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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宝贝6—11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0-08-31 22:46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六 芬芳的夜夜是流动的一切。        ——狄兰·托马斯天气越来越凉快,城市变成一大块透明的玻璃,南方的秋天是洁净而明朗的,在人的心里渗进了一层淡淡的爱意。在一个没有意外的下午,我接到马克的电话
六 芬芳的夜
夜是流动的一切。
        ——狄兰·托马斯
天气越来越凉快,城市变成一大块透明的玻璃,南方的秋天是洁净而明朗的,在人
的心里渗进了一层淡淡的爱意。在一个没有意外的下午,我接到马克的电话。当一声带
着德国腔的问候在我耳边响起时,跳进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是,“一个高个子的西洋
男人来了!”
我们在电话里说着你好你好,天气真够舒服的,柏林这会儿比上海还凉快不过夏天
的感觉也是值得怀念的。

电话里谁都有点心不在焉,我知道天天在床上闭着眼睛在听我说话,我也知道电话
那头的德国人为什么会打电话来。可这样的一种微妙局面就像一块渗了一点大麻的饼干
一样,吃一点无所谓,再吃一点也无所谓,吃第三口的时候有一种令人生厌而又使你放
纵的东西出现了。我,可能就是这样一种骨头发痒的女孩。
最后马克说,“下星期五,在上海展览馆有一出德国前卫艺术展,你和你男朋友想
来的话我可以寄请柬。”
“那太好了,谢谢你。”
“OK,下周见。”
天天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我把电视的音量放小,这电视一天有20个小时在开着。
最近我们都喜欢开着电视和影碟机上床,在昆汀·塔伦蒂诺的暴力片红色背景下互相抚
摸,在乌玛·瑟曼呻吟声和约翰·屈伏塔的枪声里一起入睡。
我点上香烟,坐在沙发上想刚才那个电话。想那个高高的浑身香香的,脸上的笑坏
坏的男人。想着想着突然觉得很烦,他居然明目张胆地勾引一个有男友的女孩,而且他
知道她和她的男友如水乳交融不可分离。于是一切可能沦落到性游戏的简单地步。
我走到书桌前,像每日作业那样写着小说情节发展的最新一章,我写下了有关马克
出现的偶然性和我生命中某些故事的必然性。我的种种预感埋伏在小说里,也随着我永
不能回头的脚步一一消解。
晚上,马当娜和阿Dick不请自来,隔着门就能听到马当娜的声音从几层楼梯下传来。
他们打着一只迷你小手电,差点忘了我们住几层楼,只好一路叫上来。两个人在暗中都
戴着一副小墨镜,走得磕磕绊绊的。
“大啊,怪不得我一直都觉得光线不足,刚才开车的时候还差一点撞上人家自行车。”
马当娜一边笑一边取下墨镜,“怎么都忘了还戴着这个啊?”
阿Dick手里提着几罐可乐,啤酒,穿着Esprit黑色毛衫,看上去苍白而漂亮。他们
一进来就打破了屋内的安静,天天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一本英文杂志,这杂志以提供无数
智力游戏出名。天天最爱玩的是算术和填字。
“我们本来想开车随便兜兜,结果兜到这儿来了,就上来了。我包里有张影碟,不
过吃不准好不好看。”她对着屋子四周转了转眼睛,“要不要打麻将?四个人刚好一桌。”
“我们没有麻将。”天天赶紧说。
“我车里有啊,”马当娜一斜眼,笑着对阿Dick说,“阿Dick可以去拿的。”
“算了,还是聊天吧。”阿Dick伸出细长的手指,撩撩头发,似乎有点轻微的烦躁。
“不妨碍你写东西吧?”他的脸对着我。
“没事,”我把一张MONO放进唱机,伤感、潮湿、冶丽的女声在法国旧式电影音乐
般的背景中慢慢浮现出来。沙发很舒服,灯光适宜,厨房里摆满了红酒和香肠,渐渐地
大家都喜欢上这种感觉,话题在真真假假的传闻和似是而非的评议中绕来绕去。
“这城市真的好小,一拨人全在这圈子里了。”马当娜说,她说的圈子由真伪艺术
家。外国人、无业游民、大小演艺明星。时髦产业的私营业主、真假另类、新青年组成。
这圈子游移于公众的视线内外,若隐若现,却始终占据了城市时尚生活的绝对部分。他
们像吃着欲望和秘密存在的漂亮小虫子,肚子上能发出蓝色而蛊惑的光。一种能迅速对
城市文化和狂欢生活做出感应的光。
“我曾经一连三夜在不同的地方遇见同一些面孔,我从来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我说。
“昨天晚上在Paulaner我碰到马克,他说下个月有个德国画展,”马当娜突然插话,
我用眼睛的余光看看她,又看看天天,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他打过电话来,说到时会
给我们寄请柬。”
“又是老一套,又是一些老面孔啦,”阿Dick说,“大家都是party animal,派对
动物。”阿Dick说。他喝着酒,迷人的脸越喝越白。
“我不喜欢这些,”天天开始动手往一个烟斗里塞hash,“这圈子里的人比较浮华
比较肤浅。有些人到了最后就像泡沫一样消失了。”
“不会吧。”马当娜说。
“上海是座寻欢作乐的城市。”我说。
“这是你的小说主题吗?”阿Dick好奇地问。
“CoCo,念一念你写的东西吧。”天天说,双目的亮地看着我,这是使他倍感安慰
和愉快的时刻,写作进入我们的共同生活后它就不再单纯是写作了,它与无法碰触的爱
欲有关,与忠贞有关,与我们俩谁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有关。
大家显出愉快的表情,一只装着hash的烟斗,几瓶酒和一叠小说稿轮流在大家手里
传来传去。

