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慈太君仙舆欣就养 勇将军使节出从征 话说宝玉要请贾母同至赤霞宫奉养承欢,贾母那时在酆都荣府上奉翁姑,未免拘束。此去就养爱孙,仍旧当起老祖宗来,自是愿意,却怕贾源夫妇不允宝玉曲体重围之意。 次日至贾源处请早安,陪着谈些旧事,趁祖爷爷欢喜,便将此事委婉陈请,说得十分恳切。贾源本是公忠体国的大臣,于家事不甚在意。听宝玉说的入情入理,即时应允。国公夫人也深知贾母年老,平时家政都是姨娘们分管,在此与否并无关系。既是贾源答应了,便顺着说道:“你奶奶在这里也闷得慌,让她去疏散疏散吧。” 宝玉听了大喜,又陪着说了一会儿闲话,出了那院,便一溜烟跑至贾母处,说道:“祖爷爷、祖奶奶都答应了。咱们预备走吧。”贾母笑道:“到底宝玉面子大,我正发愁怎么跟老人家说呢?你倒说好了回来啦。”宝玉又催着鸳鸯替贾母归整东西。鸳鸯道:“那都有他们呢?我这里新来的,怎么插得下手去?” 宝玉归心甚急,只得又姐姐长姐姐短的央及那些丫环。他们听说贾母要走,就忙着收拾起来。这件收起,那件带去,哪一件要请示太太带去不带,乱腾腾的堆得满地。鸳鸯看不过去,说道:“这些东西那里都有现成的,决短不了,只理老太太随身穿的用的吧。”这才省了许多事。只四季常穿的衣服和随身应用的东西,也装了好几个大箱子。 宁国公夫人知道了,赶紧打发人来,说是明儿中午,请西府里太太饯行,就在会芳园里聚聚。还说请太太务必带了哥儿去。贾母正忙着,也只可答应。届时坐了家里的朱轮后档车,带了宝玉同去。那里也有家里的班子,演些吉祥热闹戏文。陪客都是族里老婶娘、老妯娌们,自有许多周旋说笑。宝玉却跟着贾演另坐一席,席间无非谈些史事、兵法,以及自己当年战绩。宝玉本来不大爱听,台上演的又是“独占花魁”,那扮卖油郎的小生脸庞眉眼有几分像蒋玉函,更看得满腔闷气,便想要回去。偷眼看看贾母座上正说得高兴,又不好催得,直坐至上灯方散。 次日便是启行之期,贾母领着宝玉叩别了贾源夫妇。宝玉又向代善叩辞。问爷爷何时可去?代善只是微笑,问至再三,方笑道:“我是懒得出门的,等你老太太花甲再周我去凑个热闹吧。”紧赶着便料理登程。贾母坐着八人绿轿,凤姐、鸳鸯、晴雯和贾母带的丫头珊瑚、翡翠分坐了三辆大鞍车,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引路。 出了酆都城,全是一片黄沙,那舆马便走得快了。一霎时过了冥界,那边又另有舆从伺候。大家服侍贾母,换上轿子,然后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仍旧飞驰前进,直至赤霞宫二层门内下舆。黛玉先已得信,约同迎春、香菱、尤氏姐妹在那里迎候。 只见贾母扶着鸳鸯缓缓行来,凤姐、宝玉跟随在后。黛玉、迎春先向前迎了几步,叫声“老太太”,贾母一手拉着一个道:“我的儿,我心疼了那么些日子,你们还好好的在这里呢!”香菱等也都见了。贾母道:“这位是薛家姑娘,我是认得的。那两位是谁?好生面熟。”黛玉道:“这是琏二哥哥的新二嫂子,见过老太太的,想是忘了。那是尤家的三姨儿,现在是柳二奶奶。”随后又是紫鹃、麝月、金钏儿上前请安。贾母笑道:“你们这些人怎么凑在一块儿的?真是把我喜欢糊涂了。” 凤姐儿见了尤二姐,满心惭愧。尤二姐却大大方方的向她叫声“姐姐”,凤姐不免也叫声“妹妹”。那尤三姐见了凤姐,却面有怒容。凤姐招呼她也带理不理的,又狠狠的瞧了凤姐一眼。黛玉道:“我给老太太收拾的屋子,老太太瞧瞧好不好?”便引贾母直至工字院正房。床柜几案都照着内室,布置一新。也有后房,预备丫头们住着。房里靠着墙放着紫檀螺钿长几,正中摆的是古铜绣绿太师鼎。左边是一个均窑大花囊,满插着各色牡丹。右边是龙泉冰纹大果盘,满供着透黄玲珑佛手。靠窗一排紫檀螺钿椅子,当中是青绿山水大理石的圆桌,照样配的凳子。墙上尚有些名人字画,那两幅赵伯驹的仙山楼阁,苏汉臣的工笔美人,更见精致。 宝玉、黛玉先双双拜了,大家也都拜了,请贾母上炕歪着歇息。鸳鸯取过唾壶眼镜盒,放在炕几上,众人随意坐下,只见凤姐、黛玉、尤二姐站着。凤姐向四下里看了一番道:“这比家里老太太的屋子还讲究呢!”贾母笑道:“你看着好,今晚上就陪我住在这儿吧。”凤姐笑道:“这房子得要有那福气才压得住,我倒想住也得配啊!”又向黛玉道:“林妹妹,你一向不大布置屋子的,真亏你布置得件件合适。这回妹妹大喜,我也没得赶到,听说姑爹姑妈也都见着了,我真替妹妹喜欢。还听见宝兄弟说,妹妹背地里还惦记着我,我这做姐姐的太丢人,拿什么脸见妹妹呢?” 黛玉听了,还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方答道:“凤姐姐还是这么会说话。”凤姐是有心病的,听见这话登时脸上飞红。此时香菱正和尤三姐唧唧喁喁的在一边话说。贾母见迎春闷坐无言,便问道:“迎丫头,你也住在这里么?”迎春道:“我在那边薄命司里住着。”贾母皱眉道:“怎么单取这个名儿,怪难听的。我来了,你也在家里住几天吧。”迎春道:“我也不断地在这里住。这一向宝兄弟不在家,他把我接来给林妹妹做伴,好几天没回去了。”贾母又问道:“宝玉呢?”黛玉笑道:“他是无事忙,一会儿也坐不住的。不知道往后头又抬掇什么去了。”贾母道:“我也到你们新房里瞧瞧去。”说着便坐起来,黛玉忙唤鸳鸯、晴雯,都不在这里。珊瑚、翡翠听见了,走进来,贾母便扶着她们二人来至后院。黛玉和众人都随后跟着。 一时进了堂屋,宝玉和鸳鸯、晴雯正在西屋里向麝月、紫鹃等说这两天在酆都的事,一听贾母说话,连忙都走出来。宝玉道:“老太太精神真好,一点也不显着累。”贾母道:“我闷了这些日子,到这里一疏散,倒显出精神来了。”凤姐笑道:“人逢喜事精神长,这句话是不错的,那王母娘娘闷了,她孙子刚娶了媳妇,偷丈母娘家里一个挑子给奶奶吃,这一笑,就笑了三千多年哪!”贾母笑道:“你这猴子,总忘不了吃蜜蜂屎。”说得众人都笑了。 贾母进了新房,说道:“这地方我好像来过的。”迎春笑道:“这屋子曲曲折折的有点像怡红院吧。”贾母道:“说他像也不太像,乍一看可像得很呢。”又见那屋里绣帘锦幔,彩毯华菌,十分绚丽。说道:“新房原该华丽的,像这样就好。那宝丫头偏喜欢素净。到底不是好事。” 黛玉让贾母在躺椅上歪着,正对着元妃画的富贵神仙直幅,画的是牡丹水仙,正中钤了一封贤德皇贵妃朱玺。贾母瞧见,说道:“这是元妃娘娘画的么?”宝玉道:“寻常也有代笑,这可是亲自画的。她还会几笔山水呢!”贾母道:“娘娘从前在家里就喜欢画画,可没有学成,大概在宫里那几年画好了的。”大家正说话,宝玉悄拉黛玉衣裳道:“凤姐姐的屋子给她收拾了没有?” 黛玉瞅他一眼道:“这还用你说么?”贾母问起香菱、尤三姐怎么到这里来的,她二人各述了一遍。贾母道:“姨太太真也可怜,叫那搅家精闹得家翻宅乱的,好容易他闹够了走啦,添了个孙子,正好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可又把菱姑娘给妨了。”又向尤三姐道:“我听那东府里老公爷说起珍阿哥还要出兵打仗去呢,你姐姐那么老实,珍阿哥一走那府里可不散了么?” 正说着,鸳鸯问道:“老太太饭摆齐了。”贾母和众人又同到中院来。黛玉让迎春、香菱、尤三姐陪贾母同吃。贾母道:“凤丫头她们呢?”黛玉道:“我给二位嫂子另外摆着呢。”贾母道:“你们都在这里吃了吧,大家热闹点。林丫头,你也只管坐下,别装那新媳妇的样儿。”于是又添上碗筷,一同坐下。 凤姐还是时常走上去,替贾母布莱添饭。黛玉、尤二姐向来没坐惯的,也跟在凤姐后头走。贾母道:“你们别招呼我啦,叫丫头们服侍吧。”又笑道:“我从前看你们还规矩,也看惯了。这一向自己又当了小媳妇才知道你们的苦处,咱们家规矩也太重,这里除了我,就是你们姐妹,不要那么拘着了。就是林丫头,也不是外头娶来的,只管随随便便的和从前一样,我瞧着倒喜欢。要尽孝也不在这上头。” 一时吃罢,黛玉问道:“老太太没事还斗个小牌吧。”贾母道:“今儿也乏了,咱们说说话倒好。”那天贾母初到,谈得非常高兴,连香菱也留着住下。尤二姐这几天本住在赤霞宫,替黛玉解闷。因凤姐来了,倒要搬了回去。黛玉、迎春都留她不住,还是凤姐心中有愧,花说柳说的留尤二姐在一屋里同住。那晚上说了无数懊悔的话,差不多要挖出心来给二姐儿看。 尤二姐本是爽直一路,听她说得情情理理,便也十分原谅她,倒成了要好的姐妹。尤三姐背地里几次劝她姐姐不要再上凤姐的当,尤二姐也不在心上,从此便和凤姐同住。鸳鸯也长住在赤霞宫,一心服侍贾母。遇着有事,方到痴情司去。接下不表。 如今且说荣国府中,自从李纨同着贾兰夫妇往九江赴任,家中便冷静了许多,只宝钗却比先前更忙了。从前李纨、平儿同管家务,平儿因自己不是正主儿,只是问到说到,从不多说。李纨不过持个大体,所有大生意都是宝钗拿的。有时和探春商量,可是家人媳妇们回事,遇着宝钗不在议事厅上,向李纨回过,也就算了。如今李纨走了,平儿更不敢做主,事事都要取决宝钗,因此早半天必得在厅上坐镇。就是回到怡红院,遇有急事,他们也要赶来面回,一刻也不得安逸。此时探春却搬回贾府住下。 原来周琼移镇长江,政府因江防吃重,命他添募二三十营新兵。周琼想到此事利弊关系甚大,若办得不得法,那官兵便是盗匪,特地赶信叫他儿子火速南来,帮同筹画。周姑爷得了信,不两天便起身趱程去了,一时归期难定。探春将住宅托与周府亲眷照管,自己乐得在秋爽斋住住。见宝钗操劳太过,有时也在议事厅帮着料理。 那天,王夫人偶然高兴,至秋爽斋来看探春。坐至傍晚,正值雨后新寒,不免受了感冒,夜里便泻了四五遍。第二天早起,宝钗、探春来请早安,王夫人正在炕上歪着。宝钗道:“太太还是请王太医来看看吧。”王夫人道:“我也没什么大病,刚才已吃些菩提丸。只是珍大嫂前儿来这里,说起上月就要请赏桂花,被那几场雨耽误了。眼下菊花开得正好,叫我挑个日子,到东府里散散。我和她说好了,明天准去的,这一来又去不成了。”探春道:“我们通知珍大嫂子,等太太好了再请,也是一样。”王夫人道:“只怕他们都预备了,你们明天去替我说声吧。”二人答应下来。 那尤氏上次来邀王夫人,本说是请去听听小戏。只因王夫人再三嘱咐,不要费事,仅只传了一班说书的。又因外客来了,要设王夫人的座位,只约了薛宝琴、邢岫烟,此外便是探春、宝钗、平儿,并无别客。本要约史湘云的,因她这几天正住在她叔叔家里,也不曾邀得。却想不到王夫人这两天刚刚病了。 到了那天,探春、宝钗和平儿约齐了,坐车同往空府,直至内议门下车,尤氏,胡氏接出。先至上房坐定,探春说起王夫人本来要来的,偏偏前天到园子走一趟,便感寒患泻,实在撑不起来,向尤氏致意道歉。尤氏道:“这怪我们请得不诚,耽搁了这些天。若早请也许太太来得了。我知道太太也喜欢热闹,只要身子好。没有不来的。”宝钗道:“邢妹妹也怕来了了,蟠大哥那个小子一直是跟她的,昨儿也有点寒热,又是哭又是吵,不知道今儿好了没有?”平儿道:“这天气一凉一热的,也真难对付,怎么叫人不受病。” 正说着,人回梅大奶奶来了。只见宝琴打扮得花枝招展,扶着丫环从游廊上款步进来。她和尤氏婆媳都不甚熟,另有一番世故周旋。尤氏见人到齐了,便请众人同至园内看花。进了园门,走过几处坐落,方到晚香堂。堂外太湖石最多,玲珑曲折,面面宜画。也同山子野草布置的假山上的两棵大金桂,开到二岁的花,浓香四溢。那高高低低的山石,都摆着各种盆菊,红白黄紫,无色不备。另有绿牡丹、黑麒麟几种,外间不易见的。大家随意玩赏一回。宝钗走乏了,坐在石礅上歇息,宝琴靠着石栏杆俯身采花。 平儿见一朵金凤翎低垂盆面,拾着一枝细竹子将花支起。探春绕遍山石,看各花棵上签的花名。一时,宝琴说道:“这园子比大观园小点儿,我倒爱他处处精致。”尤氏道:“这还是老辈手里盖的。那时候清客里头还有几个名手,后来詹子亮、程伯起那一班,哪里比得上呢。”文花擎个水晶盘过来,盘里养着各色花朵。尤氏命挨次送上,随意拣戴。探春、宝琴、平儿见那花鲜玲可爱,各拣了一朵戴上,只宝钗不要。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丫环们来请入席,便同向晚香堂走进。看那墙上挂的都是名家的菊花画幅,几案上摆列许多花瓶,有产瓷的,有古铜的,还有澄泥陶瓦的,也都插着各色菊花。尤氏让宝琴上坐,宝琴再三推让。然后坐下。大家次第坐定。女先儿上来请点书,宝钗向来不喜听书的,只说道:“拣好的随便说吧。”探春点了”梦虎姻缘“,是宋朝梁红玉的故事。宝琴点了一段“镜花缘”。平儿点了一部“还珠记”。就听得噔噔弦响搀着咚咚鼓声,引吭按调的说起来。 这边席上,众人仍旧说花,一面听着说书。少时,说到梁红玉桴鼓助战,那女先儿口齿伶俐,把那鼓声战声以及黄天荡的水声都形容出来。尤氏道:“那梁红玉是勾栏出身,倒能够佐夫立功。我们枉生在世族高门,白得了朝廷的封诰,未免惭愧。”宝琴笑道:“别人这么说还罢了,在大嫂子可说不上。只看大哥哥身居策府,将来手建功业,安邦定国,大嫂子便是萧侯的夫人了。那梁红玉算得什么呢?” 尤氏道:“别说安邦定国了,就是眼前这点小事,你大哥就够发愁的。这两天南阳闹土匪,商议发兵,他和那班同事也不知抬了多少的杠,一回来就是咳声叹气。