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草地派对
反对单调,拥护多样性,
反对拘束,拥护不受拘束的狂热
反对一致,拥护等级
反对菠菜,拥护带壳的蜗牛
——萨尔瓦多·达利
下午,秋天的太阳照耀街道和人群,留下一抹抹轻而淡的影子,树木上已萌生秋意,
一片片叶子像渐渐发黄的昆虫标本挂在树上。风吹在人脸上,一阵凉意。
一些事件在你的日常生活中迭二连三地发生,使你注意不到季节变得如此快,时间
过得如此容易。
天天真的去了一家生殖健康医疗中心,第一天我陪着他一起去。
走进那幢楼的感觉不太好,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压抑人的身体,走廊、招贴画、
医生的脸都干净得过分。看病的医生戴着大眼镜,目无表情,他一边询问着天天有关问
题,一边在病历卡上重重地写着什么。
“第一次遗精什么时候?早上会有自然勃起吗?平时看那种书或看那种电影会有反
应吗?成功的性交一次都没有吗?——我指的是能顺利插入并持续三分钟以上时间,平
时身体还有什么异常反应?”
天天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的额头满是细细的汗珠,说话都很难说完整,我想此刻
只要我伸手拉起他他就会飞快地跑出这个房间。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看到天天被领进
旁边的治疗室,他看上去很糟糕,随时会昏倒似的。在他走进门的时候他突然用一种充
满惊惧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我用手捂住半边脸,这对他来说太残酷了。
漫长的等待,治疗室的门开了,医生先走了出来,接着是天天,他低着头,没看我
一眼。医生在诊断书上刷刷地写着,他对天天说,“你的生殖系统很正常,调整心理才
是关键。”他建议天天参加一个医院的精神治疗小组,外加一些药物辅助治疗。
天天的日常生活突然地多了一项内容,每周去一趟生殖健康医疗中心,每次在那儿
呆上几小时。也许使他迷恋的并不是治疗本身,而是那儿有一群与他类似的难言之隐的
受害者。大家坐成一圈轮流发言,在一种默契中交换各自的痛苦,生活的压力,按照我
的朋友心理医师吴大维的说法,集体受难的气氛有助于排遣个体的内心焦虑。
但很快地,天天对医疗中心和那个小组感到厌倦了。他与小组其中的成员一个叫李
乐的年轻人产生了友谊,不时会邀请他参加我们这个圈子的活动。
秋天适宜于在户外聚会,我们在兴国宾馆搞了一个草地派对。周未下午的太阳懒洋
洋地照在身上,风把附近的一个小医院的来苏水味带过来,让鼻子有点痒痒的,四周的
景色很美,植物和建筑参差映衬着,暖烘烘的秋色。
格子布摊在草地上,一些看上去诱人的食物摆在上面,朋友们像棋子般散落在四周,
或躺或坐,像马奈的名画《草地上的午餐》,那些洋溢中世纪中产阶级情调的生活场景
一直是我好奇而向往的。再则过多的室内生活也太闷了,思考、写作、沉默、梦境、想
象都可以让人濒临发疯,科学家毫无人性的实验证明了把一个人单独关在封闭的屋子里
四天就足以使之像失控的弹子蹦出窗台。人要发疯是容易的。我父亲在最近写给我的明
信片上(他正和母亲在杭州旅游)写着一句:“女儿啊,多去户外走走,草地和新鲜空
气才是生活对一个人最珍贵的馈赠。”他现在都用一些类似格言警句之类的东西与我做
交流与沟通。
李乐也来了,穿脏兮兮的式样新潮的衣服,他是个瘦小的长着一双大眼留着光头的
男孩子,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说诸如“我操,Shit”之类粗话,并且老爱神经质地捏鼻尖,
把鼻尖捏得又红又尖。我不喜欢他。据说他从10岁开始就追逐比他年长的女性,11岁被
小学同班同学的妈妈诱好,过早地失了童贞,此后他跟五十多个妈妈阿姨辈或姐姐辈的
女性有过床第之欢,一年前他与别人的妻子在床上被双双捉住,被那丈夫痛打一顿并被
剪掉了他引以为傲的一头长发,受此惊吓后他就阳痿了。
他是个知青子女,父母都不在上海,没人管也没人关心。现在在南京路上一家
Adidas专卖店做营业员,平时在一个地下室练习打鼓,有一个自己组建的松散的摇滚
乐队,摇滚暂时替代了性抚慰着他年轻的身心。使天天对他产生好感的不仅在于他那种
奇怪的生活态度(放纵、柔弱、天真、我行我素),还在于他也爱看书,爱思考人生的
终极问题。
朱砂也应我的邀请来参加这个草地派对,还带给我一件礼物,一瓶资生堂爽肤水,
她说是刚从香港出差回来带来的,这一瓶东西那儿比上海便宜l00块。已经有一段时间
没看到她了,可她身上那种端庄体贴的女人味一点也没变,看上去已从离婚的阴影中恢
复了。
“听姑妈说,你又开始写小说了?”她吸着一盒果汁,微笑着看着我。太阳光淡淡
地照在她身上,她身上有一种春草般的自然芬芳。“噢,对了,”她掏出一张名片给我,
“这是我现在上班的新公司。”
我接过来一看,愣了愣,这不是马克所在的那家投资顾问公司吗?
“对,我又在写小说了,希望是本畅销书,这样我就有钱去欧洲旅行了。”我说。
“你男朋友呢?你们还是每天共处一室吗?我不能想象这种生活,你们当中没有一
个想出去工作吗?这样不太好的,使人变得不那么健康。”朱砂用一种温柔的口气说。
“我们经常出去散步,有时去酒吧喝喝酒,跳跳舞。”我说,心里还在想着如果我
去欧洲旅行的话,天天肯定也愿意同行的,出门旅行不仅是时空迁移,也会对人的心理
生理造成某等程度的影响。我幻想着在法国某个小镇的某个旅店里可以与天天做爱(在
那些地方他就可以),然后是德国的汽车旅馆、维也纳废弃的小教堂,罗马15世纪的角
斗场、地中海的一只快艇上……故事会一点点延续下去,只要有爱有欲,在森林、湖泊
和天空回旋的就是自由和爱的舞蹈。
我走到天天身边,坐下,吻他,他中断了与李乐的谈话,对我报以微笑。“玩飞碟
吧。”我说。“好。”他站起来,阳光下的他显得特别年轻,像中学生那样,剃着短短
的黑头发,黑色带条纹的棉质衣衫,他的眼睛清澈动人。
我们对视了几秒钟,一种新鲜的激情重新刺激着全身,我觉得心在怦怦跳,他又笑
起来,飞碟飞来飞去,像一只小小的UFO,它飞到朱砂的脚边。朱砂微笑着递给天天,她
正跟阿Dick坐在一起聊天,看上去谈得很愉快。
马当娜与宾馆里的朋友谈完事也过来了,和我们一起玩飞碟,卡丁车高手老五和女
友西西正在赤着背边晒日光浴边下飞行棋,他们都戴着墨镜,白白的后背露在光天化日
之下,无论怎样都算是般般配配的一对。
一群人正热热闹闹地在草地上自娱自乐,突然一个外国老太太神情威严地出现在我
们面前。我和马当娜走过去,其他人照样玩。“对不起,我想请你们离开这里。”她用
一口美式英语说,舌头卷得老大的。
“为什么?”我用英语问。
“哦,”她耸耸肩,“我和我的丈夫就住在对面的楼房里,”她用手一指,我看到
草地另一边用低矮的围墙隔开的一幢漂亮的法式三层楼房,高耸着美丽而无用的烟囱,
还有彩色玻璃窗,两个用雕花栏杆围成的爬着藤蔓的阳台,“我们总是在阳台上看这片
草地。”
“那又怎么了?”我的英语很不礼貌。我也不想表现得礼貌,这个美国老太到底想
要干什么?
