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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尽江南百万兵】(23-31)作者:糯米藕

海棠书屋 https://htsw.htsw.win 2024-10-08 19:51 出处:网络 编辑:@海棠书屋
(二十三)依靠出了门,一股潮湿的雨雾之气霎时扑面而来。男人接过下属递来的油纸伞,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师杭立在檐下看他越走越远,连跟上去的机会都没有。孟开平……知晓他的名姓后,这个男人在她眼中终于逐渐
(二十三)依靠

出了门,一股潮湿的雨雾之气霎时扑面而来。
男人接过下属递来的油纸伞,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师杭立在檐下看他越走越远,连跟上去的机会都没有。
孟开平……
知晓他的名姓后,这个男人在她眼中终于逐渐具象真切起来。朱先生说他今年方才及冠,却做到了一翼元帅、佥行枢密院事这样的叁品官职,丝毫不低于她父亲的总管之位。
如此,他的张狂无忌倒也情有可原了。
他待她很矛盾,有时会高高在上地鄙夷羞辱,有时又会难掩自卑地示弱讨好。他许是早就识得她,可她对他毫无印象。
如果元亡是必然,爹娘的死是必然,那她遇上孟开平难道也是必然吗?
“师小姐,留步。”
师杭应声回头,只见一书童从屋中快步追出,唤住了她:“先生有几册书要赠予小姐,就放在书阁的棋案上,烦劳小姐自个儿去取了。”
师杭从前在此读过书,知晓朱升的脾性。他那旧书阁藏书极多却从不上锁,若有客来访,想看什么书都是自行去寻,用不着知会他,他也根本懒得管。
今夜雨大,孟开平一行人定然明早才动身。师杭不着急回房歇息,于是,她借了柄纸伞又提着盏灯笼,孤身一人便向书阁去了。
廊下悬灯昏暗,唯有手中的烛火还算亮堂,“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于雨夜静听雨声倒别有一番意境。
她远远瞧见阁外窗棂一片漆黑,行至近前止步后,便直接推门而入。
师杭无意在此久留,她绕过一列列满满当当的书架,提着灯走到棋案旁,正瞧见一个封好的书匣子。
她抬手欲取,然而,就在她将要触及书匣的刹那,一只手突然从旁伸出,一把攥住了她的细腕。
“啊!”
师杭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一声,旋即扭头去看——可惜周遭一片晦暗不明,她的目光只对上了一双狭而上挑的瑞凤眸。
还没来得及细瞧,她就被那人反扣着左手押在了棋案上,右手提着的灯笼也随之掉落在地上熄灭了。
紧接着,案旁烛台燃起明晃晃的光。
“……放手!”师杭被此人制住,怒道:“此处只有书册没有财物,你若想行窃可寻错地方了!”
不知那“蟊贼”是否也觉得此言有理,很快,他竟应声松开了她。
师杭转身,这才看清面前之人的模样,可看清了却更怒:“你、你是孟开平的人?”
闻言,一身玄衣的少年轻笑一声,凤眸之中兴味盈然。
他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而后稍稍退后半步,替她拾起了裙边的灯笼。
“姑娘是他的人?我可不是。”少年故意道。
这人瞧上去同齐闻道年岁相仿,穿着颇有些贵气,应当又是个年少造反不学好的。
师杭料定了他的身份,也不接灯笼,只冷着面色回道:“黄都尉,深夜匿于暗室,不分青红皂白便出手伤人,此举恐怕不大妥当。”
黄珏没想到她居然识得自己,笑着拱手道:“冒犯姑娘了。都尉之称不敢当,只是军中一小卒耳。”
“在下方才正欲小憩,骤闻屋中异响,情急之下出手重了些。姑娘没伤着罢?”
这群习武的莽汉下手根本没轻没重,师杭只觉得左手手腕火辣辣地痛,但也不肯在黄珏面前示弱。
她当即横了他一眼,提起书匣便欲离去。
“姑娘且慢。”
黄珏见她要走,立时迈步拦住她,语气和善道:“恕在下冒昧,不知你可是那位师家小姐?”
他与师杭同龄却比她高出四五寸,此刻低头温柔瞧她,眼中波光流转。
唇红齿白、乌发浓眉,俊秀又不失英气,这位竟是武将里难得一见的好相貌。
师杭见他还不算十分无礼,便稍缓声气道:“正是,郎君何故此问?”
黄珏盯着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蓦地感叹道:“你与在下所想实在不同。”
“何处不同?”师杭问道。
黄珏缓缓道:“在下以为,姑娘的性子会更柔婉娇弱些,否则早该在城破时自尽了。”
闻言,师杭自嘲道:“黄都尉确实想岔了,我贪生怕死,故而苟活了下来。师家百年来都没有我这等辱没门楣的后代,至于什么贞节烈女的牌坊,我这辈子恐怕也是得不到了。”
黄珏被她逗笑了,摇摇头道:“在下并无轻视姑娘之意,相反十分赞许姑娘的选择。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其郁郁寻死倒不如奋力一搏,说不准何时何地便柳暗花明、来日可追也未可知?”
听他的谈吐,并不似那些不通文墨、随波逐流之人,反而颇有些独到见地。师杭定睛再看,这才发现不远处的小榻上还摊着一册书,想来是他先前所读。
“黄都尉喜欢读史?”
她迈步过去拾起书册,只见封面上赫然写着“新唐书”叁字,而书笺所在那一页,则是《侯君集传》。
黄珏颔首道:“只略读过一些罢了。姑娘出身世家,想必对这类典籍十分熟稔,远胜于我。”
说着,他见师杭的目光停在此传上,便继续主动攀谈道:“侯君集戎马一生,西征功高,最终却落得个凄凉下场,可惜可叹。”
“此人起于草莽,一朝得势便恃功骄狂,实非善类。”
师杭并不觉得可惜可叹,闻言反驳道:“太宗已是贤明厚德之君,不仅将其列入二十四功臣还多番劝诫宽恕,他却仍不知收敛,下场凄凉可谓咎由自取。”
黄珏辩道:“当年他随太宗南征北战,忠心耿耿;玄武门之变更与尉迟助太宗谋定天下,功绩赫赫;而后平定西域、攻灭高昌,虽终因谋反被杀,但大丈夫岂能甘心久居人下?若得纵情洒脱一番,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师杭放下书册,不置可否道:“侯君集死前,太宗曾洒泪曰:‘吾为卿不复上凌烟阁矣’。他侍上有愧于君,待下有愧于民,私以为不可称作大丈夫也。”
黄珏望向少女娇美却泠然的面容,忍不住回道:“难道天下太平后,开国功臣便只得告老还乡或死路一条吗?”
“太宗从来善待功臣,凌烟阁中唯有张亮与侯君集二人以谋反论罪,且未牵连其族人。一则,太宗出身陇西贵族,亲征多年,于军中威望甚高;二则,伴他起兵者大多都是世家子弟。倘若换作其他君主,功臣皆贫寒无依,便是尽数杀尽又如何?”
师杭侃侃而谈道:“打天下需要勇武难匹之人,可守天下只需要一心为君者。”
接着,她轻浅一笑:“黄都尉似乎十分同情此人,但以我之见,从军者理当效仿卫、李二将。进可征战天下,退可护佑一方,如此才能保得千古英名。”
“卫青与李靖是千古名将,不是开国之臣。”
黄珏似乎并不尊崇此二人,少年眉宇间还略带几分稚气,但言语间却豪气十足:“唯有乱世方能显出英雄本色。有朝一日,封狼居胥纵马西廷,我定会立下不输于他们的丰功伟业。”
听见这话,师杭不知该作何评价。
她读史,读的是前人的所经所历;可黄珏读史,似乎读的都是他自己。
“乱世不该成为累功之机,河清海晏才是百姓之福,你如此想,恐置天下万民于不顾。”她难得恳切劝道。
话不投机,黄珏不欲再与她多论史书古人。他微微一笑,挑眉看向师杭,转而道:“师姑娘,你跟着孟开平实在可惜了。”
师杭摸不透他的意思,等着他的下文。
“你这样的人品才学,便是做皇妃也够格,难怪他要夺你在手。可惜他鄙俚浅陋,得了明珠,反让明珠落尘。”
黄珏似乎是赞她,又似乎对孟开平有些不满:“他于平章有患难之恩。当年,他率万人前来投奔,平章虽然见惯了将才,却惊于他十六岁领兵至今未尝败绩,故而甫一开始便授给他管军总管之职,又为他赐字。”
“你想活命,唯有暂且在军中寻一人委身,再徐徐图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恐怕现下你还抱着报仇逃跑之类的心思……”
师杭攥紧了手,蹙眉看向他。毕竟交浅言深,多半居心叵测。
黄珏知道自己言中了。他也不急,示意师杭落座后,方才继续道:“我劝你还是早早打消此念罢。徽州、江浙、湖广这些地方我们会一一拿下,直至最终攻占大都。到那时,除非你下决心与元廷一同北上逃亡,否则绝无可能安稳度日。”
“当然,你若能讨得孟开平的欢心,一切就另当别论了。我与他相识已久,知晓他是个护短之人,可这恰是隐患所在。”
“隐患?”师杭不解。
“攻下应天后,曾有人将掠来的美人献与平章,平章却下令诛杀此女,以肃军纪。”
黄珏嘲讽道:“‘欲取天下,岂能以女色为心?’,这句话,孟开平当日与我都曾亲耳听训。没想到这才隔了一年,他便敢知法犯法,在平章大人眼皮子底下将你掠出。一旦被人报上去,纵然平章有心袒护,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师杭听他绕了一大圈,有些心烦意乱道:“所以呢?我既不能逃跑,也不该留在他身边,那该如何?”
昏黄烛火摇曳映在窗纸上,屋外雨声渐小。少年的眸光多情缱绻,几乎黏在她身上。
“孟开平的父兄皆为元军所杀,与你隔着家仇国恨,他待你又能有几分真心?”
“齐闻道与我都是平章大人的义子,自幼与大人的亲生子侄一同识字习武,情分绝非旁人可比。而我相较于齐闻道,家中更多了些助力,他是行乞孤儿,我的姐姐则是赵至春元帅的妻子。”
“师姑娘,与其跟着孟开平,你不如换个人依靠。”