你想他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出去外头有一帮朋友,只管吃喝玩乐。回家来,听姨娘们吹吹萧、唱唱曲子,多么自在。凭空的戴了这项愁帽子,倒弄得他荆天棘地,神仙不做做罪人,你说傻不傻呢?” 平儿道:“天下做事的人总带几分傻气,只看我们奶奶多么有心眼,我看她就傻当那份穷家,吭吭哧哧的省几个钱,挨尽了骂名也没落着好。那些送邢姑娘的猩猩紫裘衣,送袭人的天马皮褂子,哪一件不是自己白贴出来的。她说宁可自己贴几个钱,别叫家里人像烧糊了棚子似的,叫人家笑话,可不是傻心思么?”探春道:“要傻就傻大姐那个份儿。晴雯入画被撵也由她,林妹妹的死也由她,她总叫别人吃亏,自己一点儿亏不吃那才傻得过呢。”说得众人都笑了。 宝钗笑道:“新近还出了一个小傻子,也是咱们家里的。”大家问是谁,宝钗道:“就是走马上任的小兰大爷啊!这回送大嫂子的人回来,说兰儿到那里了,因为老爷从前上过李十儿的当,把什么门稿家人、刑名老夫人都裁了,单找些幕僚办事。那些佐杂小官和小监们,见知座都没座位的,他偏要他们坐炕说话。有一个官儿拿着中堂的信,当面求差使,他可翻了,立时挂牌出去,训饬了一大套。就得罪中堂也不管,这还不算呢。九江那缺,管着海关,本来不坏。他把自己就得的钱大把的拿也去,办了许多工艺局、农学书院。如今做官的哪个不为的发财,像他这傻了恐怕没有第二份吧。” 尤氏笑道:“我只佩服宝二爷的话,说得乐一天是一天,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呢?这话最通人。若拿定这个主意,什么正经事都不用做了。”探春道:“他说得如此,为什么出家出寻苦吃呢?可见还是想不开。”宝钗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头,别人哪里会知道呢?”众人只顾说话,那两套书早说完了,却不曾细听,女先儿又上来请点,大家都说不早了,你们也歇歇吧。尤氏却吩咐他们又吹打了一套将军令方罢。 此时已过定更,探春问道:“大哥哥还没有回来么?”尤氏道:“他见天总要三更半夜才家来哪,不知忙的是什么?我问他也不肯说。”宝钗因挂念哥儿,急欲回去,大家便告辞同散。 那时候南阳闹得是什么土匪呢?原来儋崖一带沿海渔户,都生得冥顽刁悍,又传来红莲邪法,惯能兴云起雾,唤雨呼风。还有一种密咒,不论何人,一听了他的咒语,立时把祖宗父母都不要了,跟了他去,所以暗中啸聚了无数暴乱之徒。上回在海疆上起事,被安国公甄应嘉等督兵剿散,他们性成好乱,如何便肯甘心,仍在沿江沿海各处时时蠢动。那回在南阳捣乱,只是几个么么头目,可巧节度使王国臣畏葸无能,一闻匪乱,连忙坐着巡船往外河去游戈游戈。 你道什么叫做游戈?说来可笑,此人识字有限,连“戈、弋”两字都分不清。他只顾远远的去任意游戈,便把南阳一府坚城轻轻地送与邪匪。这消息传到京师,举朝失色。那些大臣们也开了一次会议,有的笨蠢如牛,有的畏事怕虎,有的如营窟之兔,有的如藏穴之蛇,都相顾莫敢发语。只有一位孙尚书,还算是有见识的,说道:“这不过癣疥之患,只是事不宜迟,赶紧就邻近拨一支宿将去,三日赶到,包管平定。” 座中定良郡王喝道:“神策府领袖不在这里,谁敢混出主意?”大家先听了不懂,细想了一想,方悟到此时寿安郡王正出外差,这定良向来奉承他的,却忘了自己也是神策府的领袖。这话一出,一班朝贵哑口无语,一搁就搁了好几天。那南阳的匪势渐渐猖獗起来,等到寿安郡王回京,一意要用龙武新军,先拟推刘永祥挂帅。 这刘永祥是有名的皮壳将军,人缘还好。有人告诉他,说神策府中招安一辈,有意坑他,一应刀枪弓箭都挑那锈坏不能使的,给他带去。他听了仔细一想,究竟好好的脑袋还是不搬家的为妥,连忙知难而退。随后那寿安郡王不知听了何人说话,又看中了猴头猴脑的侯虎。侯虎久抱雄心,有此机会如何不去。当下便草草定议。贾珍深知不妥,忙去单见领袖,恳切谏阻。那两位领袖浮躁的浮躁,糊涂的糊涂,哪里听得进去。贾珍急了,又遍谒东平、北静诸王。那天见了北静王,先将此事前后经过情形说了,又道:“侯虎那人决非池中之物,他这一去不是抱薪救火么?” 北静王毕竟英敏,一听贾珍的话,便道:“你这话所见深远,若是依你怎么办呢?”贾珍道:“目下统制周琼,镇守江防。此人忠勇可恃,若命他火速抽调队伍兼程前往,预计三五日可到。尚不为迟。还有甄应贵一军,现驻近畿。此人便是甄应嘉之弟,命他带队南征,合力兜剿,必可制胜。”北静王道:“近畿重要,不怕空虚么?”贾珍道:“以小生所知,近畿尚有黄国庆、张志元,缓急可用。京师只责成龙武中军,那军都是权贵子弟,堪任干城腹心之寄。”北静王凝神细听,深佩他筹虑周思,着实奖励了几句。 次日入朝,便说细奏明皇上。皇上大为动容,即时召见神策府领袖两王,痛加训斥,吓得他们魂飞魄散,连碰了无数响头。一面特下旨意,命周琼、甄应贵督师分进合剿,务期扑灭。又接贾珍为钦差参赞军务大臣,同赴前敌。贾珍上去谢恩,即时请训,便预备起程。在贾珍深喜得遂报国之志,却苦了尤氏和佩凤、偕鸾诸人,见他身临战地,如何能舍。佩凤等向贾珍擦眼抹眼的,只不敢埋怨他。 尤氏见贾珍回来,便说道:“在家里好好的,练什么武?咱们家又不短什么,不像那帮行伍哥们,必得一刀一枪去拼取功名富贵。如今人住马不住,可怎么好?”贾珍道:“我一个犯过罪的人,皇上如此恩待,还不该去拼命立功么?至于成败祸福,自有定数,你们不必过虑。”此时贾蓉也站在身边,他虽是个花花公子,天性却不坏。只看清虚观打醮那天,贾珍叫小厮们当众啐他,他都顺受无怨。如今见他老子冒险出征,也是放心不下。 听贾珍说到这里,便接着道:“爷单身去,家里如何能放心,还是蓉儿跟了去吧。”贾珍道:“你去了也是废物,管得了什么?这又不是什么找乐的事,好歹都说不定,你是个独子,还是在家里看家的好。”言下也觉惨然。贾蓉道:“蓉儿要去,也是为此。爷不叫我往前敌去,就跟着粮台上也好。”贾珍道:“你再走了,这府里可交给谁呢?”贾蓉道:“我看蔷兄弟是咱们府里长大的,他还有事要求爷,若交给他,决没有错。爷若不放心,请琏二叔两边住着多来查看查看,琏二叔也没有不尽心的。”贾珍听了,忙打发人请了贾琏、贾蔷来,重托他们一番,即赶到家祠叩别。 看家祠的贾仁回道:“从前国公杀贼的刀挂在祠堂里,连收了三夜。奴才们乍听见了,以为有什么响动,连忙开了祠门,进去细细瞧过,原来那声音是从刀鞘里发出,那刀也挺出了三四寸哪。这是国公爷的示兆,爷此去一定马到成功的。”贾珍大喜,便取下那刀随身佩上,又到西府里辞别了贾赦、贾政。贾赦笑道:“你这荣耀倒不少,可是在家享福不好么,冒那个风险做什么?” 贾政却说起时局艰难,勉励了许多话。贾珍这才带着贾蓉,和两个办笔墨的门客一路长征去了。那贾琏、贾蔷二人送贾珍父子到了八里桥,贾珍便拦住他们,又交待了好些琐事,他们二人先回到东府。俞禄、来升带着家人们迎着请安,贾琏吩咐道:“如今大爷出兵去了,可不比大爷在家的时候,你们更得担点沉重。别管怎么样,总要对付这几天别闹乱子。头一件要小心门户火烛。第二件不要酗酒聚赌,吵闹滋事。大爷既托付了我,我可说不得要得罪你们了。若犯出来,不管有脸的没脸的一样惩办。大爷为国家出力,你们都是多年陈人,也要替他多出点人力。大爷立功回来,少不得重赏你们,还许提拨你们一官半职呢。”俞禄、来升等连声答应。贾琏又道:“有什么事随时来回我。” 说罢,方同贾蔷走进上房,来看尤氏。尤氏正和文花说着垂泪,见他二人进来,忙即让坐,道:“大爷走了,倒叫二爷和蔷哥儿多受累了。”贾琏道:“自己弟兄,大哥又那么见爱,这不是应分的么?大嫂子也要宽心,大哥他是参赞,决不要亲自去打仗的,事情顺手,一、两个月就许回来了,有什么担忧的呢?”尤氏道:“说是如此,出兵的事哪里有谁呢?” 贾蔷又说起祖上战刀出鞘夜鸣,此去一定顺利。尤氏也觉稀奇,心中稍为宽解。贾琏道:“大嫂子这里没人照应,把老娘接来吧。”尤氏道:“她老人家自从二姨儿三姨儿过去了,想起来就伤心落泪,耳朵也聋了,人也糊里糊涂的,她来了能照顾谁?倒要我照应她,可不是没事找事么?”贾琏道:“明儿叫平奶奶来给大嫂子解解闷。”尤氏道:“她那府里若放得开,来这里说说话儿也好,可别耽误了那边的事。” 贾琏坐了一会儿,便同贾蔷一路出来,笑对贾蔷道:“你多分点儿心,珍大爷若成了功,你的事也成了。”贾蔷笑道:“二叔给多多成全吧。” 不知说的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赏初雪姑嫂话戎机 靖飞尘士民攀宦辙 话说贵珍奉旨参赞军务,带着贾蓉同赴前敌,将宁府的事托与贾琏、贾蔷。他二人受了贾珍重托,都十分心尽心。在贾琏本和贾珍甚好,不比寻常弟兄,到此时自义不容辞。那贾蔷却另有一种想头。说他自小蒙贾珍夫妇抚养成人,贾蓉又待他和亲弟兄一样,情分上应当出力。这还是面子话,内里就为的是自己和龄官一段因缘。他从前管着梨香院的一班女戏子,单是龄官有意于他,生出许多情致。 那回,贾蔷为龄官拆笼子放鸟,龄官又在雨地里画蔷字,都是宝玉瞧见的。后来那班女戏子拆散了,龄官路了一个老尼姑去,贾蔷还到那庵里看她几次。不料老尼姑一病呜呼,龄官没有照管,被人哄骗,卖到戏班子里。她师父也深喜龄官色艺出群,因知是贾府出来的,不敢叫她在京里唱戏,便带了一班徒弟都到南边去了。上年贾珍收回府第,不免有些添置,命贾蔷回京来办。 到了苏州,有两个朋友邀去看戏,看了一出“思凡”,见那小尼姑非常面熟。小尼姑一面唱着,也两眼滴溜溜的看着。贾蔷又听到她的唱声,才想起定是龄官,好容易寻到她的下处,去过好几趟。龄官呢心只想嫁给蔷二爷,和她师父哭吵多次。她师父没法子,也答应了,只是勒索身价。贾蔷在客边如何张罗得出,只好先回京来,再三央求贾蓉,向贾珍说了。 贾珍对于这些事也是肯成全的,无奈龄官师父看她是个摇钱树,要的身价太大。贾珍这两年刚赏还庄产,一时哪里有此余力,所以耽搁下了。这回贾珍命他看家,贾蔷暗想,只要大爷立功回来,必要酬谢他的,此事便大有可望。自从贾珍走后,终日只在东府照料,要叫尤氏。贾琏看出他的辛苦,将来好帮着说话。这也是人之常情。那天贾琏和贾蔷分路,回到荣府。 平儿因头疼,寻出依弗那洋药,剪了两小圆块,贴在鬓角,怕出去受风,未到议事厅去。见贾琏进来,便问道:“珍大爷走了么?”贾琏道:“我们送到八里桥才回来的,又到东府里去了一趟,看珍大奶奶哭哭啼啼的,倒叫人难受。你空的时候瞧瞧她去吧。”平儿道:“这是好事,有什么可哭的?三姑爷也是跟着他老子上前敌,三姑娘接了信,例说应该去的,一点也不发愁。到底是念书识字的好处。我昨儿去看她,想安慰她几句话,倒没得可说的了。” 贾琏见平儿贴着小膏药,笑道:“你贴这个倒显着俏皮了,别引出我的火来。”平儿笑道:“你别胡说了,往后只怕要在那府里住住呢。”贾琏道:“白天里去去也够了,横竖有蔷儿在那里顶着。”平儿笑道:“那更好了,在家里只说东府有事,在外头再弄一两个合适的,租个小房子住住,还有蔷小子当个抽头的,够多么乐哟。”贾琏道:“我如今是收心了,若不然这也不是没干过的,还等你教给我么?就是蔷小子也老成多了,只一心一意的要想娶那龄官。”平儿道:“就是从前梨香院的龄官么?她眼下在哪里呢?”贾琏道:“她在南边唱戏哪!上回蔷儿,” 刚说到蔷儿,只见莺儿走进来道:“二奶奶,我们姑娘在议事厅上等着,有事商量,请就去吧。”平儿答应了,忙将鬓角小膏药揭下,擦把脸,重匀了脂粉,便同莺儿往议事厅。 走到廊子上,正遇着几个家人媳妇,回了事下来的,笑道:“奶奶今儿来晚了。”进了厅屋,只宝钗一个人在那里检帐。平儿道:“三姑娘没来么?”宝钗道:“她三天来,两天不来的,哪里有准呢。这两天三姑爷到了前敌,她外面做得大方,心里头也一样牵挂,怎好再去搅她?”平儿道:“这里的事不是都办完了么?还有什么商量的?”宝钗道:“找你不为别的,李家纹妹妹眼前就要出阁,照老帐上,这些外亲喜事都只送四色添箱礼,也有折干的。我想纹妹妹从前常住在这里,似乎该比别人加厚,所以寻你商量。”平儿道:“这是很该的。你只管加上,谁能说什么?” 宝钗道:“破例的事我不敢自拿主意,还是大家商量的好。还有一件,那王家勇老爷做生日,有贴子来了。我仿佛听说,王仁舅爷从前借二舅爷的生日,在外头撒纲,这回怕又是他捣鬼。他们家里的细底你知道的比我多点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平儿道:“这回可真是舅老爷的生日。那王仁舅爷早已和他叔叔掰了,还容他在家里住么?”宝钗道:“既是真正的生日,咱们还照常送礼。那天派谁送去,请太太的示吧。”平儿见厅上挂的工笔美人直幅,那美人颇象自己,只是胖些,便走过去细看。 宝钗向她打量一回,笑道:“平嫂子,你这件衣服怎么腰身做得这么紧,要放出些才合适呢。”平儿道:“这还是穿旧了的,也不值得再改了。”宝钗道:“别处都还好,单是腰身粗了,许有了喜信儿吧。”平儿听了,顿时脸上发红,说道:“没有的事。”宝钗笑道:“大喜!大喜!这可该保重点。从前凤姐姐、尤二姐姐有了,都没落住,太太正替你们盼望着呢。”平儿笑道:“我是丫头的命,哪里像奶奶们那么娇嫩。宝二奶奶,你有了哥儿,倒该拿我们来打趣了。”宝钗道:“这不是玩话,我要早知道,今儿也不请你来了。”二人又说了一回话各散。 