七 我们的一天
醒来,起床,梳梳头,下楼,
喝一杯,找衣服,拿帽子,
上楼抽烟,有人说话,我在入梦。

        ——披头士《佩珀军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
只有太阳没有树叶,我们一天到晚留在房间里,我们不朝窗户外多看一眼,不打一
个呵欠,浴室的洗衣机里塞满了发硬的袜子,不洁的床单,天天向来反对请钟点工或保
姆做家务,因为不喜欢陌生人在他的私人空间走来走去,还要碰他的内衣,烟缸或拖鞋,
可是我们越来越懒,最好是一日三餐都不用吃了。
“只要一天摄取2790千卡的热量、1214国际单位的维生素A、1094毫克的钙,就行了。”
天天说着,晃晃手里抓着的好几瓶药丸,依他的看法,这些绿色,白色、淡黄色现代科
技生物制品足以提供人体所需的营养。“为了增加口感,还可以与果汁、酸奶等调和在
一起吃。”天天认真地说。
我相信他说的话句句是实话,可那样肯定会吃出神经病的,吃到人厌世。我宁可天
天叫小四川的外卖来吃。尽管那又贵又不好吃。
天天像工头一样督促着我写作。他则在另一个房间不停地画画,他画些小豹子,变
形的人脸,金鱼缸……渐渐地他从超市买了很多宜而爽内衣裤,用丙烯颜料直接画在上
面。吃完饭,我们互相展示作品给对方看,我给他念我的小说片断,其中被我删掉的一
段使他哈哈大笑,那是一段“一个女病人与男心理医师的对话”:
“我讨厌我丈夫,他像头猪。”
“在床上还是在床下?”
“他没有脑袋,只想乱搞。相信连一只草地上的母羊都不会放过,总有一天我会控
制不了自己,我会阉了他,像7年前美国弗吉尼亚州那起着名阉夫案的女主角罗瑞娜
(Lorena Bobbit)一样。”
“你真的这么想吗?”
“老天,男人都是这么自以为是!在你们眼里女人成了什么?逆来顺受的漂亮玩具
吗?看来分析家也解决不了问题,钱花在白痴身上。”
“你说什么?”
“你有真知的见吗?我可再也受不了愚弄了。”
“如果你觉得我不行,大可请便!出去的时候请顺手关门。”
“哦,我受不了了,都是猪!”她狂叫着跑出去了。
“这样的对话可真够低俗的,一出闹剧。”天天笑着说,“但很好笑。”
我试着把天天画的一件白色T恤穿上身,一只卡通大脸猫,看上去很不错,不少内裤
上有月亮、嘴唇、眼睛、太阳、美女的造型画。沙发上足足堆了几十套这样的手工品。
“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卖掉这些作品。”我说。
“你觉得会有人喜欢吗?”
“试试看吧,反正很有意思,卖不掉就送朋友。”
天天怕难为情,不敢去大街上兜售。我们选择去附近的华师大校园。校园里的感觉
挺好的,清新、多绿、整洁。总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幻觉,当然这只是幻觉,象牙塔也
有对外的窗口,不少学生佩有BP机和手机,在外面打工,特别是不少女大学生从事某种
暖昧的职业,她们出售青春和智慧换取物质的快乐。当我还在复旦读书的时候社会形势
还没发展得这么快,顶多在相辉堂看一回女大学生模特队在台上搔首弄姿地走一走,而
且那时候复旦和大多数高校一样还没有真正设立自己的电子网络。
我们挑了操场边的一条小杂货店林立的路边做生意。正逢吃晚饭时间,学生拿着饭
盒去食堂,路过时都好奇地看着我们,也有人蹲下来仔细地看了看我们的货物,问价钱。
一切都由我来应答,天天始终保持着沉默。
“T恤60,内裤40。”
“太贵啦!”他们说,毫不客气地砍价。我不让步,因为过低的价钱是对天天艺术
劳动的不尊重。天色暗了,学生骑着车去教室上夜自习,操场上已没有人打球了。
“我肚子很饿,”天天低声说,“要不算了,回家吧。”
“再等等,”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巧克力给他,自己点了一颗烟,“等10分钟看看。”
这时,一个长得像乔治·迈克尔的黑皮肤美男子搂着一个戴眼镜的白人姑娘走过来,
“Hello,艺术内衣,非常便宜。”我用英语向他招呼,在羞涩的天天身边我必须得大胆
而自信,尽管小时候妈妈让我去面包店买块面包,都会让我紧张,攥钱的小手里全是汗。
“是你们自己画的吗?”白人女孩看着我们的商品微笑起来,“真的很可爱。”她
声音圆润动人,眼睛里有种聪明的东西,“是我男朋友画的。”我指指天天。
“他画得很好,有点像莫里迪格阿尼,或者马蒂斯。”女孩说。
天天高兴地看着她,“谢谢你。”他说,然后对我耳语,“便宜点卖给她吧。这女
老外挺好的。”我假装没听见,甜蜜地对着这一对黑白留学生情侣笑。
“莫亚,你觉得呢?——我想全买下来。”女孩说着开始拿钱包,叫莫亚的男人黑
黑的脸上有种威风凛凛的酋长风范,可能来自于非洲某地区。他体贴地搂着女孩,“我
来吧。”他也拿出一叠百元人民币,白人女孩坚持自己付费,临走前她微笑着说,“谢
谢,希望以后能再见到你们。”
近一千元钱到了手,天天跳起来,抱住我亲了一口,惊奇而兴奋地说,“我居然也
能赚钱,以前我不知道。”
“对啊,你是个了不起的人,只要愿意,你能做成功很多事情的。”我鼓励他。
我们在附近的餐馆吃饭,胃口奇好,甚至还在音响效果低劣的卡拉OK包厢里唱英文
情歌。“亲爱的,如果你迷失了方向,有我在你身边,亲爱的,如果你害怕了受伤了,
有我在你身边……”一首老老的苏格兰歌谣。
 