“可是你们破坏了这一片草地的宁静,你们太闹大乱了。”她眉头不皱一下地说,
蓝眼珠里有股冷漠而不容违抗的神情,她有一头与我外婆相似的银发,一样的皱纹,可
我实在不觉得她慈祥可亲。我用中文低声跟马当娜通报老太的意思。
“什么?”她居然想赶我们?马当娜一听就来劲了,显然这种无理要求使她兴奋,
她正是遇强不弱的那种人,喜欢挑战和争斗。
“告诉她,这块草地并不属于她,所以她无权提出这个要求。”我把这意思跟老太
说了。
老太笑起来,神情仿佛在说“粗鲁的中国女人”。马当娜点上一支烟,“我们不会
走的,您老人家回去歇着吧。”
老太似乎明白她的话,依旧用不温不火的英语说,“我的先生是美菱银行总裁,我
们租下了那整座房子就是看中了这块草地,我们年纪都大了,需要好的空气和干净的环
境,在上海这个城市找块像样的草地可不容易。”
我点点头,“是不容易,所以我们也来这儿放松一下。”老太微笑着问我,“你也
租房了吗?”我点头。“租金多少?”她问,我笑着说,“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我们的租金一个月25,000美金,”她一字一句地说,“这个价钱与这片草地有关,
你们中国人也懂好环境可以卖大价钱,所以我请你们能尽早离开这儿。”她微笑着,但
口气很强硬。的确这个价钱吓了我们一跳,不知她和她那总裁老头来头到底有多大,与
这家宾馆的老板又有没有什么私谊,马当娜不愧是江湖老手,她淡淡一笑,“OK,”她
说,“我们会离开,See you later。”
一路上大家讲起以前法租界上的一块牌子的故事,那块牌于上写着“华人与狗不得
入内”,而现在各大跨国公司金融巨头大财阀又卷土重来,无疑那股强劲的经济冲力又
会带来心理上的优越和文化霸权,于是这些新新人类第一次切肤体会到民族自尊心,在
这个下午认真地思考起生活中的另外一些东西。
晚上,马克给我打电话时,天天正在浴室。我低声说,“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这
不好。”
他表示同意,“但怎么与你联系?”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给你打电话。”
“你可以装电子信箱。”他认真地建议我。
“好的。”我说,然后又忍不住把下午发生的事讲给他听,“如果你住在那幢房里,
你会不会赶我们走?”我严肃地问,这几乎是个外交考验,有关民族自尊心。
“当然不会,”他说,“那样我就可以一直盯着你看了。”
十三 12月,离开
我看见了他闪亮的眼睛,看见了他的双翼,
看见那辆破旧的汽车喷射出熊熊的火焰,
在路上不断燃烧,它穿过田野,横跨城市,
毁灭桥梁,烧干河流,疯狂地向西部奔驰。
——杰克·凯鲁亚克
12月,残忍的季节,没有丁香开在百年深深的庭院里,没有美女裸舞着舞过衡山路
Takashi的“Le Garcon Chinois”花园石阶和描彩游廊,没有鸽子,没有狂喜,没有爵士
乐里蓝色的阴影。
冬雨在阴郁地飘着,舌尖上有股微苦的味道,空气里的潮湿会让人发烂,烂到心里
去,上海的冬天就像一个女人来的例假又湿又令人厌恶。
天天决定出门旅行,每年这个时候他总是要离开上海一段日子,他受不了这种又冷
又湿的天气,连偶尔的太阳光也是灰色的,照在身上会发毛,“我要逃走一段时间,”
他说,“去哪儿?”南方,太阳厉害一点的地方,天空蓝一点的地方。比如说海口。
“想一个人去吗?”他点点头。
“好吧,要照顾好自己,你有IC卡,可以随时打电话回来。我会留在屋子里继续写
小说。”
永远无法完成这部小说的念头让我害怕,而天天走后我能享有更隐秘的空间,身体
上的空间感。我不知道天天是否也意识到这一点,他选择出门旅行是否也想暂时脱避一
下我们日日相处所带来的某种危险,他具有胜常人百倍的敏感,有时,那种不能解释的
感情把两个人纠缠得太紧,到使人不能自由呼吸并失去创造力的时候,也许也是出门旅
行的时候。
更何况马克像赘生物一样从我们感情生活最薄弱的一环生长出来,不能轻易摘除,
它存在的理由即是我身体某个地方有病毒发作,这种病毒就叫“情欲”。
在很多人眼里,情欲与爱情不能混为一谈,在很多思想解放了的女人眼里,找一个
倾心相爱的人和一个能给她性高潮的男人是私人生活最完美的格局。她们会说:爱与欲
分开并不与追求纯洁人生的态度抵触,一天一天消耗着你生命的日常生活引导着女人的
直觉与意愿,她们寻找任何一种能使她们具有安全感的生活方式。她们把打开生活秘密
的钥匙放在枕头底下,她们比50年前的女性多了自由,比30年前的女性多了美貌,比10
年前的女性多了不同类别的性高潮。
电话里预约的大众公司出租车就停在楼下,我最后检查了一遍天天的行李箱,一条
Tedlapidus牌香烟(似乎只有上海某些专柜才能买到),吉列剃须刀、漱口水,七条白
色内裤七双黑色袜子,一个Discoman,狄兰·托马斯诗选,达利日记,《希区柯克故事
集》,夹着我们一张合影的相框,另一只包里还装着他坚持要带着的猫咪线团,然后我
们撑着雨伞一起坐上车子,因为带着猫他放弃了坐飞机而要睡着火车卧铺去海口了。
雨打在出租车挡风玻璃上,街道上灰蒙蒙的,商店和行人在雨中像涸散的一堆颜料,
有种失真的线条。天天一直用手指划着窗玻璃上的水汽,划出奇形怪状的符号。出租车
上的收音机放着甜腻腻的流行曲,三十好几的任贤齐还在扮淘气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
车子离火车站越来越近,我的心有一股说不出的忐忑,天天抓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我们要分开近两个月的时间,我们会突然地发现另一个不在枕边,也不会有人敲浴室的
门,嚷着要一起洗澡,不用准备两份食物,洗两个人的衣服,也不用担心随时会有猜忌、
眼泪,不用听到彼此的梦话了。
火车站广场上依然有不少外地民工在雨中徘徊,我提醒天天,放好身份证、牡丹卡、
IC卡、车票。乘电梯上二层楼候车厅,已经开始检票了,天天冲我挥挥手,右肩背着装
线团的袋袋,左肩提行李箱随人流涌向一扇门。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坐巴士到了美美百货那儿的时候,我跳下来。这一段淮海路有
种平民化的洋气,可以见到成群时髦的小孩子。华亭路一直是年轻孩子领会时尚走向接
收最尖端流行信息的一条街,这条街如此之小,但上海人见缝插针善于利用方寸之地的
本性就体现出来,满眼都是迷人而廉价的衣服还有皮包、鞋帽、手工艺品、玩具,这条
被写进境外旅客游上海指导手册上的街紧跟着国外时尚,并且价格便宜了一大截。有次
我在上海展览中心的“香港博览会”上看到一只标价250元的缀珠丝面手袋,下午在华亭
路上看到同样的手袋,讨价150元。每逢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就来这条路
逛一圈恶买一气,买上一大堆漂亮得轻飘飘的东西回去,大部分衣服只穿过一两次,因
为这些都是在狂暴心情下买来的,式样无一不夸张、色情,只适合独自一人在屋里照着
镜子扮玛丽莲·梦露给自己看,自娱自乐。
在华亭路上有不少飞女烂仔打扮的中外青少年,一队日本男孩子穿着溜冰鞋,像蝴
蝶标本一样展示他们的溜冰技巧和染得像鸡毛掸子的头发。一个上海女孩嘴唇黑黑地走
在嘴唇银灰的同伴旁,她们在吃“珍宝果”牌棒棒糖(大小孩子们人手举一根棒棒糖,
一度成为上海的时尚形象的一部分),总担心她们会因为吃下太多廉价的荧光唇膏而中
毒死去,当然目前还没有一宗正式的报道说是本市有哪位小女生因为吃口红而吃死自己
的。
人群中走来一队衣冠楚楚的办公室男人,其中的一个向我热情地招手,我想他肯定
在向我身后的人招手吧,继续不理不睬地走。他还在招手,并且叫我的名字,我惊讶地
盯着他看。
“我是蜘蛛呀。”我想今天是不是愚人节,这蜘蛛在我印象中是个有犯罪冲动的智
商高得可怕的社会青年,这些日子不见他不是做电脑黑客抢了银行就是继续在白天半死
不活地打着小工,到了晚上就守着电脑在网上神魂颠倒。
但眼前这个年轻男人架一副白领男性都喜欢的无框眼镜,牙齿很白,笑得挺健康,
“要死了,你居然认不出我。”蜘蛛的口头禅就是“要死了”。
于是我笑起来,“看上去你挺漂亮的。”我说。
“你也挺漂亮的。”他说着,脸上没有一丝戏谑的表情,一举一动都有分寸。
路边的真锅咖啡店。我们对面而坐,咖啡的香香起来可以让人慢性地中毒。所以很
多人都上了瘾来咖啡店闲坐一下午,即使一辈子的五分之一的时间丢在了咖啡店,只要
有种脱离了工作重负的假象就好。还有不闹的音乐,长着舞男式脸蛋的侍者,我们聊到
了绿蒂咖啡馆。“那真是个不错的地方,”蜘蛛说,“可惜当时身在其中并不觉得享受,
心里只想着打工赚钱。”
“还有怎么撬保险柜。”我揶揄他说。
“要死了,这事可不能再提,我现在从良了。”他笑起来,他递给我的名片上写着
金苹果电脑公司,是一家由他和几个大学同学一起投钱搞起来的小公司,专门从事软件
开发、网络安装兼卖电脑,现在刚刚有起色。“估计到年底会有可观的利润,”他赚钱
的欲望还是膨胀着,只是多了些沉着。
“对了,那个媚儿怎么样了?还有联系吗?”我想起了他以前的网上女友。
“我们经常在一起喝咖啡、看电影、打网球。”
“谢天谢地,我以前的预感有误,这个媚儿好像和你蛮合得来的。会不会跟她结婚?”
