独立团,毙了你这个造反的逃兵!」杨得志抽出随身的驳壳
枪,拉开枪机,毫不犹豫地抬起来。

  「住手!」台下响起一声清脆的厉喝。

  淡然的细狭双眼终于转过了头,看到了那个美丽的身影,正在台下,仰着冷
彻的脸。

  那张美丽的脸,曾经悲伤地哭泣,就哭泣在自己的面前,那么近,又那么遥
远。那些纯洁的泪水,不小心流进了自己的心里,从此变成了一份不舍的惦念。

  那张美丽的脸,曾经皓洁如月,照亮了黑暗的夜空,让自己以为,从此可以
看到一条路。直到后来才明白,荒原,之所以称为荒原,是因为根本就没有路,
什么都没有,才是荒原;月,之所以很冷,是因为月很高,很远;即便有月,夜
还是夜,不是白天。

  此时此刻,那张美丽的脸,却是那么苍白;那冰冷的深瞳之中,仿佛涌动着
痛楚。也许是自己看错了罢,应该是痛恨才对罢,不该是痛楚。

  她移动了,她走向台边,她在走上木台,那身影的曲线总是能让自己忍不住
回忆,总是能让自己忍不住去看。她弯下腰,拾起了那块木牌,径直走了过来,
一直到了自己的面前,也许,只有一尺远,才停下来。她根本不抬头,根本不看
自己的眼,只是平视着自己粗糙的下巴,不说话。

  看来她一定要这么做了,这个笨女人,永远不知道枪膛里有没有子弹的女人,
却是唯一有资格这么做的人。这感觉……让自己很……难过……

  「别这么做。我知道我是逃兵,我不怕当逃兵,我只是……不希望这两个字
……成为我的墓志铭……如果我能有墓的话,这不是我想要的。别这么做。」

  声音有点沙哑,有点小,也许是因为很久没说过话了,才会这样。她听到了,
似乎颤抖了一下,却没再有其他反应,仍然踮起脚尖,仍然不抬头,给自己挂上
了绳,然后毫不犹豫地走了,再也没回过头,再也没停下,直接走出了操场,直
接走出了无数的惊诧目光。

  风忽然小了些,因为雨开始落了。先是稀稀疏疏的几滴,砸在操场的黄土上,
溅落成一块小小的湿迹,格外显眼,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绵密,逐渐将湿迹涂
成一片,成为泥泞……

  在这个晦暗的下午,大北庄迎来了第一场大雨。

  大雨蒙蒙,已经看不到天空,四下里白茫茫一片,哗啦啦地响。独立团团部
的屋檐前,从房顶留下的雨水汇成一条条间隔开的水线,好像给整间屋前面挂上
了一串串流动的珠帘,稀里哗啦砸在院子里的地面,积了一层泛黄的薄薄水面。

  几个人影冒雨匆匆跑进闷头冲进了团部正屋,戴眼镜的人进屋后,隔着窗看
了一眼政工科那扇从外面锁住的门,才摘了军帽放在桌上,又摘了眼镜,扯过一
条毛巾仔细地擦着镜片上的雨水,一边问身后那几个人:「苏干事没回来?」

  「哦,她走的时候……好像直接回了卫生队宿舍。」

  杨得志没再说话,开始用毛巾擦拭着头脸上的雨水。苏青今天不对劲,处处
透着古怪,投票同意了牛大叔,而后又打断了自己的借题发挥,都说她与姓胡的
关系不好,那她又为什么这么做?姓胡的摆明了是个傲气鬼,为什么又屁都不再
放一个,任她把那份羞辱给挂脖子上了?他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杨得志一边处理着身上的雨水,一边思索着,屋门外的雨幕中又跑进来一个
战士:「报告。杨教导,胡班长他……不下台。」

  「不下台?你不会把他拖下来?」

  「那个……我们俩,有点……」报告的战士低下了头,红着脸有点支支吾吾。
他不好意思说,他们两个不敢去碰那个满身正在散发着凛冽煞气的雕塑,虽然他
仍然被反绑着,也不敢。

