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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宝贝17-18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0-08-31 22:46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十七 母女间我不愿意让我的小女儿抛头露面,面对残酷的生活,她应该尽量呆在客厅里。        ——弗洛伊德我坐在双层巴士的顶层一路摇晃着,穿过那些我无比熟悉的大街、高楼和树木,在虹口下了车。那幢22
十七 母女间
我不愿意让我的小女儿抛头露面,面对残酷
的生活,她应该尽量呆在客厅里。
        ——弗洛伊德
我坐在双层巴士的顶层一路摇晃着,穿过那些我无比熟悉的大街、高楼和树木,在
虹口下了车。那幢22层楼高的住宅在阳光下很显眼,大楼外墙的淡黄色已被化学物质污
染着略略显得脏了。我父母就住在楼房的顶层,从我家窗户看出去的街道、人群、楼房
统统变小,鸟瞰下的城市微观而丰富多彩。但我家的海拔如此之高,使我父母的部分有
恐高症的朋友不再经常造访。
而我却很享受整幢建筑物随时会坍塌崩溃的感觉。上海不像日本的很多城市坐落在
地震带上,上海只有几次轻轻摇晃的记忆。其中一次我记得是在与以前杂志社同事们在
新乐路上聚餐的时候,那是秋天的晚上,刚摇第一下的时候我就扔下手里的大闸蟹,一
个箭步首先跳下楼梯,等同事们都下来,我们在饭店门口轻声聊了一会儿天,摇晃过去
了,我们重新回到楼上,我满怀着对生命的珍惜之情,很快吃完了碟里剩余的肥肥大大
的蟹。
电梯里永远是那个裹着件旧军装的老头子在负责揿按钮,我也总会想着电梯每上一
层,城市脆弱的地表就断裂出一条细细的缝,电梯上上下下,上海就会以每秒钟0.000
1毫米的速度向太平洋洋底沉陷。
门开了,妈妈的脸上有高兴的表情,但她克制着,依旧淡淡地说,“说好10点半到
的,又迟到了。”她的头发还精心焗了油,做了发式,应该就在楼下的理发小店里做的
吧。
爸爸应声而出,他胖胖的,穿着崭新的鳄鱼牌T恤,手里拿着一支“皇冠牌”雪茄,
我几乎在一瞬间惊奇地发现,经过这么多年原来我的爸爸还是相当讨人喜欢的漂亮老头。
我给他一个大拥抱,“生日快乐,倪教授。”他笑眯眯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今天
是他的节日,双喜临门,既是53岁生日,又是他熬到头发发白熬到做正教授的一天。倪
教授听上去可比“倪副教授”正点多了。
朱砂从我的卧房里走出来,她暂时还借住在这里,新买的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还在装
修中。说来也很有意思,我父母坚决不收她的房租,好几次她偷偷塞在他们的包里或抽
屉里都被他们责备了一番。他们的理由只有一条,“自己的亲戚,这样看重钱像什么样
子。商品社会里也得讲亲情也得坚持某些原则是不是?”我爸爸说。
朱砂就常送他们水果之类的小礼物,这次生日又买了一大盒雪茄,爸爸只抽国产的
“皇冠”,使他得意的是系里的一些欧洲访问学者们在他的推荐下也都抽上了这种中国
雪茄。
我买了双袜子给老爸,一方面是因为在我眼里送给男性的最佳礼物就是袜子(我送
给历任男友们的生日礼物就是一双又一双的袜子),另一方面我的存款已快用完,而指
望新书赚钱也还有一段长长的时间,必须节约一点。
来做客的还有爸爸的几个在读研究生弟子,妈妈照旧在厨房里嚓嚓嚓地炒菜,家里
新雇的钟点工在一旁帮忙。爸爸的书房里是一片高谈阔论声,男人们都在谈一些又难懂
又没有什么具体意义的话题。当初爸爸曾想把他弟子中的一个介绍给我做男朋友,我没
答应,因为那个男孩身上的书生气使我反感,男性在知识渊博的同时应该会解风情知道