(二十四)初心

黄珏话音甫落,案上的一点烛花便爆了个轻响。
少年与她相对而坐,眸中溢满了浓浓情意,正殷切期盼地望着她。
他在等她的回答,似乎只要她一句话,他就能牺牲一切救她于囹圄。
可师杭浑身却止不住发冷。
家破人亡,沦于敌手,她不会愚蠢地高估自己。此人与她只一面之缘,根本谈不上什么深情厚意,显然只是引诱哄骗罢了。
孟开平忽冷忽热、喜怒无常,但数日相处可见他绝不是个阴毒之人,说话也还算话。
从来,多情还似无情。至于眼前这位究竟是否面善心狠、两面叁刀,可就说不准了。
“……倘若我不肯呢?”
少女微微低着头,模样瞧着十分脆弱无依,柔声细语道:“黄都尉与我没有家仇,难道就没有国恨了吗?”
“天下同为元廷所负,谈何国恨?”黄珏盯着她瓷白的侧脸,心中颇觉怜惜:“你不必畏惧孟开平,他大我几岁是不错,却还管不到我头上。”
“况且,无论你跟着何人,都免不了隐姓埋名、受尽折辱,更得不到应有的名分。但你若跟着我,我可将你送去我长姐处,待大业既成,再以良妾之位迎你过门,名入族谱,如此也不算怠慢了你。”
这简单几句话,听上去倒十分体面周全,好似真心实意为她着想,连她的下半辈子都安排好了。
换作旁的弱女子,应当要对他的恩情感激涕零了罢?
可师杭却微笑道:“我说过,我是个最惜命怕死的。黄都尉许了这么些好处,命薄之人恐怕享用不起,您何不再许些死后的优容呢?如是这般,我去时也好安心。”
闻言,少年霎时敛去了浅笑,故作不解道:“姑娘这是何意?”
师杭腰背挺直,端坐于案前,不紧不慢回道:“黄都尉嘴上赞我,心里却将我当傻子戏弄。就算你能瞒过那位齐大人,孟开平又岂会善罢甘休?你们一个是能臣,一个是义子,两方相争至多不过各打二十军棍,略过此事再不提及。可我又会落得什么结果呢?”
“若此事闹开,但凡走漏一丝风声,我便真真是非死不可了。”
师杭神情嘲讽,继续道:“应天有那位美人作例肃清军纪,而我则是下一个。到了那时,不知黄都尉可还想得起为我收尸立坟?”
自然不会的,那时,他应该早将她抛在九霄云外了。
尽管师杭根本瞧不上孟开平,但至少那男人从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黄珏给她不切实际的希望却又丝毫不顾她的死活,用心为何,师杭也大概猜得出。
“于你而言,能否得我根本无足轻重,只要孟开平同样得不到便好。”
师杭冷冷道:“你只是将我当作一个足以抬高身价、炫耀收藏的物件罢了。”
齐家祖祖辈辈都是贫农,他纵为齐元兴义子,顶多靠数年造反劫掠得了财富,离“贵”字还差得太远。天下一日未定,他们仍是乱臣贼子,那些真正传承清贵的世家绝不肯同他们有半分瓜葛,更遑论联姻。
也正因如此,朱先生为孟开平测姻缘测出了一位“金枝玉叶”,她才觉得可笑至极。
就连齐元兴的妻子都只不过是富户养女,他凭什么能娶到名门贵女?
“师姑娘,红颜自古多薄命。”
少女的聪慧沉稳果然再次打动了黄珏,他玩味道:“有你这样身份的美人相伴在侧,足够令人艳羡,说是增光添彩也不为过。”
“早听闻临安杭家科举联翩、代有名人,先祖更是官居宰辅、配享太庙;至于师家,想来天下读书人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看重这些,敬重这些,可孟开平不会,他只看得见你的美色皮囊。”
师杭听不下去了。
他与她同龄,所思所想却教她大为惊异,直白粗浅得可怕——一边谋求荣华富贵,一边盼着将除己之外的所有高位者都踩在脚下,这是何等狭隘的心胸?
师杭的身份已经有名无实了,黄珏既要用她来满足虚荣,又要留着正妻之位为他的前程助力。相较于美人,他只是觉得聪明高贵的美人更有价值。
师杭站起身回绝道:“多说无益,黄都尉,或许你觉得良妾已是对我的厚待,可我不稀罕。你说孟开平贪图我的皮囊,你又何尝不是呢?我现下自毁容貌,你还能说出方才那番话吗?”
“凡事皆由我心。我若看得上,名份地位皆不重要;我若看不上,你便是八抬大轿娶我为妻,我也不嫁。”
黄珏知她在贬损自己,面色阴沉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自己有几两重?”
说着,他也豁然站起了身,一步步逼近她,轻佻至极道:“你被他玩过几回,就这么死心塌地?孟开平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他荒唐时,可是弄出过人命的……”
师杭抿着唇,抬手推他,却被他紧紧锁住了腰肢,顺势压倒在案台边上。
少年伏在她身上,灼热的气息严严实实笼罩着她,教她逃脱不得。黄珏虽然长相俊美,可身量并不瘦弱,相反十分精悍挺拔,即便年少,也绝不是她所能抗衡的。
“喂,你晓得我说的是什么罢?”黄珏抚了抚她的黛眉,悠悠道:“他不是杀人,而是虐杀——就在男女床第欢好之际。”
师杭心中一惊,强撑镇定道:“你胡说!他虽然欺负我,但并未真与我动过粗……”
“我胡说?”黄珏笑她天真:“我十岁上便常在军中行走,这些事情你能比我清楚?采石矶得胜那一回,从他帐中抬出去的女尸双手都被斩断了;他在盱眙自立门户,当过土皇帝,放纵无度,玩过的女人自然不会少。”
“还有,他觊觎兄嫂,罔顾伦理纲常强纳寡嫂为妾。此等行径,你说,是不是比牲畜还寡廉鲜耻?”
听见这句,师杭实在难掩心头震惊。
她未曾听闻孟开平有旁的妾室,难道他身边的那位于娘子,就是他原先的嫂嫂?
“你不必言他,难道我跟着你就好过了吗?”师杭反问道。
黄珏笑吟吟回道:“但你拒绝我会更不好过。师姑娘,我是个小气记仇的,往后你若落在我手里,我可不会再体面待你了。”
师杭闻言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然而,还不待她出声反驳,黄珏突然扶正她的面颊,俯首吻上了她的樱唇。
这真是、真是无耻之尤!
她当然没想过为孟开平守身,但更没想过会被这小子轻薄。双唇相触时,师杭睁大了眼睛,却只望见黄珏微垂的长睫和缀在左眼眼角一颗殷红小痣。
十五岁的少年郎君,吻起人来毫无章法,又急又凶。他单膝抵在榻沿,用手肘制住了她的挣扎,师杭的右手稍有空隙,却也只能扯到他腰间冰冷的环扣。
“唔……你……”
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管叁七二十一就抬腿欲踹他胯间。
见状,黄珏反应很快,立刻起身松开了师杭。
少年神采飞扬斜倚在案,抬眸似笑非笑地觑着她。得意之余,他还想调笑她几句,可师杭又气又羞,扬手便朝他脸上扇了过去。
尽管他躲过了稍显下作的一击,却没能彻底躲过这光明正大的一巴掌。
只听一声脆响,黄珏的面色一下就变了。他稍稍避开寸余,可师杭还是碰到了他的下颌处。
“你敢打我?”他先是怔神,而后骤然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吼道。
她力气小,这一巴掌根本伤不到他,只是指尖刮过留下了几道细微红痕。可对男人来说,脸面自然胜过一切,这女子岂敢掌掴于他?!
师杭背靠着墙,抬眸对上他,毫不示弱斥责道:“打便打了,难道不该打吗?想来是你自小没了爹娘,所谓义父大人也不曾用心管教过你,故而养成这等龌龊……”
师杭说着,不知为何声音愈来愈低,目光发直望向不远处,仿佛被吓住似的傻愣愣立在原地。
黄珏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早气昏了头。
他向来最厌旁人提及生身父母,此刻,黄珏面上虽看不出十分恼怒,然则心中已烈火燎原,几乎烧光了所有理智。
少年下意识去寻腰间佩剑,抬手却摸了个空。他转念一想,这才记起佩剑先前被自个儿放在旁侧的小榻上。
他要杀了这贱人!
黄珏怒气冲冲地转身,结果,还没待他迈步,一道黑影便挟着一阵冷风直冲他的面门飞来。
这回可不是师杭对付他的花拳绣腿,而是实打实的招式。黄珏根本来不及躲,情急之下唯有抬臂去挡,可惜还是慢了一拍。
少年当即捂着面颊,低呼一声,连着倒退了好几步。
师杭已经看呆了。她原没打算在此长待,便顺手留了个门,方才她与黄珏纠缠半晌,都未曾发觉有人进来。
而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孟开平。
此刻,男人右手拎着条马鞭,就立在她不远处,面色阴森森的简直比鬼还难看。
收拾完黄珏,他的目光牢牢钉在师杭身上——少女现下颇为胆怯地缩在角落里,鬓发散乱,衣裙不整,连唇间的口脂都花了。
孟开平以为自己是来寻人的,没想到变成了捉奸。无论他怎么看,都觉得这女人的情态中暗藏潋滟春色。
他想冷笑,却连一丝笑意都扯不出来。刚进来时,他便瞧见烛光昏暗,两道交缠的人影映在墙上,接着听见又是打又是骂,真不知道这两个狗男女究竟做到了哪一步。
她也好意思骂他不通文墨?她倒是通得很,连这种事都能躲在书阁里做。
黄珏挨完一鞭,终于逐渐缓过神了。不消去看,他便知道自己从左边眼角横亘至右边脸颊,定然糟糕透顶。
孟开平方才根本没留情,下狠手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只差一点就伤了他的眼。本来人面上皮肉就薄,这一鞭子恐怕没有月余光景是好不成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黄珏羞愤难抑道:“孟开平,你未免也狂过头了!待我回应天复命,且看平章如何处置你!”
孟开平一直瞪着师杭,差点忘了这小子,一听他还敢威胁自己,扬手又要抽他。黄珏见状,再不敢赤手空拳相迎,当即抽出配剑横在身前。
“在应天历练了大半年,你的长进全长到狗肚子里去了。”
孟开平望见他脸上挨抽完的惨状,怒气稍稍平息,可转眼又见他唇边居然还粘上了嫣红色的口脂,霎时怒气更甚。
眼见黄珏握剑防他,他却直接扔了手中马鞭,冷冷道:“想要这女人是罢?十招之内,你若胜我,这女人便归你了。”
师杭瞧这男人连剑都不拿,还敢托大,心中暗道不妙。可出乎意料地,黄珏并没有顺势应下。
少年神色青青白白变换了一番,十分纠结,最终却只能颇为不甘道:“我理亏,难道你就占理了吗?你无视军纪在先,竟连元臣家眷都敢私藏!莫说碰她,今日我便是杀了她又如何?”
“你尽管去告,我孟开平做下的事从没有后悔一说,就算砍头我也认。”
他的女人,还轮不到旁人欺辱。孟开平掷地有声道:“但没我的准许,你若敢杀她,我便杀了你。”
“重女色而轻兄弟,真教人寒心。今日这一鞭我记下了!”黄珏闻言收了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且看你能护她到几时。”
旋即,他偏过头望向始终默声不语的师杭,眸光幽幽,不怀好意道:“这女人可是个祸害,不仅寻机引诱我,听说连齐闻道也曾向你讨要过她。孟兄,将这样勾人的东西留在身边,离间手足,辜负上恩……恐怕你早忘了渡江时的初心罢?”
师杭万万没想到黄珏会来这招,以退为进,一个反手将脏水全泼到了她身上。
至此,这俩人的态度她都看明白了——孟开平雷声大雨点小,根本没打算真将黄珏如何;而黄珏极有自知之明,他暂且还斗不过孟开平,所以不会因为她与孟开平撕破脸。
总之到头来,这俩人一番私怨明争暗斗完,所有火气都会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咱们才是一路人,她只会成为你的阻碍。”
黄珏走前,朝师杭微微一笑,却又对孟开平提醒道:“别忘了令尊和令兄是如何死的,你宠爱她,便是违逆他们的心愿。”

