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完丹诀飞举夸神龙 披画册沉沦悯雌风 话说探春、湘云同至稻香村来寻李纨,二人各有要说的话,探春为的是贾兰的亲事,此时一班朝贵见贾兰少年新贵,又是如此门第,那些爱女待字的都抢着要想结亲。其中有两家最阔的,一家是王相国的孙女,王相国久居枢府,从前做司道的时候却是由荣国公一手提拔出来的,又做过工部堂官,与贾政也甚相得。知贾兰未娶,忙托人来贾府提亲,贾政不便推却,只说兰儿是个孤孙,这件事要听凭他母亲决定的,那一家是虞尚书,有三个女儿,大姑娘早已嫁了。还有两个庶出的姑娘都很才貌,听贾府选择一个。贾政与他并无深交,也只含糊答覆。 那天王夫人和探春说起,叫她和李纨仔细商量。当下见着李纨,便将两亲事都说了,又道:“太太因为二哥哥的亲事自己没敢出主意,全听老太太的,想不到弄成如此结果。这回叫你仔细斟酌,背地里还要问问兰儿,看他是什么意思。”李纨道:“兰儿的意思不知怎么样,我心里可不想做什么阔亲。若娶了一个阔姑娘,什么事都不会做,我倒要服侍她去,那不是娶媳妇,倒是娶婆婆啦。”探春道:“这两家据我看还是王家,他家里虽阔,家风还好,那虞家就难说了。两个小的没听说起,他那个大姑娘也嫁了一个进士,外间都说她是胭脂虎。我知道的不能不说给你,你再打听吧。” 李纨道:“这也不是几句话的事,我问了兰儿再回太太会。”湘云道:“这该我说啦,我是找社主来的。大嫂子只顾做老太太,把诗社的事都搁下了。咱们社里旧规矩,每月举行两次,拟定日期,风雨无阻。后来就渐渐松懈了,那回颦儿主持的桃花社就没有开成。如今重新兴起,也只赏了一回杏花,接着就是太太和琏二爷的生日,又是兰哥儿中了,蕙哥儿洗三。大家都忙着,没人提倡。刚才我们走过荇叶渚,那荷叶都大了,眼看就开荷花,想讹你一个小小东道,大家赏荷做诗,你向来不请人的,如今做了老太太,还不该请请客么?”李纨道:“这点小事我还供给得起,请你们二位做提调,该多少钱,我拿出来就是了。” 探春道:“我还替你想了,咱们不必劳动大厨房,一则那边开销大,二则家里许多人,请这个不请那。也不好,等荷花开了,只叫柳嫂子预备一桌可吃的,再开一坛酒,单约作诗的几个人。就是琴妹妹来京,搭上宝姐姐,也不过七八个人,又省钱,又有趣,你说好不好?”李纨道:“省钱是小事,人太多了,倒减了清兴。这个主意很好,咱们订哪一天呢?”湘云道:“若等荷花开了总还得半个月,说不定要二十多天,不太晚么?”探春道:“借着赏荷是个题目,日子到那时候再定吧。”又闲谈了一会儿,探春、湘云还要去看宝钗,便同去了,按下不表。 且说宝玉、湘莲在大荒山修道,自上次丹炉坍坏,深自悔艾,重下一番治心的工夫。俟心功坚定,然后将渺渺真人所授内丹真诀从头炼起,真是刻苦潜修,言笑不苟。转瞬又满了百日,此时茫茫大士云游去了,渺渺真人因要指导他们不曾同去。 一日,宝玉和湘莲出山采药,见日影偏西,连忙往山洞走回。一路都是奇松怪石,也无心玩赏。走到半路,那前山上挂的夕阳渐渐收没,螟烟四起,已近黄昏。刚越过一层山峰,忽见一蛇从高松蜿蜒而下,垂首至地,望不见尾。遍身赤色,似有麟甲闪动。那两只眼睛炯炯有光,直向自己身上射来。回身欲避,又没有岔路可走。湘莲急了,便要拔出他的鸳鸯剑,宝玉连忙拦住。说道:“我们修道的人,不可动一点机心。我看此蛇未必是害人的。就是毒蛇也未必害到你我。我们各凭道力。坦然行去,看他如何?” 二人行至树前,那蛇却掉头去远,并不相犯。又走了半里,经过一片松林,望着林里黑沉沉的,似有无数怪物。湘莲笑道:“这里不要再出什么故事。”一言未了,腥风突起,一只纹身白额的巨虎从松林下直窜出来,相距只有一丈多远。二人又吓了一跳,湘莲缩身欲退,宝玉笑道:“怕什么的,我倒要看看这老虎是怎么长相。”拉着湘莲,直向松林走去。 那虎见了人,倒低头垂尾,向身旁一擦过去。走得甚快,转瞬间已看不见了。宝玉笑对湘莲道:“我的定力如何?”湘莲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俗语说的,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就是这个道理。”宝玉道:“说起来也容易,头一件要看得真,第二件要豁的出去,只把这身子看得不是我的,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二人慢慢行走,已回至青埂峰石洞,进了石室,参见师父。 渺渺真人正端坐木榻上翻阅道书,对宝玉、湘莲微笑道:“你二人受惊了。”宝玉天分聪明,便悟到是师父借此幻相,点醒自己。忙即跪拜,谢师父指引。湘莲也随同拜谢。渺渺真人大笑道:“呵呵!眇兮,冥兮,何蛇之灵兮。恍兮,惚兮,何虎之突兮。蛇虎菲纷,临之以天,君湛然以定,何慑何竟。” 宝玉、湘莲听了字字领悟,渺渺真人又对湘莲道:“以云入道,汝在彼先,以云定慧,彼以汝前,惟慧不惑,惟定乃坚。何有于万有?惟曰太玄,”又瞅着宝玉道:“尔慧定,能外尔躯,入火不热,入水不德。”宝玉即时大悟,同湘莲回至自己住室。湘莲道:“宝兄弟,今儿亏你提着,不然又要受师父责罚了。”宝玉笑道:“我有什么定慧,不过比你悟性强点。咱们内丹已成,元神不散,这躯壳早晚是不要的,何妨就送给毒蛇猛兽?他们果然把我吃了,就算替我帮了忙啦!你这点没有看透,刚才吓得那个样儿,岂不可笑。”湘莲想了一想,也不禁自笑。 过了几天,采药齐了,便重新安设炉鼎,将采来各药或作元黄,或作铅汞,仔细匀配一番。封泥炼火,位置如法。又去告明师父,即日坚坐守丹。渺渺真人取了一丸丹药,授与湘宝二人,说道:“此丹涂在眼上,百鬼走避,可为尔等守炉之助。”二人领了下来,自那日起,即在炉前坐定,昼夜坚守。 这回却欲前次不同,内魔既除,外魔自远。三日后便现出五色火苗,十四日后已炼成一半,青色渐渐的坎离调合,炉火真纯。渺渺真人看过几次,深为欣慰。到了三十日外,那丹鼎上便有一片红云护着,又见青禽丹凤来往飞翔,渺涉真人知真丹已成,到了圆满之日,便来帮着他们启炉取丹。练成的共有九种,第一种就是丹华,余者还有神符丹、神丹、还丹、饵丹、炼丹、柔丹、伏丹、寒丹、任服一种,即可成仙。若九丹全服,升天入地,游戏人间,一切皆可任意,其中更有无穷妙用。后来那些寻梦香换颜丹也是由此而化,从此宝玉、湘莲便脱离凡骨,证为真仙了。 渺渺真人知他们大道已成,游行无碍,也时常带宝玉、湘莲至十洲三岛游览。那天正在瀛洲岛上散步,见海山一碧,睛日流金,顿觉神怡心旷。忽然半空里掉下一条白龙,横卧道上,不知有多少寻丈。真人骑在龙背,招手相唤。宝玉、湘莲也赶忙骑上,一霎间,那白龙鳞爪飞动腾空而起,耳边但听得一片风声,已直升在烟霄之上,宛然就像腾云驾雾似的。低头一看,惟见大地荒荒,那青埂峰只似青烟一点。初时龙身甚稳,上到半空,飞腾更快,有时昂头摇尾,骑在背上不免转侧颠簸。 眼看就要摔下,宝玉持定心神,不畏不怖,却也并无危险。湘莲道力稍次,暗自惊心,幸亏经过宝玉指点,也还支持得住。中间过了几重高城,见一座仙山,青翠夺目,山上许多奇树,五光十色。有的似明珠,有的似璇玉,有的似青瑶水碧,也不知是花是叶。渺渺真人逐一指给他们看,说道:“此是增城,此是昆仑。”又过一处有三重圆水,那水都是黄金颜色,中间有宫殿阊阖。真人指道:“此是疏圃,再上去便是凉风山。山上玉树皓如冰雪,觉得天风冷冷,其寒透骨。又上去许多丈便是悬圃,也有许多宫殿式的房子。” 渺渺真人悄诫宝玉、湘莲道:“此地去天已近,你们切要警惕,一涉尘念,龙背上便坐不稳,即时堕落了。”宝玉、湘莲目眩神惊,连忙答应。一时上至天衢,白龙歇住。 真人引他们下了龙背,步入天府。只见紫宫绛阙,气象清严。进了好几重门,才至正殿。殿中所列金床玉几,陆离耀目,都非人间所有,却不见有人看守。宝玉问道:“既到此间,我们须否上去谒见玉帝?”真人道:“上谒有时,且待来日。”又引他二人从殿右阙门穿过去,便是天宛。遥见银波晃漾,琪树参差,天池畔尚有许多翠阁丹栋。真人道:“此处须有玉旨,方可赐游,我们且回去吧。” 一路走回,那白龙还候在那里。重又骑上,悠忽下降。龙背上震荡更甚,湘莲几乎呼喊出来。幸亏功夫不大,已到青埂峰松林之外。三人下了地,那龙便不见了。真人笑对宝玉道:“此游何如?”宝玉笑道:“弟子昔在尘世,也会发过幻想,要将此身散成了灰,化成了烟,一阵大风吹得无形无迹。刚才在龙背上看得眼前世界都如灰飞烟化的一般,真不知此身为何物了。”真人微笑点头,各回石室静坐。 看官你道宝玉、湘莲修到如此地步,便能将从前的柔情痴意一剑斩断了么?自从盘古开辟以来,便是有情的宇宙,所以诸天上别有一个情天,那释氏宗旨归于虚无寂灭。到了拈花微笑的时候,尚不能脱去情禅,何况道家功夫本是从性情上做起的,从来哪有无情的能成仙呢? 那天夜里,宝玉见月色清皎,便约湘莲同至洞外松林间玩月。散步了一回,在那块卧石上坐禅。宝玉道:“这里夜景真好,比那回来看斜阳,还要幽静。”湘莲道:“日子真快,一晃儿又是两个年头,我自从得道之后,回想从前的事都如隔世。就连那回遇着白猿,也仿佛隔了多少年似的。”宝宝道:“从前圈在洞里,恨不能出来走走瞧瞧都是好的。如今跟师父遍游三山五岳,一直上到天宫,看眼前的一丘一壑又觉着平常得很,可见得境随心变,并没有一定的。世间的人营营扰扰争那些鸡虫得失,只由所见不广罢了。” 湘莲道:“宝兄弟,你如今看得这么透彻,那情字一关想想必早打破了?”宝玉道:“做到太上忘情已经不易,怎能够绝情呢。其实这个情字本非儿女之私,即如得道以来,那些风月私情早被龙上的天风吹得干干净净。有一天见着潇湘妃子,把我那番冤屈当面说个明白,只要她不恨我就算心愿完了,从此就是化了灰,化了烟,也一无牵挂。难道这还有别的想头么?”湘莲道:“我的见解本来不如你,也只想把对不住人的心事能够表白一番。这一点还相差不远。” 宝玉道:“你我果然抱定此情,见与不见,容不容我们表白,也都是一样的。世间同床异梦的多着呢,哪里说得上个情字,还不如始终不见,留着这点未了之情,倒是个天长地久的。” 说话间,一阵风起,吹得松枝动摇不定。宝玉笑道:“柳二哥快抽剑,那个白猿又来了。”湘莲笑道:“你还当我是从前的柳老二么?”宝玉道:“白猿是说着玩的,你看这月光如此可爱,何防就此舞回剑呢?” 于是二人各抽佩剑,在月下分舞了一回,又合舞了一回。那剑光迎着月光,初时似两条白虹来回迎距,彼此还看得见人,舞到酣时似飘风闪电一般,化做千百条白蛇,全不见一些人影。刷的一声两剑同时收住,湘宝二人同回石室去了。这里宝玉、湘莲说着太虚幻境,哪知幻境人也正说着他们呢。 那日黛玉在绛珠宫闷坐无聊,偏偏迎春、鸳鸯诸人都没有来,金钏儿又到秋悲司寻人说话去了,只晴雯在身边。见她恹恹愁绪,便说道:“二姑娘到这里来过多少趟,姑娘还没瞧她去呢,今儿没事,我跟姑娘去一趟吧。在家里老闷着,也不是事。”黛玉道:“我怪懒的,你要去只管去吧。”睛雯道:“我去了,姑娘更闷得慌,不要闷出病来,还是出去走走的好。”又道:“二姑娘管着许多册子呢,姑娘去也好仔细瞧瞧,那上头都说的是什么?只当看闲书解闷儿。” 这句话才把黛玉说动了,抿抿头,换件衣服,就扶着睛雯缓步出来。沿路看那朱楼飞阁,绿树清溪,都有潇洒出尘之致。黛玉觉得心目一爽,笑对睛雯道:“这地方真不错,我来的时候没有心事看他,就跟众仙女出来逛逛也只顾说话儿,总没得细看,今儿才领略到了。”睛雯笑道:“我劝姑娘出来玩玩,姑娘还懒得动呢?这么好的地方,老圈在家里,不是自找憋闷么?” 说着,又走到二层门内。那两边配殿都有匾额,黛玉正在逐一看去,见前面一个人也向那边走着,似乎是鸳鸯。睛雯叫一声:“鸳鸯姐姐!”鸳鸯回过头,见是她们二人,笑道:“林姑娘也出来了,这真是难得的事。你们上哪里去啊?”黛玉道:“我们想去找二姐姐。鸳鸯姐姐若没事,咱们一块去吧。”鸳鸯也正要去寻迎春,就和黛玉等同走,一时走到薄命司,黛玉看那匾额,就是这三个字。两边柱上尚有对联,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心中想到:“这对子宛然两句好诗,不知是否警幻手笔。”进入门内,见正殿五间,朱扃深掩,画栋钩连,左右各有配殿。从殿旁有门过去,另有一个偏院。院内花木幽静,正是屋三间,便是迎春住处。司棋先瞧见,忙回迎春道:“林姑娘、鸳鸯姐姐她们都来了。” 迎春正欲迎出,黛玉等已进房内。那房子虽不甚大,却收拾得非常洁净。壁上挂着李易安写的诗屏,吴彩鸾的五言小对,案上瓶花砚石,布置楚楚。迎春道:“林妹妹,你近来身子倒很好?