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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春暮】(1-13完)作者:半帆烟雨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3-06-13 19:51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作者:半帆烟雨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   【之一〈清歌〉】   初遇他时,他哼着一首歌,   歌里有着属于

作者:半帆烟雨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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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一〈清歌〉】

  初遇他时,他哼着一首歌,

  歌里有着属于他年少的轻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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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夫人,您这回又拿了这么多画绢来,这、怎么好意思……」少妇腆着颜,将方才甫搁在桌案上的竹篮微微朝立在桌案另一端的女子那侧推了过去。

  「梅姐,我与桃儿常来叨扰,跟您借用浴间,是我脸皮忒厚了,但怎么也不能白占你便宜的。」方婉索性提起竹篮,摊开梅姐手掌塞了过去。「我知道你一直想让小虎上私塾的,卖了这些,多少可以补贴一些,横竖我日里待在画舫上也无聊得紧,画画丝绢正好给我解闷。」

  「上回卖掉的那些,已经够我们母子俩安然生活好一阵了……」

  「可是上私塾,还不够的,是吧?」方婉拍了拍她的肩,要她宽心,却见她仍腆着脸,干脆连推辞的机会也不给她,直接捧起另一个竹篮,往后门走去,「我先沐浴去了,你好好思量罢。」

  浴间里,她将自己浸入了浴桶,因水才烧好不久,热气蒸腾,贴附上她脸颊的肌肤,细细密密地熨着,浸在热水中,全身仿佛得到了一种舒快的松懈,着实畅意。

  每回在这浴间里沐浴放松的时刻,大抵就是她人生最快意的时候。

  她慵懒地将头歪靠在浴桶边缘,视线自然地望穿顶上通风的开口,瞥见云霞斜抹、天际渐昏,暮色过后,又将迎来一日的终结。

  时间的流逝之于方婉,已是一件太稀松平常之事,激不起心里任何一分伤春悲秋的涟漪,横竖此后人生,大抵便是如此了。朝朝暮暮,跟着那一人,漂泊为家。

  恍惚间,一阵沉嗓清歌,悠悠扬扬,伴着徐徐马蹄,自远而近,复沓吟唱,与马蹄达达交错成歌。

  『春光好,衣衫轻薄、枝头啼鸟;人未老,少年狂游、纵马踏桥──』

  氤氲热气中,那歌声仿佛被水雾模糊了,听不大清,然那歌声里的轻快悦耳,却在耳际萦绕不去。

  须臾过后,那歌声似是远去了,消散在这一方空间之中,再听闻不见,然那朗朗上口的旋律,好似还在方婉脑海不曾歇止地兀自吟唱着,在心底泛出一片悠然清波。

  心情不自觉地好上了几分。

  浴毕,仗着与梅姐母子已是熟稔,方婉仅是用浴巾随意拢了拢湿漉未绾的发,擦去水珠,随意披上外袍,便出了浴间,以至于在跨入前厅时,不期撞见了一名陌生男子,立在半敞的前门之外,似正与梅姐打听什么,却顺着自己入厅的影子抬了眸,与方婉的目光相接。

  「呀──」方婉一讶,赶忙侧过身去,拢紧了披覆的外袍,掩去底下薄软的单衣。

  「抱、抱歉,噢──」男子亦是突地一慌,赶紧背过身去,却撞上了身后半掩的木门,闷哼了一声。

  方婉噗哧一笑。

  门缝外,一匹骏马不甘沉闷、晃着马首,百无聊赖地以蹄刨土。

  那鞍上缰绳,牵在男人的手中。

  【之二〈踏春〉】

  日后,偶尔想起他时,

  总会跟着想起,他身后,那一季庞然的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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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舫泊在村外几里处的江畔,渡口外是一片桃林。

  仲春时分,那花开了满树,每回风起,便掀漫天花雨,张狂纷飞。

  几片绯红飘落入画舫甲板,矮桌上摊着一匹白绢,本欲绘上一片初春的灿烂,然绢上彩墨未干,花形未成,便先沾惹了枝头凋零的春意。

  矮桌前那抹湖水绿色的身影,执着画笔,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得半作嗔怨地,无奈抬头看向那片红艳的桃林。

  却看见,桃雨错落间,一人乘马,踏着满径落花,达达而来。他身后,有一季庞然的春。

  「请问……」男子在渡口前引疆勒马,微微弯身探问,看清了那画舫上的容颜,却是一愣,「唔……原来是姑娘,昨日多有冒犯,还请姑娘多多包涵,敢问……此处可是平花渡口?」

  方婉未及回应,画舫内传来贴身女侍桃儿的惊呼声,「夫人、夫人,快来帮帮桃儿──」

  只见桃儿踉踉跄跄地从那船舱里出来,一手拎着茶盏、一手捧着杯盘,托盘上一只杯,已歪在盘缘微微转晃。

  方婉见状,赶紧起身去接过,旋过身前,清楚瞥见男子面上一臊。

  「公子,这里确是平花渡口。」放妥了杯盘,方婉笑应他,却见他一瞬恍惚,须臾方回过神。

  「夫人……在下又失礼了。」他挠了挠耳后,腆然一笑。

  方婉一笑,无意追究,「公子欲乘船?此处并无客船经航,非是载客渡口。」

  平花渡口岸窄多风,又仅是河川支流,故少有客船。

  「在下知晓,是家父另雇客舟,欲由此渡口接我上京。」

  「接应公子的客舟是今日么?妾身已在这画舫上坐了一早,并无看见任何舟船经过。」

  「唔……理应是这个时辰。」男子引颈,朝着江河上下游张望。

  「公子上京赴试?」方婉拎起茶盏,一手压袖,朝杯中倾茶。

  「在下厚颜……欲应武举。」

  方婉这方看见,那马鞍双侧,各挂一柄弓弩与一束箭袋,悬在他跨马的双腿之后。裤装下那双腿,与布巾缠束的前臂,隐约可见紧实线条,属于长年习武的男人。

  方婉不经意间看清,却敛下了眸。

  「桃儿,将茶奉与公子。」方婉捧起瓷杯,递与一旁女侍。桃儿轻轻扯绳,将画舫稍稍拉近渡口,探长身,垫了脚尖,奉上那碗茶。

  「夫人太多礼了。」男子不好意思地推拒。

  「不多礼,妾身以一碗茶,请公子为妾身唱一首歌。」方婉柔柔一笑。

  天风依旧,河面涟漪如波。桃花如雪,飘散成漫天癫狂的红艳。平花渡口旁,蓦地响起一阵悠扬清歌──

  春光好,衣衫轻薄、枝头啼鸟;