(二十五)自绝

黄珏一走,书阁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相对而立,气氛凝滞。
“你就没什么想解释的?”男人阴沉问道。
“没有。”少女面色平静道:“总归不是我勾引他。”
再者,以她当下的身份,任何男人铁了心教她服侍,她也推脱不得。
师杭以为孟开平会发火,甚至会置她于死地,可男人凝视她良久,竟并未发作。
接着,他注意到了案上放着的书匣,迈步过去就欲打开,师杭一见立刻鼓起勇气上前去拦。
“这是朱先生赠我的。”师杭用力按住他的手,倔强阻拦道:“不许你擅动。”
男人的指节粗黑宽大,少女细白柔软的小手搭在上面显得十分突兀。孟开平原想把她的爪子拎到一边去,结果低头瞧了一眼,突然不太舍得了。
“行,你不想让我碰,那就自己打开。”他将她的手裹在掌心,口里却依旧威胁道:“可别耍什么小聪明,不然我现下就将你送给黄珏。”
“你爱送便送。”师杭的手被他紧握着不放,又是搓又是捏,简直让她浑身难受:“好歹他还算个道貌岸然者,又许了天大的富贵给我,难道不比你强出许多?”
孟开平觉得她真是蠢死了,当即冷笑道:“他比我强?只怕他待你连妓子都不如,只将你当成个能随意丢弃的玩意儿罢了。”
说着,孟开平拿起自己腰间那枚白玉玉佩。
“当日义父赠我此玉,他见了满心不服,竟将原先常佩的玉玦都砸了,只因不愿被我压住半点风头。”
“赵将军以为他喜欢和田白玉,后来终于得了块上好的送给他,结果他只佩了几日,便又丢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接着,孟开平不紧不慢总结道:“黄珏此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待己如此,待旁人更甚。”
师杭没想到这男人居然肯同自己坦言到这一步。两人所思所想不谋而合,意外之余,她只好继续装傻充愣道:“反正我瞧着,你与他无甚区别,不都是人模狗样的……啊!”
孟开平狠狠拍开她的手,凶神恶煞道:“少废话!把书匣打开!”
他先前还以为这女人有几分小聪明,至少懂得自保,原来不过是个肤浅至极的。一见到相貌略好的、会说花言巧语的男人,心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师杭手背上被他拍出了一片红印,恨不得立刻报复回去,但迫于他的淫威只得乖乖照做。
方才,即便黄珏无礼轻薄于她,她依旧能够平静应对。可不知为何,每回对上这男人,师杭总会被气得头脑发昏,一切修养全然作废。
真真是她命中的天魔星!
师杭一边在心中暗骂,一边将拿出的几册书全甩到他怀里,嘲讽道:“烦劳孟将军您好好翻检,可千万别漏了什么。万一里头夹着些元军之物,小女便罪该万死了!”
四五本书一股脑儿砸向他,孟开平没接住,差点全掉在地上。他手忙脚乱将东西捡起,刚想开口教训教训她,可一听那句“孟将军”,不免有些心虚。
他摸了摸鼻头,又咳了一声,未免尴尬道:“你晓得我名姓了?”
“从前怪我有眼不识泰山。”师杭觉得他装模作样,得了便宜还卖乖:“孟将军的名姓如今早就声震徽州境内,小女也该识得了。”
“我名‘开平’,平是平定的平。”孟开平神采奕奕道:“我爹为我取了这名字,便是教我长大后纵马平天下的。”
平者,舒正也;徽者,美善也。既和且平,君子徽猷,这两个字放在何处都是好意头,可师杭却觉得觉得此人德不配字,于是冷嘲道:“哦,原来是平定的平,我还以为是夷为平地的平呢。”
闻言,孟开平仿佛被兜头泼了盆凉水,悻悻道:“你不必明里暗里贬低我,我晓得你眼高于顶,看不起咱这些农民出身的穷小子。可谁又是生来便富贵已极的?男人只要有本事有志气,何愁没有出路。”
“你们师家祖上在宋时是望族,汉唐魏晋之时呢?若再往前数几代,谁家都曾一穷二白过,而你只是刚好生得比我巧些罢了。”
以往他说的那些话,师杭只觉得又粗俗又无理,连辩都懒得辩。唯独这番话倒有点儿可取之处。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可以此鉴人。”
她想了想,认真答道:“我从没看低过贫民,若无他们的辛勤劳苦,哪有我们的闲适安逸?反倒是你自己十分介意这一点,处处自卑却又处处掩饰,故而才觉得我意有所指,总在贬低你的出身。”
孟开平猝不及防被言中了心思,低头不语。
师杭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实话说,我只是觉得你们有违道法,轻视性命。以杀戮之举为荣华富贵铺路,岂不可鄙?”
没想到男人听了她这话,当即轻笑一声抬起头,望着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悯之色。
“那我也实话实说。筠娘,你太固步自封了。”
他拿起手里的那几册古籍,随手翻了翻,又重新丢回给她:“你自小没出过城,被爹娘护得密不透风,未见人间疾苦。对万物万事的了解都来自于什么?仅靠待在方寸书阁间,死读这些冷冰冰、臭熏熏的纸张吗?
师杭闻言,睁大了杏眸,十分惊异且难以理解地看向他:“汝甚浅薄!纵观古人千年之智,皆在书中有迹可循。我虽然所阅有限,但已从中获益良多,绝非你一知半解、浮光掠影可比。”
孟开平摇摇头道:“你爱诗词歌赋,可诗中所写的山河湖海,你见过吗?且不说远处,就连近处的长江黄山你都没去过。如果不是因为你爹娘还算有些见识,将外面的事偶尔讲给你听,兼之你家底蕴深厚,藏书颇丰,你跟其他闺阁小姐、乡野村姑又有何不同?”
“囿于一隅、执于一端,空中楼阁罢了,又怎敢妄谈人心与天下?”
师杭呆呆地立在原地,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根本无从说起。她一向自诩博览群书,决心不做那等徒有外表、空洞无物的女子,结果孟开平竟说她与旁的闺秀毫无区别?
她不想围着丈夫孩子转,不想整日赏花绣花,她希望自己的思想永远自由,故而寄一切于书本。
师杭想,至少文字是不会骗人的。即便她一辈子都去不了太多地方,总有人能替她看过、走过。
然而,孟开平现下却给了她一记当头棒喝。他毫不留情地告诉她,文字也是会巧言令色的,尽信书不如无书。旁人的人生,永远不能替代她自己的人生。
“筠娘,这天地远比你以为的要广阔。”
你若肯跟着我一路,我定会带着你见识这世间万千。
前一句,孟开平径直说出了口,唯独后半句哽在喉间,无论如何不敢教她知晓。
她对他的厌恨与偏见太重,这是他原本没有预料到的。
当日主动请命,孟开平想的是尽力保全师伯彦性命。如果让赵至春领兵来此,徽州城负隅顽抗,最终只会被屠成一座空城。
于公于私,他都愿意招降师家,可惜终究无能为力。唯一弥补的余地,只在留全师家夫妇死后体面。
事已至此,他不后悔,可他还是忍不住期盼她能早日放下。此等乱世,儿女情长皆是负累。如果她决心与他不死不休,他同样也不会心慈手软。
“五日后,胡将军会带领七万兵马征讨婺源,待此事定下,我便带你去趟清凉山。听闻那里是师家祖坟,我已将你父母葬在一处,砌坟立碑。”
“你不是一直担心你那幼弟是否落在我手中么?且放宽心吧,我从未派兵追捕过他,自然也不晓得他究竟去了何处。”
孟开平走前,最后道:“你好好想想,筠娘,我自问没什么对不住你的。先前我言辞辱你十分,你也还了我八分。再者,但凡我看轻你一些,你如今怎可能是完壁之身?”
虽说他已经改了从前的荒唐行径,但论及男女之事,孟开平向来没什么忌讳。如果不是因为那点怜惜之情作祟,早该将她绑起来强上了了事。
尽管他不会娶她,可他不得不承认,他爱慕她。
这些时日之前,少女还只是他暗自描绘了多年的朦胧月色,原以为将皎明攀摘下来后,一切美好幻想都会被打破,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如此贪心。
皎月落于怀,非但未曾褪色,反而更显光辉。
“你若愿意跟着我,我孟开平绝不会轻易弃你不顾。我战死沙场,你去留皆可;即便日后咱们一拍两散,我也不会将你送给旁人,自会为你寻一处安稳之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你若不肯……”孟开平狠下心道:“那便早早自绝罢。”

(二十六)献计

沈令宜这个生辰过得没趣极了。
师姐姐没来,孟开平没来,黄小都尉没来,就连……
就连那个人嫌狗憎的家伙都没来。
沈令宜憋了一肚子火气,好容易憋到七月十七,还没等她发作,孟开平却先来找她问罪了。
“师杭送你的东西呢?拿出来。”孟开平黑着脸道。
“不给。”沈令宜立刻回绝道:“那是师姐姐送我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孟开平嗤笑一声:“和我没关系?她人都是我的了,你说有没有关系?”
沈令宜觉得他这幅模样简直欠得要死:“你脸皮可真厚,难怪师姐姐不喜欢你。”
就这么一句话,轻而易举便扎中了孟开平的心。他当即恼羞成怒,威胁道:“齐闻道送你的礼可在我这儿,你若不肯给我,我也不必给你。”
沈令宜才不受他威胁,也冷笑一声回道:“你以为本小姐稀罕?就他那个穷酸样,能送什么好东西给我?连个生辰礼都得托人代送,真好笑。麻烦你替我捎句话,往后都不必再送了,免得教大家为难。”
孟开平被噎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丫头这般牙尖嘴利,士别叁日当刮目相看啊。
“他也不是故意不送的。”孟开平咳了一声,巴巴解释道:“这不是黄珏要回应天复命,他急着送一送他嘛……”
“我竟不知他俩何时如此要好了。”沈令宜幽幽道:“他许是半刻都离不得双玉哥哥,只可惜人家又没旁的姐姐妹妹了,不能同他结亲,倒不如他俩凑活着过得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孟开平扶着脑袋,真是拿她没办法了:“行行行,你只当我没来过。喏,东西我给沉小姐您放这儿了,煮也罢炖也罢,都与我无关。”
说着,他将手中覆着红绸的竹篮放在桌上,接着叮嘱道:“往后少去她那里,她喜静,你太吵了。”
闻言,沈令宜恨不得将那篮子砸他头上:“你还是担心你自己罢!听闻你欠师姐姐好几样物件了,把你卖了也不值二两银子,做牛做马还债去罢!”
“你别不把我的话放心里。”孟开平不和她玩笑了,只肃声道:“马上要打仗了,你胡叔领兵去婺源,徽州城未必安稳,且老老实实陪你娘待在府里。”
*
交代完沈令宜,孟开平又去了露华阁。
昨晚闹过后,那女人同他别扭了一路,总不肯给个准话。
她说她要好好想想,孟开平暗道有屁可想的,她若敢说一个不字,他立马掐死她。
甫一迈进屋门,柴媪和小红都一脸见了鬼般的神情,战战兢兢忙不迭地退出去了。唯独师杭回头瞧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整理衣物。
“留两个人给你是当祖宗供着的?”孟开平倚在床柱边,没事找事道。
“我有手有脚,何必事事让她们伺候。”师杭垂着眼睫,平静回道。
“往后你莫要再送那丫头什么珍贵首饰。”孟开平又道:“城中易乱,你别被她带野了,想着出府去玩。”
“你若担心她,不如早早将她送出城,应天便是个好去处。”师杭神情自若道。
“应天?的确安稳。”闻言,孟开平轻哼一声:“军中会将所有家眷都关在一处,谁若败了叛逃了,便将家眷拉出去杀了,省时省力。”
师杭被惊住了,抬头呆呆地望着他。他却不肯多说,转而道:“你考虑得怎么样?这都一路了,也该想好了罢。”
师杭早知他的来意,先是摇摇头,复又解释道:“再多给我几日罢,等你打完这场仗,我一定给你一个答复。”
多大点儿事,至于这么磨磨唧唧的么,这女人该不会是想一拖到底罢?孟开平拧着眉,正欲责难她,却听少女柔声继续道:“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将军体谅,不必急于这叁五日功夫。”
一辈子……
不知为何,一听见这叁个字,孟开平的心境顷刻间晴朗起来,一切不快霎时烟消云散。
是啊,如果她答应自己,就要一辈子跟着他四方征战了。他自认是不会轻易丢了性命的,所以她想守寡再嫁也不大可能。
一股酸酸涩涩的情绪胀满了他的胸口。孟开平突然想起老胡说自己当年成亲时,激动得把头磕在门边上,肿了小半月的糗事。
现下,他望着身侧的床柱子,竟也有种想抱着磕上去的冲动。
他望着眼前忙忙碌碌收拾屋子的少女,恍惚之间,已经想象出了许多年后的场景——他们都还年轻,她会陪着自己很久很久,久到儿孙满堂,天下太平。
往后的每一天,都会有那么一个人等着他归家,推门便是点燃的灯火与煮好的热茶。
只是这样略想一想,已教他飘飘然,险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女人若知道肯定会后悔万分,孟开平暗暗道,就算她先前说要考虑叁五年,恐怕他也愿意等一等。
师杭理好了手头的衣物,半晌不听男人答话,一抬头就望见他黝黑面庞上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你……”男人张了张嘴,耳根竟可疑地红了,扭捏好半晌才道:“你觉得,咱们要不要办场酒席?”
骤闻此句,师杭差点惊坐在地。
办什么酒席?难不成他还想整个洞房花烛出来吗?
“我觉得,应当不必了。”师杭斟酌再叁,小心翼翼道:“教太多人知晓总归不好。”
孟开平依旧恍恍惚惚,自顾自道:“你的身份只有我最亲近的几人知晓,旁人若问起,你用那老太婆孙女的户籍便是。下头的人只会以为我纳个妾,谁闲得没事管你旁的……”
师杭直觉这人此刻有些诡异,难得耐着性子道:“我觉得,恐怕对将军您不大好。您日后娶妻,军中同僚万一提起这事,岂非教人家姑娘面上无光?”
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孟开平一下子清醒了。他下意识“啊”了一声,旋即揪了揪头发,颇为烦躁道:“扯那么远干嘛?我这不是还没娶妻吗?”
师杭不说话了。
这女人对自己的地位未免认识得太过清楚了些,孟开平越想越气,当即冷嘲道:“你还真是半点儿不逾矩,恐怕现下即便我求娶你,你也不会应下罢?”
师杭想,这问题,不论她怎么回答都不会令他满意。
她正思量着怎么把他打发走,恰在此时,门外传来小红怯怯的声音:“姑娘,厨下送了些酥饼来,您……”
“吃什么吃?老子整日在军中啃窝头,你们还敢吃什么酥饼?”
不待师杭出声,孟开平便高声斥道:“赶紧滚!”
如此,小红似乎被吓得不轻,脚步极其慌乱地逃开了,也不知是不是连滚带爬。
师杭看男人瘪着嘴一脸气闷,突然有些想发笑。
“你笑什么?”孟开平狠狠地瞪她,佯装凶恶道:“有什么可笑的?说出来让老子听听!”
师杭也不惧他,缓缓坐在那把冰绽纹围子玫瑰椅上,姿态优雅,行止动静都好似画中仕女。
“我笑你色厉内荏,心口不一。”
孟开平闻言又要开口呛她,少女却拾起案上茶盏,浅尝一口,似笑非笑道:“我不奢求做正室娘子,只因我有自知之明,不会自寻烦恼……”
“可是将军,您该不会真有娶我为妻之意罢?”
男人彻底恼了,他在原地踱了好几圈,恨不得现下便指天发誓自证清白:“若有此意,天打雷劈!我孟开平今生绝不娶师姓女!”
师杭满意了,她放下茶盏,浅笑道:“如是这般,我与将军间便无需讳言了。朱先生托我为将军献策,叁计可定徽州,将军可想听听看?”
孟开平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同那老头一齐坑害他:“朱升何时告诉你的?”
“这些不过是细枝末节,将军远赴石门苦求数日,为的不就是这叁计?”师杭避开他的问题,转而道:“我也不愿再为难将军,只求将军为我做件事。倘若你应下了,我定然知无不言。”
“你果然还是想跑。”孟开平阴沉着面色道:“教我放你离开?绝无可能,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然而,师杭却摇头叹息道:“并非如此,我求的是我阿弟。”
孟开平闻言一怔,只见少女红着眼眶,万分恳切道:“当日我舍命将他送出城,嘱他向杭州城去……求将军替我寻他回来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男人长长地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这样一桩小事,他立刻爽快应道:“你莫担忧,但有方向可寻,我定会派人将你阿弟带回来。”
只不过,领回来的是活人还是死尸可就不好说了。
师杭得了他的诺言,似乎也松了口气,敛眉低语道:“多谢将军了。还请将军不要怨恨朱先生,他只是想免我心忧。”
“自然不会。”孟开平寻了只绣凳,坐在她对面,笑吟吟道:“你将那叁计说了,我谢他还来不及。”
师杭沉吟片刻,颔首道:“将军且记着——其一,安抚降将;其二,招安瑶蛮;其叁……”
孟开平仔细听着,半晌没等到下文,忍不住追问道:“其叁呢?”
师杭闭了闭眸,满脑子都是书匣中的那本《杨业传》。
杨业此人为第一代杨家将,执干戈而卫社稷,一心报答太宗赏识之恩,可最后却为护军王侁所害,绝食而亡。
那么,即将率军而来的杨完者呢?
他与察罕帖木儿并称为“元朝擎天二木”,屡战屡胜,大破红巾。此处的十万兵马,五日后便只余叁万,城内空虚,正是可乘之机。
师杭愈想愈不安。
倘若她将消息传给苗军,孟开平的胜算会更加渺茫,徽州城不日便将重回元人之手。
可朱先生偏偏将此书赠予她,究竟何意?
“……筠娘?”
师杭猛地回过神,正对上孟开平探究的目光。她不敢再想,当即回道:“其叁便是击破苗军。朱先生料定杨元帅要来争夺此地,嘱你早做布防。”
闻言,孟开平挑了挑眉,语调奇异道:“此事我早已知晓,朱先生多虑了。”
师杭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般,当下,男人的目光梭巡在她身上,教她根本躲闪不得。
我又没什么可亏心的。师杭这样反复劝慰自己。
她不是圣人,这第叁计她虽有所悟,却没法同孟开平坦言。朱先生愿意将此事告知于她,而非告知于孟开平,便是想交由她自己做决定。
孟开平说他问心无愧,可师杭问心有愧。前两条于她无用,于民有利,可第叁条说出来便等同于叛国。
她是汉人南人,不受元廷待见,可她又是元臣之女,不受汉人信任。
如此夹在中间,她已经不明白自己究竟该逃向哪一边了。
*
孟开平这边一走,师杭便将小红唤来。
“方才送酥饼的人呢?回去了吗?”
小红一听,点头回道:“啊,他还侯在廊下呢,姑娘想吃吗?”
师杭点点头。
于是小红赶忙跑出去,片刻功夫便将酥饼呈了上来,絮絮道:“难为那人费心,知道姑娘爱吃甜的,特意送来。昨日姑娘不在,他还跑了个空。”
师杭捏起一块,小口小口吃着。
小红此刻闲着没什么事做,便主动道:“姑娘,外头的秋千架子受雨淋了,柴媪正擦呢,奴婢也去帮下忙,免得您坐脏了衣裙。”
“嗯。”
师杭颔首应了,眼见那丫头出了内室,耳边彻底静了下来。
此处只她一人,师杭放下手中的糕点,思忖再叁,终于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一句话,她又看了一眼,将其卷成细细筒状塞进了一块酥饼里。
随后,她端起碟子,起身出了房门。
师杭立在阶前,招手对小红吩咐道:“我已吃了两块,实在吃不下了……”
说着,她指了指远处候着粗衣的男子,语气柔和道:“丢了可惜,不如赏给他罢,另外再送五百钱给他,多谢厨下的人用心了。”