八 离婚的表姐
我周围住着19个男人,
其中18个都是笨蛋,
剩下的那个也好不到哪里去。

        ——贝西·斯密斯
我的父母都打过电话来,他们终于向我投降了,中国的父母很容易在一份儿女情面
前就范。
电话里他们的语气竭力显得温和而不失原则,他们问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麻烦,
当听说没人做家务时,妈妈甚至愿意过来帮忙。我劝他们,“多关心你们自己,多出去
玩玩吧,等爸爸学校放了假,就可以去外地看看风景散散心。”人生最美妙的时光可能
就在中年以后,能看清脚下的路了。也能参透很多道理,我希望他们可以变得没心没肺
别那样牵挂我。这样就能有很多自己的快乐。
在电话里妈妈还告诉我一个消息,表姐朱砂刚刚离了婚,从原先的住所搬出来,暂
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住,就住在我家里,刚好我那张床也空着。再加上她在公司里做得
也不是很开心,所以最近她的心情不太好,如果我有空,陪陪她,和她聊聊吧。
我微微有些吃惊。朱砂离婚了?
朱砂是个举止端庄的淑女,比我大4岁,从外国语学院德语专业毕业后,与同班的男
同学结了婚,在一家德国人开的商行里做事,她一直不喜欢别人以“白领丽人”这个词
称呼她,她某些地方的不媚俗颇对我的胃口,虽然我们性情各异,志向不同,但这并不
妨碍我们对彼此的好感。
记得小时候我的父母就一直鼓励我向朱砂学习,她在年纪小小的时候就已崭露头角,
手臂上别三条杠,考试成绩全校第一,唱歌、跳舞、朗诵样样都行,她的一张作天真微
笑状的照片还被南京路上的上海照相馆天天地贴在玻璃橱窗上,引得不少熟人朋友同学
去看。那时我很嫉妒我的这位表姐,有一次过六一节的时候我偷偷把钢笔里的蓝墨水滴
在她的白色乔其纱裙子上,结果她在学校大礼堂的舞台上表演“五朵小花”的时候出尽
洋相,一下台她就气哭了。谁也不知道那是我干的,看到她难过的样子一开始我想笑,
可后来我也有些难过起来。其实她平时对我蛮好的,教我做算术,分棒棒糖给我吃,过
马路时总拉着我的手。
渐渐地,我们都长大了,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我还记得她结婚的时候,我还在
复旦读书。那一天本来阳光灿烂,当新人在丁香花园的草地上拍录像留念的时候,天上
突降大雨,朱砂披着被淋湿的婚纱的样子特别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她脸上那氤氲的微
笑,湿的黑的鬈发,白色的被雨粘上一丝颓败气息的纱裙,一切仿佛有种奇怪的脆弱的
难以言传的美。
她的丈夫李明伟是她的同班同学,也是系里的学生会主席。他高大白皙,戴一副银
边眼镜,在德国领事馆做过一段时间的翻译,到他们结婚的时候他已在一家德国商会做
一份金融快报的编辑。他不善言辞,但彬彬有礼,嘴角总挂着安静而冷淡的笑纹。我曾
经以为有那样的表情的男人虽然不适合做情人,但很适合做丈夫。
想不到她这么突然地离了婚,又为这个城市高居不下的离婚率增加了一个小数点。
我跟表姐朱砂通了个电话,她的声音果然带着十分明显的阴郁,手机的效果也不十
分好,听上去像在沙沙地下冷雨。我问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她说在出租车上,等一下就
要到温莎堡了。那是一个很受白领女性钟爱的女子健身中心。
“你来吗?”她问我,“可以一起做体操。”
我想了一想,“不,我不做体操,不过我可以跟你说说话。”
穿过一个走道,在一个房间里有一群上了年纪的女人穿紧身服,在一个俄罗斯教练
的指挥下扮“小天鹅”跳业余芭蕾。在另一个房间,在一堆器械中我看到我的表姐在汗
涔涔地跑步。
她的身段一直都很好,现在则略微偏瘦。嗨,她扬扬手。
“每天都来这里吗?”我问。
“对,特别是最近。”她边跑边说。
“小心健美过度,浑身硬邦邦的,这比离婚还可怕。”我开玩笑。
她不说话,很快地跑步,脸上都是汗。
“停下来歇歇吧,别晃来晃去了,我看了都头晕。”我说。
她递给我一瓶水,自己也开了一瓶。我们坐在一边的台阶上,她仔细地看了我一眼,
“你越来越漂亮,小时候不好看的女孩大了都好看。”她试图说俏皮话。
“有爱情的女孩就好看。”我说,“你跟李明伟到底怎么回事?听说他后来居然虐
待你。”
她沉默,仿佛不再想提过去的事。然后她慢慢地也很简单地说了事情发生的经过。
婚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似乎是和谐而完美的。他们夫妇参加其他类似的白领coup
le的社交圈,经常有沙龙或派对举办,旅游、度假、聊天、聚餐、看戏,互通有无。她
和丈夫都喜欢网球,游泳这样的健身活动,还喜欢同样的歌剧喜欢同样的书。这样的生
活无风无浪,有闲但不无聊,有钱但没有多到吓死人,雅皮的生活虽然不够刺激但却是
人生安稳优雅的反映。
光滑宜人的生活外表下,却还是有着暗疾。她和丈夫几乎没有什么性生活,起因是
新婚夜在初次经验中她痛得尖叫。她和丈夫在婚前都还是纯洁的处子身,他们分别是对
方生命中的第一个恋爱对象,也是最后一个,他们的婚姻也因此无可避免地带上一点乏
味色彩。
他们不太重视性,渐渐地分房而卧。每天清晨丈夫总是端着做好的早餐来敲她的房
门,他吻她,称她是他的“公主”,每次她咳嗽他就给她准备糖浆水,她每个月的痛经
一到他也会紧张地出汗,他陪她看老中医,陪她在百货店里逛来逛去,她穿黑色 Chanel
长裙,他就穿Gucci西装,她说话他就倾听。总而言之,是一对现代白领圈中的典范夫妻,
只是对性撇开不谈。
当时有部电影《泰坦尼克号》正风靡一时,他们手拉手去看。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触动了朱砂,也许是电影女主人公最后的选择打动了她,宁可不要一个安稳体贴无聊的
未婚夫,选择一个激情澎湃的男人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她哭着用掉了一包纸巾,突然
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爱过。而一个近30岁的女人没有爱过是令人悲哀的。
而当天晚上丈夫想留在她的房里,他问她想不想要一个孩子。她摇头,心里很乱,
很多想法需要慢慢地整理。没有爱的婚姻再加一个孩子太糟了。丈夫很生气,她也很生
气,说不要孩子就是不要。
无名的裂痕出现了。丈夫开始怀疑她有外遇。有一个晚上问她腿上的丝袜为什么左
右调过来了。原来早上他就留意带有一点红色指甲油的袜子穿在左边,而现在它在她的
右腿。还有一次一个朋友很晚打电话来,她接电话的时候听到另一房间里的话筒也拿起
来了,“咯”的一声。
送上门的温情脉脉的早餐早就没有了,近似无赖的是当她忘带钥匙的时候他任她敲
一小时的门都不会来开。
“想来真是可怕,就仿佛世界完全变了样,原来你自以为很了解的一个男人居然用
这种方式对待你,毕竟生活了5年了啊,从天上到地下,转眼成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还
可怕,他了解你,会用你最受不了的方式折磨你……这就是男人。”朱砂淡淡地说,眼
睛红红的,回忆使她心有余悸。
“可怕。”我点点头,一个温文尔雅。体贴异常的好男人转眼变成折磨女人的邪派
高手的确可怕。
“为什么男人总认为一个女人要离开他,就必定是因为有了外遇呢?女人就不能只
是因为自己的真实感觉而做选择吗?以为女人一刻也离不开他们?”朱砂认真地问我。
“因为他们只是一群自我陶醉的智商不高的家伙!”我肯定地说,仿佛自己是这个
城市女权协会的会长。
 
九 谁在敲门
别来打扰我,别敲门,也别写信。

        ——威廉姆·巴勒斯
人在敲门,唱机里正在放柴可夫斯基的《睡美人》,音量很响,
但我还是听见了敲门声。天天看看我,“是谁啊?”“不会是马当娜
吧。”我说,我们俩没有很多朋友,这是我们的致命弱点,但也是可
爱的优点。
我走到门边,从猫耳眼里一瞧,果然是个陌生人。我把门开了一
条缝儿,问他找谁。“如果您有兴趣有时间的话,我愿意向您介绍我
们公司新开发的吸尘器。”他的脸上浮上热情洋溢的微笑,用手摸一
摸喉结下的领带,仿佛只要我说“愿意”他就会即刻发表一通不会令
我失望的演讲。


