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拉说:“生几个孩子”
妈妈和贝茨说:“为自己找一个慈善团体,
帮助穷人和病残者,或者投入时间改善生态环境”
是的,高尚的事业有很宽广的世界
有可爱的景象,等着你去发现
但是现在,我真正想做的是
找一个属于我的——爱人
——乔尼·米切尔《献给莎伦的歌》
我叫倪可,朋友们都叫我CoCo(恰好活到90岁的法国名女人可可·夏奈尔
CoCo.Chanel正是我心目中排名第二的偶像,第一当然是亨利·米勒喽)。每天早晨睁
开眼睛,我就想能做点什么惹人注目的了不起的事,想象自己有朝一日如绚烂的烟花
噼里啪啦升起在城市上空,几乎成了我的一种生活理想,一种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这与我住在上海这样的地方大有关系,上海终日飘着灰蒙蒙的雾霭,沉闷的流言,
还有从十里洋场时期就沿袭下来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时刻刺激着像我这般敏感骄傲的
女孩,我对之既爱又恨。
然而不管怎样,我还只有25岁,一年前出过一本不赚钱却
带来某种声誉的小说集(有男性读者给我写信并寄色情照片),
3个月前从一家杂志社辞去记者之职,现在我在一家叫绿蒂的
咖啡店,穿着露腿迷你裙做女招待。
在我上班的绿蒂咖啡馆,有一个颀长英俊的男孩子经常光
顾,他喝着咖啡看着书一坐就是半天。我喜欢观察他细微的表
情,他每一个动作,他似乎也知道我在观察他,但他从来不说
话。
直到有一天他递上一张纸片,上面写着“我爱你”,还有
他的名字和住址。
这个比我小1岁的属兔男孩以那种捉摸不定的美迷住了我,
这种美来源于他对生命的疲惫,对爱情的渴念。
尽管我们看上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我野心勃勃,精力
旺盛,世界在我眼里是个芬芳的水果,随时等待被咬上一口,
而他沉默寡言,多愁善感,生活对于他仿佛是一只撒上砒霜的
蛋糕,每吃一口就中毒愈深。但这种差异只能加深彼此的吸引,
就像地球的北极和南极那样不可分离。我们迅速地堕入情网。
认识不多久他就告诉我一个隐含在他家庭内部的秘密。他妈妈住在西班牙一个叫加
达克斯的小镇上,和一个当地的男人同居并开着一家中餐馆,据说靠着卖龙虾和中国馄
饨非常赚钱。
而他的爸爸很早就死了,是去西班牙探亲不到一个月就突然死去的,死亡鉴定书上
写着:“心肌梗塞”。死者的骨灰由一架麦道飞机托运回来,他还记得那天阳光灿烂,
矮个子的奶奶在机场哭得老泪纵横,像块湿抹布。
“我奶奶认定这是一出谋杀,我爸从来没有心脏病,是我妈杀死了我爸,奶奶说我
妈妈在那儿有了另外一个男人,和那男人一起同谋害死了丈夫。”名叫天天的他用一种
奇怪的眼神盯着我说,“你相信吗,我到现在还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可能那是真的。不
过我妈妈每年都给我寄很多钱,我一直靠这些钱生活。”
他静静地看着我,这个离奇的故事一下子攫住了我,我天生就是那种容易被悲剧和
阴谋打动的女孩。在复旦大学中文系读书的时候我就立下志向,做一名激动人心的小说
家,凶兆、阴谋、溃疡、匕首、情欲、毒药、疯狂、月光都是我精心准备的字眼儿。我
温柔而热切地看着他脆弱而美丽的五官,明白了他身上那种少见的沉郁从何而来。
“死亡的阴影只会随着时间的递增层层加深,你现在的生活与破碎的往事永远只隔
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我把这意思跟他说了,他的眼睛突然湿了,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另一只手。“可我找
到了你,我决定相信你,和你在一起。”他说,“不要只是对我好奇,也不要马上离开
我。”
我搬进了天天在城市西郊的住所,一套三居室的大公寓。他把房间布置得简洁舒适,
沿墙放着一圈从IKEA买来的布沙发,还有一架施特劳斯牌钢琴,钢琴上方挂着他的自画
像,他的脑袋看上去像刚从水里捞上来。可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公寓周围那片居民区。
几乎每条马路都坑坑洼洼,马路两边布满了丑陋的矮房子,生锈的广告牌,腐臭不
堪的垃圾堆,还有一到下雨天就像《泰坦尼克号》一样漏水的公用电话亭。从我的窗户
看出去,看不到一棵绿色的树,漂亮的男人或女人,干净的天空,似乎也看不到未来。
天天经常说,未来是一个陷阱,挖在大脑正中的地方。
他在父亲死后曾一度患上失语症,然后在高一就退了学,现在他已在少年孤独中成
长为一名虚无主义者。对外面世界本能的抗拒使他有一半的时间在床上度过,他在床上
看书、看影碟、抽烟、思考生与死、灵与肉的问题、打声讯电话、玩电脑游戏或者睡觉,
剩下来的时间用来画画、陪我散步、吃饭、购物、逛书店和音像店,坐咖啡馆、去银行,
需要钱的时候他去邮局用漂亮的蓝色信封给妈妈寄信。
他很少去看奶奶,在他搬离奶奶家的时候,那儿正像一个不断散发腐烂气息的噩梦。
奶奶沉浸在西班牙谋杀案的没完没了的谵妄症里,心碎了,脸青了,神灵不见了,可她
一直没有死去,到现在奶奶还怒气冲冲地住在市中心的老洋房里,诅咒儿媳诅咒命运。
星期六,天气晴朗,室温适宜,我在清晨8点半准时醒来,旁边的天天也睁开了眼睛。
我们对视片刻,然后开始静静地亲吻。清晨的吻温情脉脉,像小鱼在水里游动时的那种
润滑。这是我们俩每天一开始必做的功课,也是我和天天之间惟一存在的性爱方式。
他在性上存有很大障碍,我不太清楚这是否与他心理上所受的悲剧的暗示有关。记
得第一次在床上抱住他,发现他的无助后我确实感到失望透顶,甚至怀疑自己是否会继
续与他相厮守。从大学开始我就被一种“性本论”影响了人生观,尽管现在已有所矫正。
他进入不了我的身体,他沉默不语地看着我,全身都是冰冷的汗,这是他二十多年
来第一次接触异性。
在男性的世界中,性的正常与否几乎与他们的生命一样重要,这方面的任何残缺都
是一种不能承受的痛苦。他哭了,我也哭了。然后我们整夜都在亲吻、爱抚、喃喃低语。
我很快喜欢上他甜蜜的吻和温柔的抚摸。吻在舌尖像冰淇淋一样化掉。他第一次让我知
道亲吻也是有灵魂,有颜色的。
他用小海豚般善良而挚爱的天性吸住了狂野女孩的心,而其他的,尖叫或爆发,虚
荣心或性高潮,在一瞬间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
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创造了一种经典的爱情论语,“同女人做
爱和同女人睡觉是两种互不相干的感情,前者是情欲——感官享受,后者是爱情——相
濡以沫。”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样的情景会发生在我身上,然而接下去发生的一连串事和出现
的另一个男人却证实了这一点。
9点钟,我们起床,他走进大大的浴缸,我抽着一天中第一根七星牌香烟,在小小的
厨房里煮玉米粥、鸡蛋和牛奶。窗外一片金色阳光,夏天的早晨总是那么富有诗意,像
一块融化的蜜糖。我全身放松,听着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你跟我去绿蒂吗?”我端着一大杯牛奶走进蒸气腾腾的浴室。他闭着眼睛,像鱼
一样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CoCo,我有一个想法,”他轻声说。
“什么想法?”我把牛奶递到他面前,他不用手接,凑过嘴吸了一小口。“你把咖
啡馆里的工作辞掉好吗?”