可以出来玩玩。”黛玉道:“在家里也是闷着,出来又懒。”指着睛雯道:“还是她撺掇我来的呢。”鸳鸯道:“是要出来散散的好,我也因为心里不大痛快,才想着出来的。”迎春道:“鸳鸯姐姐,你有什么不痛快?” 鸳鸯道:“其实也不关我的事,前儿警幻仙姑叫我去接琏二奶奶,我正想回去瞧瞧,刚要走,仙姑又打发人来,说不用去啦,琏二奶奶因为另有索命的案子,已经提归地府去了。你想这么个要强的人,弄到那么糟,我们要救也救不了她,怎么不难过呢?”黛玉道:“这个话小蓉大奶奶早已说过,要想劝她自己忏解,也没有说到,就说到她也不会听的,可有什么法子呢?” 睛雯道:“鸳鸯姐姐真是好心眼儿,见老虎死也要哭两声。她若怕受罪,就不该帮那伤天害理的事呀!”黛玉道:“人家已经受着罪,也怪可怜的,还叨腾那些做什么,好歹是咱们一把子的人,救得了救不了另是一件事,还有个瞪眼干瞧着的么。”少时司棋沏了新茶送上来,黛玉喝着,问迎春道:“她也住在这儿么?”迎春道:“说起司棋来也很可怜的,她为那姓潘的拼着一死,始终也没得见着。见了好象遇着亲人,再也不肯回去。我只好和警幻说了,留她在这里。到底是用惯了的,比别人贴心。” 黛玉想起册子来,又说道:“二姐姐,你不是管着册子么,我想看看那上头说凤姐姐的事怎么说的。”迎春道:“咱们到正殿上去瞧吧,那里册子多着呢。”便叫司棋去吩咐侍女将正殿的门开了,自己引着黛玉同去。鸳鸯、睛雯也跟着过去,只见殿上摆着许多橱,橱上各有封条。 迎春检出金陵十二钗正册,翻给黛玉看,头一页画的是两棵枯树,挂着一围玉带,树下是一堆雪,雪中露出一股金钗。幅旁题着四句诗,黛玉念来,是:“可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心想这上头分明隐着我和宝姐姐的名字,怎么我们俩倒在一幅上呢?直翻到末页,细玩其意,都是各指一人,心中更觉狐疑。想到:“她分明嫁了宝玉。我和宝玉尘缘已断,岂有同归一个之理?难道后来尚有因果?因又想起警幻所赠风月真镜,从正面照去我们三个分明同在一起,跟这册子正合得上,可是那题句为什么又有可叹谁怜的话?仿佛是替我们惋惜,更不可解。” 正在展转凝思,迎春见她发愣,笑道:“这些册子若仔细捉摸,一天也看不完,先瞧个大概吧。”黛玉要想放下,又舍不得,把正册重翻了一遍。见那第二幅画的香橼,似指元妃。第六幅画恶狠扑一美女,似指迎春。这都是已验的了。第四幅画的云水,词的末句是:“湘江水逝楚云飞。”仿佛指湘云说的。第五幅画着泥中美玉,题句是:“俗洁可曾洁,云空未必空。”自然是指妙玉,其余都猜不出。 后面还有一幅,画着冰山上一只雌凤,心想必是凤姐,看那题句:“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似说她结果不好,却不知二令三人木是如何解法。便指给鸳鸯看,道:“你看这不是说的凤丫头么?那末句说得那么可惨,大概是指她眼前受的罪过,什么事不是前定的?”鸳鸯道:“她若不做损德的事,哪里就会受罪!那也是鬼使神差,迫着她做的么?我就不信前定的话。若什么事都是印板的,人也不用做好人了。”黛玉道:“定数呢原是有的,可是天能胜人,人也能胜天。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咱们且看册子吧。”鸳鸯道:“林姑娘这册子里不知那一幅是说我的?姑娘检出来,说给我听听。”迎春道:“只怕在副册上呢。” 当下将正册收起,另翻副册。黛玉见内中有一幅画的是一湾止水,水中一只孤鸳。又看那题句是:“恋主自孤飞,无心傍绣帏。瑶池追侍日,谁信是青衣。”就递给鸳鸯看,又把那题句细细讲解。又道:“照这上头看来,你还要寻着老太太呢。”鸳鸯听了暗自欢喜,底下一幅画着桂花下一个池沼中有枯莲败藕。看那题句的意思似指香菱,也猜不甚透。 睛雯再三央及黛玉要看说她的那一幅。翻遍副册,都不是的。迎春道:“还有又副册呢,许在那上头。”翻开又副册一看,首幅画着水墨乌云,就像是睛雯。再看那题句,果然不错,便逐句讲给他听。睛雯听到“风流灵巧招人怨”,又是什么“多情公子长牵念”,眼圈儿早已红了。又问道:“后来怎么样呢?”黛玉道:“咱们到了这儿也算小小的结果,还有什么后来呢?你这不是傻心眼么?”说得迎春、鸳鸯都笑了。 黛玉又翻开去,有一幅画着鲜花破席,分明是花袭人。那题字却是:“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心中陡添无限惊疑,想到:“这不是明说着袭人改配了戏子么?若是宝玉好好的活着,舅母她们看重袭人,断不会撵出去改配人的,必是宝玉有了变故了。”又想起宝玉从前说的:“我死了,他去做和尚。或许他真应了这句话。可是他对袭人也这么说的哪里做得准呢?就是他要出家,舅舅、舅母也断乎不容他去的,仗着贾府的势力,不管京里京外,什么名寺、古刹,都能够把他捉回去还俗,那和尚也是做不成的。再说宝玉就做了和尚,那人还活着,袭人就有脸改嫁去么?一定是宝玉死了。” 越想越像,顿觉满怀凄楚。又想迎春、鸳鸯都说宝玉近来死死活活,翻翻覆覆的好多次,他死了也是意中的事。他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何至于英年夭折?不是为我死的么?想到此粉泪盈盈,强忍也忍不住。迎春不知她又因何事伤心,忙劝道:“林妹妹你看了半天,别累着,咱们到那边歇息去吧。”鸳鸯也帮着劝慰,此时睛雯也在那里偷看册子,只因素不识字,一大半都不懂得,不免纳闷。听见迎春的话,猛一回头,才看见黛玉泪痕满面。就接着说道:“这里太敞,怪凉的,姑娘别尽着看了,要不咱们回去吧。” 黛玉自觉人前垂泪未免无谓,便辞了迎春,扶着睛雯一路回去。走过一带朱户琼楼,遇着好几个仙女,都是霞袂蹁跹,花容窈窕。一个个拉着黛玉问寒道暧,叨絮不休。还有一个鹅蛋脸穿荷帔裳的,和黛玉分外亲热,一口一声妹子,说了大半天的话,还要邀黛玉到她那里坐坐。 黛玉心绪纷乱,只好勉强周旋,每人都敷衍了几句话,然后分手。好容易到了绛珠宫内室。黛玉道:“这可回来了!”睛雯道:“姑娘今儿可累着了。”黛玉道:“去的时候还好,回来可走不动了,这两只腿就有千斤重,一脚挪不了半步,路上还遇着她们,一走说了许多费活,她们哪知道我的苦处呢。”说着便歪在湘妃榻上。 睛雯问道:“姑娘看那些册子,都懂得么?”黛玉道:“反正是猜谜儿似的,哪里能都懂得呢。”睛雯笑道:“我看那一枝鲜花,一领破席,一定是袭人那破货!那上头写些什么?”黛玉道:“我不大懂得,猜那个意思,好像袭人要配给唱戏的。哪会有这种事呢?”睛雯道:“那也说不定,太太那脾气,高兴了多给她二两银子,不高兴了骂一顿撵了出去,什么人不好配呢?”黛玉听了半晌无言。 晴雯又道:“姑娘为什么看了册子引起伤心来?我倒替姑娘喜欢呢。”黛玉冷冷的说道:“有什么可喜欢的?”睛雯道:“那正册上头一页,画的玉带金钗,不是隐着姑娘和宝姑娘的名字么?别人都是一人一幅,单是姑娘和她分不开,必有一种道理在里头,我是个嘴直的,姑娘不要怪我,也许将来还要大团圆呢。” 黛玉道:“不管你说的对不对,你不认识字,就能随意瞎猜,这点小聪明也真亏你。你若认得那上头的字,比我还许懂得多呢?”睛雯道:“据我看,姑娘的分儿比宝姑娘还要高呢,那玉带挂在树上,金钗丢在地下,不明摆着在那里么?”黛玉道:“你这个可是胡说了,一样的人,有什么高下呢?”睛雯道:“若没有高下,为什么姑娘在正册上,我们在又副册上?也许宝姑娘将来的结果和姑娘一样,分位上可稍差点。”黛玉道:“她是她,我是我,有什么比较的,别混说了。” 当下就取了一本琴谱,走至青锁窗下细看。一面用指头画着,睛雯从架子上取了一个青瑶联珠瓶,拿出去注了水,插了一枝琼花,捧着进来,安放在白玉几上。 忽听外面脚步之声,金钏儿匆忙进来,说道:“我刚才在二层门里瞧见一个道士,送一个女的到薄命司去。二姑娘正忙着招呼他们呢。姑娘猜猜看,那人是谁?”黛玉笑道:“这丫头真疯了,我哪里会认得什么道士呢?” 欲知那道士究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呆香菱密语感孤鸾 贤探春协力除群蠹 话说金钏儿那日从秋悲司回来,遇见道士送一女子至薄命归册。你道那道士是谁?原来便是《石头记》发端的甄士隐,他在觉迷渡口草庵内别了贾雨村,一路向薛府而来。此时他的女儿香菱正在难产,胎儿三日不下,十分危急。贾府荐了一个王姥姥,是收生老手,费尽方法,将胎儿接了下来,居然是一个哥儿,还好好的。那香菱阳数已尽,一阵昏迷,灵魂便已出窍,见一星冠霞帔的道士立在面前,唤道:“英莲儿随我去吧!” 香菱抬头一看,并不认识。又唤的什么“英莲”,从来没有听过。便道:“我非英莲,仙师错认了。”士隐道:“吾儿有所不知,吾乃你生身之父甄士隐,自从你元宵看灯闪失,又连遭拂意之事,所以勘破尘缘,修成大道。今因你大限已满,特来接你前赴太虚,当去便去,不必留恋。”香菱才知是他亲父,连忙整衣下拜。士隐将拂子一举,便引他向太虚幻境而来。一时到了薄命司,将香菱交与迎春,便要别去。香菱牵着袖子不放,说道:“父女乖离,好容易才得见着,正要随侍,怎么便自舍去。”士隐道:“俗缘已了,不得强留。”摔袖径行,倏已去远。 香菱不禁大恸,迎春和司棋连忙劝住。又邀她到屋里住,鸳鸯尚在那里等着,见了香菱说道:“菱姑娘,我前儿听警幻仙姑说你就要来,正盼望着呢。”香菱道:“这里还有熟人么?”鸳鸯道:“林姑娘不住在这里绛珠宫,此外还有尤家二姨儿、三姨儿,你们许不大熟吧。”迎春道:“这里一切事都是警幻仙姑管的,等一会子我同你先去见见仙姑,再到各外去走走,你乍来,还许有点想家,若住长了,比家里还好呢。”香菱道:“我到这里什么都不想了,只宝姑娘待我的情分始终忘不了,不知还有见着她的时候没有?”正说着,金钏儿进来,大家相见。 香菱问知她在黛玉处,便托她先带信给黛玉请安。又道:“我从前在园子里总跟林姑娘、史姑娘在一块儿。那年我听见林姑娘的凶信,背地里哭了好几回,想不到在这里又碰着了。”金钏儿又问起她的妹子,香菱道:“我临产的时候姨太太来看我,还是你妹子跟了来的,我瞧她近来也胖了,姨太太一刻也离不了她,就如同老太太和鸳鸯姐姐似的。” 又坐了一会儿,香菱要同迎春、鸳鸯去见警幻。金钏儿便回来了,当下向黛玉说起此事,又道:“姑娘不认识的,我能叫您猜么?这人便是有名的诗呆子姑娘,叫做诗魔的,她还叫我带信请安呢!那道士就是她的父亲。”黛玉道:“她父亲是谁呢,我只听说她是好人家的姑娘,被拐子拐了来的。几时又找着她的父亲?可又变了道士呢?”金钏儿道:“她们说这道士姓甄,知道她女儿大限已满,特地去接来的,到底是父亲爱惜女儿,就是自己出了家也丢不下。” 黛玉听到此言,想起香菱那般伶仃孤苦,还遇着她的父亲,我不幸双亲早亡,直到此间,尚不得与父母相见,眼下我的父母又在何处?难道就不想着我么?顿觉万种凄惶,凝泪无语。晴雯、金钏儿猜不出她因何感触,正在多方慰解。只听侍女们回道:“有客来了!”便猜定是香菱诸人,等了一会儿未见进来,晴雯是性急的,赶忙跑至前院去看。 原来迎春、鸳鸯领着香菱见过警幻,便来寻黛玉。因迎春说这仙草是黛玉的前身,香菱从未见过,因此在白玉栏前站住,流连玩赏,耽搁了许久,见晴雯出迎,方同进内室。香菱见着黛玉,拉着手就掉下两行眼泪。说道:“林姑娘,我真想不到在这里还见得着你。” 黛玉见她比先憔悴,知道她近来苦处,也深觉可怜,只因人前不便深谈。说道:“一向难为你了。”香菱道:“这也是命中该着的,还说什么呢?死鬼奶奶没来的时候,我还盼望着她,哪知道娶了个天魔星,她看我就跟仇人似的。白天夜里折磨我还不算,差点没被她害死。眼前刚过这几天安静日子,偏又到这儿来了。”黛玉道:“你既到了这里,那些事就算翻过篇了,不必再去想他。咱们还是谈诗吧。”香菱道:“在园子里做诗的时候算是我最舒服的日子,一搬回去,一个字也没有做过,连我的名字因为是宝姑娘起的,还立逼着要改了呢?再要做诗,更不知是什么罪过了。” 黛玉道:“那回宝姐姐寄我的琴曲,我疑惑她悲伤太过,听你这回一说,这就无怪其然。像这种女人,也是少有的,偏叫你们碰着了。”迎春道:“我是笃信因果的,这里头也许别有因果。”香菱道:“我到万分难堪的时候,也是这么想,自己认为前世造的恶因,今生才有这个恶果,心时倒宽解了许多,到底前世怎么会造这恶因,连我也不明白。”鸳鸯道:“因果是有的,我往常替老太太念佛也带着看看善书,那些事都是活现的。怎么能不信呢?”晴雯道:“什么叫因果?那因果以算了结呢?” 