“这个……”我不知如何是好,粗鲁地打发一个不算难看也不算危险的男人可能是
需要厚脸皮的,他能把一身廉价的西服穿得这般整洁干净,就更能说明这个男人的健康
人格。不能粗鲁地打击这种自尊。而且我也没事可做。
天大吃惊地看着我把陌生男人领进来,男人落落大方地掏出一张名片给他,打开随
身带着的大包,取出一个锃亮的吸尘器,“他要干什么?”天天低声问我。
“让他试试吧,我不好意思回绝。”我低声回答。
“如果试了又不买,更不好意思。”
“可他已经在试了。”我言不由衷地说。
这还是我住到这公寓后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形,这城市的上门直销浪潮在90年代初作
为商品经济新气象盛行一时后,到现在己渐渐平息了。今天这事纯属偶然。
陌生男人大力弯腰,手持吸尘器在地毯上一遍遍地清扫,吸尘器发出不轻的噪音。
天天躲到另一个房间去了,“这机器吸附性特别强,甚至可以吸出地毯上的螨虫。”男
人大声说。
我吓了一跳,“螨虫?”
他干完后把一堆脏物倒在一张报纸上,我不敢细看,怕发现有虫子在蠕动。“多少
钱?”我问。
“3500元。”他说。
这远远超过我的心理价位,我承认我对商品价格常识的无知。“但物有所值,等你
们添了小孩,这机器的作用就更明显了。它有助于保持家庭卫生。”我沉下了脸,他居
然提到“小孩”。“对不起,我们不想买。”
“可以打八折的,”他坚持不懈,“一年保修,我们是正规的大公司。”
“谢谢,耽误你时间了。”我把门打开,他面不改色地收拾好东西,稳步走出门外,
然后一回头,“您有我电话,如果改变主意,可以跟我联系。”
“CoCo,你什么都想试,总是给自己惹麻烦。”天天说。
“什么麻烦?至少他清理了一下地毯。”我吐了一口气,在书桌前坐下来。天天说
我“什么都想试”,真不知道他指什么。
敲门声又响起来,我一把拉开门,这次是隔壁的邻居胖阿婆,她手里是一叠积留在
楼下信箱里的水电煤电话账单,还有两封信。我记起来我们的信箱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去
查看了,反正也没上锁。我向胖阿婆道了谢,她笑呵呵地走了。
这儿的街坊邻居都有种老上海人特有的热心肠。他们似乎都没什么钱,下了岗的主
妇精打细算着安排日常生活,厨房的窗外挂着风干的小鱼,腌制的萝卜,不时有煤饼炉
子的烟飘过来,穿绿色校服挂红领中的小孩子们玩着永不过时的枪战游戏。而老人们围
在小公园的一角下象棋,打“大怪路子”,风不时吹起他们雪白的胡子。日夜交替的时
光就在丑陋的工房和破败的马路上空无声无息飞过了,而对于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上海人
来说,这种街区是他们最熟悉的带着种怀旧气息,对于年轻一代而言,这则是被排斥的,
终将被取代的地方,是毫无希望的下只角,然而在这地方住久了,就能感受到一种朴素
的气质,暗暗持续的活力。
那两封信其中之一是从西班牙来的,我把信递给天天,“是你妈来的信。”他正躺
在床上,我把信丢在他手边,他拆开来,看了几行说,“她要结婚了……另外还提到了
你。”
我好奇地凑过去,“我可以看吗?”他点点头,我跳上床,他从背后抱住我,双手
把信纸举到我面前。
“我的儿子,最近怎么样?上一封信你提到你现在和一个女孩子住在一起,你没有
仔细说一说她(你的信总是那么简单,让我失望),但我猜想你很爱她,我了解你,你
不会随随便便地接近一个人。那样很好吧,你终于有个人做伴了。
……下个月的1号我要结婚了,当然是胡安,我们住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了,相信可
以默契地长相厮守下去。这边的中餐馆依旧那么好,令人想不到的,我们正在考虑近期
来上海开一家餐馆,那将是一家正宗的西班牙餐馆。我盼望和你相见的那一天。虽然我
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来西班牙,你对我似乎从不信任,某种不好的东西一直阻隔
着我们,但时间过得那么快,10年过去了,你也已经长大了,不管怎样,你是我最心爱
的儿子。”
“这么说,你和你母亲可以见面了。”我放下信,“10年里她居然一直没来上海看
你,你也没去她那儿看她,真够奇怪的。”我看看他,他脸色不太好。“所以我不能想
象你们母子见面会是怎么样的情形。”
“我不希望她来上海。”天天说着,身体向后一仰,倒在厚厚的枕头上。睁大眼睛
看着天花板,天花板是空无一物的白色,可以引诱人坠入无尽的虚空里去。“母亲”这
个称呼在天天曾经告诉过我的那个故事里变得蹊跷难辨,分明还带着他父亲意外死亡事
件所烙上的阴影。
“我以前的妈妈长得像仙女,头发长长的,说话很温柔,身上总是有一股香气,手
指很软很白,会织各种漂亮毛衣……这是我在10年前见到她的样子。后来,她也寄过一
些照片给我,我都扔了。”天天眼睛对着天花板说。
“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呢?”我对那个远在西班牙的女人充满了好奇。
“我不认识照片上的人。”他在床上转了个身,背对着我。一种厌烦的情绪影响了
他。他宁可用寄信或寄卡片的方式与她联系,不能想象有朝一日她会活生生地站在他面
前。那样不行,如果那样,他的某种受控着的精神防线就完蛋了,世上有千万对母子,
像他们这样的不多,有一道关横在他们之间,本能的血缘之亲和温情克服不了那种猜忌,
爱恨交织的这一场战争会一直延续到无法预知的故事尾声。
另一封信则是由马克寄给我的,信封里装了两张请柬和他的简短附言,“那次派对
上你给我很深的印象,希望可以再次见到你。”
我对天天扬了扬请柬,“去看画展吧,那个德国人马克果然不食言。”
“我不去,你一个人去吧。”天天闭上眼睛,看上去并不高兴。
“咦,你一向很喜欢看展览的。”我置疑道。这是实情,他经常背着相机去看各类
艺术展,画展、影展、书展、雕塑展、家具展、书法展、花展、汽车展,以及各种工业
器械展,在一大堆令人吃惊的作品中流连忘返,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展览参观狂。那是
他窥视外部世界真面目的窗口,按精神分析师吴大维的说法,一个幽闭症患者又往往是
一个偷窥爱好者。
“我不想去。”天天突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眼睛,用一种抑制不住的讥讽说,
“那个德国人总是对着别人的女朋友献殷勤吗?”
“哦,你这么认为吗?”我反唇相讥,这种情形真是少有,天天的眼睛一多疑就变
得像蜗牛一样冰冷,让人不适,眼白多眼黑少。而我还报以粗鲁的态度可能缘于内心的
虚弱,仿佛身上的某处暗疮让敏感的天天一下搔到了。
天天紧闭上嘴,一语不发地走进另一个房间。他的背影仿佛对我说,“别拿我当傻
瓜看待,你们跳了一夜的贴面舞,接下来他又跟着我们走进过这房间。”我也闭上了嘴,
一言不发。
 

十 把我带回你的家
健康性生活,
是最有益于女人声音的好东西。

        ——普赖斯
每个女人都崇拜法西斯分子,脸上挂着长靴,
野蛮的,野蛮的心,长在野兽身上,像你……

        ——席尔维亚·普拉斯(诗人)

那一天,我独自去了画展。刘海粟美术馆里人头攒动,

在灯光下各种人气蓊蓊郁郁,可以嗅得出有富人有穷人,有病人有健康的人,有艺
术家有小混混,有中国人有洋人。

在一幅名为“U形转变”的画前我看到了马克,他顶着一头金发,高高地站在我面前,
“嗨,CoCo!”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背上,做法国式亲吻,意大利式拥抱,看起来蛮高兴
的,“你男朋友没来吗?”