“那我能干什么?”
“我们有足够的钱,不用总是出门挣钱,你可以写小说。”他的这个念头似乎酝酿
已久,他希望我能写出一鸣惊人的小说把文坛震一震,现在书店里几乎没有值得一读的
小说,到处是令人失望的虚假的故事。
“好吧,”我说,“但不是现在,我还想再干段时间,在咖啡馆里能看到一些有趣
的人。”
“随便你好了。”他咕哝着,这是一句口头禅,表示他听之任之,再不想多说一句
话。
我们一起吃早餐,然后我穿衣化妆,像清晨美女那样楚楚动人地在屋里走动着,最
后终于找到了我心爱的豹纹手袋。出门前,他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本书,瞥了我一眼,
“我会给你打电话。”他说。
这是上班高峰期间的城市。各种车辆和行人交织在一起,像大峡谷里的激流那样流
通、流动,夹杂着看不见的欲望数不清的秘密,迤逦向前,太阳照在街道上,街道两边
的高楼鳞次栉比地耸立于天地之间,是人类发明的疯狂产物,而日常生活的卑微像尘埃
一样悬浮在空气里,组成工业时代千篇一律的主题。
二 摩登都市
这些摩天大楼耸立在眼前,光线从它们的肋骨间透出,
看到从哈来姆到炮台公园的整个纽约展现在眼前,
看到被蚂蚁般的人群堵塞的街道,
看到高架铁道上的车呼啸而过,
看到人流涌出剧院,我隐约想到,
不知我的妻子怎样了。
——亨利·米勒《北回归线》
下午3点半,绿蒂里面空无人影。一缕阳光透过人行道上的梧桐叶照进来,四周的空
气里有暗尘浮动,书架上的时尚杂志和唱机里的爵士乐都有种奇怪的阴影,仿佛从30年
代残存到现在,一堆声色犬马的残骸。
我站在吧台后面无所事事。没生意的时候总是会让人觉得闷的。
领班老杨在里面的小房间打瞌睡,他作为老板的亲戚兼心腹日夜驻守在这店里,管
着账,也管着我们几个服务生。
我的搭档蜘蛛趁着这空当儿溜到街角转弯处的电脑商行,去淘一些便宜的小配件。
他是个一心一意要做超级黑客的问题少年,算我的半个校友,有150的智商,却没能读
完复旦计算机专业本科课程,原因是多次攻击上海热线,并且用疯子般的机智盗用别
人的账户在互联网上神游。
我和他,一个曾经前途无量的记者和一个名震一方的电脑杀手,时过境迁,在咖啡
馆做侍者,这不能不说是生活的喜剧性之一。错误的地点,错误的角色,却交织成一个
青春之梦的漩涡的涡心。工业时代的文明在我们年轻的身体上感染了点点锈斑,身体生
锈了,精神也没有得救。
我开始摆弄一大瓶养在水里的白色香水百合,手指和那些白色妩媚的花瓣缠绕在一
起,分外温柔。爱花的天性使我变成不能免俗的女人,但相信终有一天我会把自己在镜
子里的脸比作一朵有毒的花,并在我那一鸣惊人的小说里尽情泄露关于暴力,优雅、色
情、狂喜、谜语、机器、权力、死亡、人类的真相。
那架老式的转盘电话机用刺耳的声音响起来,是天天打来的。几乎每天这个时候都
能收到他的一个电话,恰好是我们对各自所呆的地方感到厌倦的时候。他迫切而又煞有
介事地说:“老时间,老地点,我等你一起吃晚饭。”
黄昏的时候,我脱下那身作为工作服的丝绸短袄和迷你裙,换上自己的紧身衫裤,
提着手袋步履轻松地走出咖啡馆。
这时华灯初上,商店的霓虹像碎金一样闪烁。我走在坚硬而宽阔的马路上,与身边
穿梭的成千上百万的人群车流相互融合,恍若人间爆炸的星河。城市最动人的时分降临
了。
棉花餐馆位于淮海路复兴路口,这个地段相当于纽约的第五大道或者巴黎的香榭丽
舍大街。远远望去,那幢法式的两层建筑散发着不张扬的优越感,进进出出的都是长着
下流眼珠儿的老外和单薄而闪光的亚裔美女。那蓝荧荧的灯光招牌活像亨利·米勒笔下
所形容的“杨梅大疮”。正是因为喜欢这个刻薄而智慧的比喻(亨利写了《北回归线》,
穷而放纵,活了89岁,一共有过5个妻子,一直被我视为精神上的父亲),我和天天经常
光顾此地。
推开门,转头四望,看到天天在一个舒适的角落向我举手示意。令我猛吃一惊的是,
他身边还坐着一个时髦女郎,戴着一眼就能认出然而又动人心魄的假发,穿黑色闪光面
料的吊带装,小小的脸上金粉银粉搽了一大把,仿佛刚从匪夷所思的火星旅行回来,带
着一种匪夷所思的冲击力。
“这是马当娜,我的小学同学,”天天指一指那奇怪的女孩,惟恐不能引起我的足
够重视,补充说,“她也是我在上海几年里惟一的朋友。”然后对那女孩介绍我,“这
是倪可,我的女朋友。”说完他自然而然地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我们互相点头微笑,因为都做了小蝴蝶般纯洁的天天的朋友,也彼此有了信任和好
感,她一开口就吓我一跳,“好几次在电话里听天天说起你,一说就是好几小时,爱得
不得了,都让我觉得嫉妒了。”她笑着说,嗓音极其沙哑低沉,像古堡幽灵这类悬念片
里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我看了一眼天天,他装作没有那回事。“他喜欢打电话,一个月的电话费可以买只
31寸大彩电。”我顺口说,说了又觉自己格调不高,凡事都与钱相关。
“听说你是作家。”马当娜说。
“哦,可我很久没写了,而事实上……我也算不上是作家。”我感到一丝羞愧,空
有一腔热情是不够的,而我看上去也不太像作家。这时,天天插话说,“噢,CoCo已经
出过一本小说集,很棒,有一种令人信服的观察力在里面。她以后会很成功的。”他平
静地说着,脸上毫无恭维之意。