此时已近晚秋,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渐渐的入了冬令。一日,宝钗从议事厅下来,想起秋爽斋地炕坏了,前天吩咐管事们修理,不知修理好了没有,便亲自至秋爽斋看视一番。探春出迎,同至屋内闲话。见几上放着花觚,还插着几枝白菊,笑道:“你这里菊花真开得长久。”探春道:“这是后开的。屋里不很暖,例和花儿合适。”宝钗道:“这屋里地炕多年没生火了,乍一生总不大暖。”探春道:“我许久没在园子里过冬,今年难得在这里,要好好赏两回雪了。只可惜诗社凑不起来。”宝钗问:“得到家信没有?”探春道:“他哪有工夫写信呢?倒是衙门里来的信,说是大兵到了那里,连打了两个胜杖,把荆门镇克复了。他们和珍大哥也都在一起哪。”宝钗道:“亲家老爷带的都是久练的精兵,这些毛贼哪禁得一打呢?” 莺儿跟宝钗来的,正和翠墨靠着玻璃窗向外闲看,忽向宝钗道:“姑娘,外头下雪珠儿了。”宝钗、探春俯窗一看,果然阴云密布,微霰纷纷。宝钗道:“都是三妹要赏雪,那滕六君赶来凑趣的。”探春道:“这还是头场雪,只怕下不多大。”一会儿雪点渐密,那梧桐树下山石隐隐有些积雪,却斑驳不匀。 宝钗见探春意兴比往日都好,便道:“这雪可要下大了,咱们两个人也太少,还是寻云儿去罢。带着瞧瞧那梅花开了没有。”探春道:“到那里也好,我好两天没见他们了。”莺儿听了,连忙回怡红院去取雪衣。 一时雪花更大,一片片似搓绵舞絮,只是下在地上半已融化。莺儿取了一件紫陀罗呢的外套来,服侍宝钗被上。探春也披了一件大红猩猩呢的斗篷,又都带了观音兜。莺儿、翠墨各打一柄青油伞,一路向拢翠庵而来。只见重林叠嶂,缭白萦青。那池中枯寥寒芦难些雪团,更压得欹斜有致。过了蜂腰桥,只见一人披氅拥盖,迎面行来。探春道:“什么人居然和咱们同趣呢?” 渐行渐近,那人见了宝钗,忙道:“姐姐,你往哪里去?”原来是邢岫烟。宝钗道:“邢妹妹,你怎么有此闲情,赶来赏雪。”岫烟道:“我哪配赏雪呢?妈妈有两句话,叫我来和姐姐说的。刚好在这里遇着了。”说着又和探春见礼。探春邀她同往拢翠庵去,宝钗道:“咱们有话,到庵里也好说的。”三人就此同行。 走到庵门,湘云正在门外看雪,笑道:“我正想着,这么好雪怎没人踏雪寻梅,可巧你们就来了。”探春道:“这里红梅开了么?”湘云道:“你看那树上刚有骨朵呢,再有十天半个月也要开了。”宝钗道:“梅花没开,咱们围炉清话也好。四妹妹呢?”湘云道:“在屋里哪,我拉她出来瞧瞧,她走到廊子上打一寒噤,就缩回去了。”探春道:“这雪地里也是冷,咱们屋里暖和暖和去吧。”大家进了庵堂。 惜春闻声出迎,同至湘云房里。探春正和惜春、湘云说话,宝钗悄拉岫烟一把,二人同往佛堂。岫烟悄悄的说道:“这两天畿东有点小事,大哥哥要和柳芳同去,妈妈不肯放他,娘儿俩正在争执。妈妈叫我来告诉你。”宝钗问道:“哪个柳芳?”岫烟道:“就是那理国公的孙子,现充龙武中军统带的。”宝钗道:“哥哥既在营里,这种事怎能不去呢?我听三妹妹说,南阳那里连打了胜仗,这点闹不起来的,让他去混个保举吧。”岫烟便要披斗篷,宝钗道:“你难得有空,赏赏雪再去,天还早呢。”岫烟道:“妈妈等我回信哪!”说着,披上斗篷,便向宝钗告辞。 宝钗看她出了庵门,方回至湘云处。探春道:“二嫂子,刚才我们商量如何赏雪,史妹妹说芦雪亭那些地方都在低处,看得不远,今天要换个眼界,一直上凸碧山庄看整个的园景,你能走那段山路么?”宝钗道:“那山路也很平的,你能去我就能去。难道像老太太似的,必得用竹轿子抬去么?”湘云道:“要去得多加点衣服,还要预备茶炉茶具,和笔墨纸张,那里都没有现成的。” 少时预备齐了,惜春道:“这就去吧,天晚了可不好走。”于是宝钗、湘云、探春、惜春披了衣套,带着手炉怀炉,各扶侍婢,从嘉荫堂那路上去。一带萦纡山径都铺着三尺方砖,旁衬五色石子,漫成花样。积雪半融,却不甚滑。一层一折,直到峰脊,便是那座敞厅。大家随意散坐。丫头们支起茶炉,一时茶煨熟了,又温了一壶珠兰酿,各人喝了几口。凭高下望,只见寒树重重,夹着许多亭台楼阁。树梢瓦面,一片白茫茫的,宛似瑶树琪花,琼楼玉宇。 大家指点。看去那一条黑曲曲的是沁芳闸、一块黑汪汪的是荇叶渚,黄澄澄的是省亲别墅的瓦,绿沉沉的是潇湘馆的竹子,红稀稀的是拢翠庵的梅花,在雪光云影、上下一日中瞧得更真。宝钗道:“这真是个奇景,向来没领略过。”探春道:“亏史妹妹怎么想到的。”惜春道:“这也是空中楼阁,杲日一出,万象俱空,只争一时幻眼罢了。” 湘云只顾凭栏眺望,他们的话都没有听见。忽然大笑道:“我得了一句了,谁接下去。”便朗吟道:“拍手栏杆俯大荒,”宝钗笑道:“你们看这诗疯子,今儿又发疯了。”探春道:“她这诗句倒很好,不仅涵盖一切,而且颇有仙气。七言联句咱们还没做过,今儿何妨试试呢!”宝钗道:“我也效颦吧。”就吟道:“人间真有白云乡,四周萝翠疑沉影。”探春道:“此刻就写景未免太早,好在是混拈的,还不要紧。”也接着吟道:“一镜梨云看斗妆,树拥蒙茸遮密磴。”湘云道:“好个一镜梨云看斗妆!这梨云不是兰哥儿心爱的丫头么?幸亏他们到江西去了,不然还以为有心打趣他呢。”宝钗道:“上句很好,那下句可不切雪景。”湘云道:“即是长排,哪能句句写雪呢?我也只好泛写雪景了。”随又吟道:“径穿革确到虚堂,重檐迭迭楼台合。”宝钮道:“这句颇似昌黎,倒不好对呢。” 想了一会儿,方吟道:“积雳蒙蒙竹柏长,山骨初妍如削玉。”湘云道:“第二句更好,确是传神之笔。”宝或正倚着栏杆看雪景,说道:“咱们从拢翠庵来,那梅花还没哪嘴呢。这里看下去,倒是一片红的。”探春笑道:“我正对不上来,你倒帮了我啦。”便吟道:“梅魂微醒已含香,” 尚未念出下句,湘云已抢着接吟道:“湿云连水寒鸥没。‘,探春只得接对一句道:“冻液衔林暗鹤藏。”湘云又抢着接道:“琼馆风使事雾慢。”宝初笑道:“云妹妹又把吃鹿肉的本领拿出来了,我可没有那捷才。”慢慢的吟道:“瑶宫天女舞霓裳,俯临万象归虚旷。”探春道:“到底蘅芜君口气大,这句倒要用心对她。” 惜春在那里做誊录,他们每念一句,惜春便写一句。渐渐冥色沉昏,写的字都是模模糊糊的。笑道:“你们只顾抢着做诗,天黑了也不知道。”宝钗道:“真个不早了,你们看那边都上灯了,带回去再续吧。”探春道:“兴致最怕打断,再续了也没意思。云妹妹余才未尽,不如交给她胡乱凑上就算了。”说罢,大家忙着下山。 到了山下天已曛黑,探春、宝钗各自分路回去,惜春、湘云同回至拢翠庵,用了晚饭。惜春自去讽经晚课,湘云便就灯下将日间联句诗稿重抄了一遍。数来不到八韵,却还衔接一气,自己便接续凑成,共得十二韵。那凑的诗是:“直立孤襟接混茫。叉手余寒随炼水,振衣有兴共凌霜。裁琼狡狯龙公戏,散锦缤纷鹿女装。坐久茶烟沉石鼎,归来花雨想经床。始知羔酒人间贱,曾控飞鸾到上方。”写完时夜已深。开窗一看,雪花还在飞舞,夜气甚寒,忙收拾睡下。 次日,湘云早起,雪势已止,地上积得更厚,天还是阴沉沉的。问知惜春早课未完,自己梳洗了走至廊下,看了一回梅花。那梅花已开了一二分,破工艺品深红,幽香更细。想到探春“梅魂微醒已含香”的诗句,仿佛替这花写照,便携了诗稿来寻宝钗。二人批评一番,又互相赞美。宝钗道:“联句都是急就成章,就偶有佳句,也不能句句都好。所以韩孟之外,古人集中颇不多见,像这首也就算不离了。”湘云道:“只我们这几人,便不负园林佳景。那稻香老农虽然得意,未必有此清福吧。” 正说着,秋纹送进一封信来,乃是李纨寄给宝钗的,却从南昌信局寄来。湘云道:“他们如何会在南昌呢?”宝钗道:“或许另有升调吧。”及到拆开细看,不免吃了一惊,又是欢喜。 原来那回南阳构乱,有些小头目也想在九江起事,只因贾兰深得民心,不敢轻发,贾兰听见风声,便存个拼死报国之念,先将李纨送至南昌,暂赁公馆居住。自己和梅氏誓同生死,梅氏从妆奁中取出一对金药指,各带一只,说是万一乱世起来,未必能同在一处,只听到城池失了便吞下药指,准备地下相见。 那时九江绅民一体爱戴贾兰,官绅开了几次会议,贾兰激励忠义,誓共祸福,大家莫不感动。说道:“我们只听大公祖的话,赴汤蹈火,决无二心。”那节度使招安了寇新一军,要拨到九江来助防守,也是贾兰和绅士们拼命合力挡回去的。若是寇新来了,把号褂子一反穿,变成被毛龀牙的狼虎,那九江早已吃光了。 不料人心甫定,刚好廉访司出缺,节度使又下了公事,命贾兰升署。也是因他官声甚好,格外借重,又命将道印交郡守暂护,即日赴省。贾兰只得遵文交卸,九江绅民听说道爷升了,大众都慌了,纷纷聚议。当天便发了无数呈禀,都是请留贾道宪的。又怕贾兰一时就走,都来衙门里攀留宪驾。一天都有几十起,还有些对着贾兰流泪的,因此贾兰将行装收拾好了,却不忍离开。 那小匪目见有机可乘,赶即布散谣言,多方恫吓。贾兰是不怕的,只郡守李湘,还是贾兰看他居官清慎,从州县中提拔上来的,这回偏生不做脸,他一听风声不好,悄悄的雇了一只小船,带着家眷连夜走了。那些匪徒便煽惑地方闲民,说是府官走了,衙门里丢下许多好东西,你们白看着还不检么?本地闲民还不敢动,后来又说是贾大人都走了,你们还靠什么?这才大家一哄,登时聚了一二千人,拥进府衙,将李湘所遗细软珍宝抢得一空,便要起事。贾兰在衙门里闻知此事,立刻传同知通判,同知也走了,只剩得一个通判,便带同通判文钟秀、弁目李占奎,至府衙前劝谕解散。 本地闲民听见道辕三声炮响,贾兰出来了,都道:“道爷在这里呢,谁说道爷走了?”一见贾兰,纷纷跪下。贾兰吩咐他们速速散归本业,有本道替你们做主。大家欢声雷动,陆续散去。那天晚上,贾兰和通判遍走四城,巡逻一夜,地方安静如常,即委文通判暂署郡守。这么大的乱子,如何不见知县出马?原来那县缺被节度使裁了,新民的父母官岂可裁撤,这也可笑。当下贾兰连夜发了文书,报知节度使。又过了十多天,省城委的新道台来了,贾兰才得赴省。李纨恐家中闻信惊慌,所以写信单给宝钗,叫她委婉回明贾政、王夫人,不要挂念。 宝钗看完那封信,又递给湘云看了。湘云道:“外官真是不容易做的,怪不得老爷那么担心。”宝钗道:“兰小子虽然年轻不阅历,这也很亏了他了。若不是平时民情爱戴,那天夜里出去弹压,还不定出什么岔子呢。”湘云道:“你上去只管回吧,别叫太太吓着。”宝钗道:“咱们何妨一同上去呢。” 刚好王夫人打发绣凤来寻宝钗,宝钗便和湘云同往上房。见王夫人面有怒容,正和探春说话。见宝钗上来,便丢下探春,向宝钗说道:“你们没见过的吧,这上房里都出了贼啦,我那些头面首饰向来不大管的,这一向又不大出门,今天开箱子无意中检点,少了一个拜匣。那里头首饰还有限,你老爷收的外官冰炭敬、门生年节敬,因为用不着,都放在那里,聚起也很不少了。问这几个丫头,你推我,我推你的,也查问不出,你们看该怎么办?”宝钗道:“太太上房里别人不大到的。这些都是丫头们经手,如今也没法子了,只可把他们交下去细细讯问。好的呢,借此洗明心迹,那偷东西的还有什么顾惜?该打该罚再请太太的示下。” 王夫人道:“也只可如此。若究出来,可别替他们瞒着。我最恨的是这些事,重重的办一两个,也好做个榜样。”探春道:“太太且平平气,容我和二嫂子办去。”王夫人又对湘云道:“大姑娘叫你笑话,什么事都闹出来了。”湘云笑道:“谁家没有偷鸡摸狗的事,这算不了什么。” 宝钗见王夫人怒气稍平,方将李纨信上的话大概回了一遍。王夫人乍听,不免惊慌,听说都到了平安地方,才写传来的,也便念了几声佛。又道:“前两天姨太太还说,等下了雪,要借我们园子,大家玩一天。家里闹得这么乱,外头的又是那么风险,可叫我有什么心肠赏雪呢?”宝钗道:“我妈妈因为我哥哥要出差去,也在家里呕气,今儿恐怕未必来了。”又陪着说了一回话,方同探春、湘云退下。 湘云自回拢翠庵。宝钗、探春同至议事厅,立时传了林之孝家的,告诉她上房受了拜匣,即命她将王夫人房下大小丫头和婆子们分传起来,仔细盘问一番。有无着落,即来回话。这里仍旧办事。那些家人媳妇们,领对牌的,递账贴子的,络绎不绝。一时尚未办完,林之孝有的已上来等候,看宝钗、探春处置事毕,方上前回道:“刚才先传了玉钏儿、彩云,她们两个是贴身服侍太太的。彩云不等问便先自承认,说是她偷了去供给环哥儿的,该杀该罚她一个人承当,不要冤枉别的好人。奴才要传别个丫头质问,彩云倒拦住,说不用问她们,他们也不会知道的。宝钗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偷去的?是她亲手交给环哥儿,还是有人从中传递?你问明白了再来。”林之孝家的答应退下。 去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又上来回道:“奴才问过彩云,她说是新近偷的。环哥走了许久,分明有人替他们来往带信。只是问她总不肯说。只说什么罪过她一个人挡去就完了。据奴才看,若究那带信传递的人,除了大门上的周贵,没有第二个,奴才常见彩云和那周贵背着人说话,见了我们就闪开了。”探春道:“那周贵胆子也太大,我们不便讯问,请琏二爷查究吧。”又吩咐林之孝家的将彩云好好看管,要防她寻死。一面将讯问周贵之事说与平儿。 过了两天,平儿来寻宝钗,说道:“二爷问了周贵,他先不肯认。后来骗他是彩云供出来的,他无可推了,才说出环哥儿走时,如何重托他。如今环哥儿在外,把骗来的钱都用光了,又想到家里来搬运,问他环哥儿的踪迹,他说在陶什哈尔专人来的。”宝钗道:“彩云和环儿不知是什么缘法?她平时还明白,在太太身边多少年,从不曾指着太太的名儿,撞这个骗那个的。