鸳鸯道:“善的有善报,恶的有恶报,这便是因果,可是因果又是循环的,譬如有恩的应该报恩,报答完了,这一层因果已经勾掉。若是报答的过了会,就又生了一种因,将来还有一种果,所以佛家戒人不要造因,就是为此。”黛玉笑道:“你们大谈起感应篇,这都是二姐姐一句话引出来的,我不信,二姐姐来到这里,那感应篇还没有看完么?”众人听得都笑了。 香菱瞧见黛玉几上的诗笺,问道:“林姑娘这是新做的么?”黛玉道:“我也久不做了,那天二姐姐来了。我心中有所感,随便写写的。”香菱拿起诗笺吟了一遍,说道:“这是古风么?”黛玉道:“古诗比律诗不同的,平仄有时不拘,长短句也所以随便,好像容易成篇,其实也有他的声调,弄不好便哑了,最忌的是用律诗的句法,我明儿选几首好的给你,先念熟了,再学着去做,自然就有了声调了。”晴雯道:“咱们说了半天,也没说到正经事,到底你来的时候那府里都好么?宝二爷的病好了没有?”原来黛玉也记挂着宝玉,只是不便问得,所以总说些闲话。 晴雯向来直性的,就忍不住了,香菱听她这话,咳了一声道:“宝二爷病是好了,还中了举人,可是出家去了。”黛玉听了,暗自惊愕,心里有许多话要问,却说不出。晴雯忙又问道:“这话真的么?老爷太太就容他出家去么?”金钏儿道:“到底为什么出了家呢?”香菱便将宝玉那回病危,如何遇和尚送玉,重又活转。如何进场走失,又如何在毗陵驿遇见贾政,详细说了一遍。鸳鸯道:“那宝姑娘怎么样呢?”香菱道:“宝姑娘那人难道还有别的说的,哭是哭了几场,还不曾改了样儿,倒是袭人嫁出去了。” 晴雯道:“林姑娘看那册子,就说袭人要配给唱戏的,可见也是定数。只是二爷如何待她,太太又那么看重她,二爷刚一走,一天都守不了么!她要嫁了人,那麝月、秋纹更该走了。”香菱道:“那倒不然,那回宝二爷背过去,麝月当时就要自尽跟了去的。后来又回转来,她没有殉成,才对人说的,据我看她决不会走袭人那条路的,别人我就不知道。”晴雯道:“从前看那麝月只跟袭人脚跟儿走,说话也没有痛快气,想不到她倒有这样的志气。二爷这些年只在我们身上争气要强,也应该有一两个替她争个面子,都像袭人似的,那可栽到底了。”鸳鸯道:“太太那么疼宝玉,这一来可不坑坏了。” 香菱道:“可不是,哭得死去活来的。亏得兰哥儿中了,三姑娘也回来住下,大家劝着,这才了了。”迎春道:“三姑娘嫁到周家,那边处得可好?香菱道:“听说公婆都很疼她,姑爷人品不错,又有才干。嫁得这么远,大家替她担心,可倒好了。”迎春道:“这也是各人的命。”鸳鸯道:“琏二奶奶什么病死的?有人说是冤鬼闹的,真有这种事么?”香菱道:“那时候我月分大了,总没到那边去,只听说病重的时候见神见鬼的吓唬人,只怕总有点冤孽吧?”大家只顾说话,不曾理会黛玉。还是金钏儿因身拿茶碗,瞧见她伏在几上拿袖子遮着脸,似乎掩泪,却又无声。连唤了几声林姑娘都没有答应。晴雯又唤道:“林姑娘睡着了么?不要着了凉。”黛玉也便佯睡不理。 原来黛玉听说宝玉出家,一时万感交集,眼泪再也止不住,哭得眼睛都肿了,怕她们瞧见笑话,没法子借此遮盖。众人也揣知一二,不便招呼她便悄悄的散了,晴雯、金钏儿替送至宫门外方回,见黛玉已挪在炕上,侧身回壁而卧。金钏儿拿了一条金绒毯,替她盖上,自与晴雯谈话,金钏儿道:“刚才香菱说琏二奶奶也不在世上了,她是册子上的人,怎么没到这来呢?晴雯道:“她早被地府提去了,刚才我们在二姑娘那儿,说了半天,还对了册子,你没有知道罢了。” 金钏儿道:“琏二奶奶那人吃亏的就是私心太重,她干的那些坏事。也无非损人利己,弄了许多体己钱,也带不了去,还得受罪,多不值得。若说那借刀杀人的手段,真是又狠又辣。尤家二姨倒自己认命,三姨至今提起她来,还是咬牙切齿的呢!”晴雯道:“这一向二姨、三姨好久没来了,她们若常来,替姑娘解解闷儿也好。”金钏儿道:“二姨那人倒很随和,就是怕人家瞧不起她,三姨又不是那样。她受了柳老道的委屈,至今还是想着他,什么事都不在心上,哪里肯常出来呢。”晴雯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金钏儿道:“也是在司里听她们闲说话,说出来的,还听说这姓柳的跟香菱的老子甄老道,都拜的是一个师父,如今连宝二爷也在那里,那山名叫大荒山,又说是青埂峰留青洞,只不知那山是在什么地方。” 晴雯道:“那地方横竖咱们去不了,考究他做什么,你任什么事都知道得比我多,怎么二爷为什么出家你倒不知道,巴巴的去问香菱,可叫她怎么说呢?金钏儿道:“这么说你是知道的了,说给我也好明白。”晴雯故意为难不语,金钏儿撅着小嘴道:“人家怎么告诉你的呢?”晴雯道:“我是听宝珠说的,不知对不对,她说宝二爷到地府去寻这一位,没有寻着,又独睡了好几天,等她去托梦,也没梦见,这才动了出家的念头。刚好遇见送玉的和尚,还变出一个潇湘妃子给宝二爷看看,从此便拿定主意要跟和尚去。宝姑娘和袭人劝了多少回,也劝不下来。你说他出家为的是什么呢?” 正说着,侍女将晚饭摆上,晴、钏二人又来请黛玉。黛玉道:“我不饿,你们吃吧。”二人去了,黛玉已将他们的话都听在心里,方信宝玉确是为自己去出家,反复思量,柔肠寸断,一个在青埂峰月夜牵情,一个在绛珠宫春宵掩泪,这不是精诚相照,生死不渝么? 如今又要说荣国府的事了,那回李纨许了探春、湘云到荷花开时重举诗社,一转眼间过了荷花生日,李纨不曾提起社事,探春诸人也不曾催促。原来忠靖候史鼎差竣回京,将湘云接回史府,住了多日,便少个提倡之人。又因荣府重重喜事,正值忙碌之际,一时顾不了;先是贾政在工部升了郎中,又因承办万年吉地工程,赏给三四品学堂,不久便补办了喜事,却喜从此可免外放,安心在京供职;那些世族旧交自有一番庆贺,王夫人又病着,堂客来了只有李纨、探夫忙着接待。又约了尤氏婆媳同来照料,忙了好几天才罢。接着又值蕙哥儿满月,各家送礼的更多,收礼发赏,以及接待来客都要亲自料理。那天连南安王太妃、东平王妃、北静王妃俱来道贺。王夫人扶病出来款待,直摆了喜筵,坐到半席才走,那些世爵诰命来道喜的,只可由尤氏、李纨、探春等迎送安席,送了一起,又来一起,走进走出,忙得不了。 当天提着精神,不觉辛苦,歇了一两天,才显出乏来,到了六月中旬,又是贾兰文定之期,那订婚的便是梅翰林的幼女,此时贾兰玉堂新贵,王相国、虞尚书两家之外,也还有些富家贵阀托媒来说,大家都看着是乘龙快婿,如何倒定了一个穷翰林人家呢?要知道贾政虽出身门荫,向来看重书香,并无门第俗见,此次贾兰姻事,他和王夫人都不做主,只问李纨。李纨本怕那贵族闺媛,不免骄奢习气,又依王夫人的意思,问过贾兰。贾兰心中也只想挑一个诗礼之家、德容兼备的闺秀,可巧薛宝琴夫妇随侍梅单看林起复来京,宝琴回到薛家,闻薛蝌说知恭姨妈尚住在贾府,便来此相见。 在王夫人处坐了一会儿,即至宝钗房中,宝钗抱着蕙哥儿见礼,宝琴见他非常可爱,笑道:“我要早晚生个姑娘,一定给姐姐做小媳妇。”又和薛姨妈宝钗闲话,无意中说起梅翰林尚有一幼女待字,相貌如何端丽,性情如何柔婉,诗词做得都好,兼通琴棋书画,在南边有才女之称,论年纪比贾兰只小两岁,宝钗便要替兰哥儿做媒。宝琴道:“我们那边门第家道都比不上这里,老爷太太和大嫂子未必肯要吧?”宝钗道:“老爷太太决不计较这些的,你只看那巧姐儿,还嫁到乡下去哟。只辈分上似乎差点。”宝琴道:“这碍什么?横竖是绕弯子的亲戚,各认各的主不是了,只是这一件亲事要成了,我和姐姐的亲家可结不上啦。”大家笑了一会儿。 宝琴去后,宝钗先和李纨商量,李纨自是合意,然后回了贾政、王夫人,贾政也知道那梅翰林的祖上梅学士,是着名经学的老儒,更为欢喜。便说定六月间过喜帖,明年二月成婚。到下定那天,庚贴之外,鹅酒衣饰,一切从俗,因屡次惊动外客,此次只请至亲近族,热闹了一天,那些礼节无庸细叙,此时周姑爷已来京考试荫生,奉旨内用侍卫,因图近便在城内看定住宅,不日移居,屡次催探春回家去料理。 探春见贾府忙事已过,过两天便回明王夫人,要搬回周家去住。,王夫人自不便强留,却要留她暂住三两天,和李纨、宝钗、平儿将家事计议一番,想个整顿持久之策。即时又打发玉钏儿,请宝二奶奶就来。一时宝钗来了,王夫人道:“前儿一向我病着,你又在月子里,难为他们三个人,忙了好些日子,都办得有条有理的。如今你三妹妹要家去,你大嫂子太长厚,平儿又面软,以后这个担子全在你的身上,趁三妹妹还没走,你们仔细商量,怎么整顿整顿,别像从前拖一天算一天的才好。”宝钗道:“既要整顿,保不住就要得罪人,就是老爷太太也许紧着一点,这件事太太得拿点主意,我们才好办去。”王夫人道:“这是当然的,你们不好说的,只管回我就是了。”宝钗应了下来,即同探春至议事厅,又打发人请了李纨、平儿,大家商议。 从那天起便分头调取档册,仔细核对,将应兴应革的分条开了出来。原来贾府向来的习惯有几种流弊,一则管事权重,出入侵扣成为惯常。二则行档太多,漫无稽察,冒支复领在所不免。三则家人豪纵,不服约束。四则庄产收入私自分肥,佃户下情壅于上达。五则一年出入毫无准备,滥挪滥用,亏空日深。这五件也是哪公府候门历来的积习。 那一天,在议事厅商议此事,那厅上的两张长案,全堆着各项清册。探春拿着档册,正在核对。说道:“我对起来,有应裁的,我们还在那里开支。也有这边支了一份,那边又支了一份的,只不过名目上大同小异。从前凤姐姐那么精明,也没有看出来么?”平儿道:“是那几项呢?” 探春指着给她看道:“你看这哥儿学房里八两银子,我们上回看账就吩咐他们裁掉的,如今这账上还有。只宝二爷、兰哥儿两份没开上,环三爷如今走得无影无踪,又从不上学,那账上还替他领着呢。”平儿道:“上回三姑娘说了之后,奶奶就吩咐他们裁了,这是后来赵姨奶奶过去,太太说环三爷的零用没人管,仍旧支给他八两银子,每次都是太太房里彩云领去,大概还是她领着呢。”探春道:“眼下就该停了,就是彩云去领,管事的也该回明请示,怎么随他胡乱支去呢?”平儿道:“她们因为环三爷早晚要家来的,所以暂时照支,也是有的。” 探春看下去,又指出一条,说道:“你看这大账上,每月开支马号喂养二百四十两,那仓库上又支着草料刍粮,不专是喂骡马的,连园子里喂的大鹿锦鸡和一切鸟兽,也都在其内,只没有把拨给马号的提出裁掉了,是当时的疏忽。也因为各行档的零碎账向来都在管事的手里,我们只看的是大账,就被他混过去了。”探春道:“这就不是当家的正理,一家子要节省总得先从零碎账上考校;别看着鸡零狗碎十文八文的,积起来就是大数了,所以大账不大会错的,那零碎账倒不可不看,今天若不对那零碎账,不被他们蒙着呢。” 李纨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各房既都有月钱,为什么零碎东西都叫买办去买,在大账上开支,那不也是重复么?以后各房买东西各归各房去算,大账上不能管的。”探春道:“大嫂子说的很对,宁可各房月钱不够,再替他酌量添点,这界限不可不画清了,若不然那月钱岂不是白贴的么?”平儿道:“这层我们奶奶在的时候何曾不想到,就是怕奶奶姑娘们受了委屈,若是这么办先得从太太上房里办起,别人就没得说了。”宝钗道:“凡事要执简御繁,以后账目不要分出这么许多名色,只分经常临时两项,就清楚了。”平儿道:“减去名目,先得把各行档酌量裁减,多一个香炉就多一个鬼。况且又没有人稽核,凭他们开销,哪里真有办清公事的呢?” 大家都说有理,当下就把各行档管事名册一同看了,哪个可裁,哪个应留,都拿笔做个暗记。宝钗道:“我还有一个条陈,你们看可行则行,我想靠咱们几个人的耳目精神那里都招呼得到,又不便到外头去,所看的无非是纸片上的事,我们这样人家,过于苛细,也失了大体,只有在管事里头挑一两个老成可靠的。叫他总司稽核。有什么错儿,我们只问他。”探春道:“这个人可不容易,又要心细,又要操守好,又要大家都服他,若用错了人流弊更大。他一个人总揽一切,把这府里搬空了咱们还不理会呢!” 宝钗道:“我看吴新登、林之孝这两个就好,又都是多年陈人,有什么靠不住的?再说还有琏二哥在上头看着呢。”探春道:“陈人也不一定可靠,那赖大不几辈子用的么?只有叫他们帮着稽核,万不可全交给他,这一层再商量吧,我想根本上还在开源,单靠零碎节省,饶挨尽了骂,也济不了什么事。咱们先把出进的账大概到底还有多少进项?对抵下来,还短多少?那里头都是照着老规矩,当然有许多用不着的,趁今天就裁了各房下用项,从老爷太太起,少不得都要受点委屈,省下来自然还是不够,可就差不多了,咱们再把东边庄产整理起来,把那些荒地都开了,慢慢的出的少,进的多,将来还许有敷余的日子呢!” 宝钗正捧着一本档册在那里看着,听到此笑道:“食之者寡,生之者众,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就是这个道理。