“现在我在一家咖啡馆做服务生。”我实事求是地说,“你呢?挺像演员的。”
“天天没说过吗?”她脸上掠过一丝揣摩的神情,似乎在想我对她的话会有什么反
应,“我在广州做过妈咪,后来嫁人了,再后来老公死了,留下一笔巨款,现在我就过
着幸福生活。”
我点点头,表现得从容不迫的样子,心里却升起一个惊叹号,原来眼前是一个货真
价实的富孀!我明白了她身上那股风尘味从何而来,还有她那种尖锐慑人的眼神,使人
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江湖女杰这类角色。
我们一时中止了谈话,天天已经点了莱,依次端上来,都是我喜欢的本帮菜。“你
要吃什么可以再点的。”天天对马当娜说。
她点点头,“其实我的胃好小的,”她用双手拱成一个拳头大小的形状,“对于我,
傍晚总是一天的开始,别人的晚餐就是我的早餐,所以吃不多,这些年乱七八糟的生活
已经把我身体变成个大垃圾场了。”
天天说,“我就喜欢你是垃圾场。”我一边吃一边观察她,她拥有一张只有充满故
事的女人才会有的脸。
“有空儿来我家好了,唱歌、跳舞、打牌、喝酒,还有各种奇怪的人可以让你人间
蒸发。我住的屋子前阵子刚装修过,光灯具和音响就花了50万港市,比上海有些夜总会
还牛X。”她说,脸上却丝毫没有得意的表情。
她包里的手机响起来,她拿出来,换上一种沙而肉感的声音。“在哪儿呢?猜你就
在老五家,终有一天你会死在麻将桌上的。我现在跟朋友吃饭,晚上12点再通电话吧。”
她嘎嘎嘎地笑着,眉眼间风情闪烁。
“是我新交的小男朋友打来的,”她放下电话对我们说,“他是个疯狂的画家,下
次介绍你们认识。现在的小男孩很会说话的,刚才他口口声声说要死在我床上。”她又
笑起来,“不管真真假假,能哄得老娘高兴就好嘛。”
天天不闻不问地在看手边的《新民晚报》,这是他与之沾边的惟一市民气的东西,
以此来提醒自己还住在这个城市。我在马当娜的直率面前有些拘谨起来。
“你蛮可爱的,”马当娜盯着我的脸说,“不光柔美,还有股男人喜欢的孤傲劲头,
可惜我现在已经洗手不干了,否则在那个圈子里我会把你做成最红的小姐。”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对不起哦,只是开玩笑。”
她的眼睛在灯光下飞快地转动着,显出一种神经质的兴奋。让我想起古今中外众多的风
月老手,都有这种八面玲珑但又人来疯的毛病。
“不要乱说,我很嫉妒的。”天天从报纸上抬起头,满怀爱情地看了我一眼,一只
手环到我的腰上。我们总是并排坐,像连体婴儿那样,即使在一些高级场合这样坐有失
礼仪。
我微微一笑,看着马当娜,“你也很美呀,另类的那种,不是假另类,是真另类。”
我们在棉花门口告别,她在和我拥抱的时候说,“亲爱的,我有一些故事要告诉你,
如果你真想写本畅销书的话。”
她又与天天紧紧相拥,“我的小废物,”她这样称呼他,“看好你的爱情,爱情在
这个世界里是最有力的,它可以让你飞让你忘记一切,没有爱情像你这样的孩子会很快
完蛋,因为你对生活没有免疫力,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她对我们飞吻,钻进停在路边的一辆白色桑塔纳2000,开着车一溜烟儿似的消失了。
我回味着她的话,那些话语里埋藏着哲理的碎片,比夜色更闪烁比真理更真。而她
的那些飞吻还留在空气里,余香犹存。
“真是个疯女人。”天天高兴地说,“但她很棒,是不是?以前她为了防止我一个
人在房间里呆久了做傻事,经常在半夜里带我出去在高架公路上飚车。我们喝得很多,
还抽大麻,就这样我们很HIGH地游荡到天亮。再以后我就碰到了你,一切都是冥冥之中
安排好的,你跟我们不太一样,是两种人,你有很强的进取心,对未来充满希望,你和
你的进取心对我就意味着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相信我的话吗?我从不说假话的。”
“傻瓜,”我拧了一下他的屁股。他痛得尖叫,“你也是个疯女人。”在天天的眼
里,不同于正常范畴里的人物,尤其是疯人院里的人,都是值得推崇的对象。疯子只因
其聪明之处不被人理解才被社会认为是疯子,美的东西只有与死亡、绝望甚至是罪恶联
系在一起才是可靠的美。比如患了白癜风的陀斯妥耶夫斯基,割了耳朵的梵高、终生阳
痿的达利、同性恋者艾伦·金斯堡,还有美国50年代冷战时期因被疑为共产党间谍关进
疯人院、割去小脑叶的影星法默小姐。一生浓妆艳抹的爱尔兰男歌手Gavin Friday,在
最穷的时候徘徊在饭店外只为了乞讨一块牛排,徘徊在路灯下只为了乞讨坐地铁的一毛
钱的亨利·米勒,多么像一株自生自灭,生机勃勃的野生植物啊。
夜色温柔。
我和天天依偎着走在干净的淮海路上,那些灯光、树影和巴黎春天百货哥特式的楼
顶,还有穿着秋衣步态从容的行人们,都安然浮在夜色里,一种上海特有的轻佻而不失
优雅的氛围轻轻弥漫。
我一直都像吮吸玉浆琼露一样吸着这种看不见的氛围,以使自己丢掉年轻人特有的
愤世嫉俗,让自己真正钻进这城市心腹之地,像蛀虫钻进一只大大的苹果那样。
这想法让人心情愉快,我拉起天天,我的爱人,在人行道上共舞。“你的浪漫都是
即兴的,像急性阑尾炎。”天天小声说。几个行人向我们这边张望,“这叫拖着懒步去
巴黎,我最喜欢的狐步舞。”我认真地说。
我们照例慢慢步行到外滩。每逢夜深,这儿就成了一个安静的天堂。我们爬到和平