  人未老,少年狂游、纵马踏桥。

  【之三〈拾绢〉】

  那匹画绢是合该让河水卷远的,带着画里我那一度恍惚飘摇的心思。

  然,他却将它拾了回来。

  --

  那日后,他天天都到平花渡口。栓了马,便坐在渡口木栈板上等着。

  他来的时分,方婉多在画舫上画绢;偶尔方婉往村里去,在铺着碎花的桃径上遇上乘马而来的他,便托他看顾画舫。

  为了方便上下画舫,方婉将画舫栓得离栈板极近,只消微微跨一步,便能登上渡口。

  方婉不在时,他坐在栈板上,一眼便能望见,那一张张摊平了、晒在甲板上的画绢,绘着枝头啼鸟、繁花如锦,在素白绢上兀自成春。

  那笔触间,有鸟啼之朝气,有弱枝之清嫩,有花放之颠狂、亦有花落之凄柔,竟能将春色绘得极尽韵味,这位夫人必定是识春、惜春之人。他心想。

  他亦爱春。

  他总觉夏阳太炽、秋色太凄,冬景太寂,唯独春光华暖、又挟百花清芳。

  小时不晓四时递嬗之理,他总拾捧了苑中零落的花蕊,天真地往向母亲埋怨,为何这花落了?

  花季过了,自然要凋。母亲只是一笑,如是说。

  自幼习武,日日跟着父亲操练,他不怕劳苦,却惧夏日的烈阳,总让幼时每日要蹲上两个时辰马步的他,几乎要耐不住。

  为何不能四季皆春?夜里,母亲替他在晒得伤红的肌肤上擦抹凉药,他又低声怨道。

  这回,母亲并没有答他,只是微微敛了眸,掩去了些什么。

  过几日,他听见几个奴仆偷闲嚼舌根,说爹偷偷在外头纳了一房年轻貌美的小妾。

  那时的他,不知什么是妾。只日日哀叹着春光无多,又要再等上三季。时至今日,他对春季那懵懂的喜爱未曾变过。

  「莫非……公子候船上京一事皆为杜撰,实是为了天天来看我家桃儿的吧?」他正看那画绢兀自沉思,身后突传来方婉打趣的清灵笑声。

  「夫人快别说笑了。」男子赶忙旋身,面色一臊,瞥了方婉身边的桃儿一眼,又尴尬别开。

  一旁桃儿听了,亦同样手足无措,直揪着方婉的袖求饶。

  窸窣笑声间,微微风起,吹掀了甲板上几张轻薄画绢,卷往船外。

  「唉呀──」桃儿见状惊呼,直指着那被风刮走的画绢,沾落在河面上,往外飘去,「夫人,这该怎么办呀?!」

  「这水不深,让在下去拾吧。」男子自栈板上站起了身,褪了靴,缓缓将身子探入河中,拨拂着河水前进,尽管河水不深,站在岸上的方婉仍看见,他每前行几步,那水便往他身上多吃了几吋。

  「公子当心!」凝视着他离岸而去的背影,她轻唤。

  那画绢落在画舫外侧处,他一面扶着船身前行,眼见那画绢便在身前随河波浮沉,他赶紧探出手将其一条条捞回,细细检视后,摊挂在自己肘间。

  所幸方婉使用掺了膏脂的浓墨重彩,又已晒晾得八分干,上头图色并未被水化开,正当他以为拾完了画绢,旋身却见,尚有一条,早飘往河心。

  他心念一转,将手上画绢挂上船舷,便往河心处探去,那水深,已在他心口之处。

  「公子!河心水深,快别拾了!公子──」方婉见状,心觉危险,急忙要呼回他,却见他仍是头也不回。

  方婉赶紧拉着桃儿,跨上画舫,松了拴着栈柱的绳索,将画舫随波往河心放去。

  那水已淹至男子鼻息之间,他探出了手,只差一些些、差一些些便能构到了──

  有了!

  指尖触及画绢同时,他手指一勾,牢牢揪住绢角,脚底却踩着了河底泥苔,一时重心失衡,往水里跌去。

  「唔──」

  倏忽,一双藕臂猛地一探,捞住了他的衣领,使劲了气力地拉,他亦赶忙攀住画舫船舷,然脚底尽是软泥,施不了多大力气向上攀,方婉拼命揪着他,将他往画舫上拖。

  「桃儿,绳索千万拉好了,往渡口靠去……」几个字自方婉紧咬地唇齿间溢出。

  他亦用尽了臂力,将自己向上撑持,终于撑上船缘,两人同时一劲使力,最后一把,在男子攀上画舫刹那,气力尽失地跌压在方婉身上。

  他带水而重的衣裳沾湿了她的。

  浸湿了的衣裳沾附在各自的肌肤上,再藏不住衣料底下那一对身子各自的线条。

  一者宽阔、一者婀娜。

  相贴的身子,几乎像是真实触及了彼此的肌肤。

  两人各自一惊,男子赶忙退开,反让一双眼将那一身婀娜窈窕看得更清,心口登时漏了一拍。

  他慌乱地别开眼,作势去检视那还攒在手里的、方才拾回的画绢,见那画绢用色远比其他画绢更鲜、更艳,绢上绘了一片桃花张狂如雪、漫天纷飞。在绢上花雨错落间──依稀一人乘马,踏春而来。