我笑着摇摇头,然后我装出专心看画的样子。

他一直站在我身边,在我沿着画廊走动的时候形影不离,浑身散发异国的香味。在
他随随便便的姿态里有一种让我不安的东西,似乎是种猎人面对心爱的猎物时不一般的
矜持。我的大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眼前的一幅幅画突然成为一堆打乱的颜料和随意显
动的线条。

人流在慢慢蠕动,我们被挤在一起,他的手不知在什么时候起就抓住了我的腰。

突然两张熟悉的面孔跳进我的眼帘,那儿,就在左边第三幅画前鹤立鸡群地站着马
当娜与阿Dick,他们衣着漂亮惹眼,戴着窄框时装眼镜,一头靓发总是乱乱的,但乱得
总是有章有法。我吓了一跳,连忙钻在人群里朝另一个方向走。马克照旧不安好心地紧
跟不舍,那只放在我腰上的手像火钳一样烫而危险。

那对性感情侣无意中的出现,陡然刺激了我犯错的欲望。是的,也许从一开始我就
准备好犯错了吧。“我看到马当娜和她男朋友了,”马克说着,脸上浮上暖昧但迷人的
笑。

“我也看到了,所以,我们要逃走。”我明明白白地把那层意思说出来了。话音刚
落,他就一伸手攫住我,几乎像银行抢劫犯那样不由分说,把我飞快地拎出美术馆,一
把放进他的福特车里。然后在受虐的快乐中,我的脑子就变得不顶用了。

此时此刻我只要还有最后一丝控制力,我就该从他身边走开,从这辆锃亮气派的别
克车里逃走,那么就不会有以后发生的一切了。可我一点也不谨慎,我也一点不想要谨
慎,我长到25岁,从来就不想要那种什么都不去惹的安全。“一个人可以做任何事,包
括应该做和不应该做的。”伟大的达利好像说过这话。

在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向我一点点俯下身来的时候,我注意到这个巨大的房间里此刻
飘荡着的空气是黛青色的,宽敞寂静,充满陌生人和陌生家具的气味。

他吻我的嘴唇,突然抬起头笑了,“要不要喝点酒?”我孩子气地用力点点头,我
的身体凉凉的,嘴唇也是冰的,可能喝点酒有好处。喝了酒就变成热女人了。

我看着他赤裸着身体下床,走向一只亮晶晶的酒柜。他拿出一瓶朗姆酒,分别倒在
两只杯子里。

酒柜旁边是一架唱机,他往里面塞了一张唱片,我听到的音乐声居然是中国评弹,
一个不知名的女声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我听不清楚那种温软的苏州唱词,但感觉很
特别。

他走过来,“你喜欢评弹?”我没话找话。他点点头,把西递给我,“那是最适合
做爱的神秘音乐。”我喝着酒,咳嗽了几声。他拍着我的背,嘴角挂着淡郁而迷人的笑
容。

再一次的亲吻,舒缓而长久,这
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做爱之前的亲吻也
可以这般舒服,稳定、不急不躁,它
使随后的欲望变得更加撩人起来。他
身上的那无数金色的小细毛像太阳射
出的亿万道微光一样,热烈而亲呢地
啃啮着我的全身。他用蘸着酒的舌尖
挑逗我的乳头,然后慢慢向下……酒
精凉丝丝的感觉和他温热的舌混在一
起,使我要昏厥,能感觉到一股股汁
液从子宫里流出来,然后他就进入了,
大得吓人的器官使我觉得微微的胀痛,
“不行,”我叫起来,“不行。”

他丝毫不加怜悯,一刻不停。痛
意陡然之间转为沉迷,我睁大眼睛,
半爱半恨地看着他,白而不刺眼带着
阳光色的裸体刺激着我,我想象他穿
上纳粹的制服、长靴和皮大衣会是什
么样子,那双日耳曼人的蓝眼睛里该
有怎样的冷酷和兽性,这种想象有效
地激励着我肉体的兴奋。“每个女人
都崇拜法西斯分子,脸上挂着长靴,
野蛮的,野蛮的心,长在野兽身上,
像你……”把头伸进烤箱自杀的席尔
维亚·普拉斯这样写道。闭上眼睛听
他的呻吟,一两句含混的德语,这些
曾在我梦中出现过的声音击中了我子
宫最敏感的地方,我想我要死了,他
可以一直干下去,然后一阵被占领被
虐待的高潮伴随着我的尖叫到来了。

他躺在我的旁边,脑袋枕着我的几缕头发,我们用床单裹着裸体抽烟,烟雾适时地
填补了眼前的空白,也可以趁机不说话。有的时候人们没有一点点发声音的欲望。只是
为了陷入一种无声的屏障里去,那令人安慰。

“你好吗?”他的声音像从烟雾升起来,淡淡的,轻轻的,他从背后搂住我,我们
相叠着侧卧,像两把相亲相爱的银匙,闪着冷冷的金属的光。他的一双大手就放在我的
乳房上。

“我要回去了,”我无力地说。他吻着我的耳后。

“好的,我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好了。”我的语气虚弱但不容置疑。

坐起来穿衣服的时候我被严重的沮丧感笼罩住了,激情和高潮已经过去,电影结束
后观众纷纷离场听到的只是一片椅垫翻转的扑扑声和脚步声、咳嗽声,屏幕上的人物故
事音乐统统消失了,天天的脸在我脑子里左移右晃怎么也不能静止下来。

我穿得很快,对身边的男人看都不看一眼,所有男人在穿衣服的时候总比脱衣服的
时候丑陋。相信很多女性会有同感。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这种想法暂时起了作用,
我振作精神大步走出这座漂亮得使人无所适从的公寓。坐进出租车里,他隔着车玻璃对
我示意,他会给我打电话的。我模糊地笑了笑,“谁知道呢?”车子逃也似的开离了他。

我的包里没有带镜子,我只好对着窗玻璃看,看到自己的只是一张五官不清的幻影
般的脸。我想我见到天天说的第一句话该是什么呢。“画展不错,碰到不少熟人,当然
马克也在……”女人天生会说谎,尤其当她们周旋于几个男人中间时,越是复杂的场合
越显机智,从会说话开始她们就会说假话了。小时候我曾在打破家里一只名贵古董花瓶
后说,那是家里的猫打破的。

可我不习惯对着天天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说谎。但不说谎又怎么行呢?

我走在昏暗的楼道上,楼道上一股葱油和烤肉的味道,邻居们已在准备晚餐了,我
开了门,拧亮灯,出乎意料的是,天天不在屋里,桌上也没有任何留言的纸条。

我在沙发上坐了会儿,看着裹在瘦长双腿上的黑色紧身裤,左边的膝盖上粘着一根
短短的金色鬃发,是马克的,它在灯光下闪着淡色的光,我想着马克的脑袋沿着我的胸
慢慢移下去的情形……把那根头发用烟头烫化了,成为极小的一撮灰,接着一股无法遏
制的倦意像潮汐席卷过地球表面那样凶狠地席卷了我,我变得无忧无虑无知无觉了,身
体放平在沙发上,把双手放在胸前,像祈祷的修女或是安详的死人那样,很快就睡着了。
 