饭店的顶楼,我们知道一条翻过女厕所的矮窗,再从防火楼梯爬上去的秘密通道。爬过
很多次,从来没有人发觉过。
站在顶楼看黄浦江两岸的灯火楼影,特别是有亚洲第一塔之称的东方明珠塔,长长
的钢柱像阴茎直刺云霄,是这城市生殖崇拜的一个明证。轮船、水波、黑黢黢的草地、
刺眼的霓虹、惊人的建筑,这种植根于物质文明基础上的繁华只是城市用以自我陶醉的
催情剂。与作为个体生活在其中的我们无关。一场车祸或一场疾病就可以要了我们的命,
但城市繁盛而不可抗拒的影子却像星球一样永不停止地转动,生生不息。
想到这一点,让我自觉像蚂蚁一样渺小。
这种念头并不影响我们站在这积满历史尘埃的顶楼上的心情。在饭店老年爵士乐队
奏出的若有若无的一丝靡靡之音里,我们眺望城市,置身于城市之外谈我们的情说我们
的爱。我喜欢在习习从浦江吹来的湿润夜风里,脱得只剩胸衣和底裤,我肯定有恋内衣
癖,或者自恋癖、当众裸露癖之类的毛病,我希望此情此景可以刺激天天的性欲神经。
“不要这样,”天天痛苦地说,转过头去。
于是我继续脱,像脱衣舞娘那样。肌肤上有蓝色的小花在燃烧,这轻微的感觉使我
看不见自己的美。自己的个性、自己的身份,仿佛只为了全力制作一个陌生的神话,在
我和心爱的男孩之间的神话。
男孩目眩神迷地坐在栏杆下,半怀着悲哀,半怀着感激,看女孩在月光下跳舞,她
的身体有天鹅绒的光滑,也有豹子般使人震惊的力量,每一种模仿猫科动物的蹲伏、跳
跃。旋转的姿态生发出优雅但令人几欲发狂的蛊惑。
“试一试,到我身体里来,像真正的爱人那样,我的蜜糖,试一试。”
“不行,我做不到的。”他缩成一团。
“好啦,我就往楼下跳吧,”女孩笑起来,抓住栏杆作势要爬出去。他一把抱住她,
吻着她。支离破碎的情欲找不到一条流淌的通道,爱情造成的幻觉,肉体不能企及的奇
迹,还有被冥冥中的神驱赶着失败但狂欢着的幽灵。所有粉尘扑向我们,粘住了我和我
的爱的咽喉。
凌晨3点,我蜷缩在宽大而舒适的床上,注视着旁边的天天,他已经入睡或者假装入
睡了,房间里有种别样的宁静。他的自画像挂在钢琴的上方,是一张毫无暇疵的面孔,
谁能拒绝爱这样一张脸?这灵魂的爱一直撕裂着我们的肉体。
我一次次地在爱人身边用纤瘦的手指自读,让自己飞,飞进性高潮的泥淖里,想象
中永远有一盏罪与罚的长明灯。
三 我有一个梦
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
——伊芙·泰勒
一个女人选择写作这个职业,
多半是为了在男权社会里给自己一个阶层。
——艾瑞卡·琼
我是这样一个人,对于父母来说,我是个没良心的小恶人(在5岁时我就学会拿着一
把棒棒糖傲然出走),对于师长或昔日杂志社领导、同事来说,我是个不可理喻的聪明
人(专业精通,喜怒无常,只要看过开头就猜得出任何一部电影或一个故事的结尾),
对于众多男人来说,我算得上春光滟涟的小美人(有一双日本卡通片里女孩特有的大眼
睛和一个如可可·夏奈尔的长脖子)。而在我自己眼里,我是个很不怎么样的女孩子,
尽管有朝一日可能会推也推不掉地成为名女人。
我的曾祖母在世时经常说,“人的命运好比一根风筝线,一端在地上,另一端在天
上。上天人地都逃不过这命的,”或者说,“人如三节草,不知哪节好。”
她是一个头发雪白,个子小小的老年人,像白线团一样终日坐在一把摇椅上,据说
很多人相信她有特异通灵能力,曾经成功预测过1987年那次上海3级小地震,也准确地在
死前3天向家人通告了她的死期。她的照片至今还挂在我父母家的墙壁上,他们认为她继
续在保佑全家。也正是我的曾祖母预言了我会成为舞文弄墨的才女,文曲星照在我头顶,
墨水充满了我的肚子,她说我终将出人头地。
在大学里我经常给一些我暗恋的对象写信,那些情书声情并茂,几乎使我出手必胜。
在杂志社里我采写的人物故事像小说一样情节曲折、语言优美,以至于经常使真的变得
像假的,假的变得像真的。
在终于意识到我以前所做的一切只是在浪费我的写作天才后,我辞了那份高薪的工
作,为此我的父母对我再次感到绝望,当初还是我父亲四处托人才得到那份工作的。
“你这小孩到底是不是我生的?怎么老是头上长角脚上长刺?你说你折腾来折腾去
为了个什么呢?”妈妈说。她是个柔美而憔悴的女人,她把她的一生都花在给丈夫烫衬
衣给女儿寻找一条幸福大道上,她不能接受婚前性行为,也绝不能容忍女孩子穿紧身T恤
时不穿胸罩故意露出乳头的形状。
“终有一天你会意识到,人活在世上安稳踏实最重要,人家张爱玲也说,人生还是
以安稳做底子的。”爸爸说,他知道我喜欢张爱玲。爸爸是个微胖的喜欢抽雪茄喜欢和
年轻人谈心的大学历史系教授,风度翩翩,从小就对我溺爱有加,在我3岁的时候就训练
我欣赏“波西米亚人”这样的歌剧。他总是担心我长大后会被色狼骗色骗心,他说我是
他一生最重要的宝贝,我应该慎重地对待男人,不要为了男人哭泣。
“我们的想法太不一样了,隔了100条代沟。还是互相尊重,不要强求算了。反正说
也白说的。我25岁了,我要成为作家,虽然这个职业现在挺过时的,但我会让写作变得
很酷很时髦。”我说。
在遇到天天后我决定搬出去,家里又是一阵轩然大波,可以把太平洋掀翻。
“我拿你没有办法,是好是坏你走着瞧吧,就当没养你这个小孩。”妈妈几乎是尖
叫着说,脸上有种被狠狠打了一拳的表情。
“你让你妈妈伤心了,”爸爸说,“我也很灰心,你这样的女孩最后要吃亏的。听
你说那个男孩的家庭古怪,他父亲死得不明不白,那么他本人是不是正常,是不是可靠
呢?”