“噢不,媚儿在网上是个女孩,在生活中却是个男人。”他连忙纠正我的说法。看
我一脸惊奇的表情,又说,“当然我们只是朋友,没有其他的什么什么!”他笑起来,
也不管我信不信。
“他在网上扮女生吸引男生,肯定有精神上的怪僻。”
“对,他一直想做变性手术,当然我跟他交往只是觉得他善良,热情。有想法,他
知道我不是gay,但照样可以做朋友,是不是?”
“真想见见这个媚儿,听上去不同寻常。”
十四 情人的眼睛
那些温暖的身体
在一起闪光
肌肤抖颤
在快乐里,那灵魂
快乐地来到眼前
——艾伦·金斯堡
晚上我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大脑一片苍茫,一只苍鹰在空中飞来飞去,伺机俯冲
捕食,但却觅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灵感。
我对这部小说产生了某种隐忧,我不知道如何把自己在读者面前最大程度地藏起来,
换句话说,我不想把小说与自己的真实生活混为一谈,而事实上我更担心随着这部小说
情节的发展会对我以后的生活产生某种莫名其妙的影响。
我一直认为写作是类似于巫术的充满意外悬念的行为。女主人公是一个与我一样不
想寻求平常生活的女孩,她有野心有两个男人,内心从未平静过。她相信一句话:像蚂
蟥那样吸干生活的精髓,包括秘密的快乐,不为人知的伤害,即兴的激情,永久的向往。
她像我一样害怕死了以后下地狱,看不到电影,穿不到舒适的睡衣,听不到 Mo No 的
天籁之音,无聊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我抽烟,在地板上走,把唱机的音量放得很大,甚至还翻天天的抽屉,看他有没有
留下一点令我惊喜的纸片。最后我在通讯录上翻到马克的电话,我犹豫着,是不是该给
他打个电话,天天刚走,而我就想给另一个男人打电话,想到这儿,我皱皱眉头。
但接着我自己想了两条理由,第一,我不爱那男人,他代替不了天天在我心中的位
置,他的脸上只写着欲望。第二,他不一定能收到我的电话,如果他关掉手机的话。
于是,我拨出一串数字,电话那头是长长的拨号音。我吐着烟,心不在焉地打量着
左手的指甲,指甲修剪得整洁柔媚,十指尖尖,一瞬间看到自己的双手爬在马克健美的
后背上,就像两只蜘蛛一样在蠕动,挑拨,轻指、咝咝咝的气声,漫天飞旋的性激素的
气味。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的一个女人声音打扰了我的幻觉,“Hello!”她说。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应了声“Hello”,然后我问,“Is Mark there?”
“他在浴室,要留口讯吗?”她说一口德语腔很重的英语。
我礼貌地说不用了,我会再联络他。挂掉电话,一种沮丧的情绪影响了我,这个德
国佬居然还有情人,当然也可能是他的太太。他从没说过他的私生活,我也没问过。到
目前为止,我们之间似乎还是“fuck来fuck去”的关系。
我消沉地躺在浴缸里,身边堆满了玫瑰浴露的香泡泡,一瓶红酒放在右手可以够得
到的地方,这是我最虚弱的时刻,也是让我最自恋的时刻。我幻想在此时,有一个男人
推开了浴室的门,走过来,撩开水面上的泡沫与花瓣,像挖掘珍宝一样挖掘我身体最隐
秘地方的狂喜。看我像花瓣一样在他粗暴的掌心颤栗,被揉得粉碎,看我的眼睛在灯光
下因为羞耻而变湿,我的嘴唇在潮汐冲刷下张开又闭上,我的双腿顺着欢乐的方向而蠕
动张合。
我突然想念起天天,他用独一无二的手指,无数次地对我做过这种浮于普通肉欲上
的诗化的性催眠,是的,像剥去层层迷雾直达爱的中心的催眠。我闭着眼睛边喝红酒边
抚摸双腿之间,这种煎熬使我理解了为什么《毒太阳》中的亚历山大会选择死在浴缸里。
电话铃突然响了,“天天,”我心里叫了一声,睁大眼睛,欠身抓住嵌在右侧墙壁
上的话筒。
“Hello,我是马克。”
我吸了口气,“Hi!”
“刚才你给我打过电话,是吗?”他问。
“没有啊!”我说,“我没有给你打什么fucking电话,我一直在寂寞地快乐地洗
澡……”我打了个酒嗝儿,嘻嘻笑起来。
“我太太告诉我,在我洗澡的时候有一个女孩打过电话,听口音是中国人——我猜
是你。”他好像胜券在握,吃准了我会想他似的。
“这么说,你有太太。”
“她刚从柏林来,来上海过圣诞节,一个月后她会回去。”他很奇怪地用着安慰的
口气,好像我会为此而很难过。
“她挺忙的吧?哎,对了,我想起一件事,你有没有换过床单?……猜你肯定换过
了,——不然她会闻出中国女人的味道。”我轻轻笑起来,我知道我有点醉了,一点点
醉的感觉真好,什么都想得很开,云雾散去眼前只有光明。
长到25岁,抵御意外事件的能力就很强,就算他现在说他要与我分手或者说他要去
火星也不会让我太绝望的。清醒地对待我与他的关系,一是一,二是二,别迷失方向。
他也笑起来,圣诞要到了,公司要放一个长长的假,他希望可以有机会与我见一面,
他用中国话跟我讲电话,我猜他太太在旁边一个字也听不懂。男人总是在女人眼皮底下
做出色胆包天的事,他们会说“爱你和对你忠实与否是两码事”,多数男人不适应一夫
一妻制,他们缅怀古代的后宫里藏三千粉黛的艳史。
他说过几天有个记者朋友从德国来,他想介绍我们认识,那位朋友有计划采访上海
有个性的年轻女性。
说到底,与一个情人和一个记者共进晚餐并不是坏事。那一天出门前,我盛妆打扮,
我爱那种对着镜子描眉涂唇搽腮影自恋的感觉,为此我愿意下辈子还做女人。精心打扮
而不露凿痕,矜持而可以在一刹那间使人惊艳,上海女人天生有这种细小处见心计的特
质。
相书上说黑色是我的星座的幸运色,我穿着黑色高领紧身衫,一双跟儿高得吓人的
靴子,头发简单地绾成朝天髻,插一支象牙管,手上是天天送我的银链。这身打扮给我
安全感,知道自己是美的。
外滩的M on the bund餐馆,这是以价格昂贵而饭菜并不可口着称的一对澳洲姐妹
开的餐馆,生意不错,在浦东工作的老外部结伴过江来此就餐,两米高的灯柱,雕花铁
栏,餐厅布置得大而无当,但可能也符合马克他们那一民族的严谨、简洁的审美趣味。
惟一迷人的是餐馆外那个大大的阳台,在那儿可以凭栏远眺浦江两边。
马克的记者朋友名叫吕安德,黑发黑眼,祖父一辈是从土耳其迁至德国的移民,一
开始我们谈论足球和哲学,跟德国人谈足球虽然有些自卑,但哲学方面我的国家丝毫不
逊色,吕安德崇拜孔子、老子,前者鼓励他走遍全世界寻求亘古不变的人类真理,后者
则在他痛苦寂寞的时候安慰他,有点像吗啡。
应吕安德的提议,我开始讲述一遍我以前的经历,包括那本引起奇怪反响的小说集,
还有我对自己与父母一代的关系的理解,以及我的历任男友,讲到天天的时候我看了一
眼马克,他正在切一片蔬菜汁炙羊腿,装作没听见。
我讲得很坦率,天天是我惟一的爱人,上帝给我的礼物,尽管我一直预感到这是一
份没有希望的爱情,可我不想也无力改变什么,到死也不会后悔的。说到死,我想我并
不怕,我只害怕无聊地活着,所以我写作。我的英语不是特别好,个别词句需要马克翻
译,马克一直都认真地帮着我。
马克一直装作只跟我是一般朋友,但他还是忍不住盯着我看,然后说一些笑话,比
如他刚学中文的时候老把“皮包”说成“包皮”,有一天他准备请中国同事吃晚饭,走
到半路上一摸口袋,很尴尬地对同事说,“对不起,我的包皮没带在身上。”
我大笑起来,他三句不离本行,都是带色的笑话。他的手在桌子底下寻找我的腿,
这是冒险的举动,我写过的小说里就有在桌子底下摸错人的场面。但他准确无误地找到
了我的膝盖,弄得我发痒,我忍不住笑起来,吕安德看着我笑的样子说:“就这样笑吧,
我来给你拍一些照片。”
我用中文问马克:“这样的采访是不是不太好,只是满足德国人的一点好奇心,神
秘的东方大国,年轻的反叛的女作家之类?”