  那是他。

  【之四〈夜梦〉】

  他在她身上燃了一把火,

  于梦里,将她焚烧。

  --

  平花渡口,夜深风凉。

  月色是一片微凉的白,却淌流成一川沉黑静水,不时被夜风掀撩出细波,粼粼乌亮。江上雾薄,微微模糊了渡口旁暖黄的一点光芒,自静泊的画舫中晕散而出。

  万籁俱寂,只余风声撩水,蓦忽间,一阵细微吟哦,自画舫内舱飘散而出,散逸在江风之中。

  『啊……慢、慢一些……』

  『我、我受不住了……』

  她雪白的藕臂勾住他的颈项,臂上薄汗与他颊侧滴落的汗珠相容,不分彼此,她攀着他,攀得那样牢,宛如要将男子压溶入自己骨血之中,又恍若身在高处,深怕坠落。

  身下的男人,挟着战鼓般如律的节奏与力道,一次次将她往更高处送去,她深怕坠落,又隐约渴求坠落。

  愈来、愈快;愈来、愈高。蓦地,她仿佛被狠狠抛高,几乎要触及顶点之际──重重跌落。

  仿佛要碎了身子。

  她一惊,倏地睁开了眸,画舫舱内一片幽昧,只余舱头悬了灯火,在江风中微微摇曳,散来恍惚光影。

  昏昧间,她看见一滴汗,自自己额角滴落在绢被之上,迅速被绢绸吸附──原来是梦。

  她微微挪了身子,自掩了一半的舱板隔门,瞥了一眼睡在隔舱的桃儿,见她睡得正酣,并未让自己惊动分毫。

  她仍微微急促的喘息声,在一舱静谧之中更加鲜明可闻,连夜里沉静平稳的氛围都给搅得凌乱。

  然凌乱的,何止是气息。

  方婉抚上心口处,指尖触及的搏动,宛如失了节拍的曲,散乱无章。

  怎会,有这种梦?梦里……又怎会是他?方婉有些慌乱,在脑海里反复问着,将自己佯装成一个疑问者,以涂掩去那个自己早已心知、并在脑海中愈见鲜明的答案──

  日里他跌在自己身上,那一刻,她的身子仿佛被灼火一燃。

  至今,与他隔着衣裳相触之处,体内还氤氲热着。

  他替自己涉江拾绢,湿得彻底,然两个女子,到底是不便替一个男人处理衣物,方婉只得歉谢连连,命桃儿自衣箱里取出自己的披风,让他暂且披上,到村里借个家户更换湿衣。

  『夫人,您衣裳也都湿了,快些换下烤干吧,莫要着凉。』目送了男子离去后,桃儿如此对她说。

  她任着桃儿扶进了舱内,让她伺候更衣,看着她焦急地捧来秋季的轻裘,欲让自己披暖。

  然桃儿何曾知晓,自己岂怕着凉。她的身子,是那样灼热。

  贴熨过他身子的每一吋肌肤,仿佛被燃了细细星火。至了深夜,在梦里燃成一片燎原烈焰──

  将她,悉数吞噬。

  【之五〈惊照〉】

  许是春景画得太多,方让自己错觉,

  以为自己也在那片春天之中。

  --

  翌日,男子一整日都未曾出现在平花渡口。

  今日,平花渡口异常平静,一阵风也未曾刮起过。方婉遣了桃儿,将一篮新绘的绢送去梅姐处,自己依旧在甲板上摆了矮桌画绢。

  然矮桌一侧,却独留了一条。绢上桃花如雪、疏狂少年。

  那一条,不给梅姐。

  方婉笔尖甫蘸墨彩,正挪至素白绢上,目光却不禁飘往渡口桃径,望向那一片空荡,连桃花也不飘一朵。

  「唉呀!」一滴浓彩自笔末处滑落,沾在白绢上,她方惊回神。却见那墨渍已在绢上渐次晕染,拓出一片深黑,可惜了那一条绢。

  罢了。方婉有些挫败地搁下画笔,取过纸镇镇了案上轻绸,突地一阵沙娑脚步声,隐约从渡口外飘入她的耳,她赶忙抬头,却见是桃儿拎着空了的竹篮踏上了栈板。

  「夫人,这是公子昨晚送到梅姐那儿的。」跨入画舫同时,桃儿递给了方婉一件披风,方婉细瞧,便是昨日她命桃儿取来让他披着的。

  「收到衣箱里吧。」方婉敛了眸,随口淡淡应着。

  他不会再来了么?他还没等到那上京的客船不是?桃儿转身入舱,方婉却压抑不下心头次第冒出的质疑。

  自暂泊在平花渡口后,她日日埋怨这渡口多风,不时在她作画之际,撩拨着她案上素绢,总叫她下笔不能。难得今日无风,树详花静,却荒凉得教她心烦。

  方婉自矮桌边站起,旋身捞了舱门边悬挂的水袋,迳自朝舱内抛了一句,「桃儿,这水快没了,我到村里的水井打一些。」

  踏上渡口,她穿过那一径无风的桃林。身后那一片映在江上的天色,微微昏暗起来,又近日与夜的交替。

  村里的水井在离渡口较远的另一侧,方婉走了好一段路,穿过村里稀落的几座家户,寻到了梅姐先前告诉过自己的水井之处。

  那水井在村落口,凿挖在入村的黄土路上,顺着那黄土路,便能到下一个市镇。听梅姐说过,下一个市镇商业繁盛,村里有许多男丁都靠那个市镇营生,有人在那展了铺子做买卖、有人在别人铺子里帮手,连带养着渡口旁这一个不起眼的小村。

  梅姐又说,那镇里独富一方的秦家乐善好施,每月都会择一日,在街市上发粥送粮。梅姐每月都探听好了日子,起了个大早去抢在那排队取粮的人龙之前。

  她拿了自己的画绢,便是到那镇里兜卖,每回卖绢回来,便要拉着自己一个劲地说那城里多热闹繁华,要她得空必要去游览一番。

  方婉只是笑了笑,随口允着她。她便是不爱人多嘈杂的地方,方将画舫泊在这个宁静的渡口。

  随遇而安的日子,是再好不过了。

  方婉将水袋搁在井口,那井水不大深,头一探便能在水面照见自己的倒影。她转动着一旁的盘轴,将那绳索上系着的小桶往下放去,直至听见了井水哗啦地灌入空桶,她多使了几分力,把那装满水的桶子转上来。

  天色悄悄昏颓,夕阳往渡口那方斜去,方婉纤细的身影渐渐被笼罩在村落庞大的阴影之中,显得有些渺小荏弱,宛如世间一抹难以察觉的影子。

  她捉起了一旁的水袋正要承接井水,蓦忽间,听见身后黄土道上,一阵马儿疾蹄,自远而近,窜入方婉耳际,她专注看着水袋,怕让水溢了出来,眼角余光轻轻一瞥,在微暗的夕色中,看见一匹模样眼熟的骏马,马背上,是那个温雅中带着一丝潇洒的男子。

  是他──

  她一瞬怔愣间,那蹄声如雨点落响挟带着狂风,已自自己背后疾扫而过,那一瞬间,她心一慌,什么也不顾地便要追上去。

  装了八分满的水袋被抛在井口,几乎要滑落入井内,方婉惊回神,赶紧旋回身子去抓那水袋。

  她探入井口,却照见井水里映着自己的容颜──她已是个妇人。

  【之六〈灼身〉】

  他问我,为何近日特爱画春?