怎么这回如此糊涂?”平儿道:“宝二奶奶,你哪里知道,上回太太丢了茯苓霜,查出来就是这蹄子偷给环老三的。宝二爷脸面软,替他认了账。那环儿还疑心和他呕气。这是发觉出来的,平常偷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宝钗道:“从来说家贼难防,太太哪里知道?这回索性撵了出去,倒干净。那周贵怎么办呢?”平儿道:“周贵也是周瑞的儿子,是什么好东西?依我早就该撵的。”二人又同至探春处说明此事,探春道:“也没有像环兄弟这么下作的,依我早就要把他圈起来,偏被他跑掉了。”宝钗道:“龙生九种,皇上家的宗室还有不像人样的,何况咱们家里呢。这也是没法子的。” 那天宝钗便和探春、平儿同上去,回复了王夫人。王夫人更为诧异,道:“想不到彩云会变得这么坏。”玉钏儿从旁说道:“她早就坏了。那年太太因为我姐姐和宝二爷说几句笑话,就把我姐姐撵了。哪知道那天彩云正和环二爷在耳房里,不知干什么呢?太太没瞧见罢了。”王夫人听了,想起金钏儿来,更痛恨彩云。便吩咐将彩云重责四十棍子,发回她家里择配。周贵也杖责革除了事。宝钗、探春陪着王夫人说话。 平儿因有事先自回房,见贾琏正忙着和几个小丫头在那里寻东西,急得满头是汗。平儿问道:“你找什么哟?翻得一屋子乱腾腾的。什么东西这么要紧?”贾琏道:“我还有什么好东西?就是二姐儿留下那条汗巾,我托你好好收着的。今天要用着他,尽等你不下来,我可不自己找么?”平儿道:“那东西丢不了,我收着呢。” 贾琏道:“不是怕你弄丢了,为的今儿是她生日,这一向赶碌那府里的事,连十月初一那天也没得到坟上去送寒衣。趁今儿,我叫小厮们预备些祭品,带着汗巾,到那里哭她一场,也算尽了我们的情分。”平儿道:“这么大冷天,你要祭她何必坟上呢?奶奶没了,咱们还有什么忌讳的?在家里上个祭,也是一样。”贾琏道:“上头太太们知道了也不好,还是在外头吧。” 平儿叹道:“一个人何苦那么斗心眼呢?奶奶从前对待二姐儿脸上是蜜,心里是刀,恨不能谁吃了谁。我看不过,背地里照应点二姐儿,被秋桐那蹄子挑拨的,还挨了两顿好骂。到如今他两个人谁还在呢?苦是阴间遇着了,只怕脸上也有点难过吧。”贾琏正要接着说话,小丫头回道:“东府里小蔷二爷在外书房等着爷呢。”贾琏道:“请他坐一坐,我就出去。”一面仍催着平儿将那汗巾寻出来,自己系在身上。方才去见贾蔷。 不知贾蔷来此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长安宫同日拜丹纶 清虚殿双飞五彩笔 话说贾琏来至外书房,贾蔷正在坐候,忙站起请安,道:“二叔大喜。”贾琏不解,问有何喜事?贾蔷道:“刚才朝里苏拉们来送信,说南阳那边有八百里排单赶到,奏报统制周琼连打几次胜仗,一直攻到南阳。那驻守南阳的小匪目江魁,一听官兵到了,吓得魂飞魄散,躲在床底下混身发颤。一般喽罗们寻不着头目,各自四散逃生,一、两个胆子稍大的,到节度使衙门去掠取财物,见那床帐颤摇不定,心想这里白天闹鬼不成,乍着胆子往前一看,方见床底有人,正是他的头目,便保着江魁弃城逃命去了。那天便由周琼的队伍首先进城,收复了南阳。今天有旨意封周琼一等子,赏珍大叔尚书衔,署理襄南节度使,也用八百里的廷寄发去了。我刚才给大婶娘道了喜,叫我来通知二叔,就请您替回明这边老爷、太太,这是一件事。” 贾琏大喜道:“这一件已经够喜的了,还有第二件么?”贾蔷道:“那苏拉又说起,今天江西节度使也有奏本到了,正本是奏保兰兄弟保守九江的政绩。皇上降旨赏给头品冠服。附本奏报学政出缺,请旨简放,奉旨即着贾兰署理。历来各司道没有署学政的,也是破格的恩典,刚好又和珍大叔的恩旨同日下来。二叔你道可喜不可喜呢?”贾琏道:“虽是意外之喜,也还在意中。只难得凑在一天上,我还要给你道喜呢。你这回替珍大爷看家,很出力,如今大爷做了封疆,那龄官的事还不好办么?”贾蔷道:“蔷儿算得什么出力,可是这件事总要求二叔成全,若不成,我也要做和尚去了。” 贾琏笑道:“你倒象你宝二叔的儿子,这点小事也值得去做和尚么?”贾蔷道:“新近还有人编了一部书,说二叔您也做了和尚,不知是宝二叔做和尚传错了呢,还是那位编书的瞧您哪一点像个和尚,我就猜不到了。”说罢,二人相顾大笑。贾蔷道:“我还要到那府里,对付那些报喜的呢。二叔去不去?”贾琏道:“我有点小事要出城一趟,明儿一准在那边见。你先替我给大奶奶报喜吧。”贾蔷去了。 贾琏便上去回明了贾赦、贾政。贾政心中也自欢喜,却因门户太盛,转怀忧惧。贾赦说道:“珍阿哥倒也亏他,那兰小子到底年轻胆小,抢衙门那些人为什么不杀了呢。他们弟兄各有各的偏见,这也是说不明白了。”随后贾琏又向王夫人道喜。王夫人正和宝钗说彩云之事,恐怕贾环在外头惹祸,不免焦心。听贾琏说到贾兰署理学政,便说道:“我整天替他们提心吊胆的,做个学政也好,到底是一条边的事,没有多大责任。”又对宝钗道:“这一来珍阿哥也阔了,你大嫂子不用操那些闲心了。你得空到那府里,替我给她道喜,请她定个日子,来咱们这里乐一天吧。宝钗答应了。贾琏见王夫人无话,退下来便自往城外去奠尤二姐。不必细表。 却说贾母至赤霞宫就养,每日宝玉、黛玉夫妇陪着说笑,又有鸳鸯贴身服侍,凤姐跟在身边随时凑趣取乐,空的时候把迎春、香菱接来,凑上凤姐、鸳鸯或是尤氏姐妹,也尽够斗纸牌的了。元妃闻知贾母到了,亲自来赤霞宫问安。免了国礼,还要行家礼。贾母连忙拦住,那天坐谈甚久,又送了许多上用的东西。警幻和众仙女也都来拜见,大家口口声声捧着老祖宗,还似荣国府中情境。这几天在酆都府里做儿媳妇的闷气都融化至爪洼国去了。 一日,凤姐在贾母处陪着说话,黛玉带了一个女子进来,看去颇有几分姿色,却是面黄饥瘦,鬓发也参差不齐,好象刚留未久的。近前细看,有些面熟。见了贾母,便磕下头去。黛玉笑道:“老祖宗认得这个人么?她也常到咱们府里去的。”凤姐打量了好一会儿,笑道:“咱们家里常来的人化了灰我也认得,怎么这个人总想不起,倒有点像馒头庵的智能儿。”黛玉笑道:“偏不是智能儿,是秦大奶奶。” 原来,智能因污秽佛地,判定在血污池受罪。判官受了秦钟之托,将她归入轻罪减免的册子里。阎王又得了宝玉的信,自然不再挑剔,等到案子定了,秦钟将智能领出,便带到太虚幻境来寻宝玉。刚好赤霞宫旁院,尚有几间空房,即拨与他二人居住。这天来见黛玉,黛玉因要赚老人家笑笑,特地带智能同见贾母。贾母闻说是秦大奶奶,忙问那个秦家,黛玉道:“老太太忘了么?就是东府里小蓉大奶奶的兄弟,从前在家学里陪宝二爷念书的秦钟。”贾母道:“如今秦钟那小子在哪里呢?”黛玉道:“他前天来找二爷,就住在这前院了。” 凤姐笑道:“啊!我明白了,那回我们住在馒头庵,我就瞧出秦钟和能儿有点眉来眼去的,我心里想这点点的小秧子会出什么坏呢?哪知道他们俩真串上了。”智能儿听得不免羞红满面。贾母拉着她的手问道:“你那年跟师父到府里来支月钱,那是多大年纪?”智能儿道:“那年十三。”贾母道:“今年呢?”智能儿道:“今年二十了。”贾母笑道:“日子真快,她们都成了人,又另换了一身打扮,可叫我怎么认呢?”大家都笑了。 鸳鸯走进来道:“老太太,那屋里牌桌摆好了,二姑娘、菱姑娘都在那里侯着呢。”贾母道:“我这几年眼更花了,连牌都瞧不准。鸳鸯你替我看着点,别让他们给赚了。”凤姐笑道:“老祖宗尽说人家赚了,可没瞧见你老人家输出钱来。没上场先搭上联手,不知道谁赚谁呢?”贾母道:“今儿咱们赌个东道?谁输了晚上弄点吃喝,可不许赖的。” 凤姐拉着黛玉笑道:“林妹妹,你听听,老祖宗吃定了我啦。你就替我预备去吧,不要等回来费事。”贾母笑道:“凤丫头这张嘴真是至死不变的。”一面说着,便扶着鸳鸯到西屋里。凤姐跟了过去,和迎春、香菱见了。这就洗牌告么,大家斗起牌来。 一会儿尤二姐来了,见人手已够,只坐在凤姐旁边,帮着她看牌。一眼瞧见贾母的牌快圆了,只短一纸八索,她便给凤姐一个暗号,凤姐已把八索打出了,又要收回。贾母已将牌放下,凤姐道:“你瞧我这牌,这八索怎么能斗呢?分明是斗错了。”鸳鸯道:“错了就得认,那许收回去的。” 正在呕笑,黛玉送了智能,也到这屋里来,说道:“老太太,咱们晚上的饭别管谁做东道,横竖是要吃的,我想弄个新样儿,各人一份。各自把爱吃的点上,不要那些照例的菜,老太太看可好。”贾母正拿一张五万,要斗出去,口中说道:“这个怕人家要吃吧?”凤姐笑道:“林妹妹她不为人家要吃还不预备呢?”贾母方才觉悟,笑道:“什么新样儿,旧样儿,这还是我那年想出来的法子呢。”凤姐笑道:“任谁聪明都斗不过老太太,见的世面又多,又会想法子玩,我们要改个新样儿就改不出来。” 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泛出红云,便不说了。黛玉瞧出,笑道:“凤姐姐在哪里喝了酒来的?”凤姐道:“我自从那回做生日闹了笑话,总也没有举杯子。这是哪里来的话?”黛玉笑道:“若没喝酒,怎么脸上有红似白的?”凤姐笑道:“你现在什么都懂得啦,可记得那时候拉着手儿对哭,老太太叫我去劝架,那两只眼就象乌眼鸡似的。”说得众人都笑了。 黛玉也不好意思,说道:“你这贫嘴。‘正笑着,宝玉从警幻处回来。晴雯、麝月替他换了衣裳,便来见贾母。因她们正在说话,只站在黛玉身后。贾母一眼瞧见,道:“那位又是谁家的姑娘?”凤姐笑道:“可不是么,那是宝姑娘。”宝玉走上前叫声”老太太“,贾母才看出来。笑道:“我这眼睛越发不中用了,那年雪里他和琴丫头在一块儿,我就看错过,那到底还是远处。这才多么远哟。” 黛玉问道:“你去了这半天,有什么事?”宝玉道:“目下玉京清虚殿落成,要一个好手笔的做篇记。那些有名的重仙都不敢下笔,所以玉帝下诏,招揽普天下的散仙,同去考试,这里也有文书来了。警幻问我去不去?好据实上奏。”迎春道:“宝兄弟,你白中了一名举人。这回也应该去露露脸,把天下群仙都压下去,比中进士、点翰林又强得多了。”宝玉笑道:“这些全是虚名,我们世外之人,若还为名心歆动,也与禄蠹何异?只是那回玉旨赐婚,还没得上去叩谢,这回怎好再不去呢?” 尤二姐道:“人家都说天宫怎么好法,谁也没见过,到那里开开眼也是好的。”宝玉道:“我那年跟师父骑龙上天,也曾在天门外晃晃,天苑边伸伸头,究竟那里头不能随便进去,也如同白去一趟。”贾母笑道:“我在世上,皇宫里也常去的。黄的是瓦,红的是墙,看不出怎么稀罕。这几年在酆都城,听他们提起天宫来,仿佛有多么富丽,多么高贵,我都恨不能去瞧瞧。宝玉,你有这个机会还不去么?” 凤姐笑道:“女仙许考不许呢?若许考,你和林妹妹同去,岂不更好?这里我给你看家,伺侯老太太,也是我的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宝玉道:“凤姐姐肯替我分心,我就决计去一趟。考不考到那里再说吧。”又悄拉黛玉的衣袖,黛玉会意,二人同至内室。宝玉道:“妹妹,你去不去?”黛玉道:“你去你的,何必强拉上我呢?”宝玉笑道:“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好妹妹同我去逛逛。我多多地谢你。”黛玉道:“你谢我什么,我倒要问问?” 宝玉眼瞧着她不敢答词,又再三地央求她,黛玉才点了头。又道:“去是去,我不和你在一起,怪没意思的。”宝玉这:“人家在一块儿的多得很呢,单你这么撇清。”正说着,金钏儿进来道:“老太太那里摆饭了。” 宝玉二人又同至贾母处,见室内安设长案,上铺紫凤绒毯,酒浮琥珀,花缀琼瑶。仍是贾母上坐,香菱、迎春等依次坐定。每次上莱,各人只练爱吃的,随意留下。宝玉却只吃些时果,席间凤姐笑道:“咱们今天到了红毛国了。琴妹妹送我那张红毛国的画,一张长桌子,聚了好些人,不就是这个样儿?可没这么精致。亏林妹妹怎么想出来的!”黛玉道:“那回怡红院夜宴,大家围着一张大炕桌子,也是这样摆法。不过那是圆的,这是长的,形式不同罢了。”鸳鸯道:“老太太行个令吧。”贾母道:“咱们人不多,你想个热闹的。” 鸳鸯取过两颗骰子道:“咱们掷牌,长牌管短牌,短牌管杂牌,若同是长牌按天地人和,以次递管。这个令又热闹,又不费心。”于是从贾母掷起,一掷是个红九。香菱接着,刚好掷个么四,只得喝了。迎春、凤姐等依次掷过,互有胜负。底下宝玉掷的是双红,正在高兴,却被黛玉掷个地牌。凤姐笑道:“这还不是正管么。别看她点子小,可是非管你不可,趁早乖乖地喝了吧。”众人都笑了。又掷了两轮方罢。一时席散,迎春、香菱各要回去,贾母道:“迎丫头,你回去也怪冷情的,还是住在这儿吧。”迎春只得住下。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宝玉上去,先给贾母请个安,便去寻警幻,将黛玉同去的话说与她。即日申奏天阙,回来又有一番料理。到了考期将近,警幻亲自送宝、黛二人上至兜率宫。那里住的都是一班散仙,琼楼连苑,瑶树当阶,重重金粉栏杆,处处碧云庭户,真是仙乡福地。那些散仙有的控鸾引凤,有的驾鲤骖鸾,游戏其间,往来不绝。当晚,兜率大会,群仙来的更多,老少妍媸,其状不一。更有奇奇怪怪的。或体生绿毛,或肋出赤翅,或两耳生于顶上,或一眼出于脐间。 宝、黛二人真是见所未见。那晚上众仙各显神通,又变了许多戏法。一个仙官脱了青袍,挂在树技之上,霎时变成了一条苍龙,鳞爪闪动,向空飞去。