“不,不,你的小说我很喜欢,相信很多人会尊重你,有一天你的小说会被译成德
文。”
晚餐结束后,我们去了新华路上的Goya,这是一家以四十多种马丁尼酒和遍地的沙
发、分支烛台、艳情的落地垂幔、绝对催眠的音乐着称的小酒馆。我喜欢这里的主人,
一对年轻貌美的从美国回来的情侣,女主人叫宋洁,能画不错的画,她脸上的苍白是我
见过的女子中最神秘的那种白,别人涂再多白粉也无法摹仿。
我们分别叫酒,我请酒保换一张碟,我知道他们有Portishead的《Numy》,这样的
音乐配上这样的酒才对感觉。有一段时间我和天天经常来这儿喝酒,这个地方像一艘沉
在海底的古船,时时有种沉沉的睡意从天花板上压下来,压在脑袋上,使人迷醉,酒会
越喝越多,沙发越坐越陷下去,经常可以嗅到麻醉的味道。不时有人喝着喝着就头一歪
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然后醒过来,再喝,再睡一会儿,直到某处传来漂亮女人的笑声惊
醒,总而言之,这其实是个非常危险的温柔乡,一个人想暂时丢失一些自我的时候就会
坐车来这儿。
我总是碰到一些上海滩上有名的演艺圈内人、画家、音乐人、传媒佬,就算彼此都
认识到了这儿也只是点个头,说声你好吗?马克坐在我的旁边,和吕安德用德语说着什
么,那种语言把我从他们的世界隔离开来了。我自得其乐地喝酒,脖子仰着喝酒很好,
我会想起梦中的一只天鹅,我在伤感而优雅的情绪中自我沉沦。
马克的手又不动声色地来向我的臀和腰问好,我突然看到我的表姐朱砂和一张熟悉
的男人的脸走进我的视野。我瞪大眼睛,她和阿Dick亲密地拉手走进来,几乎在一秒钟
的时间里,他们也看到了我。他们没有任何反常的表情,而是很快地向我们走过来。
马克认出了朱砂,叫她的英文名字,“嗨,Judy。”
朱砂新跳槽到了那家德资公司后,马克就是她的老板。听我介绍说朱砂是我表姐,
马克露出惊奇的表情,“你们一点也不像,”他说,“但都是聪明迷人的女孩。”他露
骨地恭维着,可能在这儿突然遇到公司的下属,而且还是他秘密情人的表亲,这使他没
有心理准备。我可以想象他在上班时的另一种样子,严谨、认真、一丝不苟,对职员说
一不二,一切按规章办事,像上足油的高精度的机器,比如我住所墙头上德国钟就是那
样分秒不误,性能可靠。
朱砂仿佛猜到了我与马克的关系,她对我微笑着,眨眨眼睛。我注意到她穿了件
G2000削腰外套,亭亭玉立,像从巴黎春天广告招贴里走下来的模特。
然而吸引我注意力的还有件事,苍白英俊的画家阿Dick和我表姐在一起,手拉手,
显然不是一般的朋友,他们一副热恋情人相,可马当娜在哪里?
音乐和酒精使人昏昏欲睡,我睡着了,等我醒过来,朱砂和阿Dick已经离开了,吕
安德也想回他下榻的银河宾馆。马克对他说“先送你回宾馆”,他又回过头来,对我说,
“然后再送你回去。”
我可能是真的喝多了,头靠在马克的肩上,嗅着来自北欧大地的花香和淡淡的狐臭,
这种异国的性感体味也许是他最打动我的地方。车子经过银河宾馆放下吕安德,向我的
住所开去。我顺从地伏在他怀里,他沉默着,窗外成片的街区和路灯掠过,我想我至今
还不清楚在他眼里的我是什么样的角色,但没关系,他不会为我离婚不会为我破产,我
也没有向他献出所有的光所有的热,生活就是这样,在力必多的释放和男女权力的转移
中消磨掉日日年年的。
车子开到了我的住所,我承认我有些伤感,喝酒以后总是容易伤感的。他跟我一起
下车,上楼,我没有说“不”。他开始脱我的衣服的时候,电话铃响起来,我拎起话筒,
天天的声音。
他的声音遥远而清晰,话筒不时有静电的滋滋声和猫叫声,他说他住在靠近海边的
一家旅店里,受东南亚经济危机的影响,房价和食物都很便宜,一天的花销不会超过20
0块,去药浴桑拿房里也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愉快,他说小猫线团也很好,
明天他打算去海滨游泳。
我想不出跟他说什么话,马克把我抱起来放在桌上电话边上,我一手拿着话筒,一
手抓着他的肩,他的脑袋拱在我的肚子上,他的舌头隔着内裤舔我的阴部,弄得我酥痒
无比,浑身无力。我尽量把声音放得自然些,问天天那儿的气温有多高,女孩穿什么样
的裙子,有没有去过椰树林,没有什么人打他坏主意吧,人们看上去若无其事的,并不
表示他们没有坏心眼——要看好钱物哦。
天天笑起来,说我是个比他还糟糕的怀疑论者,对什么都不信,凡事都往坏里想,
骨子里对生命持有否定态度。天天的话像羽毛一样轻轻飘进我耳朵,然后融化了,我什
么也没听进去,他的笑声使我觉得他适应陌生环境的能力比我想象的好,他的声音变成
贝多芬琴键下月光般的音乐阻止了我内心的紊乱,我只感到一种快乐从脚底心涌上来,
这种舒筋展骨的快乐是白色的,纯度为百分之百的牛奶的醇香,天天向我道晚安,在电
话里他很响地吻了我几声。
我放下电话,马克把那东西射在我的裙子上,那么白那么多像百分之百的牛奶。
有一句话,“情永远需要禁忌”,禁忌犹如世上最好的春药,当有一天我在天天的
葬礼上回忆起以前的很多事,我记起了这次电话经历,仿佛带着某种象征意味,仿佛在
我身体里的不是别人而是天天,天天通过一根纵横万里的电话线来到了我身边,他的低
语就在我耳边,他的呼吸声和笑声就在我的头脑最敏感的地方,闭上眼睛我第一次体验
到天天给予我的清晰无比而又诡异无比的肉体的感觉,轻盈的、腐烂的、嘶嘶嘶的气流,
一段无法与常人诉说的通灵般的洗礼,我一直对“通灵”一说有浓厚的兴趣,我也第一
次领略到了身心交融的奇特通感,我决心对世上的宗教有所信仰,最重要的还是我隐约
地被一种使人发疯的念头抓住,迟早我会有一个孩子的。雾蒙蒙的黑暗中轻风托起了金
色的花,一个婴儿长着翅膀突然从暗中飞起,是这个男人或那个男人的,是这次或是那
次。
马克离开的时候我发现了地板上的皮包,他初来中国时一直误读成“包皮”的那东
西,我浑身乏力,可还是有兴趣翻一翻,里面有几张VISA,MASTER卡,四方俱乐部的贵
宾卡,还有一张全家照,我这才发觉他不仅有个气质不俗、微笑起来很迷人的妻子,还
有一个三四岁大的儿子,金色的鬈发,蓝色的眼睛,像他。
我睁大眼睛,摇摇头,他们看上去都很高兴,有些让旁人嫉妒,我亲了一下马克英
俊的脸,然后想也没想,顺手从皮包里那厚厚的一叠人民币中掏出几张,随手夹进一本
书里,反正他不会发觉少了这区区几张钞票,跟老外打交道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大部
分时候他们像少年儿童一样简单明快,喜欢就是喜欢,没兴趣了马上会告诉你,同时也
缺少心眼儿,不像有些中国男士一样时时心细如发。
我事后琢磨了自己这一小偷行为背后的心理状态,我想可能是出于对那张全家照上
快乐气氛的嫉妒之意,还有就是对我的德国情人微妙的惩罚,让他在毫无觉察的状态下
丢掉一些人民币,然后再一往情深地渴望着我吧,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指望可言,
也不负任何责任,情欲就是情欲,只有用金钱和背叛才能打击随时会发生的由肉欲转为
爱的危险,原来我一直都害怕会真正迷恋上马克,再也离不开这份火烫、刺激、爽透的
地下情。
半小时后,马克气喘吁吁地来敲我的门,我把那只圣罗兰牌钱包递给他,他亲吻我,
把钱包塞进口袋里,然后微笑着转身匆匆跑下楼梯。
我在阳台上看见他重新钻进别克车里。车子很快一溜烟儿地消失在深夜无人的街头。
十五 冷冷的圣诞
我什么也不干,我一直在等爱德蒙松的电话。
——让-菲利·图森
吴大维坐在皮转椅上不停地操着鼻涕,晚报上说一
种甲三型病毒性感冒影响了本市,市民们应该注意卫生
防止疾病,保证睡眠和食物营养,空气流通。我把窗子
打开,坐在空气清新的窗口,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些。
“我总是梦见一个房间,放着一盆太阳花,花枯萎
了,然后种子飘散,长出更多的太阳花,使人恐惧,还
有一只猫,它想吃花,跳起来的时候跳出了窗子,坠楼
消失了,
我一下站在房间门外目睹了这一切,心跳加速,还有个
梦是讲一个盒于,我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只小一点的盒子,
再打开还有更小的盒子,直到最后盒子都消失了,我手
里拿着一本书,很重,然后我要寄走这本书,但忘了地
址忘了寄给谁。”
吴大维和颜悦色地看着我,“你内心一直有恐惧,担心自己的身体会出现的某种变
化和自己的写作陷入困境,比如怀孕比如书出版的前景自我表达的焦虑,你渴望心想事
成,但总有一些东西在卡着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些就来自于你自身假想的牢笼,
冯马士·墨顿说,‘人世间惟一真正的愉悦,是从自我设置的监狱中逃出来,’说说你
的感情生活吧。”
“不算太糟,但也不是完整的。”
“你在担心什么?”