女人的美女人的好女人的忧伤,至少会说些情话。要知道,女人的爱意首先经由耳朵,
再到达心脏。
我和朱砂坐在小房间里聊大,她的头发剪短了,按照最近一期EllE杂志上的发式剪
的,所谓爱情使人旧貌换新颜,此话一点都不假。她看上去皮肤光洁(我宁可相信这种
光来自于爱而不是她用的资生堂面霜),双眼湿亮,斜坐在雕花木椅上像古代仕女图。
“你总是穿黑色。”朱砂说。
我看看身上的毛衣和窄腿裤,“有什么不好吗?”我说,“黑色是我的幸运色,也
使我显得漂亮有气质。”她笑起来,“不过也有别的漂亮颜色嘛——我正想送你一些衣
服。”她站起来,就在一只衣橱里翻翻找找。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她总是这么慷慨善良,但这次是不是想贿赂我,因为她与阿
Dick的事与我有关,是我给了他们机会相识,而马当娜又是我的朋友。
她真的拿着几件看上去一点都不旧的时装在我面前一一抖开,让我看一看。“你留
着吧,我没有很多穿时装的机会,我总是穿着睡衣呆在家里写小说。”
“可你要跟书商或者记者什么的见面,还要签名售书呢,相信我,你一定会成为很
有名的公众人物。”她笑着恭维我。

“说说你跟阿Dick吧。”我突然说,也许我的话缺少必要的铺垫,她愣了一愣,笑
笑,“很好呀,我们蛮合得来。”
他们在那次草地派对后就互留了地址电话,这一切是阿Dick主动挑起的。打电话约
她出来也首先是阿Dick,第一次赴约前她还很费思量地犹豫着,要不要去赴一个小她8岁
的男人的约会,更何况那个男人还与另一个做过妈咪的厉害女人有着暖昧关系。但她最
后还是去了。
说不出为什么,也许她厌倦了自己的谨慎,她不想总是做人们眼中干净但空无一物
的淑女,良家妇女也会有突然想踏进另一个世界的欲望。正所谓“修女也疯狂”。
在一家很不起眼的餐厅,他们在灯光下相对而坐,她故意没有任何修饰,衣服也很
随意。可她还是在他眼里看到了燃烧的小火焰,就像《泰坦尼克号》里露丝在杰克眼里
看到的那种让人心跳的光。
当天晚上她去了阿Dick的住处,他们在艾拉·费资杰拉德的爵士咏叹调里做爱,做
爱的感觉像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她从来没有过如此奇妙而温柔的感觉,仿佛可以爱到
一个人的骨子里去,可以融化为水,像水般在他的肉身上流淌,随形赋影,随音抒情。
她晕头了。
“我是不是个坏女人?”她低声问年轻而疯狂的情人。他正一丝不挂倚在床头盯着
她微笑。
“是的,因为你让我爱上你。”年轻的情人回答说,“在生活中的好女人,在床上
的坏女人,像你这样的女人哪里可以去找?”他把头埋在她怀里,“我想我是个Lucky
guy。”
她不知道他有多少可信度,但她已想过并已想穿了,不要多操心以后的发展,该怎
样就怎样。她不想依靠谁,她有份好职业有聪明的头脑,在这城市里她代表新一代精神
与物质上都自主而独立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
“你们,会结婚吗?”我好奇地问,“我只是关心你……”我补充道。我觉得自己
的职业病总像是建立在探听别人隐私上面的。朱砂刚离婚不久,认识阿Dick时间也不长,
可我觉得朱砂是天生适合结婚成家的女人。她身上有母性也有责任心。
“不知道,不过我们之间的确非常默契,”我心想这种默契应该是方方面面的,包
括在床上,“喜欢吃一样的菜,听一样的音乐,看一样的电影,小时候我们都是左撇子,
被大人逼着用右手,”她看看我,笑起来,“我一点都不觉得他比我小8岁。”
“围棋美男常昊也是与一个大他8岁的女人幸福地结了婚。”我也笑起来,“情缘是
最说不清的一种东西了。……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阿Dick,他其实很内敛的,你能把握
住他吗?——年轻的艺术家往往能激起年长一点女人的母性,而艺术家本身则是不可确