  我不敢答。因为有一个人,在我的生命之中带来了一片春光。

  --

  「日前向船行确认了,原来是上游春涝,所以船行耽搁了几天,估计再几日便会到的了。」他站在渡口旁,一面依照前几日习惯一般,将缰绳栓在渡口旁的栈柱上,一面同着方婉说。

  「竟是上游春涝,看来日前是我误会公子了。」方婉唇边轻轻扬起一笑。

  那抹笑容淡淡然,仿佛前几日的那场梦不曾存在过,仿佛前几日的焦躁只是一瞬错觉。她不作他思,以最初见时看待过客般的轻松心情,回应着眼前的男人。

  她,合该淡然的。

  男子在渡口的栈板上屈膝而坐,看着方婉自舱内捧了被褥至甲板上摊晒,他不禁仰头看了天光,今日天气确实和暖。

  「夫人今日不作画?」他看着方婉在画舫内进进出出的身影,随口问着。

  「这几日画得多,有些倦腻了。」方婉一面自画舫舱内又搂出一床薄被,一面扯了嘴角随口应着。

  她把被单在甲板上甩了摊平,向来做事不拘小节的方婉,难得那样仔细地巡视着被单四个角落,她让自己专注在手下的工作上,刻意不去看渡口栈板上飒然席地而坐的男人,以至于她未曾发觉,男子目光一瞬未移地落在自己身上,那微微敛阖的眸中,隐约流转着一股深意,如墨潭里一方深不见底的水涡──兀自将她的身影卷入其中,漩绞、吞没。

  方婉察觉他的沉默,心下一瞬疑惑,本能地抬起头欲看往渡口处,肩头才一轻动,她心一凛,压抑了动作,硬将自己旋过身,往那舱里走去,直至看见铺在船板上空荡的草榻,她才恍然,能晒的被、枕,早全让自己搬完了。

  她愣了一会,叹了口气,空着手走出船舱。

  「怎不见桃儿姑娘帮夫人的忙?」她踏上甲板时,他问。

  「她呀,跟着梅姐到隔壁镇上去了。」方婉笑了笑。昨晚睡前,桃儿说起明日梅姐要往镇上去,邀上了她,是故欲征询自己的首肯。

  她向来宽容,虽说桃儿是贴身女侍,方婉更多时候却把她当妹妹看,何况她也不是镇日需要有被伺候的人,便允了她。

  她半生岁月中,虽是有人随伺在侧的时候多,然自食其力的生活,她是惯了的。不如说,大多时候,她的心里,总觉自己是一个人孤单地活着。如今能有桃儿随侍在侧,又得这只画舫沿江行流,览尽风光,是那人给的体贴。

  「前日在下赶回家邸一趟,行得匆忙,只得将夫人的披风托给村西寡居的妇人,走时,听她说起夫人的画绢。」男子微仰了头,看向立在甲板上的方婉,一阵薄薄江风吹来,将她一身单薄的裙裳吹得衣袂翻飞,活脱像烟波里的仙子。

  他看着,移不开目光。

  「喔?梅姐说了我什么?」方婉随手拢了拢被微风吹乱的鬓发,抬眸却撞见他的目光。

  「她说,夫人先前多画秋日残荷、冬日霜雪,为何近日特爱画春?」这话是自梅姐那里听说的,然语尾微微扬起的疑问,是他自己添上的。

  「春光正好,镇日画秋冬衰败之景,多不应时。」

  他平时一身的温雅有礼,缓缓被收敛起,被一双益发深邃的瞳眸掩去。方婉微微敛了眸,避开了他隐约变得灼热的目光。

  然男子却自栈板上站起了身子,缓缓朝画舫走来,方婉怔怔看着他逐渐靠近的身影,启唇欲问,张了口,却成哑然。

  她看着他跨过船舷,踏上甲板的那瞬间,画舫轻微一晃,登时晃落了她悬得紧紧的一颗心。

  他来到自己面前,隔着只一步的距离,眼神攫住了方婉的眸,那眼神,深灼得令方婉屏息。她只看见,那一双薄唇在自己面前缓缓张阖,须臾,方听清他低沉的嗓音──

  「夫人可知,是少游央请了那妇人,邀走了桃儿姑娘?」

  【之七〈欢愉〉】

  我总以为,欲由情生。

  遇见了他,才知不然。

  --

  分明白日,画舫船舱内却是一片幽暗,只有丝束稀薄天光,自船舱四面那拉掩上的窗帘隙缝间钻窜而入,照见舱内飘摇的烟尘。

  日光如缕,隐约揭露榻上纠缠难分的轮廓。

  舱外,江风扫过桃林,将半空染得一片艳红,春意盛极,染覆上画舫,漫入舱内,淌流成一片旖旎。

  一股属于女体的幽香自层层剥落的衣裳间溢漫出,飘散在不算宽敞的舱内,也在他鼻尖游窜,仿佛勾逗的无形纤指,撩拨着他已见粗浊的鼻息。

  他坐于床缘,将她纤细的身子搂坐在自己腿上。她轻盈得仿佛是枝头上零落的一瓣,却被惜花者接捧在掌心之间,细细怜疼。

  方婉丝毫无有少女的羞涩,妖娆大方,那副成熟婀娜的身子,轻轻颤着、扭着,本能地回应他在她身子上游窜的触碰。在他结着薄茧的指腹下,那如凝脂般的雪白肌肤上起了细细疙瘩,渴求着他如风般轻柔的抚触。

  他衔上她枝上的花苞,湿润的舌尖感受到它轻轻绽放。方婉身子倏地一颤,搂绕着他的纤臂探下,急促着解着他的裤带,他隔着裤布,感受到一片由她泄下的湿濡。

  仿佛一把火在胯间烧燃,灼热难当,他搂紧了那纤窈的身子,一挺、埋入──

  自背脊袭上一股快感,让她狠狠一颤,头一仰,指甲没入他厚实的背胛,几缕沾了薄汗的发丝自颊边垂落至锁骨前,添了几分荏弱与妩媚。

  他吻住她雪白的颈间,狂乱地舔吮,每一个律动都带来欢快的波潮,逐步吞噬了他仅存的理智与感知。如那日河心的江水,吋吋吃高,几乎要淹没他。

  望见欢愉的巅峰,他搂紧了那轻窕的身子,下腹凝力,更狂、更快,一鼓作气──刹那间,他恍惚看见,自己探长的手,千钧一发间,构住了那条画绢,随即重心一跌──

  快感的河潮淹过,他几乎窒息。

  他与她摊倒在床榻上,汗液相濡。方婉枕着他的肩窝,眼前一面白濛,一股沉浓男香环绕着她,仿佛温柔沉稳的拥抱,她泄尽气力,全身松懈地卧在那香气之中。

  思绪被情欲冲得溃散,她几乎快要拼凑不起来,最初的那一把火,是谁给谁燃上的?