“永远消除不了的虚无感,同时还有一种爱的汁液鼓鼓囊囊地盛在我的胸膛里,却
无法释放,我爱的男孩不能给我一次完完全全的性,甚至不能给我安全感,他吸麻醉品,
与世无争,抱着小猫去了南方,仿佛随时都会离开我,我指的可能是永别。一个己婚男
人却给了我一次又一次的身体的满足,但对感情对内心的虚无感起不了作用,我们用身
体交流,靠身体彼此存在,但身体又恰恰是我们之间的屏障,妨碍我们进一步的精神交
流。”
“对孤独的恐惧才使一个人学会去爱。”
“我想得太多,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男人不会愿意与想得太多的女人交往吧,我还
能记住我的梦并记录下来。”
“所以说人生并不简单,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重视自己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你己知
道怎么做,用精神分析克服绝望,你不甘于平凡,你天生有魅力。”他的话很温存,我
不知道他是不是经常这样安抚女病人,自从找他做分析师后,我就不太在平常约他吃饭、
打球,跳舞了,因为担心一举一动尽在他眼皮底下被时刻分析。
阳光照进来,一些浮尘像思想的微粒一样翩蹑起舞,我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支着脑
袋,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女性意识成长中觉悟了。我是不是一个有魅力的女性,我是
不是有些虚伪、势利、呆头呆脑,生活中的问题连成一片,我要花一生的精力就为了能
克服这股来者不善的力量。
圣诞节。整整一天没有人给我打电话。黄昏的时候天是灰色的,但不会下雪,上海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该下雪的时候下雪了。我看了一整天的影碟,抽了一包半七星香烟,
无聊得透不过气来。我给天天打电话,没人接。给马克打电话号码拨到一半我就放弃了,
今天晚上我的确是想和一个什么男人说说话,呆在一起的呀。
我烦躁不安地在屋里走了一圈,最后决定必须要离开这个屋子,去哪儿我不知道,
但我在手袋里装了足够多的钱,我的脸也化过妆,我想今晚一定会有该发生的事发生。
我招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小姐,去哪儿?”我说,“先随便兜兜吧。”车窗
外的街景充满节日气氛,尽管圣诞不属于中国文化,但同样给了年轻时髦的人群一个可
以纵情狂欢的理由。不停看到有情侣双双对对出入于餐馆,百货公司,手里拎着购物袋,
商店也在借机打折促销。一个又将充满泡沫欢乐的夜晚。
司机一直在跟我搭话,我懒得理他。出租车的收音机里此时正在放一段吉他的solo,
然后主持人的声音嗡嗡地响起,说的是所谓北京新声中脱颖而出的一支乐队,然后很奇
怪的,我听到了我熟悉的一个名字,朴勇。
几年前我还在杂志社的时候去北京采访过他和其他的乐队,当时我们手拉手在夜晚
12点的时候走过天安门广场,他站在立交桥上说要向我表演行为艺术,他拉开拉链对着
天空小便,然后他托住我的头亲吻我的嘴唇。这种粗放形式的浪漫使我好奇,但我担心
与他做爱时他会要求在我身上撒尿,或者还有其他什么的怪招儿,我们一直只是单纯的
朋友关系,并且很少联系。
朴勇的声音在电波里出现,他回答了主持人一个有关音乐创作的平庸的问题,然后
他开始与一些听众交流。其中一个女孩问他,“中国有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摇滚”,另
一个男孩问他周围的女性给了他怎样的音乐灵感。他咳嗽几声,用低沉性感的声音对着
孩子们胡说了一通。我叫住司机,“在这儿等我几分钟。”
我说着下车走到路边的电话亭,插迸IC卡,很幸运地,我没费力气就拨通了电台热
线。
“你好,朴勇。”我高兴地说,“我是倪可。”接着我就听到了一阵夸张而动人的
问候声,“嗨,圣诞快乐!”他在电台节目里有所顾忌,没叫我“宝贝儿”。“今晚来
北京吧,”他轻率而快乐地说,“我们在忙蜂酒吧有个Show,然后还有通宵的派对。”
“好的,在圣诞夜我会飞来听你们的音乐。”
挂上电话,我在电话亭外来回走了几步,然后果断地钻进的士,对司机说,“往机
场开吧,越快越好。”
五点多就有一班飞机飞往北京,我在机场买到了机票,然后坐在候机厅旁边的咖啡
馆里喝咖啡。我并不觉得特别愉快,只是觉得不再恓恓惶惶,六神无主,至少此时此刻
我有行动的目标,我有事可做,那就是去北京听一场热闹的摇滚以度过没有情人和灵感
的圣诞。
飞机准时起飞,准时降落。虽然我每次坐飞机都怕飞机从天上掉下来,因为这种又
大又笨的铁家伙在稀薄的空气中总是很容易掉下来,但是,我依旧热爱坐飞机。
我径直去了朴勇的家,敲门,邻居说他不在。我徒然地在那个四合院里站了一会儿,
决定单独去吃顿好好的晚餐,飞机上的点心我一口也没吃,北京的餐馆价钱比上海的稍
贵,但菜的味道幸好不那么令人失望。我不时地被邻桌的北方男人打量来打量去,他们
那种北方特征的眼神会使一个独身来此过圣诞的上海女性深感安慰,至少证明她依旧是
个迷人女性。
忙蜂吧,一个历来以摇滚人云集出名的酒吧,有无数长发或短发的面有病容但屁股
绷得紧紧的乐手,他们比赛弹吉他的速度也较量追求漂亮女人的手段。这里的女人
Groupie或称骨肉皮),都有好莱坞女星般圆圆的胸脯,至少在某一方面能吸引混在音
乐圈里的坏胚子们(有钱、有权、有才、有身体等等)。
音乐很吵,烟味、酒味和香水味都挺重,穿过暗得像实行灯火管制的走道,我看到
了朴勇。他抽着烟在串一串银珠子。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他抬头,张大嘴,然后把手里的东西往旁边的女孩手里
一放,猛地给我来了一个大拥抱。“你真的来了?——疯狂的上海女人。你好吗?”他
认真地看看我的脸,“好像瘦了很多,谁在折磨你?说出来我替你去摆平,折磨一个美
丽的女人是种错误更是种罪恶。”都说北京男人可以说整卡车整卡车的热情的话,说完
之后就拉倒,谁也不会再去提,可我还是很享受这种像烈焰像冰淇淋的语言式抚慰。
我们很响地亲对方的嘴,他指着旁边的女孩给我介绍,“我朋友,罗西,摄影师。”
对罗西说,“上海来的CoCo,复旦毕业在写小说。”我们握握手。她已经串好了那串银
珠子,朴勇接过来戴在手腕上,“刚刚吃饭的时候不小心弄散了。”他咕哝着,撩撩头
发,对服务生做手势,“来杯啤酒怎么样?”我点点头,“谢谢。”
舞台上有人在整理几根电线,看来演出快要开始了,“我去过你家里,你不在,—
—对了,今晚我能睡你那里吗?”我问朴勇。“嗨,别睡了,玩一宿嘛。我介绍你认识
一些酷男猛男。”“我可不要。”我撇了撇嘴,他的女朋友假装没听到我们在说什么,
目光从两边低垂的头发中掩映而出,毫无表情地看着什么。她有一个漂亮的鼻子和一头
光滑的长发,胸部丰满,穿着青青黄黄像尼罗河般异域色彩的毛绒长裙。
一个非常漂亮的男人走过来,他漂亮得令人心疼,令人怕自己会喜欢上他但又怕遭
其拒绝。他有光滑的皮肤、高高的个子,做成乱草般往上竖的发亮的头发,眼睛迷人如
烟如诗,看人的时候会做出狐狸般的眼神,就叫做“狐视”,五官有波西米亚人般的挺
拔和摄魂。引人注目的是他在下巴上蓄了一圈胡子,在干净的甜美中添上一份粗砺、另
类的感觉。
他显然熟识朴勇和罗西,走过来打招呼。朴勇为我们介绍彼此,他叫飞苹果,是北
京甚至是全国有名的造型师,拿着绿卡,穿梭于世界各地捕捉美的灵感和最新潮流,国
内所有的女星都以找到他做造型为幸事。
我们聊起来,他一直微笑,眼睛的的如桃花,我不禁难受起来,不敢多看他,怕自
己的眼神会发直。我并不打算在这夜有什么艳遇,处处留情的女人很滥,过了30岁她们
的脸会暴露她们经历过的一切纵情和狂欢,我希望有时候男人们会像对作家而不是对女
人一样对我。我自欺欺人地告诫着自己。