一个仙女脱下翠裘,向空际一掷,变来两只青鸟,来回飞舞,啁啾有声。又有八个仙翁,摇身一变,成了十三四岁的童子,面如桃花,向人含笑。有人想要玩月,只剪一张圆纸,贴在墙上即刻发出银光,照成一片月地。有人想起赏梅,只拾一根树枝,插在阶下,立时长成大树,开了一座花山。他们只顾斗法,宝玉却和黛玉连袂游行,随意看看风景。遥见有人倚着玉栏,在那里看花,十分面熟。黛玉道:“那不是小蓉大奶奶么?” 那人闻言,回头一看,说:“敢则是林姑娘!”忙即过来相见。秦氏笑道:“如今称呼林姑娘不大合适,要叫你二婶子了。那回临别,掷了两个全红,我说再见着可要吃你的喜酒,如今真吃着了。”黛玉两颊微红,半晌方说道:“这可碰巧了,你也是应考来的么?”秦氏道:“我能认识几个字,怎么考去?今儿是来赴会,刚好和你们碰着。你们也住在这里么?”黛玉道:“就住在前边楼上。”秦氏道:“我也住在前边,咱们相离不远。刚才看了一会变戏法,没多大意思,正要回去。若回去,咱们就见不着了。” 宝、黛二人便和秦氏一起闲逛,一路仍旧说笑。黛玉道:“蓉大奶奶,你在情天上也没什么事,为何不回到太虚幻境去玩玩。我们那里又来了好些人,连老太太都接来的了,比先热闹的多呢!”秦氏道:“到了那里哪能由着我呢,倒不如你们散仙,无拘无束,受哪里就到哪里。”一时又向宝玉道:“宝二叔,你还想兼美妹妹不想,我们在情天上时常见面,她还问起你呢。” 宝玉触起前情,不免怅惘,却怕黛玉瞧出,忙拿话岔她道:“鲸卿兄弟如今也在我们那里,你有什么话,我们给你捎了去。”秦氏诧异道:“他如何到了那里?”宝玉便将在的酆都遇见了秦钟,以及营救智能,同来幻境都告诉了秦氏。秦氏道:“宝二叔疼你侄儿,真是没得说的。这孩子也没出息,正正经经娶一个不好,为什么单要那能儿呢?”宝玉道:“这也是情之所钟,你是情天中人,怎么倒说这话。” 三人正走着,见一颗琼花开得正好,便在花下留连。遇见一个垂髫少女,眉目如画,宛转依人。黛玉问她名字,才知是杜兰香。她见了黛玉分外有情,相随不舍,秦氏笑道:“二婶子,这位倒像是你的小姑娘。”黛玉道:“谁若有个好儿子,把她娶回去,配成仙耦,那才有趣呢。”秦氏笑道:“给你们蕙哥儿说了吧,那不是如同你的哥儿一样么?”黛玉笑问兰香道:“你愿意么?”兰香只是微笑。 便有一个白发老人走过来,瞧瞧宝、黛二人,又瞧瞧兰香,对他们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拿起随身玉管笔,不知写些什么。写完含笑而去。宝玉笑道:“你这一句话,又种下宿因了。”黛玉只顾和兰香说话,也没有听见。那晚大会,直到斗转参横方散。宝、黛和秦氏却已先回去歇息。 次日一早,有仙官至兜率宫,传述玉旨,召神瑛、绛珠进见。宝、黛二人随那仙官进了天阙,这番所见,比宝玉前次骑龙来此却又不同。只见绛宇嵯峨,紫都迢递,一派宫廷阊阖,都列着钩陈天仗。那七城九阶二十七位,到处都有仙官守着。天钟一动,天乐齐鸣,便有一位天君下来,领着宝、黛二人历九层门,走过天庭。方至阶下,遥望斗座上冕旒巍坐,气象清严,知是昭明显融昊天上帝,忙即肃跪九拜。笙簧歇,又有仙官传述真诰。诰曰:“咨尔木石,既合允谐,惟尔之体,其益斡玄化,时补天功,勿替朕之庥命。” 宝、黛二人敬谨听受。又复九拜,肃谢而退。当下赐他二人遍游天苑、天池、彩栋、连虹、宝舟、迷渚、万劫长生之树、千年不落之花。种种珍奇,不能尽述。又赐坐翠羽华盖车,周游了太微四门、上清九陌,方回到兜率宫来。又有众仙迎着道贺,周旋了好一会儿。随后秦氏来了,一见宝、黛,也是殷勤道贺,陪着说说笑笑,又同出去看看那天都的壮丽、天市的繁华,真觉得目眩神迷,应接不暇。秦氏赴了兜率大会,本就要回情天去的,因宝、黛二人在此,又多住了两日。 转眼便到含元殿集试之期,宝玉、黛玉到了殿前,即有仙官问过姓名,颁给黄栌宝简,引他们入殿就坐。见殿上已有许多人,随后来的尚络绎不绝。不一时许,方才到齐。共有一千九百多人,同做那篇清虚殿记。其中夫妇同考的却只有宝、黛二人。 黛玉向来才思敏捷,宝玉到了临场应制,不免矜持艰涩。那含元殿在九天高处,时有天风往来,宝玉怕卷页吹动,忙将通灵宝玉摘下,暂且做个镇纸。顿觉灵机触发,落笔如飞。到了日华晌午,天官又须下流露仙浆,玉杯深柱,色胜桃花。大家饮了,如琼浆甘露一般,更觉精神焕发。他们二人平日都写的钟王小楷,那文章也做得堂皇典丽,真是行行锦绣,字字珠玑。宝玉自己细校一番,又替黛玉校对无讹,方一同交卷退出。那些散仙,都是曾经得道的,那似世间举子,把浮名得失挂在心上。出场之后,便仍旧携偶嬉邀,结俦游骋。因此,宝、黛二人倒认识了许多真仙。 只有仙女贾佩兰,因是同宗,往还较密。她也是来此应试的,时常谈些汉宫旧事。黛玉听了,只当解闷。宝玉素喜姐妹,也看他同喜鸾、四姐儿一样。那天试卷,经玉帝亲自校阅,男女两班各选了十卷,命刊在清虚殿壁。宝、黛二人和佩兰都在选内,又下了一道玉旨,宝玉授为碧落侍郎司文院待制,黛玉授为绛珠宫真妃,佩兰也授为珠宫近传。那些赐宴紫宫,谢恩玉阙,一切繁文无庸细表。 那天宝玉到司文院,本是他旧游之地。绕过松荫,便是玉砌,一直走进那座秘阁。一般供奉仙官都来款接,一一通了名姓。才辩纵横的是班、杨、枚、马,丰神潇洒的是庚、鲍、沈、谢,又有王、杨、李、杜、韩、柳、欧、苏许多先辈。最后见一人口操京音,也是姓贾,心中不免一动,及叙起名字籍贯,原来正是贾珠。贾球也晓得有个落草衔玉的兄弟,彼此相抱大哭。欧久先生忙来相劝道:“此间兄弟同班的只有子瞻同叔,前有二苏,后有二贾,正是佳话,何必作此无益之悲。”又有一位姓贾的,年纪也很轻,说道:“我向来好痛哭流涕的,到了此间都收泪不哭了,你们未免比我还痴。”问他名字,原来便是长沙太傅。大家闲谈一阵。又有上回见过的王翰林,他不认得贾珠,却和宝玉颇熟,忙来见礼。 宝玉又替贾珠介绍道:“这就是大家兄。”王翰林向来倚老卖老的,说道:“你们府上从国公爷以下我都见过,赦老,政老我们如同兄弟一样,更不用说了。就只珠世兄早年玉折,没得亲近。如今又和贤昆仲又成了同衙门,这也是想不到的。”说罢大笑。珠、宝二人敬重父执,不免一番周旋,倒把他们弟兄一段伤心给搅过去了。宝玉听到阁前鹤唳,想起那回随渺渺真人到此,预告他异日此中有望,可见万事前定,便是神仙成就也有个定数的。再取那些书册翻看,谁知都是六籍群经,和历代的高文典册并没有什么奇奥。心想:前次来时何以一字不识,好生奇怪。 贾珠问知宝玉住在兜率宫,便和他一同回来。宝玉引黛玉见礼,贾珠向未见面,不免客气几句。又向宝玉道:“我上回见到玉旨,知道宝兄弟赐婚之事,很替你喜欢。只自恨无从相见,今儿若非同在院中,几乎又错过了。”宝玉道:“我自从出了大荒山,只住在太虚幻境。新近到酆都去一趟,把老太太也接来了。珠大哥在此也是闲着,何妨同去一聚呢!”贾珠道:“老太太我是要见的,只是见了家里人未免又牵动尘念,不如不见的干净。”宝玉道:“我们修道的,如水无留影,镜无留形,难道珠大哥多年的道力还自信不过么?” 贾珠道:“我入道已久,岂有看不透的。这只是个理,若说起情来,上对父母,下对妻子,一点责任也没尽,怎能够不疚心呢?”宝玉道:“你还是为天年所限,像我丢下家里出来,更说不过去。那回到酆都见着祖爷爷、爷爷,想起上辈那么期望,实在万分抱槐。比不得大哥哥有个好儿子,重兴门户,比我又强得多了。”贾珠道:“儿子是儿子的事,也与我们无涉。你那哥儿安知不强似兰儿呢?”随后又细问酆都两府及太虚幻境的情形,宝玉都说了。 贾珠又要看宝玉那篇场作,宝玉只得取出稿子,和贾珠同看。那篇清虚殿记是:“冲乎廓乎大园之运也,漠乎闵乎大昭之神也。宅一元于太虚,总六极以成始。隆施无际,至微不名。溯赤明之斡旋,是握道枢;冒黄灵以苞涵,用宣物化。盖惟清靡翳,洞乎雾霭之微,亦推虚乃神。周乎窈冥之表,九鸿所括,宗于一尊;八极之维,斯为上质。玉衡穆穆,出阳衍生气之源;珠斗辉辉,居显肇文明之祖。是则建紫宫以临下象,勰盖茎规青宇以至崇。绩孚旭卉,诚百神之景域,上昊之元观也。 若乃三阶既平,九层重拓,揆乾灵之正位,垂泰紫之茂型。承虹接纬之规,抗辉东曲;揆日考星之制,俪景中霄。玉砌金铺,神光表瑞。电窗云栋,赫象昭模。合万寓以监观,廓乎无外;浑四游以布矩,炳矣至元。固宜取则极枢,示规浩荡。仰穹隆而俯旁泊,纳气象而出神明。汇众有于玉台,积精集丽;着五常于丹地,受道敛华。十香芬郁而朝薰,五音繁訇而书绕。电红扬翠,何妨宸路之严。霞彩流金,亦表天阊之壮。 然而熙熙旷旷者,苍穹之所隆也;渺渺芒芒者,紫皇之所钟也。致简致刚,则凝德于清粹。无容无则,乃导化于虚灵。云波不滓于青衢,阳华胥涵于藻府。大哉,万物之郭。节厥章光,澄乎大国之渊,资其逍遥。霞墉九色,深浅成文。火藻六层,是非疑幻。总众枝于一本,觇百派之真源。揭诸璇榜,与桂府而齐辉。惟此金题,若高官之恒拱。珠巾玉桉,就瞻即霄度之台。员学如井渊,才能胜输寥之馆。玉也虚参丹诀,及拜彤阳。仰正霄穹,抱惭流连。顾眄九天之上,叨许抠衣,趋跄五佐之间。谬承授简,宜懿文于大赤。形以无形,阐冲蕴于正青。极乎太极。奉题字于烟霄之列。刻上梁于月殿之文,张弓取喻知有涤瑕汤垢之期。炼璞输功,徒托说有谈空之目。不辞佝陋,辄效淡揄颂曰: 恢恢乾德,如矩如轮。无为而胜,立极惟真。旋枢斡纽,道在天人。孰云倚杵,视此嶙峋。浩浩怀襄,匪天斯从。庶萌云浦,闵嘿滋痛。懿纳不颓,实系德栋。庶几重阊,一廓氛壅。清以铲垢,虚以循机。票障庙合,灵光巍巍。陶甄万汇,复睹雍熙。无分无际,元漠与期。紫场亭亭,丹廷肃肃。穹运星回,神威霆伏。含清为锋,报虚为鹄。玉棱璧门,俯临万族。尊纡射彩,寓照霜文。圆青缥缈,太素氤氲。上灵允穆,浑元不纷。亿万斯载,神化所根。” 贾珠细看一遍,赞美不止。又要看黛玉的场稿,宝玉笑道:“她是不给人瞧的,珠大哥若是到了清虚殿,也许见得着。”贾珠又坐了一会儿方去。临去,宝玉又再三央及他同往太虚幻境,贾珠手足情重,只得应允,却还是勉勉强强的。 不知他们果否同行,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千里相逢序联征雁 双星好合兆应祥麟 话说赤霞宫中自从宝、黛二人走后,贾母不免挂念。迎春、凤姐、尤二姐、香菱诸人时常陪着说笑,每天仍旧斗牌。其中迎春是口拙的,尤二姐见了贾母不大敢说话,香菱究竟是客,还有几分客气,全亏凤姐和鸳鸯想法子替贾母解闷。晴雯、紫鹃本是贾母旧婢,也和鸳鸯替换着在身边服侍,因此并不觉得寂寞。警幻得知宝、黛二人试文入选,授了仙官、仙妃,忙来此报与贾母。还说起这回就考的如何之多,入选如何之难,以及玉帝对于他们又如何隆重。 贾母和众人听了,自是欢喜。却因他们考试竣事,算计着不久便可回来,盼望之心更切。那日凤姐、尤二姐同至贾母处闲谈。鸳鸯在一旁替贾母捶背。贾母想起宝玉来,说道:“宝玉这两天也该回来了,怎么还没信呢?”凤姐道:“他们若没取中,早就来到啦。既取中了,还得领宴谢恩,又得到衙门拜客,哪能说走就走呢?”贾母道:“宝玉只去了几天,咱们惦记着,总放不下。他从家里出来了这些年,你太太不知怎么难过呢?”鸳鸯道:“我听说太太和宝姑娘都哭了好几场,提起来就掉泪,日子多了,才慢慢地好点。” 贾母道:“你们说宝姑娘到这里来过,她还是那个样么?到底怎么来的?”鸳鸯道:“宝姑娘还是那样,只是瘦点。先是林姑娘去看她,给她留下的什么香,只要一点香,这里知道了,就去接她。她来了,和宝二爷还说了半天话呢。”凤姐道:“我也想家去瞧瞧,我们糊涂爷未必还想着我,我只不放心姐儿。”鸳鸯道:“你没听香菱说么,姐儿差点没被环三爷、王舅爷给卖了,亏得平儿和刘姥姥商量,送姐儿到乡下躲着。不然早到什么王府里了。”凤姐听了,又是心疼,又是恨,只感激刘姥姥和平儿。 一时又想起贾琏,说到:“难道糊涂二爷也不管,由着他们卖么?”鸳鸯道:“那时候正赶上二爷到台站上,看大老爷去了。都是大太太拿的主意。”凤姐道:“后来二爷回来了,怎么说呢?”鸳鸯道:“等到二爷回来,刘姥姥就把姐儿送回府里,还给做媒,嫁了一个乡下财主。姑爷还是秀才哪!”凤姐道:“那三块料本不是东西,我早就瞧出来了。大太太也太糊涂,别管怎么样,总算是你的孙女,就是不待敬我,跟姐儿可有什么仇?就忍心下这种毒手。”鸳鸯道:“不是我批评主子,那大老爷和大太太真是一对儿,一个半斤,一个八两,都够糊涂的了。” 晴雯此时正端上燕窝汤来,贾母喝过,听她们说话也听住了。忽听一帮人往外跑,有紫鹃、金钏儿的话声,晴雯忙问:“你们上哪里去?”麝月说道:“二爷、二奶奶家来了。”晴雯便也同迎出去。少时搀了黛玉进来,贾母大喜。 刚问了两句话,又见宝玉同着一个人进来。贾母不大认识,说道:“这又是哪位?”还是鸳鸯瞧出来道:“这不是珠大爷么?”贾母方才想起,拉着贾珠的手,哭道:“珠儿,想不到你还能回来。”贾珠也不禁落泪,直至鸳鸯上前劝住贾母,然后方得拜见。贾母又道:“珠儿,你这一向在哪儿啊?我到了你祖爷爷那里,你爷爷问起你来,我说你早已过来了。你爷爷不放心,把地府的册子都查了,也没有你的名字。后来有人说你在林姑老爷衙门里当内僚少爷呢,我又打发人去问过,哪里有这回事啊!”贾珠道:“孙子本由中清谪降,幸亏生前无过,不得归位。后来又迁到司文院,刚好遇着宝兄弟。他说起老太太也在这里,拉着我同来的。” 贾母叹道:“咳!自从你走了,家里出了不少的事。那回动了产,连祖宗的官也丢了。