  杨得志放下手里的毛巾,看了看那战士的表情,全明白了,没说话,开始解
身上湿外套的纽扣,解开了两三颗,忽然停住,对战士道:「那就让他在那儿站
着,让他站个够,不用管了,把岗都撤了。」

  战士一愣,不禁说:「可万一他要是跑……」

  「哪来的那么多万一,去照我说的办!」

  「是。」门口的战士掉头又冲进了雨幕。

  杨得志这才解开了外套,走到门边,看着大雨一片,心中暗道:「巴不得他
再逃跑一回呢!」

  大雨中的操场上白茫茫一片,黄土表面一片泥泞,泥泞表面漂淌着一片浑黄。
无数雨滴,无穷无尽地砸在木台上,白珠乱跳,在木板上形成一层雨雾,哗啦啦
地嘈杂着。

  台上的军人双手被反绑着,军装早变成了深灰色,连雨水都不再渗进去了,
反而是从军装里面向外流淌着,堆出贴附身躯的褶皱,塑出强壮的肌肉轮廓。雨
水不停地从卷曲的帽檐上滑落,掠过高昂的胸膛,砸在一块薄木牌上,使牌子上
的墨迹淡化,随着雨水向下流淌,拉出一条条晕染的黑痕,越来越淡。

  木台前方的操场上,仍然站着两个被大雨融合的身影,一个身影站得很僵呆,
一个身影站得很倔强;僵呆的是吴石头,倔强的是刘坚强。

  下雨了,队伍解散了,全都走了,吴石头没走,继续站着。因为他看到班长
了,所以他要等班长下达解散命令,既然班长一直不发话,那他就一直站着。他
不识字,不知道那个木牌牌上面写的是什么,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难过。

  下雨了,队伍解散了,全都走了,刘坚强没走,继续站着。因为此时此刻,
九班已经没有了,小丫头关在禁闭室,骡子和马良被锁进了柴房,傻子依然是傻
子,班长在台上,所以,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一个人的九班,不是九班,只有
站在这里,才觉得九班还在。

  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除了雨幕,和木台上的那个模糊人影,什么都看不清,
什么都看不见,脚上的鞋已经深陷泥泞黄土,浑黄的雨水几乎漫过了脚面,在喧
嚣大雨中,刘坚强扯着嗓子朝木台上喊:「你为什么不说话?」

  木台上的人不回应,被帽檐遮黑的部分没有任何波澜。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你听得见?」嘶喊声穿透嘈杂雨幕,再次出现。

  「你毁了九班!你不配当班长!」这一句话,刘坚强喊得撕心裂肺,很快又
被大雨声淹没。

  「你毁了九班,你还我九班……九班是我的……呜……」歇斯底里地喊过后,
刘坚强哭了,在大雨里呜咽着,掺杂着雨声的嘈杂,哭得格外难听,哭得格外难
看,让雨水里掺了泪,又掺了鼻涕,最后流进脚下的泥污不见。

  天黑了,大雨却没停下来,仍然持续地下着,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砸着炊
事班院子里那些空荡荡的长桌子,稀里哗啦响成一片。

  厢房里,牛大叔坐在油灯前,吧嗒吧嗒抽着那根烟袋锅,不时咳嗽几声。忽
然听到院子里大门响,牛大叔随即起身,掀开门帘走向外间,穿着一身雨衣的王
小三正好进了外间屋门,赶紧问道:「怎么样?」

  王小三这才反应过来,叹了口气:「还那样。我劝过了,没反应,后来我又
让葵花去说,也没用。」

  牛大叔一皱眉:「那你不会带人把他们强拉回来?」

  王小三无奈回答:「杨教导下了命令,不让管。再说胡班长那劲儿,着了魔
似的,哪敢拉他啊?我倒是想先把流鼻涕他俩拽回来,结果那两个也不正常了,
差点急了眼,我是真没辙了。唉……这叫什么事儿。」