(二十七)剑穗

七月二十日。
齐闻道回城时风尘仆仆,孤身一人。
他进了府衙,一见孟开平就道:“糟了,这回麻烦大了。”
彼时,孟开平正撑着臂立在沙盘前,闻言不紧不慢地抬头看向他。
“我快马加鞭追了一路,黄珏却不肯回来。”齐闻道眉头紧锁道:“我瞧他怒气冲冲的,分明是要去义父那里告你的状……你也该将他捆起来关几日再放!”
“他气性大得很,关几日有何用?”孟开平十分平静道:“再者,总不能连他带来的那队人一并关了。”
齐闻道见他根本不急,自己简直着急得上火:“那至少让他面上好些再去告状罢?你下手也忒狠了点,虽说是小伤,但瞧着也太难堪了。”
难堪?他已经手下留情了。孟开平冷笑一声道:“自己不要脸,敢挖老子墙脚,也别怪老子叫他没脸。”
一听这话,齐闻道更是连连唉声叹气,忍不住埋怨他:“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若将师杭的事情抖出来,人死了,你俩都不必再争了。只可惜好好一姑娘家遭了无妄之灾,被你们两个不怀好意的残害……”
齐闻道正说着,突然瞧见眼前有东西直直向他砸来。下意识的,他抬手一接。
竟是块沙盘上的石头。
孟开平一击不中,又拾起另一块放在掌中颠了几下,挑着眉警告他:“你的心未免偏太远了罢?令宜可等你好几日了。去岁你送了幅瞎写的字给人家,今年竟想出送乌龟当贺礼这等蠢主意。若想悔婚,大可直说。”
“嘿!什么叫蠢主意?”齐闻道不服气道:“是她自个儿说想养活物的。那猫儿狗儿交到她手上恐怕活不过叁天,乌龟多好养啊,扔到塘里连喂都不用喂,说不准活得比她还久……”
孟开平当即作势又要砸他,齐闻道闪身一避,没想到却避了个空。
“滚远点,别让她抓到你,不然有你好看的。”孟开平这般吩咐他:“明日与朱同去瑶寨待着,事情办不好便不必回来了。”
这分明是要公报私仇啊,齐闻道不解道:“去瑶寨?和谁?”
“朱升之子,朱同。”孟开平解释道:“瑶寨寨主已然回信,言下愿意归顺我军,你且与他再亲去一趟。”
闻言,齐闻道思忖片刻,突然笑了:“没想到如今你也爱用怀柔手腕了。”
他刚回城便听说,原先徽州城的达鲁花赤律塞台吉被放了出来,负责收编元军残部。换作从前,面前这位可不会这么慈心。
“一个无甚骨气的元人,不若杀了他了事?”齐闻道提议道。
“一路只两个长官,已经逼死一个了,这个且留着罢。”孟开平默了一瞬,似是随口提道:“对了,他似乎还有个女儿在营中。你去瞧瞧,活着就把人放回去。”
“你说笑呢?”齐闻道真真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颇有些难以置信道:“这都多久了,估计早没个人样了,她老子娘见到……还不如不放。”
一个女人被掳到大营,什么状况他能不晓得?奈何已经应了人,不好毁约。孟开平摆了摆手,不耐烦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让你放就放!”
齐闻道总觉得他怪里怪气的,试探着问道:“不会是你屋里哪位求你的罢?”说着,他还凑到孟开平边上,继续多嘴道:“唉,说实话,是不是瞧着她那张脸就什么都拒绝不了?孟开平,你这样可不成啊,你这样早晚栽她手上……”
当下,孟开平抬脚就要踹他。齐闻道一见还有什么不明白,几步就跳到了帐前,高声道:“行,你烦我,我这就走!只是别怪兄弟我没提醒你,越美的女人心越狠,你可别被她蛊得晕头转向把小命交代了。”
说罢,他一撩帐帘便遛走了,只剩孟开平一个人立在原地,越想越无奈。
他突然发觉,身边没一个人看好他与师杭。旁人要么认为他配不上她,要么认为他拿不住她。
他原以为自己与师杭之间差的只是家世与才学。前者,他能够用军功去填补;后者,他的武功也足以抵消。
可如今看来,他们之间所隔的似乎远远不止这些。因为任谁都觉得,他们两个不是一路人,此刻不是,往后也不会是。
孟开平绞尽脑汁也想不通问题究竟出在哪儿,于是,他只好归结于这女人的心不在他身上。
或者说不在他这方阵营中。
*
七月二十叁日,破晓时分,城门大开。
胡大海、沉善长二人率军前往婺源,而孟开平则与袁复等人留镇徽州。
萧肃风声中,孟开平一袭甲胄立于城楼之上,注视着大军远去的方向。
他明白,攻城易,守城难。城中方才经过一场血战,残兵陋防,百废待兴,任何进攻都不能小觑。
杨完者是位劲敌,也是位老将,而自己尚且只算个年轻将领。去岁十二月,宁国路长枪元帅谢国玺袭击广兴府,孟开平给予迎头痛击,擒获谢国玺的部众一千多人。从昌溪领兵起,这一战才算真正打出了些孟家军的威势与名头,可相较于身经百战、威名赫赫的苗军,他还远远不如。
杨元帅会十分轻视于他。孟开平笃定这一点。
除此之外,一定还有其他人为他设好了圈套,等着他入局。
当晚,他回了元帅府。
月上柳梢头,师杭闲来无事,正坐在院中打络子玩。
“你瞧,将金线先捻在一起。”她手把手教小红,轻声细语解释道:“最后别用这个,这颜色搭黑色珠子才压得住,搭浅色就乱了。”
她又演示了一遍,旋即侧首看小红学得手忙脚乱,忍不住笑道:“你寻常做事比我利落多了,怎么总打不好络子?”
小红羞红了脸,忍不住感叹道:“奴婢也不晓得……但姑娘您手可真巧,看得奴婢眼都花了。”
她学了好几遍,师杭也演示了好几遍,可她只觉得姑娘打得又快又好,却怎么也学不来。
师杭立志今晚要教会她,便安慰道:“许是这个太难了,无妨,我再教你旁的法子……”
正说着,她一抬头却望见院门口不远处立着道黑影,定睛一看,竟是个人影。
小红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一下子惊住了,立刻站起身怯怯行礼道:“将军……”
师杭不知道男人究竟站在那处多久,又听到了些什么闲话,见状也只好收起手上的彩线,等着他走过来。
“怎么坐在这儿?”孟开平开口问道:“不怕喂蚊子?”
夏夜虽然蚊子多,但消暑乘凉自有一番乐趣。师杭摇摇头道:“还好,屋里太闷了,便想着出来透透风。”
闻言,孟开平含糊应了一声,旋即拿起石桌上的竹筐,没话找话道:“这编的什么?绦子?”
师杭没想到他居然认得,转念一想,尽管他出身农家,也不至于太过孤陋寡闻,许是看过村里妇人做这些。
“打发时间而已,没什么特别的。”少女心不在焉回道。
相较于一开始见面时的剑拔弩张,师杭如今已经越来越平静淡然了,甚少与他吵闹,更不会刻意激怒他。可孟开平却觉得这样一板一眼、一问一答十分无趣。
明明手头有一堆事,何必巴巴地跑来?
白日里,他忙得根本没空想起这女人,一到了晚上略空下来,又总忍不住念着她在做什么。结果不来气闷,来了更气闷。
面前少女依旧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一幅浑身不自在的样子,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八成又是想赶他走。
孟开平无意多留了。
袁复还在府外等着他,他有太多更要紧的事情处理,这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女人就让她自生自灭好了!
他连辞都懒得辞,转身就欲离去。
然而,还没等他踏出两步,后腰处的一丝力量轻柔却牢固地牵住了他。
“哎,你、你等等……”
少女似乎没想到他突然要走,情急之下便拉住了他腰间的革带,匆匆忙忙道:“先别走!我有件东西要给你……你站在这里别动。”
孟开平讶然转身,还不待他多问,便见少女提着裙边一路小跑进了屋子。
只片刻功夫,男人的脑海中百转千回。一会儿是旖旎情思,一会儿又忍不住怀疑某些暗中伤人的东西……
正胡思乱想着,少女便又急匆匆地出来了,远远瞧去,她手里似乎还真拿着样小物件。
很快,她站定在他面前,喘息微微,抬起头,一双杏眸却水盈盈得透亮。
“想来你近日事忙,也不好打搅你。”
师杭略平复了一下呼吸,望着他,颇为诚挚道:“多谢你放了阿宁姐姐……啊,就是那位达鲁花赤家的小姐。你身边的那位蒋侍从告诉我,她已经安稳归家了,多谢你。”
孟开平晕晕乎乎地听着,好不容易憋出句“不必谢”,便见少女将细白的右手缓缓展开在他面前。
他低头看去,霎时心如擂鼓。
“无论如何,他们一家能留全性命殊为不易。律塞台吉是否为你所用,我并不在乎,我只盼从今往后能少些杀戮之事。如此,已经足够庆贺了。”
师杭浅笑继续道:“我想你是什么都不缺的,思来想去便做了这剑穗。物件虽小,却是我的一番心意,还盼将军莫要嫌弃。”