定的,游移的,他们东南西北找寻的只是艺术,而不是一个女人。”我说。几个月后报
章都在大肆渲染的窦王离婚事件中,男主角窦唯的理由就是他更爱自己和音乐,太太即
使是亚洲歌坛的天后也没有用啊。
“你也是艺术家啊。”她淡淡一笑,一脸端庄,像清晨公园里沾着露珠的一尊玉雕,
她站起来,走到窗前,眺望远处。“好吧,”她扭过头来一笑,“谈谈你的小说,谈谈
你的天天吧。”她的笑容使我突然感到我有可能低估了她对生活的诠释力和那种女性特
有的智慧。她绝对是上海中产阶级女性中有主见的典范一员。
“最近马克怎么样?”我问。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我猜他正忙着享用与
家人相聚的时光。
“圣诞的假期刚过,公司里一下子很忙,有不少业务要赶做出来——马克是个令人
挑不出毛病的老板,有判断力有组织力有头脑,除了有时太过严肃。”她摸着我的膝盖,
坏坏地笑着,“你们俩在一起,可是我没想到的。”
“我看上他翘翘的屁股和纳粹般的骨骼,至于他,可能看上我东方人的身体,光滑,
没洋女人那么多的毛,黄金般的颜色,有柞绸般的神秘,还有——我有个不能做爱的男
朋友,以及我是个写小说的女人。这就是我们彼此吸引的全部原因。”
“他有妻室。”
“放心,我能控制好自己,不会爱上他就不会有麻烦。”
“你肯定,你不会爱上他吗?”
“——我不想谈这个了。好像女人之间永远在谈论男人……该吃中饭了。”
我们一起走出房间,朱砂记起什么,低声跟我说:下周六下午在浦东美国学校操场
上有场德国商会组织的足球友谊赛,马克会参加,他是他们公司球队的前锋线射手。
“我想去看看,”我低声说。“很可能你能见到他的太太和小孩。”她说。
“好吧,可有好戏看了。”我耸耸肩。电影中描写到丈夫、妻子、情人同时碰面的
情形总是很戏剧性的。我想导演就要把镜头摇到我身上了。
“多吃点,”妈妈坐在我旁边,“这道花生猪手汤是我刚学会做的。”她的眼睛里
盛满了母爱,正是这种东西使我温暖也使我倍感压力,使我想纵身跳进去在母性子宫里
熨平所有成长后的焦虑和悲伤,也使我想拔腿逃出母爱筑成的天天的广场。死活都不用
管我,也别来烦我。
“还是在叫外卖吃吗?人瘦多了……那个男孩——天天怎么样,你们有什么打算?”
妈妈继续小声问。我低头吃饭,故意把汤喝得哗哗响(我们家不允许喝汤大声)。爸爸
和学生们还在谈论国际时事,好像他们亲自去过白宫或巴尔干半岛,对伊拉克或科索沃
局势发展了如指掌,甚至能说出其中某些细节,比如其中的一个学生知道克林顿在面对
第一次国会调查其丑闻发表讲话申明自己清白时,他脖子上挂着的就是莱温斯基送的
ZOI牌领带,这是一个非常诡异的暗示性细节,他以此来请求莱温斯基与他站在同一战
线保持忠贞,不要背叛他。
“妈妈,”我认真地看了一眼身边风韵犹存但总是忧心忡忡的中年女士,“你不用
担心我,如果哪一天我有了解决不了的麻烦,我就会躲到家里来避难的——就这么说定
了,好吗?”我抱抱她的肩膀。
蛋糕端上来,是那几个学生合送的,插着六支蜡烛。爸爸情绪很好,一口气吹灭了
蜡烛,像老小孩一样哈哈笑着,切蛋糕分给大家。“马上就会有笔基金到手了,课题研
究会有新的进展,”他说。于是他的学生纷纷谈起那个课题,《唐代文官休假制度研究》
(听上去这个话题就像手里捏了红球、绿球试问哪一个手里有黄球一样奇怪)。
在我眼里,许多教授门下的弟子简直就是一群应声虫,或者奴隶,他们首先得附和
导师的治学思路,藏起自己的疑问,然后在取得导师的垂青后跟随导师四处开研讨会,
在导师推荐下在杂志上发论文,甚至在导师关怀下结婚生子,谋取职业,直到他地位稳
固能发出自己声音的那一天。
其中一个学生问起我的小说,我想肯定是爸爸告诉他的学生们我又在写作了,尽管
他并不以有一个小说家女儿为荣,但还是在热心地替我宣传。一群人又聊了一会儿,我
想回去了。
“连一个晚上都不能住吗?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呢。”妈妈盯着我,伤心的眼神,