这才是治本之策呢。”李纨道:“开源是正办,只要是开那荒地也得先垫下本钱去,不是眼前能救急的。”宝钗道:“只要是有指望的用项,挪借也还容易。眼前已经是临渴掘井,可不要再因循下去,那就晚了。” 说着,柳五儿同着婆子们将他们四个人的饭送来,碧月、侍书、莺儿、丰儿等七手八脚连忙摆上,李纨等便就板床上吃饭,探春、李纨面南,宝钗面西,平儿面东,碗箸无声,厅宇肃静。一时吃罢,又散坐说些闲话。 李纨瞧见一个大棉纸包,上有签条,写的是契纸文书,忙说道:“咱们只顾对帐,那包文契还没点呢。”宝钗打开纸包,一张一张的细点,府第花园及近畿房产文契俱在,也有由贾琏典押出去的,都有字据可查,只是东边庄荒地各项文书一件也没有了,忙传管文契的家人陈瑞进来盘问。陈瑞回道:“所有的都呈上来了。” 探春又亲自查点一回,仍没有东边地契在内,大家无不惊讶。探春叹道:“我还指着他有多少的生发,怎么凭空的会丢了呢?”宝钗道:“若丢了一两件或许是拿出去过税,忘记归进,这大批的文书,哪里有全丢的道理?趁早赶紧根究,还来得及。” 当下探春立时震怒,严谕那陈瑞:“勒令即日寻出,若寻不着,那可别怪我们。不管你明脸的没脸的,定要送官究办。”陈瑞闻言也十分惶恐,只得跪下磕头道:“这包裹委实是二爷看着加封的,既在奴才手里管着,奴才也说不得,只求奶奶、姑奶奶格外宽限,容奴才上紧查访。” 看官,你道那文契如何能整套失掉呢?说起来又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欲知此中详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盗田契环儿通贼 馈野产巧姐宁亲 话说探春、李纨、宝钗等因失了庄田文契,责成管事的认真寻访。这原是当然的办法,可是管事们如何寻得着呢?忙乱了好多日,总没有着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原来这一批庄田文契乃是贾环偷了出去的,那回贾环掳去贾沅的女儿,被贾政知晓,一时盛怒,声言要把这孽畜活活打死。 彩云听了这话心中慌急,背地打发人通知贾环,叫他赶紧逃命。贾环也知京城里万躲不住,急欲逃出京去,只是缺乏资斧,惶恐无计,那天夜里偷着溜回荣府,刻意想到收管金银器皿处,偷些金器出去变价充用。及至走到那里,看守严密,无从下手。刚好走过文契房,那管文契的陈瑞不在房里,此人本是管缎疋库的,因善于钻营,得贾琏提拔重用,向来胆小鬼,听人说从前大观园里花神木怪,又说晴雯的姑表嫂子被妖怪扒过墙去吸了精,当时致死,吓得不敢在府里住着,一到夜晚听得风吹草动就连忙留了,只交给手下小厮们看守,那些小厮年纪尚轻,岂有不贪玩的,见头儿走了,也趁空各去闲逛。 贾环走过,见无人看守,正好下手。忙将橱锁扭开,取出各项文契。心想本京房产一经典押,必要到府里来对证,倒惹出麻烦,所以单取那东边的几套文书,余者仍置橱内,蹑手蹑脚的溜出去。 刚至仪门,远远的见一个人对面走来,似是焙茗。想道:“这真是冤家路窄。”连忙爬在树下装狗卧着,幸亏他穿的是黑色衣服,焙茗走过并未看出,心中暗自侥幸。一路溜出府门,寻到一处小烟馆里,贾芸和一帮结交的泥腿都在那里等候,大家相见,贾环躺下投抽了两筒阿芙蓉,然后拿出文契,和他们商量办法。 贾芸曾在西府里办事知道庄产的来历,便说道:“三叔你拿这个出来有什么用处,这在发产都是上赏的,只许收回,不许典卖,那不是白费么?”贾环一听登时愣了,这一帮中有个泥腿叫做姚小乙,人家因他口头甜蜜,又送他一个小糖人的混号,也颇认得几个字。当下把那文书看了一遍,又仔细捉摸了一会儿,说道:“三爷这事只要交给我办,包管文书产出白花花的银子到手,只是我得到了东边见机行事,这文书也得带了去,三爷您放心么?” 贾环道:“咱们哥儿们有什么不放心的?可是我正要出京走走,你我一块儿去吧。”姚小乙道:“有您三爷照个面那更好办了,咱们多咱走呢?”贾环道:“要走就是明天,可有一件,我现钱没带多少,路上若不够了只可先花你的,咱们到那儿再算。”姚小乙道:“那还有什么说的。”二人说定了,贾环又约贾芸同去,贾芸道:“我家里还得安顿安顿,三叔先走两天,我暂且听您的信吧。”贾环将私赁花枝巷小房托芹、芸二人照管,第二天便同姚小乙长行去了。 欲说荣府的庄户乌进忠,那人貌似老实,心怀奸诈,自从他儿子由京里回来传述了贾琏许多恨话,又说要跟他算个总账,心中又恨又怕,正要打贾府的主意。那一天,他的街坊陈二突然走来道:“贾府的环三爷来了,找你说话呢。”不免吓了一跳,本要叫儿子去抵挡,又怕他年轻不会说话。只有硬着头皮,随同街坊寻至贾环的下处。 先由姚小乙假充总管,出来见他,把大话胡混了一阵,然后说到要出兑庄地。乌进忠道:“这庄地人人都知道是皇上赏的。谁敢卖呀?”姚小乙道:“谁说卖地呢?咱们府里是那卖地的主儿么?不过是每年零碎收租子,又说雨多啦,又说是旱啦,又说是下雹子啦,没工夫跟你们呕那个闲气。只要谁总一笔现款出来,连地带文书就都交给他,咱们庄里也省事,那边也得实惠,这个意思你也不懂么?”乌进忠道:“这里一时要找那个主儿可不容易,就那有钱的主儿,他知道是府里的地,也都怕麻烦,这事我应不下来。” 姚小乙道:“依我说,不用另找主儿啦,就由你总拿一笔出来,把地领了去,以后地上收的全归你,一个钱也不用再拿啦。天下哪里有这种便宜事,肥猪拱进门来还要轰出去么?‘乌进忠道:“姚大爷你说的容易,我们庄稼人两支肩膀扛着一张嘴,全靠卖力气吃饭,哪里抓得了出这一笔钱呢?” 姚小乙冷笑道:“乌老二,我这话是为你,你别不知情,你若不领了去,我自己去找人办,不出一个月,若找不出来一个主儿把地领去,我就不姓姚啦。到那个时候,你眼看着自己种的地叫别人去种,再后悔可就迟了。你再细想想去,我姓姚的够不够朋友。” 这一番话连吓带编,乌进忠被他说动,悄声问:“是怎么个办法?”姚小乙道:“这个办法你的便宜多着呢,等我都告诉你。第一件,这地仍旧是贾府里的,可是把地交给你乌家,听凭你如何经营,贾府一概不问。第二件,以后每年应交的各项租粮出产一概全免,只要你一次交出两万银子。第三件,银子交清之后,就把一切地契文书都交给你,完全管业,以后贾府爷们儿来到只当客礼看待。” 乌时忠听了自是愿意,只那银数未免嫌多,从两万银子说起,逐渐又减了几次,乌进忠总说没有那个力量。姚小乙装作要翻脸的样子,由那街坊陈二说好说歹,两面迁说,方才议定,一次先交四千两,每年再交四百两,立了字据,彼此交割。只庄地里一所小房留着做贾环的住所,那些半荒半熟的地各段俱有佃户,姚小乙把他们都传了来,也是仿照这个办法,连地主的户名都过给他们了,贾环白得了许多银子,从此便同姚小乙住在那里,嫖赌逍遥滥吃滥用。姚小乙又替他拉拢了一般马贼胡匪,干出许多无法无天的事,暗中却坑了那管文契的陈瑞。 陈瑞次日进府看见橱锁扭坏,猛吃一惊,幸喜那包文契尚在,连忙取出仔细检点,却少了几套,心知被窃,当下暗嘱小厮们不要声张,一面私自设法侦寻,已非一日,还以为贾琏回南去了,此时断没有人查点,不料探春、宝钗内眷们忽然有这番整理。那天虽然用话搪塞过去,无奈家贼变为外赋,欲从何处去寻根究底。 贾环在那里刀头喝蜜,陈瑞倒在这里海底捞针,也一种不平之事,亏得他也有一条内线,他的媳妇便是邢夫人的陪房丫头,死活求了邢夫人,那邢夫人本来不知大体,再三向贾政、王夫人说情。还说道:“他那天因为怕鬼,出去躲躲,就出了这个岔子,咱们娘们儿听说有鬼也要躲闪躲闪,能怪他么?”贾政王夫人听了虽觉好笑,也不便当面驳回,到底因此从轻发落撵了出去,不再根究,总算便宜他了。 宝钗和李纨、平儿商量,一面回了贾政,赶着写信给东边地方官,报知文契遗失,一面斟酌打发人去接洽补契,并告诉乌进忠等各庄户,勿受蒙骗,只是管事中象吴新登、林之孝老成可靠的都走不开。次一等的又怕靠不住,正在为难,可巧贾琏修墓事竣,从南边回来,听平儿说知此事,也甚为着急,见了王夫人,提起派人赴东的事,细想也实无妥人可派,便回王夫人道:“这件事又要跟地面接头,又要压得住那些庄头,他们恐怕办不了,还是侄儿亲自去一趟吧:“王夫人道:“你刚回来,一路上也很累了,就是要去,且歇息几天再说。”贾琏道:“这文契丢了好多天啦,再耽搁下去万一被人蒙了去就更麻烦了,侄儿一半天料理好了,就走吧。”王夫人自有一番吩咐,所以贾琏在家中只住了两天,便又走了。 却说巧姐嫁到周家,虽然家财巨万,姑爷又入了黉门,家中只勤俭度日。她婆婆还是亲自纺织,巧姐跟着学习,天天在纺车上,只当解闷,也就惯了,她婆婆因她是公府千金,年纪尚小,凡事只宽待她。姑爷也生得俊秀文雅,小夫妇甚为和睦。那回平儿打发家人媳妇去看巧姐,带了四个捧盒,一半果品,一半点心,先向亲家太太请安,又传贾琏的话,叫巧姐没事的时候家去看看。 巧姐当时答应了,那些时天天都想进城,偏碰着庄家季正忙,那边没有便人送她,过几天又有人从城里去,说贾府的琏二爷回去了,因此把想家的心事暂且搁起。可是每逢村子里有人进城,巧姐总托他们打听贾琏的消息。那地方离城又远,贾府重重喜庆无从知晓。蕙哥儿洗三那一天,平儿本要去接她的,因为客多事忙,就岔掉了。直到贾琏从面边回来,板儿刚好因事进城,走过荣国府门前,见一般小厮们正忙着脱卸行李,问知是贾琏带来的,回去便告知巧姐。巧姐心中暗喜,再三央及刘姥姥同她进城,刘姥姥道:“今儿晚了,咱要去也得捎点东西,哪一回去了不是吃的用的穿的了大半车子来,怎好光着手到那里呢。 第二天又赶上连雨,好容易等到晴天,忙备了些瓜果采蔬,装了些家里腌的各种鲜菜,叫人赶着车先至周家接了巧姐,这才同往荣国府来,门上小厮们见是巧姐同来,不敢怠慢,引那车子一直赶到内仪门。刘姥姥和巧姐下了车,将车赶了出去,又有二门外伺候的小厮们都迎上前,向姐儿请安、姥姥问好。姥姥如今福至心灵,也会和他们周旋了几句。小厮引着直至平儿院,此时平儿尚在王夫人处未回。小丫头丰儿连忙打起帘子,请姐儿和姥姥进屋,说道:“姐儿怎么总没回来?奶奶正惦记着呢!”巧姐见了丰儿,因是凤姐旧人,也分外亲热道:“我哪天不想回来瞧瞧,正赶上庄家季忙,连姥姥都没空,一个人怎么来哟。丰儿姐姐都好么,叫我好想。” 丰儿和姐儿说了一回话,又对刘姥姥道:“姥姥请坐,我去请二奶奶去。”这里巧组让刘姥姥上炕去坐,自己在炕旁绣墩随意坐下,刘姥姥偷着问巧姐道:“二爷几时续了二奶奶啦?那平姑娘在哪儿呢?”巧姐笑道:“二奶奶平姑娘就是一个人,她如今扶正了。”刘姥姥念了一声佛道:“这正该的,平姑娘那样的行事待人,平常人家的奶奶们哪里赶得上她呢。”又笑道:“头一回我来了,见着平姑娘插金戴银的,赶着她叫姑奶奶,惹得周嫂子她们都笑我。往后可真得叫奶奶了。” 正说着,平儿同丰儿一路说话进来。巧姐忙站起请姨姨娘安,刘姥姥也要站起,脚却坐麻了,又歪了去,好一会子才支撑起来。刚唤道:“姑娘。”又说道:“不对,如今该叫奶奶了。奶奶别怪我。”一面便要拜下,平儿连忙拉住道:“姥姥别和我客气,姐儿在乡里,这一向多亏你照顾,我替二爷谢你吧。”刘姥姥道:“这还不是应该的么?我们家里若不靠着这里老太太姑奶奶那么照应着,不知道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也有半顷多地,大瓦房也有了,马车也挂上了。我们姑爷姑奶奶提起这府里来那一天也念几十声佛,保佑这里老爷太太奶奶们福禄高升,长命百岁的,算我们庄家人一点诚心吧。” 平儿又问巧姐儿周家上下相待的情形。巧姐儿都说了。刘姥姥道:“那可没说的,那老太太疼姐儿比自己大闺女还疼呢。”巧姐笑道:“姨娘,我现在也会弄纺车了,天天当玩意弄着,也怪有趣的。”平儿道:“你在乡下,这儿许多事你都不知道,”你兰哥哥点了翰林,定了亲啦。宝二婶子添了小兄弟,回头上去见着了,可记着道喜。”巧姐道:“我倒要瞧瞧那小兄弟,一定很好玩的。姨娘为什么不给我也添个小兄弟呢?”平儿笑道:“姐儿这么大,成了人还这么孩子气。”刘姥姥听了道:“咱说这府里福气大着哪,你们还不信,这不是层层见喜么?那新添的小哥儿不就是宝二爷跟前的么,有几个月了?”平儿道:“算起来刚够三个月,倒会笑了。”刘姥姥道:“提起宝二爷来,也真叫人怪想的,他那回给我的茶钟看着不象什么稀罕物,他们说还是古董值好些钱呢!我至今也没舍得卖。” 说话间小厮们已将车上带来的那些东西搬了进来,平儿揭开软帘一看,差不多堆了半间屋子,忙道:“姥姥,你又带这么些东西来,叫我们心上怎么过得去呢?”刘姥姥笑道:“这不都是我的。