(二十八)动心

于世家公子而言,文房四宝、金石字画都是送礼的上佳之选,可于孟开平而言,这些东西简直同路边的杂草无甚区别。
他如今坐拥一城,师杭思量许久,实在想不到他会缺些什么。大物件她送不起,至于小物件么,香囊、荷包、手帕一类,她是万万送不出手的,唯独男人日日所佩的长剑尚有可想。
记得从前宴上观赏剑舞,那些剑柄的尾端都有坠子或长穗为饰,手腕翻飞间煞是好看。可孟开平的剑柄处却光秃秃的,并无装饰。
她想,许是这男人太过粗糙,顾不上这些。
剑穗算不得贴身,更无关情爱,要非说有何用处,差不多是辟邪的罢?送这个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只可惜一时寻不到精巧的玉坠。”
师杭温声道:“也不知你喜欢什么式样,便没敢自作主张,简单编了条红穗。”
孟开平低头瞧了好半晌,终于接过少女手中精致的亮红色剑穗,在剑柄处比划了一下。
师杭发现这柄剑上虽无坠子,却系了条皮绳,正欲询问,只听孟开平开口道:“不知你对兵器了解多少……通常只有文剑挂穗,武剑则系剑缰,以防脱手。你平日瞧见的那些花架子为了耍起来好看,长饰累赘,可以说是本末倒置。”
男人将剑穗捏在手里,侃侃而谈,向她介绍某些他以为的常识。师杭却越听越不对味。
莫非他是在嘲讽自己这礼送得不合时宜么?
“小女子浅薄,不曾了解这些。”少女咬着唇,面色羞恼,复又将手摊在他面前:“既然将军觉得无用,那便还回来罢。”
闻言,孟开平赶忙将手负在身后,生怕她夺:“哎,我何曾说过‘无用’了?只是你不乐见我杀人,却送我这物什……”
“什么?”师杭不明白他的意思。
孟开平忍不住笑道:“筠娘,你可知晓,剑穗除了用于招式扰敌视线外,原先其实是用来拭血的。”
不出所料,此言一出,少女的神情一下惶然了。
她的眸光游离片刻,最终定在男人腰前的剑柄上。
是了,这柄剑,不知饮过多少人的血。为刽子手的屠刀作饰,师杭你可真是疯了。
见她小脸郁郁,孟开平也沉默下来。他杀惯了人,从不觉得这些字眼有何可怖,弟兄们只会瞧不起不敢下手的软蛋,而杀敌越多者,越值得夸耀。
两人这样静立了片刻,就在师杭以为又要不欢而散时,突然,一声铮然飒响,寒芒乍现。
“别动。”
男人掌心滚烫,烧得她心头一惊。可孟开平却不由分说覆着她的手,将剑抽出了鞘,旋即递到她手中。
师杭难免怯意,不禁向后避了半步。手中之物沉重至极,若非孟开平替她担去了大半,恐怕她连举起来都费力。
“此剑为如意首精钢剑。”
孟开平将剑刃倾斜向下,望着她茫然无措的模样,缓缓问道:“你瞧这剑身,觉得有何不同?”
不同?师杭怔怔地看向剑身。
她从没仔细地观察过兵器,更无从比较,看了半晌只好猜测道:“这上面有两道凹槽?”
“不错。”孟开平微笑颔首道:“剑开双血槽,一为减轻重量,二为杀敌利落。你没杀过人,恐怕不晓得——刀刃刺入人的身体后会皮肉被吸附住,一时片刻甚至连血都流不出来,而开血槽留出些微空隙后,这样更容易拔出……”
夏季里,连夜风都是温和的,可男人嘴里说出的话却教师杭当场打了个冷颤。
“怕了?”孟开平觑见她略显苍白的面色,轻声道:“放心,我是不会用这剑对付你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师杭更发怵了。
“提剑杀人这件事于我正如一日叁餐,我不杀旁人,便活不到今日。战场上没有心慈手软一说,只有先下手为强。”
孟开平冷肃道:“那些儒生妄言救世济民,这样的世道,空谈分明无用。唯有手持利刃者,方能守得一方太平。”
闻言,师杭却蹙眉道:“人人都如此想,无人肯放下屠刀,这乱世又怎会了结?”
“还远远未到能放下屠刀的那一日,筠娘。”
孟开平难得面露愁绪,良久,他突然拉着她的手,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先前你总说我冷血,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如今你还这样认为吗?”
男人右手提着剑,嗓音低沉道:“你握我的手,听我的心跳,我难道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吗?”
折戟沉沙,将军百战。此刻他身上还穿着一层层坚硬的甲胄,师杭的头埋在他肩胛处,仿佛能闻见尘土、铁锈和鲜血交融的味道。
她应该立刻推开他的,可她竟然并不十分反感这个拥抱。
少女被他紧紧箍在怀中,而他的左手则扶在她后腰处,掌心的温度轻而易举便透过了轻薄的衣裙。
至于心跳声,她耳边嗡嗡作响,根本分不清是谁动了念。
“我没得选择,筠娘,如果可以选,我也想有你那样的出身,同你一起读书识字。但老天只偏心你,我命贱。你看不起我的每一处,连我自己都会厌恨。”
男人长叹一声,更加用力地拥紧了她。
“这乱世太糟,但也不会更糟了。逝者已逝,难道你就不想替他们亲见天下太平的景象吗?跟着我,试试看。这也是我的毕生之志,我会尽力为你达成的。”
都道月悬于空,万物共赏,可他是个贪婪自私的人,他要将月亮据为己有。
“相识至今,我不信你心中对我只有恨意。我以礼待你,你也肯以礼待我,为何不能再坦诚些呢?人生苦短,倘若我今日明日便死了,你会为我有一丝伤怀吗?”
不会的,绝对不会。师杭告诫自己。
她可以为世上任何一个人沦陷,也绝对不能对面前这个男人动心。
“孟开平……”
少女低垂着头,闷闷道:“为何偏偏是我呢?”
师杭不明白,他何必费尽心思求得她的真心?如今是她命贱才对。明明有一万种方法得到她的身子,可他偏偏要她说一句心甘情愿。
“不是因为我恰为徽州路总管之女,更不是因为我的美色令你起意,这天下的美人太多,你攻破的城池也远不止这一座……”
师杭轻轻推开他,仰头对上他浓墨似的眉目,终于说出了这句她犹疑许久的话——用万分肯定的语气。
“孟开平,你早就识得我了。”