恍然地穿过时间,像星际碎片飘在无尽的虚空里,“唉,我只是想上街走走,晚上我会
留在这儿过的,和朱砂睡在一起。”我微笑着,把口袋里的钥匙弄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也是学会说谎的声音。
 

十八 爱的两面
我们是情人。我们不能停止不爱。

        ——杜拉斯
记得两年前我被杂志社派到香港做一组关于“回归”的特别采访,每到深夜结束一
天的工作,我就会坐在维多利亚港的石阶上抽着烟凝视星星,仰得脖子差点断了。每隔
一段时间,我就会处于如此这般的浑然忘我的境地,一瞬间忘却周遭万物的存在,连自
己也忘却。脑袋里大概只剩下一些疏淡的蛋白细胞在静悄悄地呼吸,就像一丝蓝色的烟
雾静悄悄地升起的那种情景。
写作使我时不时处于这样的状态,只不过我是在低头俯首地凝视一些星星,它们闪
烁在一些即兴出现的文字里。我觉得那一刻自己涅槃了,就是说,我不再对疾病、事故、
孤独甚至死亡感到害怕,统统免疫啦。
而现实生活总是与愿相违的。我透过一个窗户,我看到人影幢幢,如黑黝黝的树枝
交叉在一起,我看到爱我与我爱的人,充满渴望、遥远的而受难的面孔。
在浦东美国学校的操场边上,我遇见了马克一家。马克今天看上去格外帅气,可能
与明亮的阳光和四周自然怡人的环境有关。这一所专向外籍子弟开放的贵族学校仿佛建
立在云端,与凡俗生活的浮尘隔离,整个校园有种水洗过般的清新,连空气都仿佛消过
毒。这要命的上层阶级情调。
马克嚼着口香糖,泰然自若地向我们打招呼。把他的太太介绍给我和朱砂。“这是
伊娃”,伊娃的手拉着他,比我在照片上看到的还要美丽丰满,一头淡黄色的头发在脑
后简单地束成一束,耳朵上有一排银色耳钉,黑色毛衣更加衬托出她的白皮肤,那种白
色在阳光下有蜜汁的芬芳,使人有做梦般的感觉。
白种女人的美可以沉掉千艘战帆(如特洛伊的海伦),相对而言,黄种女人的美则
是紧眉俏眼的,总是像从以往香艳时代的月份牌上走下来的(如林忆莲或巩俐)。
“这是我公司里的同事Judy,这是Judy的表妹CoCo,一位了不起的Writer。”马克
说。伊娃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微笑着,握了握我们的手,“这是我的儿子B.B。”他从童
推车里抱起小孩,亲了他一口,逗了一会儿,然后把孩子递给伊娃,“我该上场了。”
他踢踢腿,微笑着斜瞥了我一眼,拿起一包衣物走向更衣室。
朱砂一直在跟伊娃聊天,我无所事事地坐在一边的草地上,回想了一会儿,觉得从
见到马克的妻子第一眼开始,我就没有原先预想中那么嫉妒,相反我也喜欢伊娃,谁叫
她那么美,人们总是喜欢美丽的事物的。或者我真是个不错的女孩,看到人家家庭美满
我也觉得欣慰?哦上帝。
比赛很快就开始了。我的视线一直都紧盯着马克,他在足球场上来回跑动的身影健
康生动,那一头金发在风中飘扬,飘扬的也是我的一场异国情梦。他的速度、肌肉和力
量己公开展览在百余名观众眼前,相信很多体育运动实质上是一场集体参与的大型性狂
欢,看台上的球迷和场上的球员一起兴奋得难以抑制他们身上的肾上腺素,空气里飘来
飘去的也就是这种气味。
一些校园学生在喝着可乐大声嚷着,伊娃继续在和朱砂聊天(好像这比看丈夫比赛
更有意思),而我的内裤已经湿了。我从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对马克充满了渴望。让我
像一只被狂风摇落的苹果一样落进他的怀里吧。
“CoCo,几年前你出过一本小说集吧。”朱砂突然打扰了我的注意力。
“哦,是的。”我说,我看见伊娃对我微笑。
“我很有兴趣,不知现在还能买到吗?”她用英语说。
“恐怕买不到了,不过我自己还有一本可以送给你,只是,那都是用中文写的。”
我说。
“哦,谢谢,我正打算学中文,中国文化很有意思,上海是我见过最令人向往的城
市。”她的脸白里透红,是多汁的白人少妇。“有空的话下个周末来我家吃饭怎么样?”