那两口袋瓜果菜蔬是地上刚摘下的,这是新腌的白菜青菜,太太奶奶姑娘们尝个新鲜,别笑话。那几个匣子点心,两口袋果子,还有两口袋王田桃花米,是周亲家送的。还叫给这里太太奶奶们都请安呢。”平儿道:“我们这儿一家子,都喜欢地上新采的瓜儿菜儿,这一来够吃好几天了,刚才我在上房,太太知道你同着姐儿来的,叫留你多住几天,别忙着就走。等一会我们同上去,见见太太吧。” 可巧王夫人打发彩云来叫平儿,大家便同至王夫人处,自有一番问贺寒暄。王夫人见巧姐衣妆朴俭,打量了一回说道:“好孩子,真难为你。”平儿又说到她婆婆爱怜,夫婿和睦,王夫人更替她欢喜。此时李纨正在宝钗处商量家事,闻说巧姐回来,忙同来看她,刘姥姥见李纨、宝钗都道了喜,又道:“哥儿这么小小的年纪,就做了官,大奶奶你真福气。”巧姐见过了她们,忙向宝钗道:“二婶娘,我那小兄弟呢?”王夫人道:“抱来见她姐姐吧。” 宝钗答应就去了,一会子抱了蕙哥过来,奶奶和莺儿、秋纹等都跟随在后,先抱他见姥姥,又见巧姐姐。巧姐接过来抱着,引逗他笑。姥姥道:“你看哥儿那一笑,简直和宝二爷是一个模子。咳,怎么好好的宝二爷,”说到此觉得不大好,忙又改口向王夫人道:“真是太太的福气,比老太太还大,大孙子做了官啦。又添了二孙子,将来还不是个做大官的么?”王夫人笑道:“但愿都象姥姥说的就好了。”李纨笑道:“姥姥上回说的故事,你们庄子上有个老奶奶,天天吃斋念佛,感动了观音菩萨,托梦给她一个好孙子。我们都以为是你编的。如今这蕙哥儿可真得积德的报应。”刘姥姥道:“我说的也是真事,那家的孙子也二十多岁了,就和巧姐的姑爷同案进的学,他家里人都叫做张百万,我们庄子上的地一多半都是他的,那位老太太比我还硬朗,九十多岁的人还能坐着听一后响的戏呢!” 王夫人听了十分欢喜说道:“姥姥难得进城来的,咱们明儿还到园子里去逛逛,你上回要画这园子,老太太叫四姑娘画了出来,明儿也找四姑娘去,看她画得像不像。”刘姥姥道:“难得太太高兴,让我也开开眼。”巧姐道:“四姑娘住在哪儿呢?我还没见着她。”李纨道:“她住在拢翠庵,史姑娘也在那里,明儿就都见着了。”王夫人便命平儿吩咐厨房里,预备明天的席。又道:“园子里也先去看看,叫她们打扫干净了,别叫姥姥笑话。”平儿答应着,刘姥姥道:“太太也说笑话了,我们庄家人天天只在土堆里坐着,那些草垛子土埂子就是我们的会客大厅,有时还要堆着大粪,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干净,人家还说没干没净吃了没病哪。”说得众人都笑了。那晚巧姐和刘姥姥都在平儿处安歇。 次日一早,平儿就带着巧姐先到稻香村去见李纨,此时李纹、李绮因帮着料理兰哥儿纳聘衣饰等事,又贪图园子里凉快,住了多日,尚未回去。 大家闲话了一会儿,巧姐说到乡下青棵棵多么可爱,一早起苇篱笆上开遍各色的喇叭花草,地里蝈蝈蛐蛐和金铃子叫的非常好听,连纹、绮诸人也恨不得到乡下去逛逛,一时巧姐又问起探春,李纨道:“三姑爷也来京了,新赁的住宅,她前两天才回去,今儿太太高兴又打发人接去,也许一会就要来的。” 歇一会儿,平儿、巧姐又同至拢翠庵去见惜春、湘云。惜春不大会世故的,只略问巧姐那边情形。湘云闻知巧姐与刘姥姥同来,笑道:“我们这两天正闷着,来了个母蝗虫可有笑话了。”平儿笑道:“你道那姥姥真怯哪,那都是鸳鸯支使出来,骗老太太取乐的。”湘云笑道:“不管她真怯装怯,只她那个样儿也就够发笑的了。”惜春道:“你们何苦轻嘴薄舌的,凤姐姐、林姐姐单好刻薄人,到底不载福,如今我们仍旧携蝗大嚼,那造出母蝗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湘云听了也叹息不止。平儿又说到王夫人看那大观园图,惜春连忙命紫鹃寻出,放在手边。 谈到晌午,便同至王夫人处,探春已在那里,见着巧姐,也拉着问长问短,说了半天,等丰儿引刘姥姥来到,方同往荣禧堂入席。 王夫人陪着薛姨妈、刘姥姥、史湘云、李纹、李绮坐了一席,探春、惜春、巧姐、李纨、宝钗、平儿坐了一席。李纨、宝钗和平儿仍不时到那边席上照料。席间上了熊掌,湘云赶忙夹一块递与姥姥道:“姥姥你猜猜这是什么?” 刘姥姥用筷子接过,看了半天,又嚼了一回只是猜不出。平儿叫小丫头拿一支生熊掌给姥姥看,姥姥接过去,捉摸了半天,说道:“猪爪子也不象?那牛羊腿子更不对了,嚼着倒有点腥气,难道是腥腥爪子么?”众人听得都笑了,薛姨妈道:“姥姥不要受她们的骗,这是熊掌。”刘姥姥瞪着眼听着说道:“这就对了,我见过耍狗熊的,那爪子就是这样。可没听说那东西可以吃得的,你们怎么想的主意,连狗熊都饶它不过呢?”众人笑刚止住又复大笑。 李纹笑得按住胸口,探春举杯欲饮,把酒都洒在桌子上。少时又上了酸豆腐,刘姥姥道:“这个我可吃惯了的,哪天也离不开它。”王夫人道:“请用勺子吧。”刘姥姥舀了一勺,慢慢吃着说道:“怎么一样的豆腐,到你们城里连味都好了,到底皇帝脚底下,任什么都比别处强。”王夫人道:“这里头有鸡蛋、白猪脑子和着,还加上鸡鸭火腿的好汤煨了,等半熟了再加上笋尖香菌,才有这点味儿。姥姥学了到家做去。”刘姥姥道:“吃是好吃,可是吃不起,这些作料算起来够我们十天半个月的嚼裹了。” 湘云只和纹、绮姐妹说些闲话,说起那年吃螃蟹做诗,眼前就短了好几个人,都不胜感慨,少时又上了一碗菜,王夫人举起筷子让薛姨妈又让刘姥姥道:“姥姥你尝尝这个神仙鸡。”姥姥笑道:“怎么鸡都成神仙啦?还是神仙变了鸡呢?不管他我先得一块再说。”夹了半天才夹到一块,吃着笑道:“也试不出他是神仙,就是有些酒味,怪不得吕洞宾要喝酒呢!”引得众人又大笑,那边桌李纨、宝钗都忍着不敢笑出来,平儿用手帕掩着嘴。探春笔道:“姥姥别喝醉了,若象那回醉倒在山石后头,她们就把你当神仙鸡了。”一进席罢,丫环们送上漱口的条,大家都漱了。 刘姥姥欲一口咽下,平儿忙道:“姥姥那是漱口的。”这才改漱散坐,闲话一会儿,探春道:“这时候白天太短,太太要逛园子,早些去吧。”王夫人听了便同众人往园里去。只薛妈要歇中觉,自回宝钗房中歇息。 此时已近中秋,王夫人等走过那座石山,已闻得一阵阵的桂花香。先到沁芳亭上,那里有竹藤椅榻,各人随意坐。宝钗怕风太凉,亲自取过织金绒毯铺在榻上,然后请王夫人坐下。看那一带池沼,荷花已老,尚有余花,水气烘秋,分外萧爽。 刘姥姥坐在栏边,谈些乡下新闻故事,内中颇有新奇的,说是他们村里老顾家生下一匹驹子,满身漆黑,粉鼻粉眼,四蹄雪里站,人人见了都爱,哪知道是同村姓凌的欠他五千吊钱,变马去还债的。他儿子得了梦,跑去顾家一看,那驹子老远就颠颠的走来瞧着他儿子下泪,后来到底拿钱赎回去,还养在家里呢。又说有家姓周的,夫妇二人都念佛行好,生了一个儿子,又聪明人品又好,娇养到十八九岁,被拐子拐了去十多年没有消息。就近周老头病重,什么医生都治不了,想不到他儿子忽然回来,拿出一种仙丹给他老子吃了登时就好。据说拐去后被一道士救去,传授他许多道术,这仙丹也是那道士给的。这事若不是我亲眼见的,连我也不敢信,能说世上没有神仙么? 刘姥姥只管信口开河,众人有听着的。有各自闲谈的,也有凭栏眺望的。湘云看见那边一片翠竹,说道:“那不是潇湘馆的竹子么?上回我看他一大半都黄了,眼下可又好了。”探春道:“你不知道,今年园子里的花木都重新修整过了,这竹子新近派老叶妈管着,比从前老祝妈还勤谨呢。” 平儿回王夫人道:“池子里的船,我叫他们预备下来了,太太还是坐船?还是小轿子?”探春道:“太太还坐船吧,到底比轿子舒服些。”王夫人笑道:“我一个人坐轿子,你们走着也太累。咱们都坐船吧。那船靠在哪里呢?”平儿道:“这才又浅又窄,大船撑不过来,在柳堤那边湾着呢?” 说着,便叫丫头们传小轿过来,王夫人道:“不用啦,这里路很平,又没多远,走走也好。”于是扶着玉钏儿慢慢走去,众人一跟随,走过紫菱洲,只见白草红寥,秋色清妍,欲另有一种萧寒之致。宝钗心有所感,说道:“从前二姐姐住在这里,我们走惯了的,怎变得如此荒凉?”探春道:“二姐姐那年回来还舍不得这房子,可怜只住了一天,以后就没有来过。”刘姥姥道:“哪位二姑娘啊?不是那鹅蛋脸脾气好的么?我听姐儿说生生是给姑爷折磨死的,真叫人心疼!还有个林姑娘呢?总也没见着,如今到哪里去了?”平儿道:“林姑娘早就过去了,你还不知道么?”刘姥姥道:“我见她总跟宝二爷在一处说话,身子好象单薄点,哪里想到这点年纪就转去了呢,” 平儿怕她又说什么,连忙用闲话岔开,不多时已到了荇叶渚长堤,早有两支小画舫在柳荫底下停泊,驾娘们见王夫人来到,忙即拉跳板,打扶手。王夫人和刘姥姥、李纨姐妹、平儿、巧姐都上了迎面这支船,探春、惜春、宝钗、湘云带着书、莺儿等又另坐了一支,当下便吩咐开船。驾娘们刚撑动竹篙,船便离岸。忽听叭哒一声,一个人从船头上直摔下去,众人都吓昏了。 不知那人是谁?可曾掉下水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大观园续宴待披图 太虚境赐婚惊抚表 话说王夫人和刘姥姥等从荇叶渚柳荫下上船,刘姥姥向来不常坐船的,站在船头只顾和王夫人说话,冷不防船一开动,立足不稳,就摔了一个跟头,幸亏平儿在她身旁,连忙将她拉住,没有掉下水去。王夫人问道:“姥姥摔着没有?”刘姥姥道:“没有什么,我那回踉着老太太走那石子路,还坐了两个屁股呢,这上头一站平怕啥哟。”巧姐拉刘姥姥进舱坐下,王夫人道:“姥姥在乡下不坐船么?”刘姥姥道:“我们那里遇见发大水也坐小船,我活了这么大,只坐过两回呢。” 一会子有两对鸳鸯从船旁浮水过去,刘姥姥道:“你们城里也养着鸭子,倒是花的比白的好看的,只怕是野鸭子呢?家鸭子哪里有这颜色。”李纨道:“这是鸳鸯,姥姥可记得老太太房里的金姑娘不叫鸳鸯么?”刘姥姥道:“那姑娘待我也真不错,听说她跟着老太太去了,老太太那个行善一定要成菩萨的,她就当上龙女啦。”李纹、李绮只听她的话,暗中发笑。 那边船上,湘云拿过篙子要替驾娘们撑船,宝钗道:“你们看史妹妹在那里演荡湖船呢。”探春道:“云儿,你没有看见那边刘姥姥的笑话么,你掉了水里是自找的。若把船弄翻了,我们跟着你去喝水,可太冤啦。”湘云笑道:“这水碧清的,掉下去喝几口也没什么,再不然做了捉月骑鲸的顾太白,我倒成了仙了。”驾娘们都道:“姑奶奶坐下吧,这可不是玩的。” 湘云方将篙放下,坐在船头,这两支船沿流撑去,碰着莲茎荷叶拉拉有声,船过处水波晃漾,有些水都被惊飞。湘云指岸上一处院落道:“那不是蘅芜院么?”宝钗注目好久,方说道:“可不是么?这一油饰改了样儿,几乎认不出来了。”惜春道:“宝二嫂子,你为什么不搬了来?大家热闹点。”宝钗道:“我也有这个意思,这一向忙的顾不得啦。眼下秋凉且说不到,要搬也是明年春间的事了。”探春道:“你有了哥儿,还是住怡红院合适,那边房子宽绰,又有树荫、凉风。” 说着,眼前露出一带曲折竹桥,便知已到芦雪争了。王夫人要上去坐坐,平儿忙叫驾娘们将船靠住,大家下了船,从竹桥上走过,不断的嘎吱之声。刘姥姥道:“刚才那一摔,我倒不怕,听它嘎吱嘎吱的,可有点发怯,你们各处都修理了,为何不修这桥呢?”巧姐道:“姥姥别害怕,我来搀着你。”刘姥姥走得甚慢,到她过了桥,走进亭子,王夫人等早已在亭内坐下。婆子们预先备下茶炉沏了茶送进。由丫环们依次了递了大家喝着。刘姥姥四下看了一看,笑道:“这是亭子么?我瞧着还象一支大船似的。”王夫人笑道:“这里本来是仿着船式样盖的。” 李纹、李绮靠窗子站着,看那碧清的流水道:“咱们把窗子推开,在这里钓鱼才好呢。今儿可惜没带竿子。”湘云笑道:“若把姥姥打扮起来,真是天然的一个渔婆,只没有人可扮渔翁。”探春道:“二哥哥从前穿着那套蓑笠,大家都说象个渔翁,若把那一套给史妹妹穿上也还充得过呢。” 宝钗拉同湘云,各处闲着,忽指那边一块石头道:“你看那里不是咱们吃鹿肉的地方么?就在那石头上架着铁炉,大家烤着吃的。”二人触景生情,都想起宝玉来,各有各的伤感,却只默默无言。平儿一眼瞧见说道:“你们站在那儿看什么呢?”湘云笑道:“我们还想着那年吃鹿肉的滋味,你只贪好吃,把镯子丢了也不知道。”平儿听得也笑了。 探春走过来听见说道:“高兴的事一过去就找不回来,如今就给你们一块鹿肉,拿到这里烧着吃也不是那个滋味了。”此时惜春看着流水,正想她的禅理。王夫人坐在那里和刘姥姥,巧姐闲谈,忽看见芦苇外隐着一角卷篷,问道:“那边不是一个水阁么?”平儿回道:“那就是凹晶馆。”王夫人爱那篷下亮爽,便要到那边坐去。玉钏地道:“顺着岸边走过去,并没有多远,那年老太太在凸碧山庄过中秋赏月,我和鸳鸯姐姐下了山各处都跑到了,在那卷篷底下看见水里的月亮才有趣呢。” 