(二十九)瑶台

“平子,上山去喽!”
鸡鸣之后,天刚破晓,孟开平便被一阵杂乱的叫门声吵醒了。
他一贯早起,可近日事忙,晚间总囫囵熬到丑时方能睡下,这会儿自然懒得起身。
“……你们且去!”他将被子蒙在头上,含含糊糊道:“让我再睡半刻……”
“哎,先前不是说好的么,今儿上山采箬叶,明儿去长庆寺求签。”
叫门的人不依不饶狠砸了两下,半晌,还没见门开,便干脆威胁道:“再不开门我可就踹了?阿毫也在山下等着你呢,你若不去,后日他心里可没底……”
“他到底是上考场还是上刑场?一天到晚屁事真多!”孟开平跳下床,一把拉开门,对着外头的人不耐吼道:“这门老子刚做好,你还敢踹?踹坏了往后便把你插在这儿!”
毛虎被他吼了一通也不恼,黝黑发亮的面庞笑开了,直接将背后的大竹篓分了他一个,不由分说塞到他怀里。然而孟开平根本没醒透,顶着头鸡窝似的乱发,狠狠打了个哈欠。
“快走平子,趁日头还没上来,不然可就要热死了。”
隔壁院里的公鸡已经鸣了第二回,毛虎一边扯着他向外走,一边催促道:“两个时辰内下山,这样咱们还能赶在日落前进城……等等,你可带足银两呢?”
孟开平斜睨了他一眼,摊开手无奈道:“我浑身上下一个铜板都没有,别指望了。”
闻言,毛虎当即停下脚步,难以置信道:“不是让你多藏点儿吗?怎么一文都没了!”
“确实攒够了一两银子。”孟开平嘿嘿一笑,略有些羞赧道:“不巧,昨儿刚被我大哥翻出来,他怕咱们买酒喝,就都给缴了。”
毛虎怒极,扬手就要揍他,结果孟开平猴似得一溜烟儿便躲开了。
“兄弟们,抓住他!”
两人朝着后山方向,一路打闹,你追我赶。临近山脚时,毛虎依旧在孟开平后面紧追不舍,高声喊道:“这臭小子把咱们的盘缠全给漏了,兄弟们且速速把他抓起来煮汤喝!”
此刻,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正等在土坡上,或坐或立。他们都身着粗麻,脚踩草鞋,望着两人哄笑道:“这小子的老爹和大哥不好惹,咱们将他煮了,只恐命不久矣!”
孟开平两步便跳上了土坡,不服气道:“呸,分明是你们打不过咱!”
众人发出一阵嘘声,其中一名肤色稍白些的少年站出来道:“无妨,该罚则罚,平子丢了银两便教他多背一筐箬叶,届时换了钱抵债。”
“呦,还没戴上乌纱帽,就学着青天大老爷断案了?”孟开平将他扯了出来,揽着他的肩,扬眉调侃道:“阿毫啊,听闻你非要见我,不然府试根本写不出字……往后等你富贵了,当了大官,岂非还要聘我做师爷,日日放在身边?”
阿毫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一旁的二狗却帮他啐道:“你可要点儿脸罢!人家师爷都是写大字去的,你拿什么写?用脚写?你扛个长枪当门神还差不多!”
人贵有自知之明,孟开平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回嘴骂道:“死狗子,少废话!你连看大门都不配!”
于是,一行七八个少年就这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上了山。
四月末的时节,昌溪盛产箬叶。这里因着新安江水和山林草木的滋养,连箬叶都比旁处更清香柔韧些,包粽时,这份清香还会浸入甜软的糯米中,格外爽口。
阿毫是村里唯一一个读书娃儿,也是他们自小从泥里滚到大的好友,此番他要去徽州贡院考童生,孟开平几人便想着送一送他,顺便采些箬叶背到城里卖钱。
这东西不难采,只是不好保存,必须用凉水浸透才能延缓腐坏。等太阳升起,林中渐热,大家都装满了半人高的竹篓,蹲在溪边舀水。
孟开平出村前只匆忙喝了口井水,这会自然渴得不行,恨不得一个猛子扎进溪里。可偏偏明日须赶早去城南的长庆寺烧香,今日不能耽误,即刻便要下山。
“要我说,烧香拜佛最是无用,还不如多吃几个米糕粽子。”说着,他掬了一抔清洌溪水泼在脸上,痛快道:“糕粽,高中,听说城里最讲究这个,你也学学看。”
阿毫坐在树下荫凉处,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我只是想求个心安罢了。读了这么些年书,爹娘和阿姐拼了命供我一个,若连个童生都博不到,真真羞于为人。”
“你可是咱们村的大才子,去岁便过了县试,连塾里祝先生都说,你比知县家的公子聪颖好学多了。”孟开平宽慰他:“听闻有人古稀之龄还与你同考,总归不止一次机会,败了便再闯,无需过虑。”
阿毫听了这话,依旧神情颓丧,不抱希望道:“去岁我虽过了县试,府试却落了榜,可见所学有限。科举之路漫漫,府试后有院试,院试后还有乡试、会试和殿试……天下学子千千万万,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中举呢?况且,我也未必有幸活至古稀。”
他才十五岁,几乎看尽了往后余生,并不敢奢求出人头地,只求养家糊口罢了。
“咱们没赶上好时候。自延祐二年朝廷恢复科考,至今一十一次,录取人数寥寥,更别提咱们这样乡野出身的汉人了。昌溪村近百年来没出过一个进士,连祝先生自己都未曾考中秀才,何况我哉?”阿毫继续道。
孟开平不愿听这样的泄气话,当下便反驳道:“乡野出身又如何?那群贵族子弟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凭借着爹娘荣光作威作福,算什么真本事?只要你勤学苦练,定能胜过他们。”
然而,阿毫却摇摇头道:“平子,你不走这条路,根本不明白其中关窍。勤奋并不能弥补一切差距,就算贵族子弟中十之八九不学无术,可至少也有十之一二与我一般潜心科举。他们不缺大儒教导,更不缺古籍钻研,家学深厚,见识广博,即便我再活几辈子也赶不上。”
“远处不说,且说城中那位达鲁花赤家的叁公子。他比咱们年纪还小些,竟已过了乡试,福大人盼他多多磨练,便没允他参加十一考。可我看过他做的文章,可谓之璧坐玑驰、神完气足,待后年十二考定然榜上有名。你赞我聪颖好学,实在赞错了人。”
一旁的吴九背上沉甸甸的竹篓,戴上斗笠,插嘴道:“照你这么说,还考个屁的童生!不如跟平子学账目罢。他爹如今也不督他练武了,日日押着他拨算盘,可给他愁死了。你给他当个军中师爷,我瞧着刚好。”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孟开平就来火。他最烦文绉绉、乱糟糟的东西,见了账簿便头脑发昏,几欲作呕,恨不得把算盘掰成两半。
阿毫听了也苦笑道:“可饶了我罢,那些军粮器械同四书五经根本就是两回事。我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恐怕在军中熬两天就要交代了。”
众人哄笑一阵,旋即都拎起竹篓朝山下走去。
“平子,别怪我多嘴,孟叔这心偏得厉害啊。”
下山路上,毛虎凑到孟开平身边,低声道:“他分明是没想教你领兵,只盼你日后帮开广哥管军务呢。”
“老爷子偏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孟开平哼道:“他偏他的,我练我的。总归小爷我志不在此,他还能拦着我上阵杀敌不成?”
毛虎忍不住笑道:“你怎会如此想?我的意思是他偏心你,怕你遇险丢了性命。”
“你就胡扯罢。”孟开平满心怨气,从没想过这一层,根本不以为然:“凭什么大哥想干啥就干啥,我做啥都得求着他?他若真偏心我,就该处处顺着我的意。”
毛虎知他当局者迷,面上也不再多劝,只敷衍道:“是是是,我也觉得孟叔错了,大错特错……你这样的性子,待在哪儿气都不会顺,天生就该去沙场搏命。反倒是开广哥性情好,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出名堂来。”
“你把我说得跟个嗜血魔头似的,我可还没杀过人呢。”孟开平豪气干云道:“男人嘛,庸庸碌碌是一辈子,战死沙场也是一辈子,倒不如死得其所,轰轰烈烈!”
阿毫脚程慢,缀在队伍后头,听见这句不由擦了擦汗:“未必未必……自古文臣武将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你可别酸文假醋的了。”吴九打断他,怂恿道:“元廷不知哪日就亡了,到时你考上状元都没人认,还不如跟咱们一起从军。兄弟们生在一个村,死也死在一块儿,痛快!”
阿毫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古人有云,‘士欲宣其义,必先读其书’。仅靠征讨未必能平定天下,民心所向才是众望所归……”
他又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什么之乎者也、利国利民、沧桑正道,然而除了他自己没一个人听得懂,大家都只当耳旁风罢了。
从巳时到申时,少年们脚步不停,一路紧赶慢赶才终于在日落前进了徽州城门。
阿毫的舅舅在渔梁镇的码头处撑船,码头附近人来人往,生意也好做,孟开平便提议去那儿落脚摆摊。果然只日落前后半个时辰,七八篓箬叶便卖了大半。
这趟出来原就是取乐的,手里有了铜板,少年们立刻张罗着如何花销——吴九和二狗自告奋勇去买烧鸡,毛虎同孟开平去打酒,其余人也各自分了些钱去街市,约好一柱香后回码头碰面。
华灯初上,还未到宵禁时分,徽州城中处处熙攘。毛虎兴冲冲进了酒楼,孟开平却被路边一小贩的吆喝声吸引了注意。
“桃木剑,辟邪挡灾,斩鬼纳福。天完徐,濠州郭,红巾香军莫来扰……”
那小贩一边吆喝,一边低头削刻着物件,孟开平饶有兴致地走了过去。
“这桃木剑护身符怎么卖?”他随口问道。
“五文一个,十文叁个。”那小贩头也不抬回道。
孟开平拎起一个细看,忍不住嘲讽:“就这么个小物件,能抵挡千军万马?”
闻言,那小贩终于抬起头,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旋即不紧不慢道:“郎君好武艺,有腰间叁尺以自保,百姓们手无寸铁,只能以桃木求心安了。”
孟开平怔住了,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心中顿时一紧——他今日分明未曾佩剑。小贩见状便解释道:“郎君莫怕,在下也曾习过几年武,只是后来荒废了。”
习武之人眼力非凡,身形吐息一辨可知。孟开平恍然,松了口气道:“幸会,原来是同道中人。敢问阁下,我有位好友即将入场科考,不知此物能否为他添一丝气运?”
“入场科考,那必得拜一拜文殊菩萨。郎君不如去趟长庆寺,那里的护身符十分灵验。”小贩也是个厚道人,提醒道:“只是莫要赶在明日。明日初一,有位贵人前去敬香,闭寺一日。”
“闭寺?”孟开平皱眉道:“谁家这么大排场?”
小贩摇了摇头,重新捡起手边未完的活计,嘟囔道:“还能是谁家?自然是咱们那位总管大人家。”
*
码头处,渔船内,孟开平等了许久才瞧见吴九和二狗的身影。
“一群狗娘养的!”吴九进了船,将一包烧鸡拍在桌上,狠狠骂道:“出门没看黄历,竟遇到群公子哥儿手下的家奴,不准咱们买,全给卷走了!”
二狗解了包袱叹道:“兄弟们凑活着吃罢,谁教咱没人撑腰呢。”
孟开平心里揣着事,也郁郁道:“明日恐怕求不来签了。听说总管家小姐要去上香,长庆寺闭寺,不接待外客。”
此言一出,简直是雪上加霜,约好的事全被打乱了。少年们皆义愤填膺道:“什么世道,她上她的香,咱又碍不着她!”
“行了,你们可别在城里闹腾,气性再大也得忍着。这世上的不平之事多着呢,明日去不成寺里也罢,节时江上有龙舟可看,照样热闹一日。”
阿毫他舅忙了大半天,此刻正立在船头佝着腰收桨。说话间,他点了点孟开平,朝众人使了个眼色——这小子的爹可是府衙的通缉犯,徽州城可不比昌溪,一旦闹腾起来多半要吃亏。
阿毫也忙劝慰道:“大家好不容易进趟城,莫要为此事烦忧。心中有佛,不拘小节。今日我禁酒禁荤,明日再于寺门外跪拜一番,也算全了此行。”
他不吃,众人可饿得不行,牢骚几句也就把这点儿不快抛在九霄云外了。
一番酒足饭饱后,月洒清辉,江上传来阵阵弦声。
“谁在唱曲?”
“是花船上的歌伎。”
一听这话,少年们都坐不住了,纷纷跳出船舱张望。远远的,数条画舫缓缓漂过石桥下,红纱粉帐,衣香鬓影,悠扬婉转的曲调并着勾人入骨的嬉笑声顺江而来。练江两岸的小楼,不知何时也亮起了朦胧烛光,其上有不少秀丽女子倚栏招袖,眉目传情。
“曲江花。宜春十里锦云遮。锦云遮。水边院落,山下人家。茸茸细草承香车。金鞍玉勒争年华。争年华。酒楼青旆,歌板红牙。”
阿毫吟了首秦观的《忆秦娥》,不禁感慨万千:“不知那金陵城中的秦淮风月又是何等景象。”
毛虎没法出口成章,只愣神喃喃道:“等有了银子,咱也要把家搬到城里来……”
“还要娶个漂亮媳妇。”二狗眼巴巴接道:“这城里姑娘就是标致啊,瞧那小脸,那身段……”
孟开平一巴掌拍在他脑壳上,嫌弃万分:“擦擦口水!”
二狗一个激灵回过神,赶忙用袖子胡乱抹了把嘴,扭头问吴九:“哎,听说你娘已经帮你订亲了,那姑娘长啥样?”
吴九挠了挠头,心烦意乱道:“订了,就隔壁村那个兰芳,我娘只说她屁股大好生养,鬼知道长什么样。”
少年们顿时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有人酸溜溜道:“你白日里出去干活,夜里熄了灯钻进被窝里都一样,能生儿子就行!”
“去你大爷的,我让你满嘴喷粪!”吴九同那人抱着滚打在一起,回嘴道:“香椿那丫头连说话都不利索,小心你儿子生下来也是个结巴!”
“要说这女人啊,长得越漂亮越不安分,还是老实些好。缝缝补补奶孩子,听话顺从点儿比什么都强。”毛虎如是道。
“此言差矣,若夫妻间志趣迥异,易生怨怼。”阿毫也发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男女有别,内外有序。女子高谈阔论不宜,红袖添香即可。”
他们这厢聊得热切,孟开平却始终盯着对岸的绣楼,不置一词。
二狗用手肘捅了他一下,挤眉弄眼道:“怎么样,平子,想娶个花魁似的美人放家里不?”
“还花魁呢,做梦去罢!”吴九左右手各搭一人肩膀,夹在中间,扭头冲着孟开平道:“上月孟叔给他相看媳妇,就那于家小姐的表妹,姓王。听说生得跟画儿似的,又是亲上加亲,多好的一桩姻缘。偏这臭小子嘴贱,说那小娘子……”
“我嘴贱?”孟开平一巴掌挥开他的胳膊:“自幼读书,结果连巨鹿之战都不晓得,她读的啥?”
“识字就不错了,娶媳妇又不是娶状元,人家读的都是女子闺训,聊点旁的不行?”二狗大笑总结道:“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下次再这般,王小娘子还得被你气走,到时你就打一辈子光棍罢!”