她发出了邀请。
我掩饰住紧张,看看朱砂,该不会是鸿门宴吧?
“Judy也会来,还有我们的一些德国朋友。”伊娃说,“下个星期我就要回德国,
你知道,我在政府环保部门工作,不能请长假。德国人热爱环保到了偏执的地步。”她
微笑着,“在我的国家,没有那种冒烟的三轮汽车,也没有人把衣服晾在人行道上。”
“哦。”我点点头,心想德国可能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那好吧,我会来。”
我觉得她也许不是那种很聪明的女人,但也许慷慨而可爱。
童车里的小B.B高声叫起来,“PAPA,PAPA。”我扭头看到马克挥着拳头一个跳跃,
他刚刚射进了一粒球。他远远地向我们抛了个飞吻,伊娃看了看我,我们都笑起来。
在去教学楼找洗手间的时候,朱砂问我有没有觉得伊娃很可爱?
“也许,这更使人对婚姻感到悲观。”
“是吗?——看上去马克很爱她的。”
“婚姻专家说,一个人真心爱他的伴侣却并不表示他会对伴侣保持一生的忠贞。”
在洗手间我发现了一张有趣的张贴卡通画,上面是一片绿色丛林,一个巨大的问号:
“世上最可怕的动物是什么?”从洗手间出来,我和朱砂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个答案:
“人。”
在中场休息的时候,大家喝着汽水开着玩笑。我有机会与马克说几句话:“你的家
人很可爱。”
“是啊。”他脸上的表情很客观。
“你爱你太太吗?”我轻声问。我不想和他绕圈子,单刀直入的方式有时给人快感,
我不太怀好意地看着他。
“你会嫉妒吗?”他反问。
“笑话,我不是傻瓜。”
“当然了。”他耸耸肩,把视线投向旁边,和一个熟人打了个招呼,然后转过脸对
我微笑。“你是在夜晚唱歌的女妖。在我们国家的传说中,这个女妖出没在莱茵河,她
会爬上岩石,用歌声诱惑船夫触礁身亡。”
“真不公平,这事打一开始就是你先诱惑我的。”
伊娃走过来,抱住丈夫肩头,伸脸给了个亲吻。“在谈什么?”她面带疑惑地笑着。
“哦,CoCo在讲一个新构思的故事。”马克顺口说。
阿Dick在球赛结束前来找朱砂,他穿得简单而时髦,头发用发胶打理过,额前一片
略略扬起。但左腮上有一块奇怪的伤疤,看样子是刚刚受的伤,并且是用利器刮的。他
跟我寒暄了几句,还好没问我小说写的进度。最近我已经受不了别人一见我就问小说,
那让我精神紧张。
“你的脸怎么了?”我指指他脸上的疤问。
“被人打的。”他只是简单地说。我张张嘴,觉得实在很奇怪,他又能惹上谁呢?