十一 我要成功
我不会假装自己是个平凡的家庭主妇。

        ——伊丽莎白·泰勒

每到一处,总会有人问我:是否认为大学教育扼杀了作家?我的看法是:他们扼杀

的还不够——很多畅销书,都出自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家伙的手。

        ——弗·奥康纳

富于古典情怀的小说家总是这样写道:“此生只愿长眠不愿醒”,而不停息的梦,
又是精神分析家从枕头底下发掘出来的另一个世界。当妈妈每天清晨把我从床上叫起来,
给我摆好早餐,递给我书包的时候,我的早熟的脑子里总是充满了一堆梦的泡沫,从小
我就是个爱做梦的小孩子。现在的生活最令我感到解放的一点是,我可以爱睡到什么时
候就什么时候,有时被邻居家的争吵声或过大的电视机音量或骤响的电话铃惊醒后,我
还可以把头蒙进被子里,继续那暂停的梦境。有时你可以继续梦中的异国旅游,当然有
时我再也回不到原先的梦中,无法继续与一个陌生男子谈情说爱,那时我会懊恼地想哭。

我和天天共同的生活一开始就有点像梦,我喜欢的那种纯色调的直觉性的,没有孤
独感的梦。
德国人马克可能是种类似争吵声、电话铃等可以惊扰我的梦的东西。当然就算没有
遇见马克,我可能也会遇见其他可以引诱我的人。我和天天的生活充满了太多小小的无
法由我们自身来弥合的缝隙,一定会有外力会趁机介入。而我,可能真的不是好女孩。

那天,我在半夜醒来,发现天天已经回来了,他坐在我一边的沙发上,神情专注地
看着我的脸,还有一只猫,他的怀里抱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猫也在盯着我看。在那
一双绿油油的眼睛里,我看见了自己。我一下子坐起来,猫从天天手里掉下来,很快穿
过地板到了卧室门外。

“你去哪儿了?”我问天天。这似乎有点先发制人,他应该也想问同样的问题。

“回了一趟奶奶家,奶奶留我吃晚饭。”天天轻声说,“我好久没去看她了,她家
母猫新产了一窝仔,她送了我一只小猫,它叫线团。”他的脸上有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温
柔,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摸摸我的脸颊,我的下巴,我细细的脖颈。那只手有点冷,
但很轻柔。

我睁大眼睛,突然有种预感,他想掐死我。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况且他也没
有这个力气。为此我觉得一种异常的歉疚使我张张嘴,想说出发生过的一切。天天却用
吻堵住了我的嘴。他的舌头微苦,迷醉如雨后植物般的气息弥漫了整整一房间,然后又
是那双手,雪崩似的滑过我的每一寸皮肤,这种爱使我精疲力尽,我觉得他已经知道发
生的一切了,他的手指能从我的肌肤上检查得出来。那上面粘着陌生人的体液和微粒,
而他的感觉一触即发,灵敏得像个疯子。

“也许我应该去看医生。”他沉默半晌,开口说。

“什么?”我伤心地看着他,已经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一切肯定非我所愿。此刻这
个屋子里除了我们再没有别人,在那种气氛里他或我都没法逃脱。

“我爱你。”我抱着他,闭上眼睛,这句话太像电影对白,即使在伤心的时候说出
来也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我闭着眼睛,脑子里有很多暗影在晃,像蜡烛照出来的影子。

然后一堆火花猛然爆发出来,是我的小说,惟有它可以像火花一样激励我,并使我肉体
存在的理由趋于完美。

写作,抽烟,哗哗哗的音乐,不太缺钱(我的银行户头上还有一笔钱足以撑到这部
小说完成,事实上我和天天的日常开支都混着用,他钱多就多付一点),一句话也不用
说,默默地坐上几个小时,那才叫幸福。一口气写完十几面厚的稿纸,我觉得生活的每
一道缝隙都填满了人生之意义,脸上的每一道小皱纹都物有所值。

我在爱上小说里的“自己”,因为在小说里我比现实生活中更聪明更能看穿世间万
物。爱欲情仇、斗转星移的内涵。而一些梦想的种子也悄悄地埋进了字里行间,只等阳
光一照耀即能发芽,炼金术般的工作意味着去芜存精,将消极、空洞的现实冶炼成有本
质的有意义的艺术,这样的艺术还可以冶炼成一件超级商品,出售给所有愿意在上海花
园里寻欢作乐,在世纪末的逆光里醉生梦死的脸蛋漂亮、身体开放,思想前卫的年轻一
代。是他们,这些无形地藏匿在城市各角落的新人类,将对我的小说喝彩或扔臭鸡蛋,
他们无拘无束,无法无天,是所有年轻而想标新立异的小说家理想的盟友。

我以前的小说编辑邓给我打来电话,她是位40出头的中年女士,丈夫在日本留学,
独自带着一个读初中的女儿生活。她身上集中了上海中年女性的特点,神经质的白皙,
总在头上盘发髻,穿船形皮鞋和棉纤混合的筒裙,爱打听各种消息爱在一年四季吃冰淇
淋。

我在她帮助下出的第一本小说集《蝴蝶的尖叫》所遭受到的际遇是奇特的,人们都
在窃窃议论那本怪诞大胆的书,关于我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双性恋的传闻不胫而走,发
生过大学生在书店把我的书顺手牵羊的事件,也有男士通过编辑的手转寄给我色情照片
和信,他们希望知道小说中的主人公与我本人之间有什么样的联系,希望可以约一个时
间在衡山路上的西贡餐厅装扮成我笔下的风流人物与我共迸晚餐,或者开着一辆白色
“时代超人”与我兜风,车至杨浦大桥时我们可以在车内做爱,总之一切发生得像一宗
丑闻,沸沸扬扬令人始料不及。但言归正传,在整个过程中我没有赚到多少钱,第一版
的几千册书售完后就不见第二版出来,问邓,她说出版社近期运作有点问题,等过一段
时间再说吧。一直等到现在。

当时我的男友叶千则说,你写的东西少儿不宜,太过了,所以那书就玩完了。这书
玩完后我与他的短暂交往也告终了。

他是个吊儿郎当的不良青年,任某一大型广告公司文案制作,我在采访他们公司的
英国老板时与他认识,他看上去聪明、尖刻、不太有热情,但不知是什么东西使他决定
在一面之交后追我,那时我还处在矮个子前男友带来的恐男症中,我宁可在一堆女人里
面寻找友谊。


但他十分有耐心地与我周旋着,在听我说完前一段失
败的感情经历后,他站起身来,说“你瞧我挺高,心眼不
坏,想法也很简单,我只是想深入认识一下你,仅此而已。”

当天晚上,他就成功地对我做了一次深入而全面的认
识,从乳房到脚趾,从喘息到尖叫,从一滴小水珠到整个
欲望的大海。

他的身体颀长优美,他的蛋蛋温暖干净,含在嘴里的
时候可以领略到性爱赋予对方的无条件信任感,他的阴茎
旋转抽升的感觉像带着小鸟的翅膀,他以一种简单明了的
性爱方式治疗了我的灰色记忆,恢复了我对待性的正常态
度,甚至他仔细耐心地教我如何分别阴蒂性高潮与阴道性
高潮(曾经有一本书告诫说前者是坏的,神经质的,后者
是好的,成熟的),有好几次他总是让我同时获得这两种
高潮。

最后他让我相信,我是个比许多女人都幸福的女人。
因为据资料统计,约百分之七十的中国女人在性上存在着
这样那样的问题,百分之十的女人一辈子一次高潮也没有。
这是一个让人惊讶不已的数字,也是推动每个时代的妇女
解放运动蓬勃发展、持久不衰的内在动力之一。老弗洛伊
德在100年前就说,力必多无处发泄时,它就会转变为各
种社会政治行为、战争、阴谋、运动等等。