“狗眼看人低。”孟开平跳到石墩上,昂首挺胸,不屑道:“花魁算什么?老子要娶个比天上花神还漂亮的!你们一个个目光短浅,从不考虑往后——我媳妇得是个真正的世家小姐,知书识礼,博古通今。等有了娃娃,我教他习武,她教他习字,这样子孙后代定能文武双全……”
众人听不下去了,七手八脚将他扯下石墩,笑骂道:“瞧瞧,这人分明是把酒喝到脑袋里醉糊涂了!还世家小姐呢,别以为你爹手里有几个兵就了不起了,要不是于家老爷贪财,你大哥也娶不到乡绅女。”
又闹了一阵,少年们叁叁两两寻地方睡去了,有的窝在船舱里,有的就睡在码头旁的石阶上。孟开平将阿毫拉到一边,从怀里掏出桃木剑塞给他:“喏,这可是好东西,保你平安顺遂,百邪不侵。”
阿毫接过一看,愣愣道:“你不是不信这些的么……”
闻言,孟开平翻了个白眼:“我钱多花不完,闲的。”
他说完就转身去了船内,阿毫立在那儿,犹豫半晌没好意思叫住他。
其实他一直想问孟开平,与那王小娘子的婚事是否真的无望了?若如此,也该早早另议才是,不然孟叔都快把事情落定了。
连这样的人家都弃如敝履,可见其心气之高,真不知他日后究竟愿娶何人。
*
第二日一早,少年们便赶到了长庆寺。
此寺向来香火鼎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今日却大门紧闭,门外还停着架锦绣帷轿。
“果不其然,当真是总管小姐出行。”众人远远瞧着那轿子,咋舌道:“得亏是在城里,不然还不知多大排场呢。”
寺外有不少带着刀兵的护卫盯着,阿毫也不敢多留,只在门前拜了拜便欲离去。
就在此时,寺门顿开,先是步出位住持模样慈眉善目的和尚,紧随其后便是位身着绿衣的窈窕少女,再后头还跟着一众恭恭敬敬的小沙弥。
“可是那位贵女?”吴九踮着脚探头探脑,只恨离得远了些,瞧不清楚面容。
“自然不是,多半只是个婢女。”孟开平觉得他简直笨死了:“你见过哪家贵女随意抛头露面的?”
那绿衣女子同住持交谈了几句,旋即注意到被阻寺外的零散香客,又另外交代了几句,这才重新返回寺内。
很快,住持身旁的一位小沙弥便来到孟开平几人面前,双掌合十礼道:“阿弥陀佛,本寺已提早半月告知闭寺事宜,辛苦诸位施主远道而来。”
“小师父,既如此,可否通融一番让我们进去?”孟开平开口道:“片刻功夫便好,绝不叨扰贵客。”
那小沙弥摇了摇头,解释道:“师家夫人即将生产,今日那位小姐亦是诚心来此,抄写经文,为母祈福。不便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什么玩意,有奶便是娘呗。”二狗小声骂骂咧咧道:“她家供着你们寺里的香油钱、斋饭钱,何曾把咱们平头百姓放在眼里……”
“施主慎言。”小沙弥又是一礼,歉然道:“师小姐担忧于民不便,故而本寺半月前便张贴告示,城内百姓大多知晓……小姐慈心,嘱本寺将此物赠与寺外香客,聊表歉意。”
说着,他转向先前叩拜祈福的阿毫,将手中一物递出:“这枚护身符乃文永住持亲自开光加持,愿公子心想事成。”
寺中寻常护身符十文一个,而这种绣金线开过光的要一两银子。阿毫受宠若惊般,赶忙接过:“多谢师父,多谢师父!”
回程路上,阿毫忍不住感慨道:“那位小姐真是出手阔绰,今日寺外少说也有百十人侯着,再加上米粽这一项,算来至少百两银子的花销。”
孟开平瞧着他喜滋滋的模样,轻嗤道:“蝇头小利便将你收买了?一百两于她或许只是一顿饭钱。”
阿毫将护身符细细收好,微微一笑道:“或许罢,但她既有此心,不比那些瘠人肥己、为富不仁者强上许多?”
至正十二年,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阿毫考完了府试,众人便约好在城里留下来,再热闹几日。
赛龙舟的场面声势浩大,人山人海间,也不知哪支队伍夺了魁首,只听头顶楼台一声高喝,金灿灿的铜钱自半空抛洒而下,成锭的银两砸在水里。
观龙舟的百姓们一时蜂拥而上,满地抢钱;舟上的汉子甚至跳入了江水中,为了赏银大打出手;而高楼上的贵人则嬉笑着,继续挥金如土。
孟开平冷眼旁观,只觉得荒谬。有几枚铜板恰好砸在他肩上,落在他脚边滴溜溜地打转,然而,还不待他拾起,便有一头发花白的乞丐猛扑过来。
老乞丐拾了铜板,两眼放光,跪在地上向楼台处叩了个响头,感激涕零道:“谢公子小姐赏!”
旋即他颤颤巍巍爬起身,孟开平却拦住他问道:“那楼上是何人?”
“自然是城中的权贵子弟,节时撒钱布施,图个吉利。”老乞丐将铜板藏好,眯着眼指给他看:“那杏红裙子,是同知耶律大人家的小姐;穿着艾青衣衫的,是达鲁花赤福大人家的公子;至于那霁蓝衣裙……哦,是总管师大人家的小姐。”
总管家小姐?这已经不是孟开平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了。他正想多问几句,却见高楼上栏杆处那抹明媚的霁蓝色裙角忽地隐去了,很快,身着艾青衣衫的公子也不见了身影。
这楼台只一边可下,孟开平犹豫片刻,竭力避开人群向那边挤去,同时紧紧盯着——果然,不一会儿,一位帷帽遮面的姑娘由婢女扶着自木阶飘然而下,身后还跟着位模样俊俏的贵公子,正探身焦急地同她说些什么。
孟开平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驻足观望,约莫只是因为好奇。
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亲眼瞧着那姑娘的身形轻盈得像一片云,袅袅婷婷,步履款款,一举一动都有种说不出的气度。类似王小娘子的行止风范,可相较于她又矜贵好看得多,旁人怎么学也学不来。
出手阔绰是她,为民着想是她,撒钱戏弄也是她。她年岁颇小,不知生得是何模样……
可惜,等孟开平终于挤到了近前,那抹霁蓝色只眨眼的功夫便隐在了轿帘后。
轿子很快抬走了,逐渐化为一个小点消失在长街尽头。青衣公子满脸懊恼地眺望着,不一会儿,那位杏红裙子的同知小姐也匆匆下来了。
“怎么走了?”
“她说这里闹得慌。”
孟开平凭借着极佳的眼力,将他们的对话猜了大半。他想,那几篓铜钱应当是这位同知小姐洒的,毕竟她方才在楼上笑得花枝乱颤,最是张狂,只差没失足跌下来了。
这会儿,吴九也瞧够了热闹,挤过来拍了拍孟开平,指着那青衣公子道:“呦,那公子哥儿身边的小厮,咱们被抢的烧鸡可有他一份。”
烧鸡?谁还顾得上烧鸡呢,至少孟开平已经没心思记挂这个了。
一年多来,他随着父兄对扛元军,却从没想过元军中的兵士大多也不过是普通百姓。归根结底,真正的敌人其实是元廷权贵们,是高台上的那群人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势力。
明明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人,只是因为出身天差地别,此生便注定为敌了。那书生气的公子哥,还有那云彩似的小姑娘,都是他的敌人。
即便他们今日相隔咫尺。
午后,出城回村的路上,孟开平一直默不作声。吴九反复问他怎么了,难不成撞见了水鬼?孟开平却根本说不上来。
他总觉得自己眼前蒙着抹浓烈的霁蓝色,在日光下绚丽又耀目,绸缎般流光溢彩。
原本安排在节前的议亲教他躲了个干净,节后,孟开平终究被老爹抓住。孟顺兴强逼着他又去了趟王家,送了一堆礼,一幅要让他当上门女婿的热情架势。
“大哥,强扭的瓜不甜。”孟开平事后同自家兄长抱怨道:“你跟爹说说罢,就说我再也不见那姑娘了,旁的姑娘也不见,我已经有想头了。”
“你有什么想头?”孟开广端起茶盏,温言道:“只要是良家女子,即便爹不肯,我可以去帮你提亲。”
孟开平沉默好半晌,终于,闷声却又坚定道:“我要娶那个总管家的小姐。”
闻言,孟开广差点儿将一口茶水喷出来。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好半晌,最后还是孟开广先鼓足勇气开口。他咳了两声,颇为尴尬道:“平子,你晓得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晓得。”孟开平一脸无辜且理直气壮道:“我又没说现下就要娶,过两年嘛,她瞧着年纪还小,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但我瞧着她蛮好,连达鲁花赤家的公子在她身边都跟哈巴狗儿似的,想来容貌不错。至于家世,我暂且还没瞧见比她更好的,等瞧见了再说罢……”
孟开广已经不知该从何下手打消弟弟的念头了,他也不愿直说什么高攀不起,只循循劝诫道:“师家小姐今年才十岁,议亲还早。平子,你赌气也该换个赌法,不该拿婚事玩笑。”
他哪里是钟情师家小姐,分明是不服权贵之势罢了。
孟开平被戳中了心思,硬着头皮道:“当年刘秀发迹前说要做执金吾、娶阴丽华,旁人同样笑他痴心妄想,凭什么志向与婚事不能握在我自己手中?”
“光武帝是宗室之后,汉高祖九世之孙,他入过太学,家中又与阴氏有姻亲。孟家祖辈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没结交过权贵,自不可同日而语。”
孟开广继续坦言道:“再者,咱们是叛军,除非你能夺下徽州城,否则你与她之间绝无可能。”
“那便夺呗。”孟开平只想先寻个借口搪塞自家老爹:“总归我是不愿将就的,此事不急,先立业后成家嘛,到时再让爹帮我议亲……”
什么自己把握志向婚事,分明是不肯管理军中琐事,只想上阵杀敌。孟开广也明白弟弟的心愿,便望着他,眼含笑意道:“你效仿前人,可知要夺得怎样的高位?光武帝娶妻封侯,你若想娶师家小姐,便照着师大人的位子拼一拼罢。”
“他是几品官?”
“一路之长,正叁品。”
孟开平应了一声,根本不以为意,随口搪塞道:“行啊,那等我当上叁品大员再娶她好了。”
“此等光宗耀祖之事,便担在你肩上了。”孟开广无奈,干脆顺着他的话头玩笑道:“届时,为兄可等着喝你二人敬的那盏茶。”
当日的对话,兄弟二人都未曾当真。只是没过多久,孟顺兴便停了孟开平拨算盘的活计,发了好一通脾气,而后便将他撵去了军中,再不提议亲之事。
孟开平知道是兄长暗中帮衬他,美滋滋地想,等老爹干不动了,大哥当主帅,他当副帅,何等的快意潇洒。
*
“后来呢?”
师杭正听得入神,男人却突然不说了。她转念一想,是了,一语成谶,如今他得封高位,可他的父兄都已不在人世了。
于是她托着腮,睁大眼睛,转而追问道:“你总不会就见过我这一面罢?连模样都没瞧见,竟还耿耿于怀至今。”
孟开平坐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冷哼一声:“这还不够吗?你当年好生气派啊,高高在上扔银子,差点砸着我脑门!”
“都说了不是我扔的。”师杭嘟囔道:“早知道你站在楼下,我就该让宁姐姐他们扔准点……”
“不说了不说了!”孟开平被她气到了,拂袖欲走:“想听说书,大小姐您自个儿编罢!”
师杭赶忙拉住他,急切道:“不许走,你还没回答呢,到底何时见过我?”
孟开平盯着她的小手,瞧了半晌,蓦地笑了:“你真想知道?”
师杭颔首,决心死个明明白白。
识得和见过不可一概而论,她笃定孟开平是个见色起意之徒,所以她到底是何时大意了,教他偷窥了去?
孟开平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悠悠道:“小人之心。我可不是那等鸡鸣狗盗之辈,见你也是光明正大地见,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去岁二月花朝节,何故要去花神庙祭拜?”
闻言,师杭立时大惊失色。及笄前那回生辰,她确实亲自去了花神庙,还同几位闺友盛妆领祭。
“当日,路边的百姓恐怕没一个看得清高台上的美人,偏我无心插柳柳成荫。”孟开平笑吟吟道:“沉善长约我在花神庙外的清江楼会面,我原想坐在大堂里,事毕便走,可他却说庙里有热闹可瞧,楼上雅间一览无余……筠娘,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天定?”
此刻,师杭根本说不出话来。
如果不是那一面,恐怕孟开平早记不起她了,更不会再生出夺她到手的心思。可若没有当日一面,她又怎会侥幸活到今日?
十岁那年,她与福晟熟识,孟开平在练江岸边初次见她;去岁花朝,她与福晟订下亲事,孟开平同样未曾错过。
这么些年,原来在她的余光之外,竟还有一个人早就记挂着她。只是她明白,这种记挂无关风月。
今夜说得已经够多了,多到他记起了一些早已封存的陈旧之事,心头酸涩。孟开平仰头望着高悬于空的明月,估摸时辰不早了,便嘱托道:“早些歇息罢,多谢你送的礼,我会好生珍惜的。”
临走前,他扶了扶少女的鬓发,难得温柔道:“我同你说的那些话,你记得好好想一想。筠娘,福晟与你有缘,我又何尝不是呢?”
若非身份所隔,这样的缘分,或许她早该是他的女人了。
*
甫一出院门,孟开平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回想良久,确信自己方才的话语毫无破绽,绝对未曾透露半分不该有的心思——他只是贪图她的容貌与家世而已,对她这个人本身嘛,根本没什么情意。
福晟心悦她,心悦到可以放下高傲自负,亦步亦趋地追求。可孟开平做不来这些。
所以他永远不会教她知道,除这两面外,他还曾见过她一回。
就在渡江前的一个雪日,在他即将离开徽州之时。
小雪未晴,寒意难消。少女怀抱琵琶与绿衣婢女一同从琴坊中步出,而他恰与几个同僚醉眼朦胧地倚在酒楼二层上,聊天侃地。
这回是他居高临下,可她依旧从始至终未向他投来一丝目光。
临上车前,萧肃冷风掀起了她帷帽的一角,惊鸿一瞥,却将少年的酒意都驱散了。
容色如胭,香阵卷温柔。少女身上湖蓝羽纱的鹤氅映在白雪皑皑中,正如数年前的霁蓝长裙,江水一般澄澈明亮,洌然进了心底。
马车已渐渐驶远了,孟开平想也不想便推开身侧同僚,直接撑着栏杆翻身而下。安稳落地后,他又不顾沉善长的呼喊,一路追去。
接连转过数条街巷,最终,他追到了师府的牌匾下。高门大户、宝马香车,他亲眼看着少女进了府中再也不见。
落雪打湿了他的衣衫,也不知是不是酒意作祟,霎时,孟开平只觉得委屈憋闷,悲从中来。
叁年而已,父兄亡故,接管军权……日子过得飞快,快到他都没有机会细细回忆从前。父兄皆死于元军之手,他想起自己曾对兄长夸下的海口,想起兄长对他的期许,简直无地自容。
漫天飞雪中,他独自一人立在原处良久,望着头顶大大的“师府”二字,一股莫名的执念似藤蔓般牢牢缠住了他的心。
此一时,彼一时,十年河东转河西。
元臣之女,他绝不会娶,可他终有一日会爬到足够高的位置。这户连父兄都不敢提及的人家,到时也会在他的掌控中。
至于这家的掌上明珠……
俯首即拾罢了。