“相信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说。很快我拿着一支牙刷、一些衣服,一些唱
片和一箱书走了。
唱机前方的地板上泛着琥珀色的太阳光,像泼翻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在一帮衣冠楚
楚的美国人离开后,咖啡店恢复了安静,老杨在他的办公室兼卧室里堡电话粥。蜘蛛懒
懒地倚着窗,吃一块客人吃剩下的巧克力松饼(他老干这事,以此来体现他动物般的生
存能力),窗外是栽着悬铃木的马路,城市的景色在夏季里发绿发亮,像欧洲电影里的
一种情绪。
“CoCo,你无聊的时候会做什么?”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无聊的时候当然是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还能做什么?”我说,“好比是现在。”
“昨天晚上我也很无聊,我选择上网Chat,同时与10个人Chat蛮爽的。”于是我注
意到他那半圆形的黑眼圈,就像两只调羹印一样浮在脸上。“我认识了一个叫媚儿的人,
看样子倒不像是那种男扮女装的,她说自己很漂亮,还是处女。”
“现在这时候,处女也疯狂,你知不知道?”我笑起来。不管怎样,那个女孩口出
此言,脸皮也蛮厚的。
“我觉得这媚儿说话挺酷的,”他没笑,“我发现我们的生活理想惊人地相似,我
们都想恶狠狠地赚一笔钱,然后环游全地球。”
“听上去像《天生杀人狂》里的一对男女。”我好奇地说,“那么,钱怎么赚?”
“开店,抢银行,做鸡做鸭都行啊。”他大言不惭,半真半假。“目前我就有个计
划,”他俯头过来,在我耳边低语了几句,让我吓了一大跳,“不行,这不行,你发神
经啊。”我连连摇头。
这小子居然想要和我联手偷店里的钱。他观察下来,发现老杨每晚都把钱装进一个
迷你保险箱,积满一个月后再去银行存上。他有一个朋友专撬各类保险箱,他的计划就
是请来那个职业小偷,来个里外串通,众人联手,把钱卷光光再来个脚下滑溜溜,当然
事后还得造成是无名小偷串人店里行窃的假象。
日子也定好了,下星期二就是蜘蛛的生日,恰逢我和他当夜班,他将以庆祝生日为
由邀请老杨喝酒,把老杨灌得晕晕乎乎的就成了。
蜘蛛的话便我感到紧张,甚至有轻微的胃绞痛。“千万不要做梦,忘掉那事吧,想
点别的来转移注意力,哎,不会是那个媚儿的主意吧?”
“嘘!”他示意我老杨已经打完电话往这边走来。我紧紧闭上嘴,惟恐泄露一点点
刚才的密谋内容。
店门被推开,我看见天天走进来。我的胃感到一阵温暖,他穿灰色衬衫黑色的灯芯
绒裤,手里拿着一本书,头发有点长有点乱,眼睛有点近视有点湿,嘴唇有点笑意有点
冷,这几乎是我的甜蜜爱人的标准像。
“老公来了,开心是开心得来。”老杨趁机起哄,一口上海话带着评弹的口音。他
其实是个性格简单、和和气气的好人。
天天被他这么一说,表情拘谨起来,我端着一份卡布基诺咖啡走过去,轻轻握住他
的手。“还有45分钟,我等你下班。”他看看手表低声说。
“蜘蛛肯定是想钱想疯了。”我忿忿地说。对面的墙上印出我夸张挥舞的双臂。小
圆桌上点着蜡烛,我和天天坐在桌边,在围棋盘上下五子棋。“智商高的人一旦产生犯
罪的念头,真是比得狂犬病还糟,会用电脑偷银行的钱、用电子炸药消灭飞机和船、用
看不见的刀杀人,制造瘟疫和悲剧。l999如果有末日,我相信是这些顶尖怪人所致。”
“你输了,我拉3冲4”天天负责地冲着棋盘提醒我。
“聪明是种天赋,疯狂是种本能,但如果功利地利用这些东西,就不对头了。”我
的演讲欲这会儿刚被吊起来,“到头来,聪明人会陷入比笨蛋更难堪的境地。最近我觉
得绿蒂有种特别安静的气氛,眨一下眼皮都听得到声音。原因就在于某种杀机暗伏,我
的预感不太妙。”
“那就离开那个地方,回家写作。”天天简单地说。
每次他说“回家”这个词总说得很自然。这三房一厅的住所,这充满水果发酵味、
烟蒂焦味、法国香水味、酒精味,充满书和音乐还有无休止的空想的地方,已经像一团
来自巫仙森林的云雾一样紧紧附在我们身上,挥之不去,飘之澹澹。事实上它是一种比
家更有宿命感,也更真实的一方空间,它与血缘无关,但与爱情、灵魂、喜悦、第六感、
诱惑法则、不明目的的飞行等诸如此类的东西紧密相联。
回家吧,现在该是切入正题的时候了。开始写作,通向梦境和爱欲之旅的尽头。用
毫无暇疵的叙述完成一篇篇美丽的小说,在故事的开场、悬念、高潮、结局巧用心机、
煽情至极,像世界最棒的歌手那样站在世界之巅大声放歌。
一只手抓着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划过。天天要我向他保证,明天就打电话向老杨辞