与叶千相处的几个月里正逢我的小说出版,我的精神处于浮躁、兴奋难捺的状态,
叶千和他带来的性,正是针对这种状态应运而生的。尽管这样的性经历难以避免地带着
某种失落某种空洞,女人的天性中总不自觉地把性与精神之爱联系得更紧一点。随着小
说集《蝴蝶的尖叫》以第一版告终,我的口袋里又听不到几个铜板作响(我原先希望这
本书会带给我一笔钱财),我们也风平浪静地分了手,不吵不闹,不伤感也不亢迸,总
之非常科学非常无害地分手。

天天是与我以前有过的男人都不同的类型,他是一个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的胎儿,
他的复活依赖于一种毫无杂质的爱情,他的最终死亡也与爱情脱不了干系,他不能给我
完整的性爱,我也做不到守身如玉。一切都是不可捉摸的,我的爱可能更多地来自于自
身被需要的程度,他需要我多少,我的爱应该有多少。天天如氧气如水般需要着我的存
在,我们的爱情就是一种最奇形怪状的结晶,一切来自于偶然,一切来自于笼罩在命运
上的被压抑着的细微的气氛。

初秋季节,空气里带着丝烟草或汽油般干爽的味道。

我的编辑在电话里问我,“手头这部新书写得怎么样了?”

“还好,”我说,“可能我会需要一个经纪人。”

“什么样的?”她好奇地问。

“可以帮助我实现梦想的,同时防止像上一本小说集那样不讨好的结局出现。”我
说。

“说说看,你有什么想法。”

“我的梦想是年轻、时髦、聪明又有野心的女人的梦想,我的新书为这样的女人而
写,还应该有个巡回全国的新书宣传派对,我穿着黑色露背装,戴着夸张的面具,地板
上铺满我的书的碎片,人们踩在这些碎片上疯狂跳舞。”

“天哪,”她笑起来,“你够疯狂的。”

“它可以实现。”我说,对她的笑不以为然,臭不可闻的文坛就像金庸笔下的武林,
有正道与邪道之分,而不少正道人士就爱做道貌岸然,口诛笔伐的事情。“去实现它只
是需要金钱和智慧。”

“好吧,”她说,“有一些作家在上海开笔会,其中有个稍长你几岁的女孩子,嫁
了个着名评论家后总是渴望从丈夫掉在地板上的头发中寻找灵感,非常有意思。你也许
可以和他们见一见面,这有好处。”她说了新乐路上的一家餐馆,她也会在那儿。

我问天天想不想和我一起去见那些作家,他装作没听见我的话。他对作家有根深蒂
固的坏印象。

我为挑选什么样的衣服踌躇了半天,衣橱里的衣服分成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一种
混淆性别,宽大,低色调,穿上像幅中世纪的油画,另一种则是紧身的带着股狐气的小
衣服,穿上后像“007”系列片里的猫女郎。我扔了枚硬币,选了后者。涂紫色唇膏和紫
色眼影,配上豹纹手袋,西方60年代的嬉皮复古装束,正在上海某些场所兴起。

出租车带着我晕头转向地在街道上兜来兜去,开车的司机是个刚上班没几天的新手,
一不留神又兜回了老地方,而我基本上是个路盲,一点方向感都没有,只会尖叫,我们
两人一路上把对方弄得神经兮兮的。看着计价器上的数目一下下往上跳,我威胁说,
“我要投诉,”司机不说话,“因为你在损害顾客的权益。”我加重语气。

“好吧好吧,大不了我不收你的钱。”

“哎,就在这儿停吧。”我及时地叫了一声,车窗外掠过一片熟悉的灯光和大玻璃
窗,玻璃后面有不少黄头发攒动,“对了,我在这儿下车。”我临时改了主意,既然车
子怎么也开不到新乐路上的餐馆,我只好放弃和作家们的聚会。在Kenny的阴阳吧(Y.Y)
寻点开心吧。

阴阳吧分为上下两层,穿过长长的楼梯下去,位于地下室的跳舞场正呈现一种快活
的气氛,酒精、口水、香水、人民币、肾上腺激素的气味就这样飘来飘去,百老汇式的
轻喜剧气氛,我看到我喜欢的DJ香港人Christophe Lee正在叼台上,他也看到了我,冲
我做了个鬼脸,音乐是House和Trip’Hop,都是酷毙的工业舞曲,如暗火狂烧,钝刀割
肉,越跳越高兴,越跳越爽,直跳到人间蒸发,直到大脑小脑一起震颠的地步才是最高
境界。

周围有不少金发洋人,也有不少露着小蛮腰以一头东方瑰宝似的黑发作为招揽卖点
的中国女人,她们脸上都有种婊子似自我推销的表情,而事实上她们中相当一部分是各
类跨国公司的白领,大部分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良家妇女,有些还留过洋,有私家车,做
着某个外资公司的首席代表(简称“首代”),是上海800万女性中的佼佼者,可跳起舞
来脸上都是统统暖昧的样子,真不知道她们脑子里在想什么。

当然也有一部分就是专做跨国皮肉生意的娼妓,她们一般都蓄着惊人的长发(以供
洋鬼子压在身下性趣勃发之余惊叹东方女人的神奇毛发),一般会说基本的英语(如
“one hundred for hand job, two hundreds for blow job, three hundreds
for quickie, five hundreds for one night.”),喜欢对着目标以性感的慢镜头
舔嘴唇(可以拍成一部热门电影,叫《中国嘴唇》,专门描述洋人在上海成千家酒吧的艳
遇,艳遇从舔嘴唇开始,各种各样的嘴唇,丰肥薄瘦,黑嘴唇、银嘴唇、红嘴唇、紫嘴
唇、涂劣质唇膏的、涂兰寇、CD唇膏的……由上海众风月女性主演的《中国嘴唇》将超
过由巩俐和杰米利·艾伦斯主演的好莱坞大片《中国盒子》)。

我跳起舞来就幻觉连篇,灵感如泉涌,这是身体过度解放的结果。我觉得应该有一
个贴身女秘书拿着笔记本电脑随时随地跟着我,尤其在工业舞曲里跳舞的时候,她应该
记下我所有的幻觉,那远比我坐在书桌前写棒一千倍,多两千万倍。

我看到我肚脐眼上的那枚银环在灯光
魅影中急速闪灵,像开在我身体上的一枚
小毒花,一只手从背后搂住了我赤裸的腰,
我不知道这是谁,但我不是很在乎,当我
微笑着转头,看到了马克那一张轮廓动人
的脸。他居然也在这里。

他俯下脸来贴着我的脸,在音乐里对我呼出热呼呼的气,他肯定喝过一种叫“
James’Bon”的马丁尼酒,他的声音很低,但我还是听清他在说他想要我,就在此时此
地。我昏头昏脑地看着他,“这里?……现……在?”

我们在二楼不太干净的女用洗手间里挤作一团,音乐己隔得远了,我的体温渐渐降
低,我还是睁不太开眼睛,但我挡住马克的手,“我们在这里做什么?”我用梦游般的
声音问他。

“在做爱。”他用了一个恰如其分的词,脸上并没有任何轻佻的东西,相反我觉得
他的蓝眼睛一点都不冷漠,那儿泛着像圣桑《天鹅》那样的柔波,即使在这样一个有异
味的洗手间里,你永远不会理解纯粹的情欲何以会激起如此这般的亲密无间!