这几年刚转过运来,你老爷是不会做事的。宝玉又出来了,如今全靠着兰儿。听说他也做了官,放了外任了。你那媳妇苦守了多少年,也应该有这么一天。” 贾珠听到此,也觉伤感,连忙用道心制住,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庇荫。那外官岂是容易做的,并且容易造孽。兰儿年纪太轻,未必做得好吧。”贾母又瞧着宝玉道:“你们这回可开眼了,有什么新鲜的没有?”宝玉便将兜率宫大会,众仙如何变戏法,并如何见着秦氏,以及谒见玉帝,遍游了天苑、天池各处,都说给贾母听。贾母道:“我正疑惑,你们都到了这里,怎么单没见蓉哥儿媳妇,原来她到天上去了。她那个人原像个天上仙女。”宝玉又道:“我们给蕙哥儿定下个仙女做媳妇呢。” 贾母笑道:“天上定的,可怎么到人世上去。”贾珠道:“人间一念,便可升天,天上一念之差,便可坠地。可有什么准呢?”贾母又吩咐鸳鸯,给贾珠安排住处。宝玉道:“我和珠大哥亲自看去,老太太别操心了。”便引贾珠至前院东耳房。那里也是明窗净几,布置周备。贾珠甚为合意,即就此暂住。宝玉又和他去见元妃,元妃见他弟兄同列清班,自甚欢喜,却因贾珠是长兄,不似对宝玉那样亲切。 这里贾珠来到太虚幻境之日,便是李纨母子移居南昌学署之时。原来贾兰自从新任九江道后,赶即起程赴省。那天同梅氏从道署坐绿呢大轿出来,用的全份执事衔牌,一切鸣锣执扇,令箭提炉,红黑帽的喝道,红衣服的刽子手,还有武巡捕和道辕亲兵,直摆了半里多长。那些农学书院、敷政书院、工艺局、济贫院俱是贾兰捐廉办的,一般诸生艺徒都步行恭送。又有绅衿民庶,感激贾兰德政,送了许多万民感德政牌。每人都手执高香,一路送至城外,共有两千人之多。江右文风本盛,许多举贡生临,又都做诗文送别,亲自携来面呈。累得贾兰步步停留,人人慰劳,直到了官船上,那送诗的尚络绎不绝。后来妙成一大厚册。这也算空前绝后的盛举了。 到了省城,贾兰即至节度衙门禀见,节度使当面着实奖励一番。说起省城也几乎肇乱,就是寇新一军起事,要烧节度衙门,亏得巡防营给剿散了,更佩服贾兰先见。贾兰下来便至臬署接印。那些皂役排衙,属员堂参,也忙了好一会儿。梅氏已绕道至公馆,接了李纨,同到衙门。母子相见,不免悲喜交集。李纨对贾兰道:“你这番徼天之幸,转祸为福,并不是你的才力办得到的,此后更要时儆畏,不可自满。”贾兰领命。此番从九江上路,梅氏身怀六甲,已到足月,生怕在船上添养,幸亏江程平稳,直到搬进衙门第三天,方才分娩,生下一个哥儿。落草的时候,刚好南昌郡守吴权上来回事,因此便命名贾权。 正在贾兰接任之初,忙着督饬府县及发文局,清结省控案件。一月之内,结了二百余起。每天判阅公事,必至三四更方罢。又因桌司专管刑狱,就各监牢都设了工艺所,教临犯学习手艺。那时新建县唐镛,是个巧宦,贾兰命他分担些工艺所的费用,唐镛总推缺分瘠苦,丝毫都不肯出。及至权哥儿满月,他却孝敬了一份重礼,赤金首饰之外,还有些红绿货。贾兰一概不收。 次日新建县上来禀见,回完了公事,说道:“哥儿满月,卑职一点小意思,大人都不赏脸。”贾兰冷笑道:“老兄不是缺苦么,一二十两的事都那么艰难,怎倒要破费这份重礼。果然为公事亏累了那还可说,若为应酬上司添了赔累,兄弟怎么对得起呢?”唐镛听了,面红过耳,连忙引罪。贾兰道:“兄弟是京官出身,只知道公事,不知道什么叫做应酬,老兄不必介意。”又说些别的公事,方端茶送客。唐镛退下,深知这位上司太古板,不好伺候。 过了几时,便申文告病去了。有一天,贾兰正在判事厅看公事。这判事厅也是贾兰手创,就着园子里大厅客改的,自己和一般文案及收发临印诸人同在一处办事,公事随到随办。一个文案委员文彦桂上来书稿,忽向贾兰道喜,说道:“大人额有黄气,主有升迁之喜,只在这两三天里头。‘贾兰笑道:“如今升官必得走门路,哪有自己先不知道的。”又一个文案姓邵的说道:“文委员懂得奇门,他向来看气色看得很准,倒不是轻易乱说的。”贾兰只微笑不信。 隔了一天,果然邵委员拿着节度使的公文上来道喜。原来便是赏给头品冠服,和升署学政的行知。在贾兰真是出于意料之外,连忙至上房回明李纨。李纨更见欢喜道:“你爷爷并非科甲出身,那年点派学政,是皇上的特恩。你虽是翰林,眼下正做着司道,此番也算是破格的了。我喜欢的是学政事简,专管考核士子,或许不至贻误,我也可少操些心。” 一时,贾兰换了冠服,向李纨磕了头,便传伺假,去见节度使,进去时仍按属员体制,在司适官厅等候。节度使璧还手本,立时开门放入,接了进去。贾兰见节度使,先谢了保举。节度使又向他道喜,说道:“老兄才猷远大,学政清简,倒抱屈了。所喜此番简派,出自特思,圣眷方隆,不久当有后命。”贾兰又谦谢一番。节度使说起此间有傅笑雪、陈近槎,都是令祖大人学政任内旧人,若幕下需才,正可借助。贾兰也深知博,陈二人各有所长,当下便答应了。随后又闲谈一会儿,告辞而退。 过一天接了学政印务,即搬入学署。署中也有一座花园,名为简园,虽不如大观园之大,也有好几处座落。花畦竹迳,结构幽雅。中间一片荷池,颇似荇叶渚。池中有六角亭子,从竹桥通过去,正在荷花多处。那匾额是“静芳”二字,相传是前任袁文通公遗下的名笔,此时岁试考齐,科试尚早,是清闲时候。贾兰初到,也忙了好些天。先到各生院传见生徒,亲自训讲,又评阅几次观风的试卷。因江西地方向来不甚讲究蚕业,赶着创办一个蚕学馆,研求养蚕及机织之法,每日公事余暇,只在亭子上把卷吟诗。池中遍种着白莲,暑雨初晴,花香最胜。自己题了一副对联是:“梅花涨方池便准备新诗安排画舸,花香闻小榭要满斟芳醑亲举荷觞。” 原来那亭外柳阴下也系着小艇,贾兰有时和两三个幕僚泛舟赏月。有时请出李纨带着梅氏,坐在那小艇上,叫丫鬟们随意撑去。船上也携着笔床茶灶,仿佛浮家泛宅似的。幕客中有一位王亦梅,善画人物,替贾兰画了一幅全家乐,又另画一幅莲波一舸图。只贾兰坐在舟中,侍婢怜云跟随打桨。那怜云在四云中生得最好,眉眼有几分颇似黛玉,原来是贾兰平时最宠爱的。贾兰担了许多风险,受了许多辛苦,才得至此番乐趣。却因节度使分外器重,有什么重要的事都要请他去商量筹画,明是学台,暗中却做了节度的幕府,所以也难得空闲。 那天正在亭内观书,小厮们回道:“荣大爷来了。”贾兰甚为诧异,即令快请。少时,即见贾蓉戎装佩剑,面有风尘之色,从竹桥上走了过来。贾兰忙起迎见礼道:“蓉大哥不是跟大爷到南阳去了么?如何得来此地?”贾蓉道:“咱们也两年不见了,这些时一直在兵窟窿里混,总算军务顺手,把南阳乱事平了。我跟爷到那里接了印,办完了善后,因为首要在逃,上头叫周统制跟踪追剿。我跟着办粮台来的。知道你在这儿,咱们弟兄们抽空见见面,明天就往南去了。” 贾兰问目下军务如何,贾蓉道:“你们只知道大头儿是那姓江的,其实他也是临时凑合,要说那大头儿,得数一声雷武大松。他底下还有好些小头目,有名的是赛白起白胜、送命鬼卢学义,那江魁简直数不着的,他丢了南阳,便寻了那一帮去。都啸聚在江西闽广交界的地方。我们大兵眼下分两路进攻,一路往广信玉山搜捕散匪,一路走大庚岭直捣他们巢穴。只别放头目跑掉,这大功便算成了。”贾兰道:“这么说还得些日子?蓉大哥你在家里舒服惯了的,如何能受这苦呢?”贾蓉道:“卖什么得吆喝什么,还能说苦不苦么。我自己回想从先做的事,真正不象人,趁这机会挣个功名,也是正理。” 又问贾兰如何升调到此。贾兰将九江至南昌前后情事都说了,贾蓉笑道:“我一向笑你是书呆子,想不到你倒也有两手。”一时贾蓉又要上去给李纨请安,贾兰便领他至上房拜见。李纨问道:“珍大爷都好吧!大嫂子去了没有。”贾蓉道:“我父亲身子倒比先强了,那里刚平定不久,时常还有些谣言,仗着甄应贵的军队,都是老营头,镇压得住,怎么放心就接家眷呢?”李纨笑道:“蓉哥儿,你脸上都晒黑了,又穿了这一身衣服,若在别处遇着,还许不认识呢。” 贾蓉笑道:“一天到晚在野地里跑,风吹日晒的,就是石头也改了样儿,别说是人啦。”李纨道:“若再往南去,可更苦了,又热又潮湿,就连蚊子也比北方大得多。蓉哥儿,你住得惯么?”贾蓉道:“什么惯不惯的,既在营里也就说不得了,好在我倒练疲了。从家里出来一直没有病过,那些跟来的小厮们水土不服,这个闹湿气,那个腿肿,倒比我们娇嫩。”贾兰笑道:“都是这样的,我们初到九江那年,带来的幕友没一个不患病的,床帐上都贴个黄纸条,写‘姜太公在此’。你若见了,更可笑呢。”又说了一回,蓉、兰二人方同出去。贾兰留蓉在园中缉雅堂小饮。 席间,贾兰说道:“那回芝二爷、萍三爷到九江衙里,我们在浣绿轩凭栏夜话,说起时局来,就愁到不久有事。不料闹到这么快,就是咱们家里人出来收拾。”贾蓉道:“如今的人都像多浑虫一样,混天黑地跟着风儿就倒,哪里去找这几个傻子呢?”贾兰道:“就是宝二叔那样聪明,也是乐一天是一天的。若见我们拼命图功,未免也要暗笑,不知批评些什么?”正说着,新来的小厮来喜,拿了两盒点心,两篓小菜,说道:“这是老太太送给大老爷路上吃的。”贾蓉站起答应了,叫来喜上去替道谢。那晚上贾兰要留贾蓉在衙门里住下,贾蓉道:“我明天一早就走,那里还有事等我回去呢!”只坐到二更,便回行馆去了。 次日早起,贾兰至李纨处请安,说起贾蓉来。李纨道:“蓉哥老练多了,只盼望他们早些把军务办完了吧。那出兵打仗的事,不是玩的。听说祖太爷出兵的时候,几天几天的喝不着水,掘着地下的陈粮,才有得吃。那岂是人过的。”贾兰道:“人到了责任背在身上,也不知什么叫做吃苦。我在九江那晚上,幕府他们胆子小,都劝我别出去,依着他们就糟了。” 家人们送进北京家信,贾兰先看了,方呈与李纨。李纨看着信,笑道:“老爷夸赞你人缘好呢。若说官绅相处,还说得过去。那些小百姓何曾见过道爷,这句话可不大恰当。”贾兰道:“老爷一生凿四方眼儿,和同事的都处得不大好,所以这么说法。其实我只凭一个诚字,见什么人都不说假话,也不和人存意见。上回参掉的九江府冯子典,背地里还感激我,也是为此。” 李纨看到平儿添了哥儿,笑道:“这可该给你琏二叔道喜了。从前二婶子那么盼望,好容易有了,又小月了。那平姑娘真厚重,瞒着一家子,做了不少好事,天理上也该给她一个儿子。”贾兰道:“二姨儿喜事办了。咱们寄去的添箱礼,不知收到了没有。紧跟着又是三姨儿的喜事,很该一起寄去的。如今又得提另费事,只可和琏二婶子的满月礼一起托人带去吧。”李纨尚未回答,执贴家人上来回道:“首府禀见。”贾兰忙换了衣帽出去,这且按下。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平儿在月子里,探春也不常至议事厅,一切家事全仗定钗主持。刚到了议事厅,王夫人那里又找,到上房刚说两句话,秋纹、碧痕又赶了来,说蕙哥儿找二奶奶呢。真忙得茶饭无心,坐立不安。还有薛家的事,薛蟠出差去了,薛蝌究竟是隔房的,凡事不敢专断,总要请姨妈的示。薛姨妈又是没主意的,必得问问宝钗。也知道她事忙,常时自己走了来,或是叫邢岫烟来传话。幸亏宝钗素有决断,一两句话便打发了。 一日宝钗在议事厅,邢岫烟来了,说了一回话。只见绣凤匆忙走来,说道:“甄太太来了,太太叫请宝二奶奶呢。”宝钗只得放下各事,失至王夫人处。原来是甄应嘉的夫人因甄宝玉和李绮完婚,吉期在即,带他哥儿来京就婚。此时甄应嘉还在越东安抚使任上,这几年坐镇海疆,地方静谧,朝廷因匪踪南窜,正与越东接境,也命他协力防剿。正在办防之际,自无暇顾及私事,扣交与甄夫人料理。 甄夫人一到了京,即来拜王夫人,一则请教城里头婚礼的节目,二则因王夫人是大媒,托向李府上接洽,诸从简约,不贾责备。王夫人不耐烦管这些琐务,忙将宝钗找上去,吩咐她和李婶娘去说。宝钗见了甄夫人,那甄夫人也知她苦节持家,十分敬重。说道:“又给你们添忙了。咱们这样人家,外头不知道,还以为怎么敷余。只有府上是彼此深知的,这回又赶上军务,我们老爷什么都不管,只交给我,我哪里想得周全呢?若见着那边亲家奶奶,替我致意,请她多原谅吧。” 宝钗道:“那李府上本来寒素,论起境况来,比府上又差得多了,哪里还有什么挑剔。我替伯母说到就是。”甄夫人道:“他们还有些南边规矩,到底什么是可省的,什么是必得要的,问准了也好预备。就都请费心吧。”宝钗答应了。又说起李绮如何才貌,如何贤惠,甄夫人听了,自是欢喜。又重托王夫人和宝钗,方告辞而去。 这一天,宝钗去问了李婶娘,又亲自去回复甄夫人。随后还有许多零碎接洽,真是给宝钗添忙了。甄府的妈妈们也时常到这府里来,问起这边的宝玉,说是出家去了,当时就不胜叹息道:“那回我们都见过的,好好的一个哥儿,比我们宝玉还和气,又都中过举人,怎么走了这条路呢?” 一路回去,尚在念叨,被甄宝玉听见。那甄宝玉本是利禄薰心的,几次会试不中,不免牢骚。此番来京就婚,也想趁此寻个门路,弄个保举,或是捐个部曹中书,先出去混混。听了妈妈的话,心想:“贾宝玉也许是有激而逃,那回我们谈话,他说的什么明心见性,又是什么超凡入圣,我听着就有些扎耳朵。他生长在锦绣场中,簪缨队里,若非有不得已的苦衷,何至于撂下一切功名富贵飘然独往呢?即如我从前初出书房,看那显亲扬名,易如拾芥。到今日又有什么成就,把我功名事业的心也就灰了一大半了。” 想到此,转觉得贾宝玉勘透红尘,非无特见。那晚上朦胧睡着,梦到一处,琼楼丹阁,仿佛仙山。前面一带花林,开得似天然锦绣,不觉信步走去。走到花下,方瞧见前面一个金冠华服的少年,和一群仙女,也在那里看花,甄宝玉恐涉唐突,未免踟蹰停步。 