  一些片段在飘然如雾的脑海中若隐若现。

  『夫人可知,是少游央请了那妇人,邀走了桃儿姑娘?』

  『公子为何?』

  『有一事,想问夫人。』

  『公子何事欲问?』

  『……夫人为何,夜夜在少游梦里?』

  他语方落,她脚一踮,咬住那双未阖的唇──是她,冲动地越了那一条线。

  然后,她感受到自己被横着搂起,带往舱内,被褥摊晒在外头,舱内只余草扎的榻垫,粗得扎人肌肤,他搂着她,将她扶在上方,不欲她被扎疼丝毫。

  方婉感觉到身侧的男人微微翻了身,默然未语,只是探长了臂微微将自己往他怀内拢靠,她防备尽卸地摊卧在他的怀中,不敌躯体倦脱,沉沉地阖上了眼。

  真好……这样的欢愉──已有好久,都不曾有过了。

  【之八〈寻花〉】

  遇见他之前,我其实不擅画春。

  试着绘过,然那笔下春景,不是太过衰颓,便是艳丽得──令人嫉妒。

  --

  黄土道上,一匹骏马轻驰,刨起一径春日尘土,在疾蹄之后飘扬成烟。

  马背上一双人影,驾马者一身俐落裤装,握着缰辔的腕臂、夹着马腹的双腿结实有力,在驰骋的律动中发丝飞扬,意气风发。

  他腰间,有一双紧搂的纤细雪臂。

  身后之人被一袭白色长披风深深覆罩住,连着披风的帽帷阔长及鼻,将帽帷下的容颜掩在一片阴影之中,让人瞧不清模样。

  马驰得快时,她便微微拢紧双臂,侧头以额角贴靠在前方那一片宽阔结实的背上。

  倏地,男子手腕一扯,马缰一紧,那马侧了方向,拐入一旁岔出的树林小径,马儿缓下疾蹄,顺着悠缓清风,踱穿过这一小片林子。

  须臾,一片鲜艳在层层墨绿林荫后由淡转浓,浮映入两人眼眸之中──花繁如海,摇曳成波。

  「这里──好美!」一声惊叹自帷帽下窜出。

  男子拉停了马,纵身跃下马被,探长双臂仔细扶着女子下马。

  她纤足一落地,便将帷帽翻下,露出藏在帽后许久的容颜,面上尽是惊喜。

  「你要让我看的,便是这个?」方婉微微偏了头,看向身侧的男子。

  「嗯……今早往渡口去时……无意发现的。」她惊喜带笑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直勾勾地,让他突地有些赧然,有些心虚。

  方婉阅人无数,怎会看不出他那细微的表情,只是噗哧一笑,也不揭穿他。

  她虽镇日待在画舫上,少四处溜跶,也不至于傻得看不出,方才来时的路,与渡口压根是两个方向。

  然心头却渗出丝丝喜悦,如陌上细细花开。

  她随手褪去披风,披挂在马鞍上,往前踏去,野生的花海错落不齐,晴光正盛,清风拂来,将繁花吹成干净的波泽。

  她舒服地敛上眸,微微张了纤细双臂,任那微风自衣袂间温柔拂过。蓦忽间,一双健壮有力的臂膀,自身后箍住她荏弱单薄的身子,她心口蓦地一跳。

  他的下颚俯靠在颈窝,一阵幽香窜入他的鼻,分不清楚是地上繁花的,抑或是她身上的。他沉默半晌,以鼻息汲取着这诱人的香味。

  两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她站得累了,弯身拢裙,在花丛中坐下,他坐在她身后,让她歪靠着,一双臂依旧环着她,眷恋着将她身子箍在怀里的感觉,舍不得放开。

  「你带我来这,不怕错过上京的客船?」方婉倚着他的身子,轻声问。

  「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便不上京。」他沉了嗓,吐息拂在方婉耳际。

  「别傻了。」

  「我说真的,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呵,只有年轻小伙子才会对承诺这回事认真。」方婉轻轻嗤出一笑,不把那句话往心里放去。「我不适合你,你终究要去找一个年轻的女孩与你般配。」

  「你……几岁了?」他只知她比他大,却不知大上多少。

  方婉神秘一笑,侧身探长了身子将唇覆近他的耳,轻轻喃了二字,男子登时瞠了目,看着她。

  「唔……你看起来没有实际上那般岁数。」十岁,她竟大了他足足十岁。

  「无须镇日操劳,自是老得慢一些,我……很幸运,嫁了户好人家。」素来淡然轻快的方婉,却在话语末尾,突生一抹哀凄。

  两人陷入须臾沉默,仿佛触到了那不敢言及的话题。

  他早是知晓的,在听见桃儿唤她夫人时。起初,他无有感觉,然自她那抹清灿的笑容逐渐在他心底生根开始,每回听见桃儿唤她夫人,他便多一分迫切,想问她,你的夫呢?