当下王夫人便要从岸旁走去,平儿道:“这一带虽是平路但潮湿还有青苔,怕不好走,太太还是坐船去吧。”于是王夫人扶着玉钏儿上船,平儿跟去照料。这里众人都从岸旁穿着芦花,一路往凹晶馆去。刘姥姥走着笑道:“这走到咱芦塘里去了。” 李绮瞧见李纹素罗衣上落着一个红晴蜒,向前一扑,刚好捉住,拿在手里给李纨看。湘云因地上太滑拾起一段干树枝来,拿它做拐棍。探春笑道:“刚才要叫你扮渔翁,此刻倒扮成老旦了。”一时到了凹晶馆,看那里字画陈设还都照旧,婆子们知道太太要逛园子,打扫得很洁净。 刚要坐下,王夫人坐船也到了,同在卷篷下坐着闲谈,刘姥姥道:“这里真是靠水临水,我们乡下卖年画也有画着大园子的,哪有这么好呢。”王夫人道:“这个到底是人工布置出来的,你们乡下有的是真山真水,只怕还要好哪。”刘姥姥道:“哪里有真山真水哟。除掉树木就是庄稼地,还有些土堆子,离我们村里七八十里地有几处皇上家的园子,倒是真山真水。那房子一半都在山上盖着,可惜那回被毛贼造反给烧了,是上家几次要修理都没有钱,不知道老皇上盖的时候用多少万银子呢?”李纨道:“姥姥,你去逛逛么?”刘姥姥道:“那园子如今还有官儿看着呢,哪里容乡下人进去。我是听人说的,他们说从前老皇上住着,五月节耍龙船,耍好了皇上见喜,大把的银于赏下来,那才热闹。我们村里娘娘会高跷中幡插,都赶到那里送给了皇上看。看上也照样赏银子,如今晚儿可没有了。”李纹问:“什么是高跷?什么是中幡?”刘姥姥又大说一阵,大家都听住。 湘云欲同宝钗、探春各自闲谈,湘云指着那栏干说道:“你这栏干的直棍,数到那边有多少根?不许数,只许一口说的。”探春道:“大概是十二根?”湘云道:“错了,偏多着一根。那年中秋,我和平儿在这里联句,借她拈韵的,所以用的是十三元的韵。”宝钗道:“那年我刚好搬回去,你只怪我约好了中秋赏月倒住家里去过节,哪知道园子里生出许多闲事,怎么住得下去呢。”湘云道:“那回你们不在这里,只我同平儿倚栏联句。此刻咱们在这里,平儿又没有了,天下事真没有十全的。”宝钗听了,也相对叹息。 探春道:“你们只顾追想从前,诗社倒搁下不提了。大嫂子答应的荷花社也没有开成。此时芙蓉花快开啦,咱们补个芙蓉社吧。”宝钗道:“芙蓉花是细腻风光的,做诗题不如填词的好。”湘云正要接着说话,只听王夫人说道:“咱们散了吧,今儿天晚了,我也乏了。若到四姑娘那里看画,还有一段路吧,只可改天再去吧。”平儿问了王夫人,说是坐轿,忙即招呼小厮们把轿子抬来。王夫人便坐上轿子先出园去。这里众人又坐了一会儿也散了。 转眼中秋渐近,李纹、李绮已由李婶娘接回家去,探春也没得在娘家住下,一时大观园中不免冷落。李纨、宝钗和平儿欲忙着结下帐目及应节琐务,每日都到议事厅上商料理。一日平儿从议事厅回房,丰儿迎着回道:“奶奶,二爷打发兴儿回来了。”一儿道:“二爷老远的打发他回来,有什么要紧事么?”丰儿道:“他没有说起,奶奶要不要传上来问问?”平儿点点头。 歇了一会儿,丰儿同着兴儿进来,向平儿请安,呈上贾琏家信,平儿拆开细看。那信上写的是:“此次到东边,知那些庄地已被环兄弟蒙混出脱,幸亏地方官十分出力,那一般庄户也自知被骗,情愿将庄地及文契一概交回,只求赔偿损失。一切数目俱已查明,家中无论如何抵押,务必赶紧拨汇七八千银子来,便可了事。只是环兄弟闻信先逃,扣之不及。再则边地早寒,速将大毛皮衣捡出,交与兴儿带回为要。” 平儿将信看了,又问贾琏的起居近况,兴儿道:“二爷住在熟的银号时里,空的时候只喝酒,叫两个唱曲的唱唱,并没有别的,奶奶放心。”平儿笑道:“我不象从前奶奶要问这些事,只问二爷的身子好么?劝劝二爷不要多喝酒熬夜。”兴儿答应了,平儿又问那环三爷如今怎样逃到那里去了。兴儿道:“提起三爷来,简直不是从前在家里的样子,打扮得一身匪气,一出门就带着好些打手,都是蓝衣服紫裤子,头上还插着野鸡毛,一开口就是公府公府的,拿这个吓唬人,背地里勾结卫帮马贼,无恶不做。他的消息也灵,不等二爷到了那里,头几天就走了。我们冷眼看他还要捅大乱子呢。”见平儿无语,方慢慢退下。 平儿便上去回了王夫人,又告知李纨,宝钗。那天晚上王夫人又说与贾政知道,贾政道:“也只好这个办法,可是又要七八千现银子,琏儿又不在家,往哪里去张罗呢?”王夫人道:“上次领回老太太的珠串,还有两串在我这里,若实在没法子,只可还拿这个押去,有一串子也就够了。”贾政道:“老太太留下的这点东西,我们保守不住,三番两次的拿去抵押,有什么脸见老太太呢?”王夫人道:“这不过暂时押借,又没押死,将来等琏儿家来,想法子赎回也还不难。”贾政道:“这也罢了,环儿这孽畜怎么办,我是要性命的,将来带累我还要吹头呢!” 王夫人道:“老爷干着急也不中用,明儿告明族长,将他撵出族去,再通知各处地方官都立了案,想来也不怕的。”贾政叹道:“这畜生不早早的死了,替回珠儿或是宝玉也是好的。”王夫人冷笑道:“老爷如今倒想起宝玉来了,为什么他小的时候看得仇人似的?”贾政笑道:“我回过老太太的,人莫知其子之恶,我是莫知其子之善,从前只占了一句,如今两句都占全了还说什么呢。” 不言贾府上下思念宝玉。却说宝玉此时在大荒山修成大道,每日仍旧静坐,有时浏览道书,参透道家许多真诀,渐渐引起引度人的心事。闲时也同柳湘莲联合出游,宇内名山胜迹,随想即至,上自五所金台、十二玉楼以至着名世间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还有云川的两玲珑,施州的九上下,安远的金室石室,散原的鸾罔,无一处不曾游到。也遇到许多有名无名的散仙,有的结伴,也有的携着配偶。那些仙女一个个都是雪膏花貌,雾袂云裳。 宝玉、湘莲道行已深,从不动一些凡念。只看着仙家也有夫妇,更悟到情之一字是着天地氤氲之气,凝结而成,天地一日不环,这情字也一日不减。那回游到天台,先看了石梁飞瀑,贪看山景,一路信步行去,见那一带画阁玲珑,珠帘迄逦,似有仙居。心中想道:“若能在这个地方常住才不枉做了神仙呢。” 正痴想间,见一少年玉貌的仙郎迎面行来,忙趋前问讯。原来此人便是阮肇,正住在此间。彼此立谈,甚为投契,便邀宝玉、湘莲同至家中,拿出流霞仙浆共饮。说起当时失路入山,幸遇仙妹,得谐美眷,因此便在山中共住,也不知经了多少岁月,又引他夫人出见,真是仪态万方,目所未见。宝玉等坐在那间精室和阮肇谈些直诀,互相印证,又同着刘晨偕仙子来访,凤车鸾佩,尽态极妍。阮肇替他们介绍了,也是相见恨晚,深谈良久,方握手叮嘱而别。 宝玉和湘莲由原路回去,暗想那刘、阮二人都是俗骨凡胎,一遇仙缘便得到这般仙福,我枉自苦修了许多日子总算修成丹诀,证就真仙的了,只求见一见林妹妹,诉我一番冤屈,欲见不到,心中未免有些不平,可也不敢尤怨。此时湘莲同行,只见宝玉脉脉凝思,何曾知他的衷曲,不料一举念间,那天上玉皇便已知晓。 次日湘、宝二人同在洞中静坐,渺渺直人忽然走进来说道:“大士即日回山,带有玉旨,速备香案迎接。”宝玉、湘莲不知何事,只答应遵命。于是抬出青玉宝案,燃起逢莱宫的九光光华烛,摆上那泗水出波的云螭神鼎,点着那宝林炼髓的芳屑名香。刚好布置齐备,茫茫大士已从洞外下了祥云,身穿水田朱衣,手捧瑶天玉简,庄容正色的行来,一近香案便道:“贾真人接受玉旨!” 宝玉忙至香案前跪下,渺渺真人随即接过玉旨,安放在香案正中,只见烛光香气缭绕如云,上面鸟篆虫书,一字字都现出五色奇彩,茫茫大士朗声念道: “昭明显溶昊天上帝敕曰:县宇细渺,无终无始,导化宣麻,维予小子。咨尔审瑛,娲璞之精,惠以某露,洽于神茎亦维绛珠,永怀以报,酬泪陨生。太虚是蹈,前因即结,大化未口,维情不息,以贯幽微。如莩以茹,如卵以伏,九阂不移,精湛顺复。猗予成化,因物寿容,喜尔贞固,用沛鸿蒙。尔瑛尔珠,宜结伉俪,前有刘樊,令徽允继,大顺循德,联为蹇修,于戏敬止,永郭良逑。” 念完了,宝玉九叩谢恩而起,又跪下向茫、渺二人拜谢。大士笑对宝玉道:“大功圆满,良缘顺成,可喜可贺。”又对渺渺真人道:“这回丹鼎元功成就甚速,全仗真人善诱之力。”渺渺真人笑道:“若非大士如此成全,只怕那个蠢物倒要怨我了。”说毕又瞅着宝玉一笑。宝玉心知天台山中那番妄念,已被师父知觉,暗自含愧。茫茫大士道:“由果生因,又由因生果,这也是一定的道理。亏得他那回一念,玉帝照察,就降了这道旨。天听昭昭,无远弗届,焉得不令人敬畏。”宝玉道:“弟子尚有下情,一向与湘莲兄在此潜修,所志既同,又同经患难,他和尤三姐一番因果,也与弟子相类,此番若往太虚幻境,可否同他前去,了其心愿,也不枉师父玉成之力。” 茫、渺二人都道:“推己及人,也是性情中应有之事,只管同去便了。”当下又对宝玉、湘莲各有诫勉,就带他二人向太虚幻境而来。宝玉是来过两次的,此番道成心遂,遥见石坊高耸,一带清溪碧树,风景估然,颇似久客初归的情况。茫、渺二人经他们走进了宫门,警幻仙姑已在那里迎接。即时将那道玉旨交与仙姑,彼此接洽一番,又对宝玉、湘莲道:“吾事已了,好自为之。”便又各自云游去了。 宝玉见警幻仙姑桃靥含春,樱唇衔雨,蹁跹袅娜,还似当年。含笑道:“神仙姐姐往时多承指引,耿耿在怀,念今番到此,当向何处安身?如何与潇湘妃子相见,还乞携带。”警幻听到指引二字,以为指着替兼美作媒之事,不觉羞红了上颇,半晌方说道:“侍者不要如此谦称,且喜别来早证仙班,上膺玉旨,如今便请到赤霞宫居住。妃子那边且待通辞,不可冒昧。”又指湘莲道:“这位便是柳仙么?”宝玉道:“正是。”忙替他们见礼。 二人随同警幻又走进二层门,警幻指着痴情、薄命两司道:“如今管薄命司的便是迎春妹子,管痴情司的便是鸳鸯妹子,都是侍者家里人。”宝玉道:“那回师父弓俄到这里见着许多家里人,都不理我。又都变了鬼物,只怕他们跟我也无缘了。”警幻道:“她们好好的这里,如何会变鬼物,那是茫师一番幻化,要点醒你的。倒是熙凤妹子与鬼物相近,如今正在地狱里呢。”宝玉听了不胜感叹,又问起兼美。警幻道:“她早升入情天,连续她的秦可卿都升了去了,侍者异日上谒天廷或许尚可遇见。” 一路走着,见珠帘低垂,画栋雕楹,其中有许多仙女往来,都不认识,忽听警幻道:“前面便是赤霞宫了。”往前看去,果然迎面一座朱红宫门,进门一带是群房子,又进了二门,只见正面五间正殿,垂着珠帘,左右各有偏殿,院中几树石榴开得似一片火霞。从花荫下角门过去,另有小小院落。警幻指与湘莲道:“柳道长且在此间下榻。”宝玉送他进去,然后又同警幻走进正院。原来中间一座长厦通着前后两座厅房,是工字式的结构。院左遍植海裳,右边却遍种芭蕉,恰好红绿交映,又从厅穿过,才是后院。周围抄手游廊,正中是前后钩边的九间精室,纹窗雕槛十分精致。 宝玉不及看院中茶木,便有诗女打起海红软帘,邀入内室,见那九间前后都是用博古花橱做成隔断,或明或暗或分或合,回环曲折,各各不同。宝玉、警幻二人就在明间坐定,又有三四个侍女从曲室出来,向宝玉见礼。也是娇胜春花,媚如秋月。警幻道:“此间是侍者旧居,可还记和?” 宝玉此时灵机已澈,便道:“从前不到此间,哪得有这番因果,只是一座尘世,几失本来。此番幸脱迷津,也还是姐姐指引之力。”警幻道:“那迷津遥深莫测,拿定方向,不致堕落的尚有其人,若既堕其中,又能翻身跳出,侍者外恐不多见,非具过人智慧,焉能如此。” 宝玉正在谦逊,侍女送上茶来,喝了两口,觉得清香馥郁,比那千红一窟更有余味。便问:“此茶何名?”警幻道:“此茶名为三清。本是各色芳卉制成,又用竹间雪水和梅花佛手同煎,所以清味独绝。”宝玉赞叹不止,一时又问到黛玉住处,警幻道:“只在绛珠宫,距此不远。”宝玉道:“此番赐婚,实非始望所及,在我本意也只想一见绛珠,剖明冤屈,究竟她恨我不恨?姐姐必有所知,不要瞒我。”警幻道:“恨与不恨无从深窥,只见她一首落花诗,一套琴曲,似乎不是忘情的。少迟当为申意。”宝玉道:“那回跟师父来此,分明见着她,我只喊一声林妹妹便被力士撵出,那也是幻化的么?”警幻道:“鬼物是幻,自然无一非幻侍者向来聪明,何以尚有疑惑?” 宝玉顿悟,又问:“绛珠宫中尚有何人?”警幻道:“常在绛珠那边的只有晴雯、金钏儿,新近又来了麝月。”宝玉道:“她倒都聚在一起,只是那麝月怎么也来了呢?”警幻又将她痛哭殉主略说一遍。宝玉尚欲再问,警幻已站起告辞道:“侍者且住,候我好音。”便一直出宫去了。 这里,宝玉走进里间,转过一回镜屏,方是卧室,见结构精巧,陈设幽雅,也自心喜。那案上也放着道书,随手取了一册,倚窗翻阅。心里似乎七上八下,总看不下去。又懒得去寻湘莲,正在无聊,忽然想道:“我是得过道的,这一向守定此心,似止水不动,怎么又心猿意马起来。若把持有定,岂不把已成功的功行都丢掉了。横竖我是不负她的,她不恨我固好,便是恨我我也自尽我心,只当还在大荒山修道,又何不可。”