工。
“好吧。”我说。辞掉一份工作,离开一个人,丢掉一个东西,这种背弃行为对像
我这样的女孩来说几乎是一种生活本能,易如反掌。从一个目标漂移到另一个目标,尽
情操练,保持活力。
“从我第一次在绿蒂看着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天生是作家的料子。”天天进一步
激发我的虚荣心,“你的眼神复杂,你说话的声音显得很有感情,你一直在观察店里的
顾客,有一次我还听到你和蜘蛛在讨论存在主义和巫术。”
我温柔地抱住他,他的话像一种抚摸,能够给我别的男人所不能给的快乐。经常是
这样,听他说话的声音,看他的眼睛和嘴唇,我会突然感到下身一阵热浪涌流,一瞬间
湿透了。“还有什么,再说点什么,我想听。”我吻着他的耳根,请求着。
“还有……还有你让人永远看不透,也许适合当作家的人都有些人格分裂,也就是
说,有些靠不住。”
“你在担心什么?”我奇怪地问,把嘴唇从他的耳边移开。
天天摇摇头,“我爱你。”他说着,轻轻搂住我,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能感觉到
他的睫毛在我的脖颈上细微颤动,在我心里引发一阵天鹅绒般的柔情。一双手慢慢地抵
住我的小腹,另一双手也触动了他的臀部,我们面对面地站着,看到了镜中的自己,看
到了水中的倒影。
五彩的肌肤在夜色中归于黯淡。他睡着了,在床上弯成S形,我从背后抱着他,昏昏
沉沉。是的,他的执拗他的柔弱始终像谜一样困着我,我无端端地觉得自己对他怀有一
份责任,还有一份梦境般的怅惘。
事实上,到了蜘蛛生日的那天,绿蒂咖啡店里什么也没发生,没有职业小偷出现,
没有保险箱失踪,没有阴谋,连一只苍蝇都没上门打扰。
老杨照旧在心宽体胖地数钱、监工、堡电话粥、睡午觉。新来的女招待干起活来一
点不比我逊色,而心怀鬼胎的蜘蛛随后不久也离开了绿蒂,一时间足迹全无,像一个小
气泡一样蒸发了。
我的注意力转到写作,女作家的漫漫长路摆在我脚下,我无暇顾及其他。当务之急
是与自己的灵魂接上热线,在精神病院般的静谧中等待故事和人物悄悄到来。天天像工
头一样整天盯着我,督促我以小魔女的法力写出真正的魔法书。这同时也成了他现在的
生活重心。
他变得热爱去超市购物。我们像我们的父母辈一样推着小车,在顶顶鲜超市里小心
谨慎地选购日常用品和食物。健康专家说,“不要热衷于买巧克力和爆米花之类食物,”
可我们偏偏都爱这样的东西。
在家里我铺开雪白的稿纸,不时照着一面小镜子,看自己的脸是不是有作家的智慧
和不凡气质。天天在屋里轻声走动着,给我倒“三得利”牌汽水,用“妈妈之选”牌色
拉乳给我做水果色拉,还有“德芙”黑巧克力有助于启发灵感,唱片选有点刺激但不分
散注意力的来放,调试空调的温度,巨大的写字台上有数十盒七星牌香烟,像墙那样整
齐地堆砌着,还有书和厚厚的稿纸。我还不会用电脑,也不打算学。
有一长串的书名已想好,理想中的作品应该是兼具深度的思想内涵,和畅销的性感
外衣。
我的本能告诉我,应该写一写世纪末的上海,这座寻欢作乐的城市,它泛起的快乐
泡沫,它滋长出来的新人类,还有弥漫在街头巷尾的凡俗、伤感而神秘的情调。这是座
独一无二的东方城市,从30年代起就延续着中西方互相交合、衍变的文化,现在又进入
了第二波西化浪潮。天天曾用一个英文单词“Post’Colonial”(后殖民)来加以形容,
绿蒂咖啡店里那些操着各国语言的客人总让我想起大兴词藻华丽之风的旧式沙龙,时空
交移,恍若一次次跨国旅行。
在我写出一段自以为不错的文字后,我会充满感情地念给天天听。
“亲爱的CoCo,我说过你能行的,你跟别人不一样,你能用笔创造另一个真实的世
界,比身边这个更真实。这儿……”他抓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左胸,我感觉到他心跳的
节奏,“我保证这儿会带给你无尽灵感的。”他说。他会给我买意想不到的礼物,似乎
把钱花在那些美而无用的小玩意儿上才过瘾。
而我宁可只要他,怎样才能等到他用他的身体做礼物的那一天?
相爱愈深,肉体愈痛。
有一个深夜,我做着一个色情的梦。在梦里,我跟一个蒙着眼罩的男人赤身裸体地
纠缠在一起,四肢交错,像酥软的八脚章鱼那样,拥抱,跳舞,男人身上的汗毛金光闪
烁,挑得我浑身痒痒的,在我最喜爱的一支酸性爵士乐过后,我醒过来。
我对那个梦感到一丝羞愧,然后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天天到底陷在怎样一种预感里?