  而今,与她这般亲密,他却更不敢问了。

  她看起来不似寡居之身,只是偶尔任性、慵懒了,便懒得将那头如瀑黑发挽成妇髻。就如他初见她时,她散着一头微湿的墨发,水珠自她鬓边滑落,添了几分妩媚。才惊慌一眼,不知为何,他却记清了。

  沉默半晌,他话锋一转,「帮我画一幅绢好吗?」

  「有何不可。你要我画什么?」她弯了眸,问他。

  「就画春吧。」他笑答。那笑容如春日晴光,温暖且耀眼。

  「……嗯。」她应着,靠回他身上,却陷入了沉默,未再言语。

  「婉儿……」蓦地,他在她耳边轻唤。他曾听过梅姐唤他婉夫人。

  方婉身子微微一颤,为这眷恋深浓的一声呼唤摇曳了心神。

  她缓缓转过头,看着他,眸里无笑无哀。「你知道,我的全名么?」

  男子摇了摇头,等着她的答案。

  方婉──芳晚。

  【之九〈荼蘼〉】

  赠他的那匹绢,

  是我笔下最后一幅春景。

  --

  昼夜之交,云霞沾了夕日幽黄,由地平线晕染开来,吞噬淡白天光。平花渡口那片向来红艳的桃林,亦被落日的衰颓折煞了几分艳丽颜色。

  方婉捧着竹篮,走在夕阳残照之中,仿如披了一身昏黄轻纱。

  因以画舫为家,盥洗不便,每隔几日,她与桃儿便会轮流到梅姐家借用浴间沐浴。

  按照惯例跟梅姐打了声招呼,寒暄了几句,她便捧着衣物浴巾进到梅姐家后头的浴间里。梅姐总是算了时刻,先替她烧好水,让她不必被那柴火污了双手。她每回到时,澡桶里的水恰恰是刚好的温度。

  她挽了发,泡在桶里,感受那蒸腾烟雾细密贴渗入自己的肌肤,如轻柔的抚触。方婉轻轻撩了水,淋在自己肩臂、锁骨之处,然后轻轻以指尖拂过肌肤。

  不知是否错觉,总觉指腹抚过处,较往常要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细腻与滑嫩。就宛如近日,她的心情亦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轻盈欢快。

  她向来是淡泊的,以为这样便是一种快乐。后来才知,真正的欢快,是宛如被什么搔挠着心口,更轻盈、更飘然。这样的感觉,她后来才知。

  遇见他之后,才知。

  思及他,方婉敛下了眸,止住思绪,不欲多想。然热气蒸腾间,她仿佛又听见,他惯唱的那首调子,恍恍惚惚地徘徊在她的脑海里,兀自成歌。

  歌里是一片繁盛春光,与他身上气息那样相衬相合,仿佛他便是那歌中所唱的少年,前途无限,意气风发。

  那旋律悠扬上口,以至听了几回,她便记清了。可她偏怕,怕自己记得太清、太牢,太难忘掉。

  浴毕,回转平花渡口,在那桃林之外,她远远地便看见,他站在渡口栈板上,正与桃儿说着话。两人身后,是一片残阳斜颓。

  他不知说了什么,桃儿忍俊不禁地掩了嘴笑,笑出颊侧一弯梨涡,可爱娇俏。她的年纪,正如初春之花。

  方婉凝视侧着夕阳的两抹人影,突觉有些晕眩,身子颠簸一晃,却攫来他即刻的注意。

  他跨大步子,赶紧来到她身侧,「婉──夫人……没事吧?」

  方婉赶忙抬手推拒他探来的扶持,转而扶靠住一旁桃木树干,桃儿亦赶紧跟了过来,面上疑惑且担心。

  「我没事,大概是浸得太久,晕了头。」她扯出一笑,「桃儿,你快些去吧,再晚些水便要凉了。」

  桃儿坚持扶着方婉回到画舫上,担忧地巡视着方婉周身。方婉再三与她保证自己无事,方催促着她去了。

  「婉儿,你怎了?」见桃儿走得远了,一声急切地呼唤溢出他唇齿。

  「我没事。」方婉对着他,柔柔一笑,掀了帘迳自走入舱内。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条画绢。

  他站在栈板上,看不清那匹格外素白的绢上绘了什么。只见她步至矮桌边,撩裙侧坐,转过了头轻声询问:

  「题上你的名吧?」

  「少游,秦少游。」他如是答。

  方婉提毫,在绢上寻了适当角落,书下娟秀的一笔一画。搁下笔,她审视着他的名,再看向她绘上的那株花,突觉有些讽刺。她涩涩扯了嘴角一笑,敛下眸,起身将画绢递给了他。

  秦少游接过那绢,摊了一看,一朵单茎白花,自画绢一角斜入。

  他抬眸看向方婉,一脸不解。

  为何她画尽繁春之花,却独独为他绘了一枝荼靡?

  【之十〈荆棘〉】

  不知不觉间,他对我的眷恋竟已是那样浓,宛如在心底栽下一株根深的树。

  不,那不是树,是一株荆棘。

  --

  当晚,桃儿依例在舱头处挂上一盏灯火,烛苗在薄风中摇曳,恍惚光影,朦胧了一江烟波。

  方婉钻入被榻间,正要卧下,桃儿却凑了过来。

  「夫人,老爷今日遣人送来消息了。」

  「喔?」方婉拉来薄被掩身的手一顿,「说了些什么?」

  「老爷说商事大致已成,这两三日便可离开此处,往下一个城镇去。」

  「是么,那老爷可有说何时来与我会合?」

  「后日早上。」桃儿温声答着。

  「嗯。」背对着桃儿的方婉只淡淡应了声,拉来了被,微微挪动了卧下的身子,寻了稍微舒适的姿势,作势睡下。

  桃儿见方婉欲就寝,便也不打扰,回到隔舱内自己的床榻处。

  方婉仍睁着眼,眼前的舱壁上映着舱头映来那盏灯火光影,摇摇晃晃。

  后日吗……秦少游的客舟,或许明日便会来了。方婉在心底如是告诉自己,分不清心口突地涌上的那一股惆怅之中,是释然多一些、还是不舍多一些。

  然而,翌日一直到黄昏,方婉都没看见秦少游等的那只客舟。每隔几刻,她便会走到船舷边,作势迎吹着江风,却偷偷瞥着河湾上游方向。

  反观秦少游,一双臂膀枕托着脑后,惬意地仰躺在栈板上,偏了头望着那在画舫甲板上来回踱步的方婉,似乎一点也不在乎那客舟来否。

  这几日,桃儿问她能否去梅姐那儿的次数变多了,她总说起梅姐邀着她做什么、邀着她去哪,桃儿是个豆蔻年华、玩心尚重的姑娘,总是抑不住心里的好奇与兴奋。

  方婉深知原由。梅姐人虽挺好、挺热情,然一个寡妇带着小孩,缺的便是钱。秦少游衣装虽素不粗,家中又能私雇客舟,必是稍有锱铢之家。

  他心思单纯,一心盼着能多些时光与自己独处。

  「想必便是明日了吧。」方婉走至靠近渡口这侧的船舷,迎上秦少游那双总随着自己身影的温柔目光。

  秦少游今早同她说,客舟已航过上一个渡口,若今日未到,便是明日。

  他站起了身,颀长的身高让他与伫立在画舫上的方婉目光相齐,隔着栈板与画舫的距离牵起她的手,「婉儿,你跟我走吧?我们一齐上京。」

  他深深凝视着她,话里,有着近乎恳求的渴望。

  他眸中的深情仿佛一涡潭水,方婉微微敛了眸,别开眼,怕失足坠落。

  见方婉沉默,秦少游心里焦灼,什么也不顾地便说,「我知道……你是有夫之妇,可我真会待你好的,不会输他。你若担心别人闲语,那我们不要上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他眸中眷恋那样深浓,却宛如荆棘,扎疼着她的心。