又想道:“我这番缠绵俳恻之情那高不可攀的玉帝尚胜且被我感动,难道林妹妹的心就真是铁石做的不成?”想至此,又觉得天空海阔,丢下书只是静坐。直到天快黑了,侍女掌上灯来。 忽听得门外女子的声音说道:“二爷在哪儿呢?我真摸不着门呢。”宝玉国家连忙迎出去一看,原来就是那茹痛殉主的麝月,一见宝玉便跪下拉着袍襟哽涸不绝。宝玉拉她起来道:“麝月姐姐苦了你了,可是你也太傻了。”麝月道:“不傻怎么样?谁都象袭人那浪蹄子没良心的,你如今还向着她不成。”宝玉道:“这也是定数,你到了这里还不明白么?” 麝月瞅了宝玉一眼说道:“二爷你怎么不做和尚了,你只顾做和尚可害苦了我们呢。跟了去吧没那个道理,守着呢老爷又都要打发出去,你说为难不为难?刚才听说要娶林姑娘,我还纳闷呢,怎么和尚有娶亲的?想不到你早就改了装啦。”宝玉道:“做和尚做道士那由得我,也不是得已,你的苦处我都知道就是了。”一时又说起黛玉,宝玉问道:“林姑娘到底见我不见呢?”麝月道:“我就是给你送信来的。警幻仙姑刚才到那里提起玉旨主婚,我和晴雯都替你喜欢,哪知道林姑娘倒翻了,说了一大套的话,又说是你平常来了原可以见见,如今为这事来的她可不能承受玉旨,还有为难的苦衷要修本上奏呢。” 宝玉忙问:“她有什么为难的?”麝月道:“那仙姑也是这么问林姑娘。一会儿仙姑走了,她就叫金钏点上香,自己在屋里做本呢。我也不知林姑娘是什么分儿,这些事就要上奏玉帝。”宝玉道:“晴雯、金钏儿她们知道不知道林姑娘的意思呢?”麝月道:“她们也猜不出是什么意思。晴雯知道你来了也要来看你,又怕林姑娘着恼,我说我死去活来的就为的是二爷,可顾不得那些了!她偷着送我到前院,叫我告诉你别着急,晚上想法子探出林姑娘的真意就好办了。” 宝玉听了愣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冷眼瞧那林姑娘到底恨我不恨呢?”麝月道:“我听晴雯说从她们提起你来,林姑娘总不拉碴,后来二姑娘和鸳鸯、香菱都来了,说起你死死活活的都为她,又做了和尚,她似乎很感动,以后就好得多了。”宝玉道:“既如此为什么不见我呢?”麝月道:“那个我可不知道,我也是新来的。”宝玉道:“你们怎么都跟着林姑娘呢?”麝月道:“林姑娘是晴雯接了来的,因为伺候的侍女们都不熟识,才又把金钏儿拨来。我来了晴雯又再三留我住在那里,林姑娘从来不支使我,只算吃闲饭的吧。”宝玉道:“那么你今晚上就住在这里,给我做伴儿,不要回去了。” 麝月道:“本来我是服侍你的,那也没有什么,我只怕晴雯那张嘴,又有金钏帮腔,明儿不定拿我怎么开心呢。”宝玉道:“一个人不要假正经,做那些腔儿,袭人专会假模假样的,如今怎么样了?再说我已经入了道的人,哪里还是从前的脾气呢。”正说着侍女们摆上饭来。宝玉道:“我是不吃饭的,只给我留点水果,你们一块吃了吧。”说罢自到前院去寻湘莲,见那小院中也略有花石点缀,房内图书收拾的甚为清雅。和湘莲闲话了一会儿,又告诉他麝月之事。湘莲笑道:“宝兄弟,你倒有个殉节的关盼盼了,人家死死活活的跟了来,我看你怎么安慰她?”宝玉笑道:“柳二哥又外行了,说起情来哪在乎那些事呢。” 少时回至内室,宝玉见麝月正和侍女们说话,笑道:“你们倒说得热闹。”侍女们把水果送上,宝玉吃了又漱过茶,便各自退去。麝月问道:“外面住的那柳二爷,可是为尤三姐出家的么?” 宝玉将大荒山遇见湘莲以及苦修成道,都告诉她。又细问贾政、王夫人的起居和宝钗的近状,麝月都说了,宝玉打量她一回笑道:“这时候了你还不卸妆么?”麝月笑道:“我还等你给我篦头呢!”宝玉道:“那因咱们说晴雯咬牙,她还不答应,今儿她可不在这里。”一语未了,忽听窗外有人说道:“谁说晴雯不在这里?”宝玉、麝月都吓了一跳,不知此人是谁?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警幻仙执柯慰莽玉 临淮神缄札谕娇颦 话说麝月往赤霞宫去看宝玉,晴雯因黛玉处走不开,只托麝月带话去。晴雯原要暗探黛玉的真意,却深知黛玉细心,不敢启口。后来听黛玉做就表章,从头念了一遍,其中也有她懂得的,刚好鸳鸯来找黛玉,黛玉又叫她去请迎春,便借此溜来报信。走过窗外,正听到宝玉和麝月,就插了一句。麝月听了忙出去迎接晴雯,同进屋内,走到花子边,晴雯站住说道:“这往哪里进去呢?”麝月笑道:“我刚才也迷惑了,这比怡红院还曲折呢,快跟我来吧。” 二人携手进去,晴雯见着宝玉,拉住手也是泪流满面,说道:“我想不到还有见着你的日子。”宝玉道:“我留着好东西给你看呢。”说着从里衣上解下一个锦囊。晴雯接过以为是什么奇珍异宝,及至打开一看就是她自己咬下来的指甲,便说道:“这东西作还带着呢?”宝玉道:“我一直做和尚做道士也没去下他哟。” 晴雯泪刚止住,听见这话眼圈又红了。麝月从旁边瞧出,拿话岔她道:“你害臊不肯来,怎么也来了。”晴雯啐了一口道:“扯淡!我害什么臊呢,担了那虚名儿,要害臊早就臊死了。刚才怕林姑娘找我,可巧鸳鸯姐姐来了,叫我去请二姑娘,我可不就溜了么?” 宝玉忙问道:“林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恨我不成?”晴雯道:“起先是有点恨你,那回我央及她讲那芙蓉沫,她就很不乐意,还说是你们的宝二爷,你想想这是什么口气。后来二姑娘她们来了,说了那些情形,她倒都听得进去,这回我也疑惑是恨你,刚才听她念那表章,我虽不大懂得,好象有父母之命四个字。若是为这个可就难了。知道姑老爷姑太太如今在哪里呢?”麝月道:“我想姑老爷姑太太也脱不过那阴司去,二爷明儿托警幻仙姑打听姑老爷的下落,请她去一趟做个大媒,还有个不成的么?” 宝玉大喜道:“这真亏你想得到,明儿仙姑必来回话,我就和她说去。”晴雯打量了定玉一回笑道:“二爷出了一回家倒养胖了,只是做了和尚又做道士,如今又要娶亲,若传出去不是笑话么?”宝玉道:“我出家的时候也只想寻着林妹妹,说明了我的冤枉,哪里是这个意思呢。” 晴雯又问起大荒山的情形,宝玉大致说了,三人又谈些旧话。晴雯忽对麝月道:“咱们只顾说话,那边还等着二姑娘呢,我要走了。这里道不熟,你送送我。”又对宝玉道:“二爷明天见吧,有什么信息,我再来。”麝月笑道:“来不来由你,既来了可不放你走啦。你在暖阁里服侍二爷惯了的,我去替你请二姑娘去。”说着便匆匆跑了出去,晴雯急了,嘴里喊着麝月这蹄子,连忙也追了出去。宝玉忙道:“这里生地方,别绊着摔一交,叫她们笑话。”二人哪里听得见。那晚上不知哪个回来服侍宝玉。 次日黎明,宝玉起来梳洗了,便去朝见元妃,元妃自有一番慰问。 回至赤霞宫,见前院榴花灿如云锦,忙唤麝月同到花下徘徊玩赏。此时晨曦初上,晚雾未收,那榴花红得更足,有并蒂的,也有重胎的,也有一蒂三花的,各自争奇斗艳。宝玉采着一枚并蒂的给麝月插在鬓上,麝月瞧着宝玉微笑,正要回转内院,只见警幻仙姑款款行来。见了宝玉道:“侍者清兴不浅。”宝玉忙迎着见礼道:正要奉访。不料姐姐倒先来了。” 麝月上前向警幻行礼,警幻对她一笑,三人同至厅屋坐下。警幻道:“昨天见了绛珠,传述玉旨,她却有一翻固执,侍者谅有所闻。”宝玉道:“依我揣想,潇湘妃子一生孤苦,此事未承亲命,不免触起庭闱之恋,这也是她的孝思。”警幻道:“侍者果然是她的知己,只是她要抗章玉阙,这便如何呢?”宝玉道:“她的表章必是奉烦转奏,姐姐原可暂缓置之,我倒要姐姐代访家姑丈林公的下落,替我做个蹇修。万一林公不允,我再亲去拜求,想承见许。”警幻道:“这却无待访求,我那回见到神祗,知林公因居官清正,现任临淮府城隍之职,只是素昧平生,未免唐突。” 宝玉见警幻为难,便拜下去。警幻连忙答拜说道:“侍者见委,非敢推辞,我想此间贵府亲眷必有见过林公夫妇的,同往执柯,庶不辱命。”宝玉喜道:“姐姐高见,深合鄙怀。” 池下首先想起凤姐,可惜她尚滞幽冥。此外屈批发算去,只有迎春,又恐她拙语言,还是麝月提起鸳鸯来。宝玉、警幻都道:“眼面前是的倒忘了她,若她们二人同去,更好说话。”计议定了。警幻又道:“那两处便请侍者接洽,何日启行,我且听信吧。”说毕就要告辞,宝玉送她至宫门外,正要去寻迎春,一面叫麝月去请鸳鸯也到迎春处商议。 事有凑巧,迎春带着司棋已向赤霞宫而来,在门外遇着。麝月眼尖,指与宝玉看道:“那来的不是二姑娘么?”宝玉迎上前去叫道:“二姐姐。”迎春正走着路,冷不防倒吃了一惊,笑道:“宝兄弟,你们往哪里去?”宝玉道:“正要去寻二姐姐呢。”迎春道:“我那里屋子窄人又多,还是这里好说话呢。” 一路说着话已穿过厅房,直至中室坐定,迎春见此间铺垫陈设非常富丽,叹道:“不料同到太虚,尚有仙凡之别。”想起自己生前的苦处,不免诉说一番。宝玉道:“我那回听见二姐姐受的委屈就哭了好几场,要太太把你接回来,再也别放你去。太太不但不依,还说我是孩子话,若依了我好多着呢。”迎春又问宝玉见过元妃没有,又问他这几年的经历,宝玉一一回答,正说着话,麝月已接了鸳鸯同来。 宝玉因她身殉贾母分外敬重,也照姐妹相待,将自己入山修道,以至玉旨赐婚,都和鸳鸯说了。又说到警幻要她二人同去做媒。迎春道:“从前见姑妈的时候我还小呢,只怕姑妈也不记得了,再则我到了这里从没出过远门,就要去怎么办呢?我也有我的意思。一则把这件事办成了,也算补了老太太缺憾。二则见了姑老爷姑太太打听着老太太的下落,我还要找她老人家去呢。”宝玉忙过来向迎春、鸳鸯各作了一揖道:“这件事全仗姐姐成全。”鸳鸯道:“小爷,你不用管了。回头我去找仙姑和她商定行期,我们说起就走了,你只听喜信吧。”果然她们去后一两日便同往临准去了。 看官你道黛玉这番抗表辞婚又是什么意思呢?她自小与宝玉耳鬓厮磨,密爱轻怜,就存一种说不出来的心事,死去活来都是为此。一旦天公作美,由离复合也应该转悲成喜才是。却因她那回想起父母早亡,至今不得见面,心中无限感痛。后来也听警幻说过林如海现做城隍,悬念之心因此更切。这番见了玉旨虽然是夙愿所在,究竟怨恨宝玉的心未免还留些影子,又觉得这件事来得唐突,继而又想起她的父母。心想:“借此请命或许容她得见一面。” 这几层也都是说不出口的,所以警幻问她隐衷,只可吱唔不答。有时也记挂着宝玉,借事打发晴雯出去,暗中便中放她去安慰怡红公子的。那晴雯哪里知道,这两天黛玉见迎春、鸳鸯没来,又听说她们同警幻出了远门,也猜到为着此事,却不便说得,每日闷着,只抚琴观书自遣。有时歪在她常坐的香妃榻上,思前相后伤心落泪。晴雯、金钏见她如此,时常想出话来替她解闷,世间或借话劝慰她,总没对着黛玉的心事。那天正是林如海的冥寿,黛玉追想从前在盐院衙里必然要传两班戏,摆几十席酒,那些盐商纲总以及淮扬绅富,抢先送礼庆寿,何等热闹。 黛玉那时虽小却还记事,如今如海身后萧条,又没有承祧之子,恐怕连忌辰家祭也没人管了。想到这里更增悲感,便把几上父丁鼎浓浓的热了茗香,叫晴雯、金钏收拾些果品,无非雪藕、冰桃、交梨、火枣之类,也摆了大半桌子,自己肃诚跪拜,默祝了一番。然后起来歪在榻上歇息,还不断的落泪,心想父亲已成了神,我此番意思不知能否达到。又想起那年在湘馆私祭,还有宝玉来安慰我,如今来了这几天总见不着我,不知怎么难过呢。 正在幽感弹绵,晴雯忽从前院进来道:“姑娘快去瞧瞧吧,那仙草要开花了。”黛玉也觉稀罕,便同她缓步出去走到白玉栏边,金钏儿正拿着琼壶仙露绕栏遍洒,笑道:“姑娘你看这花骨朵儿,碧绿地带点浅红才好看呢。”原来那花蕊也似的建兰抽箭,比兰花朵还大,尖上微带红色,此时含苞未吐,又似小小荷叶,也有一两瓣伸开的,所看的露珠分外滋润,才至栏前已闻见阵阵清香。那一面靠站黛玉的娥娜迎入,翩跹欲舞,更有形容不出的姿态。黛玉细细赏玩一番,也想来了这几年一直没见它开花,此时忽然开了,莫非是应在喜事上?只是我若不遇着父母,如何能办喜事呢? 回到房里已是掌灯时候,想作几句诗赏那奇花无奈心绪纷乱总写不下去,直至枕上尚自凝思。一宿易过,到第二天,警幻和迎春、鸳鸯便已从临淮带了如海家信回来。 原来迎春等随着警幻乘云飞举,当天就临淮寻着城隍衙门,那些号房差役询知是贾夫人的内亲,不敢怠慢,即时通报。贾夫人悬念母亲,听说贾家人来,非常欢喜,即命人接进内衙,迎春、鸳鸯先上前拜见,贾夫人虽是多年不见,看那面庞大谱都还认得连忙抚进。迎春又替警幻仙姑介绍了,彼此不免说些客套。贾夫人闻知黛玉现居幻境都是警幻携带,更致感谢。后来说到玉旨赐婚及黛玉上表陈情,贾夫人也有些误会说道:“这也怪不得这傻丫头为难,那宝玉不是娶过薛姑娘的么?叫我们姑娘算什么?”亏得鸳鸯说明幽明两界各是一事,况且宝玉为了林姑娘当了和尚,又当道士,苦心修持,感动玉帝,才有此番敕旨。