乐队上台了,电吉他猛地发出丛林猛兽般的吼叫,人群霎时亢奋起来,他们都像触
了电似的摇晃着身体,把头甩得随时要断掉似的。我挤在人群里跟着晃,我现在真的快
乐,因为我没有思想,因为我放弃力量,全都交给地狱冥火般的音乐。
在音乐的现场找到肉体狂欢的现场。
脸发蓝,脚踝发硬,陌生人在着火般的空气里互相调情。没有一只苍蝇可以飞进来
并躲过这场由高分贝和激荡的微粒组成的可疑的浩劫。
我快乐死了,一个男人在台上歇斯底里地唱着。
飞苹果一直站在我旁边,他摸了摸我的臀部,对我微笑,我受不了这个漂亮男人,
这个一直对我微笑着脸上有化妆痕迹的双性恋。他的眉他的鬓角他的腮都打过粉,他追
逐男人也追逐女人,他说他的女朋友们一律吃他的男朋友们的醋,他总是陷在爱情的烦
恼里不知何去何从。我说全国有8亿农民还在为怎么奔小康而发愁呢,你已是个特别幸福
的人了。
他觉得我很聪明,也很有意思,看我一脸文静,毛衣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像淑女,
可我经常说“操”。我不说话,心里却想谁叫你这么漂亮,使我变得这么神经质。我原
来不爱说粗话的。
“你有一个可爱的臀部。”他在我耳边嚷着。音乐太吵了。
凌晨2点半,天空没有月亮,屋顶上有清冷的霜。的士驶过北京城,北京城在冬夜显
得其大无比,像中世纪的村庄。
凌晨3点,我们来到另一个摇滚兄弟的寓所,屋子很大,女主人是个老美,以前也是
摇滚圈里有名的骨肉皮,现从良下嫁给这位大鼻子鼓手。鼓手在四合院里围了一块小温
室,温室里据说正栽培着大麻。一群人喝酒、听歌、打麻将、玩电脑游戏、跳跳舞、谈
谈情。
凌晨4点,有人开始在主人家温暖的浴缸里做爱,有人已睡着,还有人在沙发上互相
抚摸,剩下的人离开这儿去一家新疆餐馆吃拉面。我拉着朴勇的衣服,惟恐莫名其妙迷
失在夜北京,一个人就一点不好玩而且恐怖,因为此时的空气里有如刀般的寒冷。
飞苹果消失了,一起吃拉面的人里没有他。我猜了五种可能,其中之一是他已被别
人霸占了,或他霸占了别的人,谁知道呢。他永远是漂亮的猎人或猎物。幸好我没留电
话给他,否则我会心理上很不平衡,仿佛被遗弃。圣诞夜的我,是一年之中最无聊也最
可怜的我。
凌晨5点半,我吃了点药,在朴勇家的沙发上睡下来,唱机里在放极静的舒伯特抒情
小品,四周安静,偶尔可听到外面的大马路上的卡车声,我睡不着,睡眠像长着小翅膀
的影子远远地离开了我的身体,剩下的是清醒的意识和无力的躯壳。深灰色的黑暗像水
一样浸泡着我,我觉得自己很肿,很轻,也很重。这种觉得自己已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幻
觉并不特别讨厌,似梦似真之间不清楚自己是死人还是活人,只是眼睛还能大睁着看天
花板看四周的暗。
我终于捧住电话,倚在沙发上给天天打电话。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我是谁?”
我问他,“是CoCo……我给你打过电话,你不在家。”他轻声说,并没有责备的语气,
仿佛很放心我会安排得好好的。
“我在北京。”我说着,心里被一股又酸又累的柔情攫住,我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自
己怎么会在北京,我是那么浮躁,一颗不安分的心永远在飘来飘去,一刻也不歇,好累,
好没用,有时连写作也不能给我安全感和满足感,什么也没有,只有坐着飞机飞来飞去,
只有夜夜失眠,音乐、酒精、性也不能拯救我,躺在黑暗的中心像个活死人就是睡不着,
我想上帝会让我嫁给一个善良的盲人,因为我看到的都是黑暗。我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不要哭,CoCo,你哭我会很难受的,发生了什么事?”天天困惑地说着,还没有
从他药物催眠下的深沉睡眠中脱离出来。他基本上每晚吃药,我也差不多。
“没什么,朋友们的音乐会挺好的,我觉得很热闹……但我睡不着觉。我想我会睁
着眼死掉……我没有力气回上海了,你也不在上海,我想你……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你来南方吧,这儿很好的……你的小说怎么样了?”
他一提到小说我就沉默了,我知道我肯定会回到上海继续写下去的。天天喜欢我那
样子,我也清楚我只能那样子,否则我会失去很多人的爱,包括我自己的。只有写作才
能让我跟其他平庸而讨厌的人区别开来,让我与众不同,让我从波西米亚玫瑰的灰烬中
死而复生。
十六 了不起的马当娜
不要接受奇怪的陌生男子自愿送你一程的邀请——
而且要记住,所有的男人都是奇怪的陌生人。
——罗宾·摩根
给我一双高跟鞋,我就能征服世界
——麦当娜
回到了上海。一切按照某种既无序又预定的轨道发展下去。
我觉得自己瘦下去了。身体的汁液化作墨水汩汩流进了笔尖,流淌到了小说的字字
句句。
小四川的外卖准时送来,是那个叫小丁的男孩子送的。在我心情好的时候我会借给
他一些书看,有一次他拿了一篇发表在《新民晚报》打工族版面“心声”栏目上的小文
章,我看了一遍,惊奇地发现他的文笔不错,也很有想法。他腼腆地告诉我,他的理想
就是写一本书。昆德拉预言到了21世纪人人可以成为作家,只要拿起笔来说出自己的话。
倾诉的欲望是每个人作为活生生的人存在的精神需求。
我披头散发穿着睡衣通宵地写,然后清晨从书桌上醒来,额头上有紫色的墨水印,
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天天不在,电话也不曾响过(我总是拔下电话线忘记插回去),
我走到床上,躺下来继续睡。
一天大约是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突然被敲门声惊醒。我拍拍胸口,庆幸敲门声及
时地把我从适才的噩梦中挽救出来,我梦见天天上了一辆老式的用铁皮做成的蒸汽火车,
陌生的人坐满了车厢两边的长条凳,我眼睁睁地看着火车贴着我的脸徐徐开动,一个穿
军服戴钢盔的男人跳上火车,我犹豫了一秒钟,火车就呼啸而过了。我哭得绝望透顶,
恨死自己,只是因为我看错了手表,或者把另一列车的时间误当成这列车的,而我在最
后一刻也没有冲上车可能我胆怯了,这个梦似乎暗示着我和天天是两列交错而过的火车。
我疲倦地打开门,门外是叼着一支烟的黑色马当娜,穿黑色使她看上去特别纤瘦修
长。
我的思想还滞留在刚才的那个梦里,没注意到她脸上那种不同寻常的表情。她似乎
已经喝过酒了,涂了过浓的鸦片香水,头发高高地像古代女人那样束在头顶上,眼睛像
碎玻璃片那样闪闪发亮。有种令人不适的气息。
“上帝,你一直呆在这屋里吗?还在写个不停?”她在屋里走了几步。
“我刚睡醒,做了噩梦。对了,你吃晚饭了吗?”我突然想起自己一天三顿都没吃
过。
“好吧,我们出去好好吃一顿吧,我请客,”她一把捻灭了烟蒂,把外套扔给我,
然后坐在沙发上等我上下收拾停当出门。
她的白色桑塔纳2000就停在楼下马路边。她打开车门,发动引擎,我坐在她旁边,
系上安全带,车子很迅猛地开动起来。车窗都大开着,在狂风里吸烟是赏心悦目的一件
事,有种所有忧愁随风一扫而光的错觉。
马当娜把车开上了高架桥,自从城市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高架公路后,一批飚车狂也
随即在高架上出现了。磁带盒里在放一首张信哲的情歌,“你是不是有了另一个他,讲
出来,别怕我伤心。”我这时才发觉她神情有异,再猛一回想那次在Goya碰到阿Dick与
朱砂,我反应过来了。
马当娜这个女人一直有让人捉摸不透的特质,她的生活里有太多的即兴、随意和复
杂性,对她的以前、现在和将来我一向缺乏某种清晰的猜测能力,我也不知道她与阿
Dick是不是玩真的,因为听她口气她有过不少像阿Dick这样的小男朋友。照此推理,阿
Dick也不该是她生命旅程中的最后一道温柔小甜点。
“想吃什么?中餐、西餐,还是日本菜?”