  「明日一早,我给你答案。」她强作淡漠应他。须臾,抽回了手。

  他手心瞬间空去,窜入一股失落,然他却咧出一抹温柔的笑,笑中有着期待,宛如总是充满希望的春光。

  「嗯,我等。」

  【之十一〈过客〉】

  他心里,错生了一株荆棘。

  我将它连根拔起,却连自己的双手,都割出了累累伤痕。

  --

  隔日,方婉起得特早。

  她穿过舱帘,走到甲板上时,雾深露重,江上一片寒白烟茫,横亘在天地之间,她看不见江流,亦看不见渡口满树艳红的桃花。

  桃儿还在榻上睡得酣,方婉不欲惊醒她。灭去了舱头挂了一夜的灯火,她悄声悄步地攀过船舷,踏上木栈板,往渡口外那桃林处走去。

  她睡不安寝,额侧有些恍恍惚惚的灼疼。雾露微寒,或许能稍稍解去她的头痛。

  上岸方走了几步,在雾气濛濛之中,方婉瞥见一条身影自渡口沿着江岸的另一侧缓缓走来,步伐有些蹒跚。

  她微微看清了雾色里的轮廓,便驻了足,似是等那人影走近。

  待那影子来到身前几步,来人容貌在雾气稀薄处越见清晰,是个看上去年过四旬的男人,相貌端正,有几分岁月痕迹。方婉凝视着那人,微微福了身,唇畔一笑。

  「夫君,您回来了。」

  「婉儿,你起得这么早。」那人看见方婉,面上笑意深浓,嗓音有些沉哑,缓缓地说。

  「知道夫君今早回来,不敢贪眠。夫君怎也回来得这么早?」

  「放你一人在此这么多天,怕你闷了,天一微亮,便让阿松送我回来了。」

  「松兄弟呢?」方婉微微转头瞥了瞥四周。

  「跟往常一样,让他直接从陆上先行至下一个城镇打点了。」男人抬了步,欲往画舫处走,方婉却挽住了她的臂,浅浅一笑。

  「夫君,桃儿还没醒呢,咱们别搅她吧。不如我先陪夫君在这林里散散步?朝雾退去后,这桃林可美了。」

  「好,都依你。」男人拍着方婉挽在他肘处的纤白素手,温和笑着。

  都依你。这句话,方婉已在他口中听过无数遍,他是那样宠她。她敛下眸,挽扶着他,顺着林径静静走着。

  路上,男人随口跟她说着近日之事,如一般家常闲话。

  「这回虽多花了几天时间,然一切甚是顺利,别说镇上几家各地连号的铺子了,连那镇里最富的秦家,都与我订好了商契,往后他们商号里货物行运,一概都用咱们的船。」男人话语中,有着几分成就的得意。

  「那真是太好了,婉儿真替夫君高兴。」她笑应,弯了眉眼。

  浓雾掩蔽,前路看不大远,方婉脚步仔细,不敢走快,然雾气飘忽间,她却隐约听得动物喷息声,在林间幽幽荡荡。

  再往前走了几步,她突地看清,一匹骏马,吐息喷薄,身上缰索栓在一旁桃树干上,绳上结了细细露水,仿佛冻了一夜。而拴着马疆的树干旁,倚着一名男子,哀伤地,看着方婉。

  方婉心口一凛,仿佛被霜雾侵袭。

  「这不是秦家公子吗?」男人亦看清眼前景况,讶然唤道,「莫非……你在这儿睡了一夜?!」

  秦少游敛去眸里哀伤,转向男人,「您说客舟今日便至,少游怕错过了,遂在这里席地睡了等着。」

  那人,是船行的老板,是……方婉的夫君。

  没想到呵。

  「夫人……起得真早。」他隔着濛濛白雾,凝视入她那一双淡漠的眸。

  她该知道,他彻夜等的,不是客船。

  方婉触及他的眼神,在隐约哀伤中,透见那一株在他心底生根的荆棘。

  「公子怎不回府里睡,要是着凉便不好了。」她眸眼微垂,低声应着。

  「婉儿,你认识秦家公子?」男人转过头看向方婉。

  方婉未先应话,抬眸看向秦少游,那双淡漠的眸中,缓缓浮生一抹决然。须臾,她挽紧了男子臂肘,清灿答道。

  「婉儿识得。公子……是平花渡口的一个过客。」

  秦少游听清,在雾气浓缈间,凄涩一笑。

  那便是她的答案。

  俄顷,一阵水波哗哗霍霍,如篙船划开一江宁静的水,在春晨薄雾间,幽幽自渡口处传来。

  三人皆听了分明。方婉温温抬眸,望入秦少游一双被薄雾蒙失了颜色的瞳。

  「公子的客舟来了,莫要耽搁了上京时程。」

  语落,她别过了眸,再也不去看那一个哀伤盈身的少年。

  他牵起了缰绳,朝着渡口而去,在经过方婉身侧时,一句话,低声地溢出了唇齿:

  「……今科武举之榜,必有少游之名。」

  而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薄雾如纱,层层挨掩了他离去的背影,不知多久,一阵朗朗清歌,在回风之间悠扬吟唱。