贾夫人这才恍然,便命人请了林公进来,大家见了礼,慢慢的提到此事。 林公是尊重玉旨的,说道:“宝玉已证仙班,又是自小在一块儿的,这亲事还有什么说的。况且是玉帝敕旨,岂可抗违。这孩子也太固执了。”迎春道:“我看妹妹的意思总要姑老爷、姑太太有信去她才肯听呢。”鸳鸯道:“今儿我们是专诚求婚来的,仙姑是大媒,我跟二姑娘是替宝玉求亲的。姑老爷、姑太太赏我们小脸吧。”说着、迎春、鸳鸯便同拜下去。贾夫人连忙扶起道:“我们姑娘在外婆家长大的,全亏姐姐们照应,她那小心眼儿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等我和姑老爷写信去就是了。” 鸳鸯从衣襟内拿出一块汉玉,形似甜瓜,色有红晕,说道:“这是老太太给宝玉的,留在姑太太这边,就算我们的聘礼吧。”说着便递与贾夫人,贾夫人也拿出一块汉玉璜说是从前荣国公给姑老爷的,作为回礼。那晚上款待警幻仙姑,住在内花园,迎春、鸳鸯便住在上房,陪着贾夫人谈些旧事,鸳鸯问起贾母,贾夫人说是在阴间荣国府和老太爷一起住着。又因为眼前就是林公的生日留他们多住了两天,这才写信带了回来。 迎春、鸳鸯回至太虚幻境,先往赤霞宫告知宝玉,好叫他放心。然后到黛玉处,一见面就向黛玉道喜,黛玉还以为她们是提亲来的,只绷着脸一言不发。鸳鸯又道:“林姑娘,你还不该请请我们么?姑老爷姑太太多少年没有信,如今刚有平安家信来了,这不是天大的喜事第?”黛玉道:“你们哄我呢,哪里来的家信哟。”迎春取出袖中锦封,向黛玉一晃说道:“这是什么?你不信就别看。” 黛玉抢过来一看,见那信封上“黛儿手拆”四字宛然林公手迹,不觉呆了。那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滚了下来。晴雯道:“姑娘看信哟。”这才提醒黛玉拆取信笺,从头细看,写的是迎姑娘远来,知汝近况甚慰。汝父奉职旧治,母亦在署,一切安适。每念吾儿,辄复耿耿,今乃释然。姻事上叨玉旨,良惬我怀。敬戒勿违,是所至嘱。某月某日父自淮署寄。也是林公亲笔,后面贾夫人又附写了两句,意思大致相同。 黛玉看完更自掩面呜咽,大家劝慰不住。鸳鸯笑道:“林姑娘,我们去了两三天,看不少的热闹呢,昨儿是姑老爷的生日,那临淮城乡百姓老老少少都来拜寿,有些老婆子小媳妇还到后衙来见姑太太,又有一班人用亮轿把姑老爷抬了出去,前头金瓜斧旗伞提炉,还有许多执事都是用香花扎的,又有一班一班的戏,一层一层的台阁,我们从不没见过的,这回可开了眼了。”黛玉听了才破涕为笑,晴雯道:“警幻仙姑回来了没有?怎么她没来呢?”鸳鸯道:“刚才同在宝二爷那里,她有事先回去了。”晴雯道:“宝二爷也可怜,这两天等你们没有消息,不知多么着急呢。” 黛玉瞧她一眼,鸳鸯趁此说道:“宝二爷来了这几天了,他急着要见见姑娘,本来都是见惯了的,明儿我同着他来,姑娘先见见他好不好?”黛玉仍旧不应,那脸上泛起红云似有羞涩之态。鸳鸯也不敢再说下去。又说了回闲话,方同迎春去了。过一天警幻至绛珠宫,便催着晴雯、金钏儿替黛玉添制衣饰家具,又约了几个仙女来帮着料理,黛玉佯作不知,任她们如何忙碌,总不过问。此时赤霞宫更忙得不了,那后院九间精室便做新房,都重新油饰装设起来,真是堆锦为屏,涂椒作壁,炉添鹊尾,镜展鸳函。窗上糊的茜色烟罗,地上铺的金纹绣砖。麝月和几个侍女都赶得手忙脚乱,宝玉又请迎春、鸳鸯同来照料,把那工字院的北厅另收拾出来给她二人暂住。 迎春向来不谙琐务,只帮着过目而已。元妃也时常打发太监宫女们出来,问短些什么?只管向那边宫里去取。宝玉只说都已有了,有时宝玉急于要见林妹妹,磨着鸳鸯领他同去,鸳鸯被他磨急了便道:“小爷,你急的什么?横竖过两天就要娶来的,哪里有做新郎的等不及跑到新娘子家里去呢?”大家听得都笑了。 宝玉没法,只可忍耐,晴雯两面往来,把黛玉一举一动都告诉于他,也就不疑惑黛玉什么怨恨。心中却另有一种痴想,他想到那回娶宝钗的时候,大家都说要的是林姑娘,直到拜堂还瞧见林姑娘扶着雪雁哟,不料一转眼间便换了样子,这回虽然说得很好,究竟没见着林妹妹,不要临时又有什么变局,这是他极喜生疑,所以有此过虑。 说来可笑却也可怜,那日迎春、鸳鸯因佳期在即,这边布置大致齐备,想往绛珠宫去看黛玉,刚走至宫门,偏遇着四个宫女,奉元妃之命来颁赐物品,只得折回款待。那赏品是白玉和合仙一座、金莲龙凤烛一对,紫金如意双柄,名色宫锦十端,另有嵌宝金冠一顶,绣蟒大红箭袖长袍一件,石青八团锦倭排穗褂一件,青绸绿缝粉底朝靴一双,都合着宝玉的身量尽寸。原来元妃因他曾经出家恐怕吉日衣装不备,特为赶出来给他拜堂用的。那宫女领了茶酒赏封,向宝玉谢赏。说道:“娘娘明儿还要亲自来呢。”宝玉和迎春等都道:“千万不要劳动凤驾。”等她们走后,迎春、鸳鸯方去看黛玉。 及至张珠宫门前,望见人山人海不敢进去。问了旁边仙女方知正是玉敕下降之辰,远远望去有五色彩凤,衔着书从云中飞下。警幻仙姑引着黛玉在白石栏前跪接,许多太虚幻境的仙女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都在那里瞻仰。密密层层直成了一片粉圈香阵,那彩凤飞进香案前头,警幻赶前两步,忙将天书接过,展开朗读。迎春、鸳鸯隔得稍远,只听个大概。先是奖慰黛玉的孝思,接着说明前后因果,又颂布下十样天珍以为珍品,在俗家就算是添妆的。警幻刚刚念完,那彩凤一声和鸣便飞入云端去了。 这里众人陆续散尽,迎春、鸳鸯刚要进去,迎面遇见尤家姐姐,也是来向黛玉道贺的。一路说笑,同至内院。晴雯先瞧见了,邀她们至堂屋坐下说道:“二奶奶、三姨儿好久没来了。”尤二姐道:“我本来就懒,这一向又不大舒服,总没得出来。”尤三姐道:“林姑娘呢?”晴雯向里间一努嘴,少时金钏儿搀了黛玉的出来,已换了新妆,含羞相见,更形娇怯,大家都向她道贺。黛玉凝波欲语,却又咽住。尤二姐道:“二姐姐和鸳鸯姐姐这一向可真忙了。”迎春道:“我哪里会料理这些事呢,宝兄弟再三央及我,只好应个名,全仗着鸳鸯姐姐呢。”鸳鸯道:“新二奶奶明儿可早点到那边去,你也是嫂子的旧好,好意思不帮点忙么?”尤二姐道:“我也是跟二姐姐似的,这些事都不大懂得,明儿一定早去,替陪陪客还对付得了。” 鸳鸯又向尤三姐道:“柳二爷来了就住在宝二爷那里,三姨见过了没有?”尤三姐道:“他不来找我,我还去找他么?只当还了他的命债就完了。”鸳鸯道:“这可别怪他,他这两天也替宝二爷帮忙呢,宝二爷说起你们的事,他万分抱歉,还托我到处致意三姨儿,无论如何他一定把你们的事给团圆上,只当赎他的罪过,三姨也不要介意了。”尤三姐道:“那也是姓柳的耳朵软眼睛不认得人,能怪宝二爷么?”晴雯恐怕她们说僵,忙打岔道:“外头那仙草开了花,你们瞧见了没有?”鸳鸯道:“我们只顾瞧热闹就没有留神。”晴雯道:“你们来得正巧,今儿晚上警幻仙姑约着仙女来赏花,还备了酒宴,也是替林姑娘凑热闹的意思,等一会咱们一决出去看看。”尤二姐道:“这花开得也巧,我来了这些日子总没见他开过花,这两天赶着开了,不也是替姑娘凑热闹么?”黛玉听了更不好意思。 大家闲谈至晚,只听得帘处有人说话,好象是警幻的声音。金钏儿搀着黛玉出迎,警幻道:“客到了不少啦,她们都要见潇湘妃子呢!”黛玉和众人只好随同出去,见那朱油门内,白石栏前,满铺着孔翠织成的翠金缕,那上面一层层的锦菌玉几,有许多的仙子都在那里看花游戏。明珠翠羽雾鬓风鬟,说不尽的风华绮丽。见黛玉出来都向她道贺。也有曾共往或在警幻处见过的,握手倾谈,更显得亲热。黛玉请问众仙姓名,有的说是圆梦仙姑,有的说是谐情大士,有的说是缄愁金女,有的说是触恨菩提。 原来都是她们的道号,一时了不能全记。周旋了一会儿,各自就坐。便有侍女们就各人玉几之上,摆设珍肴精馔,杯箸外各有一把自斟壶,满泛琼浆,浓倾玉液。此时玉栏内仙草着花,有半开的,有初开的,一半是含涩的,映着五彩的霞光灯,喜气盈盈,妙香袅袅。席间警幻仙姑举着万艳同杯酒,含笑向众仙子道:“明日便是潇湘妃子未降之期,恰好名卉敷芳,群仙齐集,良辰盛事,不可无歌舞揄扬。因此愚妹教那些舞女歌姬按着宫商谱了几支新曲,聊以助兴,不要见笑。” 说罢,就传了一队红裳翠的女子上来。警幻吩咐道:“你们就把新制红楼梦的曲子演来,请各位仙姑们赏鉴赏鉴。”那些女子同声应了,各自长袖回拢,纤腰徐舞。一面按起银筝檀板,引着歌声从头唱来的是: (引子)地辟天开,灵根早在,便结就意芷情胎。补天心拨云手,耐闲时没处安排。因此上翻出镶金补玉的红楼界。 (悟前因)什么是金玉缘真?什么是木石盟深?算起来两般误会,坐因生果,却不道一样联成此日因。叹人间,鸾颠凤倒皆天定,要看到珠联壁合携手上蓉城。 (相见欢)一个是人世共姜,一个是仙界兰香。若说尹和邢当年如何接孟光,若说娥与英,如何两地各参商。休妨他花偶,休怨他月中孀。只心头这一点情苗儿,总有个比翼边枝,人间天上。 正唱着又有一班侍女,把红楼梦曲子的印本分给大家,一面翻阅,一面细听,更觉字字人耳,清韵悠扬。只听那女子接着唱道: (梦荣华)报君恩未了,望深宫又渺,一霎时把富贵空抛。引鸾傲仙山缥渺,听鹃声故园飘摇,说那钗盟钿拆何人晓?但祝鼎祚天长,侬家呵!不恨,蒲柳凋零早。 (巾帼英)年时远嫁隔千山,甚月满花浓,今番重见。要整顿家园,助儿夫还把珠钤展。自古天机随转烛,人事有循环。生男成底事,毕竟让红颜笑,老蚌枉刁钻。 (幻中仙)恁寡鹄叹伶俜,枉负了绮罗三春容易醒。料埋那酒社诗盟,消磨的月夜花晨。全换了少时蝶围蜂阵,终久是仙骨道灵,跨凤飞升。这是仙环中绝代云英,何用证双星。 (解脱禅)好洁志难酬,孤龛冷似秋,偏生成慧性灵机透。任凭你佛火几生修,对俗双眉皱。欲不风波生,顷刻见面是冤分。可叹那投泥污了冷垅玉,倒变了堕落花枝寂寞愁。到头来还亏得多情公子来营救,依旧是仙山宝树长生就,补还你槛外嵯峨白玉楼。 (贪狼报)中山狼,无情种。哪晓得惜翠怜红。任凭他骄淫作孽千般重,只要那冥冥留眼如张,终有人了了收场似转蓬。问审妖巨憨,何若逞顽凶。 (回头岸)把那风光看贱,千红万紫总如烟。把那浮荣打透,只剩了黄蘖枯禅。试看到朱邸斜阳后,名园野草前,这其间多少悲欢恩怨。何况是空房独夜人鸣咽。疏台幽语鬼缠绵,早接着逃空入定无沾恋。谁晓和似真似幻无世,疑是疑非别有天。也是一般处无楼阁三神,闻说道芙蓉阙五云边,早留个栖元殿。 (拔泥梨)心机用尽待如何?大数定谁容逃过。聪明生是累,冤孽死偏多。狭路重量也拼着,泥犁万劫苦消磨,受尽了冷冰冰九地风,吹醒了巧营营一生梦,晃悠悠个性似转叶柯,关怀答答向人难躲。呀!半空飞下救星来,这还是和平果。 (收馀福)收余福、收余福,托命耕耙。梦朱门,梦朱门,一例空花。幸才郎也挂乌纱,还胜似伍卑田,走草莽的渐阳棣华。才悟天缘前定,休要嗟呀。 (转阳春)梦里华年看佳儿,宫锦朝天,那晚韶华如今才转。且漫提荻字熊丸,只这勖官箴。申母训,也纲不尽手中慈线。虽说是古来将相总徒然,也全仗积德在人先。气昂昂豹绣蝉嫣,名赫赫身驰轺简。光烂烂雀屏名宣,显巍巍中兴位占。博高堂捧诰一开颜,也只是遇着好时光,留几篇佳传。 (好事永)香闺漏尽,说话荣宁,计丞尝问弦涌,都是兴家的根本。天都决荡超前劫,世业绸缪衍旧祯成败总由情。 (景运降中天)浩浩的情宇无限,坦坦的情天无径。有情的永永长生,无情的明明报应。欠债的债要偿,欠命的命要尽。秋悲春怨镇日除,兰因絮果须信。从今袖手让娲皇,更无缺憾烦伊调整。太虚里宝月常国,神霄里更驻了真景。好收尽万汇向春,还了我白茫茫大地无踪影。 众人领略了半天,那舞的各有惊鸿游龙之态,歌的珠喉宛转,一唱三叹,更有绕梁裂石之奇,各各惊叹,只不甚解曲中之意。迎春细看那曲本,似乎说的是贾府之事,却捉摸不透。心想只有黛玉或能索解,偏她今儿是新娘子,不便向她烦絮,未免闷闷。直至夜漏转午,北斗微斜。警幻道:“明儿还有事呢,咱们散了吧?别叫主人累着。”众仙女这才纷纷散去,黛玉要留迎春、鸳鸯住下。二人都道:“只怕那边还有事呢?” 不知次日喜礼如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红楼春梦(11-15)作者:郭则
第十一回 完丹诀飞举夸神龙 披画册沉沦悯雌风话说探春、湘云同至稻香村来寻李纨,二人各有要说的话,探春为的是贾兰的亲事,此时一班朝贵见贾兰少年新贵,又是如此门第,那些爱女待字的都抢着要想结亲。其中有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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