他比我本人更关注着我的写作,近乎偏执,也许写作真的可以像强力春药一样,滋养着
我们之间不可理喻的然而无疑又是有缺陷的爱情?它带着使命带着上帝的祝福?或者,
一切会相反……谁知道呢,人面对各种想法做单项选择题,有时得分,有时失分。
我想着想着,转身抱住天天,他马上醒了,他的脸能感觉到我脸上的湿度,什么也
不问,也不说,有一只手轻缓地抚摸我的身体,没有人教他怎么做,可他的确用那种令
人窒息的方式让我飞上了天,如剑走偏锋,如魂飞魄散,不要哭泣,不要说分离,我只
想飞一飞,飞到夜的尽头处,人生苦短春梦无痕,你没有理由不让我这般陶醉。
四 引诱者
我来自柏林,你的爱属于我,夜晚降临的时候,
抱住我,亲爱的,我们开始飞行。
——鲍·布拉赫特
马当娜邀请我们参加一个叫做“重回霞飞路”的怀旧派对,地点选
择在位于淮海路与雁荡交叉口的大厦顶楼。30年代的霞飞路如今的淮海
路,一向是海上旧梦的象征,在世纪末的后殖民情调里它和那些充斥着
旗袍、月份牌、黄包车、爵士乐的岁月重又变得令人瞩目起来,像打在
上海怀旧之心里的一个蝴蝶结。
那天天天的精神并不好,但他还是陪我去了那里。我说过,很多场
合我们俩连体婴儿一样,彼此互为影子。
我们身穿预先做好的旗袍和长衫,走进大楼电梯。似乎有个声音在
说,“请等一下。”天天用手扳住正在闭合的电梯门,我看见一个高个
子的西方男人大踏步地走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股CK香水味。
淡得发紫的灯光暗暗地照在我们头上,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站在我两
旁,指示灯依次显示爬升的楼层数,在寂静无语中一瞬间有种失重感。
于是,我瞥见了高个子的男人脸上那种心不在焉但性感无比的神情,一
种成熟的花花公子式的招牌。
电梯门开的时候,一股声浪夹杂着烟草和体味迎面扑来,高个子男人用微笑示意,
请我先走。我和天天穿过一块用泡沫塑料做成的霞飞路路标牌,撩起重重的丝绒幔帘,
一转眼一个在昔日靡靡之音里舞动的艳妆海洋呈现在眼前。
马当娜神采飞扬的脸像一种会发光的海底生物,带着一千伏的光芒走向我们。
“我的宝贝,你们终于来了,噢,God,Mark,你好吗?”她对着我们身后的高个男
人做了个媚态,“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从柏林来的Mark,这是天天和CoCo,我的好
朋友,CoCo还是个作家。”
马克礼貌地伸出手来,“你好。”他的手有很重的汗毛,温暖干燥,是让人觉得舒
服的那种。天天已经自顾自地坐到一张柔软的沙发上抽烟,一双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地
方。
马当娜称赞着我的黑缎旗袍,旗袍的胸襟上是一朵美得霸道的牡丹刺绣,这是在苏
州的丝厂订做的。她又称赞马克身上的一袭古董西服很酷,这是一件从上海某资本家遗
少的手里高价买来的小领口三粒扣西服,局部的色泽已经黯败,但这黯败里凭空藏着昔
日贵族气。
几个男女走过来,马当娜介绍说,“这是我男朋友阿Dick,这是老五和西西。”
叫阿Dick的长发男孩子看上去甚至还不到18岁的样子,但却是上海小有名气的前卫
画家,卡通人物也画得不错。当初马当娜就是被他送的一叠卡通漫画所打动的。他的天
赋他的脏话他的孩子气混在一起,就足以能激发像马当娜那样女人的母性和热情。老五
是玩卡丁车高手,他和穿西服扎领带反串男角的女友西西看上去蛮般配的,一对怪模怪
样的小兔子。马克的目光在隐隐地向我这边扫来,他仿佛考虑了一下,然后走过来问我,
“要不要跳舞?”我看看角落里的沙发,天天低着头在动手卷一个小烟卷,手的塑料袋
里装着几盎司hash,在他出现幽闭症前兆的时候他总会抽这些东西。
我叹了口气,“我们跳舞吧。”我说。
唱机的胶木唱片吱吱嘎嘎地放出金嗓子周璇的《四季歌》,于沙哑失真中居然还唱
得人心颤悠悠的。马克仿佛对此情此景很是受用,微闭着眼睛,我看见天天也闭上眼睛,
蜷缩在宽大的沙发里,喝红酒吸hash总让人犯困,我确信他这会儿已经睡着了。往往在
人声嘈杂,幻影交错的场合,他更容易入睡。
“你在走神。”马克突然用德语腔很重的英文说。
“是吗?”我茫然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在暗中闪闪发亮,像潜伏在灌木丛里的动物
的眼睛,我惊诧于这双眼睛给我的奇异感觉。他浑身上下收拾得笔挺整洁,头发也上了
足够的发蜡,总之看着像一把崭新的雨伞那样。所以那双不太老实的眼睛仿佛成了全身
中心,所有的能量从那儿一泻而出。是的,白种人的眼睛。
“我在看我的男朋友,”我说。
“他好像睡着了。”他微微一笑。
我被他的笑激起了好奇心,“很funny吗?”我问。
“你是完美主义者吗?”他转而问。
“不知道,我不是百分之百了解自己,为什么这么问?”
“是你跳舞时的感觉告诉我的。”他说,看起来是个敏感自信的人。我浮上一个略
带讥讽的笑。
音乐换成爵士,我们跳起狐步舞。四周是一片天鹅绒、丝绸、印花布,阴丹士林布
交织成的复古之迷天迷地,渐渐地旋转成一种轻飘飘的快乐。
等到曲终人散时,我发现那只沙发是空的,天天不见了,马当娜也不见了,问老五,
老五说马当娜刚和阿Dick离开,而天天刚才还在沙发上。
紧接着马克从洗手间出来向我们报告一个不算太坏的消息,天天倒在小便池边上,
没有呕吐也没有流血,他好像在上厕所时突然睡着的,马克帮助我把天天弄到了楼下马
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马克说:“我送你们吧,你一个人不行的。”我看看昏睡不醒的天天,他很瘦,可
一昏迷就重得像头小象。
出租车在凌晨二点的街头飞驰,窗外是高楼、橱窗、霓虹、广告牌、一两个步履踉
跄的行人,彻夜无眠的城市里总有什么在秘密地发生着,总有什么人会秘密地出现,一
阵阵酒精味还有淡而坚定的CK香水味时不时飘进我的胸腔,我的大脑空空如也,身边的
男人一个失去知觉,另一个静默无声,虽然没有声音,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人行道上发粘
的影子,和昏暗中陌生男人闪闪烁烁的注视。
车很快到了我的住所,马克和我合力抱着天天上了楼梯,到了屋里。天天躺到床上,
我为他盖上一床毯子,马克指着写字台说:“这是你工作的桌子吗?”