(三十)胆量

没有浓情蜜意,没有海誓山盟,也没有生死不离,他只说了这样一句。
跟着我。
男人在情场上的话语不可信,可师杭竟信了孟开平八分。
因为这是个傲气十足的男人,他说要挡在她前面,拉着她向前走,就绝不会将她抛在身后。
除却师棋,她在这世上已经孑然一身了。这样的乱世,姐弟间未必还有再见之日,师杭不想死,那她就必须想法子活下去。
试着为自己活下去。
孟开平走后,师杭又取出了那本《杨业传》。朱先生想借她之口转达的叁条计策,她想,她已经全部参透了。
杨业抗辽,却为其忠心效力的宋廷所害;杨完者平叛,最终又会死于何人之手?
师杭猜,或许令杨完者一败涂地的,不是孟开平,也不是各路起义军,而是元廷。朱升在暗示她,此人不会成为孟开平的阻碍,因为他早晚会死在自己人手上。
师杭不知道命数如何能推演得出,但她还是决定一五一十地告诉孟开平。这计策就像投名状,更是朱先生送她的人情——唯有她如实相告,才算真正站在了孟开平这一边。
待他下回来时,她会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然而,师杭等了孟开平数日,不仅未曾等到人来,反而发现露华阁外守着的兵士更多了。从前只她一人被禁足,如今连柴媪和小红也出不得门,俨然要将她们与世隔绝。
师杭心中惴惴不安。外面仗打得如何,她一概不知,她只知道,孟开平对她有疑了。
叁日后,沈令宜翻过墙头来见她,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师姐姐,苗军恐怕要攻城了。”她满脸担忧道:“我放心不下你,可沐恩无论如何不许我来,他说……”
沈令宜犹豫片刻,觑着师杭的神色,小心翼翼道:“他说你,是敌非友。”
“为何?”师杭的素手掩在袖袍下,紧攥成拳:“我有急事要见你开平哥,这其中许是有些误会。”
沈令宜肃着小脸,摇摇头:“他们前日夜里接到斥候来报,苗军此番有十万之众,咱们却只有叁千,如今一兵一卒都离不得前线……”
“你说什么!”
师杭霎时睁大眼睛,高声质问道:“你方才说,城内有多少兵士?”
沈令宜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怔怔答道:“叁千……”
师杭如站立不住般,后退半步,颓然靠在墙边。柴媪和小红都被遣开了,沈令宜赶忙上前扶住她,焦急道:“师姐姐,你怎么了?”
怎么了?
她只是觉得惊心。
孟开平亲口告诉她,他派了七万人前去攻打婺源,徽州城内还余下叁万兵士。况且他说了不止一次,更不至于次次误言,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在故意骗她。
“城内布防是谁告诉你的?”师杭苍白着面色,轻声问道。
“是沐恩……啊,就是齐闻道。”沈令宜直觉不妙,试探道:“有什么不对吗?”
师杭大致猜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愿多说,只勉强微笑道:“没什么不对,想来他不会骗你。”
*
叁千对十万,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
从杭州行军,至少需要六日才能抵达徽州,从徽州到婺源,则需要叁日功夫。因此二十六日一接到斥候来报,孟开平便知道城中出了内奸。
胡大海前脚刚走,杨完者后脚赶至,何至于如此凑巧。
余下的叁千兵士不仅是孟家军精锐,还是当年一同随他从昌溪打到徽州的。其中多数人的名字,孟开平都叫得出,所以他笃定奸细不在军中。
“孟家小儿,投降不杀。区区叁万人马,也敢与本帅相较?不自量力!”
七月二十七日,杨完者骑着战马于西城门下放话,威风凛凛,目空一切,显然已将夺下此城视为探囊取物。孟开平闻此豪言,立时便明白奸细是谁。
她终究还是背叛了他。
朱升看错了人,他也看错了人。尽管他早有准备,可心中还是止不住失望与痛恨。
“将军,有人通敌。”袁复立在他身侧,咬牙切齿道:“此战之后定要彻查。”
不必多此一举了,孟开平暗暗地想,他会亲手了结此人。
“把四面城门打开。”他冷静吩咐道:“今日,咱们便效仿诸葛丞相,唱一出‘空城计’。”
杨完者恐怕早就算好了,胡大海二十叁日领兵出城,今日应当才抵婺源。即便徽州城危,两叁日内也回救不及。
可他绝想不到,近十万兵马此刻只在七十里外,正日夜兼程从后方围堵而来。只需一日功夫,杨完者便会优势散尽——十万对十万,毫无悬念,苗军不是孟家军的对手。
借内奸之手,孟开平设下此局。当然,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这是关于胆量的对决,唯有敢于搏命者才能赢到最后。
他倒要看看,这位名震义军的杨元帅,究竟敢不敢率军入城。

(三十一)人头

天将明时,战鼓声歇。
师杭蜷缩在床榻一角,听着外头的动静,躲在床帷内兀自出神。
昨夜就寝后不久,她听见战鼓骤响,而后便再没了睡意。城破那日的噩梦仍历历在目,“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世上的战火从未停歇,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一夜未眠,少女的眼底青黑,可她的头脑却无比清醒。
“姑娘,喝些茶水罢。”小红见她举止怪异,同样一夜不敢阖眼:“您若是身子不适,奴婢这就去寻大夫来。”
师杭没有接过她手中的茶盏。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她勉强压下不安,正欲下榻梳洗,却听见院外一阵嘈杂。
想也不想,师杭当即跑出内室。她甫一掀开珠帘,正瞧见大门被一脚踢开。那沉重的声响仿佛落在了她心口处,如千钧铁石般,惊得她停在原地动弹不得。
踢门的不是旁人,正是数日不见的孟开平。此刻,男人右手提着长枪,左手拎着个布包,身披战甲满脸血污,连面容都瞧不真切。
他留了一队亲兵守在院内,孤身一人进来,半晌却一言不发。师杭摸不透他的想法,只得穿着单衣,赤着脚困在原地。
“你……胜了吗?”她犹豫良久,低低开口道。
闻言,男人高大的身影晃了晃,旋即将长枪立在门边,迈步走近她。
师杭有些胆怯,下意识想往后退,可还不等她动作,男人已经大步走到了她面前。霎时,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你觉得呢?”他阴恻恻地问:“你盼着我胜吗?”
男人的目光锐利如箭,除了凶狠与压迫,还有浓烈的杀意。师杭浑身发寒,侧首便想让小红先出去,没想到孟开平一把掐住了她的后颈,质问道:“这两日不见,你就以为我死了,是吗?”
他的掌心从来都是温热的,可现下,师杭只觉得自己后颈处一片湿冷——像是沾上了他手中未干的人血。
“我……自然希望你平安无事。”她竭力劝自己冷静下来,想要稳住阵脚:“你不会死,因为苗军不是你的对手。”
许是她这话说得太过直白,明显是在讨好,孟开平嗤笑一声道:“何必违心?即便你说你日日盼着我死,我也不会杀你的。”
说罢,他将左手的布包丢在地上,又将她拎了过来。
“筠娘,我来只是想问你一句,在你眼里,我孟开平究竟有多蠢?”
那布包在地上滚了几圈,最终停在桌角旁,封口也几乎散开。师杭借着烛光定睛细看,竟发现脚边是一条刺目的血痕,还有一团黑漆漆的东西露在布包外。
“这是何物?”她颤声问道。
孟开平为了使她瞧清楚些,便强摁着她的头,逼她去看。同时又将那层粗布扯下。
“无甚稀奇。”他附在她耳边轻笑道:“左不过是颗人头罢了。”
师杭当即尖叫一声。
这下她彻底看清了——从布包中滚落而出的是颗鲜血淋漓的头颅,那团漆黑竟是人发!而被枭首者死不瞑目,一双眼目眦欲裂,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师杭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却被男人死死制住,男人任由她呜咽低泣,根本不为所动。他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端起案上那盏冷掉的茶水,漠然道:“为你们元军哭丧还早了些,杨完者趁乱逃走,此人只是他麾下镇抚李才。”
说着,他呷了口茶,单脚踩着那人头像踩一颗马球,好整以暇道:“我还得多谢你,让他以为这城中尚有叁万守备。否则,我也未必能等到胡将军回援,里应外合围歼苗军。”
兵力不足,只能智取。他将四面城门大开,毫不设防,杨完者却畏首畏尾驻兵不前,以至于错失良机。此战苗军大败溃逃,可见天不助元。
师杭伏在他脚边静静听着,只言片语间,她已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孟开平早知元帅府内有苗军细作,却始终引而不发,反倒以她为饵虚传军情。
其实,这个计策根本算不上高明。不论是叁万还是叁千,于他而言都是以少战多,他只是不肯信任她。
“我没有背叛你。”师杭扬起头,泪光盈然却倔强道:“孟开平,是你欺我在先的。倘若我有什么对不住你,也只是因为没有告诉你府中细作是何人,可我从未与他透露过半点军情。”
然而,孟开平盯着她,眸光中尽是轻蔑之色:“你还跟我狡辩?那人我早抓了,他亲口承认是你与他传递消息……”
“你让他来与我对质。”师杭毫不露怯。她站起身,也轻蔑地望向孟开平,坦言道:“他确实曾拉拢过我,可惜被我拒绝了。苗军不足与谋,既然他们早晚会败,我又何必搭上自己?从石门回府的那日起,我便与那人断了联系。他污蔑我,是因为他将我视作了你的同党,若能在临死前拉上个垫背的,何乐而不为呢?”
孟开平一时被她这番话震住了。他根本没想过她会拒绝一个与他抗衡的机会,或者说,他以为她会不顾一切置他于死地。可少女眼下正亭亭立在他面前,神情坦然,根本不似作伪。
“你……”他张了张嘴,语气明显软了下来,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圆场。
幸好,他还是愿意相信她的。如若他待她毫无恻隐之心,根本无需当面质问她,早该将她拖出去砍了。师杭见状略觉宽慰,正欲再解释清楚,却见男人眉头一紧,豁然起身。
“不对!”孟开平颇为急切道:“府内还有同谋!”
师杭霎时大惊。
“若不是你,说明还有旁……”孟开平未曾说完,突然莫名弯下腰猛咳了两声,旋即单手撑住了桌案。
师杭不明所以,下意识上前扶住他,却见男人此刻浑身发颤,面色青白,额上全是冷汗。
他似乎剧痛不已,但仍竭力指了指臂边方才饮过的茶盏,艰难喘息着提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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