众仙女中一个穿水红衣裳的,回头看见了,笑道:“这里那来的臭男人?”一个穿藕色的捏了她一把,道:“悄默声吧,你还以为在家里呢么?”二人又低声细语,还回过头来看看,彼此微笑,好像议论自己似的。那少年和一个穿葱白的仙女只顾喁喁絮语,都没有听见。一路走着到前面的一所府第,便进去了。从侧面看去,那少年宛然就是贾宝玉。心想:“贾宝玉敢则在这里呢,他有这样的好去处,怪不得丢下家里不想回来了。” 随即走至那座府第之前,只见珠门金钉,非常壮丽。望进去重檐叠观,花树周遮,有许多宫殿式的房子。门前两个仙妇正在坐着说话,甄宝玉忙上前见礼,问道:“神仙姐姐,这是什么地方?”那仙女冷冷地说道:“这是赤霞宫。你是何人?擅敢窥探仙境,快些去吧。”甄宝玉道:“刚才进去的贾宝玉是我的世交弟兄,相烦通报一声,就说甄宝玉来拜。”那仙女道:“什么叫做世交?你犯了碧落侍郎的官讳,还要冒充他的弟兄,未免放肆。” 甄宝玉正要分辩,又一仙女道:“理他呢!赶走了是正经。”从怀中取出一面镜子,晃了几晃,便似身入镜中,天昏地昏,好一会儿方定了神,却在大衙门签押房里。一个门稿家丁站在案前回事,看那公事是一字并肩义王山东都招讨使札给莱州府的,不由得诧异道:“这是什么官衔?”那门稿回道:“老爷难道忘了,如今义王平了山东,那抚台早就投降了。”甄宝玉道:“我是勋旧世臣,怎能倒跟他们走?” 门稿上前走了半步,悄悄回道:“老爷做了这些日子,眼下就是不干,也洗不了干净身子,况且四外都是他们队伍,事权不在手上,只怕就在性命之忧,还要三思才妥。”又道:“高升听说京城里放的经略,就是军机贾大人,他和老爷至亲,想来就是义王站不住,也还不大要紧。”甄宝玉想道:“这贾经略又是谁呢?”当下便命门稿引路,想寻老夫子谈谈,筹个万全之策。刚到院里,衙门养的黑狗撺上来向自己直咬,不觉惊醒。心想:“此梦甚奇,贾宝玉果然有此去处,也是奇福,人世风波可怕,若像我梦中境界还有什么脸见人呢?”因喜事正忙,便混忘了。 转眼纳彩告成,吉期便到。那天贾政、王夫人都去了,在甄、李两家都坐了席,完了大媒的礼节。王夫人因甄府虽是显宦,却在客边,怕堂客到的太少,特地吩咐轮妯娌姊妹们都去道喜。探春、湘云等本和李绮亲密,尤氏更好应酬,宝钗又是一向帮忙,自没有不去的。大家约齐了,坐车同往。先见了甄夫人,各自周旋一番,又向宝钗再三称谢。随后由甄家姑奶奶们陪着,各处看看。 等到花轿抬来,拜堂坐帐,大礼完备。王夫人只说身子乏了,先自回家,留她们在新房里凑凑热闹。那甄家二姑奶奶和大家最熟,说说笑笑非常亲热。少时坐过晚席,又陪着去看新房。无非锦屏宝帐,鸳镜鸾奁,装点得十分富丽。李绮正做着新人,凝妆端坐。尤氏、宝钗只和两位姑奶奶随意闲谈。湘云看那边挂着梅翰林画的红梅,上有题跋,便看住了。探春走到镜台旁,见有锦镶绣裹的玻璃匣子,上贴朱红签条,写着“白首双星”四字,心想:“这是什么玩意呢?” 他究竟好事心胜,撩开那绣袱一看,原来是赤金点翠的两个麒麟,大小稍差,都辉煌夺目,好像在哪里瞧见过的。因想起湘云曾挂金麒麟,忙拉她过去同看。湘云猛然一瞧,不免吓了一跳。你道那金麒麟活了么,它虽没活,可是从园子里走了出来的,那小的正是湘云平常所挂。大的便是那年张道士送给宝玉的,不知如何凑在一处。 探春刚要开口,却被湘云用眼色拦住。等回到大观园,湘云方和宝钗说了。宝钗道:“上回莺儿就说过,他们李府上买的这么一对,也不见得就是我们的。这东西本有一定的模子,你回去姑且查点查点,也许你那个还好好放着呢。”湘云听了,也觉有理。那晚上叫翠缕、入画把那些箱子拜匣通翻到了,什么脖练、戒指、翠钱子、珠扣子、件件都有,只没见金麒麟的影子。 次日连忙告知宝钗,请她把宝玉的东西也仔细点点。宝钗素来大方,便劝湘云道:“咱们不用找了,既是一个丢了,那一个决不会有的。他那回丢玉整个的园子都翻腾一过,若见了麒麟,岂有不说起的。他那怪脾气耍起来,一草一木都是好的,扔起来,就是值千值万也不在心上。这麒麟那回给你看了,后来总没提起。丫头、婆子们两眼乌黑的,拾抬着黄澄澄的东西还不偷着运出去么?” 探春在旁笑道:“这东西二哥哥揣在身上,就丢过一回,况且外面还有谣言,说咱们园子里有两个大金麒麟,被人偷去了一个,这话决非无因。你想丢了这些日子,还往那里找去呢?”翠缕听了笑道:“上回我说的这麒麟有个母的,就有个公的。姑娘还说我傻,如今可不是公的母的到一块儿去了。”说得众人大笑。正笑着,王夫人又打发人来寻宝钗。 不知为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捷北榜薛蝌破天荒 犯西台蒋琪钻狗洞 话说王夫人打发绣鸾去寻宝钗,为的是这年乡试将次发榜。贾政平时看八股最有眼力,看过薛蝌和宝琴姑爷的闱作,都说是必中的。却想到薛姨妈素来心思重,怕她在家里等榜心焦,因此寻宝钗商量,等发榜那天,请薛姨妈和宝琴。邢岫烟来逛园子,借此混混。一时宝钗来至上房。王夫人便和她说了。宝钗道:“我妈妈那别扭脾气,什么事都想不开。这一向因为我哥哥走了,心里总是不痛快,出来散荡一天也好。还请什么人呢?”王夫人道:“你珍大嫂子有空么?”宝钗道:“珍大嫂子那天从甄家回来,受了感冒,至今还没好。纹妹妹、绮妹妹还是新娘子,也不便请,只可就是家里人凑凑吧。” 王夫人道:“园子里各处都逛腻了,咱们想个新鲜地方才好。”宝钗道:“缀锦阁太敞,藕香榭近水又太凉,我想稻香村因为大嫂子住着,从来没在那里宴会。新近我叫他们收拾了,又种了许多菊花秧子,这两天刚开了,咱们在那里摆席,看看野景吧。”王夫人也说很好。宝钗下来,便打发人去请薛姨妈诸人,一面预备布置起来。 那天正好天气晴爽,薛姨妈带着邢岫烟老早就来了。邢岫烟先往拢翠庵去寻惜春、湘云,薛姨妈扶着臻儿径至王夫人处。老姐妹好几天不见,谈了些家长里短。将近晌午,王夫人方吩咐预备竹轿,同薛姨妈坐进园去。一路到了稻香村,只见那一带树林,叶子半绿半黄,有些梨树、柿子树,那叶子已全红了,远看看似一架五彩屏风。树林下一片稻田,许多婆子们正在收拾庄稼。 夫人、薛姨妈直至篱门前落轿处。竹篱前后,遍种着各色菊花,正开得绚烂。探春、惜春、湘云、岫烟已在篱边闲步赏花,见王夫人、薛姨妈到了,都迎上来。王夫人道:“你们只顾看花,那边霜叶五色斑斓的,比花还好看呢。”薛姨妈道:“这里仿佛到了乡下似的,可惜没约上姥姥。她若来了,说些乡下的故事,再看看这里,那点像,那点不像,咱们只当到乡下去了一趟。”探春道:“可不是么!那刘姥姥好久没来了,若有她,咱们热闹得多呢。”湘云道:“没有她也好,她那一回来了,都笑得我肚子疼。亏巧姐儿跟他们怎么过的。”说着便跟跟王夫人去看菊花。 王夫人道:“这两年没用花匠,这花儿也养得很好。”探春道:“这里从先没种过菊花,是我新近掏换了许多菊花秧子,教老田妈试种的,也亏她培植得好,比花市上卖的朵儿还大呢。”一时,平儿也来了。宝琴先至怡红院,听说姨妈到此,也和宝钗赶来。探春正和平儿说话,见宝钗、宝琴走至篱边,笑道:“你们来晚了,显见得是姐姐、妹妹,一来了就有那么些话说。” 湘云手里刚采了一朵玉堂金马,便给宝琴插在鬓旁,笑道:“这就算妹夫联步玉堂的佳兆吧。”探春道:“史妹妹,你太偏心眼了,我给邢妹妹预贺吧。”也折了一朵紫凤翎,给邢岫烟戴上。大家又绕着竹篱笆看了一回。王夫人对薛姨妈道:“姨太太不怕凉么?咱们花也看了,屋里歇歇去吧。” 大家听了,都随着王夫人走进屋里。见几案上摆列的都是陶瓦各器,墙上挂着耕织图,又有蔡君谟写的五言对联,是“开轩面场圃,把酒活桑麻”,王夫人笑道:“这真是对景挂画。”探春道:“都是宝二嫂子布置的,她忙了好两天哪。”薛姨妈道:“一向想来逛园子,总没得心闲,今儿可逛着了。刚巧天气又好,再过去可又冷了。”王夫人道:“姨太太总是爱操心。你如今还有什么不痛快的?蟠儿也学好了,家里头又顺当,连宝蟾都懂了理性,这不是捡了来的么!” 薛姨妈道:“若说宝蟾可真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也学着做人,也会省俭,她的底子并不坏,所以还变得过来,就拿今天说,我们都来了,只留下她看家,连哥儿也交给她。若是从前,哪里行呢?”薛宝琴道:“这两天江西来信了没有?亲家老爷那边好久没得着信,叫我来趁便问问。”王夫人道:“前儿刚有信来,兰哥儿媳妇添了哥儿,正在月子里。怎么好写家信呢?他到底是大家的姑娘,这回在九江那么危急,处得一丝不乱,真亏得她有见识。” 正说着,梅家打发人来,说得了报子,宝琴姑爷中了三十六名,就请宝琴回去。大家都管她道喜。宝钗道:“这就摆席了,琴妹妹坐一坐再走吧,不然人太少了。”一面便催着快摆。一时摆齐,让薛姨妈上坐,其次让宝琴、岫烟,她二人都不肯坐,仍是王夫人次坐相陪。众人也都坐了。只惜春另坐吃素。 席间探春见岫烟不大说话,似乎有心事似的,便说道:“向来写榜从第六名写起,一名一名的报,此刻才报到三四十名,还有一百多名,早得很呢。若报到五魁,至早也在三更以后。”王夫人道:“巧姐儿的姑爷这回也进场的,不知场里文章做得怎么样,他也没送来看,盼望他早早中了,好叫巧姐儿抬抬头。”宝琴道:“听说他们北皿中的,比南皿容易得多。他那姑爷很肯念书,总要中的吧。” 上过三、四道菜,宝琴便要回去。王夫人等不便强留,送了她,仍旧入席谈笑。直至日晡席散,尚无薛蝌喜报,王夫人道:“天还早呢,姨太太到上房坐坐吧。”宝钗、平儿看着王夫人和薛姨妈上了竹轿,也同探春、湘云、岫烟等一路说笑,往内院去。 刚出了园门,只见薛家的老婆子喘吁吁的赶来,向薛姨妈道:“太太,二爷病了。”薛姨妈道:“我来的时候他还在外面赴席,怎么会病了呢?”老婆子道:“二爷没回来,有好些人喊了来,说他病重了,我知道他怎么病的?”探春道:“我看一定是中了,有报喜的来,这老婆子听不清,给弄拧了。快叫个明白人去看看吧。”邢岫烟道:“妈妈且在太太那里歇歇,我去看了就来。”说着便同那婆子去了。 这里众人同至上房,不免议论一番,惊疑不定。等了一会儿,岫烟回来说道:“二爷中了一百四十二名。我回去,报喜的正在吵赏呢。”王夫人和众人听了,都向薛姨妈和邢岫烟道贺。 薛姨妈笑道:“这老婆子太难了,上回那妖精媳妇寻死,我打发她到姨太太这里送信。她回去说得颠三倒四的,差点没把我气坏了。今儿不知道是谁又打发她来的?”王夫人道:“我就猜到八成是说错了,姨太太不信,只管发愁,这节信了吧。”薛姨妈道:“我本要请姨太太和她们小姐妹到我们那里消闲一天,只当还席,这一来可要热闹热闹。只是地方太小,倒叫姑娘、奶奶们受委屈了。”王夫人笑道:“我们又不是外客,往后天气凉了,大家挤着点,更热乎呢。” 此时平儿已先回房去,薛姨妈面约了探春、湘云,见惜春、平儿都不在这里,便道:“那四姑娘和平奶奶,千万也要请上,我另外替四姑娘预备点净素的。”王夫人道:“四丫头向来不出去的,未必请得动。平儿前一向也不大舒服,这两天刚好点,我叫她多歇歇的。今天因为人少,勉强撑着出来,也许姨太太赏饭吃,她托你的喜气就好啦。” 正说着,贾琏拿了红贴进来,他和宝钗是自小见面的,无须回避。见了薛姨妈,便说道:“姨太太大喜,那边伙计们撺掇着要送戏呢。我刚才还和他们惦对了戏码,姨太太不要客气,让我们乐一天吧。”薛姨妈道:“往常有什么事多叫这边爷们受累,好容易有这么一天,正该谢谢诸位,我可不过意叫他们伙计们花钱。回去和蝌儿再斟酌吧。” 贾琏又向王夫人道:“太太,巧姐儿的姑爷,和咱们家的蓝小子都中了副榜,这都是太太成全他们的。”王夫人道:“那财主周家没发过科名,这一来巧姐儿可该乐了。蓝儿也算是有出息的,只可惜既中了,为什么不中个正榜呢?”探春、宝钗等听了,又都向贾琏道喜。薛姨妈诧异道:“兰哥儿早就中了,怎么又中了副榜。”王夫人笑道:“不是那个兰字,是我们远房的孙子。这回老爷给他捐监的,提起来还有一段故事呢。兰儿生的时候老爷梦见一盆兰花,才起的这个名字,偏偏这个远房孙子也取名贾兰。老爷和他父亲说,叫他改了的。” 大家又把红贴看了,第三十六名是梅承翰,第一百四十二名是薛蝌,籍贯都不错。贾蓝是副榜第二,那副榜末名周文秀,便是巧姐的姑爷。湘云笑道:“小周姑爷怎么中得这么巧,刚刚好扛榜。那蓝哥儿真可惜,再挤上两名,可不就是正榜儿。”王夫人道:“咱们家世代做官,科名可很少,这也就难为他了。”贾琏又回道:“老爷从海甸打发人回来,说今天有旨意,派了验收陵工大臣,由海淀上东陵去了,大概四五天才能回来,叫回明太太。”王夫人点点头,贾琏便出去了。薛姨妈又坐了一会儿,方同邢岫烟回去。 果然隔了两天,传了一班小戏,请大家都去听戏。那天王夫人和宝钗、探春、湘云都从梨香院便门过去。只惜春向来不喜热闹,平儿尚未大愈,又赶上哥儿换奶子,他二人辞了。薛姨妈非常高兴,将住房重新布置一番。传的是新到的联锦班,脚色行头都好,有一个唱小旦的,名叫畹儿,面貌颇似龄官,还有个外串,便是锦香院的云儿。那云儿本是薛蟠最赏识的,和贾琏、宝玉也都认识。近来贾琏虽然学好,不干那偷偷摸摸的事,却还不免到花街柳巷走走。云儿年事已长,只做掌班。那天贾琏和薛家伙友在锦香院中商定戏码,有人起哄,撺掇着羞云儿,要她消遣一两出。 云儿本来会唱,一则却不过众人的情面,二则听说贾府内眷都在那里,也想借此见见,便欣然应允。当天老早来了,先在台下和贾琏在一处。哪位是宝钗,那位是探春,悄悄地都问过贾琏。