“我觉得这样糟透了,像犯罪,更像……受刑……”我喃喃地说。

“警察找不到这儿的,相信我,这一切都是完美的。”他的措词
像一个急于求欢的骗子,把我顶在紫色的墙上,撩起裙子,利索地褪
下CK内裤,团一团,一把塞在他屁股后面的口袋里,然后他力大无比
地举着我,二话不说,就准确地戳进来,我没有其他的感觉,只是觉
得像坐在一只热呼呼而危险的消防栓上。

“You bastard!”我控制不住地说粗话,“快放我下来,这样
不行,我像一只墙上 的母猴标本。”

他狂热而沉默地注视着我,我们换了姿势,他坐在抽水马桶上,
我坐在他身上,取女位姿势,并且自己来掌握性敏感方向。有人在敲
门,而厕所里一对变态男女还没完事。

高潮还是在恐惧与不适中降临了,又一次完美的高潮,尽管姿势
很别扭,尽管在这么个有些臭的洗手间。他推开我,拉一下水阀,随
着旋转的水一堆秽物很快消失了。

我哭起来,这一切不可解释,我越来越对自己丧失了信心,我突
然觉得自己比楼下那些职业娼妓还不如。至少她们还有一份敬业精神
和一份从容,而我别别扭扭,人格分裂得可怕,更可恨的是我还会不
停地思考、写作。我不能面对洗手间那一面幽暗的镜子 中自己的脸,
什么东西在我体内再次流失了,一个空洞。

马克抱住我,“原谅我”,他不停地说“Sorry, Sorry”,把我像死婴一样搂在怀
里,这更令人难受。

我一把推开他,从他屁股口袋里拿出内裤穿上,整理了一下裙子,“你并没有强奸
我,没有人可以强奸我的,你不要老是说 Sorry、Sorry,那很不礼貌的。”我冲他低
低 地吼了一声,“我哭是因为我觉得自己难看死了,哭一哭就会舒服点,你知不知道?”

“不,你一点都不难看。”马克的脸上满是德国人特有的严肃表情。

我笑起来,“不是,我的意思是终有一天我会死得很难看。因为,我是坏女孩,上
帝不喜欢坏女孩,虽然我自己很喜欢自己。”

我说着,又哭起来。

“不,不,我的蜜糖,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真的,CoCo,我越来越喜欢你。”
他的眼睛里无限温柔,在厕所灯光下无限温柔又变成无限哀愁,我们紧紧抱在一起,欲
念再次浮出来。

开始有人在敲门,看来是哪位女士忍无可忍了。我吓坏了,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镇定地吻我,门外的脚步声走远了,我轻轻推开他,“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我们还会不小心碰到,上海很小的,你知道。”

我们从洗手间迅速地走出来,“我要走了。”我说着,朝门外走,他执意要开车我
送回去,我执意不肯。

“好吧,”他对一辆出租车招招手,从钱包里取出一张钱放到司机手上。我没有阻
止他这样做,我坐上车子,隔着窗对他轻轻说,“我还是不太舒服,有罪恶感。”“那
是因为我们做爱的地点不对,它事后会来影响你的情绪。”他伸脸过来吻了我一下,我
们都没提到天天,自欺欺人地不去提。

出租车的收音机里有个家庭主妇在向“相伴到黎明”的热线主持人倾诉心声,丈夫
有外遇,但她不想离婚,她希望另一个女人会自动消失,她不知道怎样夺回丈夫的心。
我和司机都默不作声,城市人习惯于心不在焉地听着别人的隐私故事,没有同情心也爱
莫能助。车子开上高架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片灯火海洋,如此灿烂,如此惊人。我想象
着这一刻遍布上海各角落的灯火阑珊处有多少故事在发生着,有多少喧嚣,动荡和厮杀,
有多少难以想象的空虚、纵情,欢爱。

天天还没睡,他和小猫线团依偎在沙发上,手上拿着一个拍纸簿,给他那远在西班
牙的母亲写一封长长的信。我在他身边坐下,线团跑开了,他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我
心里一惊,怀疑他又嗅到了一丝陌生男人的气味。要知道马克身上还有股淡淡的狐臭,
我一直很享受这股淡淡的动物味道。

但天天清冷如寒水似的眼睛使我受不了,我神经质地站起来,向浴室走去。他低下
头继续写信。

热水哗哗放着,“水蒸气慢慢地在浴室惟一一面大镜子上凝结,看不见自己的脸了。
我吐了口气,没人一缸冒着烟的热水,放松下来,有什么麻烦来临的时候我就把自己藏
入一缸热水中,水那么热,一大把头发像黑色睡莲一般浮在水上,能回忆起来的都是一
些快乐的事,优美的事。

我回忆小时候总是偷偷溜上外婆家的阁楼,阁楼上有一把坏掉的老式皮转椅,一个
四角包铜的红木大箱子,箱子上堆满了灰尘,打开箱子,里面有几只用蓝瓷烧出“Salt”
字样的瓷瓶,一些做旗袍剩余下来的边角料,还有一些古怪而无用的小玩意儿。我总是
坐在破皮椅上一个人玩那些小玩意儿,天色在小小的老虎窗外一点点黯淡下去。“倪可,”
外婆在叫我,我假装没听见,又一声,“倪可,我知道你在哪儿,”然后看到外婆胖胖
的身影从楼梯上升上来。我飞快地把箱子关上了,可我的手脏了,衣服也脏了。外婆生
气地说,“不要再爬来爬去玩了,这些东西你要喜欢我就送你做嫁妆吧。”可是后来因
为市政府造地铁,那幢由法国人建于1931年的老楼动迁,大家都乱哄哄地搬了家,所以
小时候玩过的宝贝都不见了。

我伸了伸脚,想起小时候往事总像隔了老远看前生前世。除了那种温柔之情,什么
都像假的。这时,浴室的门被推开,天天走进来,他的眼睛红红的,走到浴缸旁边蹲下
来。

“信写完了吗?”我轻声问。

“写完了,”天天说,他沉默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让她打消来上海开餐馆的念
头,我去奶奶家时也说了这件事,奶奶说她来得正好,要找她算一笔账……我也不想让
她来,宁可就这样一个人混下去,直到死的那一天……”他的声音极其阴郁,当他说到
最后一句话时他的眼泪流下来。

“CoCo,无论怎样,你都不要对我说谎。”他凝视着我的双眼,一把无形的凿子凿
开了心脏上的一层粉红色薄膜,一股浓重的令人惧怕的寂静像血液一样渗透了四周,然
而越是相爱无望,越是把你藏匿进一个深深的谎言,沉沉的梦里。

“我爱你。”我一把抱住他,闭上眼睛,我们的眼泪掉迸浴缸里,浴缸的水越来越
烫,颜色越来越深,最后像烧沸的血浆一样吞噬了哽咽和悸动。从这一夜起,我就发誓
永远不会让他知道马克其人其事的存在。一丁点儿都不能,我不想让他死在我手上,死
在我的艳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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