我看看朱砂,她做了个手势,仿佛是表示此事既已过去,就不用再提了。
我的脑子里突然电光一闪,会不会是那个疯狂的女人,马当娜?她口口声声说不甘
心,难道她会找人用这种方式教训她的前男友?如果是这样,那真正是很暴力的情结。
这些天,马当娜不在上海,她带着信用卡去了香港疯狂购物,并会在那儿住上一段
时间。前几天晚上她给我打电话说了一堆神叨叨的梦话,说是去过全香港最有名的法师
王半仙处,被告知近期的确霉运当头,诸事不顺,宜东南行,所以她去香港是去对了。
朱砂和阿Dick要一起去装演店买墙面涂料,朱砂那套买在瑞欣花园的房子由阿Dick
帮忙设计。据说打算在墙面上涂一种复古情调的油漆,优雅的赭色,光滑厚实的质感,
可以使人仿佛置身于塞纳河畔,因为只有法国才出产,带着30年代沙龙的味道。
卖这种油漆的店不多,他们听说在浦东一家装演总汇有。
球赛还没完,他们就一起离开了,我独自一人呆在场边,直到球赛结束。结果是马
克的球队胜了。
马克头发湿淋淋地从更衣室出来,他换下了球衣,走向这边。伊娃和我一直在交流
彼此对中西方女性意识及文化异同点的看法。她认为在西方一个女人有一点点的女权意
识会受到男性的仰慕。我说,“是吗?”然后我们的交谈结束了,伊娃转脸过去与丈夫
亲吻。“一起去逛会儿街,怎么样?”她问我。
在浦东的八佰伴百货店,伊娃独自坐电梯到三楼礼品专柜去看陶瓷和丝织品,我和
马克坐在楼下的咖啡座的一角,喝着咖啡,不时地逗着B.B。
“你爱她吗?……对不起,我问得不太礼貌,这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我玩着一
块方糖,眼睛看着对面的柱子,柱子漆成奶黄色,上面画了些装饰图案,刚好能挡住进
出于商店的人群的视线。
“是个善良的女人。”马克答非所问,一只手握着儿子的小手。
“是啊,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善良的。包括你,也包括我。”我微讽地说。尽管这种
略微嫉妒的情绪不合我们之间这种情欲游戏的规则。这规则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随时随
地保持平常心,不能有伤感或嫉妒的倾向。
有句话说得好,“决定了就做,做了就要承受一切。”
“你在想什么?”他问。
“在想我的生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在想……你会不会让我痛苦?”我盯住他,
“会有那么一天吗?”
他不说话,我突然被一种类似忧郁的感觉控制了。“亲亲我。”我低声说,把身体
朝桌子那边靠了靠。他不太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然后也靠近桌子,把脸伸过来,在我唇
上留下湿而温热的一吻。
几乎就在我们同时闪开身的一刹那,我看到伊娃的身影从柱子后面闪现,她微笑着,
手里提着满满的购物袋。马克的神情也几乎在一秒钟之内调整适当了,他接过太太手中
的东西,用我听不懂的德语轻松地跟她开了句玩笑,(我猜是玩笑,因为她很快地笑起
来),我像个局外人那样看着他们夫妇的恩爱举止,然后我向他们告别。“下周末在晚
餐桌上见。”伊娃说。
我在码头乘上过江摆渡游轮的时候,天色变得很糟糕,铅灰色的云堆积在头顶,像
一大团败絮。江水一片浊黄,飘浮着零星的塑料瓶、烂水果、烟蒂之类的垃圾。水面微
微起皱,像一片弄脏的巧克力奶昔。波光使眼睛略略不适。身后是高楼鳞次的陆家嘴金
融区,前方是雄伟不可一世的外滩建筑群。一艘黑旧的货船从右边驶来,货船尾部飘着
红布,看上去怪里怪气的。
我呼吸着清凉的发酵味的空气,看到浦西码头越来越近,我有种恍然的感觉,好像
在很久以前梦里经历过这种场景,泛黄的水,伤感的空气,锈迹斑斑的船头略略倾斜着,
向着尺尺之遥的码头慢慢倾斜过去。这就像靠近一个男人,就像触摸另一个世界的一颗
心灵。
近一点,再近一点,可也许一辈子都无法企及。或者,靠近只是为了最终的分离。