  『春光好,衣衫轻薄、枝头啼鸟;人未老,少年狂游、纵马踏桥──』

  方婉一惊,惶然地转过头,见朝雾缓缓散去,桃花径上,再没有一个人影。

  他走了,留下了一首歌,此后,在她梦里千回百转。

  【之十二〈花凋〉】

  他许是不知,他越是那样宠我、依我,

  我便越是哀伤。

  --

  水流舟行,江风送客。

  方婉离开了平花渡口,不消几日,便到了下一个城镇。

  男人偷闲一日,带着方婉到城里游览,日里逛市集,夜间赏花灯。沿路,他看见了什么与方婉相衬的饰品、衣料,一股脑地都买下了,方婉怎么劝也劝不动。

  若是方婉肯开口,只怕天上的星,他也会摘来送她。

  当晚,两人便在城中的客栈宿下。

  方婉一袭素薄单衣,坐于床缘探身吹灭了床头烛火,便钻入寝被,在床榻上卧下,身后那人稍稍沉浊的吐息,拂在自己耳际。

  她才卧下一会,一双手自衾被里探了过来,在她身上游移着。自腰间探入她单衣内,有些粗糙的指掌滑过方婉腰腹处,引起她一阵轻栗,仿佛燃点了细细星火,燃得她身子焦痒。

  下腹一搔,方婉翻了身,一双纤手贴触上他的胸膛,急切地回应他的触碰。

  他吻着她的颈、她的锁骨,含上了她小巧的耳垂,引发她一阵颤栗地一缩颈。

  方婉有着一副成熟妖娆的身子,敏感而热切,耐不住任何一丝撩拨,她喘息渐重,被情欲驱策着,纤白素手往男人下腹探去──

  指尖触及的那一瞬,男人动作一顿,她心间一凉。

  ──没有反应,如往昔一般。

  她悄悄弯回指尖,却不敢收手,深怕那动作,刺伤了他。

  「夫君……今日陪婉儿一日,必是累了。」许多年来,她一直用这样的话安抚着他,也欺瞒着自己。

  两人之间半晌沉默。倏地,男人凄凉一笑。

  「呵……婉儿,我是不是,误了你……」

  黑暗中,方婉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让那话里的凄涩揪了心。

  「夫君……」她唤他,却一时哑然,「夫君将婉儿自那身不由己之处赎救出来,又让婉儿多年来过着富庶自在的生活,恩深义重,婉儿这辈子已是偿还不清,不敢……再有奢求……」

  明知幽黑之中,他看不清自己眉眼,方婉却仍是敛了眸,敛去那藏在心底深处恍惚的心思。

  「夫君明日尚有事忙,早些歇息吧。」方婉微微凑上唇,轻轻啄在他的颊侧。

  男人再未言语,只是将方婉的身子拢得更紧。

  他知道,是他误了她。

  她原是初春时一朵正盛的花,他欲作那惜春之人,却是不能,自私地强留了这一朵娇花。

  而今,尽管她在自己眸中永远是那最美丽的模样,然到底是春到深处,百花尽凋。

  方婉任着男人搂着,搂得好牢、好紧,然而她单薄的身子却逐渐熄冷,如荒野间被突地扑灭的篝火,寂寥无尽。

  夜深人静,她问自己──她真不怨么?不悔么?

  『婉儿,跟我走,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寤寐之间,她突然听见,秦少游的声音。

  【之十三〈春宵〉(完)】

  年岁流转,他从男子变成男人。

  却依旧怀着对春日懵懂的喜爱,不曾稍移。

  --

  烟花巷陌,香雾飘弥,漫着一片旖旎柔情。

  一个脂浓粉重的妇人,领着身后一人,在廊上碎步而行,来到一间房前,推开了门,哈腰谄媚地引入那人。

  「将军来了,你们可得好生伺候。」她谄笑地吩咐,便带上了房门。

  「将军,您可来了,奴家盼您盼得心都要碎了。」门一掩,一名女子随即妖娆缠来。

  「将军,奴家也是呢,将军给奴家揉揉心口好否?」另一名女子亦抚媚偎上男子健壮的臂膀。

  男子不为所动,迳自走至圆桌边坐下,女子赶忙上前持盏斟酒,那双娇媚尽现的身子软如水蛇,贴缠着那男人。

  他是京城这条花街里,最有名的人物。

  他风流俊拔,权位加身,折煞一干烟花女子们的芳心。然而,点陪过的女子,他从不曾再点第二次。

  多少歌伎名伶,在他身下,一夜欢好,却换来了一生无救的相思。

  这条街上,每个女子都盼着、思着,希望自己是那万中选一之人,能让他做第二回入幕之宾。

  每回被他点陪的女子,莫不百般献媚、展尽妖冶。就如同此时此刻,房内这两名女子。

  他自女子手中接过酒盏,豪饮而尽,一滴酒珠自他唇畔溢流而下,女子珠舌附上,妖娆地替他舔去。

  男子眉一挑,唇畔勾起满意地一笑,臂膀一收,将那水蛇般的腰拢入自己怀中。

  「将军,这酒这样喝不过瘾的,瞧瞧奴家这样……」另一名女子干脆倾酒入喉,随即贴上男人薄唇,尽数将酒吐哺而入。

  他喉一滚,一并咽下那酒里的脂粉香味。

  怀中的女子手不安分,自衣襟处探入了男子袍内,触及了那结实的胸膛,惹得她心口麻痒难当,更恣肆地以指尖在他左胸前轻划、挑逗着,男子微微软了眉眼,瞳眸被欲色染覆,吐气如兰。

  女子指下仍摩娑着,须臾,触及了他左襟内一物,媚眸微微瞥见襟里之物,登时心花怒放,纤指轻拈,掏了出来,对着他绽出甜腻娇笑,「将军,这是何物?莫非──是要送奴家的礼物?」

  隔着眸中欲色浮薄,男子看清,勃然大怒。

  「放肆!」他怒气庞然,不复怜香惜玉之态,狠狠抽回拈在女子指间之物。两名女子被他倏地站起的身子给震得朝地跌去,两人摊在地上,故作嘤咛之声,盼唤得他一丝疼惜来搀,抬眸只看见他眸里的怒火燃尽转熄,却化成灰绝烟烬,蒙去了他瞳里的颜色。

  他瞳眸深敛,凝视着那手中之物,凄涩一笑,笑出在心底堆积了多年的哀伤,彷如决堤。

  ──那是一条绢帕。帕上,绘着一朵单茎白花,自帕角斜入。

  绢帕有着年岁的端整折痕,绢上角落,褪了色的墨迹,娟秀地书着他的名──秦少游。

  他因爱春,多年寻芳,然踅遍花巷柳陌,却寻不着一株上心之花。

  原来,他恋上的,是一枝荼蘼,不曾开于百花竞放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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