我点点头,“对,我不会用电脑,事实上有人说会让人得皮肤病,也有人说电脑使
人变得厌世,有洁癖,不想出门,不管怎么说……”我突然发现马克向我走过来,面带
那种心不在焉但性感无比的笑容,“很高兴能认识你,我想以后能再见到你。”他用法
国式亲吻轻轻亲着我两边的脸颊,然后道声晚安走了。
我手里留着他的名片,上面写着他的公司地址电话,那是一家位于华山路上的德资
跨国投资顾问公司。
五 不可靠的男人
不管你把性说成什么,
反正不能说它是一种尊贵的表演就是了。
——海伦·劳伦森
我对高个子的男人产生的好感,一小部分来自于虚荣(我个子不高,凑巧的是我最
喜欢的两个法国女人玛格丽特·杜拉斯和可可·夏奈尔也都是矮个女人),一大部分则来
自于我对以前曾有过的某个矮个男人的极度恶感。
那个男人身高不足5英尺半,长相平平,架一副劣质眼镜,是个伪基督教徒(以后的
事实证明他更是一个邪教徒,摩尼教或太阳教之类的邪教徒)。
我不大清楚他当时是怎么迷倒我的,也许是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能用牛津音的
英语背诵莎氏名篇,并且与我坐在复旦大学中央草坪的毛主席像后,一连三天跟我谈基
督降生于马厩的那一刻所意味的世界真实面目。
草地像厚厚的舌苔一样隔着裙子舔我的屁股和大腿,痒酥酥的。轻风拂面,他像被
咒语迷惑住了不能停止,而我也像被咒语镇住,不能停止听他说,似乎可以这样子坐上
7天7夜,直至灿烂涅磐,于是我对他矮得令人失望的外表视而不见,直接扑向他那博学、
雄辩的心灵(可能我一辈子迷恋的男人首先是些渊博多学、才情勃发、胸有千千壑的人,
我不能想象自己和一个不能说出10个成语。5个哲学典故,3个音乐家的男人谈恋爱),
当然,我很快发现自己扑进的是一个绿油油的臭水塘。
他不仅是个宗教狂人,还是性欲超人,喜欢在我身上验证黄色录像所提供的种种成
人表演姿势,幻想坐在幽暗一角的沙发里偷窥我被一个没文化的木匠或管道工强奸。连
我们坐高速公路上的巴士去拜访他父母时也不放过,他会一把拉开拉链,抓住我的手放
在那里,他那东西就像流油的蜡烛一样遮人耳目地藏在一大份报纸后,兴奋难捺,一切
都让人感到悲哀,失望透顶,甚至发出好莱坞最成功的小电影“Boogie Night”那样的
恐怖之音。
当我发现他还是个撒谎高手(连去报亭买份报纸都要说成是去找一个朋友喝茶),
捞钱小丑(他居然大段大段抄袭别人文章写成一本洋洋大着在深圳出版),我感到忍无
可忍,尤其这一切恶行发生在一个身高不足5英尺半、面相老老实实的男人身上,我觉得
被彻底愚弄。想象的毛毛雨迷住了我的眼睛,我收回了我那被羞辱的感情,迅速离开他。
“你不能就这样走!”他站在单身宿舍门口冲我的背影嚷嚷着。
“因为你让我恶心。”我回敬他,心里有一块坚硬的冰。对世上的男人不能轻信,
妈妈们总在女儿第一次出门约会前教诲着女儿们,可在小女孩子的耳朵里变成唠叨絮语,
只有一个女人真正用成熟的眼光去看待男人这另一半世界时,她才会看清楚自己所在的
一个位置,看清摆在眼前的生活脉络。
他往我的宿舍打电话,门卫房的宁波阿姨一遍遍地在扬声器里叫我的名字,“倪可,
电话,电话,倪可”。后来我在父母家度过的每个周末成了噩梦的另一部分,他不停地
往我父母家打电话,不找到我就绝不言败,甚至半夜3点都会响起恶作剧般的电话铃声,
直到改掉电话号码。母亲在那一段时间对我彻底失望,她不想看我,连一眼也不想看,
在她眼里我招惹到如此一个渣滓全拜自己所赐。我交友不慎,良莠不分,总而言之看错
男友是身为女人最大的耻辱。
我的前男友最疯狂的举动是在学校里在马路上在地铁站跟踪我,出乎人意地对着人
群叫一声我的名字。他戴一副蹩脚墨镜,脸上横肉暴起,在我猛一扭头的时候会迅速躲
到旁边的树后或商店里,做三流动作片里的替身演员实在再合适不过。
那段时期我盼望有个穿警服的男人搂着我走路,警察是我那一刻最心仪渴望的男性
角色,我的心跳声声像“SOS”。到杂志社上班后不久我终于借助记者所有的关系网,找
了市政府办公室的一个朋友,再通过区派出所,向我的前男友提出警告,他还没疯到与
国家机器对抗。这事很快就过去了。
事后我去拜访一个在青年中心做心理医生的朋友吴大维。“从此不再找矮个子男人
了。”我坐在一把似乎有催眠作用的椅子上说,“他们连我的门也别想进我已经受够了。
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坏女孩,至少对我妈妈而言,她总是那么容易受刺激,我除了叫她伤
心再没给她别的什么。”
他告诉我,我身上的女性气质与作家气质之间的冲突注定使我经常地陷入混乱,而
艺术家多半有不轻的虚弱、依赖、矛盾、天真、受虐狂、自恋狂以及恋母情结等倾向。
我的前男友正巧迎合了我身上诸多分裂气质,从依赖到受虐到自恋,而对母亲怀有的赎
罪感将是我一生的情感主题之一。
“对于一个人的身高,”大维清清嗓子,“我觉得身高的确会对人尤其是男人成年
后行为产生某种影响。小个子男人往往会有比常人激烈的表现,比如他们更发奋地读书。
更努力地赚钱,更渴望击败对手,另外他们更喜欢追漂亮女人,以求某种雄性证明。辛
·潘(Sean Penn)个子很矮是不是?但他却是好莱坞最伟大的演员之一,也是麦当娜曾
经最爱的男人。尽管他总是把那位全球第一性感明星像只火鸡一样绑在椅子上尽情施虐。
诸如此类的男士可以举出很多,他们令人难忘之极。”
他坐在这间光线过分柔和的房间里思绪万千,因为经常对着病人充当上帝代言人般
的角色,使他的脸看上去不甚真实。他的身体在皮椅上转来转去,不时放一两个闷屁,
在室内不良的空气里,几盆巴西铁和龟背竹正长得郁郁葱葱,终年不败。
“好吧,”我说,“当然一个人的爱情不能以身高来衡量,但不管怎样我想忘了这
些。人一生有很多遗忘,对于我来说,经历得越不快的事就越能忘得快。”
“所以你会成为不错的作家。作家用文字埋葬过去。”大维和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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