我戴着墨镜走下铁踏板,走进中山东一路中的人群。我突然有点想哭一哭,是呀,
每个人都有突然想哭一哭的冲动,上帝也不会例外。
天突然下起了雨,可太阳还在照耀着楼群,渐渐地,太阳隐去了光芒,风大起来。
我躲进一家路边的邮局,里面挤满了和我一样躲雨的人们,一股濡湿的蓊郁之气从
头发、衣服和靴子上散发出来。我安慰自己,这气味尽管不好闻,可总比科索沃阿尔巴
尼亚边境上的难民帐篷强多了,战争是可怕的,我只要一想地球上的数不胜数的灾难就
想得开了。像我这样年轻、好看,写过一本书的女孩该是多么的幸运、幸福。
我叹了口气,在报刊柜前翻阅了一会儿报纸,看到一则来自海南的消息,警方摧毁
了一宗建国以来最大规模的国外名车走私案,涉及雷州半岛主要的领导层。


我很快地从包里取出通讯录,得给天天打个电话。我记起我已有
一星期没有跟他通话了,时间过得真快,他该回来了吧。
在柜台付押金然后领牌去4号的DDD电话亭。我拨通电话,很长时
间都没有人接。就在我要挂话筒的时候,天天的声音非常模糊地传过
来,“嗨,我是CoCo……你怎么样?”我对他说。
他好像没有醒过来,半天才回答,“嗨,CoCo。”
“你病了?”我警觉起来,他的声音实在不对劲,仿佛从遥远的
侏罗纪时代传来,没有热力,甚至没有意识的连接。他模糊而低沉地
哼了一声。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想知道你到底怎么啦?”我着急起
来,提高嗓门。他不说话,缓慢而细微地呼吸声。
“天天,请你说话吧,别让我着急。”长长的沉默,仿佛有半个
世纪那么长,按捺住不安的躁动。


“我爱你。”天天的声音像梦魔。
“我也爱你。”我说,“你真的生病了吗?”
“我……挺好的。”
我咬着嘴唇,百思不得其解地盯着有机玻璃,玻璃上有不少灰色污垢,玻璃外的人
群渐渐疏散了,看来雨已经停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的声音很大,惟恐不这样就不能吸引他注意力,他随
时会睡去,会消失在话筒的那一端。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寄些钱过来。”他低声地说。
“什么,信用卡上的钱,你都用完了?”我吃惊极了。信用卡上有3万多块钱呢,就
算海南的物价再怎么高,他又不爱逛商店,也不会拿钱去勾女人,他就像个褪褓里的小
孩一样无欲无求,不可能花钱如流水的,肯定是什么事发生了。我的直觉被一片阴影所
笼罩住了。
“衣橱右边的抽屉里有存折,很容易找到的。”他提醒我,我突然变得非常生气,
“你怎么啦?你得告诉我那些钱都花在什么地方了?不用隐瞒,相信我就告诉我实情吧。”
沉默。
“不说就不寄钱。”我用蛮横的语气恐吓他。
“CoCo,我很想你。”他嘟囔着。一般黑色的温柔捏住了我。“我也是。”我低声
说。
“你不会离开我吧?”
“不会。”
“即使你有了别的男人,也不要离开。”他请求,此刻他显得意志薄弱,不祥的气
息一分一秒都从手边的电话线源源不断地流出。
“怎么了,天天?”我低声喘息着。
他的声音很微弱,但他还是说出了一桩可怕的事,我确信我一点也没有听错,他在
吸海洛因。
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他在某一个下午,坐在街上的快餐店里突然碰上了一个熟
人,他在上海生殖健康医疗中心认识的叫李乐的人。他也来到了海南,住在这儿一个亲
戚家,平时在亲戚家开的私人牙科诊所做小工。
他们聊得颇为投缘,天天可能也憋了一段时间,对突然有了一个谈话对象而感到高
兴。李乐带他去了很多地方,都是他以前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敢一个人去的地方。地下赌
场,黑暗发廊,时常有群殴发生的废弃仓库,天天并不对这样一些场所着迷,但却被这
样一个见多识广,诙谐而机智的朋友吸引住了。
他看上去很友好,热情的表层下浮动着无形的冷漠,而这正是天天所能接受的性格