  牛大叔沉默了。

  见牛大叔面色很不好,王小三又道:「卫生队能看到操场,葵花说她会一直
注意着,看看再说吧,我现在去给丫头送饭去。」

  「嗯,对了,我给丫头煮了个鸡蛋,在锅台边呢,别忘了一起给她带上。另
外,你再给她送一床被过去。」

  旁边一个炊事兵闻言插话:「我那多了一床被子,三哥,你都忙活一晚上了,
丫头的饭我替你去送,顺便把我那被子就给她拿上了。」

  牛大叔看了看疲惫的王小三,点了点头:「让他去吧。」

  哨兵穿着雨衣,站在禁闭室门檐下的黑暗中,四周围都是风雨声,让这个傍
晚比往常更加漆黑,四下里什么都看不见。

  一盏灯光渐渐露出雨幕,晃悠着走近了禁闭室。

  「站住。谁?」

  「你说我是谁?自己看。」那盏煤油灯被提高了些,晃在来人的脸上,也照
亮了他手中的送饭篮子。

  「饿死我了。」哨兵想伸手去接饭篮子。

  「闪一边去,没带你的,想吃饭自己找辙。」炊事员没搭理哨兵,抬头瞅了
瞅黑漆漆的禁闭室,诧异道:「屋里怎么没点灯?」

  「我哪知道?她在里边发了一下午疯!」哨兵一边打开门栓一边回答。

  禁闭室的门开了,一盏煤油灯提进了门口,昏黄的光线里,屋地上蜷着一个
娇小身躯,小军装上划破了几个口子,蹭满了灰土和血渍,小辫散乱,额角流血,
泪脏满脸,毫无声息。窗口木板上遍布抓痕和血迹,门的反面亦然。

  「我x你八辈祖宗!」炊事员扔下了手中所有东西,直扑哨兵。

  三连的哨兵也傻了,本能地闪避和推搡……

  「嘭——」炊事员的头猛撞在砖角上,迸出猩红一片,软软滑倒在门边,也
没了声息,只剩下屋外的漆黑和大雨声……

  第一反应,才是真实人性的体现,它很难受制于后天的学习和改变,基本是
由真实性格和潜意识习惯决定的。

  看守禁闭室的哨兵跑了,当了逃兵,消失在漆黑夜雨里。一个小丫头,一个
炊事员,给他的冲击太大,使他根本就记不起来他是个模范战士,于是选择了本
能。

  后来,王小三抱着一个娇小身躯穿过黑暗,冲进了卫生队,小红缨休克了。

  牛大叔制止了葵花想要唤醒她的想法,等葵花给她处理完了伤口,就一直陪
在小丫头的床旁,不停地抽着烟袋,没再离开,没再说话。

  后来,精疲力竭的刘坚强和吴石头,被王小三带人拖去了炊事班,给他们硬
灌姜汤,没再放他们出来。

  深夜,雨才停了,几个警卫员接到杨教导员的命令,将木台上那个早已失去
反抗能力的逃兵抬了下来,关进了另一间柴房,站了一个岗。

  ……

  后来,天亮了,没再下雨,也没晴。

  独立团团部的正屋里,会议正在进行。牛大叔坐在门边的板凳上抽烟袋,其
余人坐围着方桌;杨得志正在发言,汇报昨天发生的事情,重点两个,一是胡义
的处理问题,二是一名炊事员死亡,禁闭室哨兵失踪的问题。

  丁得一身上的泥污还没收拾于净,面带疲色,静静坐在方桌上首,一边听杨
得志说着,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玩意,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中正式指北针。

  指北针是开合式的,合起时为正方形,主体为铝材,晶莹的玻璃边缘分划是
66密位制,玻璃下的表盘可以看到黑色箭形磁针,铜色的距离固定器,角度表
和里程表,侧边有直尺刻度标及反光镜。这个指北针不只用来指示方向,同时可
以用来测定磁方位角以及六十度以内的俯仰角,并且能够估标直线距离里程和测
绘略图。