“随便。”我说。
“说得真不负责任。我讨厌别人老说‘随便、随便’,你还是想想,选一个吧。”
“日本菜。”我说。这城市文化有严重的亲日倾向,安室奈惠美的歌、村上春树的
书、木村拓哉的电视,还有数不清的日式卡通漫画、日产电器都是人们衷心热爱的。而
我,则不讨厌清爽雅致的日本菜和日本化妆品。车停到东湖路,大江户日本菜。
灯光像琥珀色的液体倾在地砖上,穿着像木偶一样的服务生整洁有序地在厅堂穿行。
蛋羹、金枪鱼寿司、凉拌黄瓜、紫菜虾米汤一一端上。
“你知道吗?我跟阿Dick分手了。”她对我说。
“是吗?”我看看她,她脸色阴悒。“为什么呢?”我的确不太清楚个中原因。但
我不想说我曾在goya见过朱砂和阿Dick在一起,朱砂是我的表姐,马当娜是我朋友,我
只有尽量客观地看待这件事。
“你还蒙在鼓里吗?——是你的表姐,你的朱砂表姐夺走了我的男人。”她哼了一
声,把清酒一饮而尽。
“哦,可不可能是阿Dick主动向我表姐示爱呢?”我冷静地说。因为朱砂在我心目
中是个不折不扣的淑女,早上化着不浓不淡的妆坐空调巴士或出租去office,中午在装
潢洋气的咖啡馆和小餐馆吃“白领套餐”,晚上华灯初上时迈着猫步走过淮海路美美百
货不动声色地陈列着世上顶尖名牌的橱窗,在常熟路口下电梯坐地铁,彩妆补过一回的
脸上有淡淡的倦意淡淡的满足的女人们中,就有朱砂一个。而这城市也因为有了众多像
朱砂这样的女人,而成为一座流光溢彩、浮华张扬中依然有淑雅、内敛之气质的城市,
张爱玲笔下的迷离闺怨、陈丹燕笔下的精致的伤感都发生在这里,有人称上海为“女人
的城市”,这也许是相对于那些有阳刚风骨的北方城市而言。
“我以为我吃准了阿Dick,他所思所想我都能猜到,但还是料不到这么快他就对我
没有兴趣了。我的钱虽然多,但我的脸是不是很难看?”她笑着抓住我的手,把脸在灯
光下微微仰起。
我看到的是一张不能说美但却令人过目不忘的脸,尖尖的脸庞,斜梢飞起的眉眼,
苍白而毛孔略显粗大的皮肤,浓得要滴下来的名贵口红,曾经美丽过,但现在柳暗了,
云残了,落花缤纷阵阵入梦来,被某些腐蚀性的欢乐、张狂、梦境影响了,这些腐蚀性
的东西在柔软的脸上结了痴,使五官变得尖锐、疲倦,能伤别人也易于为人所伤。
她笑着,眼睛红红的,湿湿的,她本身就像一部女人生活史,一张标本,承载了女
性特有的立场、价值、本能。“你真的很在乎阿Dick吗?”我问。
“不知道……总是心有不甘吧,是他甩了我……我觉得疲掉了,再也不想找男人了。
大概也没有小男孩真的对我有兴趣吧。”她像喝清水一样喝清酒,脸上渐渐泛红,像一
朵回光返照的梵高生前就画过的向日葵。在我没准备的情况下,她突然扬手,把一只酒
杯扔在地上,一地白玉碎片。
服务生赶紧跑过来,“对不起,不小心的。”我连忙说。
“说实话,你真的蛮幸福的吧,你有天天,还有马克。是不是?很齐全了,生为女
人若能如此就是幸福啦。”她继续抓住我的手,我的手心突然爆出了冷汗。
“什么马克?”我强作镇定。此时一个中学生模样的服务生正在拿眼睛觑着我们,
两个谈论着私人生活的年轻女人总能引人注目。
“你别装啦,什么能逃过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很毒的。我还有直觉,在南方做了好
几年的妈咪可不是白做的。”她笑起来,“放心,我不会给天天说的,那样会要了他的
命。他太单纯太脆弱……而且你也没什么错,我能懂你的。”我双手抱头,貌似温和的
日本酒在我身上起了作用,头开始晕了,要飞起来了。“我醉了。”我说。
“去做一下脸吧。就在隔壁。”她结了账,拉着我的手,走出餐馆的门,推开隔壁
美容院的门。
美容院不大,四周墙上挂着一些真真假假的画,据说美容院的老板本人很有艺术修
养,不时会有男人推门而入,不是来看美容床上的女人,而是来买墙上一幅林风眠的真
迹。
淡淡的音乐,淡淡的水果香,淡淡的小姐的脸。
我和马当娜分躺在相邻的小床上,两片青瓜凉凉地放盖在上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
了。轻柔的女人的手指在我脸上像鱼一样划来琢去。音乐催人入眠,马当娜说她经常在
美容院里边做脸边睡觉,那样的氛围是属于女人之间某种惺惺相惜的默契的。被一双玉
手抚摸着脸的感觉可能比男人体贴好上几倍。精致的美容院里弥漫着某种类似累斯嫔亚
文化的气息。不知哪一床有人在纹眼睛,能听到金属划在肉里轻微的嗞嗞声。有点令人
悚然。然后我放松了,怀着一觉醒来会貌若伊丽莎白·泰勒的可爱心情迷糊睡去。
白色桑塔纳车继续在夜晚的寂寞高架桥上风驰电掣,我们听着电台抽着烟,有种安
静如水的气氛。“我不想回自己的家,太大太静了,没有男人陪着就像个坟墓,能去你
家吗?”她问。
我点头,说好的。
她长时间地呆在浴室里,我拨通了天天住的酒店的电话,天天的声音显得睡意蒙胧
(他在电话里总是睡意蒙胧),像熟悉的气流通过长长的电话线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你已经睡了吗?那我以后再打给你吧。”我说。
“哦,不,没关系……我觉得很舒服,好像做了个梦,梦到你,还有鸟叫声,唉,
我想吃你做的罗宋汤……上海冷吗?”他吸着鼻于,好像有些感冒。
“还好,马当娜今晚和我一起住,她心情不好,阿Dick和朱砂成了一对……你和线
团的身体都还好吧?”
“线团在拉肚子,我抱它去医院打过一针,又吃了点药,我有点感冒了,从海里游
泳回来就这样了,不过没关系吧,我看完了希区柯克的《倒计时》,觉得风格像古龙的
某些武侠书,对了,我要告诉你一件我亲眼看到的事,就在昨天我坐在一辆巴士上的时
候,碰到一个小流氓,看上去才十四五岁的样子,他当众把我旁边的一个中年妇女脖子
上的金项链抢走了,也没人去阻止他,他就跑下车跑得无影无踪了。”
“真恐怖,你要当心哦,我很想你。”
“我也是,想念一个人的滋味也很好吧。”
“什么时候回来?”