类型。他们都有一双忽冷忽热的黑眼睛,干什么都悄无声息的,说也好,听也好,笑也
好,眼神总是忧郁的。
南方使人心情舒畅的风中,他们肩并肩散步,谈论着亨利·米勒和垮掉一代,坐在
小小的露台上看夕阳,捧着新鲜的椰子吮吸洁白的汁液。不远处的马路上,一些肤色苍
白的化着浓妆的姑娘开始出现了,她们怀着一颗毫无浪漫的婊子心寻寻觅觅,她们的脸
上有虚情假意的笑容,她们的鼻于可怜兮兮地抽动着,她们的乳房看上去硬邦邦的,像
沉重而绝望的史前化石,南方的空气里有无法言传的骚动、富丽、幻影。
在李乐亲戚的诊疗所,天天第一次尝试了注射吗啡,是李乐先示范然后问天天想不
想也试一下。屋子里没有别的人,已是深夜,不时有街上人用当地话说听不懂的话,有
大型货车沉重地碾过地面的轰鸣声,和远处轮船拉响的汽笛声。
这一切就像在世界的另一个地域,不知名的沟壑山丘起伏连绵,形成巨大的立体的
阴影,甜丝丝的风吹过利箭般的大型枝叶,无名的粉红色花朵开在沟壑最底谷,一朵接
着一朵,连续不断地蔓延成一片粉色海洋,轻飘飘地,温暖如母亲的子宫,有毒的陶醉
感影响了土地上每一寸空间,直接渗入心脏的红色簿膜。
月亮有盈有缺,意识时断时续。
事情变得不可控制。天天每晚都带着粉红色的梦入睡。粉红色的汁液自然而然地粘
在他的皮肤上,毒汁像某种蛮荒时代的洪水赶着他往前跑。他的躯体软弱无力,他的神
经也似乎一触即断。
我至今都还不愿正视这一幕,这一幕发生在整个故事急转直下的转折点。也许,这
又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无法回避的,从年幼的天天在机场迎接他父亲的骨灰那一大
起,从他患上失语症退学,从他在绿蒂遇到我,从他在第一夜俯在我身上大汗淋漓软弱
无力,从我与另外一个男人上床,从那些时刻起,他就在持续不变的绝望与梦想里脱不
开身。是的,他与这些东西难解难分,分不出界限,只是在无可名状的柔软的器官的阴
影里生活一辈子、死一辈子。如此而已。
一想到这点,我就想尖叫,那种恐惧,那种迷狂,已超出了我的理解,超出了我的
力量。在此后所有的日子里,天天天使般的面容轻轻一闪,我就要在门背后跌倒,心痛
的时候是可以痛到死的。
一切跑腿的事都由李乐来做,天天的钱被换成一撮一撮白色的粉。两个人呆在宾馆
的房间里,猫睡在电视机边,电视机成天开着,那上面每日有打劫案和市政工程的报道。
几乎不吃饭,身体的新陈代谢几乎降至零,门开着,方便服务生送饭,连走动一步都懒,
房间里散发出奇异的某种不真实的气味,像果冻放进尸体肚子里那种清新而腐烂的混合。
渐渐地,为了省钱,或者有时找不到做生意的熟人,他们去药店买很多咳嗽糖浆,
储备在房间里以供不时之需。李乐会用一种土方法在一只小咖啡杯里把糖浆熬制成某种
麻醉替代品,但味道实在很糟,可还是聊胜于无。
有一天,小猫线团从这个房间里出走了。它一连几天都没有食物可吃,它已经不再
得到主人的关照,于是有一天它决定出走,走的时候肚子瘪瘪的,毛色暗淡,骨架嶙峋,
似乎活不太长。
它走了以后一直没回来,它不是死了,就是成了一只专门在深夜垃圾堆里觅食,在
街角某处叫春的野猫。
情况变成这样,我一时被惊呆了,脑子糊里糊涂的。而失眠更是使人全身发热发干,
所有的影子都在四周飘移,记录下千万种的形状和绝境,在干燥而没有希望的夜晚,我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把我和天天相识的日子没有秩序地重映了一遍,我的
大脑像一片蒙着灰尘的屏幕,我和我的宝贝则是世上最蹩脚的男女主角。
可我们那么深地彼此相爱,谁也离不开谁,尤其是现在,天天随时会像天外浮尘一
样以失重的速率飘远的恐惧使我的心痛成一团,我感觉我更爱他了。我盼着天快点亮,
不然我就要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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