  杨得志说完坐下了,丁得一仍然没什么反应,继续摆弄着手中的指北针,似
乎有点走神,直到郝平轻声提示了一下,才抬起头来。

  「哦,说完了?嗯,那……咱们就先来谈谈禁闭室的问题。哨兵既然已经失
踪,这件事就没法调查,只能暂时搁下,会后发动一下周边群众,看看能不能找
到他的线索,要先把死者妥善安排好。另外禁闭室的窗是谁命令钉上的?」

  「是我和苏干事研究后决定的,过去一直被疏忽了,我也是前天才发现,咱
们的禁闭室居然忘了堵窗,这十分不利于纪律的严肃性,但是我保证,这种疏忽
不会再发生。」

  丁得一听着杨得志的回答,看了看苏青,苏青点头。于是丁得一无奈地笑了
笑:「这不是疏忽,而是我的责任。独立团的禁闭室和别的禁闭室不一样,从来
没安过窗。我个人觉得,之所以叫做禁闭室,就是为了区别那不是牢房……另外,
那也是我故意留给小丫头的。看来在这一点上,我这个政委,要向你们二位做个
深刻检讨了。」

  牛大叔闷头抽烟没反应,高一刀若无其事抬头看屋顶,所有人都不吱声。苏
青仿佛胸口挨了重重一锤,慢慢低下了本就苍白的脸;杨得志尴尬得形容不出表
情,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么,现在来说说胡义的问题。大家怎么看?都说说,谁先来?」

  杨得志还想就禁闭室钉窗的问题向政委再解释一下,不料丁得一直接开始谈
胡义的问题了,只好再次表态,重申他昨天就说过的话,害群之马不值得留,要
求对胡义严明军法,以儆效尤。

  郝平第二个发言,明确支持杨教导员的看法,并在其意见上进行了补充和强
调。一连长吴严只表明态度,同意执行军法,其他的什么都不多说。

  李算盘和包四的态度是模棱两可,只是简单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中心思想
就是唯政委马首是瞻,跟没说一样。高一刀的回答最简单:「没想法,我弃权。」,
他那不着调的德行,使丁得一不由诧异地多看了他一眼。苏青只是低着头,什么
话都不说,不过丁得一也故意跳过了她,没要求她发表意见。

  牛大叔最后一个说话:「我不同意这么做,他不是在战场上逃离,他是在休
整期间开了小差,虽然他不解释原因,但是他对独立团有过功劳,有过苦劳,为
什么就不能网开一面?」

  等牛大叔话落,杨得志立即回了一句:「军法无情,铁律如山。他连悔过的
态度都没有,凭什么姑息?」把一直黑着脸的牛大叔说得又站起来了,想要再说
些什么,被丁得一摆手打断。

  「行了,大家的意见我都明白了,说得都很有道理,说得很好,看来,多数
同志是倾向于严肃法纪。我呢,先不谈我的看法,要说点别的。」话说到这,丁
得一回头去拿他挂在身后墙边的文件包。

  屋子里的人全都不解,说点别的?政委这葫芦里卖什么药呢?

  连苏青都在此时抬起了脸,看着政委不紧不慢地从文件包里拿出三个信封,
放在他身前的桌面上。

  丁得一打开了第一个信封,展开了一张带有师医院标记和公章的纸笺,举在
手中给桌边的人看着说:「这次去师里开会,我去看望了老陆,遇到了周医生,
她交给了我这份诊断证明。胡义住院两天,检查结果为脑内伤,周医生建议留院
观察治疗,但是他主动要求出院,返回驻地。」

  所有人的脸色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坐得近的还仔细地看了鲜红的医院
公章。

  放下了师医院的证明,丁得一又打开第二个信封,展开一份公文,举在手里,
极其明显的一份师部文件:「活捉日军俘虏,从敌占区营救出重要人员,两事归
一,特此对独立团九班班长胡义发布师内通令表彰。」

  接着丁得一打开第三个信封,还是一份师部文件:「这次会议上,某位友军
团长特意向师部汇报,独立团九班班长胡义,于该团最危难时,给予三千斤粮食
和一头牛,让该团暂时恢复了战斗力,凭此解危。师部对胡义发布第二次师内通
令表彰。」