一时她的戏码到了,忙至后台装扮。云锣响处,婷婷袅袅地出来,原来演的是絮阁。大家瞧那杨妃果然如花似玉,只台步稍生。 那杨妃也时常把眼睛膘着台下,心想:“那宝二奶奶和三姑奶奶、史姑奶果然都是第一等人物。”又想起宝二爷来:“他对我们都那么温存体贴,怎么撂下家里一个人出家去了?有人说宝二奶奶没过门的时候,就和宝二爷好过,我们外人也不知底细,只看那端庄的样儿,哪里像呢?”又想到:“那回和宝二爷同席,蒋琪官说的诗句,刚好有袭人二字,还是我提醒他的。如今那袭人果然嫁了蒋琪官,真是无巧不成书了。还有人说袭人像奶奶,我看十成里也比不上一成。” 不言云儿胡想,且说探春、宝钗、湘云诸人听说云儿是锦香院来的,都在那里留神看她。宝钗笑道:“这里台上有一个云儿,台下也有一个云儿,你们瞧哪一个好?”宝琴道:“这云儿也二十好几了,打扮起来真看不出,还像个十六七岁的。”探春道:“你听她唱的,到底不很熟。也许唱起小调来,倒比这个强呢。”湘云道:“你听过她的小调么?”探春道:“从前二哥哥说过,她会的小调不少。二哥哥会弹琵琶,还会唱两句,就是跟她学的。” 湘云看着戏笑道:“你看那唐明皇怕得那么样,有了梅妃又要杨妃,既怕杨妃又舍不得梅妃,这样没主意的怎么做皇帝呢?”宝钗笑道:“古来尹邢并宠的也多得很。单他被杨妃一个人管得伏伏贴贴的,那杨妃必定有些手段。”探春道:“不是有人说二嫂子像杨妃么!” 湘云连忙用眼色拦她,探春自悔失言,刚巧宝琴说道:“你们说什么太虚幻境,不知那鸿都道士到的是不是那个地方?”湘云笑道:“那得问宝姐姐,她是去过的,到底见过杨玉环没有?”众人跟着一阵说笑,才把那句话岔过来了。 紧跟着台上换了畹儿的游园惊梦。湘云说她像一个人,大家暗猜了一会儿,方想出是像龄官,宝钗笑道:“要龄官还肯唱这出戏么?那回娘娘归省,蔷哥儿要她唱惊梦,她始终没唱,说不是她本角的戏。那脾气也够拧的了。”探春说起那龄官如何到南边唱戏,如何哭吵着要嫁给蔷儿,如今珍大爷答应替她赎身,给蔷儿做媳妇,原来都是听平儿说的。湘云道:“这也是一桩好事。若遇着老爷,只怕还要挨一顿好打呢。”那天大家听戏,坐了晚席方回。 薛姨妈和邢岫烟等整整忙了一天,次日便都乏了。不料薛蟠却从近畿易州回来,他随同柳芳带队出去,那边草寇知道大军到,都潜伏不敢轻动,渐渐有散走的。柳芳查出官军里有两个偏佐,一个是李承宗,一个是白增蔚,都有通匪确据,当时拿住,讯问明白,一起就地办了。柳芳因办善后,仍在那里暂驻。薛蟠闻知兄弟中了,先请假回京,偏偏迟到一日,那般热闹戏局没得赶上。 薛姨妈见他儿子平安回来,非常欢喜。薛蟠只是憨笑,说道:“妈妈愁这样,怕那样的,我不是好好的家来了么?也没见过一回仗,就把事都办完了。”宝蟾道:“这是检得来的便宜,若真是打起仗来,那刀枪可没有眼的。”薛姨妈听得倒笑了。此时薛家各处店铺陆续重开,又是一番气象。张德辉听说薛蟠回来,便自己领头,纠合一般伙友,替他摆酒接风。约了贾琏、贾蔷、邢大舅、冯紫英几个至亲好友,也叫了云儿和锦香院两个会唱的,大家听歌畅饮,热闹了一日。宝钗家事虽忙,也抽空回来看过薛蟠,却因蕙哥儿断奶,忙着回去,未能久坐。 残秋易过,天气渐寒。一日,宝钗正在屋里哄蕙哥儿说笑,听得窗外北风吹得唿唿地响,身上颇有寒意,忙叫秋纹、碧痕将薰茏煨上炭,挪到暖阁前头。自己也加上一件小毛衣服。只见莺儿走来道:“姑娘,袭人来了,要上来见见,在我们那屋候着呢。”宝钗道:“叫她进来吧。” 一时袭人进去,见宝钗正拿着铜火筷子拨薰笼里的炭,忙即上前磕头。宝钗一把拉住,留神瞧她,只穿着月白绸子半旧的棉袄,系着一条青绢裙子,虽是头光面净,却比先前瘦了好些。便说道:“袭姑娘,一向总没得见你,今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袭人要说话没说出,眼泪先滚下来了,勉强说道:“二奶奶一向可好?我自从出去,哪一天不惦记着奶奶。可是出这个门容易,叫我有什么脸再走进来。起先也想我这苦命,不如死了倒干净,又怕坑了人家,也是造孽。一天一天地挨下去,那晓得苦命的人到哪里也好不了,忠顺府里老王爷不知听了谁的闲话,说他在外头私置田产,藉势招摇,传进府去了,打了一顿,房子也封了,铺子立迫着也关了,还不许在京城里唱戏。奶奶您想,我们这种人除掉唱戏,可有什么找钱的活路哪?”宝钗道:“这真是意外的事。你在这儿谁也没把你当丫头看待,差不多人家的小姐还赶不上,如何能过这苦日子?” 袭人又道:“这还不算苦呢,好容易求了许多情,老王爷格外恩典,把那所住房赏还了。空着手怎么住呢,只可把他变了几个钱,赁几间小房住着。千不该,万不该又开了一个小酒铺。那天一个学徒的不听说,捶了他几下子,他一回去就呜呼了,这又被他讹上,告到巡城都老爷那里一定要问成抵命。把我可吓坏了,求爷爷告奶奶地总寻不着一条门路。”说着不觉痛哭。 宝钗也为恻然,说道:“当时大家劝你走一步,也是为你好,这倒坑了你了。可怎么好呢?那都老爷可不是好惹的,上回这里抄了家,问了罪,都是他们哄出来的,谁敢往老虎洞里探头去呢?”袭人哭着道:“奶奶只当行好吧,我好容易才打听出来,这位张都老爷是这里小兰大爷的同年,又是老爷的门生,人家都说你是贾府出来的,求一求府里,什么事不完了。只我自己惭愧,几次要来都没敢来,万分无奈,这才来求奶奶的。” 宝钗又拉她起来道:“太太一向看你很好的,我替你求求太太吧。”又叫莺儿称出二十两银子给袭人道:“这点银子你先带回去零花吧。太太若答应了,有什么消急,我打发人送信给你。”袭人道:“奶奶给求求爷爷、太太,救他一条性命,就是天大的恩典了。这银子可不敢领,我还可以穷对付呢。”又磕了一个头,千恩万谢地去了。 秋纹送了袭人回来,对碧痕道:“这花哈巴也怪可怜的,她多咱这么哀求过,从先只有人求她的。”碧痕道:“谁叫她多溜达了一步,受点苦也是自找的。到底也当了奶奶啦。”秋纹道:“算了吧!人家到这种地步,还说她干什么!留点忠厚吧。” 次日,宝钗去王夫人处请安,便把袭人的话回了。又道:“她本要亲自上来求太太,只是脸上磨不开,也很可怜的。”王夫人道:“这一来我又害了她,谁想到呢?那姓蒋的又犯的是命案,老爷那脾气你是知道的,只可说着瞧罢了。”宝钗道:“老爷若不答应,或是请琏二哥托托人,想个法子也许成了。”王夫人道:“那再说吧。” 那晚上王夫人向贾政说了,贾政也知道袭人是宝玉屋里的。上回宝玉因为起这个名字,还受过贾政训斥,当然记得。却因素来怕事,见事关人命,始终不允说情。后来还是王夫人嘱咐贾琏,托了贾兰一个同年,辗转去说。宝钗知道了,即打发焙茗蒋玉函家中,告知袭人。袭人万分感谢。焙茗留神看她的住处,只赁了上房五间,厢房便是别人住的。上房旁边一间灰棚子,便是厨房。院子里放着泔水桶,还养着一群鸡,遍处都是鸡屎。只房内收拾的尚为整齐。 焙茗看了,很替袭人难受,如何坐得住。袭人强留他坐坐,说道:“难得来的,茶也没有喝。”一时端出茶来,又红又黑,焙茗勉强喝了一口,也不知是什么味儿。这才辞了袭人回来,见宝钗替她道谢。 过了几天,中城衙门提讯蒋琪官一案。告主一口咬定是蒋琪官殴伤致命,蒋琪官只说训责学徒,学徒不听说,用手打了几下。又传了左右邻铺户,问起蒋琪官平日有无凌虐学徒,都说他管得甚严,凌虐是没有的。随后中城兵马司吏目带同仵作,将尸身验过,有棍伤青紫数处,尚非致命。 此时张御使已受了情托,却又提讯一堂,当堂问过两遍,即将惊堂木一打,道:“蒋琪官,据你供手打几下,何以验出有好几处棍伤?分明是你刁赖!”喝令重打四十。那将琪官的屁股向来骄嫩,如何禁得起,只打了一半便呻吟不绝。张御使仍喝令重打,打完了,原告主气愤稍平,只含糊断个徒刑了事。袭人又到处求人,打点赎罪,一时不得门路。 那日,贾琏听说蒋玉函的案子结了,寻找这几天京报,要城衙门的奏本。翻了几本,没有见着,好容易瞧见中城一本,却是奏明冬季开办粥厂发银两的。又翻了几篇,可巧看见钦差督理剿匪大臣统制忠勇军周琼,奏报追剿邪匪迭次获胜情形一本,贾琏留心从头看去,原来周统制自南阳奉命追剿,一路昼夜赶行直至赣南。先分兵肃清吉广处散匪,一面亲率劲旅,直追至在庚岭山南梅坪镇地方,才遇着大股邪匪。当时即将军队分布兜围,那群匪也知众寡不敌,拼命想突围冲出。被官军截住,血战了一昼夜,斩获大小匪目无数。着名的卢学义、江魁也都在格毙之内,只武大松、白胜二犯,因要获活口,逃入山内,现在入山搜捕。务期首要悉获,地方水靖。再看朱批是: 该统制奋勇剿匪,克奏大捷,深堪嘉尚。先赏给太子少保衔,并颁给白玉班指、貂皮蟒服。仍着追捕余匪,迅殄元凶,以膺懋赏。出力将弁,准其择尤保奖。 贾琏心想:那土匪可快要办完了,蓉儿现在那里办粮台,这回必可得个异常劳绩,心里也着实欢喜。接着,便是两越节度使请起用废员一本,御批是“贾化着送部引见”。心想这不是雨村么,眼看又要起用了。再翻下去,总不见中城奏本,只可搁下。忽听小厮们回道:“包勇来见二爷。”贾琏即命唤他听。 只见包勇头戴着身穿紫貉绒不持面子的袍子,脸上晒成黑紫似的。见了贾琏,忙打个大声道:“包勇请二爷道:“那些刻荒地你办得怎么样了?”包勇道:“回二爷,那边荒地从前只开垦了几段,有的开到二、三成,至多的只开到五成。包勇督着他们都开齐了。还有没开过的一万多响,目下也开熟了三成。今年收下来的粮食,和卖去牲畜各项也尽够一底一面的了。包勇因为续开各地,接着还要下本。赶年前先解来六千银子,还有些大鹿、獐子、狍子、野猪、汤羊各色皮张、粮米都在后头大车上,再过三天可以赶到了。” 贾琏道:“这真亏你,我算计你早该到了。”包勇道:“包勇也是怕爷和奶奶们心焦,一路上都是破站走的,还走了五十来天。偏又赶上两场大雪,大车走不了,在路上耽搁几天,若不然可不早到了。”贾琏又着实奖励一番,说道:“你还是外荐来的,这么尽见出力。那些根生土长的小子们只知道赚钱,还要欺骗主子,要叫他们跟你学学才好。” 包勇道:“包勇有什么能耐,只凭这一点报效主子。前回那个天杀的韩老二,硬要霸占我们地边的一块地,包勇可和他拼了。可恨那地方官怕他势力,只不肯办结。后来兰哥儿和节度使说的,下去的公事严紧,他们才不敢捣蛋了。”贾琏道:“那乌进忠管的七八处庄子今年收成怎么样?”包勇道:“这回从他那里经过,今年只六月里雨水为,还有八、九分年成。他们带信给爷爷、奶奶请安,随后也就来的。”贾琏命他下去歇息,包勇又回道:“听说旧主子甄府太太和玉哥儿都来了,包勇请半天假,到那里看看去。”贾琏道:“这是应该上的。”包勇下来又去见宝钗,回明一切情形。宝钗也很奖励。 过了几天,他的粮食车到了,将带来的东西一一开单呈上,另外孝敬哥儿们活狍子两对、黑白兔各两对、活锦鸡四对、珍珠鸡四对。那时怡红院养在大棉鸡,从前吓过麝月的,早已化掉,便把新来的锦鸡、珍珠鸡养在原外。又在稻香村土墙处筑起个鹿棚,养那两对狍子,后来孳生了好几对。只那黑白兔仍在竹笼里养着,蕙哥有时要它玩,奶子、丫头们便放它出来,在院里四处乱跑。有时撵在山子洞里,蕙哥儿哭着一定要它,累得秋纹、碧痕、莺儿她们费尽法子才把兔子捉住。捉着了白的,又跑掉了黑的,都满怨包勇道:“这老头子,什么不好送,单送这个!小崽子叫人家扒出扒进的,一天也不得消停。”宝钗听了,也觉得好笑。 转眼年事将近,贾政因为工部熟手,各堂官都推他当家,又有呈修工程,忙得不了,将家事只交与贾琏,里头交与宝钗。幸亏包勇解来这批银子,随后乌进忠来了,除那些杂物粮米外,也还有四千银子,过年还帐外尚盈余。宝钗回了贾政、王夫人。将余款交给贾琏,把典出去的各处房产陆续收回不少,以后再有敷余,积撵着预备赎那两串珠子。贾琏一面料理荣府的事,又因贸珍父子都不在家,时常要到东府里,同着贾蔷看那些小厮们。预备宗祠春祭,抬围屏,擦抹几案,检点金银贡器,换贴门神门封,总也不得空闲一日。那东府庄头乌进孝见贾珍做到节度使,上眷隆重,自然不敢欺蒙,那年解到的比先也多了三、四成。贾珍在外,一切年礼春酒都不用应酬,也就从容足用。 那日,贾琏在正厅外白石台阶,看着各房子弟们来领取年物,见贾芸、贾芹也来了。贾芹上回管那些小尼姑、女道士,闹了许多笑话;那贾芸更坏,勾串贾环,串卖巧姐。他二人又勾诱贾环,做那无法无天的事,都是贾琏切恨在心的。便命小厮们唤他二人过来。说道:“你二人还有脸来领东西?谁叫你来的?” 芸、芹二人垂手回道:“这两年都没有领,昨儿听说又分给我们东西,芸儿可不赶着来了。”贾琏道:“这东西原是分给你们的?你也想想你一向做的事,可对得起祖宗,可对得起叔叔、大爷们?只看东西就眼红,涎着脸来领,你估量着做的事我都不知道哪。”说得二人脸上红一阵子白一阵子的。正窘着,兴儿走来回道:“西府里请二爷有事呢?”贾琏道:“我就回去。” 不知又有何事,那芹、芸二人又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红楼春梦(21-25)作者:郭则
第二十一回 慈太君仙舆欣就养 勇将军使节出从征话说宝玉要请贾母同至赤霞宫奉养承欢,贾母那时在酆都荣府上奉翁姑,未免拘束。此去就养爱孙,仍旧当起老祖宗来,自是愿意,却怕贾源夫妇不允宝玉曲体重围之意。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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