“看完这些书,再画些素描以后吧,这儿的人跟上海不一样,感觉到了东南亚某个
地方。”
“好吧,吻一下。”于是电话里一片咂嘴声,最后数着1、2、3两边同时挂了电话。
马当娜在浴室里叫我,“给我一件浴衣,亲爱的。”我打开衣柜,拿出天天的一件
棉质袍子,她已经把浴室的门打开了,正在烟雾腾腾里擦干身体。
我把浴袍扔过去,她做了一个梦露式的挑逗动作,“你觉得我的身段怎么样?还有
诱惑力吗?”我双手抱胸,上下看了一遍,又让她背转身,她顺从地转过去,然后又转
了一圈。
“怎么样?”她热烈地盯着我。
“说实话吗?”我问。
“当然。”
“有很多男人的烙印,至少,也有100个吧。”
“什么意思?”她依旧没穿上浴袍。
“乳房不错,虽然不够大,可很精巧地流向手掌,腿很优美,脖子是你身上最美的
部位,西方上流社会的贵妇才会有如此美脖,但这具身体很疲倦,保留了太多异性的记
忆。”
她一直在捏自己的乳房,满怀怜惜,又视如珍宝,随着我的话又向下轻抚长腿,向
上摸长而纤巧的脖颈。“我疼爱我自己,越疲倦越老就越疼爱……你不喜欢吗?”
我从她身边走开,她摸自己的样子让人受不了,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会有反应。
“这儿比我家还舒服!”她在我身后嚷嚷着。
她要跟我聊天,我们睡在一张床上,盖着鸭绒被,腿碰着腿。灯拧得暗暗的,可以
越过她的鼻子看到衣橱和窗户。复旦读书的时候同室的女孩就有这种同床共寝的习惯,
女性分享彼此的秘密、欢乐、欲望、耻辱、梦想的最好地点大概就是共用一张床了。这
当中包含着奇异的友谊,凭直觉产生的信任,还有为男人们所无法理解的潜意识里的焦
虑。她说她的往事,作为交换,我也贡献出自己的往事,当然没有像她那般浓彩重墨。
她的生活更像一行酒醉后的狂草书法,而我的,则是一行圆体字,痛苦、不安、快
乐、压力并没有使我显得更怪异不群,我还是圆润的可爱的女孩子,至少在部分男性眼
里是这样。
马当娜生在上海闸北区的棚户区,从小的理想是当艺术家(结果是找了不少艺术家
情人),但16岁就逃学了。她父亲和一个哥哥都嗜酒如命,喝醉了就拿她当靶子来揍一
顿,渐渐地,这种暴力有了性侵犯的倾向,他们踢她屁股,把烟蒂往她胸口扔。她的妈
妈懦弱无能保护不了她。
有一天她一个人上了火车来到广州。她没有选择,在一家酒廊作陪酒小姐,那时候
南方城市正处于空前发展的浪潮中,有钱人很多,有钱人的钱也多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她有上海女孩特有的聪明,一举手一投足的气质也优于其他外省女人,客人都喜欢她,
捧着她,愿意为她做事。她在圈中的地位直线上升,手下也开始招了些女孩,自己做起
了生意。
当时她的绰号是“洋囡囡”,一种上海人对又白又漂亮的女孩的呢称。她穿黑色细
肩带长裙,手戴仰慕者送的钻戒,黑发披在苍白的脸蛋上,像住在幽幽深宫层层幔帘后
的女王,手里操纵着由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所编织起来的无上的权力。
“那段时间的生活场景回想起来真像隔了一世,可以用一个简单的标题来概括,
《美女与野兽》,而我就是掌握了驯服男人的规则,也许以后等我老了,也写一本专门
给女人看的书,教她们怎么正确掌握男人的心理,还有他们的劣根性是什么,就像打蛇
要打七寸一样。男人也有最虚弱的穴位。现在的小女孩子虽然早熟,也比我们那时候更
厉害更勇敢一些,但女人在很多地方还是要吃亏。”她把枕头的位置挪得更舒适点,看
看我,“是不是?”
我说,“归根结底,社会的现有文化体系贬低了女性清醒认识自身价值的必要性,
厉害一点的女孩会被讥讽为‘粗鲁’,柔美一点的女孩则被看做‘没有头脑的空心花瓶’。”
“总之,女孩子们必须完善自己的头脑,聪明一点总没有错。”她停下来,问我是
不是同意,我说同意,虽然不想标榜自己为女权主义战士,但她的话真是一点也没错。
使我发现了她头脑中潜藏着深思熟虑的那个地方。
“那你怎么嫁给……嫁给你去世的先生的?”
“发生了一件事,那事教育了我,使我明白自己在那个圈子里再怎么能呼风唤雨,
也只不过是一个易凋的红颜……我当时特别喜欢新来的一个成都女孩,她是川大学管理
的大学生,看过很多书,能跟我谈论艺术之类的话题,(对不起,我虽然很粗俗,可对
艺术这个词总怀有孩子气的好感,当时我的男朋友里有一个也是毕业于广州美院的画家,
跟阿Dick一样画超现实主义的油画),那女孩暂时没地方住,我就请她和我一起住。就
在一个傍晚,突然有三个凶巴巴的男人上门找她。原来她跟他们是同乡,当时他们筹了
款交给这女孩来广州炒期货,结果一夜之间10万块就炒没了,被斩了仓,女孩身无分文
只好做小姐,但她一直躲着同乡,也没通报消息,最后这几个男人就揣着刀找上门来。
我当时正在浴室洗澡,他们发现我也把我带走了。那情形真是恐怖,我的房间被翻得一
塌糊涂,首饰和3万现金都被拿走了。我说这事跟我无关,放开我,他们就用布塞我的嘴。
我觉得想把我和女孩卖给跨国人贩子会运到泰国、马来西亚之类的地方。”
“我们被关在黑屋子里面,我脑子里死沉沉一片,绝望透顶,四周有种随时会发生
什么的不祥气氛,想想几小时前我还在过锦衣玉食的生活,现在却沦为一块待宰的肉,
我的命是什么样的命啊。他们来了,毒打那女孩,说她真是做婊子的料,然后把我嘴里
的布也拿出来,我决心抓住这机会不顾一切地要救自己一命,我说出长长一串黑白两道
上的人物名单,从公安局头头到每一条街上的黑道大佬。他们犹豫了一下,一起去门外
商量了好长时间,好像还有争执,然后一个高一点的男人走进来说,‘原来你就是大名
鼎鼎的洋囡囡,这是一场误会,我们马上送你回去。”
她的手冰凉地握着我的手,随着叙述的展开,手指在微微颤栗。“所以你选择嫁人
了?”
“是啊,退出江湖嘛。”她说,“当时有一个做房产成了千万富翁的老头子一心想
娶我,最终克服了跟一身皱纹的木乃伊睡觉的恶心,我还是嫁给他了,我猜他也活不长,
结果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现在的我有钱有自由,比大多数女人幸福,虽然也无聊透
顶了,可还是比纺织厂下岗女工好吧。”
“我们邻居家主妇也下岗了,但不见得有多惨,照样做了热菜热饭等老公,小孩回
来,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开开心地吃饭晚,上帝是公平的,给了你这一点会拿走你另外一
些东西,所以我有时也蛮理解邻居们生活中的幸福涵义。”
“好吧,就算你说得有理,睡觉吧。”抱着我的肩膀,鼻息渐渐粗了,昏昏沉沉地
睡去。
我睡不太着,她和她的故事像一个光源一样不停地往我大脑里放送刺激的光,十二
道颜色交替闪烁,尤其这个身体还紧紧挨着我,我能感受到她的温度,她的呼吸,她的
忧伤和她的梦。她存在于可信与不可信的边缘,存在于火焰与冰雪的边缘,她身上有摄
人的性感(作为女性我更清楚地感受到),也有骇人的死感(她有常人少有的经历和神
经质,随时随地会失控,会像把刀一样伤人)。
我试着把她的手掰开,只有离她远点才能睡着。可她
把我抱得更紧了,随着一声梦中的呻吟,她开始热烈地亲
吻我的脸,她的嘴唇像饥饿的蛤蜊湿润而危险。可我不是
阿Dick,或者她生命中其他的男人。我死命地推开她,她
还是没醒。夜色朦胧中,她像长春藤一样紧紧缠着我的身
体,我浑身燥热,惊慌失措。
然后她突然醒了,睁开眼睛,睫毛湿湿的,“你为什
么抱着我?”她低声责问我,但还是可以看出她挺高兴。
“是你先抱我的。”我低声辩解,“哦,”她叹了口气,“我做梦了,梦见阿
Dick…… 可能是我真心喜欢上这小子了,我太寂寞了。”她说着,起身下床,整理一
下头发和天天的浴衣,“还是去隔壁睡吧,”她走出门的时候突然笑起来,脸上满是诡
异表情,转身问我,“你喜不喜欢我像刚才那样抱着你?”
“God!”我对大花板做了个鬼脸。“我觉得我挺喜欢你的,真的,我们可以做得更
默契,这可能是因为我们的星座相合。”她作手势制止我开口,“我指的是,我也许可
以做你美丽小说的经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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