  全场无语。

  「当然,这些情况同志们还不知道,有些情况我也是才知道,现在抛开这三
个信封的事不谈,我只谈我个人的看法……我们是一支纪律严明作风过硬的军队,
这没错!但是我们同样也是一支有良心的军队,是一支实事求是的军队,一个不
怕死的军人,为什么会成为一个不怕死的逃兵……为什么没人去想一想,军法的
目的是什么?……」

  丁得一越说声调越高,越说脸色越黑,渐渐攥住了一只拳头,开始随着铿锵
话语砸着桌面,令全场人都不敢与其对视。直到说完了,停下了,丁得一的脸色
终于暗露出铁青,不再看屋里的人,转向敞开着的门口,去看远处的阴沉,团部
内彻底陷入一遍寂静。

  会场就这样静默了一会,忽然有人说话了:「我有意见!」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入水,瞬间涟漪一片,引去全场惊讶目光。

  勉强压抑愤怒的丁得一看着已经起立的高一刀,正抬头挺胸目视前方的墙,
一张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沉默了几秒钟后丁得一才挤出一个字来:「说!」

  「我就不明白了,咱们团现在根本就没有营级单位,为啥非要弄出个教导员
来?这会造成管理混乱,适得其反。所以我提议,让杨教导员出任副政委。」

  全都以为高一刀是要对政委的讲话提意见呢,万万料不到这个货突然扯出这
个话题来。李算盘和包四赶紧低下头,怕脸上的表情憋不住,那可就不好看了。
郝平的脸僵住了,这也太不是东西了?他根本就没资格提议这些事,还副政委?
他这就是故意扯淡,恶心杨教导员呢,这太无耻了。

  杨得志的表情更精彩,脸色都快变彩虹了,这教导员的头衔就是个槛,绊一
回倒一回,现在连这个高一刀都学会了。

  丁得一听完了高一刀说的鬼话,脸色虽然还黑着,却没有了铁青的颜色,握
着的拳头也忽然放松开了。不但没斥责高一刀胡闹,反而点了点头:「你说的…
…有一定道理……看来这件事我确实欠考虑,既然现在有同志提出了意见,不能
不重视,那就先取消杨得志的教导员职务……」

  高一刀终于把一本正经的目光放低了些,看着对面的郝平,用眼睛传递了一
个极其隐蔽的得意笑容。

  柴房的门开了,漏进门来的光线有点晃眼,使躺在草堆上的胡义闭上了眼睛。

  进门的人弯下腰,解开了胡义身上的绳索,然后重新直起腰来说:「怎么,
我这个穷政委级别也不够么?」

  胡义睁开了眼睛,仰看着身边的政委不说话。

  「你就这么想让我毙了你是么?那好,我成全你,现在我命令你起立!」

  虚弱的胡义终于挣扎着从草堆上爬了起来,努力竖直微微摇晃的身躯,刚刚
脱离绳索束缚的手臂无力地轻抖着,慢慢地拨掉沾挂在军装上的碎草,扶正了帽
檐,然后挺胸抬头,直视面前的政委。

  丁得一严肃地看了胡义一会儿,淡淡道:「看来你还愿意承认你是个军人。」
然后从衣袋中掏出一个黑色的方形牛皮盒子,托摆在胡义面前说:「现在敬礼。」

  胡义淡然看了看眼前的牛皮小盒子,知道这是个行军指北针,却不明白为什
么要敬礼。

  「这是命令!」

  并腿收腹挺胸昂首,身影似乎虚弱,军礼却仍然挺拔。

  丁得一将装着指北针的皮盒递在胡义手里:「打开看看。」

  一个漂亮的中正式指北针摆在胡义的手心里,铝制的边缘刻着上下两行小字:
一千三百六十二个军礼。八路军某团全体指战员致胡义。

  政委的身影消失在柴房门口,门就那样一直开着,漏进门口的光线却不再那
么晃眼,渐渐看到了门外的清晰…… 

0

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